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洞庭(阎连科、韩少功、李敬泽、阿乙等诚挚推荐。85后“文字解剖师”,文字版《低俗小说》,小说版《撞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2-04 23:2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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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小驴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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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洞庭(阎连科、韩少功、李敬泽、阿乙等诚挚推荐。85后“文字解剖师”,文字版《低俗小说》,小说版《撞车》。)

去洞庭(阎连科、韩少功、李敬泽、阿乙等诚挚推荐。85后“文字解剖师”,文字版《低俗小说》,小说版《撞车》。)试读:

北归

哆嗦着抽完一根烟,天色暗沉了下来。远处婆娑的椰树和王棕逐渐模糊,化为道道剪影。暮色浓稠,最后一抹夕晖被大地没收,世界又回归了让他感到安全的黑色。汗水顺着脸颊滚落,他下意识地擦了一把,闻到一股浓稠的血腥味道。他断定不是他的血。不是他的,反而更使他慌张。

窗外渐起凉风,宣告闷热快退场了。自踏入此地的第一天起,他便无比厌恶这座海滨城市烈日灼人的白天。烈日当空,炙烤万物,追得人无处藏身。直到傍晚海风上岸,穿透条条街巷,吹得小叶榕簌簌作响,卷走热浪,空气才稍有凉意。咸湿的海风中,带点腥味,闻起来更像血的味道。

他的衣服全给汗浸湿了,紧贴着背,黏糊糊的。他想去洗手间,将身上冲洗干净。起身的时候,却感到一阵困乏。刚才的争持,颇费了他一番力气。

半小时前,她听出他的口音,两人聊天,竟然是老乡。她的声音悦耳,和电话里完全不同。听你口音,是湖南人?是的,他说。你进来吧。她用力招了招手,他照着办了。湖南哪儿的?她又追问了一句。岳阳,他说。不要告诉我,你是华容的吧?他惊讶了一声,你也是华容的?她望着他吃吃地笑,你猜?

她穿着宽松的吊带衫,身材惹眼,眼眸黑亮,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他说不清是喜欢她那口白牙,还是衍生出来的笑窝。你看上去很小的。他嗯了声。过年回家吗?过两天就回的,他说。喝点水吗?他摇了摇头。她还是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她靠着墙,右手的食指挽着发丝,一圈一圈地在指尖缠绕,湿漉漉的目光落在身上,让他莫名地涨红了脸。

她的行李早就收拾停当了,靠墙摆放着。一只32L的拉杆箱,两箱包扎好的热带水果。他上门的任务,是将其中一箱帮她寄往东北。他环顾一圈,单身公寓,装饰简洁、整齐。茶几上摆着手提包、标致车钥匙、新款的iPhone手机。独居,多金,热情的女人……他恍惚了片刻。在她俯身拾起掉落地上的快递单的刹那,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窥视到了什么,心顿时猛地一沉。她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起身的时候,有意将衣领往上提了提,避开了他的目光。空气中燃烧着某种热烈的情绪。他感到口干舌燥,将茶几上的水一饮而尽。这时,他感到一阵更为强烈的干渴,连耳朵根都烧红了。她刚才那个下意识的动作,在他看来,更像是某种指示,或者默许。如同磁石的吸引,他情不自禁地将手伸了过去。你干吗呢?他听见一声惊讶。她用力甩开他的手。他感到脸颊一阵发烫,像着了火一般。目光却并未退缩,依旧盯着她。对峙中,她的脸飞快涌上一抹红晕。那抹暧昧的红,无形中激起了他更大的探求欲。他感到身体的某个器官在一脚脚地轰油门。

她劲大,性格也比想象的执拗。他费了老大的工夫,才将她摁倒。被压在身下的女人并没屈服,目光近乎凌厉,死死地瞪着他,和他料想的完全不同。他差点犹豫。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想解她衣服,此举激起她强烈的反抗欲。他刚掐住她的脖子,她的手就拼命伸过来,要抓他的面门。他尽量将手伸长些,加大劲道。她像个溺水的人,双手在空中胡乱抓着,终于让她抓到了沙发背后一只陶瓷储钱罐——一头粉红色的猪。她用储钱罐往他头上狠狠地敲了两下。痛感使他恼怒,他劈手夺过,报复似的朝她头上砸去。哗啦一声,她像棵摇钱树,头上撒落无数枚活泼乱跳的钢镚。她愣了下,惊愕地望着他,终于不动了。血慢慢溢出她的头发,沿着额头往下流。他吃惊自己的举动,烫手似的丢了储钱罐。时间死去几秒钟,静得可怕。他一把撕掉她的吊带衫,笨手笨脚地解开胸罩。她的胸雪白温热,如刚舂完的糍粑。

事毕,他有些后悔。一张瓷器般的脸,被他的鲁莽给毁了。殷红的鲜血沿着她的脸颊蜿蜒而下,像蠕动的蚯蚓。看起来甚是惊悚。女人蜷曲在沙发上,一只手搭着地板,脸冲着他,微张着嘴,一直盯着他。钩子似的盯着。目光中夹杂着幽怨、愤怒、不解,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几个透明窟窿。他生了怯意,不敢再看她一眼。

强烈的虚空感袭来,他颓然觉得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活着的亵渎。一刻钟前具体发生了什么,记忆一片空白,酿成的恶果却已赫然在目。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情愿不惜一切代价抹去刚才的那一幕。他抱着脑袋,陷入无尽的懊恼。想脑子一定是短路了。若不是,怎能干出这事?那一刻,他脑海里全是父亲的音容。你怎么是这种人?父亲失望的目光让他无地自容。

他终究忍不住朝她望去。女人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死一样平静。

他去了趟洗手间,挤了沐浴露,将手上的血迹清洗干净。卫生间里飘溢着一股丁香的味道,和在她身上闻到的一样。镜子里映照着一张黝黑的脸,越看越让他觉得恶心作呕。

出来的时候,她似乎恢复了些力气,垂地的手指头弹了弹,紧接着胳膊也动了。他听见她呻吟了一下,吃力地靠着沙发坐起来。

你赶紧走吧。她无力地朝他挥了挥手。一脸沮丧。

他戳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走吧,我不报警。她又说道。

他仍然没动。他才不会相信她说的。只要迈出这扇门,她就会报警。快到年底了,他可不想在牢里吃年夜饭。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他抢先一步,夺过来。是条微信。他问解锁密码是什么,她很配合地告诉了他。你想拿什么就拿吧,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不要再伤害我。他没哼声。微信是一个叫小Z的人发来的,问她收拾好没,明天清早按照原计划见。他顺便浏览了他们的聊天记录,刚加不久,大概是同乡,相约一起开车回家。他给她看一眼,仿佛征求她的意见。她说,你回复说我明天有事走不了,让他先走吧。他想了想,发了过去。那边发来一个茫然和惊讶的表情。他没再搭理,关了手机,装进自己兜里。

她央求他去拿条毛巾,她要擦擦脸上的血。他犹豫了一下,飞奔去了洗手间,扯回一条毛巾递给她。血污擦净,看起来顺眼多了。我绝对不会报警。她再次保证说。这些东西,你要看得上的,都拿走吧,真的,我不在乎。他从钱包里翻出两张卡,问她银行卡密码多少。她果然爽快地告诉了他。骗我我会杀了你。他警告说。她冷笑,卡里一共加起来还不到四万块,你犯不着为了这点钱灭口,杀了人,性质就不一样了,我要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毕竟年长几岁,比起刚才的反抗更具威力。他掏出香烟,点了,思绪纷乱,思忖如何收场。你今年多大?他沉默着。看样子也就十八九岁吧?他嗯了一声。反正十八岁就是成年人了,你知道成年人犯罪意味着什么吗?他不吱声。她叹了口气说,姐姐保证不报警,就当破财消灾,这是命,我信了。他紧盯着她的眼,试想从里面寻求破绽。目光深陷,盯得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催促说,你快走吧。他摇了摇头。我都说了不报警了,你怎么就不信呢?他仍不说话。你这小孩。她装作嗔怪的样子。你赶紧走吧,你刚才弄痛我了,我要去看医生。

她坐起身,不经意间,他瞥见她手腕上有道隆起的疤痕,如一条柳眉。你割腕过?她将手腕遮住,没有回他,脸色一下变得异常难看。

能给我一根吗?她说。他诧异地望她一眼,将刚点的烟塞给她。你想怎样?她说。不晓得。他看起来很沮丧。眉眼间透着几分茫然。你为啥不信我?她说。你肯定会报警的。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不晓得。他说。

两人都沉默了。闷声抽着烟。他焦躁地望了她一眼。目光飘浮着糟糕的选择。

千万别干傻事。她冷冷地说。你家里还有人吗?他点点头。快到年底了,你父母还等着你回家过年。你就不为家人想想?她说。

谈到家人,他显得不耐烦了,别那么多废话,信不信我弄死你?他露出威胁的目光。

她不为所动,弄死我,你也逃不掉。

他抿着嘴,故作深沉,望着她,你怎知我就逃不掉?语气充斥着一股子不服。她瞥了他一眼,长长的烟烬不堪重负,拦腰截断,落在鞋面上。他望了眼茶几上的标致车钥匙。她眼眸倏尔闪过一丝蹙悚。他将车钥匙抓在手里,问车停在哪儿?她沉默了。他威胁起来,不说我弄死你。

车就在地下停车库,你顶多能逃二十小时。她平静地说道。少啰唆!他挥挥手打断她,目光直勾勾地伸向她,她一下反应过来,衣不遮体的,刚想说的话,全又咽了回去。我能穿上衣服吗?她说。他冷冷地看她,没作声,也没反对,算是默许了。我要去里面换……你刚太用力了……我衣服都被你扯烂了。他去里面卧室观察了一番,三十层的高楼,透过飘窗,外面是暗灰的海,没有逃跑的可能。他警告道,进去吧,别关门。关门我也不怕,这种门都是纸板压的,经不起我一脚。

我不关。她进去,将门虚掩了。

那是一只非洲灰鹦鹉,关在鸟笼里,长着一张珊瑚红的长喙,配着金属绿和灰褐相间的羽毛,朝她喊道:“小鹿,小鹿!”他被响声骇了一跳,以为来人了。要不是它叫唤,他压根没留意客厅还有只鹦鹉。在他发蒙的时候,卧室的门砉的一声关上了。他反应过来,飞奔过去,推门,门被反锁了。他很生气,如遭背叛,狠狠踹了一脚说:“开门!”里面没有回响。他呼的又是一脚踹去,门板颤抖了下,很快踹出一个凹洞来。力的反作用力瞬间传递至脚指头,痛得他龇牙咧嘴。鹦鹉像通人性,在客厅快频率地喊着:“小鹿!救命!”他恼羞成怒,转朝它奔去,撕碎鸟笼,逮住鹦鹉的翅膀,朝她喊,再不开门,我就宰了它!鹦鹉不叫了,发出凄厉的哀鸣。片刻的寂静过后,他听到里面传来的抽泣声……别伤害它……我出来了。她站在他面前,眼含泪水,哀求说,求你别伤害它。让你妈跑!他手上加了把劲,鹦鹉和她几乎同时叫起来。求求你把它还我,我再也不敢了!他瞥了一眼,将鹦鹉丢到她怀里。她忙不迭地抱住鹦鹉,像安抚一个婴儿。为什么它会喊救命?他说。它学我刚才的。学得还真他妈的像。它是只聪明的鹦鹉,我从北京带回来的,养了几年了。

窗外最后一点光线也裹进浓墨般的夜,椰影消失了,天彻底黑下来。欲望的闸门关闭,理智重新归位,情况却看起来比刚才的还糟。他去厨房找来一把剔骨刀,朝她比画,你再敢搞小动作,我可真对你不客气了。她不吱声,低头抚弄鹦鹉。他们重又坐下,情势再次陷入僵局。他更加不安了,狠狠地抽烟,抖腿。

它刚才叫你什么来着?小鹿。她说。你叫小鹿?她点了点头。他沉默着,站起身踱步,想到什么,突然停下来,冷冷地瞅着她说,你保证不报警?她说是。我为什么相信你?你老公呢?她愣了下,摇摇头说,我还没结婚。男朋友呢?她脸上的肌肉突然一阵剧烈的跳跃,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也没男朋友。那家人总该有吧?他愣头愣脑又问了一句。她又摇了摇头,一丝尖锐的痛苦在眼中燃烧,脸色霎时变得苍白。那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他不可思议的样子。她呻吟了一声,双手抱着头,缓缓蹲下来。凄笑说,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这么多年,谁在乎过我的死活?还不如这只鹦鹉关心我。仰起脸,两眼噙泪,泣不成声起来。

这诧异的一幕让他深感震惊。他没料到刚才的话竟让她蒙受如此大的刺激。情绪崩溃的女人,双手抓着头发,肩胛骨阵阵抖动,发出刺耳的尖叫。他吓得不轻,没料到情况会瞬时失控。她哭的样子有些难堪,让他极度不适。他搞不懂她怎么了。刚才没哭,聊天倒哭了。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管不顾,一气哭个痛快。他手足无措地傻站着,不知该怎么办好。

你不是要回老家吗?我跟你走。她终于收住哭声,到了岳阳,你把我放下来,我们正好顺路。他诧异地望着她,想这是什么话啊,她跑都来不及,还敢主动跟他走?她红肿着眼,见他不信,显得不耐烦起来,又重复了一道。

你带不带我走?

眼前的女人完全超乎了他想象。他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哪儿触痛了她,以至于情绪刹那间崩溃。

我好久没和家人联系了,再不回,他们真当我死在外面了。她揩了把眼泪,清了清嗓子,转而充满期待地望着他,等他回复。你有毛病吧?!他说。她扑哧笑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深沉的笑声,说没错,你讲得对,我就是有毛病。我没毛病怎会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这辈子算是完蛋了。我迟早会走到今天这步的,今天不遇见你,也会遇见别人。我真不怪你。你带我回家吧,我很久没回过家了。我有些想家了。他凝视她的脸,意识到也许那是她真实的想法时,一阵莫名的忧惧蒙上心头。这也太荒唐了。他摇了摇头说。

不带我走是吧?那我报警,告你强奸、抢劫,每条都是重罪,都够你吃半辈子牢饭。你真让我带你一起走?她点了点头。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她说。她直直地盯着他,一副认真十足的样子。那目光让他一阵胆怯。这世上怎还有这样的人?他心里莫名泄了气。转而哀求她,我错了,你放过我吧。他哀求得越多,越觉得希望的焰火在一点点坠落、熄止,最后连他自己也动摇了。有那么一刹那,他只想夺门撒腿就跑。你不是担心我报警吗?你带我走,否则我就报警,我记得你的样子,你跑不掉的。她似听非听,每一句话都像出膛的炮弹,直击心扉。

看情况,不带她走不行了。那你路上不听话怎么办?他终于顾虑重重地说道。我保证全程都听你的。我要是不听话,要杀要剐,随你便!她突然朝他伸出双手,做束手就擒的动作。他想她疯了。

昏暗的地下停车场空无一人。那辆白色标致408停在角落里。他摁了下车钥匙,车灯眨了眨,像在召唤他们。她全程都很配合,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甚至没把这个太当回事,好像这事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跟她无关紧要。她过度的顺从,反而让他心里有些发毛。在他犹豫的时候,入口驶来一辆小车,车光远远地探了过来。他慌忙用刀抵着她的背。女人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你敢玩花招,我就弄死你。他悄声警告说。那辆车隔着他们几个车位停了,下来一对夫妇,去后备箱拿东西。他紧张得直发抖,屏息凝神地望着那边。要是她舍命一喊,他就算完了。他心中涌上无数道糟糕的闪念。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听见后备箱关闭的声音。他瞥了一眼女人,她神色安然,像早就打消了妄念,顺从得像只绵羊。那对夫妇拎着购物袋,一前一后朝车库那边的电梯口走去,车库又重归寂静。

她一直抱着那只鹦鹉,一刻也不分离。带上鹦鹉,是她唯一的要求。我必须带上它,离开它我会死的。她平静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坦荡和坚持。它叫怎么办?我不会让它叫的。她肯定地说道。

用黄胶带封她嘴时,她粲然一笑说,非得这样吗?他迟疑了下说,你什么意思?她轻叹道,没什么,你要封就封吧,上个星期,市公安局局长还送花给我,要请我吃饭,想包养我呢,如果我真想那样,抓你分分钟的事。他愕然,说市公安局局长说要包养你?她说是啊,抱着鹦鹉,乖巧地躺进后备箱。尾箱啪的一声合上了。

车祸

车沿着海岸线蜿蜒往西,接着笔直朝北开。路边的瓜棚透出昏黄的灯光,蹲守的小贩不停朝过往的车招手。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热带水果的味道。拐上高速,车流逐渐增多。一路旖旎的风光终于被抛掷身后,他呼吸到了一股熟悉的亚热带气息。如果一切顺利,天亮后就将到达洞庭湖旁的故乡,一个叫雷击闶的小村庄。

这是小耿第一次开小车,也是第一回上高速公路。以前他只开过父亲的小四轮。他的车技,是上初三那年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父亲最早开拖拉机,后来砸锅卖铁,换了台二手福田小四轮,各个乡镇跑,赶集时拉人,平日运货。一家四口人,就靠这辆小四轮活命。二手车,小毛病多,加上乡村路况又差,运货时超载是常事,跑几年下来,除了喇叭不响,到处都响。小耿只是没想到,父亲倒比小四轮先垮。

父亲得的不是一般的病,是尿毒症。这仨字,针一样扎心。确诊的消息下来那天,小耿还坐在高三的教室,准备迎接六月份的高考。那天的数学课,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黑板上的函数符号在眼前跳来跳去。光去年一年,他们村就有两人被尿毒症夺了命。年龄都不长,全是四十不到的壮年。有一个还和他沾亲带故,是他堂叔,每个月都要上医院透析一回续命。到头来,贱卖了家中值钱的东西,也没挽回条命。他见过堂叔死前的样子,整张脸变成猪肝色,令人惊悚。

想到父亲也要和堂叔一样死去,他就觉得这是老天施加给他的惩戒。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父亲,一家没法过下去。小耿还有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姐姐,个头没灶高,走路经常摔跟头,到了适婚年龄,至今没人来提过亲。

医生说,父亲的病发现得还算早,如能遇上匹配的肾源,是有希望的,但不能拖太久。医生抛来一根救命稻草,一家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说是无论如何也要抓住。医生说,肾源才最关键。小耿说,要怎样才能找到匹配的肾源?医生说这个要等,碰运气。小耿多少了解点情况,说用我的行不行,我是他儿子。小耿父亲听到,几乎发怒,说什么都不同意。医生望了小耿一眼说,虽是父子,也得匹配,不过近亲血缘,几率就高很多。最后才问手术费用,医生大概说了个数字。全家听完,都哑口无言,纷纷垂下眼帘。之前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父亲说不治了。大家都反对。但反对也只能是嘴巴上说说。三十来万,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即便把家变卖了也填不起这个巨大的窟窿。家里亲戚倒不少,一大家子人,却都是些穷亲戚,逢年过节,象征性走动,亲亲热热,遇上大事,能指望帮忙的没有。

想到父亲日渐变黑的肤色,他就头皮发麻。舅舅说,人怕什么偏就来什么,病是饿虎,你越惧它,它就越敢欺负你。现在这只老虎,欺负到他父亲头上来了。

他倒不担心她逃走。担心的是怎样处理这个烫手山芋。她给他出了老大一个难题。她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不恐惧、慌张,也没想过逃跑,反而胁迫着求他带走。在地下停车场,只要她大喊一声,他准会落荒而逃。

他觉得这是个陷阱,正等着他一脚踏入。

他当然不愿跳。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在半路找个僻静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把她做了,然后再把车子处理掉,能卖多少算多少,好歹解下燃眉之急。想到要杀人,要为这一连串的蠢事埋单,浑身都悸栗发抖,忍不住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他连鸡都没杀过,何况杀人?杀鸡不偿命,杀人一命抵一命。他目睹过枪毙,花生米大的子弹在死刑犯后背撕开一处菜碗大的伤口,殷红的血汩汩地往外冒。空气混合着一股淡淡的山茶花香,甜得发腻。想起那毙人的场景,他就有些反胃。

凌晨四点钟,公路上的车流稀少。下起细雨,路面湿滑,冷雨沿着车窗流淌,轮胎碾压着湿漉漉的公路,发出撕心般的响声。车内开了暖风,挡风玻璃起了一层水雾,视野朦胧。密集的雨雾笼罩着南方。这个漫长的冬夜于他而言,显得格外清寂和乏味。前方无限延伸的公路,永无止境,仿佛通往世界的尽头。他憎恨那欲望的使者,让他血脉偾张,酿下这弥天大错。

然而再无退路,只能顶着重重困意,继续向前,向前……

他不懂怎样消除雾气,无奈不停喷玻璃水,开雨刮。挡风玻璃变得更加模糊。经过一个岔口时,一不留神,稀里糊涂地下了高速。

凭感觉,已经进入湖区了。他仿佛闻到了湖区特有的气息。车在狭窄的乡道行驶着,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寻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上高速公路的入口。天还没亮,气温降至零度,他降下车窗,让冷风灌进来,驱赶绵延不绝的困意。那个凌晨,他是迷路的游子,在故乡的门前,却始终找不到入口。疲惫夹杂着焦躁,他狠狠地拍着方向盘,诅咒着糟糕的天气,诅咒降临头顶的厄运,诅咒无情的老天爷。

车祸发生得很突然。快进隧道口时,迎面开来一辆越野车。某个瞬间,他的思维迟钝了下,或是在极度疲惫的行驶过程中,注意力开了小差……对方的车灯不停地闪他。他不解其意,以为遇上了截停检查的便衣,心里发紧,不觉深踩了一脚油门。越野车响起一阵凄厉的喇叭,似乎被惹恼怒了。小耿更加慌乱,依然没想到要关远光灯。直到对方也开了远光灯,直直地对射过来,他才恍然大悟。远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手忙脚乱中,他把灯全关了,对方似乎并没消气,毫不客气地对冲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他本能地打了一把方向盘。

标致车从越野车左前胎侧部攀越而起,在空中翻滚一圈,哗啦往山下滚去。

时间仿佛凝滞了。他听见轮胎在头顶空转和树丛中扑棱扑棱惊慌的飞鸟。紧随轰然一声巨响,车子滚落,最后被一棵岩松挡住。他卡在座位上,身子倒悬,脸颊上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黑暗中,他又嗅到了血的味道。他慌乱摸了把脸,手心潮湿发黏。那甜腥的气味让他作呕,发疯。他用力挣扎,却找不着发力点,身体被巨蟹钳住似的,动弹不得。

冷雨夜,雨滴砸着树叶,四周显得更为静谧。他倏忽想到了死亡。曾看过一则新闻,有个年轻人在美国1号公路出了车祸,摔下山崖,等了三天才死。一个月后被人发现时,只剩下一堆骇人的白骨。他想象那人一点点地陷入绝望,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痛苦万分才死,尸体逐渐腐烂,分解,最后被蛆虫啃噬,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荒山野岭中,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纵使有一百种死亡方式,他也不想这么无名无姓地死去。

后备箱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试探着唤了几声,没有回复。她兴许死了。他歉疚地想,要不是他,这个叫小鹿的女人本该好好地活着。人虽不是他所杀,却的确因他而死。是他亲手将一个鲜活的生命推向了死亡。交警们肯定会仔细勘察,后备箱就是他的罪证。不过一念之差,自己就成了面目可憎的绑匪和杀人犯,鼻子顿时一阵酸楚。他想象枪毙的场景,五花大绑,背后插着木板,上面写着大名,内心深处的恐慌不断上涌,忧惧交加中,最后禁不住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束强光手电刺破漆黑的夜空,朝这边探照过来。他叫苦不迭,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被生擒。慌乱中拼命挣扎,竟然让他碰巧摸到了安全带的锁扣。咔嚓一声,解脱了束缚,顾不得疼痛,慌不迭地从车里爬了出去。影影绰绰的灌木、枝丫、冬茅,萧瑟,冰凉,在暗灰色的黎明中,一切变得形迹可疑,纷纷伸手过来挽留,纠缠。他逃得狼狈,在曙光降临前,像只急于遁隐的老鼠。前方一团模糊,他分辨不清方向,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只觉得人生如同一副多米诺骨牌,一旦推倒,一切都跟着倒塌了。

去洞庭的途中(一)

他们本来是想去洞庭看一场日出。这个计划,从三年前他们认识时就确定好了的。真正付诸实践,却到二〇一四年冬天了。为了能看一次完美的日出,岳廉早早地从三夫户外店网购了一顶牧高笛双人帐篷,两条黑冰B700的鹅绒睡袋以及充气垫。他甚至还打算买两套户外冲锋衣以及登山鞋,被顾烨阻止了。准备那么多东西干吗,又不是去攀登珠峰,湖边露个营而已。她说。她讲的并无道理。关于户外知识,她懂得的显然比他多。当然这些知识,也是她嫁给史谦后慢慢学会的。

史谦才是真正意义的户外专家。几年的婚姻中,他们光西藏就去过三回,来回都近一个月,每次“高反”都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史谦从不“高反”。夜宿唐古拉山口都没见他“高反”过,在珠峰大本营和纳木错,他照样抽烟喝酒,啥事没有。史谦比她大二十岁,按说她的身体更好才对。但他就不“高反”,白天到处拍照,东奔西跑,夜里倒头就睡,呼噜震天,她疑心他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三年前,说不上什么原因,她突然想来洞庭写生,看看芦花。她本也不是什么画家,大学时突然感兴趣,跟着老师学过一会儿,婚后闲着无聊,重又拾起笔,平时喜欢跟一些画画的往来,兴致来时,胡乱画几笔。她从没把自己看作正儿八经的画家,别人眼里,她更加不是。写生的地方,是史谦帮她推荐的。她说最好能在那儿住上几天。不想住酒店,最好是民宿,有情调点的。史谦便托朋友打听到了这一家。

民宿紧靠着湖边,布置精巧雅致,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湖水。夜里波浪拍岸,清风吹得杨树叶簌簌作响。湖区湿地多萤火虫,夜幕降临,草丛萤光点点,伸手可触。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高畑勋执导的动画片《再见萤火虫》,怦然心动。民宿的名字也取得很特别,叫“摩西,把房梁抬高”。她一下就爱上了这里。

时值十月,漫天芦花,一眼望不到头。正是收割芦苇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周边县市的农民大军,带着锅碗瓢盆和镰刀,一头扎进芦苇荡,安营扎寨。用芦苇搭帐篷,吃住都在里边,一直待到初冬。砍倒的芦苇一捆捆绑好,被货船运往造纸厂。芦苇是造纸的好材料。

是史谦开车送她去的,安顿妥当他才回去。那几年,他从广告业转型,在东莞投资了一家中小型代工厂,专门做耳机配件,手下管着百十来号人,和诺基亚、摩托罗拉等手机巨头都有业务往来。正赶上代工厂的黄金时期,他初次涉入,竟也做得风生水起,一年下来,纯利润高达四百多万,赚了个钵满盆满。后来又涉足餐饮,和几个大学同学合股,在长沙开了一家餐楼。一切顺风顺水,餐厅第二年就回了本。他雄心勃勃,只觉路途平坦,前方一片明亮,到第三年,他扩了厂房。在惠州新投资了一家分工厂,计划再努力两年,将公司上市。

生意上的事,她从没过问。就像她也不希望他过问她画画的事。史谦不缺钱,对她管束也宽松。这也是她嫁给他的原因。虽有些露骨,但毕竟史谦大她近二十岁,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她年轻,漂亮,正是风姿绰约的年华,加上搞艺术独有的气质,追她的人从没缺过。前妻和他是大学同学,带着女儿在武汉生活。她从没见过他的前妻,也没兴趣去了解。说到底,她并不在意这些。那都是过去时了,她要的是现在时:安逸,优雅,稳定,有尊严的生活。如有幸碰上一个有趣的灵魂,那就更完美了。

她以为史谦都具备了。

走前,史谦从后备箱拿了几瓶去年他们从法国旅行带回来的葡萄酒。顾烨爱喝红酒,每天临睡前,都要喝小杯干红。她坐在阳台的藤椅抽烟,他把红酒一瓶瓶地放进橱柜,码放整齐。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黄昏正在有秩序地撤退。从橘红到粉紫到暗蓝,最后一团乌黑,水天一色,看起来更像一场溃败。多么温柔的时光啊,爱在日落黄昏中,时间再往前一点,她兴许会感动,会希冀。现在她望着硬币般平静的湖面,无动于衷。前方空无一物,连水鸟也消失了。“不要喝醉,尽量早睡,好好照顾好自己。”他叮嘱说。她嗯了一声,说好。

月亮从湖面升起来,十月的天气已带着一丝凉意。他们开了一瓶红酒,尚未干完一杯,他就表露出了迫切的需要。他做事总是那么急躁,缺少必要的情趣和耐心。她希望他能在她身上多花点时间。在她看来,他眼里的她更像件昂贵的商品,而不是女人,甚至妻子。他把她抱到床上,去解她衣服。她扭头去望着窗外,天边浮着一轮淡黄月亮,夜凉风清,良辰美景,有那么刹那,她对伏在身上的那具沉重的肉身感到了厌倦。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忍受多久。她一声不吭,任由男人犁入,心中默念着早些结束。当史谦的嘴唇凑来时,她下意识地抿了嘴,将脸偏向一边。她厌恶丈夫的亲吻。他的口腔永远散发着一股食物混合着香烟的腐臭味。

这样的婚姻,自然很难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体验。结婚几年以来,她从没体验过高潮,一次也没有。他的攻势如潮,大有攻城拔寨之势,然而如夏天的暴雨,来去匆匆,往往她的身体还没来得及苏醒,他便鸣金收兵了。侍弄完,他习惯点根烟,靠着头枕,陷入短暂的沉思。不知是在想她,还是想他的生意。他似乎也从没在乎过她的感受。

那次和往常倒有些不同,他似乎意识到了以往的粗鲁,非常耐心,将她的身体弄得像水草一样柔软。她差一点要高潮。

没采取任何的安全措施。房间没备避孕套,他也没带。都弄里头了?事毕,她皱起眉,话里带着股情绪。他局促地笑笑,说怀上就怀上吧,都三年了,也该怀一个了。他坐在那儿吸烟,她不作声,起身去洗手间冲洗。正好赶上她的排卵期。她蹲在马桶上,试图排出来。

她还年轻,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当然也晓得,孩子对她意味着什么。孩子是条绳索,总有一天她会被套牢。凡·高的麦田高更的塔希提岛蓬皮杜的装置艺术最后统统都会化为孩子的啼哭和尿布。简直不敢想象。

然而史谦并不这么看。前妻生的是女儿,他还想要个儿子。这个愿望自打他们结婚之日起,便寄托给了她。现在回想,当初的婚姻更像一笔交易。她付出青春、身体,获取一个女人的虚荣和优渥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她不是小三,明媒正娶。当然他也不是那种俗到只谈钱的男人。他能给予她需要的富足、安定、宽容和自由。这些都是她必需的。他也同样热爱生活,自驾、户外、摄影,这也是他们业余时间都乐意去干的事。虽然看起来,更像在给自己寻找体面的台阶。毕竟嫁给一个大她近二十岁的男人,她还是冒了世俗的风险。

史谦是第二天早上离开的。她尚未醒来,迷糊中感觉嘴唇潮湿了下。他大概说等她忙完,会过来接她。她含糊地应了声,接着沉睡。仿佛是梦中,她听见门锁轻轻咬合的声音,继而是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后来她竟做了个春梦,和一个古铜色肌肉的俊朗男子痛快地来了一场鱼水之欢。醒来时,她的脸颊泛起一圈红潮。

上午十点,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微风,白云,远处黑点大的小渔船随着波纹来回起伏。她望着窗外的湖水发了会儿呆,吃牛角面包,喝咖啡,连抽两根烟,感觉这里的生活跟做梦一样。

原计划只待一个星期的,画几幅速写,再拍点照片就回去。她睡得晚,起得也晚,每天起床,都快上午了。吃完早午饭,去湖边附近小镇溜达一圈,四处逛逛,体验当地的生活,下午背着夹板颜料,去湖区写生,直到天黑。陌生的小地方,没一个熟人,让她有种放空和安全的感觉。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星期左右,她觉得差不多了,准备打道回府。

临走的前一晚,民宿入住了一群青年。他们在露台喝酒,玩桌游,他们向她发出邀请,她闲着无事,愉快地加入进去。他们在露台拼了一张长条形桌,大约七八个人,围桌落座。大多数都是陌生的面孔,唯有斜对面那位,戴着一顶1969阿拉伯数字的黑蓝色鸭舌帽,似乎面熟。每天上午,她都看见他,坐在一楼咖啡厅的角落,写着什么。两人有过几次眼神的交流,但从没说过话。这回在露台上,算是正式认识了。也记不清是谁先搭的讪,总之当晚氛围很好,玩一种“七八九”的罚酒游戏。她的思维老是跟不上节奏,被罚了好些酒。游戏玩到夜里十点才散,她有些晕乎,坐在躺椅上,盯着云层里的满月,想起又要回到那个冰冷的家,突然涌出要哭的冲动。他说没事吧你?她摇了摇头,将发丝遮住脸。有心事?她又摇摇头,说没事。她以为他马上就走,没想他反倒拎了瓶啤酒,索性坐她身边了。我叫岳廉,你怎么称呼?她不由得细看他一眼。白色球鞋,黑色Fred Perry牌运动衫,听不出是哪儿的口音。她爱艺术、绘画,却并不是细心的女人。生活中她是脸盲,瞅着人眼熟,却死活叫不出人名来,常装疯卖傻,靠糊弄过去。但岳廉不一样,他是那种想忘记也难的男人。善谈,幽默,会讲故事,懂得不露痕迹地奉承女人,这点很讨人喜欢。她好奇,我想看你不戴帽子是怎么样的?他一把褫掉鸭舌帽,一头精神的短发。她指着帽子上的1969,说这有什么含义吗?他咧嘴一笑,1969?西方性解放呗!她被逗得忍俊不禁。

岳廉从小在洞庭边长大。那晚他给她讲了很多洞庭的故事。讲桃花水母的传说,讲夏秋时节在芦苇荡野合的男女,讲九八年浊水滔天的洪灾。那些故事,在虚拟和现实中间彼此交织,说到后来,她想他也未必搞得清哪些是虚拟哪些是真实的。也正因如此,她才痴迷。

后来又聊到了绘画文学电影,从文艺复兴到印象派,从陀思妥耶夫斯基扯到昆汀。酒意烘托着聊兴,她自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如此尽兴畅聊。她好奇他每天抱着电脑噼里啪啦写的什么,他说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原来你会写书啊?写的什么故事?她好奇心又上来了。他说写完再告诉你。其间她去了趟房间,又启了一瓶红酒回来。喝到凌晨一点多,酒意上涌,秋天的深夜愈发迷人,夜风中散发着淡淡的情欲,有点撩人,有点烧心。又说了些闲话,她借口困了,想回房休息。他便跟着她走,说送送她。她愣了下,明白其中的所指,刚想说点什么,被他用手指封住了嘴唇。我明白,别说话,嘘!他做了个鬼脸。她犹疑了一下,月光映照着一张坏坏的脸,满眼的笑意,她心里却莫名妥协了。

她走在前头,他默默跟着,一前一后踏入房间。房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她推迟了回去的时间。给丈夫打电话,说洞庭秋日太迷人,舍不得这儿的芦花,想多待几天。

他领她进芦苇深处,重新领略洞庭湖。她一个人是断不敢进去的。她从没见过如此仗势的芦苇,遮天蔽日,密不透风。不时有成群的水鸟从芦苇丛中引颈而飞,没入蓝天。站在瞭望塔,方圆数十里,目力所及,看不到水,浩浩荡荡,全是旌旗。芦苇荡大得无边,没人说得出个大概。如巨大的迷宫,易进难出。遍地芦花,微风一吹,花如雪髯,让她迷醉。他说芦苇有股韧劲,水涨多高,它就跟着长多高,永远不会被水淹灭,总要高出头来。她觉得岳廉身上就有股子这样的劲。他喜欢足球,踢的是9号位。他的大腿结实有力,在床上像匹种马。她一直想着史谦走后做的梦。梦中的那个古铜色肌肉的陌生男子和岳廉让她难以分辨。这三年多来,史谦亏欠她的,在岳廉身上全给弥补了。

芦苇荡有砍芦苇的工人,他们要赶在冬前把芦苇收割完。男人砍芦苇,女人负责捆扎和洗衣做饭,旁边用芦苇搭着一个个简易帐篷。没人照料的孩子就在芦苇荡里自个儿疯玩,捉蚂蚱,钓鱼,玩捉迷藏。

岳廉用芦苇很熟练地搭起了帐篷。看他驾轻就熟的样子,她说你以前也砍过芦苇?他摇摇头否认了。当晚他们在一处无人的僻静处,搭了帐篷,准备第二天早上看日出。她对洞庭的日出充满向往,特意带了单反相机。当夜明月朗朗,他说第二天早上准能看到壮观的日出。那是她第一次睡这种“帐篷”,充满野趣,又觉新鲜刺激,散发着原始的诱惑。干透的芦苇秸秆通风透气,带着股甜馨味儿,比起户外帐篷,另有一番味道。芦苇丛中响彻各种昆虫的鸣叫,不时听见小鱼跃出水面的响声。

那一夜过得让她永生难忘。

她是被冻醒的。看表已经五点多了。外边除了乳白色的雾水,什么也没有看到。起雾了,好大的雾气啊。他揉了揉眼,说这不是雾,变天了,很遗憾,这次看不成日出了。冷气透上来,她冻得一个劲地发抖,也没了看日出的兴趣。他将她搂进怀里,说下次吧,到时带上睡袋,下雪都不怕。

下次是什么时候呢,他们都没有去想。是明天,也许是明年,或者更远。史谦打电话来,催她回家。一眨眼就过了两个礼拜了,秋意已浓,一场秋雨一场寒,她也没带什么御寒的衣服,正好岳廉的长篇初稿已经完成,准备去

北京

。她问他去北京准备做什么,他说一个剧组在招文学顾问,要他去。“那我以后来北京看你?”她意犹未尽地说。“那可好了!”他依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龇牙咧嘴笑。她猜不透他真实的想法。

走的那天上午,他照旧坐在一楼的咖啡角写东西。顾烨在前,史谦拎着箱子在后,他的目光越过电脑荧幕,朝他们瞥来。两道目光心照不宣地交织在一起,似有不舍,又夹杂着一丝偷欢过后的不安。她努了努嘴唇,刚想说声再见,又觉不妥。他到底没控制住,扬了扬手,朝她打了声招呼。一路顺风!谢谢,再见!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史谦望他一眼,两人没有寒暄,拎着箱子,径直出了门。

她低头坐进丈夫的奔驰S400轿车里,闻到了熟悉的车载香水味道。汽车缓缓加速,掠过影影绰绰的绿篱、湖区低矮民房的轮廓线和猎猎秋风中摇摆的芦苇。她的生活又倒回到两星期前。短暂的湖区生活,对她来说,像一场不真实的梦。梦醒时分,她将再次回到原点,回归熟悉的生活。她想起弘一法师的那句偈语,“水月不真,惟有虚影,人亦如是,终莫之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李斯特的钢琴曲在车里徐徐响起,闭上眼睛,汽车转弯,拐上回家的高速公路,她心想,就到此为止吧。北京

二〇一三年,是张舸来北京的第五个年头。五年间,她换了好几份工作,搬了四次家,谈了三段感情。说是三段,其实也有些勉强,至少这几个名字中,有些不过是她人生中匆匆的过客。

入冬以来,下过一场大雪,气温一直维持零下十度左右。家乡也下雪,但没气场,薄薄的一层,中午就化了。像北方这么气势磅礴的雪,她从没见过。她倒不怕冷,不像北方人,十月底就喊暖气怎么还没来。南方湿冷,室内室外都一样,天晴时,屋外反比屋内暖和,都跑外面晒太阳取暖。在北方待得越久,她也习惯了有暖气的冬天,御寒能力大为下降,每到年关,想起湿冷的南方就头疼。

张舸是二〇〇八年来的北京。那年她硕士毕业,二十五岁,和她本科同学的很多人都已相夫教子,成了家庭主妇,可对于她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她毕业于南方一所大学,上的新闻传播学,作为家中的独女,父母都希望她毕业留在省城,或者在家乡谋份差事。父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二十五岁,不上不下的年龄,是该找个诚实可靠的结婚生子了。但这个稳妥的人生规划,她自始至终就没考虑。父母都是报社老员工,快到退休年龄,自然想她留在身边。起先,她听从父母建议,在省城的报社当实习记者,跟着新闻部主任,跑了两个月的时政新闻。新闻部主任早年在家乡时,是父亲的实习记者,彼此知根知底,对她客客气气的,知道两个月期满,必定会成为新同事。

她却让主任失望了。两个月下来,她明白何谓新闻,何谓理想。理想和事实真相,永远隔着堵墙。她不能撞破,也不想自己受伤。转身离去,是个光明而理智的选择。走得也潇洒,毕竟临近年尾,再坚持个把礼拜,还能得点年终福利,她觉得这钱不能拿。写了辞职报告,公开不想干了,没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她文笔不错,写的报道得到过主编的认可,比那些纯属靠走关系进来的人,学历、文笔她都高出一截。主编表示了惋惜,临行前,试图挽留。她礼貌地谢绝了。她的同学中,大多数人的生活已经按部就班,看上去,她和她们不会有什么不同。而对于她来说,人生才刚刚起步。她不想在这个到处讲究人情世故的小地方虚度一生。父母说,你想去哪儿?北京。她坚定地说道。从小到大都听从父母安排,她已经受够了,怎么着也得自己单枪匹马闯荡一回了。这次便没遵从他们的意见。走的时候,瞒着父母,只身一人去的北京。

北京,一座梦中的城。那里不仅有三里屯、后海、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小剧场,也有盛名在外的簋街牛蛙、北京烤鸭。这么想着,她义无反顾地来了。

第一份工作,是广告文案。和她的专业八竿子打不着。公司在建国门附近,为了省房租,她和人在偏远的八角游乐园合租了一套两居室。公司刚成立不久,正处上升期,需要业绩,工作强度也大,加班是家常便饭。她很少按时下过班,总是踩着点搭末班地铁,回到家夜里十一点多,累得瘫痪在床,一动不想动,连洗脸刷牙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不是没动摇过。这样的生活真是她需要的吗?工作了两个月,家人打电话来,试探情况,问在北京过得如何,工作顺不顺利?需要打钱过来吗?她一肚子委屈,忍着哭腔,硬是将眼泪吞进肚里,说很好,一切都无需担心,我能应付。

还是母亲心细,晓得她的性格,说一个人在外,不想干了就回来,不要硬扛着。

挂完电话,她捂着被子痛哭了一场。偌大的北京,举目无亲,家隔千里,她一个刚踏出校门的女孩,要在这边扎根立足,谈何容易。仿佛和家人怄气,电话中,她丁点服软的意思都没有。她说很好,一切都很满意。她晓得,父母是在等她妥协,等她主动认输,总有一天她会如他们所说的,北京不是人待的地方,这次算是交学费,有了这一遭,心也就踏实了。他们越这样想,她越想证明自己。熬不了这关,灰溜溜地回家,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她终于慢慢适应了北京快速的生活和工作节奏。为了节省时间,她索性理了短发,穿回平底鞋,不施粉黛,风风火火,一副利索干练的打扮。以前她花在梳妆打扮上的时间太多,洗个头发,都得花上个把钟头。现在五分钟下来,全身上下,收拾停当。为了节省开支,她很少打车,挤地铁公交,忍着不逛街,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工作上。看着镜子里的脸,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第一份工作只干了半年,她找了个机会,跳槽去了一家广播电台当编辑,算是又回到了老本行。新单位离租房近了很多,能走路上下班。相比广告公司,加班次数也大为减少。她总算是缓过气来,利用周末的时间,将北京各大有名的景点都逛了个遍。她将照片上传到QQ空间,也发给父母,展示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充满活力和自信的女孩,长城、故宫、颐和园、北大、清华等都留下了她灿烂的身影。她逐渐适应了北京,这座巨大的陌生之城,在她心中一点点地清晰。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终于翻过去了。

说起来,她和褚健是冬天认识的。天很冷,寒风料峭,空气混浊,即使戴着防霾口罩,也能闻到一股焦灼刺鼻的气味。等电梯时,他先开了口,说和她在同栋楼,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碰面了。她打量了他一眼,瘦高,穿着休闲,说话带点东北口音。她说是吗,矜持地笑笑,并没往心里去。

第二天,她在等电梯时,两人又碰上了,彼此都相视一笑。可能还会继续碰面,给个手机号吧?他似笑非笑,眼角上扬,带着几分狡黠。号码加上了,他又问怎么称呼?电梯里只有他俩,她望着不断闪烁的楼层,她说叫张舸,你呢?二十三楼到了。他扬了扬手机,说短信上聊。

褚健。东北人。做IT。来北京快两年了。他在短信里做自我介绍。

她对东北人并不感冒。倒不是地域歧视,她记忆里,父母同事里就有个东北阿姨,和他们住同个单元,阔脸塌鼻,能说会道,还爱占小便宜。换母亲的话,死的都能讲出活的来。东北阿姨年届四十,脾气越来越差,有段时间和谁都处不好,三天两头要和人大吵一架。她嗓门大,腰身粗,往上一吼,整栋楼都要颤一颤。东北阿姨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后来但凡遇到东北人,都免不了要和她比一比。

两人不在同一公司,上下班却常碰见。每回都是他主动先打招呼。有时叫她小鹿,有时叫她张舸。她不叫褚健,叫他图们。他是东北图们人。那是她头回听说图们这个地名。为此她专门去查了中国地图,一个与朝鲜稳城郡隔江相望的小城。为啥叫我图们啊?他说。好玩,新鲜,你不觉得图们比你名字有趣吗?没觉得,俺们图们那旮旯老土了。他装作委屈的样子说道。你去过东北吗?他又说。没有啊。北京已是她到过的最北的地方了。冬天东北好玩吗?她说。下雪,老厚的雪了,没啥好玩的,冷死人。他的回答让她有些失望。下雪很好啊!冰天雪地,多好。她说。你们南方下雪吗?他说。也下,下得小,半天就化了。她说。我们那儿的雪一下就是两米深,汽车都埋掉了。见她吃惊的样子,又说雪花大得,落在脑袋上能砸出个洞来。她说你骗鬼呢!他一脸正经的样子说,不信你去看看,燕山雪花大如席,说的就是我们图们。

图们就这么叫上了。叫图们比叫褚健显得亲切。他喜欢骑行,周末的时候,他约她一起骑行去潭柘寺。来回几十公里,累得她差点散架,一个礼拜不敢看自行车坐垫。图们,我快要废了,你一定是故意整我的。图们听了大笑,说光一个潭柘寺就累成这样了,那妙峰山、居庸关、高崖口不得出人命?她嚷着说不管,我现在看着自行车坐垫就屁股痛。他说要不给你揉揉?滚蛋。她嗔怒地回答。他依旧笑嘻嘻的。

图们心灵手巧,动手能力强,喜欢做些手工艺品,小陶俑、提线木偶、匹诺曹,等等。周末一有空暇,他就钻研这些。有那么一阵,他迷上了船模。他按照1:700的比例,制作了一艘木制帆船模型。这玩意儿既需时间,也需耐心。一艘帆船模型制成,动辄上千个步骤。图们做别的毛手毛脚,唯独干起这个,非常专注和耐心。他有条不紊地操作着这些,沉浸在手工的世界里。每个步骤都不容有误,一个动作稍有偏差,意味着整个工程前功尽弃。他小心翼翼地拼装龙骨,铺甲板,拉绳索,挂帆,最后加上火炮、三眼滑车,甲板上还立着几排栩栩如生的士兵,拉上国旗。圣诞节那天,这项浩大而烦琐的工程终于竣工,一艘精致立体的帆船摆在她眼前。怎么样?他咧着嘴笑。她无法将这么大大咧咧的图们和眼前的船模联系在一起。他把这艘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制作而成的船模当圣诞礼物送给了她。她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心里顿时一热。

那是她正儿八经和人谈恋爱。大学期间,她虽然也谈过两回,但和图们比,他们显得青涩,也任性很多,后来都无疾而终。

她喜欢听图们讲东北老家的事。他大学毕业那年,去乡下喝大学室友的喜酒,大冬天,车在半路就抛了锚,他们几个同学踩着齐膝深的雪,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同学家时,天已黑透,酒宴散尽,室友看他们竟然都来齐了,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同学新婚大喜的热炕上,喝得天昏地暗。炕烧得烫屁股,加上酒精刺激,他们热得受不了,脱得只剩内衣。酒喝到凌晨三点多才散,新娘早已去别的房间睡了。

夜里他有了尿意,晕头转向地去外边上厕所,推开门,整个白茫茫的世界,大雪还在继续,悄无声息地飘落,亲吻着土地。他喝多了酒,只穿一件汗衫,坐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雪地里,仰望着漫天飞雪,第一次感觉雪如此纯净、美好,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一人的。多亏了室友的父亲发觉,赶紧将他拉回房间,差点没冻死。他说每年东北喝酒都会冻死人。喝多了,往路边一倒,再没起来过,第二早,冻成了个冰疙瘩。

他讲冬天在图们江捕鱼的故事。江面结冰后,大家带着冰穿、搅罗子、铁锹、麻袋,砸冰捞鱼。先往结冰的河面上钻个孔洞,等鱼过来透气。缺氧的鱼循着光线游过来,不断聚集,一个劲地往洞口冒。用不到一个晌午,就能捞上几十斤。鱼往冰面一丢,蹦跳几下,一会儿就冻僵了,冰条子似的。他最喜欢捞狗鱼,狗鱼的肉质细嫩洁白,味道最鲜美。

图们善言,装着一肚子的故事。只要他想讲,根本停不下来。她笑他话痨。她喜欢他讲这些。东北往事讲得差不多了,却唯独很少听他讲自己的。她好奇心上来,就问,讲讲你呗?没啥好讲的,工厂子弟,没故事,就那样。被他三言两语就带过了。

那年冬天,怀着对东北强烈的好奇,她跟他回了一趟老家。东北的冬天远没他嘴里说的有趣,天寒地坼,除了茫茫白雪,啥都看不到,刚去就把耳朵冻伤了。那是她第一次去男友家,图们家的情况超乎她的想象。她才晓得为什么图们不愿多讲他家里的情况。他家在图们的老街,住的还是几十年前的筒子楼,家里有个瘫痪快十年的父亲,一家人全靠下岗的母亲起早摸黑摆早点摊在撑着。他是炼钢厂的子弟,父母早些年都是钢厂的职工,后来父母所在的国有企业改革,双双下了岗,父亲跑的士,没跑半年,就出了车祸,路面结冰,撞了卡车,伤到颈椎,高位截瘫,再没下过床。她站在狭小的家中,房间充斥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一时语塞,不知说些什么。图们一定也看出她的局促,脸上有些尴尬。她没想到男友家竟穷成这样,穷到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晚上她和图们一家挤着一张炕睡,她失眠了,窗外大雪纷飞,她仿佛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一下下砸在心坎上。本来想趁着假期多玩几天,但到第三天她执意要回。她知道自己不属于这儿。

父母打电话,问起她的近况,她本想把和图们谈恋爱的故事告诉他们,话到了嘴边她又忍住了。图们,也许连父母都没听说的地方,相隔他们三千多公里,意味着离北京又远了一程。父母要是知道她在北京找了个东北的对象,还不知急成啥样。

从东北回来,她和图们的关系不咸不淡地维系着。图们一定也感受到了,问她是不是对他的家境不满意?她摇了摇头说,没有,很好的,你父母对我都很热情。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图们说。没有。她执意地否定。我没不高兴,先睡觉吧,我困了。从东北回来,她一直困乏,每天都睡不醒。图们入睡后,她反倒精神了。她侧着脸,端详着图们入睡的样子。那是一张不算难看的脸,没有沾上东北的习气,凡事都哄着她,忍让着她。她想为何还是不满意呢?她想了很多原因,也没想明白,心里愈发凌乱,觉得人生处处都在给她设置关卡。

公司不提供午餐,张舸通常都是和部门同事去外边解决。那些已经成家的同事们,每天中午的话题就是房价。她坐在其中,默默吞咽,一声不发。她们口中的楼市仿佛和她没有多大关系。奥运年以后,房价一天一个样,节节高攀。涨得再高,和她没关系,跌得再低,她也买不起。她索然无味地听着,觉得这些事离她很远。有回几位大姐善意地问起,说张舸你来北京也快一年多了,怎么从不见你关注楼市?她笑了笑说,太贵了,反正都买不起。大姐说,以后更贵,处对象了吧?周末一块儿多看看多了解,要想留在北京,越早规划越好。我们刚来时也和你想法差不多,买房要趁早,宁肯让家里亲戚朋友凑点,总之买到就是赚了。她点头答应说好,到时也去关注下楼市行情。看着那些打了鸡血似的同事,她觉得是群不可思议的人。她们的人生已经被房子套牢。买了一套房的正着手第二套房,还没有买房的人,每个周末都投身在了新楼盘上。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的生活是周末的时间去各大博物馆看展、听讲座、逛街。图们对这些没有什么兴趣。每次都是她强拉着去。上次她喜欢的昆曲《牡丹亭》在北大百年讲堂上演,她拉着他兴致勃勃一起去看,戏曲尚未结束,她就听见了鼾声。这使她勃然大怒,觉得图们太没品位和涵养,这样的场合,他怎好意思睡着?她深感懊丧。想,怎能和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呢?多无趣啊,多没共同语言啊,他们之间除了情侣间的那点事,能说到一块儿的还有什么?他既不懂昆曲,也不喜欢逛博物馆,连看个话剧《恋爱的犀牛》,哼哧半天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有审美也就算了,关键还没钱。

其间,两人还真去看过一两次楼盘。回来都沮丧得要命。南方口音和东北口音夹在一块儿,各自眼里都透着一股子不自信。在售楼小姐程序化的微笑中,他们走得几乎狼狈。坐上公交,她倒是真心想起了房子的事。有个立锥之地,也总比三番五次搬家要强。之前她从没想要买房。觉得一辈子被一套房套牢,太不值得了。自然也就没想成家的事。仿佛这些事离她还很远。她总觉得还没长大,还年轻,想快乐地生活,不想过早屈服于沉重的现实。看了几次楼盘和样板间,她开始有了想法,觉得生而为人,理应过上有尊严体面的生活。想到还要继续挤在比她年龄还大的破出租房,她感到了绝望。

她试探性问过图们。图们笑笑。他的笑更像是敷衍和逃避,这让她感到悲哀。一个人可以没钱,但一定不能失去斗志。她希望两个人能联手一块儿奋斗,朝着既定的目标拼搏。图们的沮丧和灰心,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买房这事上,图们家自然指望不上,不拖后腿就万幸了。而她也不忍心让父母把辛辛苦苦积攒大半生的积蓄拿出来做首付。何况他们愿意,能否凑齐首付也是个未知数。

一切都得靠他们自己。

靠自己买房,在图们看来,显得不切实际。或许他压根也没想在北京长久待下去,最后还是要回东北那个小城,大冷天带着冰穿、搅罗子、铁锹、麻袋去图们江上砸冰捞鱼才是他真正的生活。北京的生活,离他太远,让他心虚。时间长了,她摸透了他的心思,大吵过几次,有一次她把他送的圣诞礼物,那艘花了他很长时间制作的船模摔了个粉碎。摔完她就后悔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懊恼,她朝他歇斯底里地吼,企图激怒他。除了玩这些没用的,你还会什么?玩得再好又有什么出息?他的嘴角痛苦地抽搐,朝她深深望了一眼,她以为他要反攻了,索性来个一刀两断,结果图们依然一声不哼,紧锁着眉头,默默地收拾地上的残局。

这段爱情持续没到一年,最终的结局和她所想的大抵相似,图们的父亲病危,必须马上回东北。临行前,他试探性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东北。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公司最近业务忙,脱不开身。心里异常清醒,他们太远了,不仅仅是地理空间,还有志同道合的距离。图们也许已经猜到,只说没关系,保持联系,叮嘱她按时吃饭,不要感冒,好好照顾自己。

图们回东北那天,天很冷,重度雾霾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她执意要送他去车站。他说不用了,我一大老爷们有什么好送的。他的行李不多,一个背包和一只拉杆箱。里面装着他在北京两年来的全部记忆。在进站口,他们拥抱了一下。透过羽绒服的味道,她闻到了图们身上熟悉的气味。他的嘴唇乌青,冰块似的发烫,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在他面前哭出来。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图们贴着她的脸说。我也会等你回来的。她终于流了泪。为不能兑现的承诺,也为即将失去的图们。

重逢

从洞庭回来没过多久,顾烨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的例假通常都很准时。这次却推迟了一个多星期,身体风平浪静,没一点要来的迹象。

星期天早上,去药店买测孕棒回家的路上,一位腆着肚子的孕妇,挽着爱人的胳膊,正从小区门口走出来。她下意识地瞟了眼女人隆起的腹部,心中倏忽闪过最糟糕的念头。

她躲在洗手间,忐忑地等候结果。测孕棒两条清晰刺目的红线验证了她的不安。千真万确。她特意多买了两条,结果都表明准确无误。她要当妈妈了。她再次想起早上在小区门口碰到的孕妇。这突如其来的事实,让她一下无所适从,她摩挲着镜面,茫然望着镜中那张年轻的脸,冰凉的玻璃让她的身子微微发抖。她仿佛看得见生活的天平正在急剧地倾斜。

在民宿期间,他们都没采取任何避孕措施。事后回想,她深感懊悔。为了得到更肯定的答案,她特意去了医院做了B超。孕期十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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