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莫迪亚诺作品系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2-03 08:4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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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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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巡(莫迪亚诺作品系列)

夜巡(莫迪亚诺作品系列)试读:

夜巡

(莫迪亚诺作品系列)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排版:skip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8-01ISBN:9787020127450本书由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献给吕迪·莫迪亚诺

献给妈妈

为什么我居然等同于我自己憎恶并同情的对象?——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黑夜里响起了阵阵笑声。总督抬起头。“这么说,你是打着麻将等我们啦?”

说着,他把写字台上的象牙麻将牌给胡噜了。“就你一个人?”菲利贝尔先生也问我。“老弟,等我们很长时间了吧!”

他们大声说话还时而耳语,表情严峻地点头。菲利贝尔先生微微一笑,随意打了个手势。总督则把头歪向左边,十分倦怠的样子。他的面颊几乎贴到了肩膀,就像是一只秃鹳。

客厅中间摆着一架三角钢琴。四壁挂着紫色帷幔和窗帘。大花盆中栽满了大丽花和兰花。吊灯的光暗淡朦胧,宛若在噩梦中。“来点音乐放松一下吧!”菲利贝尔先生建议。“来点轻松的音乐,我们需要轻松的音乐。”莱昂内尔·德·吉耶夫说道。“《今明之间》怎么样?这是首慢狐步曲。”巴鲁兹伯爵提议。“我更喜欢探戈。”弗劳·苏尔塔娜却说道。“行啊,快点来吧。”莉迪娅·斯塔尔男爵夫人不耐烦了。“《你、你从我身边走过》吧。”薇奥莱特·莫里斯用悲伤的声调低声说。“就来《今明之间》吧。”总督拍了板。

女人们浓妆艳抹。男士们衣着鲜亮多彩。莱昂内尔·德·吉耶夫穿了身橘黄色的西装和一件红褐色条纹衬衣;波尔·德·海尔德是黄色上衣,天蓝色裤子;巴鲁兹伯爵则穿着灰绿色的长礼服。已有几个人结伴起舞了:科斯塔切斯科和让法鲁克·德·梅多德,加埃唐·德、吕萨茨和奥迪沙尔维,西蒙娜·布克罗和伊雷娜·德·特朗赛……菲利贝尔先生则靠着左窗,立在一旁。当沙波乔尼可夫兄弟之一邀他跳舞时,他耸耸肩膀,并未接受。总督坐在写字台前,随着节拍轻轻地吹口哨。“你不跳舞吗?老弟,”他问,“是不是着急了?放心吧,你有的是时间……有的是……”“你瞧,”菲利贝尔先生明白地说,“警察就是久久的、久久的耐性。”

他走向角柜,拿起一本摩洛哥山羊皮浅绿色封面的精装书:《叛徒文选:从阿尔西比亚德1到德雷福斯2》,随手翻看,将书页中所夹的各种东西——信件、电报、名片、干花都一一放在写字台上。总督似乎对这种研究很有兴趣。“是你最爱读的书吗,老弟?”

菲利贝尔先生递给他一张照片。总督长时间地审视着。菲利贝尔先生站在他的身后。总督手指着照片,低声说:“他的母亲。”“对吧,老弟?是令堂大人吧?”他又重复了一遍,“令堂大人……”他面颊上流下了两行泪水,直流到嘴边。菲利贝尔先生摘下眼镜,两只眼睛睁得很大:他也流了泪。这时,响起了《来点柔和音乐》的曲调。这是曲探戈。但他们没有足够的地方尽情蹦跳。于是就互相碰撞起来,有的人已踉踉跄跄,滑倒在地板上。“你不跳舞吗?”莉迪娅·斯塔尔男爵夫人问道,“来吧,陪我跳下一曲伦巴。”“别缠他了,”总督低声埋怨她,“这个年轻人没心思跳舞。”“就跳一次伦巴,伦巴啊!”男爵夫人恳求地说。“伦巴!伦巴!”薇奥莱特·莫里斯连声嚎叫。在两只吊灯光下,这些人满脸通红,而且越来越红,都变成了深紫色。他们的两鬓全是汗水,眼神特别亢奋。波尔·德·海尔德的脸黑如焦炭,巴鲁兹伯爵的两颊塌陷了下去,阿希德·冯·罗森海姆的黑眼圈显得更大了。莱昂内尔·德·吉耶夫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科斯塔切斯科和奥迪沙尔维的动作也开始迟钝。女人们的脂粉已然龟裂,毛发的颜色越来越狰狞可怕。他们全在分解,肯定要就地腐烂发臭了。他们自己感觉到了吗?“咱们开门见山,别讲废话,老弟,”总督小声地说,“你是否跟叫什么‘朗巴勒公主’的人接上头啦?他是谁?他在哪儿?”“听见了吗?”菲利贝尔先生也低声问,“亨利问那个叫‘朗巴勒公主’的人,要了解他的详细情况。”

唱片转到了尽头。人们分别散坐在长沙发、软圆墩、安乐椅上。梅多德打开了一瓶白兰地。沙波乔尼可夫兄弟出去片刻,端回了两盘杯子。吕萨茨满满地斟上酒。“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干一杯。”早川建议说。“祝总督身体健康!”科斯塔切斯科高喊。“为菲利贝尔警官的健康干杯!”米基·德·瓦赞也大声说。“为德·蓬帕杜尔夫人干杯!”这是莉迪亚·斯塔尔男爵夫人的尖叫声。一时间大家举杯相碰,一饮而尽。“朗巴勒的地址,”总督仍然低声说,“亲爱的,爽快点儿,把朗巴勒的地址告诉我们吧。”“亲爱的朋友,你很清楚,我们强大无比。”菲利贝尔先生也低声说。

其他人都在小声交谈。吊灯光开始暗淡下来,在蓝色和深紫色之间摇曳,已分不清是谁的面孔了。“布利茨饭店越来越吹毛求疵了。”“别着急,只要我在那儿,你就一定会得到大使馆的空白信。”“亲爱的,只要格拉夫克鲁伯爵一句话,布利茨饭店就会永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跟奥托说说看。”“贝斯特博士是我的好朋友。要我跟他谈谈这件事吗?”“只要给德尔法娜打个电话,一切都没问题了。”“对我们的证券推销员得厉害点,否则他们净钻空子。”“不能饶过他们。”“再说是我们保护着他们。”“他们该感谢我们才对。”“将来人家要找我们算账,而不是找他们。”“瞧着吧,他们准会一推六二五!而我们却不得不……”“我们还没打出杀手锏呢。”“前线的消息非常好,好极啦!”“亨利要得到朗巴勒的地址,”菲利贝尔先生重复说,“一狠心就行了,老弟。”“你这样迟疑不决,我十分理解,”总督说话了,“你看这么办行不行:你首先告诉我们今晚在哪儿可以抓获整个地下网的成员。”“只不过是开头难,”菲利贝尔先生补充说,“接下去再告诉我们朗巴勒的地址,就容易得多了。”“今天晚上一网打尽,好孩子,我们等着你呢。”总督仍然是小声地说。

一个黄记事本,雷奥米尔街买的。老板娘曾问我:您是大学生吧?(人们都对年轻人感兴趣。因为将来是属于他们的。人们愿意了解他们的打算,没完没了地向他们提问题。)该有个手电筒,才好找到那一页。光线这么暗,什么也看不见。只好把头埋到本子里,一页一页地翻了。第一个大写的地址是中尉——地下网的头头。尽量忘掉他那蓝黑色的眼睛。忘掉他说“还好吗,老弟”时的亲热口气吧。真希望中尉是个十足的恶棍,真希望他卑劣低下,自命不凡,是个地道的伪君子,这样事情就好办些了。然而在这晶莹明亮的水面上,却找不到一丝灰尘。万般无奈,就想想他的耳朵吧。那软骨组织,只要看上一眼,就止不住想呕吐。人类怎么会有这样一对可怕的赘疣?想象一下中尉的双耳吧,就在那儿,写字台上,比实物还大,颜色猩红、血管纵横。于是,急促地说出他今晚要去的地方:夏特莱广场。随后,一切都再容易不过了。甚至不用再看记事本,就说出了十来个名字和地址,声调就如同一名优等生在背诵拉封丹寓言一样。“这回一网打尽,再漂亮不过了。”总督说。

他点了支烟,两眼看着天花板,吐出串串烟圈。菲利贝尔先生坐在写字台前,翻阅着记事本。肯定是在核对地址。

其他人仍然互相喋喋不休。“再跳跳舞吧,我的腿都麻了。”“要温柔的音乐,我们需要温柔的音乐!”每人都说出他喜欢的曲子来!伦巴:《节奏小夜曲!》《我想象的爱情!》《干椰子!》《无论劳拉要什么!》《美丽的幽灵!》《你别不爱我!》。“玩捉迷藏怎么样?”有人鼓掌赞成。“行啊,就来捉迷藏!”黑夜里响起了他们的笑声,黑夜在颤抖。

几个小时前。布洛涅森林公园的大瀑布。乐队正在折磨着一首克里奥尔的华尔兹。一位头戴白毡帽、胡须花白的老者和一位穿深蓝色连衣裙的老妇,坐到我们的邻桌。悬挂在树上的折纸彩灯被风吹得摇来晃去。科科·拉库尔抽着雪茄,埃斯梅拉达静静地喝着石榴汁,谁也不讲话。正因为如此,我才喜欢他们。我很愿意仔细地描述他们:科科·拉库尔人高马大,红棕头发,暗淡无光的盲眼中,时而也闪现出无限的悲哀。他经常戴墨镜,把这一切隐藏起来。他动作笨拙迟缓,好似梦游者。埃斯梅拉达有多大年龄?她还是一个十分娇嫩的小姑娘。我本可以说出许多关于他们的感人细节,但是我太疲倦了,不想再说下去。对你们来说,知道科科·拉库尔和埃斯梅拉达这两个名字也就够了,同样,他们无声地出现在我的身旁,我就心满意足了。埃斯梅拉达十分赞叹地注视着乐队的刽子手们。科科·拉库尔嘴里含着微笑。我是保护他们的天使。我们将今后每晚都来布洛涅森林,来到这个由绿荫笼罩的大小湖泊、林间曲径和茶社酒吧所组成的神秘王国,以便更充分地消受夏夜的美好时光。这里毫无变化,一如我们的童年时代。还记得吗?你曾沿着卡特兰草地的小径滚铁环。风吹拂着埃斯梅拉达。她的钢琴老师告诉我说,她有了进步。她正按拜厄的方法学习识谱,不久就可以演奏沃尔夫冈·阿玛多·莫扎特的小段乐曲了。科科·拉库尔腼腆地点燃雪茄,好像对不起人似的。我喜欢他们。我的爱中,绝无儿女情长!我在想,如果我不在,他们将被人践踏。多么可怜,多么弱小,永远无声无息。吹一口气,挥一下手,就足以使他们粉身碎骨。和我在一起,他们什么也不用怕。有时,我也想将他们抛弃,但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今天晚上吧。我可以起身低声告诉他们:“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科科·拉库尔会点点头。埃斯梅拉达会可怜地一笑。我只要走出十步别回头,然后,就顺其自然了。我会跑向汽车,把它旋风般地开跑。难就难在要咽气前的那几秒钟里,还要死死扼住不松手。不过,一旦那个身体一软,慢慢沉向深渊,你就会感到无限轻松,美不胜收。无论是在澡盆中施刑,还是在黑夜里保证回来之后又将某人抛弃的背叛行径,都是如此。埃斯梅拉达在玩弄吸管,朝中间吹气,使石榴汁泛出了许多泡沫。科科·拉库尔抽着雪茄。

当抛弃他们的念头诱惑我时,我依次观察他们,注意他们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留心他们脸上的每一种表情,就像是要抓住桥的栏杆一样。抛弃他们,我又像当初那样,孤独一人。我自我安慰地想,现在是夏季,所有人下个月就该回来了。当时确实是夏季,但这个夏季将浑浑噩噩地延续下去。巴黎市内不见一辆车,不见一个行人。寂静中只有偶尔传来的挂钟报时声。有时,即使是待在艳阳下的大街拐角,我也觉得是在做噩梦。七月,人们离开了巴黎。是夜,他们最后一次汇聚在香榭丽舍大街和布洛涅森林公园的茶座上。直到那时,我才真正体验到了夏天的凄苦。这本是放焰火的季节。在树叶浓荫和彩灯下边,将要永远离去的人最后一次大声地欢笑。他们摩肩接踵,高声喊叫、嬉笑打闹,兴奋异常。只听一片碰杯声和车门声。大逃难开始了。整个白天,我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烟囱冒着黑烟:他们逃跑前要烧掉所有文件,摆脱不必要的行李拖累。无数的汽车排成长蛇阵,涌向巴黎的城门。而我却坐在街头的长椅上。真想也随他们逃去,但我却没有什么值得挽救的东西。一旦他们走了之后,幽灵就会出现,将我团团围住。我会认出几张面孔。女人们都浓妆艳抹,男人们也像黑鬼一样,打扮得花里胡哨:穿着鳄鱼皮鞋和五颜六色的衣服,戴着白金戒指。有的人一说话,就露出满口金牙。如今我落到了这些小人手里:这些在鼠疫吞噬了市民之后占领城市的耗子们。他们发给我警察证和持枪证,要我潜入一个“地下网”,伺机瓦解它。自童年始,我已多少次食言、爽约,觉得再当什么正牌的叛徒未免太“幼稚”了。“我等一会儿就回来……”我最后一次注视了这些面孔,黑夜将把他们吞掉……其中一些人根本无法想象我会离他们而去;另外一些人则目无表情地望着我:“你真的还回来?”我还记得我每次看表时那奇怪的揪心之感:他们已等了我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他们可能还未失去信心。我想赶紧去赴约,这种诱惑通常要持续一小时。告密却要容易得多了。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说出不少姓名和地址。不折不扣的暗探。假如他们愿意的话,我甚至还会成为杀人犯。我将用无声手枪打死那些受害者,然后观赏他们的眼镜、钥匙串、手绢、领带——这些可怜的物品。这些东西本来只对所有者有意义,但比死者的面孔更能令我动情。要杀死他们之前,我的目光不会离开人身上最不起眼的地方:鞋。人们认为,第一次见面时,只有手的躁动、面部表情、眼光和声调才能激动人心,那可错了。对我来说,感人之处就在鞋上。我一旦悔恨杀了人时,不是回想他们的微笑,他们的心地,而是回想他们的鞋。尽管这么说,这年头,干这种无耻警察的行当,还真来钱!我兜里有大把大把的钞票。我用这些钱保护科科·拉库尔和埃斯梅拉达。没有他们,我就会太孤单了。有时,我也想象他们并不存在。我就是这个红棕头发的盲人和这个孱弱的小女孩。真是自怜自慰的绝妙机会。再忍耐一会儿吧。泪水快涌出来了。我终于要体验到英籍犹太人所说的“自怜”这种感情的甜美了。埃斯梅拉达朝我微笑。科科·拉库尔吸着雪茄。白发老汉和蓝裙子老妇。四周的空桌椅。忘记关掉的吊灯……我时时害怕听见砾石上的刹车声。车门啪的一响,他们就会慢慢地、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埃斯梅拉达皱着眉头,吹出一串气泡,看它们上下飞舞。其中的一个碰到老妇人的脸,噗地破了。树枝在微颤。乐队奏起了恰尔达什舞曲。然后是狐步舞曲、军队进行曲。再过一会儿,就不知道演奏什么乐曲了。所有的乐器都气喘吁吁、抽抽噎噎。被他们拖进客厅里的那个人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他双手绑着一条皮带,先是想拖延时间,朝他们做逗人的鬼脸,似乎要使他们开心。后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千方百计去刺激他们:他向他们频频传递媚眼,一颠一颠地裸露出右肩,四肢乱抖,跳起了肚皮舞。这个地方真是一秒钟也不能多待了。音乐就要随着最后的噪响而消亡。吊灯也将熄灭。“咱们玩捉迷藏吧?”“这主意太妙了!”“我们根本不用蒙眼睛。”“光线够暗的了。”“就由你开始吧。奥迪沙尔维。”“你们快散开!”

他们蹑手蹑脚。只听有人在开壁柜的门,肯定想藏到里边去。还能感觉到有人在写字台周围爬行。地板吱咯直响。有人撞在了家具上。窗前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低低的笑声,无声的喘息。动作加快了。准是跑了起来。“巴鲁兹,抓住你了。”“错了,我是海尔德。”“那是谁?”“你猜!”“罗森海姆。”“不对。”“科斯塔切斯科?”“不对。”“猜不出来了?”“我们今晚要抓住他们,抓住中尉和地下网的全部成员。一个不落。这些人在坏我们的事。”总督一板一眼地说。“你还没有说出朗巴勒的地址呢。还等到什么时候啊?说吧!……”菲利贝尔小声地说。“让他喘口气吧,皮埃罗。”

灯光一下子明亮起来。他们不住地眨眼。全都围到了写字台前。“我的嗓子直冒烟。”“朋友们,喝一杯吧,喝一杯!”“唱支歌吧,巴鲁兹,唱支歌!”“从前有一只小船。”“接着唱,巴鲁兹,接着唱下去!”“却没、没、没、没出过航。”“你们想看我的文身吗?”弗劳·苏尔塔娜问。她扯开短上衣。两个乳房上各文了一只猫。莉迪娅·斯塔尔男爵夫人和薇奥莱特·莫里斯将她掀翻在地,扒去上衣。她挣扎着,从她们手中逃了出去,还尖声尖叫地挑逗她们。薇奥莱特·莫里斯便满客厅地追她。吉耶夫在客厅的一角嚼着鸡翅膀。“在实行配给制的时期,大吃大喝真是一种享受。你们知道我刚才干了什么吗?我对着镜子把脸上涂满了肥鹅肝!是一万五千法郎一片的肥鹅肝!”(他大声笑了起来。)波尔·德·海尔德问:“不再来点白兰地啦?再也弄不到了。四分之一升就卖十万法郎!想抽英国烟吗?这是我直接从里斯本弄的。两万法郎一盒。”“用不了多久,就该称呼我警察局长先生了。”总督干巴巴地说。

他的眼神立刻又变得茫然了。“为警察局长的健康干杯!”莱昂内尔·德·吉耶夫叫嚷。他踉踉跄跄,跌倒在钢琴上。手中的酒杯跌落了。早川保罗和巴鲁兹陪菲利贝尔先生查阅一份案卷。沙波乔尼可夫兄弟则围着唱机忙碌。西蒙娜·布克罗正对着镜子自我欣赏。

夜呵

音乐

还有你的唇

莉迪娅男爵夫人一边哼,一边用脚划着舞步。“不来一回性与神的全面合作?”伊凡诺夫用他的公驴嗓吼叫。

总督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们。“大家将称呼我局长先生,”他提高了嗓门,“警察局长先生。”并用拳头连连敲写字台。他的这通脾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站起身,把客厅左边的窗户推开一半。“到我身边来,老弟,我身边需要你。你是一个多么富有感情的小伙子啊。多么善解人意……你能使我的情绪稳定下来!……”

吉耶夫正在钢琴上打鼾。沙波乔尼可夫兄弟不再捣鼓电唱机了,挨着瓶研究起花来。他们一会儿调整一下兰花的姿势,一会儿又抚摸一下大丽花的花瓣。还不时地朝总督转过身来,不无恐惧地望望他。西蒙娜·布克罗看来被镜中自己的脸蛋迷住了。她紫色的眸子张大,面色也越来越苍白。薇奥莱特·莫里斯挨着弗劳苏尔塔娜,坐到天鹅绒套的长沙发上。她们白皙的手心伸向会看相的伊凡诺夫。

巴鲁兹说:“钨的价格在涨。我可以给你低价弄一些。我与维尔居斯特街专卖行的居伊·马科斯合作。”“我还以为他只搞纺织品呢。”菲利贝尔先生说。“他改行了,”早川解释说,“他的库存卖给了马西亚—雷奥尤。”“也许你更想弄点生牛皮?”巴鲁兹问,“铬鞣小牛皮已涨了一百法郎。”“奥迪沙尔维跟我说过,他有三吨精纺羊毛要脱手。我想你会要的,菲利贝尔。”“我明天一早就给你提供三万六千副纸牌怎么样?你可以把他们高价出卖。现在正是时候。他们月初开始了‘重点行动’。”

伊凡诺夫仔细审视着侯爵夫人的手。“别说话!”薇奥莱特·莫里斯吼叫着,“看相师在给她看相哪,别说话!”“你对这些人怎么看?”总督问我,“伊凡诺夫用他那根儿轻金属魔杖弄得女人们团团转,都离不开他了。亲爱的朋友,他那是在愚弄她们。这个老奸巨猾的小丑!”他俯在阳台的栏杆上。下面是十六区特有的那种寂静的广场。路灯把一种奇怪的蓝光洒向树枝和露天音乐台上。“我的孩子,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所在的庄园,战前属于德·贝尔雷斯皮罗先生。”(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在一个柜子里,我发现了他写给他妻子、孩儿的信。他也有家庭情感!看,那就是他,”他指着挂在两扇窗户之间那幅真人大小的画像说,“这就是德·贝尔雷斯皮罗先生,身穿北非骑兵的军官制服。看看那些勋章!这才叫法国人哪。”“两平方公里的人造丝织物怎么样,我非常便宜地卖给你,”巴鲁兹推销地说,“就换你五吨饼干?车皮被卡在西班牙边境上了。但你会很快拿到放行证。我只收很少的一点佣金,菲利贝尔。”

沙波乔尼可夫兄弟在总督身边转来转去,但没敢跟他说一句说。吉耶夫呼呼大睡。弗劳·苏尔塔娜和薇奥莱特·莫里斯由着伊凡诺夫哄骗他们:星宿流……圣五星图……沃士的麦穗……大地的长波……咒语的诠释……参宿四……西蒙娜·布克罗额头顶在镜子上。“我对这些金钱交易没有任何兴趣。”菲利贝尔先生很干脆。

巴鲁兹和早川神色怏怏,走到莱昂内尔·德·吉耶夫的沙发前,拍了拍肩膀,想把他叫醒。菲利贝尔先生手持铅笔,审阅着案卷。“你知道吗,亲爱的老弟,”总督接着说(他真好像要潸然泪下了),“我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埋葬我父亲的时候,我孑然一身晚上非常冷,我就睡在我父亲的坟上。十四岁时到艾斯教养院……然后是惩戒营……弗雷纳监狱……我遇到的尽是像我一样的流氓恶棍……人生呵……”“醒醒,莱昂内尔!”早川吼道。“我们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巴鲁兹补充说。“如果你肯给我们百分之十五的佣金,我们可以给你提供一万五千辆卡车和两吨镍,”吉耶夫眨了眨眼,用一块浅蓝色手绢揩了揩额头,“干什么我都愿意,只要能把肚皮撑得绷绷鼓就行。你们不觉得我最近两个月胖了吗?在全面实行配给制的时候,这真是莫大的享受。”他蹒跚地走向长沙发,伸手往弗劳·苏尔塔娜的上衣里边抓。后者挣扎着,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伊凡诺夫嘿嘿冷笑。“干什么都行,我的活宝们,干什么都行。”吉耶夫嘶哑地重复说。“那就说好了,明天早晨行吧,莱内昂尔!”早川接着问,“我可以告诉希尔第罗斯基了吧?我们额外送一车橡胶酬谢你。”

菲利贝尔先生坐在钢琴前,若有所思地按出了几个音符。“不过,老弟,”总督又接着说,“我总是渴望着承担责任。请不要把我与在座的那些人混为一谈……”

西蒙娜·布克罗还在对镜梳妆。薇奥莱特·莫里斯和弗劳·苏尔塔娜则闭目养神。看相的似乎正在向星宿乞灵。沙波乔尼可夫兄弟立在钢琴旁,一个在给节拍器上弦,另一个则递给菲利贝尔先生一本乐谱。“就说莱昂内尔·德·吉耶夫吧,”总督悄声说,“我可以讲出这个奸商的千万件丑事来!还有巴鲁兹!早川!所有其他人!伊凡诺夫吗?他是一个下流的诈骗者!莉迪娅·斯塔尔男爵夫人是个婊子……”

菲利贝尔先生翻着乐谱,不时地打打拍子。沙波乔尼可夫兄弟恐惧地望着他。“老弟,你看见了吧,”总督接着又说,“所有耗子见最近‘事件’有机可乘,纷纷窜上了地面。我自己也如此……只不过这是另外一码事!别光看表面!不久以后,我就会在这个大厅里,接待巴黎最受尊敬的人,他们将称我为局长先生。警察局长先生!你明白吗?”他转过身去,指着实体大小的画像说:“这就是我!西非骑兵军官!看看勋章!荣誉勋位勋章!圣墓十字勋章!俄国的圣乔治十字勋章!门的内哥罗的达尼罗勋章!葡萄牙的塔和剑勋章!我用不着嫉妒德·贝尔雷斯皮罗先生了!该让他羡慕我了!”

菲利贝尔先生的鞋后跟咔的响了一声。

立时一片寂静。

他弹起了华尔兹。音符的瀑布迟疑片刻,继而宣泄而下,在大丽花与兰花上溅起了一片珠玑。他昂首端坐,双眼微闭。“你听到了吗,我的孩子?”总督问,“你看他那双手!皮埃尔可以几小时几小时地弹下去,既不卡壳,也不抽筋!真是一个艺术家!”

弗劳·苏尔塔娜的头轻轻晃动。音乐一起,她就不再迷迷糊糊了。薇奥莱特·莫里斯站起身,独自跳起华尔兹,直跳到客厅的另一头。早川保罗和巴鲁兹也不再言语。沙波乔尼可夫兄弟目瞪口呆,静静地聆听。看着菲利贝尔先生在键盘上飞舞的手指,吉耶夫本人也好像被迷住了。伊凡诺夫扬着头,盯着天花板。可西蒙娜·布克罗却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在威尼斯圆镜前继续化妆。

演奏者用尽力气弹着和弦,身躯前倾,双眼紧闭。华尔兹的舞曲越来越激狂。“你喜欢吗,老弟?”总督问我。

菲利贝尔先生猛地盖上了钢琴。他站起身,搓着手走向总督。稍停了片刻后说:“亨利,我们刚刚逮住一个人,是散发传单的。当场捉住。布鲁东和雷欧克卢正在地下室里审他呢。”

其他人仍然陶醉在华尔兹舞曲中。他们一言不发,手脚木然,音乐结束后仍待在原地。“我正跟他谈你呢,皮埃尔,”总督咕噜道,“我说你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一个举世无双的音乐家、艺术家……”“谢谢,亨利,谢谢。你说得对,但我憎恶夸大其词!你应该告诉这个年轻人,说我无非是一名警察!”“是法国的头号警察!一个部长说的!”“亨利,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真有点怕你呢,菲利贝尔警长!好家伙!我当上警察局长后要任命你为分局长,亲爱的!”“别说了!”“你还是喜欢我的,是吧?”

一声惨叫。两声。三声。异常尖厉。菲利贝尔先生看了看表:“已经四十五分钟了,嘴该撬开了!我去看看!”沙波乔尼可夫兄弟紧随其后。其他人——表面看来——什么也没听见。“你真是绝色美人。”早川保罗吹捧着男爵夫人莉迪娅,递给她一杯香槟酒。“真的吗?”弗劳·苏尔塔娜和伊凡诺夫对上眼。巴鲁兹轻手轻脚,溜向西蒙娜·布克罗,吉耶夫半路上使了个绊。巴鲁兹摔倒在地,碰翻了一盆大丽花。“都想卖弄风流啊?不再理睬我这个胖子莱昂内尔啦?”吉耶夫哈哈大笑,用天蓝色的手绢扇着风。“就是他们抓住的那个家伙,”总督小声说,“散发传单。够他受的。他早晚会招认的。你去看看吗?”“为总督的健康干杯!”莱昂内尔·德·吉耶夫叫嚷。“也为菲利贝尔警官的健康干杯!”早川保罗边说,边抚摸男爵夫人的颈项。又是一声嚎叫。两声。长长的呜咽。“不说就揍死他!”总督吼道。

其他人根本不理睬此事。只有对镜梳妆的西蒙·娜·布克罗例外:她转过身,紫色的眸子大得吓人。下巴上还蹭了一道口红。

我们又听了几分钟音乐。当我们穿越瀑布处的十字路口时,音乐终止了。我开着汽车。科科·拉库尔和埃斯梅拉达坐在前面。

我们沿着湖边公路缓缓行驶。一出森林,便来到了地狱:拉纳大道,弗朗德兰大道,亨利—马尔丹大街。这是巴黎最令人恐怖的居住区。从前,这里晚上八点钟以后,寂静得使人有一种安全感。因为这是布尔乔亚式的寂静,这里居民戴毡礼帽,穿天鹅绒服装,都有良好教育。可以想象晚饭后,全家人聚在客厅里。而如今,无人知晓那黑洞洞的门庭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不时,一辆不开车灯的汽车从我们旁边擦过去。我真害怕它会停下来,挡住我们的去路。

我们拐上了亨利—马尔丹大街。埃斯梅拉达开始打瞌睡:十一点以后,年轻姑娘们就睁不开眼了。科科·拉库尔抚弄着仪表盘,扭动收音机旋钮。他们二人全都不知道,他们的幸福是那么脆弱。只有我一个人在忧虑。我们是三个幼童,坐在巨大的汽车里,正穿越不祥的黑暗。如果哪扇窗户有灯光,我就得提防着点。我非常熟悉这个地区。总督曾要我搜遍这些公馆,好抢掠艺术品:第二帝国时期的宅邸、十八世纪的游乐场、一九〇〇年间有彩绘玻璃窗的府邸、哥特式的仿古城堡,等等。那里面只剩下了战战兢兢的看门人,他们被仓皇出逃的主人们丢在脑后。我敲开大门,亮一下警察证,便开始搜查整个宅邸。我忘不了这类漫游:从马约城堡到姆埃特,再到欧特伊。我坐在栗子树荫下街头长椅上。街上阒无一人。我可以进入区内的每幢房屋。城市属于我了。

到特罗卡戴罗广场了。身边是科科·拉库尔和埃斯梅拉达,两个石头般的伙伴。妈妈曾对我说:“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对此,我回答说:我不喜欢男人,他们太饶舌;我受不了他们嘴中涌出的嗡嗡乱叫的绿头蝇。我听了头疼,喘不过气来。比如那个中尉,就是伶牙俐齿。我每次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总是站起身,以“我的年轻朋友”或是“我的小伙子”开头,继而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话以疯狂的速度奔涌,他几乎来不及一字字咬清楚。即使稍微缓一下劲,那也是为了接下来更汹涌的言语波涛将我吞没。他越说越声嘶力竭,以致最后乱叫乱喊,词卡住了喉咙。于是他就跳脚、挥臂、抽筋、打嗝,脸色铁青。过一会儿又单调地接下去。他最后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以这句话结尾:“要有胆儿,老伙伴。”

起初,他对我说:“我需要你,咱们一起会干得很出色。我的人都处于秘密状态。你的任务就是打入敌人内部,要特别小心谨慎,要告诉那些混蛋都干些什么。”他非常明确地指出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纯洁和英勇归于他以及他的那个司令部,而卑下的密探行径和两面角色则属于我。那天晚上,我再次读了《叛徒文选:从阿尔西比亚德到德雷福斯》。看来,别管那么多了,脚踏两只船和背叛——有何不可?——符合我的调皮性格。反正我的意志不够坚定,当不了英雄,同时又漫不经心和随随便便,也成不了十足的恶棍。不过,我倒非常机敏,好动,还特别热情。

我们又开上了克雷倍尔大街。科科·拉库尔呵欠不断,埃斯梅拉达的头歪在我的肩膀上。他们该去睡了。那天晚上我们离开香榭丽舍大街上的“淡紫时光”酒吧后,也来到了克雷倍尔大街,走的是同一条路。当时在酒吧里,懒洋洋的人们黏糊在铺着红天鹅绒的桌子周围,或者坐在柜台前的高凳上,有莱昂内尔·德·吉耶夫,科斯塔切斯科、吕萨茨、梅多德、弗劳·苏尔塔娜、奥迪沙尔维、莉迪娅·斯塔尔、奥托·达·西尔瓦、沙波乔尼可夫兄弟……酒吧内半明半暗,温暖湿润,散发着埃及香水的气味。就是这样,巴黎还留有一些孤岛,那里的人们充耳不闻“近来发生的灾难”,那里还滞留战前的奢华和轻浮生活。我看着这些面孔,心中反复默念不知在哪儿读到的这句话:“散发着背叛与暗杀恶臭的荒淫无度……”卖酒柜台的另一边,留声机正播放着乐曲:

晚上好

美丽的太太

我特意前来

祝您愉快……

总督和菲利贝尔先生将我拖到街上。一辆白色的本特利牌汽车停在玛尔伯夫街角。我们坐到司机旁,我钻进了后排。街灯的光线很暗。“没事儿,埃迪有夜猫子的眼睛。”总督指着司机说。“目前,”菲利贝尔先生拉着我的胳膊说,“青年的机会可真多。要好好选择,小伙子,我真想帮助你。我们处在一个危险时期。你的手细长白嫩,身体也很孱弱。千万要当心。奉劝你别充当英雄好汉。要安稳一点儿。跟我们干吧;对,不这样,就要当牺牲品,要不就是进疗养院。”总督问我:“比方说,干点打探的事,你愿意吗?”菲利贝尔先生补充说:“报酬很可观,而且完全合法。我们发给你警察证和持枪证。”“就是要你打入一个秘密组织,伺机瓦解它。你把那些先生们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们。”“只要小心一点,他们不会怀疑你。”“我觉得你面目和善值得信任。”“看来你不用烧香就能拜见真佛。”“你的微笑很讨人喜欢。”“眼睛也非常漂亮,小伙子!”“叛徒总有一对明亮的眼睛。”他们的话越说越急。最后,我觉得他们好像是在同时说话,从他们的嘴里涌出了大群蓝色的飞蛾……涌出了他们要你做的一切……做耳目眼线,当职业杀手。真愿他们时而住口不说了,让我睡一会儿。耳目眼线、叛徒凶手、飞蛾……“我们带你到新总部去,”菲利贝尔先生作出决定,对我说,“就是契玛罗萨花园街乙3号的宅子。”“我们在那里庆祝乔迁之喜!所有的朋友都来。”总督补充说。“家哟,甜美的家……”菲利贝尔先生哼了起来。

当我走进客厅时,神秘的话语又在耳畔回响:“散发着背叛与暗杀恶臭的荒淫无度。”所有刚才见到的人都在这儿。还不断地来人:达诺思、高德博、雷欧克卢、维达尔—雷卡、白脸罗伯特……沙波乔尼可夫兄弟为他们斟上香槟酒。总督小声叫我:“我想跟你单独谈谈。印象如何?脸色那么苍白。喝点酒吧!”他递给我满满一杯玫瑰色的烈酒。他边推开落地窗,把我拉到阳台上,边对我说:“你知道吗,自今日起,我就是一个帝国的主宰了。我们不单是个警察的附属部门,我们掌管着许多生意!我们拥有五百多个经纪人!菲利贝尔帮我处理行政管理事务!我充分利用了最近几个月发生的非常事件。”客厅里非常湿闷,玻璃窗结了水汽。又送来一杯玫瑰色烈酒。我一饮而尽,强压下去一阵恶心。“而且,(他用手背拂弄着我的面颊)你可以给我提些建议,有时也可以指引我。我没受过什么教育。(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十四岁时,我就去了艾斯教养院,接着是惩戒营、流放……但是,我渴望担负责任!你明白吗?”他的目光熠熠,有点狂怒了:“我马上就要当警察局长啦!人们将称我局长先生!”他用双拳砸在阳台的边上,“局长先生。局—长—先—生!”他的目光忽又茫然了。

下边的广场上是湿淋淋的树木。我想走了,但是,恐怕为时太晚,他准会抓住我的手腕不放。我即使挣脱,也还得穿过客厅,在密集的人中闯开一条路,顶住这成千上万的胡蜂的冲击,然后才能走出去。一阵头晕目眩。大大小小的光环围住我,越转越快,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不舒服了?”他们扶住我的双臂,搀我坐到长沙发上。沙波乔尼可夫兄弟——到底是几个来着?——跑来跑去。巴鲁兹伯爵从一只黑皮包里抽出一叠钞票,给弗劳·苏尔塔娜看。稍远处,阿希德·冯·罗森海姆,早川保罗和奥迪沙尔维谈得正热闹。其他人我就看不太清了。只觉得这些人在就地瓦解;因为他们长嘴饶舌、喋喋不休,动作急促而又不连贯,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郁的香水味。菲利贝尔先生递给我一个带有红色条纹的绿色证件。“你从现在起就是情报部门的人了。你的化名是‘斯温·特鲁巴杜尔’。”所有的人都高举酒杯围过来。“为斯温·特鲁巴杜尔干杯!”莱昂内尔·德·吉耶夫对我说。他一阵大笑,脸憋得通红。“为斯温·特鲁巴杜尔干杯!”莉迪娅男爵夫人也尖声地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正是在那时,我忽然想咳嗽。我又看见了母亲的面孔。母亲弯身向我,同每晚熄灯前一样,在我耳旁低声说:“你将死在断头台上!”“祝你健康,斯温·特鲁巴杜尔。”沙波乔尼可夫兄弟之一喃喃地说,怯生生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其他人也从各个方向拥向我,黏糊糊的,就像一群逐臭的苍蝇。

克雷倍尔大街。埃斯梅拉达正在梦呓。科科·拉库尔不停地揉眼。他们该去睡觉了。这两个人全然不知,他们的幸福是多么脆弱。三个人中只有我在忧虑。“很遗憾,我的孩子,”总督说,“让你听到了这种叫声。我也不喜欢暴力。但是这个人散发传单,非常可恶。”

西蒙娜·布克罗重新开始对镜梳妆。其他人又都松弛下来,亲切温和,与室内的装饰非常协调。我们在布尔乔亚式的客厅中,享受着晚饭后的陈年佳酿。“喝点烈酒,振作一下吧,老弟!”总督向我建议。“我们现在经历的‘混乱时期’,”巫士伊凡诺夫指出,“对妇女们有一种刺激性欲的影响。”“在目前物资匮乏的时候,”莱昂内尔·德·吉耶夫冷笑着说,“大多数人都已忘掉白兰地的醇香了。他们真是活该!”“那让他们怎么办呢?”伊凡诺夫喃喃地说,“当世界误入歧途的时候……但别忘记,我的朋友,我并没有浑水摸鱼。对我来说,一切都要建立在纯真的基础之上。”“铬鞣小牛皮……”波尔·德·海尔德先说。“整整一车皮钨矿石……”巴鲁兹接下去。“百分之二十五的抽头……”让—法鲁克·德·梅多德说得更明确。

菲利贝尔先生神情严肃地走进客厅,来到总督跟前:“亨利,一刻钟后我们就出发。第一个目标:那个中尉,夏特莱广场。然后是地下组织的其他成员,按各自的住址去找。一网打尽!这个年轻人也同我们一起去。怎么样,我的小斯温·特鲁巴杜尔?准备准备吧!还有一刻钟!”总督仍然建议说:“喝几口白兰地,壮壮胆子,特鲁巴杜尔!”菲利贝尔先生接着说:“别忘了告诉我们朗巴勒的地址。明白吗?”

沙波乔尼可夫兄弟之一——他们一共是兄弟几人呢?——站在客厅中央,把小提琴放在颏下。他清了清嗓子,用动听的德语男低音唱起来:

千万

不必

为爱而哭泣……

其他人随着节奏拍起手。琴弓缓缓地滑过琴弦,慢慢加速,再加速……节奏越来越快。

为了爱……

就像水中投进了一块石头,一圈圈的光环不断扩大。人们开始在小提琴手的脚下旋转起来,一直延伸到客厅的墙脚。

在尘世

还有……

歌手喘不过气来,似乎再唱一句就会憋死。琴弓在弦上狂飞。

他们会随着这节奏拍手,会长久地坚持下去吗?

在这尘世

现在客厅也旋转起来,不停地旋转,只有提琴手伫立不动。

不止小树林……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坐旋转木马,总是害怕,那越转越快的旋转木马叫毛毛虫。

还有那么多的……

你大声叫喊,但无济于事,毛毛虫仍转个不停。

有那么多的……

可你非要骑毛毛虫,为什么呢?

我也说谎……

人们拍着手站了起来……客厅旋转着,旋转着,似乎已开始倾斜了。这些人将失去平衡,那些花盆也将倾倒地上摔得粉碎。小提琴手急速地唱。

我也说谎

你大声叫喊,但无济于事。在喧闹的集市上,没人能听得见。

那一定是谎言……

中尉的面孔出现了。接着是十个、二十个来不及一一辨认的面孔。客厅旋转得真快,就像当时卢纳公园的“西罗可”毛毛虫一样。

为我选择的……

有那么五分钟,毛毛虫旋转得飞快,根本看不清围观的人了。

今天是属于你的……

但在旋转中,有时也可以瞥见一个鼻子、一只手、一个笑靥、一口牙齿,或者是瞪得圆圆的一双眼睛。又是中尉的蓝黑色眼睛。

十个、二十个其他人的面孔。是些刚刚被出卖了地址、马上就会在黑夜中被逮捕的人。幸运的是,这些面孔都一闪而过,像音乐的节奏那样快,来不及仔细观察他们的相貌。

发誓要爱……

他唱得更加迅疾,紧紧抓住小提琴,那惊恐的神态,就像海上遇难者。

我爱每一个人

其他人都拍手,拍手,再拍手,面孔肿胀,眼睛痴狂,肯定要中风而死……

我也说谎……

中尉的面孔。其他十个、二十个人的面孔现在也看得清了。

他们一会儿就要被逮捕。他们现在像是来找我算账。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你甚至并不遗憾出卖了地址。面对这些凝视你的英雄,你甚至想高声说出你的探子身份。慢慢地,他们脸上的彩绘龟裂了,失去了那种傲慢气,为他们添光加彩的美好信念也像吹熄的蜡烛一样消失了。一个人脸上流下了泪水;另一个人低下头,朝你递来凄然的眼神。还有一个人惊奇地看着你,似乎不相信你竟会干出这种事……

当她惨白的尸体在水里……

这些面孔也在旋转,旋转得很慢。旋转中,他们轻声地责怪你。之后,随着不断的旋转,他们的脸庞抽搐了,再也不注意你了,眼里嘴上显出极度的恐惧。肯定是想到了他们的命运。他们又变成了黑夜之中呼喊妈妈救命的幼童……

从书籍到大河……

你回想起昔日他们与你的亲密相处。其中一个人还把他未婚妻的来信念给你听。

当她惨白的尸体在水里……

有一个人穿着黑皮鞋。另一个人知晓所有星辰的名字。内疚。这些面孔今后会不停地在你眼前旋转,你从此再也不能安寝了。中尉的一句话又响起在你耳边:“我们组织的成员,都信心百倍。如果需要,他们会从容就义,绝不肯泄露一点秘密。”那么太好了。这些面孔再次变得冷酷无情。中尉的蓝黑色眼睛。十对、二十对充满蔑视的眼睛。既然他们愿意英勇就义,那就让他们去死吧!

在里埃伦河里……

他不再拉琴了,把琴放在壁炉上。其他人也慢慢静下来,变得无精打采,半躺半卧在沙发上……“你的脸色很苍白,我的孩子,”总督低声说,“别太往这上面用心思了,这次一网打尽,定会干净利索。”

来到阳台,呼吸自由清新的空气,暂时忘却屋中令人眩晕的花香、饶舌和乐曲,多么惬意呵。这是一个温柔、宁静的夏夜,令人流连忘返。“当然,表面看来,我们完全是强盗行径。我用的这些人,采用的这些残忍手段,以及把你这样一个令人喜爱的小天使派去当奸细,这一切都不会为我们带来好名声。是啊……”

广场上的树木、报亭沐浴在橙红色的光线里。“还有这些奇怪的人,围着我叫作‘老巢’的东西转来转去。这是些奸商、风流女人、撤职的警长、离不开吗啡的瘾君子、夜总会老板以及这些不在哥达贵族系谱3上的侯爵、伯爵、男爵、公主们……”

下面的街道边上,汽车摆成长龙。他们的汽车。在夜色里,一辆辆看似黑乎乎的斑点。“我知道,这一切都会给有教养的年轻人以不好的印象。但是(他的声音变得愤愤然),既然今夜你已经同这些不值得称道的人在一起了,这就是说,别看你有一副可爱的嘴脸……(他的口气又缓和了。)因为我们是一条道上的人,先生。”

吊灯光烤着他们,并像浓酸一样腐蚀他们的面孔。这些人的脸庞凹陷下去,皮肤渐渐干硬,脑袋也马上就要变成希瓦罗人4的收藏品那般微小了。盆花和干瘪的皮肤都散发着香气。不要多久,这里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水潭上不断破裂的气泡。他们已经陷入紫黑色的泥淖中。泥淖在不断地上升、上升,已没了他们的膝盖。他们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老待在这儿真无聊。”莱昂内尔·德·吉耶夫说。“该出发了,第一站是夏特莱广场,找中尉去!”菲利贝尔先生说。“你也来吧,老弟?”总督问我。外面还像平时一样,实行灯火管制。他们碰上哪辆车上哪辆车。“夏特莱广场!”“夏特莱广场!”车门砰砰作响。车飞速开走。“别超过他们,埃迪。看着这些勇士,我就精神倍增。”“这些人花天酒地,还不是靠我们!”菲利贝尔先生叹道,“稍微大度一点吧,皮埃尔。我们和他们一起干事业。他们全是我们的合作者。不管好坏,要同舟共济。”

克雷倍尔大街到了。他们不断地鸣笛,手伸向车外,胡乱挥动。车摆来摆去,一侧的轮子发出吱吱的叫声,相互轻撞。在灯火管制下,大家竞相冒险,竞相喧扰。接着就是香榭丽舍大街,协和广场,里沃利街。“我很熟悉我们要去的街区,”总督说,“那里有菜市场,我的整个青少年,都是跟车卸菜……”

其他车辆已经跑没影儿了。总督微微一笑,用他那支纯金的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卡斯帝利奥内街到了。可以想见左边旺多姆广场上的圆柱。接着是金字塔广场。车速渐渐缓慢下来,就像来到了边境线上。卢浮宫街一过,城市就忽然显得矮了下去。“我们进入‘巴黎之腹’了。”总督提醒说。

尽管车窗全都关着,但一股无法忍受的气味还是呛得人想呕吐,不过人渐渐也就习惯了。他们大概把菜市场变成屠宰场了。“巴黎之腹。”总督重复道。

汽车在黏糊糊的街石上直打滑。有什么东西溅到了引擎盖上。是泥水,还是血浆?总之是一种热烘烘的东西。

穿过塞巴斯托波尔大道,我们来到一个大空场上。周围的房屋全被拆除,只留下一些断壁残垣,飘着破烂的墙纸。从这些遗迹能猜出原来哪里是楼梯,哪里是壁炉,哪里是壁橱。猜得出房间的面积和放床的地方。这里曾放锅炉,那里曾安洗脸池。有人喜欢带花的墙壁纸,有人喜欢仿制的“如意”壁纸布。我甚至觉得能看出那面墙上曾挂着一幅彩色石印画片。

夏特莱广场到了。那就是泽丽咖啡馆,中尉和圣乔治半夜里要同我碰头的地方。等他们俩向我走来时,我该是一种什么举止呢?我和总督、菲利贝尔走进咖啡馆时,其他人早已在桌边落座。他们拥上前来,争着和我们第一个握手。他们抓住我们不放,又是拥抱,又是摇晃。一些人不停地吻我们;另一些人或者抚摸我们的后颈,或者亲热地揪我们的衣服翻领。我认出了让—法鲁克·德·梅多德,薇奥莱特·莫里斯和弗劳·苏尔塔娜。科斯塔切斯科问我:“你好吗?”我们从聚集的人丛中挤出一条路来。莉迪娅男爵夫人把我拉到一张桌子前,那儿坐着阿希德·冯·罗森海姆,波尔·德·海尔德,巴鲁兹伯爵和莱昂内尔·德·吉耶夫。“来点白兰地吧!”波尔·德·海尔德对我说,“巴黎已见不到这种酒了,四分之一升就要卖到十万法郎!来,喝吧!”他把细瓶颈塞到我的嘴里。接着,冯·罗森海姆往我嘴里塞进一支英国香烟,拿出一个嵌有祖母绿宝石的白金打火机给我点燃。灯光慢慢发暗,他们的言谈举止都融化在温润的昏暗中。突然,德·朗巴勒公主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异常清晰。一名国民自卫队队员来到福尔斯监狱5把她叫了出去:“起来吧,夫人。该到修道院去了。”眼前就是他们的梭镖和面孔。她为什么没有高喊“祖国万岁”,就像人们要她做的那样?只要他们中的一个人用梭镖划破我的头:吉耶夫?早川?罗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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