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佳境(跨度长篇小说文库)(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2-03 04: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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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海萍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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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入佳境(跨度长篇小说文库)

渐入佳境(跨度长篇小说文库)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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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0-01ISBN:9787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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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就在刚才,通过那部镶嵌着大理石波浪纹的电话,我与风烛残年的父亲进行了一番唇枪舌剑。战斗的结果自然是年老嘴拙的父亲没占到上风。而我,却不忍心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傲然自居,相反,各种难以名状的情感激烈地撞击着我的心。

我们争执的主角仍然是我那个懒惰成性、撒谎成癖、游手好闲又遭逢失恋的小弟弟刘水南。下面就让我将几分钟前与父亲舌战的内情一字不落地公之于众。当然,我可能会为此被扣上大逆不道或者忤逆不孝的罪名,然而,在维护人的善良诚信原则和作家的良心操守面前,我又是没有任何愧疚的。“爹……”我的声音怯怯的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因为阴历年前我刚和父亲大吵了一架。那次吵架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惜物如金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摔掉了手机、暖瓶和铝锅,并且,他使足了力气将卧在炉火旁打瞌睡的花猫踢到门槛外的石板上,那只养了八年的花猫当场毙命。“我还是想说说关于水南的问题,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弟弟,咱们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他……不能啊,小北,你是他的亲姐姐,你最疼他了……”

父亲的话绵软了许多,话里有商榷和祈求的意味,而这和他一贯冷峻、霸气、易怒的性格极不相符。我在恍惚中感觉和我说话的不是父亲,而是另外一个谦恭温和的陌生人。但我清楚地知道他正是那个几天前摔了手机、暖瓶、铝锅,并把养了八年的花猫踢死的父亲——这个从不服输认的男人竟然为了一个不可救药的逆子而违拗自己的性格和良心!“爹,您得听我说,所有问题的前提是他真的转变了吗?在他还是一坨屎之前,我无能为力。”我不容分说就打断了父亲的话。我知道这行为十分放肆,这将伤害到一位被自己的小儿子折磨得几近崩溃的老人。“这……我保证不了。可不能不管他呀,他走在悬崖边上了,眼瞅着就得掉下去。唉——咱都是他至亲的人哪,咋能不拽他一把?”“这几年来,我们没有拽过他吗?整个冬天,他住在女朋友家里,每天早晨,他骑着女朋友的电动车佯装上班,而在那些所谓上班的日子里他都干了些什么呢?您倒是说说呀!他整天整天地在网吧《大话西游》,或者到火车站旁的按摩店里找乐子,再或者……唉,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多少坏事。哦,对了,他从女朋友家的褥子下偷钱,他把女朋友银行卡上仅有的一千五百块钱取得精光……而他,一个青壮年劳力却觍着一张脸在人家那混吃混喝,多下贱哪!您培养的好儿子。”“够了,这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还是说说以后的事儿吧。”父亲虽然有些愠怒,但他不好意思发作,毕竟他是为着自己那挨千刀的儿子求到我了。“过去了吗?您能保证过去了?”我感觉一场爆炸正在酝酿,甚至,我看到捻子上闪动着火星……“我只是想让你留意身边有没有招婿的人家,水南如果能在你身边得你照应,我和你娘也能放心了。虽然他不是个玩意儿,但眼瞅着就过了好年龄,总不能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吧?”父亲极力克制住一腔怒火,这怒火来自一向颐指气使的父亲的不得不放下姿态的懊恼,更来自在游手好闲、欺骗、虚荣等恶习中愈陷愈深的二弟。“我已经在托人打听了,但是前提是你的儿子刘水南转变了,变好了!是一个勤奋、诚实、人格健全的男人了。”“小北呀,妮子,转变总需要一个过程,也许女方家里会感染他呢?也许会呢?”我的父亲在电话那边喃喃自语,也许他正死命盯着油光可鉴的黑檩条,也许,他把目光停留在那些未燃尽的松枝上。我知道,那点烟火根本温暖不了父亲那颗几近僵死的心。因为,我的二弟刘水南残忍地在里面注入了“瀚海阑干百丈冰”,纵使我那年近古稀的父亲对那个逆子有着百折不挠的勇敢的爱,有生之年,也根本融化不了它们。“爹呀,你们,你和娘是生养了他对他有养育之恩的亲人,你们整日辛苦的劳作、你们日夜刻骨的担忧都没能感染得了他,他怎么会被一家陌生人感染呢?您这幼稚的想法和异想天开有什么区别?”“万一可能呢?万一呢?”父亲的声音又低了几个分贝。“几乎没有这种可能,他已经坑害了一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好姑娘,您怎么忍心让他再坑害第二个呢?”因为父亲的自私,我开始愤怒起来。这个爱子成疯的老头儿在自己无能为力之后,竟然把希望寄托在一家陌生人身上,而全然不顾我那已经堕落得不堪收拾的弟弟完全有可能给他们造成沉重的苦难和伤害。“可是?可是你二弟的困境该怎么解决呢?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姑娘啊,我已经没用了,就是个废物!唉——可水南——眼瞅着他——让当爹的咋忍得下心哪!”父亲的声音低到了尘埃里,我几乎听不到了。然而父亲的苦楚却通过毫无感情的电话线匍匐而来——他希望自己的小女儿刘木北有力挽狂澜式的魄力和智慧。“所有的路都是他自己走的,不是我们让他做那些错事的,您完全不必自责,二十五岁了,他成年很久了,他应该知道责任、奋斗、勤奋、人格是怎么回事了。”“是啊,他二十五岁了,再晚就错过找对象的最好年龄了。他不会一直这么堕落下去的吧?小北,他不会的,是吧?”“谁知道呢?但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把一个还没转变好的浪荡子介绍给我身边的邻居,如果他在婚后本性毕露,让我怎么面对人家呢?”我说。“可是总有万一突然变好的可能呀!万一人家家里富足有余,有楼住,有车开,又仅仅缺个男孩……”父亲仍然坚持他虚无缥缈的推断,而那个推断在我看来简直可笑至极。“爹呀,咱总不能以一种咱们渴望的推断去赌一个素未谋面女孩的终身幸福吧,咱农村人不是一向诚实憨厚吗?即使有这样的人家,人家找女婿完全是为了顶门立户,可您的儿子,他是个啥德行呢?恐怕没几天就被人家轰走了……”“既然你这样说,那……那就让别人随意给他找个人家吧,不过我还是想他能在你身边,你是他亲姐姐,照应起来方便……”“至于他去哪里做上门女婿,我不关心,他实在太伤我心了。但您对他太过姑息的态度很让人不理解——为什么不让他深刻反思而改过之后再给他成家呢?”“就这样吧,我还是希望你尽一个做姐姐的本分,帮帮他。”父亲说完便挂了电话,他已经没有耐心和我打持久战了,我已经不是年少时言听计从的小女孩,而他也不是当年那个正直果敢、说一不二的男人了。

虽然,父亲那近乎哀求的语气让我内疚了许久,但是,我并不懊悔和我一直尊敬并爱戴的男人进行那场正义的辩论。

一只身形纤细、动作灵敏的小潮虫儿从脱皮的浅绿色窄木门下迅速爬了出去,以那个降生在马槽里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的名义祝愿你这个不曾体会人情冷暖的小东西,希望你在这薄情的人世间幸福无忧地度过一生。

一次……两次……三次……我记得在小解或者大解百无聊赖的空当,在太阳的光辉无法穿透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没有一扇窗的暗巢里,在被多种疾病侵蚀却仍然顽强活着的婆婆那抑扬顿挫的鼾声里,我的心格外不能平静。如果恰巧一只不识抬举的小潮虫涌动着它粉色的身子大模大样地闯进我的视线,那将是它最可怕的灾难。我会用一截卫生纸轻轻把它夹起,随即放入尿臊味浓重的便池。起初它会在便池里做无谓的挣扎,当然这是一切生命面临死亡的本能反应,我甚至俯下身子,不带一丝笑容地观察它们细密的小脚怎样划出来一道道涟漪,那些涟漪疲倦地涌向白瓷的便池边缘。我的耐心十分有限,这个拙劣的游泳者并不能激起我丝毫的怜悯和兴趣,在我的手指扳动便池冲水阀的瞬间,那个小生命便随着水流翻卷着滚进下水道了……我记得,即使在便池残留的水恢复平静之后,我的心也不曾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有丝毫的悔意。

然而今天,我竟然对这低等生物产生了强烈的怜悯之情,并且这怜悯之情促使我对之前残害它们性命的罪孽行为产生了懊悔感。

二弟,此刻,你在哪个角落里鬼混呢?你穿得暖吗?吃得饱吗?有工作了吗?工作劳累吗?还在为失恋而痛苦吗?你幡然醒悟体会到父母的艰辛了吗?你勤奋努力了吗?

让我这个姐姐,曾一度把你嘴角打得流了血的姐姐以什么样的心态对待你呢?生命,无论高低、贵贱,无论健康、残缺,无论高尚、龌龊,无论进取、沉沦……都应该是平等的!这不是我刚刚在前面说过的话吗?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像怜悯一只潮虫一样怜悯你呢?

我的心很乱,在我确定写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句子之后,便开始在网上浏览网页。一则来自腾讯认证空间的消息跳进了我的视线:一辆奥迪车在澳大利亚一机场停了六天,车主出差后回来取车时发现一只鸟在车的雨刷上筑了巢,并下了蛋。车主与负责野生动物的官员联系后得知,可请人将巢移走,或者等蛋孵化出再将车取走。车主最后决定将车留在机场,自己骑车回家。

车主的大爱使我恍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二弟,哪怕你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得再远,我们都没有权利把你放弃。对于一只卑微的小潮虫尚能心存怜悯,何况对于你,我一奶同胞的弟弟呢?

爱,也许以近乎失去理智的愚钝和海纳百川的胸怀呈示才尤为可贵。

2

午夜十二点,我盘膝坐在一个有着银白色皮革面的矮凳上,这个凳子的其他部位原本的颜色是与我和姚大志结婚时买的纯白色香港红木家具相配的,然而在经历了十余年的时光变迁之后,它们都黯然失却了最初滑润而又简净的洁白,像十分不情愿步入更年期的妇女们蜡黄的脸。就是这张极为丑陋的“脸”也不能保持它的完整姿态,像老人们脸上肆意伸张的皱纹,银白色的皮革面上裂开了枝杈纵横的好几道显眼的伤疤,为了掩盖它的狰狞面目,我特意在从编辑部回家中途路经的美乐福超市站下了车,从四楼标着处理牌的一堆各种款式的坐垫中挑选了一个镶着蕾丝花边的正方形坐垫。现在,我就坐在这个坐垫上,我苦思冥想一些逝去的细节,我的初衷自然不太单纯,我冥想的动机不是为了反思顿悟,而是,我寄希望于这些曾经发生过的而现在又虚无缥缈的生活的碎片,能够成全我一个卑微而伟大的梦想。

我知道,我的希冀明显过于幼稚。这就好比在十小时前,我在电话里嘲笑父亲的幼稚一样。父亲居然把一个放荡不羁的孩子的转变寄托在一家陌生人身上,并且他的这种念头顽固得不可思议。因为关于那件事的讨论已经进行过七八次了,而我的意见每次都如出一辙:强烈反对把一个还没调教好的浪荡子交付给一家毫不知情的陌生人,然而父亲总是显得那么顽固不化。

让我腾出点时间思考自己的问题吧:虽然我已经在这座蓬勃发展着的目前还稍显鄙陋的城市赢得了“作家”的称号,然而我知道这个称号可能和我的实际水平大有出入,尽管我的诗集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验审程序,她会随着春天的来临诞生于我三十三周岁的灼灼年华之中。我对这部集子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在她策划、选稿、配图、交付、终审、的整个过程中,我没有表现出像怀胎十月那般日日刻骨铭心。我之所以表现得不太热情,也许是我对自己的作品质量尚持有怀疑态度,也许是我对目前古典诗词在整个中国文坛上的尴尬境地尚持有怀疑态度。这种幽怀忐忑的焦灼情绪在长时间聚集凝结之后,便形成了一种我对文字的言不由衷的冷漠。这种冷漠并不是单纯的冷漠,是啊,一个热爱文字的人怎么可能对文字产生抵触性的单纯冷漠呢?我知道,我的这种佯装的冷漠背后隐藏着一种火热的永不懈怠的执着。

现在,我盘膝坐在镶着蕾丝花边绣着粉红色小花的坐垫上冥思苦想一些逝去的生活细节,这些细节固然存在,然而我却不能把它们严丝合缝地重现。困扰我的不仅仅是记忆碎片的模糊,与此同时,我还纠结于这样一种在常人看来过分苛刻的状况,那就是我所渴盼的熠熠生辉的句子和情节不是从我敲击键盘的指尖自动流出来的,而是我动用了思维体系中所有能给句子锦上添花的器官并且经过周密的逻辑安排形成的。我如此煞费苦心,然而,难道所有的文学作品不都是经过这样的工序产生出来的吗?

我的忠实的朋友潜初先生曾异常严肃而真诚地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虽然对于真正的作家来讲,写作并非枯燥无比,然而,写作的过程确实是对自己施行逼迫的过程,尽管这样的逼迫略微残忍,然而,当富有个性化和地域色彩的文字连缀而成的故事能够在那么三五个读者心里激起一丝涟漪,即使这微如草芥的赞赏之于作者也总能魔化成一份丰厚的精神奖励。其实我是没有任何必要纠结的,我大可这样告慰自己:年轻人,能写出来被一座小城里所谓的文人们肯定的诗词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壮举了,何况,你的生命这么年轻。然而我却执意沉浸在这种纠结中不能自拔,我甚至没有勇气翻阅两个月以来一直堆砌在右手边的文字稿。那些文字稿我已经托潜初先生校验过了,潜初先生现年四十三岁,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他的父亲,那个毕业于河北教育学院、身材魁梧、知识渊博、谈吐风趣的老头儿在监狱里耗费过七八年的光阴,他差点儿在邓拓、老舍、傅雷们英勇弃世时追随而去,但他还是忍着羞辱、痛苦和绝望苟活了下来。为此,潜初先生的整个童年期被沉重的阴影覆盖,高小毕业后,他做过羊倌儿、种过地、垒过墙……十九岁时,在一个不起眼的市郊的炼钢厂做了几年炉前工人,从那个时候他开始了认真的读书写作,自费出版过几本诗集。那几本诗集在一定意义上改变了他的命运。他被爱才如命的上司调入总厂宣传科,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宣传科科长,然而,毕竟有许多时间被他从烦琐的工作中节省出来,他毫不吝啬地用读书写作把这些时间填满,这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和文字结为近邻的工作。就在去年冬天,我才邂逅了这位风华正茂的潜初先生,那时他已经在晚报任文艺部主任,不过他除了偶尔采写影响重大的新闻事件之外便将精力完全倾注在诗歌写作上。我们的邂逅缘于在我编辑的刊物上有他一首诗歌,受小说板块责任编辑温凯歌的嘱托,我给潜初先生打了一个电话,电话的内容无非是通知他到我们的编辑部拿刊有他作品的那期杂志。

我好像扯得太远了,是啊,思绪有时候要比开闸的水更为可怕,它们就好像生了雄鹰那矫健的翅膀一般,在广袤无垠的蓝天上翱翔不已,这样的翱翔是任凭你使用什么手段都无法阻止的。那么,让我再次回到我坐在那个镶着蕾丝花边绣着粉红色小花的坐垫上冥思苦想一些逝去的生活细节那档儿,我的本意是趁着我的丈夫姚大志下班之前能够回想起来一些精彩而又发人深省的细节,用以充实我尚在构思中的小说章节,然而我实在难以从乱如团麻的芸芸往事中整理出一个纯粹而又合乎逻辑的头绪来。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一阵急促而又铿锵有力的皮鞋与石灰台阶接触的声音,姚大志回来了,我的丈夫,旭光煤炭采煤四区一个普通的检修工人,他拖着疲累的步子正在上楼。之后便是钥匙插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再之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脱外套声音。在这一系列声音之中,我呆滞得像个木偶,既没有急切地迎上去帮他脱掉外套,也没有站起身把保温壶插上电——他习惯回家后喝大量茶水。直到他从门边探出来一张沧桑而又略显疲倦的脸,我才勉强回应给他一个浅而干涩的微笑。“干活儿顺利吗?”我习惯性地问了一句重复过千百遍的话,这的确是一句看似无聊的废话,然而这句废话非说不可。而我除了说出这句废话之外,实在找不到其他更能真实表达心意的措辞。我是一个作家,措辞对我来说并非难事,然而,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在一个熟视无睹的粗人面前卖弄什么斯文,而他也从骨子里鄙视这种斯文。他曾咒骂文人是无耻的流氓和骗子,并且,他千方百计阻止我参加各种和文化沾边的活动。“糟透了!妈的宋天贵,害得一班工人跟他落点,本来转换机不能开了,他非要老子们开,开开开!结果咋样?把皮带开断了!知道吗?这已经构成中级事故了,这要让矿领导知道,伙计们一个月的奖金就没了。为了那四百块钱,一班工人硬是趁着早班上工之前忙活了将近两小时,总算弄好了,晦气!”姚大志那双细长的双眼皮眼睛边残留着没有洗净的煤屑,这就使得他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深陷在黑暗里,他的鼻子流线清晰、巍然挺立,嘴巴纤薄而微微上翘,这使得他性感十足。他的五官组合像极了影视演员谢霆锋,只不过谢霆锋依然保持着十几年前的苗条身材,而姚大志的裤腰已经以每年一寸的速度递增了五年,现在已经到了二尺八寸的尴尬境地。这个男人每天的按时回家并不能激起我丝毫的热情和感动,我是个喜欢独处的女人,姚大志的归来会使我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一些工作,有时候是构思的句子,有时候是网上的情侣,今天则是沉湎于过往的追忆。他对我的妨碍使我懊恼,尽管这妨碍不是出自他的本心。我的懊恼在一个贤惠妻子应该奉献于辛苦操劳的丈夫面前不得不迅速自我瓦解,我用近乎令自己毛骨悚然的虚情假意回应给他貌似关照的话语和微笑,这实在不是一个自诩崇尚真实的人的应有之举,然而,我习惯了这样的迎合,这样的迎合丝毫没有激起过我的愧疚感。“你在想人吗?”他的嘴角又荡漾起那种我司空见惯的质疑性嘲笑。“是的。在想一位朋友,他曾真心实意地帮助过我。”“潜初?《乌鸡眼与乌贼骨》的作者?你的蓝颜知己?那个看起来像老头儿的晚报文艺部主任?”“是的是的,就是他,一位值得尊敬的学者,一位胸怀真才的智者,一位默默耕耘在当代文坛上的愚人……”我突然抑制不住一直以来隐藏在内心的对潜初的尊敬和赞美。“潜初是他笔名吧?啥意思呢?”姚大志的嘴角依旧挂着那种模棱两可但又坚定异常的嘲笑。我对这种嘲笑早已习以为常,就像某一天听不到婆婆那抑扬顿挫的鼾声会睡不着觉一样。“‘潜初’在新华字典的解释为‘指帝王即位前或贤人未被任用时’。”“哦,听起来不太得志,和你一样?”“是的,他二十余年的写作居然未被当代文学界认可!这或许与他不善奉承的性格有关,不过,在我看来,这应该是当代文学界的蒙昧。因为他的文字无论文学性还是逻辑性都是那么到位,他跋扈飞扬的文采简直让我吃惊!我认为他应该写小说,可他偏偏沉迷于和古典诗词一样备受冷落的现代诗,这一点和我很像。”“我吃什么?”姚大志突然转换了话题,他的面容也显得愉悦起来,班上的烦恼和长久徘徊于心中的疑云已经在这个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他的胃需要食物,此时,可口的食物轻而易举地占据了他的思维——他就是这么简单一个人,简单到不屑分辨生活中的是非真假。“要喝点酒吗?可惜小菜不太如意,只有我们吃剩的半只坛子鸡和一点凉拌花生米。”“够我下酒了。你呢,要陪我吃点吗?”“不了,太胖了,不敢吃。我练习写会儿字,欧楷太难写了,我在考虑要不要换二王的帖子。”“你呀,就是不坚持,儿子和你一个德行。”他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每当他发现我不够完美的性格缺陷被我自己无意拆穿的时候,总会鄙夷地看我一眼,就好比,那一眸的鄙夷是他所能对我做的最有价值的报复。然而,他不知道,我对这种鄙夷早已习以为常,并且连反攻的兴趣都没有。

儿子的美梦已渐入佳境,他在大床靠近暖气的一边四仰八叉地随意伸展着修长的四肢躺着。本来他应该去客厅的小单人床睡觉的,由于这几天看了几部非常恐怖惊悚的日本片,他忍受不了在暗夜里突然醒来而要独自面对的四壁和窗外的阴森,他经常幻想有披头散发吐着血色长舌的女鬼倚在客厅通往厨房的浅绿色小门旁对着他凄惨地笑,所以他强烈要求和我们同睡。而我,作为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是没有丝毫理由拒绝这合乎情理的要求的。“虽然我很想……”姚大志眯缝着眼睛朝我胸部瞥了一眼。以一个写文字人的特殊敏感,我意会了他那一瞥背后隐藏的目的。“是啊,我知道你很想,然而,你的儿子在这儿睡着,而你的母亲就在隔壁,她近来睡觉轻得很呢。”我冲他狡黠一笑。“可恶,真想把他扔出去。”姚大志一边脱衣服一边冲着酣睡的儿子使劲努了努嘴,那样子,完全像个大孩子。

虽然我还没患上性冷淡综合征,然而,我知道我的欲望已经以一种垂垂老态臻于沉默。是啊,这十余年,儿子几乎一直赖在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席梦思大床上,隔壁睡着耳聪目明的婆婆,我们的夫妻生活一般都是草草了事,就是这样的草草了事也要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

姚大志把一只手伸进我的被窝,在那只手即将展开行动之前,我不耐烦地把它拨开了。“累了,睡觉。”“好吧,睡觉。”

3

婆婆的身体大不如以前,在经历了宫颈癌、脑溢血、急性心律衰竭等诸多病魔侵袭之后,她的私念和惰性毫不隐晦地表露出来。她不太喜欢我,在我和姚大志还未登记结婚之前,那时候,我住在这个二居室的小房间内,那是姚大志的房间,我整日蜗居在房间听音乐、看电视剧。她没有以未来婆婆的身份热情款待我这个来自农村的儿媳,早餐通常是前一天晚上喝剩下的米粥,如果米粥太少,她会从水龙头接一碗自来水添到锅里,这样的话,米粥就变成了米汤,清凌凌的汤里简直找不到几粒米;中餐通常是面条,而她竟然从不打卤,就连最简单的炸酱卤、西红柿炒鸡蛋卤也不做,白水面条加油爆葱花,这样的午餐能一连持续几个礼拜;晚餐则是一成不变的小米粥,偶尔会炒一个茄子或者白菜。我来自农村,在那贫瘠的大山深处,食不果腹的童年都没能使我心生一丝抱怨,所以,我根本没心思反抗这样的冷遇,那时候,我整个的热情都在那个豪爽不羁而又酷爱整洁的年轻人姚大志身上。直到有一天,婆婆和一个女人的对话从小房间虚掩的浅绿色木门处氤氲而来:“拜托了,给我们大志物色个好姑娘,要城市户口,有工作。”这句话伤了我的心,成了这十余年来我憎恶她的导火索。她可真是个没有涵养的女人!是的,我的户籍在农村,我也没有正式工作。然而,她有什么理由忽视我的存在?难道她笃信的主耶稣教导她这样做吗?主耶稣是爱“世人”的,这“世人”应该是一切有罪的或无罪的男女老少。我,一个把青春和爱情都奉献给她儿子的女孩,活生生一个人,她就这样把我残忍地省略了。我终于明白了她对我不太热情的原因,她想用这没有硝烟的战火把我击垮,以至于我主动缴械乖乖逃走。然而,她错了,她从来不知道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她更不知道我担负了一个神圣的任务,那是我自己强加给自己的任务:我要把她的儿子,那个豪爽不羁的男人从外面的花花世界拽回来,拽回到她的身边。我虽然憎恶她,但我有涵养,我从未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她冲突。我爱姚大志,她是姚大志的母亲,我也要学着爱她。

在这里,我不想一一细数她的罪状,然而,她确实算不得一个合格的母亲,更别说合格的基督徒了。她对孩子们的苦难视若无睹:大姑子买房差几百元钱,按说做母亲的应该慷慨解囊,然而,她都做了些什么呢,她居然婉言拒绝了大姑子借钱的请求;大伯哥家的孩子送给她照看,她按月收费,一月五十元毫不含糊,假如有一个月大伯哥忘记送钱,她就立刻把孩子送回去;由于我和姚大志每月要还结婚欠下的外债,所以生儿子的时候,我和姚大志没有一分钱的存款,我们满以为婆婆会把住院费垫出来,然而,她像躲瘟神一样逃到基督教大教堂里念了半天《圣经》。

作为女人,我还是太过于尖刻,本来不想一一细数她的罪状,然而,我还是不厌其烦地把这些细节展现出来,我是个诚实的人,我做事的风格向来是实事求是,我在这里赘述婆婆的罪并不是标榜我的善,作为一个不太善于杜撰的作家,我想我只能在这真实的叙述中获得升华和救赎。

婆婆一天的睡眠时间在十八小时以上,除了吃饭和大小便,她几乎从不离开小房间。她在充斥着尿臊味儿的被窝里不知疲倦地睡觉。她偶尔说梦话,但我从未刻意偷听过那些梦话的内容。她打鼾,鼾声激越而沉重,有时候简直就像飘荡在秦淮河上那一支支抑扬顿挫的曲子。她面色红润,肌肤也很舒展,右手的四根手指和大拇指亲密地捏合在一起,这只手通常像根勺子一样垂在她的胸部。自从五年前第一次犯病至今,她的活动范围便大为缩减,春夏两季,在子女们的催促下,她才勉强到楼下的树荫里坐一坐,秋冬季节,她便再也不肯出门,即使是阳光灿烂的晴好天气,她也坚定地把自己闷在那个充斥着尿臊气味儿的被窝里。每餐饭都是我亲自端到她面前的方桌上,馒头要撕碎,筷子要递到手中,如果没有新鲜的炒菜,她坚决不肯下咽任何东西。我暗自抱怨自己命苦,我将在这个生命力异常顽强的老太婆手里终世不得翻身。有一次,我气急败坏地把本来端给她的饭碗摔在墙上,那是一碗喷香的混合着粉条、茄子、豆角、西红柿、豆腐、海带丝、猪肉片的菜饭,是她最喜欢吃的。我实在想不起来为什么摔碗,我只记得我是被她嚣张的气焰彻底激怒的,那一次,她伤心地哭了好久。我记得我哄她,向她承认错误,她坚持了两餐不吃我做的饭,然而,她的惰性让她很快妥协。这次冲突很快就被生活琐碎淹没了,即使有过芥蒂,这种芥蒂也禁不起一家人一个饭桌上的纠缠消磨。

我确信婆婆不是故意把尿撒在地板上的,然而,每天清晨,当那闪着亮光的尿液像被乱石击碎的水花肆无忌惮地横亘在我的眼前,我的怒火便霍霍地激烈燃烧。“难道您不知道自己要尿尿了?难道您就忍心让全家人忍受这种糟糕的气味儿?难道您就不能早起来五分钟?”

当然,这些话不是每天都说,大多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用那根把上带有黑色暗斑的墩布把这条晶莹的小溪擦去,然后在水龙头下狠命冲洗那些沾了尿液的布条。婆婆一贯用沉默反抗我的愤怒,这样的沉默很容易激起我更大的愤怒,在这更大的愤怒里,我想到逃避,逃避的唯一出路便是离婚,然而,一想到要和亲爱的儿子分别,我的内心就刀绞般疼痛。姚大志对我的愤怒很不理解,但他毫不犹豫地和我站在同一战线,在我指责婆婆的时候,他偶尔会帮我一把,但大多数是以沉默减轻震级。我对他的帮忙和沉默毫不领情,我固执地认为我所遭受的灾难全是拜他所赐,他没有能力改变一切,我也没有,然而我从来不认为这就是我的命,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连带他一起憎恶。

婆婆的觉依然香甜,她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我的心理变化。她常不小心把大便拉在裤子里,成人的大便,又多又臭。我的大姑姐虽然距离不远,然而我总不能大惊小怪地因为这样的事儿给她打电话。两个姑娘并未沾过婆婆多大的光,唯一的事实就是婆婆生养了她们。纵千万分委屈,我也得装得像个孝女一般收拾残局。我的婆婆,她像一尊神像端坐在坐便器上等你冲洗。其实,她的手脚还不算太不灵便,然而,她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肯脱。她只等着我去伺候。“我造了孽,上辈子欠了她的。”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我自认为自己是个狭隘而又苛刻的女人,然而,姚大志的七大姑八大姨却把“好媳妇”这个美誉毫不吝啬地赐给我。每次他们做伴来我家做客,总是轮番赞扬我的美德。“小北,你真是千里挑一的好媳妇,俺家大志有福气,大志娘也有福气。”这样的话我听着很刺耳,然而不得不用虚伪而矫情的笑容回应他们的赞美。其实,我一直崇尚真实,我知道真实的结果不是这样子,我根本不配得到“好媳妇”这个镶着金边的美丽称呼。有一次,我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的话语对我心灵衍生的负罪感,我理直气壮地回应他们:“你们都错了,其实做这些并不是发自我的本心,我的本心是不愿意的,所以请不要再说我是‘好媳妇’了。”我是真诚央求他们不要这样说的,然而,这样的坦白竟使他们变本加厉地赞美我:“瞧瞧,这孩子多谦虚啊,大志的福气该有多深哪,大志娘也跟着沾了多少光啊。”

唉,愚蠢的人们。4

北方的十一月竟温暖得如此大快人心,以至于法国梧桐和毛白杨的叶子始终不肯心甘情愿地落下来,直到今天我都没能观赏到一场声势浩大的落叶雨。我的记忆中一直有这样一个画面:嚣张的寒风席卷着一片片干枯的树叶,那些无助的叶子在苍茫的天空中有气无力地涡旋,一些叶子向更高处飞去,一些叶子落在地上,落在地上的叶子又被重新卷起……

这蔚为壮观的画面在今年这个冬天意外地姗姗来迟,它本该提前半个月来临的,然而,直到现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还不曾见到它惠顾人间。这反常天气自然不能让我这个微小的人物产生一丝担忧,因为我知道来自小人物的微小担忧于事无补,并且可能会引起一些大人物的嘲笑,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忧温室效应将会给这美丽人间造成多么深重的灾难。发电厂、汽车、冰箱、空调……是呀,谁能离得了呢?如今,西伯利亚的冻土层和冰川开始融化,释放出千百万年来冻结沉积在内的动植物腐烂产生的大量甲烷,这无疑将加速地球变暖!假如有一天,美丽的北方失却了冬天,孩子们梦寐的打雪仗、堆雪人游戏将彻底变成童话!这将是多么残酷的事实!啊,我的思绪又飘远了。

姚大志送我的那个套着黑色翻皮套儿的手机又响了,我知道是快递员的。“近来,我们没有在网上订购任何东西,怎么会有快递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去拿吧,快递员的工作还是要配合的,他们很辛苦,再说,万一邮件里有一张十万、百万,或者千万的支票呢。”姚大志瞥了我一眼,又像个大孩子一样冲我努了努嘴。“唉,痴人啊,连梦都做得这么不着边际,别千万,一万就成,哪怕五百元,再不然就一百元?”我一边穿外套一边用鄙夷的目光回敬了他一眼。“像咱们这社会阶层的人,大梦小梦都是黄粱一梦,哈哈,黄粱一梦。”他为用了一个成语而颇有些扬扬得意。

我刚走到楼下就看到虎子懒洋洋地卧在向阳处的一块半拉棉服上,它专心致志地闭目养神,丝毫不为来往的行人高抬贵眼。虎子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笨狗,它是被住在这栋楼三单元的一个瘦高个男人从大街上捡回来的。那个好心的男人用红砖给它砌了一个仅容藏身的小房子,冬天来临的时候,男人在砖房子外面裹上了一层油毡,这样一来,虎子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度过冬天了。“虎子!”我无比温柔地喊它。本以为它会乐颠颠地向我跑来,没想到它只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便漠然地闭上了眼睛。也是,我手里没有它喜欢的红薯和鸡腿,它凭什么要向我乐颠颠地跑来呢?

五分钟过去了,我要等的快递员还没出现,我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因为我只穿了一双拖鞋便下楼了。虽然天气并不算寒冷,但是仍然能感觉丝丝凉气侵入脚心。“闺女,我犯病了,找不到家了,你能帮帮我吗?”一个面部洁净、穿着讲究的老太颤巍巍地向我走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为了不使她中途摔倒,我赶忙跑过去扶住她。这个老太太我认识,她就住在一单元二层。两年前,记不清什么季节什么时辰了,她曾从厨房窗户处向我摆手:“闺女,你上来一下,我不会关火了,茶壶里的水快熬干了。”我上去帮她关好火,倒上水,安抚了几句便下楼了。作为陌生人,我没太多理由逗留在那里。前几日,也是一个晴好的日子,她坐在楼下我婆婆常坐的石凳上,一个脸上没有笑容的女人在旁边伺候。“我是大傻瓜,我是大白痴,我怎么还活着呢?”她的嘴里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这几句话让一些人很不自在,然而她旁边那个女人的表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她显然没兴趣制止老太太这些不合时宜的唠叨。“你是大傻瓜,大白痴,你怎么还不死呢!”我推断旁边那个女人肯定常这样责骂,以致这些自贱的话语被这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记忆得无比深刻。

她并没有把身体的全部重量倚在我身上,由此我推断她也许并无大碍。然而,她依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也许是她从二层楼下来累坏了。”我这么想。“闺女,你帮帮我,我找不到家了,不会吃药。”说着话她就要拽我上楼,我能感觉到她很有力气。“大娘,我在等快递员,他马上就来了。”我知道她脑子有问题,便用哄小孩的语气跟她说,她果然安静了,乖乖地站在原地。“遇到好人了,闺女,你真是好人。”她的嘴一刻也不闲着,喋喋不休地说,如果是婆婆我可能早就厌烦了。我的婆婆——那个身体并无大碍却异常嗜睡的虔诚基督教徒,她已经不屑和任何人讲话了,除非你有问题直接指向她,她才会开了尊口随意哼哈两下应付。我怜悯婆婆的境况,其实她并未脑萎缩,她只是甘于用沉默来规避我对她的数落。这一切,我是深知的。然而,我不能把她当作我的母亲,我甚至私下里认为她和我的母亲简直是天壤之别。我的母亲是多么善良的人儿啊,她对每个人都心存善心,她尤其喜欢和家境更为贫寒的人打交道。我一直记得有一个叫继海的盲人,他的妻子李苏凤也是盲人,她的两只眼珠恐怖地暴露在眼眶外,由于太过肥胖致使她走路也不端正。母亲是个不掌财政权的人,她只能用饭菜接济他们,有时候,他们在我们家下房东北屋一住就是好几天。“是您的快递吗?请签收。”一个身材矮胖的年轻人把一封邮件摊开在我面前。我看了下邮件的封面,广东深圳某公司发来的。然而,我实在想不起曾从这个公司购买过什么商品。“请签收,不然我不好交差。”在快递员的催促下,我迅速在指定的位置签上自己的名字。“把我送回家吧,闺女,你真是个好人。”老太依然大口大口喘粗气,然而她却不肯停下嘴巴。我搀着她一步一步地上台阶,每走两个台阶,她就气喘得厉害,不得不靠在墙上做短暂的休息,好在二层楼并不算高,好在她出门的时候并未随手带上防盗门。我让她靠在沙发上,为了缓解她的喘,我把一个小褥子垫在她背后。沙发旁有一个木质小方桌,桌子上放着许多药,有瓶装的、盒装的,药旁放着一张服药说明,上面清晰地记着早起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你中午吃过药了吗?”我一边轻抚她的胸口一边问。“吃过了。”她无比慈祥地看了我一眼。“那咱就不能再吃了,大娘,您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因为您刚才走路累了,所以才会喘。”“我还想吃,不吃就会死,我还不想死,不,我怎么还不死呢?”她紧紧攥着我的手,语气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大娘,您的气色真好,眼不花耳不聋,还有孩子伺候着,这是多么大的福气呀。”为了安抚她的情绪,我赶紧找好话说。“闺女,你可真会说话,好闺女。”她突然哭了,两行泪从眼角簌簌地掉下来,“你说我该怎么办啊,身边没有一个人了。”她说着话便呜呜地大声哭起来,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大娘,您有几个孩子啊?”为了不让她哭,我找着话茬问她。“四个姑娘,三个儿子。你姊妹几个呢?”她果然不哭了,她的喘已经有所控制,不那么急促了。“我家呀,我三个姐姐,两个弟弟。”“哦,真好呀,咱们两家的孩子一样多,你母亲受苦了。”说完受苦两个字,她又呜呜地哭起来,也许是想到了我母亲遭的苦,也许是想到了自己遭的苦。“大娘,您错了。”我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我错了?哪儿错了?一个亲戚从乡下来,可能是我小姑子,说是陪我住几天,晌午时,她坐在沙发上织毛衣,不知咋了,对,她织错了,她生气,她骂我白痴,然后气呼呼地走了。这关我啥事啊?我又不会织毛衣,我要是会就替她织了,可是我不会呀。她走了,我身边一个人儿也没了,呜呜呜呜……”我终于弄明白老太伤心的原因了:其一,害怕孤独;其二,无端被骂。“大娘,知道您错哪儿了不?您家四个姑娘,仨儿子;我家四个姑娘,俩儿子,我们两家孩子是不一样多的。”我不想卷入她的私生活中,于是便接着自己的问题继续转移她的注意力。“不一样多?明明一样多啊。闺女,你行行好,给我孩子打电话,就说我病了。”“可是?可是您知道您孩子的电话号码吗?”“不知道,想不起来呀,那么一长串的数儿,咋能记住呢?唉,记不住。”我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然而这样的沉思没有任何结果,我既不能安抚她的焦灼和惶恐,也不忍心抽身离开。她实在想不起任何一个连贯的有效号码,是啊,十一位的手机号码,搁哪一位老人身上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何况她早在几年前就意识模糊了。为了不使她绝望和狂躁,我装作认真的样子从放在木质小桌的固定电话上翻查她孩子们的号码。“打呀,你打呀,你倒是打呀。”她一个劲儿地催促我。“可是,哪一个号码是你孩子的呀。”“打吧,每一个都是,都是啊,你打呀,打吧!”她十分肯定地鼓励我。

就在拨号的瞬间,我听到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声音,它清晰而急促地打搅了当下的尴尬。“哦,谢天谢地,她家人终于回来了。”两个中年女人闪了进来,其中有一个便是前几日那个脸上没有笑容的女人,现在,在见到我这个陪她母亲说话的人之后,她的脸上依然没有泛出丝毫哪怕一微米宽的笑意。“唉,也许,她被这个脑萎缩的老太折磨得不会笑了。”我暗自想。那个稍微年轻些的女人再三向我道谢,并且寒暄了几句家长里短。我知道了这所房子是老太的,她在家排行老四,不会笑的女人是老大,老太患上了严重的脑萎缩,平日里孩子们轮流和老太居住。“多好的闺女呀,孝顺的孩子。”老太一个劲儿地在她俩姑娘面前夸我,就好像故意嘲讽和责备自己的姑娘似的,这使我感到十分不自在。就在我即将起身告辞的时候,老太竟然硬生生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明显感到她的力量。当时,她眼含热泪,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大娘,我得回家给孩子做饭了,您瞧,都下午六点了。”“六点了?哦,那你赶紧回家给孩子做饭吧,去吧,姑娘,去吧。”

那个刻着“楼兰”二字的栗红色防盗门被我轻轻关上,然而有一串无比伤人的话语急不可待地传了出来。“丢人现眼,白痴,在家憋屈一会儿能死啊咋的?你就不能让人省省心啊,这要是走丢了咋办?”这句话是那个脸上不会泛出丝毫笑意的女人说的,我听到过她的声音,我熟悉她的声调。

莫名的酸楚刹那间便从我的胸口涌了出来。然而,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至于转身破门而入之后像居委会大妈那样对她谆谆告诫吧。我是个局外人,局外人通常是没有发言权的。“唉!八十有七的老太,您还这么顽强地活着干啥?活着就活着吧,非得整个脑萎缩,萎缩就萎缩吧,非得萎缩得这么缓慢!都一把残骨剩灰了竟然不甘心忍受哪怕是一刻钟的孤独!实在有些不近人情。”我一边嘟哝一边朝自己家走去。

我的婆婆,她只是没日没夜地睡觉,仿佛这一睡就少了许多事端,她实在英明至极呀!先前,当她还是个身体健康、面色红润、大权在握的女主人时,她可没这么乖巧,这一点从她圆溜溜闪着亮光的大眼睛可以窥见一斑。这一点也早就被我一向善于相面识人的父亲预料到了,所以,在我出嫁前,他曾语重心长地警告我:你的婆婆不是善茬儿,你要收敛一下自己的锋芒和乖戾。

我好不容易才挣脱父母设置给我的巨型樊笼,在二十二年零八个月的光阴里,我每天都尽量伪装得逆来顺受,不顶嘴、不偷懒、不嫉妒。父亲不喜欢听到我由于过分愉悦而清脆豪爽的笑声,所以在家里,我尽量抑制那情不自禁发出的惹人恼怒的愉悦,这样过分抑制的结果是气流在嗓子眼儿欲出而不能出时憋屈成一种更为难听的声音,这种难听的声音若是被父亲听到,那我将不可避免地遭遇到一场灾难,有时他黑着脸白我一眼,有时他按捺不住愤怒便大声呵斥,有时他粗暴地把我拖出去。父亲的心被狭隘和嫉妒填满了,他由衷地羡慕那些剃着菜饼子头活蹦乱跳的男孩儿,然而,在我之前,他没能如愿,我的母亲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所以,他的脾气日渐暴烈,以至于我们的家庭气氛异常紧张。

我终于挣脱父母设置给我的樊笼,大可堂而皇之地把父亲给过我的善意警告忘得一干二净,事实上,我也确实忘记了父亲的叮咛。这样的忘记曾一度使我陷入新一轮的尴尬境地。5

我们常常为时光的无情流逝而扼腕叹息,叹息之后却依旧肆意挥霍,明明知道时光之于每个人都是有限而残酷的,即使一些常常深刻反省的人,也不能把时光好好善待。我,就是这样一个顽固不化的糟蹋时间的傻子。我痛恨自己,也痛恨操控我挥霍时光的幕后黑手。然而,究竟是谁在操控这只黑手呢?家务是必须要做的,因为在脏乱的环境里,我简直没办法写下一个字,甚至我随时可能变成一头发狂的野兽。所以我不能忍受油烟机上的污渍和纱窗缝里的尘土,我也不能忍受地板上的印痕,有时候,床单上的褶皱也会影响我的心情。每天清晨的化妆俨然也是一道已经习以为常的工序,虽然整个过程要往脸上涂抹四层功能略有差异的液体,它们分别是化妆水、乳液、精华、防晒霜。我不是一个细腻的女人,然而,我并不讨厌这套烦琐的工序,因为我的脸比前几年看起来滋润多了。儿子的功课更是疏忽不得,你一疏忽他便偷懒,即使在我的严目睽睽下,他也敢明目张胆地偷工减料。有时候,我想做一个逃犯,从我与姚大志苦心经营十余年的家里逃走,然而我又惧怕流浪的羞辱和艰苦。我不知道使我萌生潜逃的理由是什么,厌倦?懦弱?不负责任?当然,那个理由肯定和前面这三个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不过我不愿承认罢了。当我发现自己是个十足的蠢人时,我已混沌度日十余年。在这十余年的光阴里,我最杰出的贡献便是养育了一个长相俊朗、聪明伶俐、心地善良的好儿子。十余年里,我停止了一切和学习有关的事情,甚至曾一度沉迷于一款叫作“热血江湖”的网络游戏。我在这款游戏里是个一呼百应的门派掌门,我拥有用不尽的银票,并且,有一个远在齐齐哈尔的机械工程师情人。在那虚拟世界里,我享受到了梦想的一切。然而,我终于还是果断地远离了网游,虽然那过程艰难而痛苦。“混沌十余年,弹指一梦残。”不管怎样,现在,我是个奋发向上的人了,十月份,我报考的河北大学法律基础自学考试顺利通过《经济法概论》和《民法学》两门功课。亲爱的朋友们,要知道我这两门功课的成绩真实有效,完全是凭了我的刻苦和智慧。因为在考场上我一贯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并且我对作弊行为向来深恶痛绝,我从心底鄙夷那些课下不下一点功夫,却在考场上心存侥幸的人——他们恨不得衣服上能有十来个口袋,每个口袋装一本缩印小抄儿,即使不幸被监考老师搜走一两本,他们还能从别的口袋找到慰藉。当然,经济独立是我的终极目标,虽然我暂时拥有一份听起来颇为不错的工作:主编、编辑部主任,然而,要知道,这个冠冕堂皇的称谓并不能给我带来实际的经济收益。充其量我只是个甘于奉献的小人物,因为任何民间组织都没有财政上的拨款,所以这个头衔只能带给我每月五百元的微薄收入,五百元能干什么?能干什么呢?连一件时髦衣服都买不了!这对于我实在是莫大的讽刺,然而,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改变这一切。但这并不证明我会一辈子安于现状,我觉得迟早有一天,我的虔诚和努力会改变我的命运。

我的丈夫,当他发现了我的变化,他表现得非常冷漠,甚至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说。按常规讲他应该为我欣喜,可是天知道他被灌进什么迷魂汤了,他竟然鄙视我的虔诚和努力。就在不久前,他还用极其鄙夷和厌恶的口吻对我说:“这岁数了,还考什么考?还能考成个精啊?难不成想抛弃我这个没有文化的粗人?”“我不能半途而废。”我辩驳。“那你前几年怎么半途而废了?因为潜初是吧?是他鼓动你的?”他的话像一根毒刺扎入我的心,而这根毒刺恰如一缕智慧而温情的阳光照耀着我的心。“是的,是的,就是他,他鼓励我考的,但也是我自己甘心情愿要考的!姚大志,你不思进取总不能阻止我寻求光明吧?”我气愤极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强硬了好几分。“哟,我可不敢阻止你进步,努力学习,天天向上!向上哪!编辑部的工作赶紧给我辞掉,自己算算除了交通费、吃饭费还能剩几毛钱?也不嫌寒碜人!”他从鼻子里哼哼出的那一长串愤懑而怪异的声音彻底伤害了我,而他自己从不觉得是伤害,就好像我早已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有权对她做任何形式的处置。“这不仅仅是钱的事,我热爱它,十分热爱,即使无偿服务我都愿意!我有工作的自由,宪法赋予每个人的!”自知理亏,然而我不想在这个试图攥住我自由并时常嘲讽我的粗人面前失了气势和尊严。我必须斗争,逆来顺受只会使他得寸进尺。“大善人您哪!高尚!市政府真该给像您这样的优秀青年颁个奖!”他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这样的摔门而去被我称作“优雅的妥协”,我知道他通常驾车沿着快速道兜一圈风回来就又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该干吗干吗。他是个没有主见却又极易发怒的人,而他的怒气又常常毫不费力地被他的没有主见消耗掉。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我的锋芒毕露和桀骜乖戾能够伤及他的底线,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结婚十余年来,他不敢和我展开哪怕一次为期超过一个礼拜的拉锯战,尽管几乎每次都是我挑起战争。

我的父亲,那位秃顶衰面的老人在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早晨意外造访了。当门铃以一种羞怯的怪音颤颤响起的时候,我便猜想到一定是老家的亲戚,农村人嘛,啥时候也改不了胆小朴实的作风。我从猫眼里望见那个身材消瘦、风尘仆仆的老头儿——我的父亲,他忐忑不安地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爹,怎么来之前不打个电话呢?”

父亲的到来确实意外,但也使我无限荣光。在我所有的记忆里,外祖父只去过我们家一次,是邻村唱大戏的时候,是在母亲央求过无数次之后,我的外祖父,那个身材矮小却精神矍铄的老头儿才决意迈进我们家的门槛。就在那一次,大伯家刚产过崽儿的黑母狗突然冲出来在外祖父的腿上咬了几口。外祖父虽然没有因为被狗咬伤而生气,然而,从此他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即使在我们村的卫生院治病的那些日子。外祖父的决绝在于深埋于他内心的懊悔,他最大的懊悔便是硬生生拆散了母亲和一个张姓男人的姻缘。父亲是西庄有名的“八大怪”之一,父亲的“怪”在于他的暴躁、自私、大男子主义。但张姓男人却是个性格温和的人,据说他在母亲和父亲结婚之后便从军了,在部队上由于勤勉憨实而得到领导重视,仕途上步步青云。外祖父用不进我们家大门表示懊悔,这样的懊悔方式其实更为残酷地折磨着我的母亲。母亲以外祖父进我们家门为荣耀,然而母亲的一生只盼来外祖父唯一一次的光临。外祖父在被狗咬伤没多久便去世了,这给母亲造成了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疤,那道疤像一块巨石或者暗影日夜覆盖在我母亲的心上。但那个习惯了隐忍的女人,她对一切都不抱怨,只是静默而勤勉地将自己的身心沉陷于日常的冗杂和生活的艰辛。“小北呀,闺女儿,你能在法庭上做我的辩护人吗?你不是学了法律吗?你能做我的辩护人不?”父亲刚一进门就焦灼地恳求我,他还没来得及坐在沙发上,他站在门口迟疑地看着洁净的地板,又看看自己那双鞋底子上沾满了尘土的布鞋。“爹呀,快进来,咱家没那多讲究,本来也不是高档次的家。”为了彻底打消父亲的顾虑,我笑着把他拉进来。为了使他不产生一丁点生分感,我没有从鞋柜拿出拖鞋催促他换。我知道,他习惯了跟脚舒适的布鞋。“闺女呀,你能在法庭上给我辩护不?”

我怔住了,迷惑不解地盯着父亲:他的头顶已经全秃了,一层细而白的绒毛附在那张褐红色的头皮上,两只混浊而无神的眼睛深陷入眼窝,颧骨高凸成小山丘,脸的下部由于牙齿的脱落也呈塌陷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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