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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2-02 05: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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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纳撒尼尔·韦斯特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寂寞芳心小姐

寂寞芳心小姐试读:

帮帮我,寂寞芳心小姐,帮帮我

《纽约邮报》“寂寞芳心小姐”专栏(您有烦恼吗?您需要建议吗?来信给寂寞芳心小姐,她会为您排忧解愁)的作者正坐在桌前,望着一块白色硬纸板发呆。纸板上印着专题编辑史莱克题的祷词。

寂寞芳心小姐的灵魂赐我光辉,

寂寞芳心小姐的肉身予我养分,

寂寞芳心小姐的血液一饮即醉,

寂寞芳心小姐的眼泪洗净我心。

哦,好心的寂寞芳心小姐,请接受我的恳求,

让您的心成为我的避难所,

保护我远离仇敌,

帮帮我,寂寞芳心小姐,帮帮我,

直到永远。阿门。

再过不到二十五分钟就要截稿,他的进度却还停留在引言,目前为止写了:“生命的确有价值,因为人的一生不只有梦想与安宁,也有平顺与狂喜,更有火焰一般的信心,在阴森而黑暗的祭坛上燃烧,发出纯净而洁白的亮光。”到这里,他就写不下去了。读者来信不再有趣,同样的笑话一天看三十几遍,连续看几个月已索然无味。通常他一天收到的信件不止三十封,内容全都差不多,换汤不换药。

早上收到的信件堆在他桌上。他重新翻过一次,盼能做出诚恳的回复。亲爱的寂寞芳心小姐:

我好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肾脏痛到让我想自杀。但不管多痛,我丈夫认为好的天主教徒就应该生小孩。当初我从教会光荣地出嫁,不知婚姻为何物,没有人告诉过我男女之事。奶奶从未提及,我又没有一个妈妈来教我。奶奶不告诉我,真是大错特错,天真纯洁一点用处也没有,只会带来失望。我在十二年内生了七个孩子,第五胎的时候,我开始生病。开了两次刀,医生说再怀孕可能有生命危险,于是老公答应再也不生小孩,但从医院回来后他违背诺言,现在我又怀孕了。我觉得我撑不下去了,我的肾脏痛得不得了。我又病又怕,因为天主教徒不能堕胎,尤其是我丈夫那么虔诚。我整日以泪洗面,不知道该怎么做。尊敬您的 厌世者

寂寞芳心小姐将这封信丢进开着的抽屉,点燃一根烟。亲爱的寂寞芳心小姐:

我今年十六岁,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若您能告诉我该怎么办的话我会很感激。小时候我常被街上的小孩嘲弄,我都习惯了,所以不太在意。但现在我也想跟其他女生一样交男朋友,然后在星期六晚上出去玩,但是没有男生会约我,因为我生下来就没有鼻子。虽然我很会跳舞,身体线条很好看,而且我父亲常买漂亮衣服送我。

我成天坐着看自己,成天哭,我的脸中央有个大窟窿,这张脸连我自己都害怕,何况是别人?所以我不能怪那些男生不想约我出去。我母亲很爱我,但就连她看到我都会大哭。

我造了什么孽才会有这么悲惨的命运呢?就算我曾做错事,那至少也是一岁以后的事,为什么我生下来就是这模样?我问爸爸,他说他不知道,但或许是我上辈子做了坏事,或是我为爸爸的罪受罚。我不相信这种说法,因为爸爸是非常好的人。我应该自杀吗?诚恳的 绝望者

那根有瑕疵的烟竟堵住抽不动了,寂寞芳心小姐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怒不可遏地瞪着它,竭力压下怒火,燃起另一根烟。亲爱的寂寞芳心小姐:

我代替我小妹格蕾丝写这封信给你,因为她最近遇到很糟糕的事情,而我不敢告诉妈妈。我今年十五岁,格蕾丝十三岁,我们住在布鲁克林区。格蕾丝又聋又哑,身材比我高大,头脑不太灵光。她除了星期二和星期四要上聋哑学校以外,其他时间都在我们家屋顶上玩,母亲要她待在那儿,因为怕她笨手笨脚,跑出门会被车撞。

上星期有个男人爬上我们屋顶,对她做了肮脏的事。她跟我说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告诉妈妈会害格蕾丝被毒打。我也怕她怀孕,昨晚我把耳朵贴在她肚皮上听了好一会儿,但听不见婴儿的声音。如果告诉妈妈,她会痛打格蕾丝一顿,只有我是唯一爱格蕾丝的人。上次妈妈把她的洋装撕破,罚她关在衣橱里两天。如果街上的臭男生听到这件事,他们会嘲笑我妹妹,像嘲笑被抓到尿裤子的康纳姐妹一样。所以,请问如果是您家人遇到这种事,您会怎么做呢?诚挚的 哈洛德

他停下来不再读信。耶稣才是唯一的答案,但如果他不想惹人反感,最好别提起这档事。况且,耶稣是史莱克最喜欢开玩笑的话题。“寂寞芳心小姐的灵魂赐我光辉,寂寞芳心小姐的肉身予我养分,寂寞芳心小姐的血液……”他转向他的打字机。

纵使廉价的衣着还颇有型,但他看起来仍像个牧师的儿子。若再留把络腮胡子就更像了,宛如《旧约》中的人物。但即使没胡子,别人仍旧看得出来他就是个新英格兰清教徒。他的额头又高又窄,鼻子修长又毫无血色,消瘦的下巴形状有如马蹄,史莱克跟他第一次见面便笑着说:“苏珊·切斯特1、比阿特丽斯·费尔法克斯2,还有寂寞芳心小姐,是美国20世纪的牧师。”打杂小弟前来传话,说史莱克想知道稿子写好了没。寂寞芳心小姐朝打字机弯下身,开始敲键盘。

但还没写一行,史莱克就往他肩头凑过来。“又是老调重弹,”他说,“你为什么不写些有希望的新东西呢?告诉他们艺术的重要性。”来,我来口述:

艺术是出口。

别让生活压垮你。当过去的路已经堵塞,堆满失败的破瓦时,应该寻找崭新的途径。艺术就是这样一条路。艺术是苦难淬炼出来的结晶。正如蓄着络腮胡子的波尼可夫,在八十六岁时说要放弃已有的事业改学中文,“此时,人生才刚开始……”

艺术是生命最丰盛的献礼。

那些没有能力创造艺术的人,可以欣赏艺术;那些……“从这里接下去写吧。”

寂寞芳心小姐与冷面笑匠

当寂寞芳心小姐停下手里的工作,他发现天气已经转暖,空气闻起来有种人工加热过的味道。他决定要散步到德勒汉蒂地下酒吧喝一杯,要走到酒吧必须经过一座小公园。

他从北门进入公园,拱门的沉重阴影当头罩下。路灯的影子如同长矛般映在街道上,他走进这影子里,那影子也如同一柄长矛般穿过他的身体。

如他所见,公园里并没有任何春天的迹象。枯枝腐叶覆盖在斑驳的路面上,不见任何生机。他记得去年五月时大地还是一片死寂,一直到七月,在艳阳的猛烈照耀下,奄奄一息的土地才勉强长出些许绿芽。

这小公园比他更需要“喝一杯”,而且无论是喝酒还是喝水都无济于事。明天他会在他的专栏里邀请心碎者、厌世者、绝望者、得了肺结核的幻灭丈夫和其他所有的来信读者,到这座公园,以他们的眼泪替这块土地浇水。如此一来,它就会长出花,长出有脚丫子味道的花。“啊,人性……”他被沉重的阴影压着,这笑话便石沉大海了。他自己笑了几声试图挽救这早夭的笑话。

何必自嘲呢?史莱克已经在酒吧等着更用力地嘲笑他了。“寂寞芳心小姐啊,我的朋友,我建议你发石头给你的读者。当他们嚷着要面包的时候,不要像教会一样发饼下去,也不要学政府,告诉人民没面包的话可以吃蛋糕。你就告诉他们人不能单靠面包而活,然后给他们石头,教他们每天早上祷告的时候说:‘求主赐给我们日用的石粮。’”

他已经给读者太多太多的石头了,事实上,他自己只剩下一颗了——他的胆结石。

一阵疲倦突如其来,他找了张长椅坐下。若能将身上的那颗石头丢掉就好了。他朝天空寻找一个目标。但天空灰扑扑的,好像被肮脏的橡皮擦胡乱擦过一样。天空中没有天使、没有燃烧的十字架、没有嘴衔橄榄枝的鸽子,更没有轮中之轮的异象。只有一张报纸,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挣扎着。他起身,继续走向酒吧。

德勒汉蒂酒吧位于一间赤褐色砂石房子的地窖里,与其他体面的左邻右舍不同,它的大门是一扇厚重的钢铁门。他按下一个隐藏的门铃,就有人打开门中央的小圆窗。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露了出来,犹如古董铁戒上嵌的红宝石般灼热鲜明。

酒吧只坐满一半。寂寞芳心小姐四处搜索史莱克的身影,所幸没有寻着。但在喝完第三杯酒,当他刚开始钻进酒精舒适温暖的怀抱时,史莱克突然捉住他的手臂。“啊,我年轻的朋友!”他嚷嚷道,“在做什么呢?八成又在郁郁沉思了吧。”“行行好,闭嘴吧。”

史莱克兀自说下去:“病了,我的朋友,病了。别管十字架之死了,想想文艺复兴吧,那时候可没有像你这种忧郁小生。”他举杯,整个博尔吉亚家族3仿佛就在那只酒杯中。“我献上文艺复兴时代的精神,多精彩的时期!多壮观华丽的盛会!酒醉的教皇……美艳的情妇……私生子……”

他虽然动作夸张,却是面无表情。他在练一种喜剧演员常用的技法——冷面笑匠。不论他讲得多口沫横飞,面部表情始终如一。在他光亮死白的额头下,五官挤成一个没有生气的灰三角。“敬文艺复兴!”他继续大喊,“敬文艺复兴!敬那泛黄的希腊手稿以及手臂光滑圆滚的情妇……这提醒了我,我在等一个仰慕者,一个很有内涵的大眼女孩。”当他强调“内涵”二字时,手还在胸前比画出两颗大乳房。“她在一家书店工作,你得瞧瞧她的臀部。”

寂寞芳心小姐不小心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所以你不喜欢女人,是吗?耶稣是你唯一的爱人?他是万王之王,寂寞芳心小姐的救赎……”

此时,幸运之神降临,史莱克等待的年轻女子走向吧台。她有修长的双腿、浑厚的脚踝、一双大手、健美的身躯、纤细的脖子,短发男生头衬出孩子气的脸庞。“法克丝小姐,”史莱克边说边推着她鞠了个躬,像腹语艺人掌控手中娃娃似的,“法克丝小姐,这是寂寞芳心小姐。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他。他也是穷人心灵的安慰,并深深敬爱神。”

她以强而有力的握手回应史莱克的介绍。“法克丝小姐,”史莱克说,“法克丝小姐在一家书店工作,同时也在写作。”他拍了拍她的臀部。“你们刚才聊什么聊得这么起劲?”她问。“宗教。”“我要来杯酒,你们继续聊。我对新的托马斯理论很感兴趣。”

她这一说正中史莱克下怀。“圣托马斯!”他大叫,“你把我们当什么了?臭知识分子吗?我们可不爱来欧洲人那套。我们刚才是在讨论耶稣,寂寞芳心小姐的救赎者。美国人有自己的宗教。如果你需要理论,这里有现成的参考资料。”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剪报,往吧台桌上一拍。“计算机现身西方教派宗教仪式中……以数字为杀害隐居老人的凶手祈祷……科罗拉多州,丹佛市,二月二日(美联社)美国自由派教会总会长弗兰克·莱斯不顾该教派主教的反对,宣布将为杀人犯威廉·摩亚进行‘代罪羔羊与计算机’计划。莱斯说,摩亚在6月20日被处死后将举行‘披麻蒙尘’礼拜,那只羔羊便会在礼拜中献上。他们将利用计算机为凶手灵魂献上祷告。莱斯指出,数字是唯一的世界语言。摩亚在一场为了小钱的口角中,杀害了隐居老人约瑟夫·曾普。”

法克丝小姐笑了,史莱克举起拳头像是要抡向她。这动作可吓坏了酒保,赶紧请他们坐到店后面去。寂寞芳心小姐不想跟过去,但史莱克相当坚持,他便懒得抵抗了。

他们坐在一个小包厢里。史莱克再度举拳,正当法克丝小姐往后一仰,史莱克手势便转为温柔的抚摩。这招一试便奏效。她任凭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直到他太过火,才将他推开。

史莱克又嚷嚷起来,这次寂寞芳心小姐终于明白这位冷面笑匠正在上演求偶戏。“我是个大圣人,”史莱克大叫,“我能凭自己的双脚走在水上。你没听过史莱克在午餐餐馆的狂热演说或在冷饮吧台的慷慨发言吗?当时,我将基督身上的伤口比喻为一个神奇的口袋,人们把自身的罪过像零钱一样地存放进去,这比喻好极了。但我们来想想人体身上的洞,为什么会有这些先天的伤口?每个人皮肤里都藏了不可思议的丛林,血管如同茂密的热带植物爬满衰萎的器官,也布满细瘦的肠道,红黄相间地扭曲纠缠着。丛林里住着一只名叫灵魂的小鸟,它轻快地从石头灰的肺飞到金黄色的小肠,灵巧地来回穿梭于肝肺之间。天主教徒凭借面包和酒捕捉这只鸟,犹太教徒凭借黄金准则,新教徒凭借沉重的言行规范,佛教徒凭借的是手势,黑人凭借的则是鲜血。我完全唾弃他们。呸!而且我呼吁你们和我一起唾弃。呸!你会把鸟做成标本吗?不,亲爱的,制作动物标本可不是我的信仰。绝不!我能说上千万遍的不!我告诉你们,宁可在身体丛林里当只活鸟,也不当书桌上的动物标本。”

他“讲道”时,手在她身上也没闲着。讲到最后,他将他的三角脸埋在她脖子里,像是把短斧砍了进去。

寂寞芳心小姐与羔羊

寂寞芳心小姐搭了出租车回家。他独自居住的房间里满是阴影,看起来活像一幅老旧的钢板雕刻。家具包括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墙壁空空荡荡,只有一尊象牙基督像挂在床尾墙壁上。他把基督像从原本的十字架上拿下来,然后用大钉子把它钉回墙上。但效果却不如预期,基督像没有痛苦扭曲,只是静静地装饰着空空如也的墙。

他立刻脱去衣物,拿了根烟和一本《卡拉马佐夫兄弟》到床上。书签夹在献给佐西玛神父的那章。

要爱罪人,因为这是神圣的爱,至高无上。要爱神所造的一切。飞禽走兽,一花一木,都要去爱。如果你爱万物,即能领会万物的奥妙。一旦心领神会,感受将日益加深,最终你会用无尽包容的爱来爱全世界。

这真是绝佳的建议。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一定会非常成功。他的专栏会在全世界发表,人人都将学会如何去爱。神的国度将会到来,而他会坐在耶稣的右边。

不过认真一想,就算史莱克没有对他的基督信仰冷静客观地提出反对,他这样自欺欺人也不会带来什么好处。他有不同的使命。小时候在他父亲的教会里,他就发现,当他呼喊基督的名字时,内心会有股神秘且强大的力量翻搅着。他曾经暗自反思、玩味这股力量,只是从未让它破茧而出。

他现在知道这就是歇斯底里,正如一条蛇镜子般的鳞片,让真实世界虚幻地反映其上。而这世界又是多么死寂……一个又一个的门把手。他不知道值不值得冒上歇斯底里的代价,来带给这世界生命。

对他而言,基督信仰是最自然的兴奋剂。他定睛凝视墙上的耶稣像,开始颂祷:“基督,基督,耶稣基督。基督,基督,耶稣基督。”但当脑中那条蛇要出动的时候,他又退却并闭上眼睛。

他睡着后,梦到自己在一个观众很多的剧院的舞台上,表演用门把手变魔术。在他手中,这些门把手会流血、开花,还会说话。表演结束后,他试着带观众一起祷告。但无论怎么挣扎,他的祷告词居然是史莱克曾教过他的,听起来就像售票员在报站似的。“噢,主啊,我们不是用酒、水、尿液、醋、火、油、古龙水、牛奶、白兰地或硼酸来洁净自己。噢,主啊,我们只用羔羊的宝血。”

梦里的场景变了。他发现自己身在大学宿舍里,一旁有史蒂夫·嘉维和贾德·休谟。他们从半夜就在辩论上帝是否存在,一直辩论到天亮。现在威士忌喝完了,他们决定到市场去买些苹果白兰地。

他们一路从沉寂的城镇走到开阔的田野。当时是春天。阳光和蔬菜幼苗的味道醒了他们的酒,他们在运货推车间旋转嬉闹。农夫们不把他们的玩闹当恶作剧。大学男孩饮酒作乐罢了。

他们找到卖私酒的小贩并买了一加仑苹果白兰地,接着漫步到卖牲畜的地方。他们停下来逗着羊儿取乐。贾德建议大家买只羊到树林里烤来吃,寂寞芳心小姐同意了,但提出必须先将羊献给神。

大家派史蒂夫到刀铺买把屠刀,其他人留下和羊商议价。经过又长又臭的争执,贾德展现出他待过农场的训练成果,挑选了一只最年幼的羊,这只小小动物的腿又僵又直,头大身体小。

他们抬着羊招摇过市。寂寞芳心小姐走在第一个,手里拿刀,史蒂夫拎着酒,贾德提着羊跟随在后。行进时,他们嘴里还哼着改编成猥亵版本的《玛丽有只小绵羊》。

在市场和要献祭的交角中间有块草地。经过草地时,他们一路摘了些雏菊和金凤花。半山腰上,他们看到一块岩石,把摘来的花铺在上面,然后将小羊放在花上。大家推派寂寞芳心小姐当祭司,史蒂夫和贾德当左右手。他们举起羊的时候,寂寞芳心小姐朝那只羔羊弯下身来吟诵。“基督,基督,耶稣基督。基督,基督,耶稣基督。”

说到激动处,他大力将刀往下一切。这一刀没划准,划出了一道伤口。他再度举刀,这次羔羊奋力挣扎,于是再度偏失,刀子撞到祭坛,敲断了。史蒂夫和贾德将动物的头押回来,好让他能往喉咙割,但刀子只剩下一小段还附着在刀柄上,他切不断粗厚的羊毛。

他们的手沾满又黏又滑的血,一个没抓牢让羊给脱逃了。它爬进矮树丛里。艳阳照在石头祭坛上,投下细长的影子,现场显得阴森森的。他们拔腿就跑。往下坡拼命冲,直到跑回草地上,气喘如牛地跌进高高的草丛间。

过了一段时间,寂寞芳心小姐求他们回去帮那只羊做个了断。他们不愿意。于是他自己回去,并在一片树丛下找到它。他用石头敲碎它的脑袋,将尸体留给祭坛布满鲜血的花朵上的那群苍蝇。

寂寞芳心小姐拙口笨舌

寂寞芳心小姐发现自己渐渐对凡事皆要求井然有序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一切都要有条有理:床底的鞋要摆好、柜里的领带得排好,就连桌上的铅笔也马虎不得。他望向窗外,一个接一个的大楼屋顶要平衡地排出一条天际线才行。这时若飞来一只鸟,坏了他的天际线,他就会怒而闭目,直到那只飞禽从视线消失为止。

有一阵子他似乎还能称心如意,但某天居然诸事不顺。那天,所有他试图控制的无生命物体都起而造反。他碰到的东西不是翻倒就是掉落。领口的扣子掉到床底找不到,铅笔的笔尖应声折断,刮胡刀的刀柄脱落,窗帘也不听话地拉不下来。他反抗着,却施力无方,最后被突如其来的闹铃硬生生宣判反抗失败。

他逃到大街上,只见混乱由四面八方而来。人们三三两两快步走过,七零八落地不成个队形。路灯与路灯之间的距离乱七八糟,人行砖也大小不一。马路上汽车铿铿锵锵作响,街道小贩扯开嗓门叫卖,让他忍无可忍。他找不到任何字词形容这种噪声,没有任何准则可赋予这混乱意义。

他静静地靠在一面墙上,试着不去看也不去听。然后他想起了贝蒂。每当她帮他整理领带的时候,似乎也整理了他的心情。他也曾想过如果贝蒂的世界能宽广一点,倘若她能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她或许能像整理自己的梳妆台般将世界理出一番头绪。

他将贝蒂的地址递给出租车司机,吩咐他开快点。但她住在城里的另一头,等到出租车终于抵达贝蒂家时,他的惊恐已转为恼怒。贝蒂应门时穿着一件绲有棕色边的洁白亚麻浴袍。她张开双臂迎接他,她的双臂圆润如经海水冲磨的浮木。

一回神,他想到自己向来是吃硬不吃软的。贝蒂才是他批评的对象。她活在与现实脱轨的世界里,永远不会了解他专栏的读者们在想什么。凡是她不认可的事物,她都不想去体验。再者,比起将她的小世界打理得井然有序,他比这大世界的许多问号显得重要得多。

为了回应贝蒂热情的迎接,他试着说些什么,但舌头却不听使唤。为了避免交谈,他笨拙地凑上去吻了她,事后又觉得不得不道歉。“我知道,这旧情人的例行公事真是够了,我……”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好让她觉得他这样的不知所措是种真情流露。但这个伎俩并没有成功,贝蒂仍等着他说下去。“请和我一起共进晚餐吧。”“恐怕不行。”

她的微笑转为大笑。

她在嘲笑他。出于防卫,他仔细检视着笑中是否带有“苦痛”“酸葡萄”“心碎”,甚至是“漫不经心”的成分在。但令他困惑的是,他看不出任何端倪,无法给他反击的理由。她的笑不是像开伞般戏剧性,而是自然而然地笑开了。他看着她的大笑又恢复到微笑,始终看不出一丝讽刺、挖苦或故弄玄虚。

当他们走进客厅时,他更加烦躁了。她弯起腿、挺直背,坐在单人沙发床上,身后柠檬黄的壁纸上一株银色的树开满了花朵。他则继续站着。“贝蒂佛陀,”他说,“贝蒂佛陀。你已经有庄严的笑容,就差一个大肚皮了。”

他被自己声音透露出的恨意吓到。他又沉默地烦躁了一会儿,终于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两个多月前,他也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向她求婚。她答应了,两人一起计划婚后的生活,他主外她主内,他的拖鞋要放在火炉边,她要洗手做羹汤。在那之后他便开始躲避她。他不感到罪恶,只是气自己居然会相信婚姻能解决问题。

他很快又厌倦牵手,烦躁起来。他记得上次来找她,最后他将手伸进她衣服里。由于想不到还能做些什么,他便重复了上次的动作。他将手伸进她浴袍里,摸到了她的胸部。

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手。他以为她会赏他一巴掌,但就连抓住她的乳头,她都不动声色。“让我摘这朵玫瑰,”他边说边用力一拉,“我要把它戴在我胸口。”

贝蒂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怎么了?”她问,“病了吗?”

他突然指手画脚地对她大吼起来,手势之标准像个老派的演员。“你真是个贱货。每当有人表现出邪恶的一面,你就说他病了。虐待妻子、强暴小孩的人对你来说都是病人。无关道德与否,只有药物。我没有生病。我不需要你的鬼止痛剂。我有基督情结。人性……我爱人性。所有这些心灵残缺的混账……”他最后狗吠般局促地笑了一声。

她离开沙发,移到一张红色椅子上,衬垫撑得这张椅子鼓鼓的,紧绷绷的弹簧简直要戳破表面。在这仿佛张牙舞爪的皮椅上,佛陀的宁静之容已消失殆尽。

他的气还没消。“怎么了,亲爱的?”他问着,并威胁性地拍了她的肩膀,“你不喜欢我的演说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举起双手保护自己免于中箭,就像只让人不忍伤害的无助小猫。“怎么了呀?”他一再追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的表情像个没经验的赌徒准备押上全部筹码的样子。他转身拿帽子,她说话了。“我爱你。”“什么?”

没想到还得重复一次,让她稍乱了方寸,但仍保持冷静。“我爱你。”“我也爱你,”他说,“爱你和那含泪而笑的表情。”“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她哭了起来,“在你来之前我好得很,现在我觉得糟透了。走开,拜托你走吧。”

寂寞芳心小姐与干净的老屁股

再度回到街上,寂寞芳心小姐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太兴奋了,所以吃不下,又不敢回家。他觉得他的心脏像颗炸弹,一颗复杂的炸弹,终将爆炸,震荡这个世界,却又不造成任何影响。

他决定去德勒汉蒂酒吧喝一杯。在酒吧里,他看见一群认识的朋友。他们和他打了招呼又继续聊天,其中一位正抱怨女性作家愈来愈多。“而且她们的名字都很复杂,”他说,“玛丽·罗伯茨·韦尔考克斯、埃拉·惠勒·凯斯特、福特·玛丽·莱茵哈特……”

有人起了个头,大家就开始加入,大意是这些女人其实只需要好好被强暴一番。“我认识一个原本很正常的女性,在她加入某文艺团体后就变了。她开始帮一些小杂志写文章,说什么美貌害了她,还甩了在保龄球馆工作的男友。她男友的朋友们看不过去,有天晚上把她带到空地,一共八个人,好好地‘修理’了她……”“另一个女作家也发生了类似事件。这铁娘子进门来,操着一口假英国腔,打算达成目的就走人。她和酒吧里许多老粗厮混,想为小说搜集资料。这些老粗还没意会过来自己竟有这等利用价值,以为她只是一般女人,直到酒保点醒他们,他们就带她到后面的房间要‘教训’她。他们把她关了三天,最后一天甚至还售票给黑人佬进来观赏……”

寂寞芳心小姐听不下去了。那群人嘴巴不会停,直到他们醉到不省人事为止。他们对这幼稚行为有自知之明,却不知还有什么其他方式能报复自己。大学时期,或许毕业后的一年里,他们还相信文学,还坚信真善美是表达个人的最终方式。当他们失去这个信仰,就失去了一切。他们曾是淡泊名利的人,不受金钱权势的影响。

寂寞芳心小姐不断地喝。脸上挂着一种天真、愉悦的笑容,像是一个叛乱者坐在电影院里,口袋还装着炸弹。他身旁的人们一点也不知情。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出发去刺杀总统。

当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又收起笑容,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他是愿意舔麻风病患的人,史莱克说的。酒保,给那位绅士一杯麻风病调酒。”“如果没有麻风病口味,给他匈牙利人口味也行。”“他的毛病就出在对上帝的看法上。他的文学味太浓了——圣歌、拉丁诗歌、中古世纪画作、海斯曼4的著作、彩绘玻璃等鬼东西。”“就算他真经历过上帝的神迹,那也是他个人的事,只有心理学家会对这无意义的事感兴趣。”“他的问题和我们一样,就是没有物质生活,只有精神生活,而这是不可避免的。”“他是个逃避现实的人。他想耕耘心灵的花园。但你不能逃避现实,不然这心灵花园的果实要卖给谁呢?这种农业委员会真是失败。”“我是说,大家都得讨生活。我们不能一窝蜂信上帝,像农夫他们哪里在乎什么艺术?他们赤足感受丰饶土地的温暖。你在教会可不能脱鞋。”

寂寞芳心小姐浮现一抹微笑。这些史莱克的替身,不过是制造笑话的机器。纽扣机器就只能做纽扣,不管他们是人力、蒸汽还是电力发动的。无论动力是要抨击死亡、爱或是上帝,这些人就只能嬉闹过日。“难道这些废话就是他们的唯一障碍?”他自问,“难道连这点微不足道的障碍都无法超越?”

威士忌相当顺口,使他感到温暖且安心。透过淡蓝色的烟雾,桃花心木制的吧台像湿润的黄金般闪耀。上面的酒杯和酒瓶闪烁光芒,当酒保将它们碰在一起时,叮当声响此起彼伏。他忘了只要一想到童年发生的那件事,他的心就变成一颗炸弹。有个冬天夜晚,他和妹妹一直在等父亲从教会回家。当时她八岁,他十二岁。在吃饭和玩游戏的空当,他们一时担忧起来,于是他坐到钢琴前弹奏莫扎特的曲子。他妹妹放下手中的图画书,随着音乐起舞。她在这之前从未跳过舞。她庄重地舞着,舞步简单又正式。寂寞芳心小姐站在酒吧旁,跟着记忆中的音乐舞动起来,他想到儿时跳舞的景况。一开始是方形舞步,后来是椭圆舞,再后来是圆舞;全世界每个小孩都一起隆重而温馨地舞动着。

他转身要离开吧台时,不小心撞到手拿啤酒的男人,正想开口道歉就挨了一拳。后来他坐到靠后的包厢里,发现牙齿松落了。他还想不透为何戴不下自己的帽子,原来是后脑勺肿了个大包。他一定是摔倒了,那个人比他想象中更有力气。

他的愤怒以天旋地转之势直冲脑门。这关上帝什么事?又关认真跳舞的小孩什么事?不如叫史莱克把他调到体育版好了。

奈德·盖茨进来看他的状况,并建议他出去透透气。盖茨也喝得酩酊大醉。当他们一起离开酒吧时,发现外面正下着雪。

寂寞芳心小姐的愤怒瞬间像雪一样变得又湿又冷。他和盖茨低着头蹒跚而行,漫无目的地在任意一个街角转弯,一直走到那小公园前。公厕里透出亮光,他们走进去取暖。

一个老翁坐在其中一个马桶上。那间厕所的门突然打开,他就坐在马桶盖上。

盖茨向他打招呼:“哎呀呀,很舒服嘛!”

那老翁害怕地跳起来,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你要做什么?请放过我吧。”

他的声音像吹不出声的笛子一样。“没有女人陪不要紧,找个干净的老屁股也行。”盖茨唱着。那老翁看似要哭了,但又突然笑出来。笑着笑着竟咳嗽起来,从肺部深处咳上来,撕裂他的喉咙。他转身抹一抹嘴。

寂寞芳心小姐想把盖茨拉离厕所,但他坚持将老翁带走。他们一起抓住老翁,把他从那间厕所拉出来,拉出公厕。老翁全身瘫软,咯咯笑了起来。寂寞芳心小姐努力克制想揍他的冲动。

雪停了,气温随之骤降。老翁没穿外套,还说冷天让他精神抖擞。他拄着拐杖并戴着手套,说是讨厌双手冻红。后来他们并没有回德勒汉蒂,而是去了公园旁边一家意大利酒馆。

老翁想说服他们点咖啡,但他们叫他别管闲事,只顾点了裸麦威士忌。这烈酒刺痛了寂寞芳心小姐冻裂的嘴唇。

盖茨看不惯老翁拘谨的样子。“听着,”他说,“别装模作样了,说说你的故事吧。”

老翁试着挺起胸膛来,却徒劳无功。“哎呀,快说呀,”盖茨说,“我们都是科学家。他是哈维洛克·艾利斯,我是克拉夫特·埃宾5。你何时发现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对,我知道,但你看起来为何和其他男人不同呢?”“你怎么敢……”他愤怒地尖起嗓子。“好了,好了,”寂寞芳心小姐说,“他不是故意要侮辱你。科学家都没什么礼貌……不过,你真的是个变态,对吧?”

老翁举起他的拐杖要打人。盖茨从后头抓住,将拐杖抢走。老翁开始狂咳,拿起黑色缎子领带遮住嘴巴,即使这样,还是止不住咳。他拖着身子走到后面包厢的椅子前,然后坐下。

寂寞芳心小姐几年前不小心踩到一只青蛙时,也曾有过这种感觉。看到流出来的内脏,他心里满是愧疚。但当他真正意识到青蛙的痛苦时,怜惜之情却转为愤怒,便狂打这动物至死。“我要逼那混账东西供出自己的故事!”他大叫着朝老翁追过去,盖茨边笑边跟上去。

看着他们靠近,老翁立刻站起。寂寞芳心小姐抓住他,把他押回椅子坐好。“我们是心理学家,”他说,“我们想帮助你。你叫什么名字?”“乔治·B.辛普森。”“B代表什么?”“布拉姆霍尔。”“请报上年龄与就诊原因?”“你有什么权力过问这些?”“科学给我权力。”“别闹了,”盖茨说,“这老屁股都快哭了。”“不行,埃宾先生,探讨科学时绝不能容许情感的干扰。”

寂寞芳心小姐伸手揽住老翁,语气带有同情的意味:“告诉我们你的故事吧。”“没什么好讲的。”“当然有,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老翁啜泣起来。“对,我知道你的故事很悲伤。说吧,可恶,快说。”

老翁仍保持沉默,寂寞芳心小姐伸手扭他的手臂。盖茨试图阻止,但他不放手。他想扭开的是那病态和可悲、破碎和背叛、难以言喻的和无能为力的一切,也如同在逼迫绝望者、心碎者、厌世者和得了肺结核的幻灭丈夫这些读者面对的现实。

老翁尖声大叫,有人拿椅子从寂寞芳心小姐背后砸了下去。

寂寞芳心小姐与史莱克夫人

寂寞芳心小姐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就像他前晚被甩的时候一样。他头疼得厉害,他的思绪在脑中翻滚,形同永无止境的同心圆。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房间正是另一个圆,与他的头疼一起翻滚。

从他躺着的地方能看见闹钟,当时是三点半。电话突然响起,他掀开发臭的被褥爬起来接。史莱克问他今天来不来上班。他说昨晚喝醉了,但会尽量赶到。

他缓缓脱掉衣服泡了个澡。热水让他的身体放松了,但他的心仍像一团冻结的脂肪。擦干身体后,他看见药柜里剩下一点威士忌,便喝掉了。酒精只温暖了脾胃的表层。

他刮了胡子,穿上干净的衬衫和烫好的西装外套,出门找东西吃。第二杯滚烫的咖啡下肚后,已经来不及去上班了。但他处之泰然,史莱克绝不可能炒他鱿鱼。他可是史莱克的最佳嘲弄对象。为了能被开除,他也曾在专栏中建议读者去自杀。史莱克只说:“请记得你的任务是增加订报人口。自杀虽是合理的建议,却会使订报人口减少。”

他付了早餐的钱后便离开餐馆。运动运动或许能让他暖和起来。他决定快步走一下,但才走到小公园就累了,于是坐在长椅上休息,对面有块美墨战争的纪念碑。

这块石碑在他前方的走道上映出又直又长的影子。他一直傻傻地盯着那影子看,一没注意,它已拉长得不像话,不像一般影子的长度。他心生恐惧,立刻抬头看那纪念碑。残阳下,石碑又红又巨大,好像火山随时会爆发。

他快速起身离开,走回街上时不禁笑了出来。他试过借由热水澡、威士忌、咖啡、运动来放松,却忽略了性爱。他真正需要的是个女人。他又笑了,想到大学时他的朋友都说性爱能安抚情绪、放松肌肉、让血液循环畅通。

但他只认识两个会容忍他的女人。他已搞砸和贝蒂上床的机会,只剩下玛丽·史莱克有这个可能了。

当他亲吻史莱克的太太时,他便觉得自己不那么孬。她回应他的吻是因为她恨史莱克。就算如此,史莱克还是占了上风。无论寂寞芳心小姐如何向玛丽求欢,她总是拒绝。

虽然玛丽总发出呻吟并露出挣扎的眼神,但绝不承认接吻就代表她想和他做爱。他若逼她更进一步,她就生气。他认为她会发出呻吟纯粹是他用力亲吻她时她身体产生的变化所致。她的身体会散发出一种味道,使她耳后和脖子上的人工花香香水更浓郁。他自己身上倒没发生过类似的变化。如同死人一般,只有摩擦能让他温暖,唯有暴力能给他活力。

他决定到德勒汉蒂喝几杯,然后打电话给玛丽。时间还早,酒吧没有其他客人,酒保帮他倒酒后又继续读报。

酒吧后方的镜子上,挂着一张矿泉水广告海报。海报上是个裸女,脚底涌起的泉水遮住她的私处。画这张海报的人特别仔细地处理胸部,使它们看似戴着两顶小巧的红帽。

他试图想象玛丽抚玩乳房的画面,好让自己兴奋起来。她会像古代的宠妓用扇子调情般以胸部诱惑男人。她的其中一招,就是戴一条长过胸部下方的项链。当他要求看链坠时,她不把链子取出来,而是往前弯下让他看。虽然他常要求看那坠子,但从没想过这背后的含意。

他迟迟兴奋不起来,只觉得比想起这女人之前还冷。真是失常。不过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他只好坚持下去,打了电话给玛丽。“是你吗?”她问,接着又抢在他回话前说,“我马上就得见你。我刚和他吵架了,这次我真的受够了。”

她总是喜欢抢话,她的热切使他不得不平静以对。“好吧,”他说,“几点?在哪里碰面?”“哪里都好,我受够那个臭男人了,我说真的,我不玩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史莱克吵架,他知道除了得到几个吻,还得听上一长串的抱怨。“你想来德勒汉蒂找我吗?”他问。“不了,你过来吧。这样我们可以独处,反正我还得先洗澡换衣服。”

他去她那边,搞不好会发现她正坐在史莱克的大腿上。他们会很高兴看到他,然后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玛丽会偷偷在座位下和他牵手。

他回酒吧又喝了一杯,带走一大瓶苏格兰威士忌,出门坐上出租车。是史莱克来开门的。虽然这是预料中的事,他仍感到尴尬,试图假装自己烂醉来掩人耳目。“快进来吧,私闯民宅的家伙。”史莱克笑着说,“我太太再过一会儿就出来了,她正在泡澡呢。”

史莱克将他手中的酒拿走,拉出软木塞。接着拿出气泡水,调了两杯气泡威士忌。“所以说,”史莱克举起酒杯,“原来你喜欢这类的东西呀?威士忌配上老板的老婆。”

寂寞芳心小姐向来不知道怎么答他的话。他的响应内容总是太普通,而且一直老调重弹。“我当你是在做实地访察,”史莱克说,“这瓶威士忌你可别报公司的账。公司希望看到用心工作的年轻人,而你总是光说不练。”

寂寞芳心小姐终于不顾一切予以反击:“那你呢?出手打老婆的老浑蛋。”

史莱克笑了,笑了很久又很大声,接着仰天长叹。“唉,小子啊,你错了。”他说,“打人的是玛丽。”

他喝了一口酒,再次长叹:“我的好友,我想和你谈心。我喜欢坦率地聊天,但现在找不到几个这样的对象了。大家的防卫心都很重。我想倾诉内心真言,一吐胸中不快。清出心里的‘垃圾’总比让它们在灵魂深处发臭来得好。”

他讲话的时候还一边点头与眨眼,显然想让人相信他是非常单纯的人。“我的挚友,你的指控伤了我。你们这种性情中人误以为全世界只有你们受苦。但你错了。虽然我享受鱼水之欢,我也会受苦。就是因为太难受了,才把我推向法克丝小姐那样的人怀中。没错,我也在受苦。”

冷面笑匠的表情突然解冻,他的语气满是痛苦:“她很自私。这自私的贱女人。我们结婚时她还是个处女,之后她仍努力维持。和她睡觉像是胯下藏把刀似的煎熬。”

终于轮到寂寞芳心小姐笑了。他将脸凑近史莱克的脸,使劲大笑。

史莱克想忽略他,试着以说笑话的方式将他的一席话讲完。“她宣称我强暴了她。你能想象威利·史莱克,小小的威利·史莱克,会去强暴别人?我跟你一样,都是有情有义的爱人。”

玛丽穿着浴袍走进来。她靠近寂寞芳心小姐,说:“别跟那头猪讲话。带你的威士忌跟我来。”

当他跟着她走进房间时,他听到史莱克用力摔前门的声音。她走进更衣室穿衣服,他则坐在床上。“那头猪跟你说了什么?”“他说你自私——在性方面很自私。”“他竟敢这么说。你知道他为何让我跟别的男人出去吗?为了省钱。他知道我和别人亲热,回家时就欲火焚身,然后他就爬上我的床,要求我和他做那档事。那下三烂的浑蛋。”

她穿着一件黑色蕾丝睡衣从更衣室走出来,并在梳妆台前整理头发。寂寞芳心小姐弯下腰来亲吻她的颈背。“好了,好了,”她嬉耍似的说,“你会弄乱我的头发。”

他直接就着瓶子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调了杯气泡威士忌给她。当他把酒拿给她时,她亲了他一下,以示答谢。“我们要去哪里吃?”她问,“去可以跳舞的地方吧!我想尽情享受。”

他们搭出租车到一个叫作“高楚人”的舞厅,乐团正在弹奏古巴的伦巴舞曲,一位穿着像南美牛仔的服务生将他们带到座位上。玛丽立刻浑身西班牙风情,慵懒又奔放。

浪漫的气氛却更显他内心冷漠的疏离感。他试图压抑这感觉,告诉自己这样太孩子气。他那善解人意的心到哪儿去了?吉他、鲜艳的披肩、异国风味的食物、异国情调的服装——这些都是商人织梦的玩意儿。他已学会不去嘲笑那些广告;教人如何写作、画漫画、成为工程师、拥有健美的肌肉以及让胸部更丰满。他早该知道来这舞厅的人,以及那些想成为作家、艺术家、穿着皮靴的工程师、想以强而有力的握手让上司另眼相看的人,还有想让帅哥把她们雄伟的胸部当枕头躺的女人,和那些来信向寂寞芳心小姐求救的人没有两样。

这个地方无法舒解他极端的恼怒。到目前为止,他的梦想总是落空,不论那梦想多小。“我喜欢这地方,”玛丽说,“我知道这里有点做作,但气氛很愉快,我想开心一点。”

她一本正经地做出一连串不带感情的姿势,对他表示感谢。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紧身亮面洋装,看似罩着玻璃的金属,而哑剧似的表演动作生硬得犹如机器人。“你为何想开心一点?”“有谁不想?除非有病。”

他病了吗?他专栏的读者,像一股汹涌的寒流,淹过舞厅的音乐,淹过鲜艳的披肩和活泼的服务生,也淹过她闪亮的身体。为了甩掉这幻想,他要求看她的链坠。如同小女孩搀扶老伯伯过马路一般善心,她身体向前倾,让他沿着脖子看进洋装里。在他什么都还没看到的时候,一名服务生就出现在桌旁。“想开心一点,就要让别人开心一点。”寂寞芳心小姐说,“和我上床吧,我会乐得跟条小狗一样。”

他萎靡的语气让玛丽轻易地忽略他的请求,并感染了沮丧的心情。“我过得很不顺,”她说,“打从呱呱坠地就这样。小时候我目睹母亲过世。她得了乳腺癌,非常痛苦,死的时候是趴在桌上的。”“和我上床吧。”他说。“不,我们来跳舞。”“我不想跳舞。跟我说你妈妈的事吧。”“她死的时候是趴在桌上的。当时她痛到必须爬下床才断得了气。”

玛丽身体往前倾,表演她母亲是如何过世的,而他再度看了那链坠。他看到边缘有刻字,但看不清刻了些什么。“我父亲对我母亲很残忍,”她继续说,“他是个肖像画家,很有才华,可是……”

他没再往下听,试着让他那颗伟大的心灵发挥善解人意的作用。父母也是织梦的好帮手。我父亲是俄罗斯王子、是印第安酋长、是澳洲绵羊大亨,我父亲投资股票输掉家业,我父亲是个肖像画家。像玛丽这样的人一定得编故事。他们说着这样的故事,因为除了衣服、赚钱或是电影,他们也想聊一些有意境的话题。

她说完后,他说:“你这可怜的孩子。”并弯过去再看那链坠一眼。她拉低洋装领口好让他看清楚,这次他看到上头写的字了:波士顿拉丁学院一百米短跑冠军。

那是个微小的胜利,当她说要离开舞厅时,疲惫的他欣然答应。在出租车上,他再次向她求欢,她拒绝。他像是个雕塑家拿手中的陶土出气般,用力搓揉她的身体,但他抚摩的手法太过头,导致两人毫无感觉。

在她公寓的门前,她转身要吻他,并压住他。他原本的冷感突然闪出火光。他拒绝放她走,试着要让这火花成为熊熊火焰。在一个久久的湿吻后,她将他的嘴巴推开。“听我说,”她说,“我们不能停止交谈。一定要继续讲话。威利大概听到电梯的声音,正从门后偷听。你不了解他。如果他没听到我们交谈,他就知道你在亲我,然后会打开门。这是他的老伎俩。”

他紧抱着她,绝望地不让那火花熄灭。“别吻我的嘴,”她要求着,“我得说话。”

他亲了她的脖子,然后褪去她的洋装来吻她的胸部。她不敢抗拒却又得继续说话。“我母亲死于乳腺癌,”她以坚强的语气说,像一个在宴会中朗诵的小女孩,“她死的时候是趴在桌子上的。我父亲是个肖像画家,他过着享乐的生活。他对我母亲非常坏。她得了乳腺癌。她……”他脱去她的衣物,她咕哝着重复说过的话。她的洋装掉落在脚边,他脱下她的内衣,直到毛皮大衣内一丝不挂。他试着把她拖到地上。“拜托你别这样,”她求着,“他出来会看到我们。”

他以一个长吻封住她的口。“亲爱的,让我走吧,”她哀求着,“或许他不在家。如果他不在,我会让你进来。”

他终于松手。她打开门,蹑手蹑脚走进去,将衣物藏在毛皮大衣下。他听见她打开前厅的灯,知道史莱克并没有躲在门后。然后他听到脚步声,便躲在电梯门旁的柱子后面。门开了,史莱克往走廊张望一下。他只有上半身穿着睡衣。

寂寞芳心小姐外出采访

隔天,办公室里又湿又冷,寂寞芳心小姐坐在位子上,手插口袋,两腿并拢。他想象有片沙漠,不是充满沙子,而是灰尘和污垢,沙漠周围是院子的篱笆,上头满是描述当天头条的海报。狠心母亲斧劈五子、七子、九子……贝比·鲁斯打出两支全垒打、三支……在篱笆内的是绝望者、心碎者、得肺结核的幻灭丈夫以及其他来信读者,沉重地用苍白的蚌壳排出“寂寞芳心小姐”几个大字,好似要装饰乡下车站旁的草地。

他没注意到戈德史密斯正悄悄接近,直到有只沉重的手臂落在他脖子上,像个陷阱将他擒住。他不耐烦地呻吟着挣脱开来。惹他生气让戈德史密斯得意地笑了,这个胖子乐得鼓起双颊,像两团粉红色超柔卫生纸。“哎,那个酒鬼还好吗?”戈德史密斯学史莱克的语气说。

寂寞芳心小姐知道戈德史密斯昨天帮他写了专栏,只好藏住不满,以示感谢。“一点也不麻烦,”戈德史密斯说,“能读你那些信真是我的荣幸。”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粉红色信封,丢在桌上。“爱慕者的来信。”他眨了眨眼,肥厚的灰眼皮缓缓地、重重地盖过湿润的白眼。

寂寞芳心小姐拿起那封信。亲爱的寂寞芳心小姐:

我不擅长写信,不知道能不能和您见面聊聊?我今年不过三十二岁,却已经历许多苦痛。我嫁给了一个跛脚丈夫,过得很不开心。我急切需要一些建议,但无法将问题在信中表达得很好,而且情况又相当复杂。我知道您是男人,这样很好,因为我不相信女人。我朋友在德勒汉蒂认出您是在报纸上给人建议的那位,指给我看,我一见您就说:这人一定可以帮我。当我和跛脚丈夫走进酒吧时,您穿着蓝色西装,戴着灰色帽子。我不觉得要求见面是很糟糕的事,我感觉和您似乎已经认识了。我住伯吉斯大楼,电话号码是77323,请打给我,我很需要您给我关于婚姻生活的建议。爱慕者 费伊·多伊尔

他不屑地将那封信丢进纸篓。戈德史密斯嘲笑他:“怎么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你这样不行啊。与其学俄国人那套,建议人家自杀,不如让那女人怀孕,好增加阅报量。”

为了赶走他,寂寞芳心小姐假装很忙,开始在打字机上打自己的专栏。

对大部分的人而言,人生充满痛苦的挣扎与心碎,缺乏盼望与喜乐。我亲爱的读者们,那只是表面上如此而已。不论你多贫穷、多卑微,都应好好善用感官知觉,看看白云点缀的蓝天、白浪滔滔的大海……嗅一嗅甜美的松树和浓郁的水蜡树……感受丝缎的柔滑……如同《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不必用钱买》那首歌所唱的,“生命是……”

他写不下去了,转而又开始想象绝望者、心碎者和其他读者仍在那沙漠中排出他的名字。他们的蚌壳用完了,改用泛黄的相片、肮脏的扇子、时刻表、扑克牌、损坏的玩具和假珠宝——各种被回忆赋予价值的垃圾,使它们比大自然所能孕育的一切还珍贵。

他大笑着,抹杀了平常善解人意的好心肠,伸手到纸篓里拿回多伊尔太太的信。它像是一个架在那个沙漠里的粉红色帐篷。在红桃心木的桌面上,那廉价的信纸沾染了血肉的颜色。他把多伊尔太太想成是帐篷,覆盖着毛发与血管,他自己则是厕所里的骸骨,学者藏书票上的骷髅头海盗图腾。他这身骸骨若能进入血肉的帐篷,他的关节便能灵活自如。

尽管有这些遐想,他仍像堆枯冷的骨头干坐着,想着打给多伊尔太太是多不道德的事。倘若他信仰基督,那通奸就是一种罪行,一切就都很简单,回复这封信也相当容易。

他完全失守,来到电话前。他离开办公室,到大厅使用公用电话,大家打私人电话都是到这里来。电话亭的四周贴满了色情图画。他定睛在两张生殖部位的照片上,给了接线员“伯吉斯大楼77323”这个号码。“请问多伊尔太太在吗?”“您好,请问您是?”“我想找多伊尔太太,”他说,“请问你就是吗?”“我就是。”她语气生硬,充满恐惧。“我是寂寞芳心小姐。”“哪位小姐?”“寂寞芳心小姐,寂寞芳心小姐,写专栏的那个人。”

他本来打算要挂断了,她突然高兴地轻声说:“哦,您好……”“你说我可以打来。”“哦,对了……什么?”

他猜想对方希望由他主动:“你可以和我见个面吗?”“那就现在吧。”她语气仍充满惊喜,他能透过话筒感受到她温暖湿润的气息。“在哪里见面?”“您决定吧。”“这样吧,”他说,“我跟你约一小时后,在公园那个纪念碑那儿见。”

他回到桌前将专栏打完,然后前往公园,在纪念碑旁的长椅上坐下,等待多伊尔太太。他心里仍想着帐篷的事,因此抬头观望时便感觉天空看似一块没有完全展开的帆布。他像个笨拙的侦探,绞尽脑汁找寻线索一般地检视着天空。什么也找不着时,他转向四周的摩天大楼,它们从四面八方压迫着这个小公园。在那钢筋水泥丛林当中,他找到可能的线索。

美国人将充沛的精力消耗在毫无节制地切割石头上。在美国文明短短的几年中,他们切割的石块比埃及人几世纪以来还多。而且他们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地建设,仿佛预知未来石头会反击一般。

这侦探看到一名壮硕的妇女往他这边走来。他很快打量一番:腿像印第安人的棍棒,胸部像气球,面容像鸽子。撇开她的格子短裙、红色毛衣、兔毛外套以及针织苏格兰帽,她看起来简直像个警长。

他等她先开口。“寂寞芳心小姐吗?您好……”“多伊尔太太?”他起身挽她的手臂,感觉像大腿一样粗。“我们要去哪儿?”他开始走动时,她问。“去喝一杯。”“我不能去德勒汉蒂。他们认识我。”“那去我家吧。”“这样好吗?”

无须回答,因为她已经迈开步伐了。上公寓楼梯时,他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粗壮的两腿移动,就像两团巨大的磨石。

他调了些气泡威士忌,和她一起坐在床上。“你的工作一定让你非常了解女人吧。”她叹气道,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他总是扮演追求者的角色,现在调换过来了,有种特别的快感。当她向前索吻时,他往后闪躲了一下。她抱住他的头,吻在他的嘴巴上。一开始像是钟摆跳动,起先渐弱,后来又像心跳般渐强。每秒都持续增强变快,直到他觉得快爆炸了,便猛力将她甩开。“不要。”她哀求。“不要什么?”“亲爱的,把灯关掉。”

他抽着烟,站在暗处聆听她脱衣服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像以大海为背景,有类似船帆翻飞的声音,有绳索的嘎嘎声,然后又传来橡皮弹在皮肤上“啪”的一声,像是海浪拍打岸边的防波堤。她催促他的声音像大海在呜咽,当他躺在她身边时,她像是被月球吸引的潮水,澎湃汹涌。

约莫十五分钟后,他像筋疲力尽的泳客爬出海浪般爬下床,然后在窗边的扶手椅上重重坐下。她进到浴室里,出来时坐在他的大腿上。“我真羞愧,”她说,“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坏女人。”

他摇摇头。“我的丈夫不怎么行了。我跟你说过他是个瘸子,比我大很多。”她笑着,“他都干瘪了,我们好几年没有夫妻之实。你知道,我的孩子露西不是跟他生的。”“这说来话长,”她说,“是为了露西我才嫁给他。我打赌你一定很纳闷我为何会嫁给一个瘸子。真是一言难尽啊。”

她的声音像规律的鼓声般催眠,他的身心都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这件事得花很长时间才说得完,所以我没办法写在信中。多伊尔一家住在中央大街,是我家楼上的邻居,当时我遇上了麻烦。我之前对他很好,还跟他去看电影,即使我是那一带很受欢迎的女孩,而他是个瘸子。当我遇到麻烦不知所措时,我跟他要钱去堕胎,他没有钱,于是干脆娶我为妻。都是因为我误信了一个下流的外国佬。我以为他是个好男人,但当我要求他娶我时,他让我吃了闭门羹,连堕胎的钱都不给我。他说如果给我钱,就代表承认这是他的错,我就会吃定他。你听说过这种人渣吗?”“没有。”他说。她所描述的人生比她身体还沉重。仿佛是一封巨大的寂寞芳心小姐读者来信,像镇尺一般重重地压在他脑门上。“孩子生出来后,我写信给那人渣,但他从没回信。大约两年前,我越想越觉得不公平,露西得依靠一个瘸子爸爸。所以我在电话簿上查了她生父的电话,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带着露西去找他。我当时就说,我自己别无所求,但我想要露西得到她应得的。他让我们在走廊等了一个多小时。我跟你说,我简直气炸了,想着他对我和孩子的所作所为,然后那混账东西把我们带到了客厅。我当时很安静、很淑女,因为钱不是一切,他也不值得我破坏形象,那肮脏的意大利佬,我告诉他,他应该看在自己是露西老爸的分上尽点责任。他居然说他从不认识我,如果我再骚扰他,他就报警抓我。我一听火冒三丈,出手打了那浑蛋,让他知道我多生气。我们相持不下,有个女人走进来,我想是他老婆,于是我大叫:‘他是我孩子的父亲,他是我孩子的父亲。’他们去打电话报警时,我抓起孩子的手逃走了。”“最有趣的部分来了。我丈夫是个怪人,老爱假装自己是孩子的父亲,跟我谈论‘我们的’孩子。我们到家时,露西一直问我为什么我说那陌生人是她爸爸。她想知道多伊尔是不是她真正的父亲。我当时一定是疯了,我告诉她,她真正的父亲名叫托尼·贝内利,而他辜负了我。我跟她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糊涂话——大概是电影看多了。多伊尔回家后,露西一看到他就对他说他不是她爸爸。这正戳中他痛处,他想知道我对露西说了什么。我不喜欢他的态度,便说:‘我说了实话。’我猜我也看不惯他老当她是掌上明珠。他过来朝我脸上打了一拳。我绝不让任何男人这样对我,所以就反击。他抄起拐杖打过来,但没打中便摔倒在地,接着竟然号啕大哭。孩子也在地上哭,我跟着也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她等着他说些什么,但他仍保持沉默,她只好用手肘推他一下,要他说话。“说不定你丈夫很爱你和这孩子。”他说。“或许吧,但我当时是个漂亮的姑娘,要选谁都行呢。哪个女孩想和一个软脚虾共度余生呢?”“你还是很漂亮。”他不知道为何这么说,可能出于恐惧吧。

她回报了一个吻给他,将他拖到床上去。

寂寞芳心小姐陷入低潮

多伊尔太太离开后不久,寂寞芳心小姐身体就开始不舒服。他无法离开房间,睡了两天感觉好一些了,到第三天又开始浮想联翩。

他想象自己在当铺窗口,眼前尽是毛皮大衣、钻戒、名表、枪、钓具和曼陀林等,这些都是带有受苦意味的物品。一把镀金匕首刀锋上闪着痛苦的光芒,一支磨损的喇叭苦苦哀号着。

他坐在窗前思考。人类的本性里对秩序是有偏好的。钥匙放这个口袋,零钱放另一个口袋。曼陀林有G、D、A和E四种调。物质世界中的失序似乎也有定律。人与大自然的对抗……千古不变的争战。钥匙渴望和零钱厮混,曼陀林渴望演出走调,每个秩序的核心都有毁灭的因子。秩序是注定的,但抗争还是值得的。

一个标价2.49美元的喇叭发出开战信号,寂寞芳心小姐便投身战局。首先他以旧手表和橡皮靴摆出一个阳具,再来将伞骨和鱼饵排成心形、将乐器和圆礼帽排成菱形,接着又摆出圆形、三角形和纳粹标志。但证明不出什么定理,于是他摆出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当十字架大到当铺容纳不下时,他把它移到海边。他增长十字架的速度不及海浪拍打的速度。他非常努力,坚持在海浪拍打的轨迹上继续排,利用海中的垃圾——瓶子、贝壳、酒瓶软木塞、鱼头和渔网的碎片。

由于体力不支,他终于睡着了。醒来时,他觉得很虚弱,心情却很平静。

有人怯懦地敲了门。门打开了,贝蒂蹑手蹑脚地进来,双手拿满东西。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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