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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24 04: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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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勃朗特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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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小学生必读丛书:简爱

中小学生必读丛书:简爱试读:

代序 倔强的守望者

弗吉尼亚·伍尔芙

自夏洛蒂·勃朗特诞生以来,一百年已经过去了。夏洛蒂·勃朗特,已经成为了这么多传说与著述的中心,可惜的是,她仅仅在这个世上停留了三十九年。想一想如果她能够活得久一些,这些传说又会具有什么样的变化,倒也是挺有趣的。或许她会和同时代的某些名流一样,成为经常在伦敦以及别的什么地方出头露面的人物,成为无数图画和轶事的主题,成为很多部小说甚至是回忆录的作者,但是同我们却难免会有些疏远,只是作为一位具有显赫声名的中年人来留存在我们的记忆当中。她也可能会很富裕吧,也可能会诸事顺遂吧。但是事实却还不是这样,每当我们想到她的时候,就肯定会想象出一个在现代世界中命运不佳的人;我们的头脑就一定会退回于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退回于位于英格兰北部哈渥斯小镇那偏僻荒原上的牧师住宅。而她便一直待在那座住宅里面、那片荒原之上,遭遇过贫穷,也受到过追捧,但是却永远不幸,永远寂寞。

既然这些情况影响了她的性格,那么想必也会在她的作品中留下了痕迹吧?我们想:一位小说家,肯定是要靠着许许多多难以经久的材料来对自己的作品进行构筑,开始的时候,这些材料虽然能够为她的作品增添真实性,但是到了后来可就要变成累赘而又无用的东西了。当我们再次拿起了《简·爱》,心里便会禁不住犯疑:她凭借自己的想象创造出来的会不会仅仅是一个陈旧而又过时的维多利亚中期的世界,就如同荒原上的那座牧师的住宅,只有好事者才会去参观、只有虔诚者才会去保存呢?于是,抱着这种心情,我们打开了《简·爱》。但是,读了两页的时候,全部疑虑便都一扫而光了。“一折一折的红色窗帘将我右边的视线全都挡住了,但我的左边却是那透明的玻璃窗,既能够令我免受十一月寒冷气候的侵害,又能够让我领略到室外的景象。在阅读当中翻动书页的时候,我举目扫视了一下窗外那个冬天午后的景色。只见远处的景物全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白色雾霭当中,眼前是那湿漉漉的草坪以及遭受过暴风雨袭击的灌木,还有那连绵不断的雨丝被一阵阵呼啸着的狂风刮得飘摇不定。”(引自《简·爱》。)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会比书中的荒原更加不能经久、比那“一阵阵呼啸着的狂风”更为容易受到气流的支配而显得变幻不定了。同样,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我们打开书时这种兴奋状态更加短暂易逝吗?但它竟然催促我们一口气将书读完,根本没有时间去进行思考,没有时间令我们的眼光离开书页。小说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们,如果有人在房间内走动的话,那动作对于我们来说也好像是发生在约克郡一般。作者拉住了我们的手,迫使我们和她一路同行,将她所见到的一切也都让我们看到。她一刻都不曾离开我们,不许我们将她忘记。最后,我们便完全沉浸在了夏洛蒂·勃朗特的天才、激情与义愤之中了。那些与众不同的面孔,轮廓突出而又相貌乖戾的人物,全都在我们的眼前闪现。不过,我们之所以能够看到这些全都是借用了她的眼睛。她一旦走开,这一切也便不复存在。想到《简·爱》中的男主人公罗切斯特,我们便会想起简·爱。想到荒原,我们也会想起简·爱。甚至,再想一下书里面的客厅,简·爱的形象也会浮现在我们的脑海当中。“然而,这不过是一间客厅而已,里面还套着一间小客厅,两间客厅都铺着白色的地毯,地毯上的图案栩栩如生,好像地上真的放着一个色彩艳丽,鲜花锦簇的花环。天花板上都雕刻着葡萄枝叶图案的白色浮雕,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客厅里摆放着的紫红色卧榻还有矮凳。墙角有一座法国式样的白色壁炉,上面摆放的是比红宝石还要晶莹透亮的波希米亚玻璃器皿。”(引自《简·爱》。)好像覆盖着鲜艳花环的白色地毯、白色的法式壁炉、壁炉上那“比红宝石还要晶莹透亮的波希米亚玻璃器皿”,如果撇开了简·爱,这一切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简·爱的缺点也是不难寻找的。她总是在做家庭教师,总是陷入情网——在一个许多人既不做家庭教师、又没有爱谁的世界里,这毕竟是一个严重的局限。与此相比,奥斯丁或是托尔斯泰那样的作家笔下的人物全都具有不计其数的侧面。他们具有勃勃的生机,对于很多不同的人都产生了错综复杂的影响,这许多人就如同镜子一般从多方面将他们的性格映照了出来。他们在各处随意走动,不管作者是否在对他们进行察看。在我们看来,他们所在的世界是独立存在的,而一旦这个世界由他们形成,我们自己便也能够进去见识一番。自个性的力量与眼界的狭窄来看,托马斯·哈代同夏洛蒂·勃朗特倒是彼此接近的。不过同时,两个人的差别也很大。我们在读《微贱的裘德》(《微贱的裘德》,哈代的著名长篇小说。)的时候,不会匆匆忙忙一口气便看到结尾,而是往往会掩卷沉思,生出一连串的题外念头,在小说中的人物四周造成一种疑问与讽喻的气氛,那可是他们自己浑然不知的。虽然他们只不过是一些纯朴的农民,但我们却不得不将种种事关重大的难题以及疑问向他们提了出来。因此,在哈代的小说里面,最重要的人物似乎便是那些无名的人。这种本领和这种推理的好奇心,夏洛蒂·勃朗特是丝毫都没有的。她并不想要去解决那些人生的问题;她甚至根本都没有觉察到那些问题的存在;她的所有力量——那是愈受压抑便愈显示其强大的——全都投入到了这样一种断言当中:“我爱”,“我恨”,“我受苦”。

因为,那些以自我为中心、受自我所限制的作家全都具有一种力量,而这种力量是那些气量宽宏而又胸怀广大的作家所不具有的。他们所感受到的那些印象全都是在他们那狭窄的四堵墙内被稠密地积累起来并被牢牢地打上了戳记的。由他们的心灵所产生的一切全都带有他们自己的特征。他们很少自别的作家那里学习什么,哪怕仅仅采取一点儿,也是消化不了的。哈代与夏洛蒂·勃朗特的风格似乎全是拿一种生硬而又庄重的报章文体作为基础而形成的。他们笔下的散文往往是板滞而不灵活的。但是,通过长期专注的努力,他们两位对于自己的每一份构思都要凝神细思直到为它找出了确切的语言,终于锻造出了自己所需要的那种散文——它能够对他们用心灵所熔铸的形象进行原原本本的描摹,并且还具有自己所特有的美、特有的力量、特有的敏锐。至少可以说,夏洛蒂·勃朗特独特的成就并不是凭借自己读了很多书。她从来都不会像职业作家写得那样顺溜;也不会像他们那样去博采词汇,并且运用自如。“我无法满足于同那些力量雄厚、心思细密而又情趣高雅的人们互相交往,不管他们是男还是女,”她这样写道,口气就像是某个报纸的社论作者。接下来,她便又恢复了自己那火辣而又急切的口吻,说道:“除非我首先将传统保留下来的外围工事冲破,并且跨过了自信的门槛,同时还在他们心中的炉火旁赢取了自己的地位。”她也恰恰就是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地位;也正是内心之火那摇曳不定的红光照亮了她的书页。换句话说,我们在读夏洛蒂·勃朗特的书时,不是去寻找对人物性格的细致观察——属于她的人物全都是既生气盎然又性格单纯的;不是去寻找喜剧性的情节——她笔下的情节是既严酷又粗糙的;不是去寻找有关人生的哲学观点——她的观点只不过是一个乡村牧师女儿的想法。我们之所以读她的书,只是深深为其中的诗意所吸引。或许,一切如同她这样具有特强个性的作家都是如此吧。正好比我们在实际生活中经常说的:他们只要将门打开,别人便能够将他们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身上有着一种桀骜不驯的气质,总是同既定的事态格格不入——这便促使他们渴望马上投入创作而不肯去进行耐心的观察。这样的创作热情,排除那些小障碍,飞越那些常人琐事,一下便将作者自己也还说不太清楚的七情六欲抓住了。这使他们成为诗人,既令他们想用散文写作,又让他们不受任何约束。因此,夏洛蒂经常乞求大自然的帮助。她感到需要借助于某种比人的语言更为强大的象征力量,来将人性当中那许许多多还在沉睡的情感和欲望表达出来。夏洛蒂最好的一部小说《维莱特》便是用了一段有关于暴风雨的描写来进行收尾的,“天空低垂,阴霾密布——一大片散乱的飞云自西方飘来;云彩幻化成为种种奇形怪状。”(引自《维莱特》。)这样,她请大自然将那无法用其他方法进行表达的心情描写了出来。但是,对于大自然,她却没有多萝西·华兹华斯(多萝西·华兹华斯,著名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的妹妹。)观察得那样准确,也没有丁尼生(丁尼生,英国诗人。)描绘得那样细致。她所抓住的只是大地上某些同她亲身感受到的,或是转嫁到人物身上的东西很近似的方面,所以,她笔下的暴风雨、荒原和夏日的美好天气,都不仅仅是为了点缀一下枯燥的文字,或是显示一下作者的观察能力,而是被用来贯通作者的情感,亮明书中的意图。

通常,如果一部书的意图不在于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在于说了什么话,还不在于作者自己从那些各不相同的事物中看出了什么联系,那么,了解起来自然便会很难。特别是当一位作家如同夏洛蒂那样具有诗人般的气质的话,他的意图和语言便会难解难分,如果还并不是什么细致的观感,而只不过是一种情绪时,想要了解就更难了。

(弗吉尼亚·伍尔芙,英国女作家,意识流文学的代表者,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之一。)

第一部

第一章

那天是不可能再去散步了。我们早上已经到那片树叶早已落尽的灌木丛当中去闲逛过。没有客人的时候,里德太太的午饭总会开得很早,饭后,黑沉沉的乌云和那冰凉刺骨的冷雨被冬天凛冽的寒风刮了过来,要想再去户外活动已经是彻底不可能的了。

这倒令我感觉很高兴。因为我向来都不喜欢长时间的散步,尤其是在阴冷的下午。只要是想到要在冷飕飕的黄昏时分回家,手指与脚趾会被冻僵,我便会觉得非常可怕。并且还要挨保姆白茜的一通责骂,这些都让我觉得非常伤心。除此之外,我觉得自己的体质比不上里德家的约翰、伊丽莎和乔治伊娜这三个孩子,这又会令我在心里感觉到低人一等。

这个时候,约翰、伊丽莎和乔治伊娜正在起居室里面,围在他们母亲的身边。她在心爱的儿女们的中间斜靠在壁炉旁边的一只沙发上,这个时候,他们既不争吵,也不哭闹,看上去,她是非常的幸福。她不让我同他们在一起团聚,她说,她不得不让我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说是她不能够给我这种特权,因为它原本是属于那些知足而又快乐的孩子们的,除非白茜告诉她,并且她本身也亲眼看到我在经过了认真的努力之后,确实变得天真、随和而又活泼可爱起来才行——或许那是一种比较轻松、坦率,也更加自然的东西吧。“白茜怎么说我啦?”我问道。“简,我可是一点都不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另外,像你这样打断大人的话可是特别令人讨厌的。走开,找个地方在那儿坐着,将你的嘴闭上,等到你学会了说令人开心的话的时候再开口讲话。”

起居室的隔壁是一间很小的早餐室。我悄悄地躲了进去。屋里面有个书柜。很快我便找到了一本有着很多插图的书,拿着它爬到了窗台上面,然后盘腿坐了下来,拉上了厚厚的红窗帘。这样一来,我就像是躲进了神龛内一样,完全将自己给隐蔽了起来。

一折一折的红色窗帘将我右边的视线全都挡住了,但我的左边却是那透明的玻璃窗,既能够令我免受十一月寒冷气候的侵害,又能够让我领略到室外的景象。在阅读当中翻动书页的时候,我举目扫视了一下窗外那个冬天午后的景色。只见远处的景物全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白色雾霭当中,眼前是那湿漉漉的草坪以及遭受过暴风雨袭击的灌木,还有那连绵不断的雨丝被一阵阵呼啸着的狂风刮得飘摇不定。

我的视线又被收回到了手中的书上来,我正在看的是一本比尤伊克的《英国鸟类史》,总体来说,我不太喜欢上面的文字,但是,尽管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但有几页说明也并没有被我当做空白页翻过去。它主要描写的是海鸟的栖息地,提到了只有那些“孤寂的岩石与海岬”是海鸟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书中还提到了挪威海岸自南端的林蒂斯内斯——或称为纳斯——到北角遍布着许许多多的海岛:

在那里,北冰洋卷起巨大的漩涡,

小海岛承受着四周海浪咆哮凄楚的拍击,大西洋激起的滔天巨浪,

泄入了暴风雨摧残着的赫布里底群岛。

我也注意到了书上所提到的许多荒凉海岸:西伯利亚、拉普兰、斯匹次卑尔根群岛、冰岛、新地岛和格陵兰,那里是“非常广袤的极地、荒芜人烟的地带、冰雪库,持续了无数个世纪的隆冬令它变成了一片坚实的冰原,那一座座白皑皑的冰峰,高得如同阿尔卑斯山一般,环绕着北极,积聚起了威力极大的严寒。”在我的脑海当中对那种死寂的白色世界产生出了一种朦胧的概念,就如同孩子们心目当中那许多的似懂非懂的概念一样,然而却又生动得出奇。这几页说明文字同紧接着的插图相关联,插图特别地将傲然屹立在海边,承受着浪花飞溅和惊涛骇浪的岩石强调了出来;还突出了搁浅于荒滩上面的破船,和像鬼魂一般的从云缝中间对一条正在下沉的孤船进行着窥视的月亮。

我不能够清楚地将我对那种景象的感觉表达出来,可我觉得那就像是一个孤寂的墓地,有着刻满铭文的墓碑林立在那里,除此之外还有一扇大门、两棵树、围着的断垣,似乎我是在从非常低的地方进行着观看,那初升的月亮将昏暗的夜色带了过来。

凝滞的海面上,那两艘轮船显现了出来,我感到那便是海中的幽灵。

魔鬼自背后将窃贼的背包按住了——那可真是一个可怕的景象,我连忙将那一页翻了过去。

还有一幅景象是有一个头上长着角的怪物黑黢黢地高坐在岩石上面,正在望着远处一群围在一个绞刑架前的人们,这也真是一幅很可怕的景象。

每一幅插图都在讲着一个故事。对于我这样一个理解力还并不强,感情也还算不上细腻的孩子来说,那全都是一些神秘而又饶有趣味的故事。在冬天的夜晚里,如果有时候白茜的兴致突然来了,就会将熨衣服用的桌子挪到婴儿室的壁炉前面,让我们围坐到她的身边,一边熨烫着里德太太的那些带有花边的、褶皱的睡衣睡帽,一边满足着我们这些孩子想要听故事的欲望,来讲一些爱情或是冒险故事。这些故事当中有些选自古老的童话或歌谣,后来我才清楚,有的是选自《帕美拉》[1]与《莫兰伯爵亨利》。

我低头读着自己膝头上面这本比尤伊克的书,心里感觉非常愉快,至少有能够让我感到愉快的地方。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有人回来对我进行打扰。但是打扰却来得太快了——早餐室的门被人打开了。“嘿!倒霉丫头!”这是约翰·里德的声音。他停顿了一下,很显然他认为屋子是空的。“她躲到什么鬼地方去啦?”他继续说道,“利兹[2]!乔琪[3]!”“琼[4]不在这里。你们去告诉妈妈,就说她跑到外面淋雨去了——这个该死的畜牲!”“幸亏我将窗帘拉上了。”我想道。真希望他不要发现我躲藏在这里。约翰·里德自己倒是也发现不了。他的眼光与头脑全都不够敏锐。不过伊丽莎将头探进门内看了一下,便立即开口说道:“杰克[5],她一定在窗台上面,一定是这样的!”

我立刻便走了出来,因为一想到自己会被那个叫做“杰克”的从窗帘内拖出来,我便吓得浑身发抖。“有什么事吗?”我怯生生地问道,态度有些尴尬。“要说:‘您想要什么,里德少爷?’”对于我的问话,他如此回答,“我要你上这里来。”他坐到了一把扶手椅的上面,做了个手势,表示要让我走到他的身边,站在那里。

约翰·里德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学生。他要比我大四岁,那个时候我才十岁。他长得过于肥壮了,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他的皮肤色素沉着,显得特别不健康;宽阔的脸盘上面长满了横肉,四肢粗壮并且手脚肥大。他在吃饭的时候向来都是狼吞虎咽的,结果便是养成了一副很坏的脾气,长成了一对目光朦胧的眼睛,还积攒了一脸松弛下垂的横肉。本来这个时候他是应该待在学校的,但是他的妈妈说他“身体虚弱”,要将他接回来过上一到两个月。学校的老师迈尔斯先生非常肯定地说,只要家里将几块甜点心和糖果给他送去,他是肯定会平安无事的。不过对于如此刺耳的说法这位母亲却根本就听不进去,她宁愿相信自己的柔肠,觉得约翰脸色不好是由于学习用功过度,或许还是由于过分想家。

对自己的母亲和姐妹,约翰并没有多少感情,对我则是满怀憎恶。他对我进行欺负和虐待,每星期不止两三次,每天也不止一两回,他在不断地找茬儿来找我麻烦。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对他感到害怕,一见他走近,我骨头上面的每一块肌肉都会被吓得收缩起来。有时候,我会被吓得不知所措,这是因为我不管受了他的恐吓还是折磨,都没有地方去进行申诉。仆人们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因为他们不想得罪自己的少爷;每当遇到了这种事情,里德太太都会装聋作哑,虽然他经常会当着她的面对我进行打骂,但是她既看不到自己的儿子打人,也听不到他的咒骂。但是,他背着她打我的次数要更多一些。

我已经习惯于对约翰表示服从了,于是便走到了他的椅子跟前。他朝我将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如果伸得再长一些的话就要拉伤舌根了,他就这样将舌头一直伸了有三分钟之久。我知道他立刻便要动手打我了,尽管很害怕,但是心里还是在对他所扮出的那副令人作呕的丑陋嘴脸进行着嘲笑。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将我的这种想法看了出来,因为他二话没说,突然便朝我狠狠地打了过来。我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后才站稳,站在离他的椅子有一两步远的地方。“打你是因为你刚才对妈妈的态度无理,”他说,“因为你鬼鬼祟祟地躲到窗帘的后面,还因为你眼睛里面露出那种该死的神气足足有两分钟,你这只老鼠!”

我已经听惯了约翰·里德的谩骂,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回嘴。我担心的是怎样来承受侮辱过后那肯定会接踵而来的殴打。“你躲在窗帘后面做些什么?”他问道。“我在读书。”“将书拿过来。”

我回到窗前将书取了回来。“你没有权利动我们的书。妈妈说过,你是一个依靠别人来养活的人。你没有钱。你的爸爸没有给你留下一个子儿。本来你应该去讨饭才对,而不应该在这里和我们这种上等人家的孩子们共同生活,不该跟我们吃同样的饭,穿用我妈妈的钱买来的衣服。我必须要教训教训你,看你还敢不敢再去乱翻我的书架,那些书全都是属于我的。整个房子都是属于我的。反正用不了多少年便会归我了。去,站到门口去,别靠近镜子与玻璃。”

我不清楚他的用意,便按照他的话去做了。但是,一见他将那本书举起来做出投掷状,我便本能地尖声喊叫着朝旁边闪了闪身,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那本书正打到了我的身上,我倒了下去,脑袋撞到了门上面,被碰破了,伤口处鲜血直流,疼得简直就像是刀割一样。我的惊恐早已经越过了顶点,被其他的各种情感替代了。“恶毒残忍的小子!”我说,“你简直像是一个凶手——你就像是一个鞭笞奴隶的坏蛋——你就像是那些罗马的皇帝!”

我曾经读过歌尔斯密[1]的《罗马史》,在脑子里面已经形成了自己对尼禄[2]、卡里古拉[3]等皇帝的看法。在心里面,我默默地将他和他做过比较,但是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会大声地讲出来。“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他喊道,“你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伊丽莎,乔治伊娜,你们可是全听见了吧?我不去告诉妈妈才怪呢。但是首先我要……”

他径直地朝我冲了过来。我感觉到他抓住了我的头发和肩膀。这时,他也发现了自己正在和一个不顾死活的东西进行搏斗。我是真的将他当成了暴君和凶手了。我感到有一两滴血在从我的脑袋上面顺着脖子流下去,还能够感觉到有一种刀割般的疼痛。在当时,这些强烈的感觉压过了恐惧,我便开始疯狂地同他正面交锋起来。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样用手打的了,但是他嘴里却在不断地大声骂着我:“老鼠!老鼠!”马上变有人替他求援,伊丽莎与乔治伊娜跑着去找里德太太,她已经上楼去了,这时连忙赶到了出事地点,白茜和她的使女阿博特跟在她的身后。我们被拉开了。我听见有人在说:“天哪!天哪!简直是发了疯,居然扑过去打起约翰少爷来啦!”“这疯劲可真是少见啊!”

里德太太这时候将话茬接了过去:“把她拉到红屋子里面,锁起来。”我感到四只手立刻便抓到了我的身上,不由分说,将我拖上了楼去。

第二章

一路上我在不断地进行着反抗。在我来说,这可真是头一次,白茜和阿博特对我的恶劣印象也因此而大大地加深了。事实上,我做得确实有些过火,或者就像法国人经常说的那样,有些超出了自己的常态。我意识到了,片刻的反抗过后,难免会遭到异乎寻常的惩罚,我就和那些奋起反抗的奴隶一样,在绝望当中打定了主意,要将反抗进行到底。“将她的胳膊抓住,阿博特,看起来她简直就像是一只疯猫。”“真是无耻!可真是无耻!”这位使女说道,“多吓人呀,爱小姐,你居然动手去打一位绅士,打你恩人的儿子!打你的小主人!”“主人!他为什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一个仆人吗?”“你并不是仆人,但是你却连个仆人都不如,你要靠人家养活,却什么活儿都不做。去,坐在那里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的恶劣行为吧!”

这个时候,她们已经将我拖进了里德太太所指定的那间屋子,将我按到了一个凳子上面。我挣扎着想要跳起来,但是她们那两双手立刻就把我抓住了。“如果你不规规矩矩地坐在这里,就要将你绑起来,”白茜说道,“阿博特小姐,把你那吊袜带借给我用一下,我的这根她一挣扎便会断了。”

于是阿博特小姐便动手从她那肥胖的腿上将那根要用的带子解下来。她们所做的这些捆绑的准备活动,以及当中又增加的一层羞辱,反倒是稍稍平静了一些我的激动。“别解了,”我喊道,“我不动了。”

为了向她们作出保证,我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凳子。“记住你不能动。”白茜说道。等她确定我是真的屈服了、平静了,才将手松开了,不再抓着我。然后,她与阿博特小姐交叉着胳膊在那里站着,恶狠狠地望着我的脸,目光当中满是狐疑,就好像不相信我是一个正常人似的。“以前她从来都没有这样干过。”最后白茜转向了那个使女说道。“但是她心里却早就想这么干了,”使女这样回答道,“我经常对太太谈起自己对这个孩子的看法,太太也非常同意我的意见。她是一个小滑头。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像她这样小小年纪的小女孩有如此狡猾的。”

白茜没有去接她的话,但是没过多久便冲我说道:“小姐,你应该放明白一点,你受着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将你收养了。如果她要将你撵出门,你便只好进贫民院了。”

听到这话,我什么都没有说。对于我来说,这些话一点儿都不新鲜。自从我开始记事起,所听到的话里便都有这种暗示。这种指责我要依靠别人养活的话,早已经成为了随时会在我耳朵内嗡嗡作响的一种陈词滥调了,听上去令人感到痛苦难忍,不过我听起来却感到似懂非懂。阿博特也附和道:“你可不要以为太太好心让你和里德家的小姐、少爷们在一起生活成长,自己便和他们是平等的。将来他们会有很多钱,但是你却一个子儿都不会有。处在这个地位上,你便要低声下气,凡事都顺着人家才行。”“我们和你说这些话可全都是为了你好,”白茜补充道,声音一点都不粗暴,“你应该学得乖巧有用一些,因为那样的话,或许你还能够永远地住在这里。不过,要是你再这样由着性子撒野,太太是一定会将你打发走的,这点我能够肯定。”“再者说啦,”阿博特小姐说道,“上帝是会惩罚她的。就在她大发牢骚的时候,上帝便会突然间要了她的命。到那时,看她能够去哪里。得啦,白茜,咱们让她在这里待着吧,我可不想获得她的好感。等到你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就来做祷告吧,爱小姐。如果你不进行忏悔,肯定会有个东西自烟囱里面爬进来将你抓走。”

她们走了,随手将门关上,并且还上了锁。

这间红屋子是一个备用的屋子,很少有人到这里来过夜,其实在我看来,从来便没有人在这个屋里睡过觉,除非是偶尔有大批客人来到盖茨海德府上,才有必要用到屋里的全部住宿设施。但是,这却是整个宅子当中最宽敞、最堂皇的一间屋子了。里面摆着一张大床,在床的四角有着粗大的红木床柱与床幛架,上面挂有深红色的床幛,活像是立在地板上面的一顶大帐篷。在屋子的两个大窗户上面,百叶窗一直都是关着的,窗户上半部掩着的窗帘和床幛所用的料子是一样的,图案和花样都相同。地毯也是红色的,在床脚的小桌上面铺着一张深红色的台布,而墙壁的颜色则是一种非常柔和的黄褐色,在上面还略微带有一抹粉红色。大衣柜、梳妆台、椅子等,都是用磨得油亮油亮的老红木做成的。在周围这些深色的环境中,蒙着床上高高堆起的一大摞褥垫、枕头的马赛出产的雪白床罩,显得格外耀眼。毫不比床罩逊色的是摆在床头的一把坐椅,上面也铺着雪白的坐垫,前面摆着一个脚凳。我望着它,觉得它简直就像个白色的王室宝座。

这个屋子常年不生火,所以现在十分寒冷。而且离婴儿房和厨房很远,所以周围一片死寂;又因为几乎没有人进来过,所以气氛十分肃穆。基本上来说,只有使女每星期六来这里,从镜子上和家具上擦掉积攒了一个星期的尘土。里德太太隔上好久才会来一次,对大衣柜当中某个秘密抽屉内的东西进行查看,她将各种写在羊皮纸上面的契约、自己的首饰盒,还有自己亡夫的一幅小画像藏在里面。这间红屋子的秘密就在于她的亡夫,他简直就像是一个不祥的咒语,将这间堂皇的屋子变得阴森而又凄凉。

里德先生已经去世九年了。他便是在这间屋子里咽气并且入殓的,殡仪馆的人便是从这里抬出了他的棺材。自从那天开始,这间屋子便笼罩在了一种凄惨而又阴郁的气氛当中,因此几乎没有人敢贸然闯进来。

白茜同那个狠心的阿博特离开我时,我纹丝不动地坐在了一个座位上面,那是被放在大理石壁炉旁边的一个软垫小凳。床就在我面前耸立着。我的右手边是一个高大而又黝黑的大衣柜,那暗淡的光线以及斑斑驳驳的反射光,令柜子表面的光泽看起来有些奇怪。我的左手边便是那两扇被遮挡起来的窗户。在两扇窗户之间有着一面大镜子,里面映出了这张大床和这间屋子的景象,令一切全都显得更为肃穆。我不能够肯定她们是真的把门锁上了,等我敢于走动的时候,便站起身来,过去试试。天哪!真的是被锁上了,锁得简直比监牢还要严实。回到凳子那儿的途中,我只能自那面大镜子前经过,我那好奇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对镜子深处的景象进行着探索。里面的空幻影像要比现实更为阴暗冷酷。里面那古怪的小家伙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幽暗当中,她那苍白的面孔与胳膊很是显眼,一片死寂当中,只有她那双惊恐的眼睛在闪烁、转动着,看上去她简直像是一个真正的幽灵。在白茜晚上所讲的故事当中,一再会有自泥沼地的荒草丛中爬出来的半仙半妖的小妖精,将赶夜路的行人挡住。镜子内的这个影子肯定是一个小妖精。我重新坐回到那个小矮凳上。

这个时候,我开始变得迷信起来。不过这迷信还没有彻底将我吓垮。我的血还是热的。如奴隶造反一般的心情依然在我的心中激荡,令我觉得痛苦,我要先同那波涛汹涌的回忆进行一下较量,才能最后向这个可怕的现实屈服。

约翰·里德的那种种强暴肆虐、他那姐妹们的种种骄傲冷漠、里德太太的那种种憎恶,还有仆人们的种种偏心,此刻全部都在我那混乱的脑子里面翻腾了起来,这就好像搅浑了一口老井的沉渣那样。为什么我总是受苦,总要挨打和挨骂,为什么永远都会遭人谴责呢?为什么我永远都无法得到人们的欢心呢?我想要讨好别人怎么总是是白费心机呢?伊丽莎任性而又自私,却受到人们的尊敬。乔治伊娜被惯得没有样子,脾气凶狠而又毒辣、吹毛求疵、蛮横无理,但是大家却全都纵容她。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很美,红扑扑的脸颊与金黄色的鬈发令人看了心里感到高兴,因此便对她的每一个缺点都表示了原谅。约翰横行霸道,任何人都不敢对他说半个不字,就更不用说对他进行惩罚了。他将鸽子的脖颈扭断,害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还偷摘温室内种植的葡萄,弄烂花房内最珍贵花草的蓓蕾。有的时候,他还管他的母亲叫“老姑娘”,对她母亲的黑皮肤进行辱骂,其实他自己的肤色和她的一个样。对于母亲的吩咐,他都是公然地不予理睬,还经常将她的丝绸衣服撕破或是毁坏,但即便是这样,约翰却仍旧是他目前的“心头宝”。而我呢,任何事情都不敢做错。我将自己该做的每件事情全都努力完成。但是从早上直到中午,从中午直到晚上,总是会有人说我淘气、讨厌,会骂我老是阴沉着脸,行为鬼鬼祟祟的。

我挨了约翰的打,跌倒在了地上,直到现在脑袋还疼得厉害,还在流着血。但是谁都不会因为他粗暴地动手打了我而去责备他。我为了防止以后他再对我进行无理的殴打,便和他扭打了一下,于是大家便都一股脑儿地朝我扑了过来。“不公平!这不公平!”我的理智在进行呼喊。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理智在一时间开始变得成熟起来,开始发挥着自己的思考能力。我下定决心要采取某种奇特的方法,来将这种难以忍受的压迫摆脱掉——比如说逃走,如果逃不掉的话,便不吃不喝,让自己饥渴而死。

那个不幸的下午,我的灵魂是多么的惊恐恍惚啊!我的整个脑海全都是一片混乱,我的心中充满了反抗的意志。但是,这场精神上的搏斗却又是在那种黑暗以及愚昧当中进行的。我无法回答自己的内心所不断提出的一个问题:我究竟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如今,时隔……我不准备将隔了多少年说出,我才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盖茨海德府内,我是一个并不协和的音符。我同那里的任何人都不具有共同点。我同里德太太以及她的孩子们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同她宠爱的仆人也合不来。他们全都不爱我,其实,我也不爱他们。他们不可能去爱一个和他们没有相同点的人。我和他们不属于一类,在脾气、能力以及爱好方面都同他们恰好相反;对于他们,我没有任何用处,不会去迎和他们的趣味,不能够增加他们的乐趣;对于他们来说,我是眼中钉,心中对于他们的不公平对待怀有愤慨,对于他们的见解日渐鄙视。我清楚,如果我生得漂亮迷人,或者是生性聪明活泼,喜欢顽皮嬉戏,那么尽管仍旧是寄人篱下,里德太太见到我或许也会稍微比现在要高兴一些;她的孩子们或许对我会像对待伙伴那样,能够真诚一些;仆人们也不至于老是让我在婴儿室里面替人受苦了。

时间已经过了四点钟,光线已经开始自红屋子里面消逝了,阴沉沉的下午逐渐变成了凄凉的黄昏。我听到雨滴在不住地抽打到楼梯口的窗户上面,风还在宅子后面那树丛间呼号,我的体温也在一度一度地往下降,最后简直冷得就像是一块顽石,我的勇气也正在沉沦。我那习以为常的屈辱感,不自信,和无可奈何的沮丧,就像是冰块一样,浇到了行将熄灭的怒火堆上面。既然大家都在说我坏,大概是我真的不好吧。我刚才转的是一个什么念头啊,要将自己饿死?那肯定会是一个罪过。我配不配去死呢?那盖茨海德教堂圣坛下面的墓穴是否是个迷人的去处呢?人们曾经对我说过,里德先生便葬在那样的墓穴里面。这个念头又令我回想起他来,我是越想越害怕。我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了,不过我清楚,他是我妈妈的兄弟,是我的亲舅舅,我清楚,是他将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领养在了自己的家里,我还清楚,在他临终的时候,他让里德太太许诺,要把我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养大成人。或许里德太太是认为自己已经遵守了这个诺言,我敢说,她肯定是这样想的,至少她会认为在自己的本性范围内是遵守了诺言的。毕竟,她怎么会去喜欢一个在丈夫死后便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呢?勉强许下的一个诺言,结果却不得不在它的束缚之下,硬着头皮去为一个打心底里感到厌恶的孩子的做母亲,还得忍受一个无法接受的陌生人永远插足在自己家,这份罪肯定特别难受。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我一点也不怀疑,而且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如果里德先生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会好好对待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而现在,我无助地打量着白色的大床,阴影斑驳的墙壁,还有那偶尔反射出幽暗光亮的镜子,我不禁想起了以前听到过的关于死人的一些传说。据说如果有人违背了死人的遗愿或是死者的最后愿望没有实现,那么他们在坟墓里将得不到安宁,于是便会重返人间,惩罚那些不遵守诺言的人。我想,里德先生的灵魂,或许也会为我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而感到不安,或许会离开他的栖身之地——也许是教堂的墓穴,或是死人居住的阴曹地府——来到这个屋子,站在我面前。我擦掉脸上的泪水,忍住呜咽,生怕我强烈的悲泣声会引得一个超自然的声音开口给予我安慰,或者引得一个笼罩在光环下的面孔在黑暗中闪现在我的面前,用那种在我看来十分奇怪的方式对我俯身表示怜悯。虽然我现在的这个想法能暂时给我以慰藉,但是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我的种种假设都变成现实的话,那就太可怕了。我拼命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让这个可怕的想法赶快烟消云散。我使劲甩了甩头,把垂在眼前的头发甩到一边,然后鼓起勇气朝这间黑暗的房间四周看了看。这个时候,墙上突然闪过一丝亮光。我吓坏了,也许这是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的光?不,绝对不是。月亮的光是很稳定的,但是这个亮光却有些摇曳,有些飘忽不定。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它仔细看,只见它慢慢地向天花板滑去,然后在我的头顶上方停留下来并开始闪烁。要是现在,我当然可以很快就判断出,那肯定是恰好有人拿着灯穿过草地发出的亮光。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可没想那么多,我心里一直觉得将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神经已经紧张到崩溃的边缘,我以为那道在天花板上慢慢划过的亮光是另一个世界的鬼魂即将来到所发出的先兆。我的心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全身的热量似乎都涌到了脑袋里,耳朵里充斥着阵阵鸣响,但是我却以为那是什么鸟类扑打翅膀所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一直站在我的身旁,我觉得从没有过的压抑,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我再也受不了了,不由自主地疯狂地喊叫,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门前,拼命地摇动门锁。一阵跑动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过来,钥匙转动过后,出现在门外的是白茜和阿博特。“爱小姐,你生病啦?”白茜惊诧地问道。“你知道你刚才的声音有多可怕吗?差点把我的耳朵都吵聋了!”阿博特惊呼道。“我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吧!我愿意回婴儿室!”我大声地喊道。“你这又是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你是不是看到什么啦?”白茜再次追问道。“哎呀!我看到了一片亮光,我觉得一定是有个鬼魂要出现了,一定的!”我一边说一边抓住了白茜的手,她很好心地没有把手抽回去。“她肯定是故意的,”阿博特带着她特有的厌恶的口气说,“你听听她那声音!要是身上受了伤或是不舒服也就算了,可她偏偏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她就是想把咱们哄到这儿来。她这套鬼把戏我看得太多了。”“这是怎么了?”一个听起来非常严厉的声音传过来。接着,里德太太出现在了走廊里。她的帽子的带子随着走动的步伐在飘动着,衣服相互摩擦发出沙沙声。“阿博特,白茜,我记得我已经告诉过你们,只要把简·爱关进屋子里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情等我自己去处理就可以了。”“太太,简·爱小姐叫的声音太大了,我们才想到要过来看看。”白茜辩解道。“放开,”这是里德太太唯一的回答,“我说放开白茜的手。简,别以为耍这种手段就能让我把你放出来。我最讨厌作假,尤其痛恨小孩子作假。我觉得我现在有责任让你明白,耍花招是没有用的。作为惩罚,你得在里面再多待上一个小时,到时候看你还怎么耍心眼。记着,要完全顺从,要绝对安静,我才会考虑要不要放你出来。”“噢,舅妈!求求你,行行好!原谅我吧!我真的受不了啦,让我受别的什么惩罚都可以!去里面我会死的,真的……”“够了!你这么放肆真的是太讨厌了。”毫无疑问,她的确觉得我很讨厌。在她的眼里,准以为是个早早就学会演戏的演员,她甚至已经把我看成是个秉性恶毒、内心卑鄙、口是心非的讨厌鬼。

白茜和阿博特退下去了。我那副痛苦得抽泣、害怕得发狂的样子,让里德太太心里很是讨厌,她也不再跟我多说什么,一使劲就把我推进了屋里,然后锁上了门,她的脚步迅速消失在走廊里。我觉得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地上,这场风波也就此告一段落。

第三章

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像是做过了一场可怕的恶梦,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出现在眼前的一片火红火红的光芒,期间还交叉着一根根黑色的粗线条。我仿佛还听到有人低低地说话,声音很空洞又很模糊,就好像被风的声音和流水的声音湮没了似的。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躁动和不安,还有一种恐惧感排山倒海般地向我袭来,使我变得不知所措。我感到似乎有人在扶我起来,搂着我坐好。以前从没有人似这般温柔地抱过我,搂过我。我自然而然地把脑袋靠在枕头上,要不就是哪个人的胳膊上,心里觉得舒服极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心里那团困扰着我的迷雾才逐渐散开。这时我才弄明白,我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刚才那片火红火红的光芒是婴儿室的炉火。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桌子上只点着一支小蜡烛。白茜端着脸盆站在我的床边,而一位先生则坐在床头旁的一把椅子上,正俯身望着我。

我终于看清楚,屋子里的这位先生不仅不是盖茨海德府的人,而且跟里德太太也没有任何关系,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全感。比起阿博特,我觉得白茜没有那么让人讨厌,但我现在还是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仔细打量起那位先生的样子。哦,其实我是认识他的,他就是药剂师劳埃德先生,有时候家里的仆人生了病,里德太太会把他请来。她自己或者她的孩子们生了病,她会请一位真正的大夫来。“还认得我是谁吗?”他亲切地问道。

我点点头,小声地说出他的名字,还对着他把手伸过去,他微笑着握住了我的手,说:“别担心,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好了。”说完,他温柔地扶着我躺下,转过身叮嘱白茜要特别留心我,尤其是在晚上,不能让我受到过多的打扰。他还安慰我说明天还会来看我,然后就离开了。我觉得有点难过,因为刚才他在的时候让我有种安全感,我感觉自己好像又有了朋友。而当他走出房间关上门以后,光线好像都变暗了,一种没有办法用语言形容的悲伤压着我的心。“小姐,你现在想睡吗?”白茜的口气听起来非常温和。

我简直有点不敢回答她的问题,生怕她突然会变得暴怒、粗野起来。我小心翼翼地说:“是的,我试试看。”“你想在睡前喝点水或者吃点其他什么东西吗?”“不用了,谢谢你,白茜。”“那好吧,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我先去睡了。不过,要是你晚上需要什么可以随时叫我。”

白茜的态度简直让我震惊,我鼓起勇气提了个问题。“白茜,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生病了吗?”“我觉得你可能是在红房子里哭的时间太长,所以才生病了。放心吧,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没事。”

白茜回到我隔壁的女仆房去了,我听见她在抱怨:“萨拉,你跟我到婴儿室去睡吧。今天晚上我可不敢单独和那个可怜孩子待在一起,她说不定会死的。简直太奇怪了,她居然会昏倒在红房子里。不知道她看没看到什么东西……再说太太也有点太狠心了……”

萨拉跟着白茜一起回来了。我听到两个人都上了床,压低声音絮絮叨叨说了半个多小时才相继睡着。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她们谈话的一些零星片段,虽然不太完整,但已经不足够清楚地推断出她们所说的主要是什么内容了。“像是有个什么东西从她身旁走过,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那条大黑狗就跟在她后面”……“声音很大,一共有连着传出了三声”……“他在教堂的坟墓上突然闪过一道亮光”等等。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沉沉地睡着了,炉火和蜡烛也都渐渐熄灭了。但是我却异常的清醒,而此时此刻的清醒却是显得那么可怕,这种不眠之夜似乎比平常要显得更加漫长。莫名的恐惧致使我的耳朵、眼睛还有脑子都变得既紧张又敏感,我想这种感觉也只有未经事的孩子才能懂得并感觉到。

在红房子里发生的这件事,并没有让我患上什么可怕的、严重的、长期的疾病,只不过我的精神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一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害怕。是啊,里德太太,你让我体会到了精神遭受折磨和摧残的痛苦。但我其实应该原谅你,因为我相信你并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你在不断撕扯我的心弦的时候,也许还骄傲地以为是在纠正我的坏习惯呢。

第二天中午,我就差不多康复了,起床穿上衣服,裹着披肩,坐在婴儿室的壁炉旁边。我觉得身体还有有点虚弱,光这样坐着就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最严重的病,在于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这种感觉让我的眼睛不断地涌出泪水,我刚刚擦掉脸颊上一滴咸咸的泪水,另一滴就跟着落了下来。不过,我想我应该高兴才对,因为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一个里德家的人。他们家的几个孩子都跟着里德太太坐马车出去玩了。女仆阿博特在另外一间屋里做着针线活儿。白茜则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玩具,整理抽屉和小东西,时不时地还对我说上几句关心的话,这可是在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现在的这种生活情境,在我看来简直就像是天堂乐园的景象,那么宁静,那么祥和。在现实生活中,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被无休无止地谩骂,以及不停地干苦活儿却得不到任何感谢。我想我的神经已经受到了最大限度的摧残,什么样的宁静祥和似乎也不能让我得到安慰,什么样的喜悦也不能让我真正高兴起来。

白茜到楼下的厨房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一个色彩艳丽的瓷盘子,里面放着一个馅饼。漂亮的盘子上画着一只美丽的鸟儿,它栖息在用玫瑰花编成的花环中,我很喜欢这个图案,一见到它就会让我开心起来。以前我也曾经请求里德太太能够让我仔细看看这个好看的盘子,让我把它捧在手里好好地端详一下,但是都遭到了拒绝。因为她觉得我不配得到这个权利。现在,这个珍贵而又美丽的盘子就放在我的膝盖上,而白茜还热情地邀请我吃盘子里那个气味喷香的馅饼。但是,就像那些你一直想要却得不到的恩惠一样,这突然的好意来得太晚了!我现在一点也吃不下这个馅饼,就连盘子上那美丽鸟儿的羽毛和鲜艳的花儿,现在看来都好像有些褪色了。

白茜问我需不需要拿本书给我看看。一听她说“书”这个字眼,我就像是服下了一剂兴奋剂,我请她到书房把《格列佛游记》帮我拿来。这本书我以前曾经很仔细地看过好几遍,每一次我都觉得它能带给我新鲜的感觉,我始终认为里面讲的全都是真实的故事,我还在里面发现了一种比童话故事更有意思的趣味。就说那些招人喜欢的小精灵吧,我就曾经在毛地黄叶和金铃花之间,还有蘑菇下面,连钱草覆盖的残垣之下试图寻找过它们,但是结果都是一无所获,于是我伤心地以为,它们肯定已经离开了英国,跑到没有人烟的某个林木茂密的野蛮国度去了。我天真地认为,大人国和小人国都是地球上真实存在的一部分,对于这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也许有一天,我会跋山涉水,去亲眼看看那些地方的田地、房子、树木、小人、牛、羊还有鸟儿;也要去看一看高大如森林一般的麦田、凶猛无比的猎犬、像塔一样高的男人和女人。然而,当我拿到这本我最心爱的书时,当我翻动它的书页,试图从那些妙不可言的图画中找到一点永不会消逝的魅力时,却发现一切的设想都显得那么荒诞而无聊。大人都是瘦骨嶙峋的魔鬼,而小人都是既恶毒又可怕的小妖精,格列佛成了一个勇敢的流浪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到最凶险、最遥远的国度去漫游。我再也不敢仔细看下去,赶紧把书合上,把它放到那个还没有尝过的馅饼旁边。

这时白茜已经完成了屋子的打扫工作,她洗干净了手,打开了一个装满漂亮绸缎碎片的小抽屉,开始着手给乔治伊娜的布娃娃做一顶崭新的遮阳帽。她一边做,还一边唱起了歌:

很久很久以前,

我们曾经一起去流浪。

我以前经常能听到这首歌,每次听完心情都是非常轻松快乐的,这大概是因为白茜的嗓音特别甜美的缘故,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此刻,尽管她的嗓音还是那么美妙,我却从欢乐的曲调里听出了一种不可描绘的悲伤和哀痛。有时候,她做手头的活儿做得有些出神了,歌里的叠句就会唱得很低很低,而且还特别缓慢。尤其是“很久很久以前”这几个字,唱得就好像挽歌里最催人泪下的曲调一样。她唱完这首,又唱起了另一首歌谣,这次真的是一首悲哀的歌:

道路漫长野山荒凉,四肢疲惫双脚酸胀,

前路暗淡,黄昏将逝月无光。

青石遍野沼泽连绵,暮色笼罩在孤儿的旅途上。为什么要把我逐出家园,

送我到荒野绵延的他乡。

人心狠毒,只有天使最慈善,

关注着可怜的孤儿。

柔和的晚风送来抚慰,

乌云散尽露星光,

仁慈的上帝播撒爱心显善良,

将安慰和希望赐予无助的孤儿。

断桥失足何惧险,

误入迷津陷泥潭,

上帝依然会赐予祝福与安慰,

将无助的孤儿搂入怀抱。

富于力量的信念植根在我心间,

尽管无亲难栖身,

然天堂是家,是我永远的归宿,

而天神是我的朋友。“行啦,简小姐,你别再哭啦。”白茜唱完歌后无奈地说道。我觉得她还不如对火说:“别烧啦!”她根本就不会理解我心灵上的伤痛和在这里忍受的折磨。上午的时候,劳埃德再次造访了盖茨海德府。“怎么,你已经起来了!完全好了吗?”他一走进婴儿室就亲切地说道,“保姆,她怎么样?”

白茜回答说我恢复得非常好。“要真是这样的话,她就该显得高兴些才对。来吧,到我这儿来,简小姐。你的名字是叫简,对吧?”“是的,劳埃德先生,我叫简·爱。”“啊,你刚刚哭过?简·爱小姐,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吗?是身体还很不舒服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不,我没有不舒服,先生。”“哦!我敢说,她肯定是因为不能和小姐们一起坐马车出去玩才哭的。”白茜插嘴道。“我不这样认为!她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怎么会为这点琐事伤心呢?”

劳埃德先生说得太对了,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我没有料到,白茜居然这样误会我,简直太无聊了,这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连忙解释:“我一辈子也没为这种事情哭过。实际上,我非常讨厌坐马车出去。我哭是因为身世的不幸……”“这可不能乱说呀,小姐!”白茜赶紧打断我。

仁慈的药剂师听到这里似乎感到有点迷惑不解。我当时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看。虽然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有点小,看起来不是很明亮,但是,我现在敢肯定地说,那双眼睛十分敏锐。他的面孔棱角分明,但却让人感觉很和蔼可亲。他安静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考虑了一下说:“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会生病?”“她自己跌了一跤。”白茜又插嘴说。“跌跤?瞧瞧,你又把她说成了个婴儿!难道她这么大了自己还走不好路?我看她准有八九岁了吧?”“我没有跌跤,我是给人打倒的,”白茜的谎话再次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而这种伤害所带来的疼痛迫使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直率地作出解释。“但是我不是因为这个才生的病。”我补充道。劳埃德先生一边听我解释一边从鼻烟盒里取了一撮鼻烟。而此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声,这是仆人们的开饭铃,劳埃德先生非常清楚这一点,于是他说道:“保姆,你该去吃饭了,我想留在这,和简小姐单独谈谈,也好开导开导她。”

但是白茜似乎还想待在这里,她好像并不急于去吃饭。但是在盖茨海德府,准时用餐是一条被严格执行的规定,所以她不得不赶紧离开这里去吃饭。“按你的说法,你生病其实并不是因为跌了一跤?那能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吗?”白茜走后,劳埃德先生马上问道。“他们……我是说里德太太,把我关在了一间闹鬼的屋子里,一直关到天黑以后,我很害怕。”

劳埃德先生听完不禁微微一笑,但是很快他又皱起了眉头:“鬼?看来你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尽管看起来已经长大了。你很害怕鬼吗?”“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你知道吗,他就死在那间屋子里,还是在那儿入殓的,就是我被关起来的那间屋子。白茜她们从来不在晚上单独到那附近去。但是里德太太却把我孤零零地关在里面,连一支蜡烛也不让我点,真是残忍——太残忍了,我想这件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别说傻话了!难道就因为这么一点事你就觉得自己很不幸?别再害怕了,现在已经是白天了。”“我现在不害怕,但是过不了多久,天就会黑了,到时候就会很吓人。不过,我也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才不快乐的,还有其他的事。您知道吗?我不快活,非常非常不快活。”“其他事情?能讲给我听一听吗?”

我多么希望能把心中的烦闷和苦恼都告诉他啊!可是,希望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想大人们是不会理解和体会孩子们的感觉的。然而,我又不想失去这第一个,也许会是唯一的一个诉苦机会。考虑了一会儿,我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起了我的遭遇。“我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兄弟姐妹。”“那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还有一位仁慈的舅妈吗?而且你还有表兄表姐呀。”

我没话好说了,停顿了片刻,我笨拙地反驳道:“可是,就是约翰·里德把我打倒在地上的,而且就是我舅妈把我锁在那间闹鬼的屋子里的。”

劳埃德先生听到这里,再次掏出了鼻烟盒,从里面取出了一撮鼻烟。“我倒是觉得盖茨海德府是一座很漂亮的房子吗?”他说道,“难道你住在这么好的地方还不满足吗?”“先生,我想我不能赞同你的观点,虽然这座房子很漂亮,但它不是我的家。而且阿博特以前也曾经说过,就是仆人也比我有权利住在这儿。”“别胡说了!你不会傻到要离开这么漂亮的房子吧?”“要是我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一定会为能离开这里而感到高兴的。但是很遗憾,在我成年以前,我是不能离开盖茨海德府的,绝对不能。”“别那么绝望,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呢?除了里德太太,你还有别的亲戚吗?”“没有了,先生。”“难道连你父亲的亲戚也没有吗?”“我不太清楚。有一次我问过里德太太这件事,她说我好像有几位姓爱的穷亲戚。但是她也不太了解他们。”“假如能找到这些亲戚的话,你愿意去他们那儿住吗?”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成年人觉得贫穷是可怕的,而在孩子们眼中,贫穷简直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他们不能明白,有些贫穷是可以因为辛勤劳作而受到尊敬的,无知的孩童们只会把贫穷这个词跟食不果腹、衣衫褴褛、态度粗暴、习性卑劣联系在一起。而当时的我就把贫穷和堕落划上了等号。“不,我不想当个穷人。”“就算他们对你很好很仁慈,你也不愿意?”

我使劲摇了摇头。我不懂,穷人什么都没有,又怎么会对人仁慈?就连富有的舅妈都如此对我,穷人就更不用说了。再说,穷人都是不懂礼貌的,我要是跟他们生活在一起,还得学着他们的样子讲话,慢慢也会像他们一样不懂礼貌,变得没有教养。等到长大以后,就会变成个穷苦女人,和那些我在盖茨海德村见过的女人一样。那些女人老师坐在茅屋门口喂孩子吃奶或者聚在一起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洗衣裳。不,我可不想变成那样,我还没有用降低身份来换取自由的英雄气概。“但是,你的亲戚真的有你想象的那么贫穷吗?难道他们都是干苦活儿的?”“我也不太清楚。里德舅妈总是说,即便是我有一些别的亲戚,他们也都穷得像叫花子一样。我还不想去讨饭。”“你想去学校读书学习吗?”

我又认真地考虑起来。虽然我不太知道学校是什么,但是白茜经常在我的面前把学校说成是个可怕的地方,比这里还要可怕,说年轻的小姐们在学校坐着的时候都要戴足枷,腰缚背板,一切行为动作都要特别文雅规矩。约翰·里德好像就很讨厌上学,我经常听到他在家里咒骂他的老师。但是,我也清楚不能以约翰·里德的看法作为我对学校判断的标准。白茜口中说起的学校的可怕规矩,也是她到盖茨海德府以前,在另一个人家做女佣时听来的。不过,她也曾详细地对我说起过那家小姐的成就,我觉得很让我着迷。她说小姐们绘制的花卉、山水画都非常漂亮;她们的声音婉转,唱的歌也很动听,演奏的音乐更是无比优美;她们编织的钱包各个都那么精致;她们还会翻译法语书……我听得都心醉神迷了。其实上学能够吸引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它对我来说,将是一个彻底的改变。上学就意味着要走得远远的,远到要和盖茨海德府一刀两断,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其实我很喜欢上学。”认真考虑了半晌后,我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哦,哦,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劳埃德先生站起身来说,“我觉得你真该换个好点的环境了,”他自言自语地补充道,“因为你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一点也不好。”

这时,白茜用餐回来了。而外面也隐隐约约传来了马车轮碾在卵石路上的声音。“保姆,是你的女主人回来了吗?”劳埃德先生问道,“我有些事情想跟她谈谈,可以吗?”

白茜走在劳埃德先生的前面,把他带到了早餐室。虽然我没有听到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从后来发生的事情中,我也能猜出个大概。劳埃德先生肯定向里德太太大胆提出了要送我上学的建议,幸运的是,他的这个建议显然马上就被接受了。因为在不久后的一天晚上,白茜和阿博特在婴儿室做针线活儿,她们俩当时肯定以为我已经上床躺下了睡着了,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聊一些事情。阿博特说,她能肯定,里德太太一定非常高兴能把我这样讨人厌的病孩子打发走。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我才从阿博特和白茜的交谈中第一次了解到我的父亲。他是个穷牧师,我的母亲为了爱情不顾亲友们的反对,执意跟他结了婚,但是所有人都觉得她嫁了个下等人。我的外祖父里德老先生因为我母亲不服从他的意愿,一气之下断绝了跟她的关系,最后临终时更是没有留给她一分钱。我父亲以前在一个大工业城镇当副牧师,他和我母亲结婚一年后,就在自己的教区看望穷人的时候染上了流行性斑疹伤寒。随后,我母亲也跟着传染上了这种病,不到一个月,两个人就相继去世了。

听阿博特描述完,白茜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说实话,简小姐也是够可怜的。”“谁说不是呢,”阿博特说,“可她要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或许大家还真该为她这个小人这么孤苦伶仃而感到难过。但她偏偏是这么个惹人讨厌的东西,你说有谁会喜欢她呢?”“说的是啊,她的确不招人喜欢,”白茜表示同意,“假如要是换了乔治伊娜小姐那么好看的姑娘,我想在同样的处境下,会更加让人怜悯吧!”“是啊,我就特别喜爱乔治伊娜小姐!”阿博特激动得提高了声音,“瞧她真是个招人疼的小宝贝儿!长长的鬈发,蓝蓝的眼睛,那肤色多么好看啊,就像画里画的人儿一样!……白茜,我猜,咱们晚饭肯定要吃威尔士兔子了。”“我觉得也是……而且还肯定是跟洋葱一块儿烤的。走,咱们下楼看看去。”

第四章

在劳埃德先生开导我之后,又因为听见了白茜和阿博特的对话,我的情绪渐渐好转了起来,觉得生活和未来充满了希望,看来现在的这种情况要不了多久就会有转变了。我在心里默默期盼着、等待着。但是,这个让我看到新生活希望的变化却迟迟没有到来。一天一天过去了,但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可心中一直挂念的那件事却不再有人提起。有时里德太太见到我,也仅仅只是用冰冷的眼光打量我一番,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自从我那次晕倒以后,里德太太就在我和她的孩子们之间划定一条非常清楚明朗的界线。她规定我只能自己独自睡在一个小屋里,并且强迫我一个人吃饭,而且我平时也只能在婴儿室里待着,但是我的表兄表姐妹们却可以在起居室里玩耍。里德太太没有流露出一点点准备送我上学的意思。但是,我却本能地觉得,里德太太不会允许我长期和她还有她的孩子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因为她现在看我的眼神比以前更要嫌恶,更要无法克制的冷漠。

伊丽莎和乔治伊娜看来是得到了里德太太的叮嘱,她们最近都很少跟我说话;但是约翰还是一见到我就要辱骂我,居然有一次还想动手欺负我,我立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没命地反抗他,他吓得只好停了手,连忙逃走了,一边跑还一边骂我,硬说我把他的鼻子打破了。我的确是用拳头上的指关节在他的鼻子上狠狠来了两下,但是却不知道那两下砸得重不重,我估计是没有什么事情的,顶多是我的表情吓到了他,反正我真恨不得乘胜追击,再狠狠地给他两下子,可惜他已经跑到了里德太太身边。我听见他对他的妈妈哭诉说:“那个讨厌的简·爱像只疯狗一样扑到我身上……”但是里德太太却一反常态,大声粗暴地喝住他说:“约翰!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别在我面前提到她。听着,你以后也不许靠近她。她根本就不配引起别人的注意。你还有你的妹妹都不要理她!”

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俯身趴在栏杆上喊起来:“别得意了,他们才不配跟我来往呢!”

里德太太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她听到我的话,以最快的速度奔上了楼梯,像一阵旋风一样一把将我拖进了婴儿室,使劲按在小床上,大声威胁我,让我这一整天不得离开这张小床,不许再说一个字。“你觉得要是里德舅舅还活着,他看见你这样会怎么说?”巨大的愤怒迫使我不假思考就脱口而出心中一直存在的这个疑问。“你说什么?”里德太太恶狠狠地望着我,压低了声音问道。她那双一向冷酷无情的眼睛好像表现出了一种恐惧的神情。她慢慢放开我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盯住我,好像不清楚我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魔鬼。我当时已经豁出去了,反正都已经说了,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你好好看看吧,我的里德舅舅天天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脑子里的那些坏念头他也都知道,我父母也在盯着你。他们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折磨我,知道你想弄死我。”

里德太太很快就恢复了刚冲进来时的神气,她抓住我的衣服使劲摇晃这我,而且还给了我好几个耳光,最后她打累了,便撇下我走了。白茜对着我絮絮叨叨说了一个小时,她说在她所知道的被寄养在别人家的孩子中,还没有我这样的孩子,这么邪恶,这么任性霸道。她讲出来的理由充分得根本不容我辩驳,而我此时也没有心情和她争执,因为这时在我心中只有满腔的恨意。

十一月过去了,十二月也过去了,连一月份都快过去一半了,盖茨海德府还像以前那样,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度过了圣诞节和新年。当然,这些欢乐场面是肯定要把我排除在外的。我唯一能分享到的就是站在一旁参观伊丽莎和乔治伊娜每天不同的节日盛装,那些薄纱礼服,那腰间宽宽的红带子,那一头优雅的鬈发,还有傲然走到楼下起居室里的身姿;那悦耳的用钢琴和竖琴弹奏的乐曲,还有管家和仆人来回走动的声音,人们在客厅里喝茶时杯盘碰撞的叮当声,从起居室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和笑声。我决定了,我要回到婴儿室去,虽然在那里让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但是我却不痛苦。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想陪那些所谓的客人,因为即使我到了他们面前,也很少有人会注意我。假如我可以在白茜的陪同下好好地静静地度过一天,而不必忍受里德太太厌恶的眼光,不必跟一屋子虚伪的女士先生们在一起,那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太幸福了。可是,通常白茜在把她那两位年轻的小姐打扮好之后,都要到厨房去凑热闹,每次还都要把蜡烛也一起拿走。我只好抱着我的木偶玩具,呆坐在床上,一直坐到壁炉里的火苗渐渐变弱。等到炉火的余烬变成暗红色,我赶紧脱掉了上衣和裙子,钻进被窝,借此来躲避黑暗和寒冷。我喜欢抱着娃娃睡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感觉很安全,很温暖。人总是要有个喜爱的东西才好,既然没有更有价值的东西让我寄托爱心,我只好疼爱这个没有生命的小东西。尽管它的颜色早就褪掉了,浑身上下破旧得像个稻草人,但我还是很喜欢它。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把满腔柔情都倾注在这么一个没有生命的小玩偶上,甚至还曾经天真地以为它其实是有知觉的。只要能把它裹在睡衣里,只要它安安稳稳地安顿在我温暖的被窝里,我就会感到很快乐。

等到那些客人都走了,白茜才从厨房回来,但一般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当然,偶尔有时候白茜也会回来取个顶针或剪刀什么的,要不就是给我送来一块小面包或一块干酪饼。我吃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就坐在床边望着我。等我吃完,她就很细心地替我把被子掖好,然后亲吻一下我的额头说:“晚安,简小姐。”每当白茜这样亲切、和蔼地对我的时候,我都会认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最仁慈的人了。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够永远待我这样好啊!她以前就经常把我推来搡去,有时还会咒骂我,要么就是叫我做一些干也干不完的活儿。现在想起来,白茜一定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女子,因为她做什么好像都很得心应手,尤其是她很会讲故事,至少我听了她讲的童话觉得她很了不起。我记得那时候的她很漂亮,很苗条,一头乌黑的长发和黑色的眼睛,肤色也很白。但是我总觉得她的脾气有点暴躁,而且没有正义感,有时候对我很好,有时候对我就很凶。但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觉得她是盖茨海德府里最好的人,在这里我最喜欢她。

一月十五号那天上午九点钟的时候,白茜正在楼下的餐厅吃早饭,我的那几位表兄表姐妹还没有正在梳洗打扮。伊丽莎已经戴好了帽子,正在穿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大衣。她每天早晨都要到外面去喂她养的鸡,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项活动。她还喜欢把母鸡产下的鸡蛋卖给老管家,然后把卖得的钱攒起来。我觉得她从小就有做生意的天赋和才能,还有一种非常疯狂的攒钱的嗜好。这种才能和天赋不但表现在她养鸡、卖鸡蛋上,也表现在跟花匠锱铢必较,为花的块根、花种、花枝的价钱争执上。里德太太曾经叮嘱过花匠,凡是小姐花坛上出产的所有花卉,只要她肯卖,他就得买下。在伊丽莎看来,只要能赚大钱,就算把她自己脑袋上的头发卖出去都可以。至于她卖东西所得到的钱,她总是妥善地保存好,不是用破布就是用旧卷发纸包起来,然后藏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僻静角落里。但是,有几次被仆人发现了,伊丽莎害怕她的这些财宝会被人偷去,于是才将它们交给里德夫人代为保管。

乔治伊娜当时正坐在凳子上对着镜子梳头发,等梳好后,还把假花和褪了色的羽毛插到了发鬈上,这些东西都是她无意间在废弃的阁楼上的一个抽屉中发现的。而我当时正在整理床铺,白茜又给我布置任务了,要我在她回来之前必须把被子和床整理好。白茜现在经常把我当做一个保姆使唤,什么整理房间、擦桌子、叠被子、叠衣服、整理散乱的画册和玩具之类的家务都吩咐我去做。我正在擦拭窗台上的玩具,突然,乔治伊娜大声呵斥我,叫我不要动她的东西。我赶紧停了手,不再收拾。不做这些工作,我就没有了其他任务,我无聊地站在窗台前,对着玻璃上凝结的霜花哈气,弄出一片清澈的部分。从这一小片玻璃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景物。外面的气温真的很低,这也使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

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盖茨海德府的看门人那破旧的小屋还有通向外面的马车道。我赶紧又连续哈了几口气把玻璃上的银白色图案擦干净,以便我能够更清晰地看见外面的景色。这时,盖茨海德府的大门打开了,一辆马车踢踢踏踏地驶了进来。我冷漠地望着这一切,望着它沿马车道驶向园内。在盖茨海德府,就算不是节日也有很多马车光顾这里,但是这其中却没有哪一辆车能带来让我感兴趣的客人。马车停在房门前,门铃声响了起来。女仆去看门迎接客人了。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无关。我茫然地把注意力转向一只饥饿的小知更鸟,它朝着我飞过来,最后落到紧邻着房子墙壁的一根已经没有叶子的樱桃树枝上,饿得啾啾叫个不停。我赶紧去找了点早餐剩下的的面包,准备用手撕碎撒在外面的窗台上。这时,白茜毫无预警地奔上楼来,闯进了婴儿室。“简小姐,你站在那儿是干什么呢?快,把你身上的围裙脱掉。今天早上你有没有洗脸?”我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对于我来说,赶紧把小知更鸟喂饱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使劲把窗户往上抬了抬,窗户开了,我抓起面包屑撒在外面的窗台上。做完这件事情,我一边关窗子一边回答白茜:“还没来得及呢,我刚刚打扫完。”“你简直太粗心了!你都没有洗脸就站在那儿干什么呢?看你的脸蛋红红的,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你打开窗户干吗?”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费心回答她的这些问题,因为我看白茜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我猜想就算我回答了她也没心情听,更没时间听。她不理会我充满疑问的表情,径直把我拉到洗脸盆架跟前,让我的脸和手好好地受了一顿无情的搓擦之苦,幸好这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洗干净脸,她又用最快的速度把我的头发梳理整齐,然后解掉我身上的围裙,拽着我来到楼梯口,催促我马上下楼,说有个人已经在餐厅等我了。

我本来想问问白茜到底是谁要见我,还有里德太太是不是也在那儿,但是没等我开口,白茜就急匆匆地回去了,还把婴儿室的门哐当一声关上。我没有办法,只好带着满心的疑问缓缓地向楼下走去。我大概有三个多月没有下楼了,被关在婴儿室这么长时间,餐厅、客厅之类的地方在我看来已经变得十分可怕了,我不想踏进去,更害怕踏进去。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门厅里,面前就是餐厅了,我站在了门前,害怕得浑身直哆嗦。现在你应该知道那种备受折磨的日子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多大的压力了吧!那些不公平的惩罚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胆小鬼。我既不敢转身回到婴儿室,也不敢往前走进餐厅。我心里惶惶不安,不停地在犹豫到底是要进去还是回婴儿室,就这样,我在客厅里站了足足有十分钟。突然,餐厅里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我告诉自己,不能再犹豫了,我别无选择,只能进去。

我心里不禁有些纳闷,到底是谁来找我呢?在这个地方,还有谁会来要求见我呢?由于太紧张,我的两只手使劲地转动门钮,但是不知道是我的力气太小,还是它太紧了,我转动了半天也没弄开,而此时我更害怕的是,餐厅里不仅有要见我的人,还有里德太太,我可不想看见她。门把手转动起来,门打开了。我对着里面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抬头望去,只见我面前立着一根黑黑的柱子!至少当时我猛地一看,就是这种感觉。但其实他是个人,一个高大如柱子一般的人。

里德太太还是坐在她以前经常坐着的那个地方——壁炉边。她朝我做个手势,意思是要我走近一点。我向她的方向走去,停在了她面前不远处。里德太太向那个石雕般的陌生人介绍道:“就是这个小姑娘,我就是为她向你提出申请的。”

那个男人把目光投向我,两道浓眉下的一双善于探究的灰眼睛闪亮着,他把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用一种非常严肃的声音问道:“看起来她的个头不大。你几岁了?”“十岁。”“有这么大?”他有些怀疑。接着,他问我:“小姑娘,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简·爱,先生。”

说出这几个字,我鼓起勇气抬起头望着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五官长得都很大,整个人的身体轮廓显得很生硬、很刻板、很严肃。“哦,简·爱,看起来你这个孩子还不错,你是个好孩子吗?”

这个问题简直把我难住了,我不能肯定地回答他。因为在我周围生活过的人都对这个问题持不同看法。里德太太的表情很丰富,她摇了摇头,充满无奈地说道:“我看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尽量少说的好,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听到这样的话,我感到很遗憾!我想我必须要跟她谈谈。”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坐在里德太太对面的一把扶手椅上,盯着我说道:“上这儿来,孩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地站好。我那时才发现,他长着怎样一张大的面孔啊!现在,我跟这张面孔差不多在同一个高度上了!好大的鼻子!好大的嘴巴!好大的两排龅牙!“我最讨厌看到调皮捣蛋的孩子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了,”他开口说,“特别是这个捣蛋鬼还是个小姑娘。你知道不听话的孩子还有坏人死后都要去哪儿吗?”“下地狱。”我脱口而出。“那你知道地狱是什么吗?”“是一个火坑。”“那你愿意掉进那个火坑,从此要永远受到烈火的煎熬吗?”“不愿意。”“那么你要怎么做才可以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呢?”

我认真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个在他们看来毫无道理的答案:“我要健康地活着,避免死去。”“这点我觉得你很难做到,要知道,天天都有比你小的孩子死去。像我一两天以前就刚埋掉一个五岁的孩子——那可是个非常听话的好孩子。我相信,他的灵魂现在已经进入天堂了。但是,要是你受到召唤,我恐怕不能用同样的话评价你。”

根据我现在的处境,好像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消除他对我的怀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不语。我叹了口气,垂下眼睛,望着地毯上他的两只大脚。现在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我希望你刚刚的那声叹息是真实地发自你的内心的,我也希望你现在真的在为给好心收留你的恩人带来这么多烦恼而自省。”“恩人!又是恩人!”我在心里大声地喊道,“他们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但是又有谁知道我的遭遇?如果真像他们所说,那么在我看来,恩人就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词语。”“你每天早晚祷告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继续盘问着。“是的。”“你经常读《圣经》吗?”“偶尔。”“喜欢读吗?”“我比较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撒母耳记》、《创世纪》、《出埃及记》中的一小部分、《列王记》和《历代志》里的一些片段,还有《约伯记》和《约拿书》。”“那么《诗篇》呢?我想你一定喜欢吧?”“不喜欢,先生。”“不喜欢?你真是太让我震惊了!我有个儿子,比你还小一点,他现在已经能够熟练地背诵六首赞美诗啦。如果你要问他,是愿意要一块姜饼,还是要学一首赞美诗,他肯定会说:‘当然是赞美诗!那是天使们会唱的,我也要做个人间的小天使。’他很虔诚不是吗?尽管他还这么小。”“我觉得《诗篇》没有意思。”我说。“看看,这恰好说明了你的心是邪恶的。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时时刻刻向上帝祈求,希冀他能赐给你一颗崭新纯洁的心;把你顽石般的心拿走,换上一颗温暖的心。”

我简直愣在了哪里,我很想问问他,上帝是怎样给人们换心的,可是里德太太突然说话了,她吩咐我坐下。然后自己跟客人交谈起来。“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在三个星期前给您写的那封信中已经介绍过这个孩子的情况了,她的性格有点古怪,脾气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要是您能接受她到劳渥德学校学习,并请督学和教师严厉地管教她,特别是要防止她再犯那种经常骗人的恶劣毛病,我会十分欣慰的。简,别怪我当着你的面提到这些,我这样做也是省得你再找理由去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里德太太就像是我前世的仇敌一样,我实在应该憎恨她。残酷地折磨我好像已经成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已经成了她的本性。在她的面前,我从来就不知道快乐到底是种什么感觉,不管我多么小心翼翼地服从她的命令,不管我怎么费尽心思地竭力讨好她,她还是照样排斥我,讨厌我,厌恶我。我所有的努力只换来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她这样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指责我,就好像用刀刺到了我的心里,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虽然我现在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和感觉表达出来,但是我觉得,她正在朝我未来的生活道路上播撒嫌恶的种子。我觉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已经认定我是一个狡诈恶毒、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了,我现在能做些什么来修补这种伤害呢?什么也做不了,这种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我竭力忍住就要爆发出来的抽泣,赶忙把眼泪擦掉。在这个时候,眼泪是我内心最痛苦的证明,但是这种证明现在对我来说却毫无用处。“这么小的孩子就喜欢撒谎的确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道,“撒谎的人是要进燃烧着火和硫磺的湖里受煎熬的。里德太太,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看管着她。我会把这事告诉谭普尔小姐还有其他教师的。”“那真是太好了,我希望贵校能够按照她希望得到的前途来教养她,”里德太太继续说,“使她成为一个谦卑的人。如果您准许的话,我希望她假期的时候也能据继续待在劳渥德。”“夫人,您这个决定真是太正确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要知道,基督徒最大的美德就是谦恭,在劳渥德学校,我们特别注意培养学生们的这种品质。我曾经做过一整套非常详尽的研究,从中我发现了怎样压制学生们的骄傲情绪的有效办法。就在前段时间,我发现的这个有效的办法终于运用成功了,并得到了令人兴奋的肯定。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和她母亲一起去学校餐馆,回来以后就对我说:‘啊,亲爱的爸爸,劳渥德学校女孩子们看上去是那么的文静、那么的朴实!她们那梳到耳朵背后去的头发,那系在身上的长围裙,那钉在衣裳外面的小口袋,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赏心悦目!’”“真的吗?这样的景象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里德太太满意地说,“看来,我就是跑遍整个英格兰,也找不到比你们学校更适合简的了。艰苦朴素是很重要的,我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真是太赞同这种主张了。”“基督徒的第一职责就是艰苦朴素。我们劳渥德学校的一切事情都是按照这个原则进行的,不如说清淡的伙食、朴素的衣着、简洁的住宿,等等。可以说,艰苦朴素就是我们这个学校最基本的守则。”“说得太对了。我想劳渥德学校应该是她最好的选择,我觉得这种教育方式很适合她的地位和前途。”“没错,夫人。这个孩子到了劳渥德学校就会像鲜花一样,被栽种在那个苗圃里,那里的作物都是经过我们精心选择的。她能够被选中是一种多么大的荣幸啊!我相信这个孩子一定会为得到这种特权而表示感激的。”“那么就说定了,我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把她送去的。不瞒您说,我真是想赶快摆脱这种越来越让人厌恶的责任。”“没问题,没问题。那么我就告辞了,夫人。我最近要离开一下,大概一两个礼拜后才能回布罗克赫斯特府,我会给谭普尔小姐留给条子,通知她将有个小姑娘要入校。所以,请您放心,接受她是没有问题的。再见。”“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代我问候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布罗克赫斯特小姐、奥古斯塔和西奥多,还有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我会的,夫人。小姑娘,送给你一本书,它的名字叫《童心指南》,你要跟祷告词一起念,尤其要念那一部分,‘一个名叫玛莎·葛……的小姑娘,因为惯于撒谎和欺诈,最后突然暴死……’”

说着,他塞给我一本线装封面的小册子,然后打铃叫来马车,离去了。

餐厅里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就那么沉默着过了几分钟。她做针线活,我就坐在那里看着她。里德太太那时候大约有三十六七岁,她的身材看上去很结实,但是却不肥胖,膀宽腰圆四肢粗壮,个头不高,脸盘却很大,双下巴过分堆积,显得非常臃肿。她的额头比较低,大下巴向前突出,嘴和鼻子倒相当端正。在两道淡淡的眉毛下,闪烁着她那一对无情的眼睛。她的肤色很深没有一点光泽,头发呈亚麻色。她的身体很结实,几乎没看见过她得病。里德先生去世后,她就变成了一个严格而精明的经营者,家里的孩子、仆人还有佃户全都归她管,对于仆人,她总是保持着威严的一面,也只有她的孩子们敢偶尔跟她的权威抗争一下。

我坐在里德太太对面的小凳子上,认真地打量着她的身材、长相。我手里还握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刚刚送给我的那本小册子,上面说的是个撒谎者暴死的故事,我知道,他是为了警告我才指定要我注意阅读的。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有里德太太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那些关于我的话,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子里,那么无情,那么冷酷,那么伤人心。直到现在,那些话还清清楚楚地响彻在我的耳畔。

里德太太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抬起头盯住了我。“你还待在这干什么,还不滚回婴儿室去。”她这么命令道。一定是我打量她的眼神或者我的其他什么东西冒犯了她,尽管她说话的时候已经尽量控制自己的声调了,可我还是听出来那里面充满了鄙夷的愤怒。我默默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走到一半又折回去了,我鬼使神差地走到窗户跟前。

我觉得我有必要反抗一下了。我一直受到不公平的残酷的践踏,我必须要反击。但是要怎样反击呢?而我又有什么力量来对付我面前的这个敌人?我默默思考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把积藏在心里很久的话直率地说了出来:“我从没有骗过人。假如说我要说骗人的话,我就会说,我爱你。但是我要说清楚,我可不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除了约翰·里德,就是你。这本书里说的是撒谎的人,我觉得你可以拿去给乔治伊娜读,因为撒谎的不是我,是她。”

里德太太的手还是一动不动地搁在手头的针线活儿上,她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冷冷地紧紧地盯着我。“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她的声音很低沉。我觉得她那腔调根本不像是在和一个孩子说话,倒像是在跟一个成年的死敌较量。

她那种轻蔑的眼神和低沉的声调将我对她的所有憎恶都激发起来了。我愤怒得浑身上下都颤抖着:“我很幸运你不再是我的亲戚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叫你舅妈了。从今以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要是以后有人问喜不喜欢你,或是问起我在这儿的日子你是怎么对待我的,我就告诉他,我只要一想到你,就觉得非常恶心,你简直就是个魔鬼!”“简·爱,你太放肆了,你怎么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我有什么不敢的,这些都是事实。在你看来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你觉得我不需要仁慈和关爱,但是我可不能这样看自己。你连最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怎么推我——哦,尽管我当时的心灵已经饱受折磨,尽管我是那样的恳求你,‘噢,里德舅妈!行行好’,你还是很粗暴又凶狠地把我推进了红屋子,还把我一个人锁在了里面,连一支蜡烛都不肯给我点。你这么狠心地折磨我,不过就是因为你那个坏儿子无缘无故地打我,而我为了自保将他打倒在了地上。以后我见到别人就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别人,看看还有谁会认为你是个好心人!”

讲完这段话,我终于体会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愉快和胜利感在心中膨胀、升腾。就好像我突然之间挣脱了一道无形的束缚,拼尽全力逃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指望能够得到的自由状态之中。这种感觉并不是毫无原因的,因为里德太太看上去简直吓坏了,就连她手头的针线活计都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从膝头滑到了地上。她的两只手半举在空中,身体一下一下地前后摇晃,面孔扭曲得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简,你不明白。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呢?要喝点水吗?”“不了,里德太太。”“那你是不是想要吃点什么东西,简?你真的误会我了,我向你保证,我是想和你做朋友的。”“别再骗人了。你刚才告诉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我的性格非常恶劣,生性狡诈,还喜欢撒谎。可我就是要让劳渥德学校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心肠是多么的歹毒、邪恶。”“简,这些事情你不懂。你还是个孩子,孩子就应该学会正视自己的错误并改正它。”“我没有错误,我从没欺骗过任何人!”我提高声音狂躁地大声喊道。“可是你很任性,简,这个缺点你总得承认吧?你现在可以回婴儿室了,我看你好像有点累了,去躺一躺吧,我的好乖乖。”“我才不是你的乖乖。我现在不想躺下,也不能躺下。我要你马上送我去学校,里德太太,因为我不想在这里再多停留一秒钟。”“我马上就会把你送到学校去。”里德太太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下针线活儿,像败下阵来的士兵一样落荒而逃。

我独自站在餐厅里,就像是个战场上的胜利者。这是我平生最艰苦的一场战斗,也是我第一次赢得胜利。起初,我还暗暗为自己高兴,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美好的开始啊!渐渐的,这种剧烈的喜悦之情伴随着我快速跳动的脉搏消褪了。要是谁家的孩子像我这样跟长辈吵嘴,肯定是要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的。我刚才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怒火,而现在总不免感到有点后悔。我咒骂、控诉里德太太时的愤怒心情,就好像一股无名的野火,刚刚还火焰腾空、光芒耀眼、无情肆虐,不顾后果地吞噬着一切,现在我的心情就好像被野火焚烧过的焦土,总觉得有点扫兴。我默默思考了片刻,不禁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疯狂。自己既恨别人,又为别人所恨,这种处境的确让人觉得有些悲哀。

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复仇是种多么幸福的滋味!它好似品尝一杯芬芳的美酒,温和而又香醇。但是,在尽兴之后,却不免觉得有点刺激又心酸,让人感觉就好像中了毒一样。说实话,我还真想去给里德太太道个歉,请求她的原谅。这种想法一半源于我在这里生活这么长时间所得出的经验,一半源于我发自内心的本能。尽管我知道,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只会让她更加蔑视憎恶我,而她对我的憎恶又会再度把我性格中那种狂怒的反叛激发出来。

我想采用比激烈讲话高明些的方式,让怒气平息下来,为自己培养一种温和平静的心态。于是我找出了一本阿拉伯短篇故事,准备坐下来好好读一读。但是我却一点也看不进去,思路总是在刚才发生的事情和书中的故事之间飘忽不定。我站起来打开餐厅的玻璃门,外面既没有阳光也没有风,窗外的灌木丛中静悄悄的,寒冷的空气让整个世界变得黑黢黢的。我把外套的下摆翻上来蒙住脑袋,走出餐厅,准备到外面僻静的林子里散散步。我漫步在寂静的林木间,地上满是散落的枞树坚果和秋天的落叶。一片片叶子被微风卷到偏僻的角落,逐渐变成一块块霜打冰冻的硬家伙。在这里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只好靠在一扇门上,眺望着远处的田野,那里很空旷,没有羊群吃草,所以显得有些荒凉。短短的草叶在严寒中挺立着,被染成白茫茫的一片。这种寒冷的天气让周围的气氛显得格外阴郁凄凉,就好像马上要下一场大雪一样,密布在天空中的阴云就像压在一切事物上上一样,不时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下来,落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或是苍茫的草地上。我站在空地上,显得非常渺小,我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简小姐!该吃午饭了!你在哪儿?”

我一下就听出来了,那是白茜的声音。但是我不想回答她,也不想动弹,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听见白茜踏在小路上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你这个调皮的小捣蛋!”她说道,“听见叫你怎么不赶紧回来?”

白茜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有点暴躁,但是与我刚才在心里思考的那些东西比较起来,她带来的应该还算是一种欢乐。我已经在和里德太太的冲突中取得了胜利,当然不会在乎保姆带给我的不快,说实话,我倒是很想跟她分享一下轻松愉快的心情。我高兴地用两条胳膊把她紧紧搂住:“好啦,白茜!别再骂我了。”

这个动作比我平时所习惯的那样要大胆可爱多了,白茜显然被我传染了,她看起来也很高兴。“简小姐,你可真是个怪孩子,”她低下头温柔地问我,“怎么,你这个可怜的流浪儿要去上学了?”

我兴奋地点点头。“难道你要离开白茜,都不觉得不舍吗?”“白茜会在乎我舍不舍得?她总是骂我,我猜她巴不得我赶紧走。”“那也是因为你有时太古怪、任性了。你应该大胆些、可爱些,就像现在这样。”“大胆些?干吗?为了多讨几次打吗?”“别胡说了!不过你在这里确实也受到了不小的虐待。我母亲上个礼拜来看过我了,她很同情你,还说她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处在你这样的困境里。——好啦,快跟我进来吧,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我才不相信。”“小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你的眼神,多忧伤!好吧,我就告诉你!太太和小姐们还有约翰少爷下午要到外面去吃茶点,你呢就可以跟我在一起吃了。我一会儿让厨娘给你烤个小蛋糕,作为回报,你可得好好整理一下你的抽屉,我想我很快就要为你收拾行李了。太太刚才跟我说要你这几天就离开盖茨海德府,走的时候你可以选择一些自己喜欢的玩具还有小东西。”“白茜,我想请求你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在我走之前别再骂我了。”“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但是你也得答应我,这几天做个乖孩子,也不要再害怕我了。虽然有的时候我说话的口气凶一点,但是你也别惊惊乍乍的,因为那实在太不招人喜欢了。”“我可不怕你,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你的脾气。不过很快我就得害怕另外一帮人了。”“千万不要这样,如果你害怕他们,他们就会不喜欢你的。”“真的吗?你就是这样吗,白茜?”“我可没有不喜欢你。请相信我,跟这个家里的其他人比起来,我是最喜欢你的。”“但是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啊。”“你这个小东西可真刻薄!以前你不是这样的,现在就像是换了一种说话方式,变得有点鲁莽直率。”“这还用说吗,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你了啊,另外……”我很想告诉她我刚才与里德太太发生的争论,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这事最好还是不说出来。“这么说,能离开我你觉得很高兴喽?”“不是的,白茜,真不是。说心里话,我刚才还真有点儿难受呢,依依不舍,是这么说吧?”“‘刚才’?而且还是‘有点儿’!我的小姐,你的这些话说得真是够冷淡的呀!我敢说,要是我现在请你吻我一下,你肯定会说,你‘有点儿’不愿意。”“才不是,我很愿意吻你,快把你的脑袋低下来。”白茜弯下腰,我们互相拥抱了一下,我感觉像是得到了巨大的安慰。那个下午是在宁静与平和中度过的。晚上,白茜搂着我给我讲了好多她所知道的迷人的故事,还给我唱了几首好听的歌曲。我真没想到,像我这样一直饱受折磨与虐待的人,也有机会沐浴灿烂的阳光。

第五章

一月十九日清晨,刚刚五点钟,白茜就拿着一支蜡烛来到我的小屋,而此时,我早就已经起来了,连衣服都快穿好了。在她进来前大约半个小时的时候,我就已经起了床,把脸洗干净了。屋里没有蜡烛,我只好借着一牙残月透过窗子照进来的点点光亮穿好衣服。那天我要乘公共马车离开这儿——盖茨海德府,所以我必须在早上六点的时候就收拾好一切,因为马车那时会经过门房。全家只有白茜一个人起了床,她在婴儿室生好了火,准备为我做早餐。只要是要去旅行,孩子们多少都会激动得没有胃口吃饭,我也一样。白茜劝了我好几次要我喝点热牛奶,再吃点面包,但是我还是吃不下去,最后她只好用纸包了几块自制的饼干,放在我的衣服袋子里。白茜细心地帮我穿上大衣,戴好帽子,她自己也随手裹了一条大围巾,我们一起离开了婴儿室。在经过里德太太的卧室的时候,她问我:“你还要进去和太太道别吗?”“不用了。昨天晚上你下楼吃饭的时候,她来跟我说过,要我早上走的时候不必跟她打招呼,也不必打扰伊丽莎他们。她还跟我说,她永远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希望我能把这些告诉给别人,因为她是我的恩人,我应该感激她。”“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就什么也没说。”“我觉得你这样做不对,简小姐。”“为什么不对?我觉得我做的对极了,白茜,你的太太她不是我的朋友,从头到尾她只是我的敌人。”“哎呀,简小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呀!”“怎么不能?不说了,我以后大概也不会回来了。再见吧,盖茨海德!”

那半弯残月已经落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来,所以天色还有些黑。白茜小心翼翼地提着一盏灯,昏黄的灯光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反射出柔和的光亮。冬天的早晨很冷,又特别潮,我不由得加快脚步沿着车道向前走去,晨风吹得我牙齿直打战,但是这些都不能影响到我将要离开盖茨海德府的好心情。门房点着一盏小灯,看门人的妻子正在门口生火呢。我的行李前一天晚上就被送来了,现在已经用绳子捆好,放在了门口。马车来得很准时,钟刚刚敲过六点,远处就传来了辚辚的车轮声。我走到门口,看着公共马车的灯在黑暗中快速地接近这里。“她一个人走吗?”看门人的妻子疑惑地问看门人。“是的。”“那要走多远呢?”“大概五十英里吧。”“要那么远啊?我简直有点糊涂了,里德太太怎么会让她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呢?”

公共马车驶近了,很快就停在了大门前。这是一辆四匹马拉的车,上面黑压压坐了满满一车乘客。马车夫和押车人大声催促着我,有位好心人帮我把行李装上车,我搂着白茜,跟她做最后的道别。“请在路上好好照顾她。”白茜对押车人说。“好,好!放心吧!”他回答道。马车又飞奔起来,正在把我从白茜的身边带走,带我离开盖茨海德府。在年幼的我看来,马车正在驶向一个对于我来说很陌生、很遥远、很神秘的地方。

路上的事情我现在也只能回忆起很少的一部分。我记得那个白天对于我来说好像很长,感觉那段路不是五十英里,而是好几百英里。我望着窗外的风景,计算着马车穿过了多少个城镇。最后,它终于在一个比较大的城镇停了下来,马匹都从车辕上卸了下去,乘客都各自去找地方吃饭了。押车人带着我来到了一家客栈,让我在那儿吃点东西,但是我一点也没有胃口。他就给我找了一间很大的房间,那个房间里有两个壁炉,分别在屋子的两头,天花板上还悬挂着一个很漂亮的大吊灯。我无所事事,只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觉得有点不自在,真害怕会突然闯进来个人把我绑架走。因为我知道这世界上是有绑匪的,以前白茜就曾经给我讲过关于绑匪绑架小孩子的故事。押车人终于来了,我们又再度启程了,押车人爬上他的座位,吹起号角,马车又开始在石板路面上辚辚驶过。

下午的天气有点潮湿,还有轻微的薄雾。傍晚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真的是离盖茨海德越来越远了。马车不再不停地穿越城镇,外面的景色也变了不少。一座座灰蒙蒙的大山丘隆起在天边,天色越来越暗了,我努力分辨着外面的景物,这才意识到,我们是来到了一个有黑森林的山谷。

我靠在行李上,昏昏然地睡着了。不过没睡多久,车子猛地停了一下,我吓得赶紧环顾四周,生怕出现什么意外。突然,车门开了,一个仆人模样的人笔直地站在车外,在车灯的亮光下,我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的样子。“请问这里有没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她问。我赶紧回答道:“是的,在这里。”有人把我抱下了车,还帮我把行李也卸下车来。坐了那么久的车,我觉得我的四肢都僵了,胳膊和腿就像要断掉一样,而马车车轮那单调的声音弄得我简直头疼欲裂,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我站在空地上,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四周没什么建筑物,只是一片漆黑,空气中满是风和雨。不过,我还是隐隐约约辨别出前面好似有一堵墙,还有一扇敞开着的大门。我跟那位新向导的后边,走了进去。这时,清楚地映入眼帘的是一所大房子,或者说是几所大房子。这组建筑群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远得我几乎都看不见了。建筑物的墙上有很多很多的窗户,有些窗户里还亮着灯火。我跟着新向导沿着一条宽宽的鹅卵石道向前走,不知是下过了雨还是雾气太重,路面湿得简直能溅起水来。向导带着我走进一个楼门,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一个生着火的房间,她让我一个人先在这里待会儿。

我走到壁炉前,伸出手烤了烤已经冻得发麻的手指,屋里没有点蜡烛,但是,壁炉里摇曳的火光很明亮,它飘飘忽忽地照着墙壁、地毯、窗帘和锃亮的红木家具,虽然不是很豁亮,但是却让人感觉很温暖。这间屋子跟盖茨海德府的起居室比起来不算豪华,可我觉得却相当舒适。墙上挂着一幅画,可对于我来说内容有些晦涩,我正疑惑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突然房门打开了,一个手持蜡烛的人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进来的第一个人是一位个子很高的女士。她的头发很黑,眼睛也是黑色的,皮肤很白皙,额头相当宽阔,她身上裹着一件大披肩,整个人给人一种严肃、端庄的感觉。“他们怎么能让你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来呢?”她把蜡烛放在桌子,“你要不要上床休息一下,看上去你好像很累。你累吗?”她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亲切地问道。“有点儿。”“我看你一定是饿了。米勒小姐,先让这个小姑娘吃点东西再休息吧。这是你第一次离开父母吗,我孩子?”

我说我没有父母,他们早就去世了。这位女士显得很惊讶,只好转移话题问我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读书,会不会做针线活儿,等等。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接着就让我跟米勒小姐走了。

这位女士可能有二十九岁的样子,而那位米勒小姐看上去要年轻几岁。第一位女士的表情和风度让人觉得她很庄重,这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而米勒小姐看起来就显得平易近人多了,虽然她的皮肤很红润,但是气色却不是很好,似乎有点劳累过度,显得有些疲惫。她在前面快步疾走,好像手头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处理一样。我想她应该是个助理教师,不过后来才证明我的猜测是准确的,她的确就是一位助理教师。我在她的带领下,在这所大而不规则的建筑物里,穿过一间又一间屋子、一条又一条走廊,最后,穿过房子那头阴森森的寂静,走进一片嗡嗡的人声里。我们走到一间宽阔的屋子里,只见屋里每头都有两张挺大的木桌,每张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年龄从九岁、十岁到二十岁不等的姑娘们围坐在桌子周围的长凳上。在幽暗的烛光下,她们似乎多得数不清,不过实际人数超不过八十个。她们全都身穿样式奇怪的棕色布制服,上面套着荷兰亚麻布围裙。这是自习时间,大家都在熟读功课,为明天作准备。我听到的嗡嗡声就是大家都低声朗诵混杂在一起的声音。

米勒小姐让我坐到靠近门的位子上,然后,她快步走到这间长屋子的上首,大声地说:“各班班长,请把课本收起来放好!”

马上有四位高个子姑娘从不同的位子边站了起来,她们在各自的位子周围走了一圈,收齐课本后略微整理了一下,米勒小姐再次发出命令:“请各班班长帮忙把晚饭端出来!”

四个高个子姑娘走出了屋子,回来的时候每人手上都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几份简单的食物东西,虽然看不见具体是什么东西,但是好像闻起来味道还不错。每只托盘的中间还放着一把茶壶和一只杯子。食物都被切成一份一份的轮着让大家取用。不过杯子是公用的,谁想喝都可以拿起来喝一口。轮到我的时候,我没有碰吃的东西,只是喝了几大口水,因为我实在是太渴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远行的激动和疲惫已经足够使他茶饭不思了。

吃过晚饭以后,米勒小姐念了祈祷词,每个班的孩子按照两个一列的顺序,排着队上楼去休息了。我已经累的顾不上仔细看看卧室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只隐隐约约感觉它好像和教室差不多,都是长长的屋子。来到这里的第一夜,我还没有床铺,只能跟米勒小姐一起合睡在一张床上,她很亲切地帮我脱掉衣服,美丽的笑容让我觉得真是温暖。躺下以后,我不禁向旁边那排成一长列的床铺望去,发现每张床上大概都睡了两个人。十分钟以后,卧室内唯一的一盏灯被吹灭了。我实在是太累了,又很困,在安静的黑暗中,我渐渐睡着了。

这个夜晚过得很快。我可能是太累了,在马上上又没怎么好好地睡过,这一晚,我竟然没有做梦,只不过夜里惊醒过一次,那是因为窗外呼呼怒号的疾风和哗哗倾注的大雨,而米勒小姐在我身边却睡得极安稳。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被一阵刺耳的铃声吵醒的,我睁开眼睛,看到所有的姑娘都已经起床穿衣服了。因为还不到黎明时分,屋里点上一两支灯芯草蜡烛。我虽然还有些困,但是也只好和大家一样,赶紧起床穿衣服。冬天的早晨格外的冷,我鼓起勇气钻出被窝,冷得浑身发抖,勉勉强强才把衣服穿戴好。洗脸盆架整齐地排在屋子中央,等穿好衣服我也赶紧跑去洗了把脸。洗脸盆是六个姑娘共用一个,所以一定要动作迅速。又响起了铃声,大家还是按照两个一排的顺序排好队下楼,来到烛光昏暗、冷冰冰的教室里。米勒小姐念完祈祷词后大声地喊道:“分班!”

接下来的好几分钟,教室里一阵喧嚣和混乱,米勒小姐一再喊着“保持安静”“注意秩序”,喧嚣声才勉强平息下去。我发现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本书在四张桌子旁边围成四个半圆形,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本大书,看上去有《圣经》那么厚。安静了几秒钟后,教室里突然响起了无数低沉模糊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不停地从一个班走向另一个班,制止着这种让人听不清楚的噪声。

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马上有三位女士走进了教室,她们每人走到一张桌子旁,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米勒小姐则在第四张空椅子上坐下来,她的椅子距离教室门口很近,那张桌子周围坐的都是一些年龄很小的孩子。我也被安排在这个低级班,因为来得最晚,所以位置在最后一个。

这一天的功课就这样开始了。我先是跟着大家背诵了白天的短祷文,然后又念了好几段经文,最后又一连几个小时反复默念了《圣经》中的几个章节。做完这些练习,天已经大亮了。突然,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铃声。所有孩子再次排起长长的队伍,走进餐厅去吃早饭。看到终于能够吃东西了,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前一天晚上都没有吃饭,我简直饿坏了。

饭厅的天花板很低矮,而且光线不豁亮,看上去给人感觉很压抑。两张长长的餐桌上放着几盆热气腾腾的食物,但是气味一点也不诱人,我顿时觉得没有了胃口。我注意到,好像每个孩子在闻到这种气味的时候,似乎都流露出了厌恶之色。第一班队列前面几个高个子的姑娘大声地议论着:“真是讨厌!又把粥弄糊了!”“安静!”不远处传来了一声严厉的喊叫。这不是米勒小姐的声音,而是一位高级教师在喊。她个子很矮,皮肤还很黑,但是看她的衣服似乎还很讲究,就是脸色有点阴沉。她在桌子上首就坐,在另一张桌子上首就坐的是一位体态丰满的女士。我向四处张望了一下,也没有找到前一天晚上见到的那位女士。米勒小姐就坐在我所在的那张桌子的下首;一个样子奇怪,像个外国人一样的老女人坐在另一张桌子的下首。后来在这里的时间长了我才知道,她是位法语教师。念完感谢上帝的祷告辞后,我们众多孩子还在一起唱了长长的赞美诗。然后仆人为教师们端上茶点,早餐就这样开始了。

我实在是太饿了,以至于觉得脑袋都有点蒙蒙的,好像有点发昏了。我来不及仔细品味那粥是什么味道,就拿起碗大口喝了几勺。但是,当极端的饥饿得到稍许缓和之后,我才有所感觉,这是一份多么令人作呕的东西啊!烧糊的粥味闻起来就像是烂掉的土豆一样,让人感到恶心,我觉得即使饿得再凶也不可能有人能吃下这种东西。我抬头看了看其他人,发现所有的勺子都移动得很慢。每个姑娘都小心翼翼地品尝着面前的食物,试图努力咽下去,但最后好像都放弃了这种艰难的尝试。早饭时间就这样结束了,但是,我猜没有人真正吃到了早饭。饭后,大家照例又要为这顿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早饭感谢上帝,还一起唱了一首赞美诗。大家沉默着离开饭厅,走进教室。我走在最后面,经过那些桌子的时候,我看见一位教师端起面前的一盆粥尝了尝,然后露出了嫌恶的神情,她朝其他教师望了一眼,只见她们的脸上也都是不愉快的表情,其中有一位女士还压低声音说:“真糟糕!太叫人恶心了!”

马上就要上课了,但是教室里却是一片喧嚣。好像学校里只有这段时间是允许随意高声交谈的,所以大家就利用了这个特权。我仔细听了一下,好像所有的话题都集中在刚刚的那顿早饭上,每个人都对这种早饭发出了咒骂之词。而此时待在教室里的教师就只有米勒小姐一人,我看见她被一大群姑娘围着,虽然她们说话的语气很平稳严肃,但是却伴随着愤怒的手势和表情。我好像还隐隐约约听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我看见米勒小姐摇了摇头,好像在对什么事情表示反对。但是,她好像没有多大的力量来阻止这场普遍的愤怒。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感到很恼火。

教室里仅有的一只钟响了九下,米勒小姐站了起来,走到屋子中央,高声喊道:“安静!全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渐渐的,这个乱哄哄的群体恢复了往常的秩序,叽叽喳喳的喧嚣也逐渐平息下来。几位高级教师都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但是却没有开始上课。所有人好像都还在等着什么。八十多位姑娘一动不动地坐在整齐排列在屋子两侧的凳子上,把腰挺得笔直。我觉得她们简直像是一群怪人。比如说,她们的头发都是向后梳得又平又直,一个发鬈也看不到。大家都穿着统一的棕色衣服,领子很高。上衣的胸前还缝着一个荷兰麻布口袋,样子很像苏格兰人用的钱袋,我猜想大概是用来放针线的。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所有人几乎都穿着羊毛长统袜,还有带着铜扣的乡下鞋子。这里有二十多位姑娘已经完全成年了,或者说她们现在已经是年轻妇人了,不过这种衣服穿在她们身上显得很难看。我想即使是最漂亮的姑娘,穿上这种衣服也不会让人感觉赏心悦目。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偶尔也细细地端详一下那些教师——太让人遗憾了,她们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我感兴趣,身体比较丰满的那个好像有点粗俗;肤色黝黑的那个又好像有点严厉;口音像外国人的那个模样太奇怪了,声音还很嘶哑,让人有点害怕;还有那位看起来楚楚可怜的米勒小姐!她好像很疲惫的样子,眼圈都有些发紫了。突然,整个教室里的人好像弹簧一样似的,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疑惑地向四周望望,这是怎么回事呢?刚才教室里很安静,可我没听到有人发口令啊!没等我把这件事情彻底搞明白,同学们又都坐下了。我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向着一点投去,我也朝着那个方向望去,结果看到了昨天晚上接待过我的那个人。她站在这间教室尽头的壁炉前,神情十分严肃。她静静地朝站在教室两边的姑娘们看了一眼。米勒小姐这时走到她面前,好像是问了她一个问题,得到了回答后,她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一班的班长,请把地球仪拿来!”

一班的班长站起来走出去执行这个命令了。而前一天晚上接待过我的那位女士则慢慢向屋子的另一头走去。我觉得我的身上就好像有一个专管崇敬的器官,因为我发现每当她朝我走近一步,我对她的崇敬感就提升一些,而且这种感觉一直保持到现在。前一天是在晚上见到她的,这次是在白天,我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她的样子和神态。看上去她的个子很高,身材修长,体态很匀称,长得也很美丽。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在长长的睫毛衬托下,深邃的眸子透出一种慈祥的光芒。她的额头宽阔且白净,深棕色的头发很时髦地烫成圆圆的发卷。她的衣服也是当时最流行的式样,紫色的布料,边缘有一圈黑色丝绒镶边;腰带上还挂着一只金表。后来,她曾经带我到教堂去过,我在一本祈祷书上看到了她写在上面的全名:玛丽亚·谭普尔。她是劳渥德学校的监督。

谭普尔小姐在放着两只地球仪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并且把一班的同学都招呼到自己身边,开始给她们上起地理课。而另外各个低班级的同学则由其他的老师召集起来,进行历史、语法等课程的复习。一个小时后,又开始上算术课。很多年龄比较大的女孩子在谭普尔小姐的带领下,开始上音乐课。这里的每节课都是按照钟点来计算的。钟刚敲过十二点,谭普尔小姐站起来示意大家停下手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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