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吃三国(热闹的三国,为何最终属于沉默的司马懿?)(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2-06 15: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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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浩白

出版社:凤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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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吃三国(热闹的三国,为何最终属于沉默的司马懿?)

司马懿吃三国(热闹的三国,为何最终属于沉默的司马懿?)试读:

楔子 司马家族的异梦

殷王玉印

汉光和二年(公元179年)的十月初八下午,正值初冬季节,天气渐已趋寒,灰白色的太阳亦似在浓浓的密云之间被冻得暗淡少光。

一阵寒风徐徐拂过,几片枯黄的树叶飘落而下,掉在了伫立庭院空坝当中的京都洛阳令司马防的脚边。这位执掌着天子脚下中枢要地管辖大权的中年官僚,此刻正用双掌极其小心谨慎地托着碗口般大小的一方玉印,默默地翻来覆去地端详着,眉宇间满是恭肃之色。

这玉印颜色淡青,晶莹剔透,上面用一笔端方隽永的小篆工工整整地镌刻着“殷王之印”四个大字。玉印的印钮,被雕成一匹仰天长嘶、扬蹄奔驰的骏马,姿态灵动、凛凛有神、栩栩如生。

原来,司马防的先祖司马卬在秦末战乱之际曾是赵国大将,随同项羽、刘邦、张耳、陈余等各路英豪一齐讨伐暴秦。秦亡之后,他被西楚霸王项羽封为殷国之王,拥有河内、朝歌等方圆数百里属地,并被授予这方“殷王之印”作为信物。可惜,司马卬的殷王没当几年,便卷入了楚汉纷争之中。后来,刘邦扫灭了项羽,降伏了司马卬,废除了各个异姓王,统一了天下。殷国被刘邦改为河内郡,隶属汉室中央直辖。而司马卬和他的子孙也随之从昔日显赫一时的王室降为贵族,世世代代就居住在河内郡中。但司马氏却一直未曾忘却本族曾经贵为王室的辉煌历史,把这方“殷王之印”当做传家之宝代代留传了下来。时光整整过去了近四百年,那方“殷王之印”居然还被保存得好好的——焕然如新,一丝未损。

凝望着这方玉印,司马防的眼前有些恍恍惚惚起来——不知不觉之中,他又沉浸到昨天夜里所做的那个异梦中去了:云海苍茫的天际,一道灼目的电光刷地闪过,紧接着便是一个霹雳凌空炸响!梦境里的他也和现在一样站在庭院当中,骇然仰头望去,但见一条浑身鳞甲闪闪发光的五爪金龙拨云划雾腾跃而来!它飞到庭院上空盘旋数匝,昂昂然一声长啸,清越入云,余音袅袅!突然,司马防陡觉眼前一花,灿灿金光如瀑一泻而下——那条五爪金龙竟然倏地一下钻进庭院里侧妻子刘氏的卧室内不见了!

随着啊的一声惊叫,司马防被吓得冒了一身冷汗,蓦地惊醒过来,才知原来是一场梦!他半坐在榻床上侧目一看,已有九个月身孕正待产而眠的妻子,几乎也是同时猛醒过来,睁眼一见到他便战战兢兢地说道:“夫……夫君,妾身刚才梦见一道金光破……破窗而入,竟……竟然钻进了妾身的腹……腹内……当真是吓煞妾身了……”“没事儿,没事儿……”司马防急忙温言软语地抚慰自己的妻子,让她安下心来好好休息。同时,他心底却暗暗生了疑念,今天一大早起床之后便寻出占梦之书来翻阅查看,居然找出了一句“金龙入梦,必生麟儿,贵不可言”的吉祥断语。于是,惊喜异常的他在将此事悄悄禀过父亲司马俊之后,便从宗祠供堂里取来这方“殷王之印”,拿到庭院中为自己将要出生的这个“麟儿”祈福驱邪。

就在他认真端详那方玉印之际,庭院东厢的那排屋舍的廊柱处,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

听到这熟悉的咳嗽声,司马防随即回过头去,只见父亲司马俊正背负双手从走廊那边缓步而来。司马俊曾任儒学人文渊薮之地——颍川郡的太守,素来博学好古、饱读诗书,而且为人豪爽大方,在朝野士庶之间人缘极佳。他今年六十五岁,早在两年前便已告老致仕在家。这位当过二千石官秩的高官,回到府里养老期间也一直没闲着,每天就和一个普通老农一样到郊外上坡下田自力耕作、勤劳苦干。他的故交和邻居都对他这般勤俭清朴的举动有所不解,纷纷劝告他。司马俊却对他们呵呵笑道:“孟子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老夫如今将其践而行之,外则可化知己之乡党,内则可示家人以模范,以求自食其力、经世致用,不亦宜乎?”此语一出,诸位故交和邻居无不佩服,一时竟在街里坊间传为美谈。不过,这种勤劳实干的作风也给司马俊本人带来了莫大的好处:他虽然早就年过六旬,看起来依然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全无衰弱之相。“父亲大人……”司马防见他渐渐走近,连忙将那玉印抱在怀中,同时向司马俊躬身行了一礼。“免礼。”司马俊面色凝肃,犹如王侯一般气象俨然地缓缓行到司马防身前,向他轻轻摆了摆手。司马防这才应了一声,慢慢直起腰来,屏息敛神,静静地恭候着司马俊发话。他们父子之间的交往礼接显得如此肃穆,与司马氏“尊卑有序,长幼定位”的传统家教观念有关。《管子》有云:“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上失其位,则下逾其节。上下不和,令乃不行。衣冠不正,则宾客不肃。进退无仪,则政令不行。且怀且威,则君道备矣。”这段铭言自先祖司马卬时起一直是河内司马家族奉为圭臬的家规铭训,由司马氏代代后人扎扎实实地身体力行了下来。“防儿,今早听你讲的昨夜那个异梦,实在值得细细琢磨啊!”司马俊的目光凝定在司马防怀抱着的那方玉印上面,语气隐隐透出一种莫名的激动,“为父左思右想之下,愈来愈觉得这是咱们司马家先祖在天显灵,降下此等吉兆之梦……看来,我司马家族飞黄腾达、昌隆鼎盛的日子指日可待了……”“父亲大人……”司马防急忙欠身恭然答道,“咱们司马家素以文治武功为立身之本,前有高祖征西将军司马钧驱除羌夷扬名天下,今有父亲大人在颍川郡大兴儒学建树群贤。孩儿得此‘金龙入梦’之兆,实乃我司马家父祖积德深厚所致……但愿这吉兆能够化梦为实才好啊!”“呵呵呵……这等吉兆成真之事,史册上记载着的实例数不胜数。”司马俊顿时心中兴起,凝视着司马防的双眼禁不住灼灼然放出光来,“为父刚才特意翻阅了一下《史记》,里边写有当年高祖皇帝刘邦降世时的情景——高祖之母刘媪曾息于大泽之陂,梦与神遇。其时雷电晦冥,高祖之父太公往视,则见蛟龙盘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此番情景,岂非与你昨夜所做之梦极为相似?”

司马防一听,微微变了脸色,口里沉吟着,一时竟是不敢接话。他心中何尝不知《史记》这段内容与自己的梦境相似,只是如今尚是汉室天下,王纲密罩,父亲这些话讲得如此直白,难免有大逆不道之嫌……他有些怯怯地抬眼瞧了一下司马俊,嗫嚅而道:“父亲大人所言,孩儿自是明白。不过,此事异乎寻常,还请您三缄其口,切勿向外轻泄……”“为父自有分寸的。这‘金龙入梦’之事,日后只可由你我二人知晓,绝对不能向外泄漏丝毫的。”司马俊听了,面容一肃,缓缓点了点头,慢声说道,“眼下朝廷宦阉专权、外戚争势、朝纲紊乱、民怨沸腾,而圣上又偏听奸臣之言,大兴党锢之狱,残害天下贤士……唉!时局之乱,迫在眉睫矣!“为防天下有变,为父已让你二弟徽儿不再轻涉仕途,潜往荆楚之地交结诸贤,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防儿啊!你在洛阳令任上,亦须暗暗寻觅有为有才之士,倾心结为知交朋友,多方联络,为我司马氏有朝一日在乱世之际立基建业而积累深厚人脉啊……”“父亲大人年事已高,尚为我司马家族未来之屈伸进退苦心筹谋,孩儿等感激不尽。”司马防闻言,只觉心头一股暖流缓缓淌过,不禁眼眶一热,差点流下泪来,“孩儿等一定遵照您的悉心教导切实去办。”“天下风云际会,我殷国王室司马氏岂是甘于碌碌雌伏之辈?”司马俊伸手取过那方玉印,托在右掌之上,深深注视着它,朗声而道,“天下有道,我司马氏必为一世之良辅,足以安上泽下;天下无道,我司马氏亦能为一代之英豪,足以济世拯溺。防儿哪!你既得此异梦,焉知这不是我司马氏在这没落之世大展雄风的吉兆?——咱们须得有这一份坚不可摧的自信才是!”“父亲大人……您……您……”司马防听罢,心中暗暗震荡不已,垂手肃然答道,“您这番话真是振聋发聩,孩儿受教了。”“罢了。此刻不是在此多讲这等话语的时候。汉武帝时的大儒申公曾言:‘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你们且将为父这些肺腑之语牢记于心、扎实去做才行!”司马俊心神一敛,举目向司马防之妻的卧室那边瞥了一下,淡淡说道,“防儿,你该到你媳妇儿那里去照看一下了,你娘和接生婆可都在那里忙着呢!”

司马懿出生的那一天

他话音未落,司马防之妻的卧室那边便猝然响起一阵忙乱之音。没隔多久,呱的一声清脆响亮的婴儿啼哭已是穿破了一切杂音,清晰地传进了他们父子耳中!

刚刚疾步至卧室门口,司马俊父子二人便见到那接生婆笑吟吟地抱着一个红绫襁褓出来,迎面禀道:“恭喜老太爷、大老爷,夫人生了一位公子!”

司马俊父子这一喜非比寻常,赶忙凑过去往那襁褓中一瞧:只见那婴儿浑身肌肤白里透红,胖乎乎的小脸,生得虎头虎脑的,两眼微微闭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煞是惹人喜爱!

看到孩子这般模样,他父子俩心底都乐开了花。正在喜笑颜开之际,那接生婆却低声提醒道:“老太爷、大老爷,该到正堂去迎接前来道贺的贵客了。”

一听此言,司马防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原来,他们河内郡老家有一种独特的传统风俗:人们都认为,所有刚刚出生的婴儿,其未来的个性、德行均酷像他出生之时前来家里探视恭贺的第一位宾客。所谓“到正堂去迎接前来道贺的贵宾”,其实就是通过迎接上门道贺的第一位宾客,来窥测自己孩子未来的个性、德行。

司马俊自然是深知这一风俗的,便对司马防吩咐道:“这大娘提醒得是。防儿,你且到前厅去等候着,为父要留在这里陪着我的乖孙儿乐一乐。”

司马防刚刚应声走出后院门口,便见府中的管家牛德匆匆赶上前来,欠身禀道:“大老爷……府门外来了两位客人,请您相见。”“两位客人?”司马防听了,不禁脚下一停,愕然问道,“他俩是谁?谁先来到府门外的?”“有一位客人是您的部下、洛阳北部尉曹操大人,”牛德略一沉吟,方才答道,“另一位客人是您的至交好友荀爽先生的侄儿荀彧公子。据小人守在府门亲眼所见,他俩一南一北乘马同时而至,小人也分不出谁先谁后来。”“罢了,本官知道了。”司马防听罢,心里暗暗嘀咕了一下,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边摆手止住了他,一边快步继续往前院走去。刚到院门,只见一身戎装、英气勃勃的曹操和一袭儒生服饰、仪态温文尔雅的荀彧已是并肩同行而来。“司马大人!恭喜!恭喜!这等喜讯,可巧让曹某赶来碰上了!呵呵呵……”曹操今年二十五岁,刚刚担任洛阳北部尉之职不久,一连破获了七八个极为棘手的入室盗窃大案,一时声名鹊起,显得踌躇满志,颇有澄清京邑、整肃百里之气概。作为曹操的荐主和上司,司马防对他甚是欣赏,而且倚重有加,放手任他大展神通,并将他的功绩不断上报给司隶校尉杨彪,为曹操赢得了来自朝野士庶的一致赞赏。对于司马防的栽培之恩,曹操自然是感谢不尽。此刻听到司马防喜得贵子的消息,他满面笑容,朝着司马防兴高采烈地拱手祝道:“司马大人,曹某恭贺您贵气盈门、代代隆盛!真心祝愿司马家之子人人皆是国之栋梁、民之心膂!”

站在曹操身边的荀彧看上去似乎年方弱冠,眉眼间却有一派清峻高华之气隐然而溢,流露出了一种迥异于常人的睿智与成熟。关于这位少年儒生的传言颇多,最为惊人而又最为众人所接受的一种说法便是:当朝素有知人之鉴的鸿儒名士许劭曾在他的“月旦榜”上品评荀彧为“张良再世、萧何重生”的“济世王道之材”。此时,他在曹操贺毕之后,方才文文静静地上前向司马防躬身贺道:“司马大人,小生本是奉叔父大人之命,特来将一本祖传珍本《荀子集注》送与您观阅指教的,小生也是刚进贵府才得知您喜添贵子的消息。请恕小生冒昧,在此向您道贺恭喜了。”

司马防连忙一一答礼谢过,一揖手便请他俩到正厅入座。却见曹操略一沉吟,径自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柄斜月形的雪亮宝刀,托在手上递向司马防,道:“此乃曹某心爱之物——九曜刀,相传乃是我曹氏先祖、大汉贤相曹参所佩利器。今日曹某来得仓促,也不曾备有礼物,就以这柄宝刀作为道贺赠品,送与小公子把玩罢!”

司马防往那九曜刀一瞥,只见那刀身上镶嵌着九颗颜色各异的晶莹珠石,吞口之处有一赤一白两颗宝珠如日月对峙般左右辉映,光华闪烁,绚丽夺目,看来必是珍异宝器无疑。他看罢之后,急忙连连摆手推辞道:“曹君太过多礼了——这如何使得?”曹操却是始终不肯收回,微微笑道:“司马大人出身儒门,莫非是嫌曹某赠送的乃是武器而非墨宝典籍吗?曹某记得司马大人祖上也曾出过征西将军司马钧这样的雄杰……曹某赠予这九曜刀,便是祝愿您新添的这位小公子将来能够崇文尚武、刚柔相济,成为出将入相、智勇双全的栋梁之才!”

听得他这般说来,司马防自然是不好再推拒,只得道谢收下。

荀彧在一旁静静待他俩客套完毕后,方才走近前来,含笑而道:“司马大人,小生刚才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不过,古语有云:‘常人赠人以物,君子赠人以道。’小生斗胆在此留下一语:贵公子将来长大之后,若是有志于求道务学,我颍川荀门必定觍颜纳他为徒,倾囊相授。这,便是我们荀家赠予他的一份薄礼,还望司马大人笑纳!”

司马防一听,不由得喜出望外:颍川荀门乃是学术渊博清醇的儒林世家!自大汉建国以来,不知有多少贤臣、名将、高士受业于他们颍川荀门而建功扬名于九州八荒!自己这个儿子能有幸得到荀彧这番“颍川荀门纳他为徒”的郑重承诺,真是值得大喜大庆的好事!他乐呵呵地向荀彧躬身深深一礼,恭然谢道:“荀君此礼太过丰厚,本座受宠若惊哪!既蒙颍川荀门这般厚爱,本座就代犬子在此先行谢过了!”

荀彧微微笑着,满面谦逊地向司马防答过了礼。起身之际,他目光一瞥,却见曹操正立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斜瞟着他,隐有不服之意。他也曾听闻这曹操的父亲曹嵩乃是皇宫大内宦官首领中常侍兼大长秋曹腾的养子,虽也算是为儒生文士所不齿的“阉宦之后”,但曹操却一向砥节励行、清刚严毅,全无虚骄浮华之气,颇有建功治政之实。正因如此,这曹操自视甚高,向来不把徒具虚名的碌碌儒士放在眼里——此刻荀彧见他也有些瞧不上自己,猜他或许是在暗暗嘲笑自己颍川荀门未必名实相副。然而荀彧素来坚守“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铭训,并不多心,仍是谦和自持,欲择时而辞去。

曹操之能,荀彧之智

曹操与荀彧跟着司马防走进正堂,分主宾之席坐定。曹操忽地面色一凛,向司马防肃然说道:“司马大人,曹某此刻尚有一事禀告,请您听后勿惊。”“何事?”司马防见曹操的表情一下变得如此凝重,不禁面现疑惑之色。“启禀司马大人,昨夜宫中小黄门蹇硕的叔父蹇图自恃为权阉亲戚,指使下人闯进洛阳北街一户民宅,意欲掳走该户民女为婢。曹某接到他们邻居报案之后,便带领部属将蹇图及其恶仆们当场拿下了。”曹操平视着司马防,正色而道,“在弄清了蹇图等人的淫秽暴戾之罪行后,为防止上峰有人从中偏袒回护,也为了使朝纲国法立竿见影、昭示天下,曹某已经执行洛阳北部尉之职责,于今日未时用五色棒将蹇图就地杖毙正法了!”“啊?”即便司马防一向谨慎沉着,听得曹操此番禀报,也不禁面色大变:小黄门蹇硕可是当今陛下(此时的皇帝为汉灵帝)身边最受宠的宦官啊!他权倾朝野、势压百僚,太尉桥玄、司徒张温等公卿重臣尚且对他亦忌惮三分!这个曹操以一介偏裨小吏,竟能执法如山、严明纲纪,把他的叔父蹇图给当场杖毙了!——这等不畏豪强的霹雳手段,当真是惊世骇俗!

不过,司马防转念一想:曹操此举固然是义勇可嘉,但他毕竟触怒了蹇硕这个大权阉,这事儿只怕一时难以善了呐!念及此处,他又忍不住微微蹙起眉来。

厅堂里顿时一片沉寂,静得连司马防额头上的汗珠掉在地板之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啪啪啪!”一阵清脆的拍掌之声打破了这一片沉寂。司马防循声瞧去,只见那荀彧面含微笑地看着曹操,伸出双掌凌空连连拍响:“曹君以法为本,卓然自持,不惧权贵,秉公锄奸,不愧为许劭君所称的‘治世之能臣’!小生对此敬佩之至。”

说罢,他又转脸望向司马防,沉吟着说道:“司马大人,此刻可是在为曹君行此大义之举而担惊忧虑乎?您且勿惊勿忧。请恕小生冒昧——小生现有一计献上,包管那蹇硕纵有仇恨报复之心,也无法为难曹君了!”“荀君可有妙计为曹君化解这一场危厄?”司马防双眼一亮,连连催道,“且请速速道来。”“小生以为,曹君可以写一道奏章,附上蹇图的罪状实录,直接交给司隶校尉杨彪大人,由他转呈当今陛下。”只见荀彧目光清澈如泉,仿佛能洞悉世间万事万物,“杨彪大人为官最是方正廉明,且又德高望重,他在陛下面前力保曹君才不会引人妄生非议。只是,在这道奏章之中,曹君须得特意注明这一点:你在杖毙蹇图之前,曾派人向蹇硕请示过,蹇硕答复:‘法不容私,虽大义灭亲可也。’”“你……你这是要我做假?”曹操一愕。“这个假,不得不做啊!它是钳制蹇硕的一步妙棋。还有,曹君稍后要赶回去让那受害民女的父母、亲戚、邻居都多写几份感恩书,声称自己耳闻目睹蹇硕‘法不容私’、‘大义灭亲’之举,并为之感恩戴德、涕泣不已,恳请朝廷有司奖赏蹇硕。”荀彧缓缓说道,“曹君可让人将这些感恩书多多粘贴于闹市街巷之中,使其广而传之。然后,司马大人再以洛阳令的身份,收集四五份这样的感恩书,送呈尚书台与三公九卿知晓……那些公卿大臣自然就会将这一切情形传进陛下及蹇硕等人的耳中……”“妙啊!如此一来,蹇硕在这外有悠悠赞誉吹捧、内有耿耿清议的形势制约之下,纵然心里百般仇恨曹君,也不敢撕破脸皮,冒着被陛下及群臣百姓唾弃的风险公然陷害曹君了……”司马防听得连连点头赞叹,“荀公子这一条妙计,必使得那奸险无比的大宦官蹇硕也只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而且又保护了曹君免遭暗算……老夫佩服不已啊!”

曹操听罢,亦是肃然动容,躬身向荀彧深深一礼,谢道:“荀君不愧是儒林异士,出谋不凡,以理制人,曹某叹服。”

荀彧急忙起身还了一礼,却是面色一敛,淡淡说道:“司马大人与曹君都过誉了。小生这一计,不过是治标而不治本的权宜之计罢了,无甚高妙之处。曹君此番纵然能够化险为夷,但是……但是你日后的仕途都难以顺遂了,蹇硕等权阉虽然不敢公然陷害曹君,却会进行暗中排抑。他们在位一日,恐怕你便不能有出头得志的一日。曹君为行此义举,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说到后来,他语气里已掩不住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之意来。“多谢荀君关心。曹某此番求仁得仁,又何悔哉?呵呵呵……”曹操似乎并不在意,反而爽朗一笑,显得极为豁达,“儒林士族素来视曹某亦是阉宦之后而不屑于同列,只怕自今而后,他们能够对曹某刮目相看了吧?”

荀彧一听,沉思片刻,心念蓦地一动,顿时明白了什么。正欲开口答话,却听司马防悠悠叹道:“阉宦之流,纵能行恶于一时,不过如区区蝼蚁,一个司隶校尉便能制之而有余……庸众俗夫以为他们的权位稳若泰山,而实则不过浮脆若冰峰而已……曹君能以此义举涤净自己的家门之垢,儒林士族素与公义大道同在,焉能不向你开怀接纳?这一点,曹君是无须多虑的了。当今国舅大将军何进与儒林首领、太尉桥玄颇有澄清天下之志,素以扫除阉寺秽政为己任,且又喜好招贤纳士。曹君可以前去登门造访。依本座之见,你在那里必能得到极大助力以抵抗阉宦的排抑。”

就在司马防讲这番话的时候,荀彧心中却是暗潮翻滚。当今汉室天下,朝廷柱石无外乎三大势力:一是儒林士族,二是皇亲国戚,三是宦官权阉。任何人士立身行道,不据这三者之一,终不能成。但如今宦官权阉已成天下众矢之的,虽握有极大权势,亦是难挽颓势。唯有儒林士族,以节义自强,以功业自立,采其智则有其智,取其勇则有其勇,其势蒸蒸日上,堪称可以共济大业之莫大助力。值此之际,这个曹操,本是出身阉宦之后,竟能随机应变,反戈一击,凭借着杖杀蹇图的义举,一举获得儒林士族的青睐与支持。细细想来,此人杀伐决断、心机深沉,倒颇有几分雄豪之才,实在是不可轻觑!一念至此,他不禁又拿眼瞟了瞟曹操,心下一时沉吟起来。

这时,曹操已是谢过司马防的指点,向荀彧投来了感激至极的目光,深深言道:“荀君刚才的那条妙计哪里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它可是帮助曹某正本清源、自涤其身的根本大计!大恩不言谢!荀君既有这等天生贤德与惊世才智,曹某为求匡扶朝纲、肃清秽乱,日后还要多多仰仗,但愿荀君不吝相助才是!”

荀彧也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方才缓缓点了点头,肃然而道:“曹兄真有这等忠笃之心,立意匡扶汉室,荀某岂惜腹中区区浅智乎?”

曹操听了,脸上顿时露出不胜满意的笑容来。

司马防此刻在旁边一会儿望一望曹操,一会儿又瞧一瞧荀彧,心里却暗暗想道:今日这登门道贺的宾客同时来了这两位,一位是严毅精干的“治世之能臣”,一位是足智多谋的“高门之鸿儒”,我这个儿子将来的个性、德行究竟会像他俩中的哪一个呢?倘若他能尽得这两位嘉宾之长,又该多好啊!

思忖之际,他一抬头,正巧看到照壁顶上悬挂着的那块由太尉桥玄亲笔书写赠送的“嘉德懿行”四字横匾,心中倏地灵机一动。那匾上的“懿”字蕴含着圆满无缺,完美无瑕的意义——那么,就为这个儿子取名“司马懿”吧!但愿他日后能够人如其名,成为古今第一完人!

第一章 东汉乱局

十八路诸侯兴兵讨董卓

汉初平元年的四月,虽是刚入初夏,天气却异常闷热。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轮炽红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人们走在街道之上,便如踏着火盆一样,滚烫的地砖硌得脚底灼痛。

偌大的洛阳京城中,却并未因为这难耐的酷暑天气而消停下来:三街六巷、七坊八区到处乱窜着鸡飞狗跳、摔碗打盆的喧闹哭嚷之声。老百姓们在衙役、士卒的喝令驱赶下,搬着家具,抬着器物,赶着犊车,拖儿带女,呼天抢地,如同逃难一般三三两两地往京城西门拥挤着踉跄而去。

只有城东一座庄园在参天古树森森碧荫的掩映之中,显得一片静谧,凉气四溢,将酷热的暑气和喧杂的哭闹声远远隔挡在了高墙之外。

庄园东角的绿荫丛中,是一座构造精巧华美的绿竹圆亭。

绿竹亭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肃然站着一队队威猛高大、雄健孔武的军卒。他们一个个头戴豹皮毡帽、手执丈二尖矛,显示了自己系属西凉劲卒的身份。

在这一队队西凉劲卒拱卫着的绿竹亭中,那方湘妃泪竹制成的凉席之上,坐卧着一位体态肥硕、大腹便便的苍髯老者。这老者身穿一袭油亮生光的黑绸轻衫,斜倚在凉席边上的一个黄衫少女身上,双目微闭,神情煞是悠闲。那少女貌若天仙,却蛾眉微蹙,仿佛怀有什么心事一般,只是拿着一柄五彩翎羽洒金团扇,轻轻地为那老者扇风送凉。“爱妾不愧是国色天香,连你给老夫扇来的徐徐凉风之中,也带有丝丝幽香沁入老夫心脾,让老夫浑身舒坦。”那老者的双眸仍是半闭半睁,嘻嘻笑道,“看来,这座绿竹亭须得改名叫做‘香风亭’了!”“太师取笑贱妾了!”那少女听得这老者开口说话,急忙敛回了心底的思绪,一边继续为老者轻轻摇着羽扇,一边脸上绽笑地淡淡说道,“能够为太师扇风取凉,已是貂蝉莫大的福气。至于这‘香风’一说,贱妾哪有这等天赋异禀?”“呵呵呵……你有这天赋异禀的……你自己大概是习惯了没觉出什么来,老夫可是百闻而不厌啊。你身上肌肤里散发出来的‘女儿香’,就像那绽放盛开的牡丹一样,来得馥郁浓洌……”那老者用肥大的蒜头鼻在空气中贪婪地猛嗅了几下,倏地一下睁开了眼,侧过头来直盯着她,目光变得莫名的灼热起来,“对了!老夫应该改成这样一个比喻:你这‘女儿香’,就像老夫平时最爱痛饮的凉州醇酒一般,能让老夫酩酊大醉哪!……”

那少女听了,不禁掩口莞尔一笑,伏地含羞而道:“太师大人再这么谬赞下去,贱妾快要羞得无地自容了。”“老夫哪里是什么‘谬赞’?貂蝉哪!你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啊!既端庄贤淑,又千娇百媚;既温婉平和,又盈盈多姿;既知书达理,又秀色可餐……”那老者一脸痴痴的笑意,捋了捋自己颔下的苍髯,伸出双臂前来拉她,“快快抬起头来——‘莫使娇颜空俯地,却当如月供人瞻’啊!老夫可是一刻也离不开你这天姿国色来养眼哪!”

貂蝉闻言,却仍是俯脸浅笑,对那老者的拉扶半迎半拒,不肯立即抬头起身。正在他俩拉拉扯扯之际,忽听得绿竹亭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黑衫老者面色微微一变,应声停住了手,缓缓收了回来。他脸上神情一凝,整了整衣衫,这才坐直了上身并抬眼向亭门口处看去,却见来者正是他的心腹谋士李儒。

李儒在绿竹亭外台阶下躬身垂手立定,微微低着头,似乎没有看见亭里的任何情形一样,两眼俯视着自己脚下的地面,缓声禀道:“启禀太师大人,属下有要事相告。”

貂蝉立刻知趣地从亭中地板上站起身来,轻摆柳腰,退到那老者所坐的凉席左畔婷婷而立。

那老者心神一定,看着李儒,沉声问道:“你有何事相告?”

李儒这才抬起头来,瞥了一眼站在那老者凉席左侧的貂蝉,微微皱了皱眉,拱手禀道:“太师大人,属下有军国大事向您单独面禀……”

原来那老者正是当今权倾天下的太师董卓。他一听李儒此言,立刻会意,却不照办,而是不以为然地呵呵一笑,斜身伸手抚了一下貂蝉那垂在腰间的莹润玉手,拉着她倚身坐到自己身旁,同时向李儒开口说道:“貂蝉姑娘侍奉本太师一向甚是恭谨得宜。你们前来奏事,她就无须回避了。李儒,你且进亭讲话罢!哦……对了,你不是在执管此番迁都长安之事吗?眼下办得如何了?”

李儒只得缓步上了台阶,站在亭门口处,略一沉吟,向董卓躬身答道:“太师大人,洛阳城中三十万户百姓已有二十六万在我西凉大军护送之下迁往了长安。明后两日,陛下和朝廷百官亦当移驾出发,前往长安。在下特来请示:太师大人可是要与陛下一道起驾同行吗?”“唉!……你这个李儒,取名为‘儒’,讲起话来真是书生气十足——用不着拿那些虚饰、客套之词来逢迎本太师嘛。说什么‘大军护送’,实际上就是‘大军押送’嘛!不是本太师麾下那些西凉将士执刀拿枪地催逼着,这洛阳城中的士民,哪一家会心甘情愿地背井离乡而去?……”董卓哈哈大笑,用手指着他半嘲半讽地说道,“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本太师就是要留一座空城给袁绍、韩馥和曹操那些关东逆贼们!这样吧,你带本太师的话给王允王司徒,让他率领百官侍奉陛下先行移驾西迁长安去吧,本太师和吕郎暂时留下来把洛阳城收拾干净了再走……”

李儒一听,先是有些不解,心念一转,倏地便明白了董卓的言下之意:他和养子吕布一定是准备等到汉献帝刘协和百官全部西迁长安之后,再效仿当年的项羽火烧阿房宫,先将洛阳城宫室与豪富府宅洗劫一空,然后烈炬焚之。

他暗暗一叹,自知以董卓的酷暴嗜利之心性,自己谏了也是白谏,只得点头答道:“是!”“李儒,本太师闻报关东那边已然纠集了十八路反贼直扑洛阳而来,胡乱打着什么‘清君侧,诛权臣’的旗号,还擅自封授了一些官阶名号给各州长吏以笼络人心,搞了不少花样出来……”董卓沉吟片刻,忽又蹙眉问道,“本太师还听说他们竟然推选出了一个‘盟主’来统领所有的反贼……却不知这个伪盟主是谁啊?”“禀告太师,据前方探子最新来报,关东反贼们的那个伪盟主乃是袁绍。”李儒听问,略一思索,便应声而答。“袁绍?关东反贼们的头子是袁绍?”董卓听了,先是微微一愕,而后却又面露喜色,仰天哈哈一笑,“袁绍虽出身名门豪族,然而名过其实、志大才疏——不足为虑也!关东诸贼以他为首,本太师必能将他们一举歼灭!哈哈哈……本太师先前还猜度他们会推选那个曹操为首呐,倘若他是关东诸贼的伪盟主,本太师倒要惧他三分……”“哦?太师,那曹操乃是阉宦之后,在朝廷中原本名轻位卑,前些年因和前大将军何进、太尉桥玄走得密切,方才稍稍有了几分虚誉……”李儒脸上一片诧异之色,心头疑云一时难消,“依李某看来,他哪有什么器识与过人之处?您对他可是有些过虑了……”“不然。本太师听京兆尹司马防曾经讲过,曹操当年执法杖毙权阉蹇硕之叔蹇图,行事刚毅果决,百折不挠,实乃济世理乱之才。便是何进那庸夫,当时若是听取了他‘秉之以公,依法而治,先斩首恶,后不涉众’的策略,又怎会引得那些宦官人人自危、铤而走险,最后反将他群起而杀之?”董卓面容一正,向他微微摆了摆手,举目望向绿竹亭外那遥远的东方天际,缓缓说道,“此外,在曹操先前未潜逃离京之时,本太师也曾对他明察暗探了一番,发现他实属罕见的雄豪之才……唉!只怪本太师当时一意只想笼络他,没能及时下手将他除掉……本太师如今也只得祈盼关东那边永远没有他掌权统兵之时了。若能如此,则是天助我也!”“京兆尹司马防?”李儒默默地听着,仍是眉头微蹙的模样,心怀疑虑地说道,“太师大人,您这么一提,在下倒有些记起来了:当年好像就是这个司马防力排众议,举荐了身为阉丑之后的曹操担任洛阳北部尉……他和曹操之间的渊源既是如此之深,依在下之见,难保他不会是曹操的同党……太师大人对他可要提防着点儿……”

董卓知道李儒乃是寒士出身,一向就对司马防等儒林士族抱有极深的成见,所以才会在此刻出言挑拨是非。当下,他不露声色,也不发话戳破这一隐情,若无其事地随口而道:“李儒啊!你对本太师忠心耿耿、知无不言,这是不错的。但在司马防这个事儿上,你可不要乱说。若是依照你那想法,当年举荐关东那边十八路反贼出仕任官的朝廷大臣多了去了……难道本太师都要派人天天去监视着他们?过分惹恼了那些世族名士,本太师的日子也难过啊!”“这个……”李儒一时语塞,但仍不甘心瞧着董卓这般纵容姑息那些世族名士,又道,“太师大人在西疆持节守境之际,不也是对那些儒林士族嗤之以鼻吗?如今您进了洛阳,反倒对他们客气礼敬起来了,只是不知这些自命清高的儒林名士族们能够真心拥戴太师大人否?”“呵呵呵……李儒,你这话就显得有些多心了——”董卓转头瞅了一下侍立在身旁的貂蝉,脸上笑容顿现,有些讨好她似的说道,“当今朝野儒林名士之首王司徒就是发自肺腑地拥戴本太师啊!——他们既是如此推崇本太师,本太师又岂能对他们妄生猜疑之心呢?貂蝉啊!你说是不是?”“是啊!太师大人礼贤敬士、包容四海,实乃盖世英豪。对您这样的大英雄,家父和各位儒林名士岂有不敬不重之理?”貂蝉迎视着董卓,面若桃花,同时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那李儒,口里又淡淡而道,“哪里会像有些无知寒士那般鸡肠鼠肚、褊狭龌龊?”

李儒一听貂蝉此言,顿时感到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但他深知此刻董卓十分宠爱这女子,自己是万万不能得罪她的,便干笑数声,急忙答道:“王姑娘所言极是。李某从来不敢妄自猜疑尊父王司徒等列位名士大夫对太师大人的礼敬拥戴之情……”“罢了,罢了。”董卓有些不耐烦地冲他拂了拂袖,冷冷说道,“你这个李儒……这样吧!你刚才提到司马防这个事,本太师可以考虑一下。其实,本太师若是对哪个官员有所怀疑,只须将他虚置一边就行了嘛!在今天,司马防还是洛阳城的京兆尹;到了长安,你李儒就是长安城的京兆尹——本太师让司马防担任陛下身边的治书侍御史去……”“太师果然处事平允,在下佩服之极。”李儒急忙躬身答道。

司马兄弟被抓

他们正交谈之际,却听得花园那边的满月形门口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董卓心头一烦,脸色一沉,抬眼循声望去。只见自己手下的爱将董毅,正吹胡子瞪眼珠地押着两个年轻人,身后还有二十几个西凉武卒抬着十余口大木箱,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董毅!你可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李儒瞥见董卓面色有些不善,连忙疾步出了绿竹亭,小跑上去对着董毅就是一通劈头训斥,“进洛阳城这么久了,你还是一点儿没有学会朝廷的儒家礼仪!你以为还能像在凉州时候那样啊?庄敬肃穆一些!惊扰了太师大人的休息,没你的好果子吃!”

董毅被李儒劈头一训,急忙闭嘴站住身形,强忍着听完了他的训斥,才咳嗽一声,把自己的大嗓门压了又压,低声恨恨地说道:“李君先莫训斥董某无礼……实在是朝廷里这些名士大夫对董太师太过分了!他们表面上装着对董太师恭敬有加,暗地里却和董太师离心离德……”“什……什么?”李儒一怔,顿时面色一紧,急声问道,“莫非你查到了他们的什么阴谋?”说着,将阴寒的目光投向了被董毅带进来的那两个年轻人身上。

那两个年轻人看起来是兄弟俩,都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他俩虽然都身着儒服,但举止顾盼之际一派英朗俊雅之气沛然而出。那年长的面色谦和,见到李儒扫视过来,连忙向他微微欠身施了一礼;那年少的则是双目炯炯,亮利得如同铸剑初成一般焕然生光,居然不避不闪,大大方方地和李儒对视着。“好一对青年俊秀!”李儒平生也曾见识过不少年轻儒生,但像他俩这样资质不凡的却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赞叹了一番。“董毅!什么事啊?”董卓此刻已经坐回亭中的湘竹凉席上,远远望着他们这边,扬声吩咐道,“在外边吵闹什么?进亭内来回报罢!”“末将遵令!”董毅朝着绿竹亭中躬身而应,转眼瞪着那两个年轻儒生,厉声叱道,“你这两个小子发什么呆啊!还不快随董某进亭去向太师大人交代你们的擅自逃逸之罪?”

那年少的儒生一听,脸庞一下涨得通红,头发都似竖了起来,正欲开口争辩什么,却被那年长的儒生一把拉住了袖角,飞快地向他递了个眼色。年少的儒生见了,只得暗暗咬了咬牙,闷哼了一声,把准备要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又硬生生咽了下去,默默地跟在他的兄长身后,往绿竹亭内缓步而去。

进了亭中,董毅向董卓又是躬身一礼,抱拳禀道:“太师大人,这两个儒生乃是京兆尹司马防的大公子司马朗、二公子司马懿。今天早晨,他俩带着这十余箱细软财物准备从东城门潜逃,被把守在那里的末将当场截住。现特将他俩押送过来,请太师大人亲审发落!”“司马防?”董卓闻言,不禁微微一愕,侧眼瞥了一下李儒,心中暗想:这世事可真是奇巧莫测啊!自己刚才还在和李儒谈起司马防来着,这董毅现在便跑来说他父子。想到这里,脸上又禁不住浮起了一丝说不出的笑意。

李儒听了董毅的禀报,却是双眉一拧,脸色一寒,语气阴冷得就如结了凌冰一般说道:“你们是司马防的儿子?哼!值此社稷动荡之际,一向自称‘公忠勤廉,视国如家’的大循吏、大名士司马防,竟也首鼠两端、心怀异志,要派你俩逃到关东那边去和袁绍、曹操等反贼勾结作乱吗?”

董卓闻言,亦是心有同感,面色倏地沉了下来,盯住司马朗兄弟,口吻里带着浓浓的杀机,问道:“两个不识时务的小子!你们司马家是不是真如李儒大人所言‘首鼠两端、心怀异志’?速速从实招来!”

那司马朗为司马防的长子,今年二十岁,自十六岁时以本郡孝廉身份入仕以来,已在其父的京兆府担任掾吏之职四五年。在其父的调教、指点之下,司马朗远比同龄官吏显得成熟干练,应对各种事宜也颇为得体。他此刻一听这董卓话中来意不善,急忙躬身作礼答道:“董太师、李大人,二位大人误会了。小生和二弟今早出城,其实是奉了家父之命,前往河内郡温县老家,招引各位宗族乡亲,一齐收拾家当,归附董太师之贤明威德,随同朝廷大驾迁往长安的。小生等熟读典籍、久谙礼法,决无擅自逃逸之情,还请董太师和李大人明察。”“唔……”董卓见司马朗态度谦和,言辞恭顺,谈吐应对彬彬有礼,全然不似奸猾诡辩之态,心中不禁有些松动,便缓和了自己的脸色,慢慢说道,“你们司马氏一家真有此意?只怕是在撒谎罢……”

李儒却没有董卓那般轻信人言,他听得董卓心意稍动,连忙在旁插话进来,仍然板着脸孔呵斥道:“哼!尔等悖逆小儿!此刻被董毅将军当场拿住,却还在一味狡辩以掩饰罪过!尔等刚才若是已经逃出了城去,焉知不会与关东诸路反贼勾结生事?董太师,对待这种刁钻小儿,须严刑逼供方能获其实情!”“这个……”董卓正在沉吟之际,却听侍立一旁的貂蝉忽地吃吃—笑,曼声说道:“看来李大人对名门士族的子弟实在是恨之入骨啊!一拿住别人,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喊打喊罚的……这样做,只怕会寒了名门士族对董太师的尊崇拥戴之心……”

李儒听出貂蝉此言大有回护司马朗兄弟之意,不禁暗暗一惊,心念倏转之下,却又明白过来。貂蝉之养父王允,本也是朝中儒林名门出身,想来必是与司马防等儒门世家中人关系密切;而貂蝉虽是王允的养女,算起来也是名门之后,怎能不会对司马朗兄弟等士族子弟曲意回护、同情有加!看来朝野之中,这些名门世家联络紧密、盘根错节、同气连声、此呼彼应,早已形成一股庞大的潜在势力,实在是极难对付啊!他一念至此,心头不由得耸然震惊,背心处顿时已隐隐沁出一层冷汗来!但他又深知董卓对貂蝉之深宠厚爱、待王允等名士大夫之视若心腹,自己纵是百般劝谏,他也必不会听的。于是,李儒在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对貂蝉那番讥刺之言,也只得当做没听见,默然不动声色。

董卓听到貂蝉这么一说,更是犹豫不决起来,只是捻须微微沉吟。

这时,司马朗的弟弟司马懿终于按捺不住,一下拂开司马朗的暗暗劝阻,上前一步,昂然直视着李儒,开口辩道:“李大人休要无凭无据诬陷我们兄弟二人!小生的父亲眼下身居京兆尹之职,今日尚还在宫里和司徒王允大人、司空荀爽大人、卫尉杨彪大人等共同商议迁都事宜,为朝政大事呕心沥血、操劳不已……我们兄弟俩若是擅自逃往关东投奔袁绍等反贼,岂非置家父于险境而不顾?此等天下至愚至逆至不孝之事,岂是我素以忠孝品节立家传世的司马一族中人所为?”

李儒一向明敏多智,听了司马懿这一段话,竟被呛得一愣,一时答不上来。司马懿又一转身,伸手指向了亭门外台阶下摆放着的那十余口大木箱,侃侃而道:“刚才董毅将军声称我们兄弟俩是挟着十余箱细软财物逃逸出城,那就请董太师当众亲自验看——倘若那箱里果真藏有金银细软,我们甘愿认罪领罚!”

出身西凉豪门、素有粗豪之气的董卓见这司马懿年纪轻轻,言谈举止竟是这般英爽磊落,心里油然生出了几分好感,微微点了点头。他也不多言,只是背负双手,腆着那便便大腹,缓步走下了绿竹亭台阶,踱到那十余口大木箱前,向守在周围的那些士卒们努了努嘴,沉声吩咐道:“打开木箱!”“乒乒乓乓”一阵震耳的乱响,士卒们应声上前,纷纷掀开了那一口口木箱的箱盖——董毅在旁边伸长了脖子一瞧,顿时傻了眼:里面一摞摞的竹简绢帛,尽是《易经》、《论语》、《孟子》、《孝经》、《礼记》等经书典籍。

看到那些西凉士卒不知轻重地在木箱里乱翻乱搜,把那些典籍弄得一片凌乱,司马懿忍不住有些心疼地喊了一声:“各位兵大哥!手下轻着点儿……这些经典被翻坏了可不好修复……”“唔……够了,够了。”董卓盯了半晌,看到那些大木箱确实未曾藏有金银细软,这才摆手示意。那些西凉士卒见状,急忙停了手退开到一边去。董卓围着那十余口木箱缓步转了一圈,又走回亭内的凉席上坐下,向司马朗兄弟招了招手,让他俩走上前去,呵呵笑道:“你们司马家果然不愧为‘诗书传家、以儒立身’的名门望族!本太师在朝堂之上,对你们父亲的渊博学识也一向佩服得很哪!不过,依本太师看来,司马朗——你这个二弟司马懿倒颇有几分刚毅之气,不像是普通书香门第中的文弱书生。他今年几岁了?已经被郡里举孝廉了吗?”

司马朗刚才还在替二弟“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言行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如今看到董卓似乎不以为忤,这才悄悄放下心来,又听董卓如此问来,便敛了心神,谦恭有礼地答道:“启禀太师,小生这二弟年少轻狂,言行不当之处,还望太师大人海涵。他今年才十四岁,只是太学里的童子生,离郡里推举他为孝廉还早着哪!”“呵!瞧他这身材那么高大,本太师还以为他至少有十八岁了哪!”董卓微感意外,思忖有顷,眉头忽又一皱,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可惜了!倘若他现在已是孝廉身份,本太师一定会提拔他为本府中比六百石官秩的西曹属!也不必再去啃那些经书了,过几年本太师就能放他出去担任主政一方的太守、刺史……”“多谢太师大人垂青,小生这二弟尚还学未有成,待他在太学里年纪稍长、学识略厚之后,自会登门拜投在太师大人麾下效力。”司马朗借了董卓刚才那个话头,连忙开口恭声谢道,“眼下,小生但请太师大人广开恩慈之路,让我等兄弟返回故乡,为您招抚百姓负襁来归。”“这……”董卓面色一凝,伸手缓缓捋了捋颔下的须髯,深深沉吟起来。虽然从眼下情形来看,司马朗兄弟并无叛逃之迹。不过,倘若真的放他俩出了这个洛阳城门,何去何从谁又能保证得了?虑及此处,董卓也不禁犹豫不决了。

正在此时,貂蝉那娇滴滴的声音响了起来:“太师大人……这有什么难以决断的?河内郡位于关东诸路反贼与我朝廷大军的交界处,正是战火密集之地——他们兄弟二人甘冒矢石之险前去劝说百姓赴京归附,实乃献忠于您的少年义士。您可不要拂了他俩这番忠心才好!”“唔……貂蝉这话甚是不错。”董卓听罢,连连点头,向司马朗、司马懿说道,“也好!本太师就允了你们,让你们离开洛阳,返回家乡前去招抚百姓罢。”

司马朗、司马懿二人对视一眼,脸上都不禁露出了一丝喜色。同时,他俩又齐齐向貂蝉投去了深深感激的一瞥。却见貂蝉面无表情,大概也是为避嫌而装作视而不见。“董太师不可如此轻易答允他们啊!”李儒顿时面色微变,一下也顾不得许多了,急忙开口进言道,“此例一开,只怕难以善后。倘若朝廷其他大臣的子女们纷纷效仿这种行为,打着‘返乡招抚’的旗号出城而去,一个个却又真假难辨——不知他们谁人是逃、谁人是抚……必会弄得朝野上下人心浮动,那可如何是好?”“这个……这个,李君之言也讲得有理啊!”董卓听了李儒这话,脸上表情不禁一滞,细细想去,一时又有些踌躇起来。

见到董卓这般犹疑,司马朗兄弟二人顿时觉得不妙,刚刚放下去的心不由得又一下悬到了嗓子眼上!

董卓遇刺

这时,猝然听到花园门外一名西凉守卒向里面扬声禀报:“启禀太师,我西凉军中派往关东诸路反贼内的斥候吴茂,从前方带回了重要情报,请求当面禀呈太师大人——请太师大人示下!”“吴茂回来了?他能带回什么重要情报?”董卓在绿竹亭中听得分明,冷冷地哼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不过又是夸大敌情、胡说一通向本太师邀功领赏罢了!哼,还故作神秘,搞得这么有模有样的……罢了!且让他进来面呈本太师吧!”

李儒听得他这般吩咐,心中一动,拿眼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司马朗兄弟,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又却迟疑着忍住了。近来,这些西凉军的暗探们也确实愈发不像话了——一个个跑到关东前线随便兜了一圈之后,连各路反贼的一根毛发都没见着,就慌慌张张逃回洛阳,把一些道听途说的流言蜚语当做重要情报谎报上来,还煞有介事地声称是自己苦心打探得来的,借此表功领赏。像吴茂这样自称有重要情报禀呈太师的探子,每天都会跑来两三个,听完后却发现大多都是捕风捉影之谈。所以,董卓早已习以为常,今天甚至连基本的保密措施也不做了,不顾司马朗、司马懿兄弟还在这里,便让吴茂进来早早禀报完毕了事。李儒觉得他这么做似乎有些草率,但那些探子们自己不争气也是事实,他只得闷声不多言。

只听得步履之声渐渐靠近,一个身形彪悍的青衣汉子在园门守卒的带领之下,疾步上了绿竹亭,走到董卓所坐凉席之前屈膝跪下,抱拳禀道:“麾下吴茂启禀太师大人:据属下在关东前线多方打探,已经探知长沙太守孙坚提卒四万,自荆州北上,将与屯居酸枣一带的关东诸路反贼纠合……”“孙坚?”董卓一听,两道浓眉立时拧成一团:这个孙坚,智勇双全,用兵如神,实乃劲敌啊!他沉沉地叹了一口长气,转头吩咐李儒道:“李儒,孙坚来犯这个事儿你且先记下来……唉!你稍后给本太师多想一想点子,瞧一瞧能不能找个办法尽量将孙坚笼络过来。倘若能不与他为敌,就尽量不与他为敌……”“是!”李儒也皱紧了眉头在旁答应了一声。“太师大人!属下还有情报要禀!”吴茂膝行着向前进了两三尺,几乎就要挨到董卓的鞋尖,俯身又道,“据属下苦苦探查,先前遁逃出京的逆贼曹操,被诸路反贼的‘伪盟主’袁绍任命为先锋大将,亲率三万精兵直逼荥阳而来……”“这个曹操!……就是他这一支队伍来袭吗?其他的那十七路反贼呢?”董卓听罢,顿时紧张起来,噌的一下从凉席上撑起了上半身前俯过来,差一点儿将脸庞凑到吴茂脸上,惊疑不定地问道,“他们也都攻打过来了吗?”

就在这一瞬间,一直俯身禀报的吴茂双眸寒光一闪,蓦地一声低喝,直起了上身,右腕一翻,一柄精芒四射的匕首闪电般向董卓的心口刺去!“太师小心!”李儒、董毅一见,都惊慌失色地大呼起来!

然而,一切似乎都已经迟了!——叮的一响,吴茂手中的匕首还是刺中了董卓的前心!但是,吴茂尚未来得及惊喜,脸上表情却是一呆:他手中的匕首分明已经刺穿了董卓身上那层薄薄的黑绸衣衫,却被里面凭空多出来的一块硬物挡住了,怎么用劲也扎不进去!

原来,董卓在衣衫里穿了一副贴身连环银锁软甲和一面护心金镜!

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吴茂这一刺弄得整个身躯向后一仰,几乎翻倒过去!他急忙回过神来,顺势在凉席上一滚,便要仓皇而逃!

吴茂一刺不中,右腕一转,又是一匕首横切而出!只见寒光闪闪的锋利匕首贴着董卓的头皮削过,还是落了个空!“快救太师大人!”董毅大喊着张开双臂急扑上来,从后面一下紧紧抱住了吴茂的腰,不让他起身追杀董卓。

吴茂奋力挣了几挣,却怎么也挣脱不掉那拦腰抱住自己的董毅,眼睁睁地看着那肥胖臃肿的董卓就要扭身逃掉,万分急躁起来,把心一横,手臂一挥,刷的一声,掌中匕首脱手飞出,化作一束寒光,笔直射向了董卓的咽喉!

董卓“啊呀”一声惊呼,危急之际将头一俯,整个身躯像滚瓜一般往地上急趴下去——嚓的一响,那匕首贴着他的头皮疾掠而过,却是倏地向站在他身后两三步开外的貂蝉当胸射去!

貂蝉像是被刚才这亭中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呆在原地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姑娘小心!”一声劲喝猝然响起,一道灰影疾冲过来,一下将她猛地扑倒在地!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那匕首刷地从他们的身体上空两寸之处一射而过,笃的一响,深深地扎在了后面那根亭柱上。

貂蝉在茫然中抬眼回顾,却见是那个少年儒生司马懿刚才冲过来将自己扑倒救下了!

看到她一脸惊愕的表情,司马懿顿时涨得满面通红,急忙松开了抱着她娇躯的双手,飞快地站了起来,退了开去,低头轻轻说道:“刚才情势危急,小生救人心切,迫不得已失礼于姑娘……恳请姑娘恕罪!”

貂蝉听了他这话,竟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并不出声,只是眼眶却微微红了。“哎呀!我的小貂蝉!”董卓此刻也急得火烧火燎似的,连忙直奔过来把她搀扶起来,不停地上上下下察看她身上的伤势,“我的心肝宝贝!你可伤着哪里了么?……哎呀!刚才好险呐!快、快、快,让老夫再瞧一瞧……”

这边,董毅和几个西凉武士已经牢牢扭住了吴茂,推推搡搡地拉扯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太师……贱妾没事儿……多谢太师关心……”貂蝉用一双白玉般莹润的小手拭着自己脸颊上的珠泪,抽抽泣泣地说道,“倒是这位司马公子奋不顾身及时救了贱妾,您可要替贱妾好好感谢他这番义举啊!”“唔……好的,好的。这个事儿,本太师记下啦!”董卓听罢,一边温声安慰着貂蝉,一边向站在一侧的司马懿投去异常感激的一瞥,又转过身去看着被董毅他们死死揪住的吴茂,面色蓦然一沉,冷冷说道,“本太师先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刺客发落了再说!”

貂蝉止住了哭咽,拭去了泪痕,急忙扶着惊魂方定的董卓重新又在湘竹凉席上坐了下来。他面容一凛,语气寒若刀锋,向吴茂缓缓问道:“你这大胆的狂徒!说——是谁派你前来行刺本太师的?”

吴茂满脸恨意,两眼紧盯着他,牙齿咬得嘣嘣直响,隔了好一会儿,才冷然答道:“吴某要杀你这老匹夫,用得着受什么人指使吗?——吴某是专为家人报仇而来的!”“你家人?”董卓一听,顿时惊愕异常,不禁失声问道,“本太师身居殿堂之高,足履一向罕出洛阳,哪里认得你的家人?又怎会与你家人有怨有仇?”

吴茂听了,鼻孔里嗤了一声,冷冷一笑,厉声道:“董卓老贼!你莫非忘了?半个月前,你派手下将领李傕、郭汜前往虎牢关迎战关东诸侯。没想到那李、郭二人带军行到吴某的家乡阳城县时,正值当地的父老们赶集聚市——你们这些西凉浑蛋,像土匪强盗一般闯入集市之中,逢人便杀,逢物便抢……”

说到这儿,他两眼通红,已是泪流满面,哽声怆然而道:“我那可怜的父母妻子,当日恰在那集市之中,被你们这帮西凉匪徒乱刀斫害……董卓!你说——吴某今日该不该找你报仇?”“哎呀!原来李傕、郭汜这两个浑蛋奏报上来的所谓‘阳城大捷’是这么回事呐!”董卓听得目瞪口呆,不禁捏紧拳头重重地擂了一下身边的凉席榻板,恨恨地说道,“老夫也一直有些疑心这事儿——原来是他们滥杀无辜百姓以冒领勋赏!哼!一定要重重责罚这群莽夫!”

李儒其实先前也是晓得这所谓“阳城大捷”的真实内情,只是当时西凉全军正处于关东诸侯的围攻讨伐之中,亟须这样一场“阳城大捷”来鼓舞士气,所以他那时候便为李傕、郭汜他们遮掩了过去。现在吴茂竟向董卓当场戳破了这一场假胜,他自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站在董卓下首摇头嗟叹不已。

董卓沉吟了一阵,蓦地抬眼正视着吴茂,肃然而道:“吴茂!看来你是把你家的灭门之仇这笔账记到了本太师的头上,唉!这些蛮兵悍将把在西凉对付羌虏的那一套搞法也搬到中原来了。本太师也是受了他们的蒙蔽,有督下不严、用人失察之过……“罢了!罢了!你今天这一刀差点儿要了本太师的命,这也够得上稍稍补偿一下你那份仇恨了吧?董毅,带他出去,送他一百石大米,然后将他赶出洛阳,永远不许再来本太师这里滋事!若有下一次,本太师决不轻饶!”

此话一出,场中诸人皆是一惊:想不到这素负刚戾残暴之名的董卓竟也有如此开阔的胸襟!

李儒听罢,面色微变,略一思忖,上前禀道:“太师且慢——在下觉得这吴茂所言似是而非,虽然他自陈有这等悲愤之情,但也难保这些话不是他为求自保而瞎编出来的,在下担心他背后有居心叵测之人在暗中指使……”“罢了!李君!”董卓沉声打断了他的话,将手往外一摆,脸上一片凝重,“放他去吧!本太师虽然执法严正,却也不得不屈意成全他这一片纯孝之心呐……朝中那些以儒学为言行圭臬的名士清流,要是听到本太师今天处置的这件事,应该不会再对本太师横生异议了罢。”“太师大人上遵礼法、下安民心、宽仁大度,真不愧为伊尹、周公一般的贤相!”司马朗闻言,急忙拉着面上隐带反感之色的司马懿走到亭中,向董卓躬身行礼恭然而道,“小生等敬佩之至!小生等离府之后,必会向所有人士竭诚宣扬您的如天之仁、盖世之德!”

董卓听得司马朗这么说,沉凝肃重的脸庞上顿时露出了一丝隐隐的笑容,只是抚须不语。李儒在一旁瞧得分明,只得在心底暗暗一叹,垂眉敛容退了下去。吴茂却似并不领情,只是绷着脸,冷冷一哼,也不开口言谢,任由董毅和好几个西凉士卒将他扭送了出去。

待他们一行人走远之后,董卓在凉席上双手按着膝盖,撑起了上身,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道:“李傕啊李傕!郭汜啊郭汜!你们这两个蠢货在这个时候还是不改西凉蛮兵之习,净给本太师添乱啊!……这洛阳城中的名士大夫、高门世族,哪一个不是在暗地里讥笑我们西凉将士是武夫出身、粗野无礼?”“自从本太师进了京城,废掉那个昏庸无能的弘农王之后,便时时警醒,一直是谨言慎行、恭守礼法,对名士大夫、高门世族亦是谦敬有加,不敢逼之过甚。你们倒好!在阳城县给本太师捅了这么大娄子!”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脸向李儒吩咐道:“你且让人把本太师的训令带给李傕、郭汜,让他俩好生检校!多给本太师杀些关东反贼,少给本太师添乱子!徐荣谨厚稳重,派他前去统领李傕、郭汜等人马,全力剿灭关东诸路反贼!”“在下领命。”李儒急忙躬身应道。

董卓又向司马朗、司马懿二人缓缓凝望过去,神色忽然变得一片苍凉,悠悠而道:“尔等兄弟二人可曾都看到了?老夫如今身为太师,人臣之位极矣,却也有许多代人受过、无可奈何之事……难呐!难呐!……老夫也知道,朝野上下有很多人都盼着老夫早日一命呜呼……“可是,他们又岂会想到,倘若老夫真的有何不测,这天下顷刻便大乱了!像李傕、郭汜那样的西凉莽夫,除了老夫此刻尚还弹压得住,谁又有这份能耐?他们一直唆使老夫废汉自立,若非老夫始终恪守为臣之道,只怕他刘协现在也坐不到那御座上去,老夫真的只希望成为像伊尹、霍光那样的社稷之臣,借此光宗耀祖、流芳百世。可是这些名士大夫、高门世族,为什么就不能放下偏见,成全老夫的这份心愿呢?”

说到这里,董卓竟有些情动于衷,微微哽咽了。

见到董卓这般情状,司马懿不禁颇感意外,斜眼一瞧自己的大哥司马朗,却见他又躬身拱手言道:“太师大人忠君安民的耿耿忠心,小生等已然铭感在心。小生等遵奉父亲大人之命,返回家乡招抚宗族乡亲前来归附,亦正是有感于此,为了向黎民百姓昭示您的宽仁怀远之德!此事还望太师大人恩准!”“好吧!你们刚才奋不顾身救下了本太师的爱妾——这足以见得你们对本太师的一片赤诚之心了!”董卓沉吟片刻,侧头看了一下貂蝉,右手举起往下一挥,终于给了司马懿兄弟一个明确而肯定的答复,“本太师就特许你们兄弟二人返回河内郡去招抚百姓。这可是为你们首开的特例啊!其他任何名士大夫的子弟想跟风效仿你们,本太师都绝不答应了!——唔,好好记着,你们前往河内郡的途中,一则要自我保重,二则要早去早回……本太师对你们兄弟俩的胆识才智欣赏得很呐!”

听到董卓这么说,司马懿和司马朗不由得面露喜色,便急忙向董卓俯身称谢不已。

李儒在旁冷眼瞧着这一切情形,心头纵是极为不满,此刻也只得缄口不语了。

董卓听了司马懿兄弟的道谢,呵呵一笑,向绿竹亭外招了招手,唤来七八名西凉士卒,吩咐道:“你们替这两位司马公子将他们的书箱抬出去,并护送他们直出城门。”

司马朗兄弟谢过董卓,告辞而去。他俩刚出花园满月形门口处,却见一名婢女追赶上来,呼道:“二位公子请留步。”

司马懿和司马朗闻声,急忙止步,回身看去。那婢女作礼而道:“二位公子,貂蝉小姐欲来亲送。且请你们见过了她,再走不迟。”“这个……”司马懿转头瞧了自己大哥一眼。司马朗却是满面谦敬,欠身一礼说道:“既是貂蝉姑娘有意相送,我等兄弟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他俩站着等候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便见貂蝉轻移莲步,迎面而来。她身后跟着一名婢女,双手托着一方紫檀木匣。

走到司马朗兄弟面前,貂蝉含笑欠身一礼,谢道:“刚才多亏司马公子仗义相救。这份大恩大德,小女子实在是难以为报……”“王姑娘不必多礼。”司马懿急忙躬身答礼道,“见义勇为、扶危济险,乃是我等儒生的应尽之责。况且王姑娘刚才亦是曲意婉转,于我等兄弟有一言之善的回护暗助之功。俗谚有云:‘助人者,人亦助之;济人者,人亦济之。’王姑娘种善念而获善果,还是应该多谢姑娘对我们兄弟的这一片恻隐之念才对!”“哪里,哪里……还是司马公子的德行不负仁人君子之称啊!小女子曾听堂兄王凌多次谈起你们的才识风采,胸中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貂蝉听了司马懿那番话,被感动得眼眶一红,哽咽了片刻,才又凝眸注视着他俩,款款说道,“其实,二位公子……你们倒不必这么急着冒险返回故乡去招抚什么乡亲……大概再等上一段日子,这朝中的乱象便自然会消解的……”

司马懿一听,心底暗暗一动,隐隐觉得她的话中似乎颇有深意,正欲开口相问,却见他大哥司马朗向貂蝉长揖一礼,答道:“多谢王姑娘点拨。只是父命难违,我等兄弟唯有谨遵而行……”“哦……看来二位公子心意已定,那么小女子也就不便再多言了。”貂蝉口中话语虽是说得轻淡,眼里已然露出深深失望之色,“只是遭此战乱云扰之际,二位公子出城前往河内郡,须得千万保重才是……小女子一定日日夜夜为你们烧香祷告,祝愿你们一路平安!”

她说到这儿,皓腕一扬,向自己身后轻轻一招。那名婢女捧着那方紫檀木匣走上前来,呈给了她。

貂蝉双手托起紫檀木匣,向司马朗兄弟迎面送来,恭然而道:“二位公子……此乃小女子的一点儿微薄心意,恳请笑纳……”“这怎么使得?”司马懿连连摆手不已,面色微红,似乎受了莫大的羞辱一般,急声推辞道,“在下济人为善岂望索报?此非仁人君子之所为!王姑娘这般做法,将置在下素日所习所行于何地?”“这是小女子一点儿诚挚之意,礼物虽轻,还望司马公子勿以为嫌。”貂蝉此刻亦是固执之极,不肯收回那紫檀木匣来,“司马公子不收此礼,小女子心中永难得安!”

正在他二人僵持之际,司马朗趋近过来,轻轻拉了司马懿的袍角一下,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收下礼匣。司马懿略一犹豫,却还是将头侧向一边,始终不肯。

司马朗无可奈何,只得代他上前将貂蝉的礼匣轻轻接了下来,慨然言道:“貂蝉姑娘既是这般有情有义,我们兄弟二人岂敢冷了您的这番美意?谢谢了。”

直到这时,貂蝉如羊脂玉般嫩洁的脸庞上,才微微绽开了一片明媚的笑意……

司马兄弟离开京都祸乱之地

疾驰着的马车两边窗帘垂了下来,在车窗底框上紧紧系着,路面再剧烈的颠簸也震不动它们。外边的行人自然也就无从观察到这车内的一切情形。

此刻,车厢里面,司马懿和司马朗兄弟二人对面而坐,正低声地交谈着。“二弟,你觉得董卓此人如何?”司马朗直视着司马懿缓缓问道。“唔……依小弟之见,董卓此人固然粗莽少文,但也不乏察理之明与雄霸之量——只是他似乎并无精敏机变之才……”司马懿凝眉沉思片刻,迎着大哥投射过来的犀利目光,不快不慢地答道,“刚才听了他那一番自述,倒也颇有几分恳切。可惜,他以一介武将而肆意专断废立之事,德、才、位均不及前汉重臣霍光而擅行霍光非常之举,招怨天下,自绝于满朝名士大夫,必不能持久。”“哎呀!二弟历事较少,毕竟还是太敦厚了一些,董卓的那番自述之词岂可当真?他不过是希望咱们兄弟俩能够成为他的传声筒,把他的这一派花言巧语拿去迷惑父亲大人、杨大夫、王司徒等人罢了。如今关东诸侯大兴义兵攻袭而来,他若不千方百计先行稳住自己的后方和朝廷内部,焉能腾出手来平定外敌?所以,对他这一番惺惺作态的虚饰之词,完全不必多加理睬。”司马朗微一摇头,一针见血地指出,“而且,从他这番刻意而为的惺惺之态来看,他自己胸中对应付关东外敌并无十足的胜算,所以不得不屈意奉承各位名士大夫,以求稳固后方,便于自己退避长安而自保。鉴于此,在为兄看来,这董卓此刻已是内外交困,必有举措失当、自取灭亡之时!”“大哥明察秋毫,小弟佩服。”司马懿听罢,不禁耸然动色,深深点了点头,忽又好似有所思忖,沉吟道,“对了!大哥,适才听得貂蝉姑娘那番暗示之言,细细想来,似乎那董卓的灭亡已是指日可待。咱们不如再等待观望一下?何必真的这么急着冒险返回河内郡温县避难?那里确实正是董卓的西凉兵马与关东诸军的交战之地……比咱们被迫迁往的长安城更危险啊……”

司马朗在他对面默然听着,右手忽地一举,打断了他的讲话,目光在他的脸上倏地一扫,逼视得他微微低下头去,然后淡淡说道:“二弟啊!莫非你真以为父亲大人要咱们兄弟二人这个时节跑回河内郡去,仅仅是为了避难?唉!你还是很幼稚啊……父亲这么做,其实是另有苦心的。——他是为了让咱们司马家族将来能够顺利应付时局之变而未雨绸缪啊。”“父亲大人是在未雨绸缪?……难道他真的是为了让咱们前去投靠那个曹操?”“唉……为兄刚才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了:倘若真是为了避难或投靠曹操,父亲大人怎会不同咱们一道乘机逃出城去?他自己一个人还留在朝廷里干什么?其实,父亲大人让咱们俩返回河内郡温县老家,也并不是想让咱们闲着,而是……”司马朗说到这里,蓦地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马上闭住了口,不再多言了。“而是什么?大哥你倒是把这话说完啊……”司马懿正听得入神,却没料到大哥会陡然缄默不言,不禁有些焦躁地催道,“你这半截子话让人听得很不痛快!”“唔……为兄已经给你讲得太多了,”司马朗背靠在东厢木壁之上,微微闭着双眼,旁若无人地养起神来,末了,只丢下一段话让司马懿一个人坐在对面车席上,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有些东西该让你知道的时候,父亲大人和为兄自然会让你知道的……你这么心急干什么?!……”

马车“辚辚辚”开了一阵儿,猝然间一个夜枭般尖厉难听的声音穿透了厚厚的车窗布帘,传进了司马朗和司马懿的耳朵:“卖奴婢啰!卖奴婢啰!五百铢一个、九百铢两个……”“什……什么?卖奴婢?”司马懿听得真切,不禁大吃一惊,满面诧异地看向司马朗,“大哥!朝廷不是下令禁止私人贩卖奴婢了吗?”“唉……乱世将至,大汉的律法再好,也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司马朗抬眼盯了一下车厢顶板,喟然长叹一声,“也罢……咱们且下车去瞧一瞧吧!”

司马懿正巴不得兄长开口说出此话,不及多想就急忙隔着车帘向马车前头正驾驶着的车夫余猛大声喊道:“余大叔!停车!停车!……”

余猛吁地长呼一声,双腕一挽,倏地勒住了缰绳。

马车尚未停稳,只见司马懿一掀车帘,钻出身来,竟是从车辕边疾跃而下,循着那叫卖声急急看去!

眼前那片本是用来售卖牛马的圈栏里,二三十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如牲畜一般蜷伏着!

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都被大拇指般粗细的麻绳紧紧捆绑着,蜷缩在牛屎马尿汇成的重重污垢之中。乍一看去便像泥猴土狗一般,如果不是那一双双眼睛里流露出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孤苦哀求之情,司马懿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是雄踞万物之灵的“人”!

他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这一幕情形!“这位公子,我这里卖的奴婢,一个个都很不赖。要男的,便是体壮如牛,一天替您干多少活儿都不累;要女的,便是貌美如花,保证能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那个充满了阿谀吹嘘的尖厉声音凑了过来,在司马懿耳畔响起。他转头一看,那排牛马圈栏旁边的一个土台上,一个獐头鼠目的商贩正探身向他打着招呼。“你……你是在和小生说话吗?”司马懿有些惊诧。“那当然啰!小人一瞧您这服饰气度,就知道您必是大富大贵、腰缠万贯的名门公子。怎么样?您挑几个买回去用用?”“你……你真的是在叫卖这些人?”司马懿只觉全身的热血一下冲到了耳根,满脸涨得通红。他猛地捏紧了拳头,目光锐利如剑,冷冷地射向了那个人贩子:“你这老板,难道没听圣贤之书上讲过:‘天地之性人为贵’?他们可都是和咱们一样的‘人’呐!你凭什么能像卖牛、卖马一样贩卖他们?”“人?这些东西也算是人?哈哈哈!公子您别是喝醉了酒在说胡话罢?他们是奴婢耶!奴婢当然可以买卖啦!”“小生只听说朝廷只许贩卖匈奴和西羌的战俘。”司马懿脸色一正,语气冰冷得让那个贩子听了不由得暗暗打了一个寒噤,“可是,并没有任何大汉律令允许你们将大汉子民擅自贩卖为奴隶的。”“唉!……公子您盘问这么多干吗?您也别乱说,小人可是没有擅自贩卖这些奴婢啊!”人贩子定住了先前被问得有些慌乱的心神,脑筋一转,尖声尖气地说道,“您去问一问他们——他们中间哪一个人不是自己哭着跪着哀求小人在这牛马圈里来卖他们的?”“怎么会有这种事?”司马懿蹙紧了眉头,转头向那些奴婢看去,果然没有一个喊冤叫屈的。“这位公子,您想啊!谁会愿意自己求人来卖自己呐?”人贩子说得兴起,便从土台上跳了下来,凑到了司马懿身边,喋喋地说道,“他们都是近年来豫州一带遭了黄巾妖贼之乱和旱蝗之灾的流民,为了讨得一口饭吃,不把自己卖出去给别人当奴作婢,难道就那么傻待着被活活饿死啊?!”“唉……天灾兵劫……真是害人不浅呐!”司马懿缓缓摇了摇头,抬眼斜望向高高远远的天空,从胸口深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这有什么可叹气的?”人贩子呵呵一笑,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放低了声音对司马懿道,“您且瞧着罢——这买卖奴婢的生意还得继续红火好几年呐。眼下董太师不是正准备和关东那些诸侯们打仗吗?这仗一开打,又不知道有多少良民百姓便要卖身为奴了,那时候,像您这样的名门贵族,那是要买多少就有多少。”

司马懿冷冷地盯着那人贩子的面庞,暗暗咬紧了牙,森然说道:“圣贤曾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老板,岂不知天下大乱、世事无常——谁为主、谁为奴焉有定数?倘若有朝一日你也落到他们今天这般地步,还会说得出刚才那番话么?为富不仁,且又生逢乱世,只怕所遭灾殃之大实非平日可比!”“呵……你这位公子,小人可没有怎么冒犯你啊!”那人贩子听了他这番话,就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一蹦三尺高,立刻叫嚷起来,“你怎能讲出这样难听的话来诅咒小人呐?!你可得讲理啊!”“对你讲理?!呵!依着小生的脾性,恨不能现在便要扭你送官!”司马懿双眉一竖,一股凌厉慑人的煞气直扑而来,竟逼视得那人贩子把头一缩,倒退了三四步,好半天还心惊胆战着,如避乳虎一般。

他心知这少年儒生来头不小,自然不敢轻易耍横,僵立片刻之后,却换上一脸苦笑,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嗫嗫然说道:“公子,您要扭送小人去见官……殊不知这兵荒马乱、流民遍野之世,恰恰正是那些大官小官兴风作浪,一手造成的!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才是害得这些黎民百姓流离失所、自卖为奴的罪魁祸首!——您和小人一个小小商贩来理论、计较这些做什么?”

听得那人贩子所言,司马懿一阵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驳他,只是瞥了一眼那圈栏里蜷伏着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由得深深一叹。“这位公子,小人瞧您宅心仁厚,必定也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真男子。”那人贩子在一旁见此情形,眼珠儿滴溜溜一转,满面堆起了谀笑,凑近来又道,“您也甭管什么‘天地之性人为贵’这样玄而又玄的大道理了,话也别说那么多,买下这些奴婢,救了他们的饥溺之灾,便是您积下阴德一桩了。”

说着,他又转身瞧了一瞧圈里的那些奴婢,几步跑到土台旁边的一口陶缸里,舀起了一大瓢冰冷刺骨的脏水,走近圈栏边往里寻视了片刻,指着其中一个蜷成一团、满面污垢的少年女奴,尖声笑道:“公子,小人包管让您买的这些奴婢是价廉物美。喏,这个女孩子就长得挺可人儿的……这样罢,小人让您瞧得清楚一些。”“你……你要干什么?别……别……”司马懿一见他的举动,便知他又准备干什么坏事了,急忙开口喝止。他话犹未了,那人贩子右手一扬,木瓢里的水哗的一下便向那个泪眼汪汪的小狗儿般蜷缩着的少年女奴兜头泼了过去!“呀——”那女孩被猝然泼来的冷水一激,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同时把脸一扬,恨恨地瞪向了那人贩子。

那瓢冷水将她面庞上的污泥冲去了大半,露出了苍白如雪的脸颊来,眉眼间更是显得清丽秀逸,倒颇有几分姿色。“瞪什么瞪?不是你大爷我给了你姐妹三百铢卖身钱,你们那饿死的老爹老妈都还没棺材下葬呐!”人贩子恶形恶相地朝着那女奴厉声喝道,“你可别这么像女鬼似的死瞪着我!再瞪你大爷一眼,我拿鞭子抽死你!”

那女孩旁边蜷伏的一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女奴见了人贩子这副凶相,急忙怯怯地伸出手来,轻轻拉了一下她撑在地上的胳膊,附到她身边低低弱弱地劝道:“阿姐……阿姐,算了……你就服了软吧!”

那女孩听罢,侧头看了她妹妹一眼,双拳紧捏着,咬了咬牙,终于慢慢伏下了头。“你们给大爷我拿点儿精神出来!瞧你们那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儿!难怪大爷我今天的生意一直冷冷清清,谁愿意买你们这些蔫皮耷拉的东西!”那人贩子生怕自己这些奴婢卖不出去,心头急得直冒邪火,竟然随手抓起一条长长的皮鞭,舞得呼呼作响,狠狠地向那些奴婢身上疾抽而去,“得咧!还是让大爷我给你们提一提神儿罢!”

只听得噼噼啪啪鞭起鞭落之声乍起,一时间,那牛马圈里惨号连连,令人不忍耳闻!“喂!你这人怎么这样狠毒?”司马懿一步跨将过来,伸手一把紧紧扣住了那人贩子执鞭的左腕,“他们不是任你毒打的畜生啊!”“哟!公子爷,您心疼啦?”那人贩子瞧着司马懿的脸,哭笑不得地说道,“您要真是心疼他们就把他们买走吧。您可别又这样盯着小人,小人也是没办法,小人也要靠卖他们来挣钱养家糊口哇!”“罢了!二弟,你也不要再责怪这位老板了!”一个沉缓有力的声音忽然从司马懿身旁传来,“这些奴婢,我们都买走!”

那人贩子听得全身一震,在惊喜中急忙抬眼看去,却见是一位和面前这位公子一般身材高大的青年儒生走上前来。司马朗从衣袖中取出三颗大如雀卵的金珠托在掌上,递到那人贩子眼前,淡淡说道:“这位老板,小生今晨出门没带那么多的铜铢,不知道这三颗金珠够不够买这二三十个奴婢呢?”“够了!够了!够了!”那人贩子的两眼几乎都被那金珠的光亮晃花了,堆着满脸阿谀的笑容,一迭连声地说道,“小人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名门公子一出手定是阔绰得很,刚才那位公子是拿话逗着小人取乐呐。您要买就早买罢,何必这么作弄小人啊!刚才小人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现在向您赔罪了……”“大哥……”司马懿却没理会他在那里献媚啰唆,只是怔怔地看着司马朗,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边,让他说不出话来。“二弟,刚才你在太师府里不是还瞧不起这些金银珠宝吗?为兄知道二弟一向是视它们为粪土的哟。”司马朗迎视着他,脸上呵呵一笑,话语却来得锋利之极,“但是,你现在若是没有貂蝉姑娘送的这些金银珠宝,你救得了这些人吗?”“大哥……”司马懿微微垂下了头,涩涩地答道,“你为何这般讥讽小弟?”“二弟,你错了。你此刻的心情,为兄十分理解,感同身受。”司马朗目光一凝,缓缓说道,“其实,为兄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情告诉你:光凭这一腔济世安民之心便去立身行道、扶危拯溺,还远远不够啊,你须得拥有切切实实的济世安民之资,才能真正拯救这乱世之中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挣扎惨痛的黎民百姓……否则,一切便是空谈——”“济世安民之资?”司马懿静静地听着,目光里浮现出一片浅浅的惘然。

第二章 回乡招兵屯粮,蓄养死士

司马家族的未雨绸缪

夕阳西下,明亮的余晖遍洒下来,镀得山野草木之际尽是一片耀眼的金红。

洛阳城外的十里长亭之中,那座青石方几之旁,正静静地端坐着一位苍髯垂胸、仪容威峻的方面长者。而那方青石几上,放着一张黄杨木雕刻而成的棋枰,棋枰左右两侧各是一黑一白两钵棋子。

令人惊讶的是,这方面长者一直微俯着身,专心凝神地注视着面前棋枰上的弈局,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竟是在自己和自己对弈。“老爷!您这种对弈之法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哪……”一直垂手站在他身畔的那个青年侍从把那棋局看了半晌,呵呵笑出声来,“这一局您是要黑子赢还是白子赢?不过,依小人看来,无论是黑子还是白子,反正都一样:黑白双方都是执掌在您手中的,您自己愿让哪一方赢,哪一方就能赢。”“唔……牛恒呐!你这话可说得有些错了。”那方面长者头也不抬,仍是静视着那张棋枰,右手的白子拈在空中,却似犹豫着不知该投落于何处,口里淡淡地说道,“这黑白双方,哪里是老夫想让哪一方赢而哪一方就能赢的呢?老夫执黑子的时候,就是一门心思地寻觅着白子方面的破绽,千方百计地将白子吃掉;老夫执白子的时候,则首先是将自己刚才在黑子方面的布局筹划尽行忘掉,再从头开始绞尽脑汁地寻思黑子方面的漏洞,也要力求智计百出地下赢黑方……你也许不晓得,老夫每下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呐!至于是黑胜白负,还是白胜黑负,那可真不是老夫所能做得了主的……”“老爷说的也是。您只有和您自己才是真正的对手……您面前这一局棋,黑子、白子都是高招迭出,看得小人眼花缭乱!”牛恒还是一脸憨笑地注视着那长者道,“荀司空、王司徒都说过,老爷的棋艺震古烁今!全洛阳城中没有哪位高手敢站出来和您对弈……”

那长者听罢,不禁莞尔一笑,却不多说什么。他右手拈着那枚白子轻轻敲了一下那黄杨木棋枰边,略一沉吟,抬起头来望向了长亭亭门之外,开口说道:“哎呀!牛恒哪!你也可别光顾着只瞧老夫对弈,还是得留神注意一下你大公子、二公子他俩出城来了没?”

牛恒被那长者这么一说,连忙应声举目向长亭外的西方眺望了一阵儿,方才俯下头来向他答道:“老爷,看来他俩还没有出城来呢……”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了勇气又道:“老爷,小的刚才给您禀报过了。听守候在城门口的老王来说,今天早上大公子、二公子他俩好像被董太师手下的将卒截下来带走了,只怕有些不妙啊……”“唔……这个事情,你刚才确实已经禀报过了。”方面长者右手放下了那枚白子,伸到胸前捋了一下须髯,面无表情地说道,“老夫刚才也已经听到了。”“那……那……老爷,请恕小的多嘴,您应当赶紧去找荀司空、王司徒、杨大夫他们到董太师那里把他俩搭救出来才是。”牛恒一愕,没想到自家老爷此刻居然还能在这里稳坐如山,便有些焦急地劝道,“董太师那么横虐残暴,您在这里干等着他俩自己脱险,万一有什么事变,那可真是悔之晚矣!”“呵呵呵……牛恒,你还真是关心你大公子、二公子啊!唉!莫要乱了方寸!司马朗、司马懿他俩自幼束发就学,又不是哑子、傻子……难道真如其他那些高门大户的纨绔子弟一样,离了老夫的庇护就啥也做不成了吗?”方面长者起先是笑眯眯地看着牛恒,说到后来面色一肃,沉沉而道,“老夫就是要瞧一瞧这两个小子今天争不争气、成不成器,能不能凭恃着自己那一份机敏灵智从太师府中脱险。这个经历,对他俩将来到乱世之间去闯荡是大有益处的!”

牛恒听了,口头上没说什么,却禁不住暗暗皱了皱眉:倘若那董卓陡然一逞虎狼之性,对两位公子当真做出什么不利之举来,老爷您那时候只怕就没得这一会儿工夫的优游悠闲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的这位老爷、司马懿兄弟的父亲——洛阳京兆尹司马防其实这时候在心里也暗暗为他那两个宝贝儿子绷紧了弦。虽然事先他已经暗暗向司徒王允打过招呼了,王允也答应会让他的养女貂蝉在太师府中为回护司马朗兄弟而巧妙周旋,但眼下早就过了酉时末刻,司马朗兄弟竟然还未出得城来,这又岂能不让他心中暗生隐忧?

然而,司马防心头再慌再忧,脸上表情却静如止水,不显丝毫扰动。正在他思忖着如何回城因应之际,一阵辚辚的车轮碾地之声由远而近,在他耳畔渐渐清晰起来!他侧头一望——赫然正是今晨司马朗、司马懿出府之时所乘坐的车辆!“哈!老爷——大公子、二公子他俩来了!他俩终于来了!”牛恒一见,顿时喜出望外,不禁欢呼雀跃起来。

司马防的眉角隐隐掠过一抹喜色,转瞬即逝,又恢复成一片深潭一般的平静。他收回了目光,右手又从棋钵中拈起了先前放下的那枚白子,凝视着面前那盘棋局,不再抬头向外张望。

那一行马车、仆从缓缓来到长亭外面三丈开外处停下。当先的那辆马车布帘倏地一掀,司马朗和司马懿兄弟俩陆续跃下地来,稳稳站定。“父亲大人……”他俩一见到长亭中正端坐着独自对弈的那位方面长者正是父亲,一惊之余都不禁齐齐轻呼了一声,急忙整好了衣冠,如临大宾,敛容屏息,毕恭毕敬地躬身走上亭阶,在亭门口外拱袖而停。“你俩且进来吧!”司马防头也没抬,仍然拈着那枚白子望着棋枰,瞧也没瞧他俩,只是神色淡然地吩咐了一句。“是。”司马朗、司马懿兄弟二人这才如奉圣旨,轻手轻脚地走到司马防身畔左右立定,继续恭候他发话。

隔了片刻,司马防慢慢将手中那枚白子往那棋枰之上投下,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而惨烈的战争之中抽身离开一般,眉目之际的神情此刻方才放松开来。

他默然地把右手一伸,刚到半途,侍立在他身旁的司马朗已抢先一步端起了搁在青几一角的那只茶杯,双手捧着,送到了他右掌之上。

司马防接杯在手,也不言语,轻轻呷了一口那杯盏中的温茶,徐徐问道:“太师府里的那番阵仗可是顺利应付过去了?”“父亲大人,那场阵仗实是惊险啊!不过,孩儿和二弟所幸始终未曾在董太师面前辱没我司马氏的家风!”司马朗恭恭敬敬地答道,“临别之际,董太师还对二弟赞不绝口呐!”“哦?……哼!”司马防端着茶杯的右手蓦地一定,面色一阵微微波动,“我司马家的子弟何须他这一介莽夫啧啧称赞?便是他赠以卿相之官、万金之赏,在我等眼中也如草芥!不过,为父还是得问一问:懿儿是因何事得到了他的赞赏?”

司马朗闻言,拿眼瞥了一下司马懿,然后便将自己兄弟二人在太师府里遭遇的一切,详详细细讲给了司马防听。

听罢之后,司马防并不立刻发话,而是沉吟良久,慢慢放下了茶杯,转头深深看着司马懿。司马懿以为父亲大人要责怪自己刚才在太师府里的什么过失呢,吓得绷紧了心弦,垂下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半晌过后,司马防看着他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脸上也露出一缕微微笑意,慢声说道:“懿儿一向事事尊道贵德、循理而动,虽是年少稚弱,却养成了一腔浩然之气,凛然不可轻侮。这一份修为,倒也不曾辱没了我司马一族‘以义立身,以仁行道’的门风,已是很难得了……”“谢谢父亲夸赞,孩儿实不敢当。”司马懿的面颊上泛起了一片淡淡羞涩的红晕,急忙躬下身去谦谢不已。

司马防抚须一笑,轻轻摆了摆手,止住了他。

司马朗这时才开口插话,向父亲言道:“父亲大人,孩儿准备将貂蝉姑娘赠送的那匣珠宝全部拿来购买粮食,运回温县孝敬里老家囤积起来,以防万一。不知父亲大人以为如何?”“朗儿此言甚好。”司马防听罢,微微点了点头,深有同感地说道,“昔日汉景帝曾言:‘黄金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以为币用,乃不识其终始。’在眼下这大乱将至之世,积宝不如积粮。朗儿,你回到孝敬里之后,一定要向诸位宗族长老、兄弟、子侄多多宣传这固本保身之大计,未雨绸缪、见机而作,防患于无形。”“孩儿记住父亲大人指教了。”司马朗连忙点头答应。

司马防双眸一抬,深深地凝望了司马朗片刻。他左手一伸,从棋钵中又拈起一枚黑子,递向了司马懿,直视着他吩咐道:“懿儿啊……为父这一盘棋局正下到双方纠结交锋的紧要关头,你且先代为父双手互搏、自攻自守地对弈片刻。为父有些累了,让你大哥陪着出去散一散心,如何?”“孩儿遵命。”司马懿闻言,双手一揖,接过了父亲递来的那枚黑子,当下便站到青石几旁盯住了那棋局,埋头认真思索起对弈之策来。

司马朗跟着父亲徐步出了长亭,他俩全身披满了灿灿亮亮的夕阳金晖,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慢慢踱出了二三十步之遥。一路上,司马防都沉默着。直到走出十五六丈远,他才忽地停下身来,微微昂头望向那晚霞如帘的天穹,半眯着双眼,仿佛是在朝着那冥冥上苍的深处自言自语地问道:“如今董贼当道,朝纲紊乱,天下不安,战火将兴,正是群雄竞起、逐鹿中原之际,不知朗儿对此有何见解?”“孩儿愚钝,岂敢在父亲大人面前献丑?”司马朗恭敬地站在他身后答道,“孩儿恭听父亲大人的高见。”

司马防刚才那一问就没打算要司马朗非回答不可,听他这一说,便径自接过先前的话头,侃侃然谈了起来:“依为父之见,值此乱世将至之际,我河内司马家本是大汉砥柱、天朝望族,历来以文韬武略之长代代扬名于世,岂能对这乱世袖手旁观?如今,以渤海太守袁绍兄弟为首的汝南袁氏、以奋武将军曹操为首的沛郡曹氏、以长沙太守孙坚为首的江东孙氏等豪门大族已然乘风鹰扬而起,欲图立功创业自旌于天下……我河内司马氏亦不可落后于人,须得自立根基、顺时而动才是啊!”“父亲大人洞明时势、深谋远虑,孩儿受教了。”司马朗恭然奉承道。但是奉承过后,司马朗的心底还有着许多问号难以解开:我司马家仅系儒林名门出身,哪里比得上汝南袁氏、沛郡曹氏、江东孙氏等豪族世家有兵有粮、有权有势?要想称雄于世、逐鹿中原,谈何容易?!

司马防虽然没有转过身来,后脑上却如同生了一双眼睛,清清楚楚地看透了儿子心底的疑惑。他仍是自顾自地说着话,长长的须髯被晚风吹得纷纷扬扬飘拂开来,显出了一种莫名的神秘与深邃:“我们司马家上下亦万万不可妄自菲薄。朗儿,还是按照昨夜临行前为父交代给你的密嘱切实去办吧!回到河内郡之后,你先不要急于去投靠关东任何一路诸侯,而要马上沉潜下来,暗中积粮购械、招兵买马、蓄养死士,待天下时局明晰之际,趁机异军突起!——为父则留在陛下身边,随时掌握天下群雄交争之情势,一有风吹草动便派人与你联络……”“孩儿一定遵命。”司马朗的声音一下有些哽咽了,“孩儿此番与二弟离开了您的身边,有违我儒家‘父母在,不远游’的铭训,暂时不能恪尽孝道——还望父亲大人今后多多珍重啊!”

司马防就那么默默地站在猎猎的晚风之中,如一尊石像般凝静了半晌,才慢慢答道:“这个,你们也都要多多保重啊!这乱世之际,风云变幻,成败利钝亦难预料,咱们为了河内司马一族绵远的昌隆荣盛,也只得奋力一搏了。但愿你们不要辜负了为父这一片殷切期望才好……”

说罢,他转过身,不再言语,径直往长亭内缓步走去。司马朗连忙拭去眼角的泪花,亦步亦趋,紧随其后。“父亲大人……您这一片苦心,孩儿和弟弟们都会深深体念的。”走到半途,司马朗还是憋不住又开口说道,“那么,二弟和孩儿也一道回温县去做这些事吗?”“唔……懿儿今年还不到十五岁,年龄尚浅,历练也较少,”司马防脚下忽然一缓,只是抬眼望着前方天际那一片被夕阳斜晖映得红彤彤的晚霞,淡淡说道,“他暂时不宜过多参与你所做的大事,为父对他另有安排……”

听得父亲这么说,司马朗沉默不语。

进了长亭之内,司马防轻步踱到正在俯首凝思棋局的司马懿背后,目光从他颈边投望过去,细细观察他刚才在棋枰上走的那两三着。“呵呵呵……懿儿……你所执白子的这一手应得不够巧妙啊!”司马防瞧了片刻,禁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在为父看来,这一着白子稍微投得有些刚猛了。别瞧那黑子似乎暂居守势,但它们的后着却来得绵绵密密……你呀!刚才替为父接手下的那几着,都有欠老练和圆融啊。”

听到父亲在身后猝然发话,司马懿急忙起身离了凳子,闪到一旁垂首敛眉,神色恭然答道:“父亲大人能够‘心存二用,物我合一’,孩儿自愧不如。”“呵呵呵……你称赞为父‘心存二用,物我合一’,这可有些虚浮了。”司马防抚着胸前垂髯长长一笑,“《道德经》里讲:‘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为父其实不过是因为阅历丰富、见多识广,稍稍比懿儿更明智一些,更能‘审量彼我,因事制宜’罢了。你还年轻,眼下便有这等境界——只要懿儿肯专心去学,日后你在知人料事、审时度势、量敌为计方面的造诣,必能远胜为父。”

司马懿闻此言,正欲作礼谦谢,却被父亲一摆手止住了。他双眸深处精光一闪,炯然正视着自己的这个儿子,缓缓而道:“我儒家有‘仁、义、礼、智、信’五德修为之道。在为父看来,懿儿你所具的‘仁义礼智信’五德之中,大概还须在这个‘智’字的磨炼上痛下一番苦功……‘治世尚德行,乱世重计谋。’如今天下大乱将至,为求能立能达、能进能通,懿儿不可不在智谋权略之术上多加用心啊!”“父亲大人教诲得是,孩儿谨记了。”司马懿躬身深深答道。

司马防在青石几对面的木凳上坐了下来,从棋钵中拈出一枚黑子,捏在掌心里把玩了一阵儿,才悠悠说道:“为父听闻,近来河南陆浑山灵龙谷中有一位山东来的自号‘玄通子’的大儒,创立了一座紫渊学苑,荀司空曾经到那座学苑里造访过那位玄通子。“据荀司空所言,那位玄通子实乃百年罕见的隐世高人,博古通今、学究天人,‘负大圣之才,怀帝王之器’,可谓一代宗师。为父认为,这紫渊学苑倒是你修习大智大谋的好去处。懿儿你应该也想一心求得这济世安民之资吧?也许,那位玄通子先生能够传授于你罢?”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帛来,递到了司马懿手中,又道:“这是为父恳请荀司空给玄通子写的一封亲笔荐书,推荐你到紫渊学苑去拜师求学。而且,为父已经吩咐治下陆浑县令为紫渊学苑拨送了不少钱粮材具,向那位玄通子先生婉转表达了我司马家的尊儒重教之意。他瞧在为父这种种礼待的情分之上,应该会收你为徒的。”

司马懿没料到父亲竟在这访师求学之上为他如此悉心安排,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眼眶顿时便湿了。

司马防却不再理会他,而是在青石几上拿起了一方木匣,托在掌中,瞧了一瞧牛恒,又递向了司马朗,微微笑道:“这木匣里是陛下赏赐给为父的一枝高句丽国进贡来的千年人参。朗儿哪,你且替为父带回去送给你牛德牛大伯,替为父谢谢他这几年来在温县孝敬里老家为咱们司马家辛苦操劳。回乡之后,你凡事都要和你牛大伯商量着办,你要像尊敬为父一样尊敬你牛大伯……”

牛恒在一旁听得清楚,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扑通一声拜倒在地,颤声谢道:“老爷……牛恒代家父在此谢过您了……您和各位公子对咱牛家的大恩大德,咱牛家唯有尽心竭诚、肝脑涂地报答……”

冰绡帐

窄窄的一条小道在枯草横生的平原上向东蜿蜒而去。路边,到处是搁着荒的稻田麦地。远远望去,稀稀落落的村庄里竟没有多少人烟。

一辆犊车吱嘎吱嘎地从西边驶了过来,两旁跟着七八个身着皂衣白帻的差役一路紧走慢赶,个个累得直抹额角的热汗。

坐在犊车上的河内郡粟邑县县令张汪扭头瞧了瞧他们,眼神中颇为不忍,心底也暗暗叹了口气。本来,他自己并不喜欢前呼后拥大摆排场的官僚行为,此番若不是兵荒马乱、饥民四窜、盗匪横行,他哪里会调遣这些衙役护送自己出门行游?“爹爹……仲达哥(司马懿字仲达)真的返乡了吗?”倚靠在张汪身边的女儿张春华抬眼望着东方,喃喃地问了一句。她今年才十三岁,却已生得身材娟秀,脸蛋也似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乍一瞧,还以为她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呢!“你呀!就知道惦念着你的仲达哥!——他是真的返乡了……”张汪目光里带着几分慈爱地看了看女儿,呵呵笑着说道。三天前,司马懿、司马朗兄弟二人送来了联名请柬,邀请他携全家赴温县孝敬里司马府相聚,当时张汪心底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定要带上女儿张春华一道前去。他此刻又瞧着张春华,微微笑道:“春华啊!你和仲达幼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七岁时,他便跟着他父亲去了京都洛阳,一晃就是六七年没见面呐!为父猜着你心底一直想念他,便带了你一同到他家去赴宴相见。你和他见了面之后,可要注意礼节仪态哟,要端庄大方、贤淑贞静。莫让他司马家笑话我粟邑张家的礼教……”“爹爹!瞧您说的什么话?……”张春华听到后来,不禁羞得满面绯红,急忙侧过脸去,避开了与父亲对视,却将目光投向了温县孝敬里所在的那个方向,心下暗暗想道:是啊!这转眼之间六七年的光阴便流水般逝去了,不知道仲达哥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呢,还是像从前一样文静内向吗?……

张汪这时闭住了口,在一旁将女儿的表情清清楚楚地瞧在了眼里。他在为女儿暗暗欣喜之余,又有一丝隐隐的忧虑:虽然自己粟邑张家和他们温县司马家是故交,自司马懿的祖父、颍川太守司马俊时起两家的交往便甚是密切……但这六七年间,司马防一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竟做到了官秩为真二千石的京兆尹之职……他们司马家还念不念这世交旧谊,会不会和我粟邑张家重续当年的秦晋之好呐?记得当年司马俊在世时,有一次见到三岁有余的司马懿带着刚满两岁的张春华在堂廊前玩耍嬉戏,说了一句:“春华聪颖可爱,堪为仲达之妇也!”当然,那也许是一句戏言,可张汪自己却将它牢牢记在了心底。能和河内郡第一望族司马家攀上姻亲,这是张汪梦寐以求的。想当年,张春华的母亲去世得早,自己膝下又无子嗣继承家业,唯有春华这一个女儿——她的终身大事,可是自己下半辈子最要紧的大事呐!唉……此刻也只有恳求月下老人显灵,让春华和司马仲达的这门亲事能够姻缘天成、顺顺当当了!

就这样抱着满腹的浮思杂念,张汪父女一行在颠颠簸簸中终于来到了位于温县孝敬里东首的司马府大门前。

只见巍峨的大红木门洞开着,蹲在门前台阶两侧的青石狮朝着每一位来宾威武而视。司马家贵为高门豪族的不俗气派,于无形无声之中已是逼人而来。

一身儒袍的司马朗、司马懿兄弟此刻正立于台阶之下,恭迎着远远赶来的亲戚和宾客。

下了犊车,张汪携着张春华向他俩走了过去。司马懿远远望见,脸上笑意顿现,急忙伸手拉了拉正招呼着其他客人的司马朗的袍角,向他微微示意。

司马朗转身一看,见是张汪父女,立时满面堆欢,也领着司马懿疾步迎了上去,哈哈笑道:“张大叔、春华贤妹,侄儿与懿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张春华在父亲身后偷偷瞄了几眼一直站在前面的司马懿,但见他这六七年不见,已是生得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举手投足之间更是谦和稳重、彬彬有礼。她芳心暗暗一动,玉颊亦不禁微微一红,连忙敛住心神,随着父亲一齐上前还礼见过。

张汪抬眼上下打量了司马懿、司马朗一番,也是面带微笑,答道:“多谢两位贤侄返乡盛情邀请,愚叔也是来得仓促。春华,你且将为两位哥哥备下的礼物拿出来……”

张春华听得父亲这么说,急忙低头欠身款款一礼,从身后跟来的一名仆役手中接过一个蓝布包袱,捧在手上,呈给了司马朗,徐徐言道:“伯达(司马朗字伯达)大哥、仲达二哥,小妹知道两位兄长在京都大宅里居处惯了。这时节正值盛夏,温县这里的居住条件亦远不能与京都相比,乡村里蚊虻甚多,叮着了可不好。于是,小妹将自己用冰蚕银丝亲手织成的两顶冰绡帐带了过来,还望两位兄长莫嫌物贱礼轻……”“哦?那可真是有劳张大叔和春华贤妹费心了!”司马朗听了,呵呵一笑,连忙答谢不已。“冰绡帐?春华贤妹亲手织的啊?”司马懿站在司马朗身旁,显得十分亲热地瞅向了张春华,又瞧了瞧她手中捧着的那个蓝布包袱,不禁有些惊诧,“那是什么物件?”

张汪闻言,微微含笑走上跟前,就在张春华手上打开了那个蓝布包袱,里面却是一方兰花纹檀香木匣子。他又启开那匣,匣内衬着紫缎,缎面上叠着两束银纱。张汪随手拈起了其中一束,托在掌心里,只见那纱叠得长不满半尺,厚不足一寸,甚是轻巧。“这便是冰绡帐了!”张汪含笑而语,手头却并不停顿,把那叠银纱一层一层地打开,打到七八层时,已经犹如桌面般大了。司马懿看在眼里,不禁啧啧称奇。

司马朗却似曾见过这样的纱帐,用手指着它对司马懿介绍道:“二弟,你瞧这里头还有三四折,看着必得进高堂大屋里才张得开。这可真是冰蚕银丝所织呐!——这种丝质是极珍贵、极难觅的。暑热天气张在宅室里头,苍蝇蚊虻一个也钻不进来,而且又细薄又透亮。坐在这里边舒舒服服地阅经抚琴,妙用大着呐。”然后又连忙对张汪说道:“张大叔,您就不用全部打开了,等会儿叠起来只怕有些费事儿。”

张汪这才捋须一笑,转手交与张春华和那名仆役一层一层地把冰绡帐折叠收好,装回了木匣中。

司马懿双眸一亮,深深地看向张春华,脱口赞道:“多谢春华妹妹了!亏你存着这样的一份心意,是从哪里辛辛苦苦找来这冰蚕银丝,又是怎样心灵手巧地一针一线织成了这纱帐的……”“仲达哥过奖了,小妹事先还怕这纱帐不能让你和伯达大哥满意呢。”张春华被司马懿这么当面一赞,双颊早已飞出了一片绯云,急忙微微低下了头,两眼盯向自己的鞋尖,拿手拈弄着衣角,不胜害羞地说道,“仲达哥再这么夸下去,小妹可就无地自容了……”

司马懿也矜持地一笑,走上来便欲接过那檀木匣子。却听司马朗在旁吩咐一声,两个婢女应声抢在他前面,一个接下了张春华递来的檀木匣,一个则恭恭敬敬地将她领进府中后院休息。

司马懿见这两个婢女正是那日在洛阳城人贩子手中买下的青芙、青苹姐妹,便嘱咐了她俩一句:“你们可要好好款待张小姐,千万不可怠慢了。”

那身为姐姐的青芙转头满面带笑地答应着,已和妹妹青苹热情有礼地带着张春华进府去了。张春华听到司马懿那一句嘱咐,脸上又是一片红晕泛起,偷偷回眼看时——司马懿已上前和她父亲张汪寒暄起来了。

护乡坞

司马府客厅之上,酒筵成列,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温县县令、司马朗兄弟的堂叔司马昌与张汪并肩坐在上席,司马朗兄弟坐在他们的左侧偏席位上。坐在他俩对面的是堂伯、孝敬里里长司马荣和其他司马家族的宗亲故旧。

酒过三巡之后,司马朗举起杯来,敬向司马昌、司马荣、张汪等人,扬声而道:“列位长辈,今日侄儿邀请大家光临鄙府,一则是与大家一叙离别思念之情;二则是奉了家父之命与大家有要事相商,在此恳请列位长辈指点、襄助。”

司马昌酒喝得兴起,突然听得司马朗搬出堂兄司马防前来说事,心中暗知非同小可,当下接了他这一杯敬酒,与司马荣、张汪等惊疑不定地互望了一眼,然后干咳一声,带头向司马朗开口问道:“伯达贤侄有何事相商?你且先道来。”

司马朗放下酒杯,容色一敛,沉吟片刻,朝司马昌缓缓说道:“叔父大人,您身居温县县令之职,近来治下可有什么冗杂难理之事吗?”“哦?你是问为叔治下有何冗杂难理之事吗?哎呀!这样的事儿,我每天都会碰到一大堆啊!伯达贤侄!我最近头痛得很哪!你有所不知,近来董太师手下的猛将徐荣与关东那边的曹操将军在荥阳汴水展开了一场激战,双方各有胜败,散兵败卒流散开来……”司马昌听他这么一问,顿时被勾起了满腹苦水,忍不住眉头一皱,便当众倾诉起来,“为叔治下的温县城邑之中整日里鸡飞狗跳、民不聊生,要说什么冗杂难理之事,这便是数一数二的一桩儿了。”“那么,叔父大人是如何为温县百姓化解这一场流民散卒之厄的?”司马懿听了,不由得心头一紧,急忙失声问道。“唉!为叔的县衙里仅有区区三百余名衙役,又能拿这成千上万的流民散卒奈何?”司马昌脸上一红,黯然道,“为叔能勉力保住这县衙不遭他们抢劫就不错了……”

司马懿素来有慷慨侠烈之情怀,此时见到司马昌身为县令,本应尽其护乡安民之责,却在流民散卒袭来之际显得这般庸懦无能,不禁暗暗撇了撇嘴,一时气血上涌,神情激动,便欲正词肃容侃侃而谈。司马朗早在一旁瞧见他神色不对,急忙从桌几底下伸过手来悄悄掐了他的大腿一把,递个眼色阻止了他。司马懿一愕之际,扭头向大哥看去,却见司马朗已抢在自己前面向叔父司马昌拱手说道:“叔父大人能在这般险境之中竭力周旋而不让衙堂蒙尘,委实已是非常不易——小侄佩服!”

司马昌也不知司马朗这句话究竟是真的在夸赞他,还是在不着痕迹地揶揄他,心里颇为难堪,只得干笑数声,涩涩地答道:“哪里……哪里……愚叔没有保境安民之能,也只得聊尽护衙守堂之责了……”

坐在张汪下首的张春华刚刚放下碗筷,听他这么说,觉得十分好笑,不禁伏在桌几旁边,按住小腹,“扑哧”一声,几乎喷出饭来!

这一下,司马昌虽然仍是强自端坐在上席位处,满脸却都已成了猪肝红。

张汪转过头来,狠狠地盯了张春华一眼,急忙拱手向大家说道:“小女身体不适,失礼之处还请诸位原谅——”然后开口为司马昌遮掩开脱道:“这些流民散卒甚是凶悍无礼,张某在粟邑县令任上,又何尝不是与司马昌大人一样,拿他们无可奈何?唉……抚之则不从,束之则己无此力。司马昌兄还算应措得力,没让他们损了衙堂的威仪——张某那粟邑县衙的大门早被那些流民散卒乘夜劈破了一扇,至今也查不出是何方歹徒如此行凶呐!”

听到张汪为自己这般开脱,司马昌脸上才渐渐恢复了常色,连忙心怀感激地举杯向张汪敬了一杯酒,口中只称“不称当”。

司马懿刚才也险些笑出声来,幸得拼力咬唇忍住,才没有在酒宴上失态。在抑忍之际,他抬脸瞥了张春华一眼,觉得她适才所为一派天真烂漫,不禁暗暗有些欣赏。他自己一向在洛阳府中被父亲管教惯了,从来遵循的都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铭训,其实心里对这一套繁琐的表面功夫很是不以为然。待见到张春华这般敢于流露出真性情来,不自觉地便生了几分亲近之意——但也仅此而已,再浓也浓不到哪里去。

这时,司马朗面色一正,在坐席之上挺起身来,侃侃说道:“叔父和张大叔眼下所遭遇的这般难处,小侄自是清楚的。家父远在京都也十分了解,他派小侄火速赶回温县老家,就是想通过小侄之口转告各位亲戚、故旧、父老,我河内郡西畔与京都洛阳境壤相接,东面邻近成皋、虎牢关,南边又靠大河,而成皋、虎牢关正是关东诸路义军锋芒所指之地,实乃兵家纷争之要冲,难以自安。倘若我等恬然而不知警,日后只怕难免会遭池鱼之殃。在此,小侄恳请诸位未雨绸缪、见机而作,能够防患于未然!”“建公(司马防字建公)大哥与伯达贤侄所言极是啊!”司马昌和张汪听罢,不禁互视一眼,齐齐点头深深感慨道,“只是,这‘未雨绸缪、见机而作’八字说来容易,落到实处时又当如何举措呢?我等绞尽脑汁,亦是束手无策——总不能将县内所有百姓也变成那流民散卒一般东迁西徙罢?”

司马朗从席位上缓缓站起了身,徐步走到厅堂中央立定,向四方宾客躬身环行一礼之后,方才直起腰来拱手肃然说道:“依家父之见,这保境安民、未雨绸缪的上上之策,莫过于联合诸位亲戚、故旧、父老、乡亲组建护乡坞,让我们自己保护自己!”

他此语一出,全场顿时一片沉寂,静得连一滴水珠掉到地上都听得见声响!

隔了半晌,才见司马昌咳嗽一声,满面凝重之色,缓缓开口而道:“护乡坞这个计策倒是不乏可取之处,只是,愚叔请问伯达贤侄,这护乡坞你准备如何组建呢?会有多少亲族、故旧、乡亲、父老加入这里面来呢?还有,他们能真正抵挡得住那些如狼似虎的散兵流寇吗?”

司马朗听了,并不立刻回答,而是向司马懿瞥了一眼,示了示意,又道:“关于如何组建护乡坞,此番京都临别之前,家父给我们兄弟俩交代得十分清楚。懿弟记性最好,还是让他来复述家父的意见罢!”

司马懿早已会意,也起身离席出列,来到司马朗身旁站定,向诸位亲友行过礼后,方才拱手而道:“家父的意见是,我司马家将免除温县老家所聘佃户今年的全部粮租,由他们每户提供一名青壮男子加入护乡坞队伍之中——这样,算了一下,在温县境内我司马家的佃户共有五千余户,一户出一个青壮坞丁,我们就可以召集到五千余名坞丁了。”“免除佃户们今年的全部粮租?”身为孝敬里里长的堂伯司马荣一听,不禁大吃一惊,“建公弟可真是大方啊!不过,我司马荣还得靠自己府中那七八百个佃户纳租交粮养活一大家人呐!我司马荣可做不到像他这样豪爽!建公弟在京都当大官,吃的是皇粮国赋,咱们可不能和你们这一家比。”“伯父大人,那大股大股的流寇、散兵如今已是蜂拥而来,渐渐逼近了家乡。”司马懿神色一凛,正视着坐在他对面的司马荣,肃然言道,“您认为此情此景之下,今年还能像往年一样安安逸逸地坐等那些佃户上门交粮完租吗?流寇散卒蜂拥而至,抢财劫粮,无恶不作——您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他们可都是不问青红皂白乱抢一通的暴徒!”

说着,他又躬身向大家环鞠一礼,语气极为恳切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列位长辈只怕比小侄更懂一些罢?前些年的黄巾妖贼之乱,已让列位长辈吃了一些苦头;眼下董太师和关东诸侯的这一番中原混战,只怕比黄巾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这……”司马荣听完,不由得有些语塞了。但他一想到自己要凭空损失那么多粮租,来组建什么护乡坞,心里就像被割了一大块肉去了一般,终是有些不太乐意。他忍了一阵儿,还是嗫嚅着挤了几句话出来:“呃……呃……这个……仲达贤侄、伯达贤侄啊!一下子就免去这些佃户整整一年的粮租……这也免得太多了……最多让他们年底少交一些粮租就行了……”

司马懿没料到这个堂伯身为乡里长老,居然这般吝啬贪鄙,心头顿时生出一股藐视唾弃之情,脸上也随即现出几分不屑来,当场便又要对他扬声斥责一番。

不料他的大哥司马朗又一次抢在他前头开口了,语气竟是异常的谦恭:“伯父大人……在京都时,家父也料到让各位亲友今年一下捐出全年的粮租来组建护乡坞,确实有些难处……他嘱托小侄转告各位亲友:大家免去了佃户们的全年粮租之后,他愿意拿出自己的八十万铜铢俸禄来补贴大家这半年的粮租收入。”

司马荣、司马昌、张汪等司马氏的亲族乡谊们听了这话,立时都吃了一惊:司马防一家竟能如此不计得失,慷慨解囊以捐助组建护乡坞,当真是公而忘私、难能可贵!既然司马防一家已是带头做出了表率,司马荣、司马昌等其他司马氏的宗族长老们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建公兄和诸位贤侄的拳拳护乡之情,我等实是感同身受了!这护乡坞呐,自然是应当组建的,我等也自会大力支持的,为叔明日回到县衙之后,便将此事作为文告条令定将下来。”司马昌此刻只得站出来如此表态了,他正说之际忽然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而道,“只是,这些临时招集而来的坞丁们无械无技,怎能抵抗那些流寇散卒?”“叔父大人,您可以将自己衙中那数百名衙役拨出一半,调到咱们这孝敬里的护乡坞中,由他们专门训练教习这些坞丁持械技击之术,如何?”司马朗抬头直视着司马昌,缓声答道,“这也是家父的意思。”“唉……愚叔那县衙里的差卒们,哪里有那本事去训练教习别人?”司马昌听罢,竟是连连摆手,“只怕愚叔调派他们前来,到时候只会白白浪费了你们的粮食和工夫。”“叔父大人过虑了。”司马朗冷冷笑道,“您且将他们调拨过来,再明文授予小侄以统辖指挥之权——就算他们真是一群朽木、废物,小侄也定能将他们调教成勇卒锐士!”“这……这个……”司马昌对司马朗瞧了又瞧,眼神里颇有些不太信任。“叔父大人莫疑,您有所不知,我大哥曾在家父身边担任过京兆府兵曹属之职,长于行军布阵、技击号令之道。”司马懿在一旁开口说道,“您府衙中的差卒,必会被我大哥调教出来,然后依着大哥的教令,再去训练那些坞丁们的……至于坞丁们所需的兵械,我们一则可以花钱多多购买;二则也可以从散兵流寇手里缴获嘛。”“仲达贤侄,不是愚叔信不过你大哥。”司马昌蹙紧了眉头,仍是微微摇头,“我府衙中的差卒都是老兵痞子,你们又是文士儒生,哪里镇抚得住哟?”“原来叔父大人担忧的是这个啊。”司马朗听了,不禁淡淡一笑,“对您府衙中的差卒,对孝敬里的坞丁,贤侄自能请到高人协助严加训练督导,自然亦能镇抚得住。”“高人?我们河内郡哪里有这样的高人?”司马昌诧异地问道。

司马朗淡淡一笑,转身向门外长呼一声:“牛大伯,请上来罢!”

在堂上诸位宾客惊诧的目光中,一位头戴绿帻、身穿葛袍的红脸老者健步如飞昂然直入,正是司马府老宅的管家——牛德。

只见他在司马朗的示意之下,走到司马朗兄弟俩刚才所坐的酒几前,面色凛然,立掌如刀,呼地一下向着那桌角一劈而下!

嚓的一声脆响,那花梨木制成的酒几一角,竟被他这一掌像切豆腐般劈下了一块,切痕整齐得如同利斧所斫!

司马昌、司马荣、张汪等人见了,立时惊得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他们才嗫嚅言道:“原来牛大爷竟是这等深藏不露的高人……那护乡坞有您这身手来撑持,自然是好办得很咯。”

粮草

酒宴散去,司马昌、司马荣等亲戚长辈先后告辞离府。张汪故意挨到末后,假欲先打发张春华和衙役下去收拾行囊,待见到司马朗、司马懿含笑走到近前,才仿佛不胜酒力地从席位上坐直了身子,含糊着嗓音装作不好意思地对他俩说道:“哎呀!两位贤侄!你们从京都带回来的美酒真是甘甜清冽,令人回味无穷呐,愚叔都快被你们敬醉了。”“张大叔喜欢喝这酒吗?”司马懿很热情地笑道,“等一会儿小侄吩咐牛管家给您的犊车里装几坛带回去,咦,春华妹妹哪里去了?”“呵呵呵……仲达贤侄对我们总是这么热情大方啊!不愧是在洛阳太学的金华殿求过学问过道的儒门俊杰,整个河内郡里像你这样有志、有德、有能的少年,实在是少之又少啊!”张汪捋着胡须,笑吟吟地看着他,神情显得异常亲切。“哪里,哪里,”司马懿急忙欠身谦逊地答道,“张大叔谬赞了!小侄才疏学浅,不敢当啊!待得此番协助大哥安顿好府中事务之后,小侄还要出门到陆浑山灵龙谷紫渊学苑拜师求学呢。”“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你还要出门拜师求学?”张汪愕然。“张大叔,不怕您笑话小侄愚顽无知——依小侄看来,如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正是仁人志士忧国忘家奋励有为之时。”司马懿面色一正,肃然言道,“小侄自幼身受圣贤之教,不敢忘了济世安民之志,亦不敢蜗居自保、无所事事,只望可以出外广加游历,结交问道于高贤异士,博采众长,砥砺器识,为天下苍生稍尽济溺拯困之责!”“好志气!好志气!好男儿该当如你所言:胸怀大志、心系天下,念念自拔于凡庸,不为一隅所困,不为陋识所囿。”张汪听了,不由得为之抚掌大笑,“仲达贤侄身处乱世纷扰之中而怀此远见卓识,日后必然学业大成、建下不世奇功。”

说到这里,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话题一岔,道:“对了!你刚才不是问春华哪儿去了吗?她大概是到前院帮愚叔收拾行装去了吧。我这个女儿呐,最是善解人意,也最是勤敏朴实的了。”“张大叔说得不错。”司马懿微微含笑点头,“春华妹妹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孩。”

他俩正谈着,却见站在一旁的司马朗忽然插话进来,神情显得十分认真地向张汪说道:“张大叔,侄儿打扰了,且请您借一步说话。”

张汪被司马朗突然打断了自己与司马懿的交谈,隐隐有些不快。但他涵养颇佳,一瞬间便稳住了心境,马上笑容尽绽,随着司马朗走到堂角立定,才装作有些随意地问道:“伯达贤侄莫客气,你有什么话但讲无妨……”“张大叔……侄儿斗胆请问:如今粟邑县里的粮仓还存有多少石粮食?”由于厅堂外夜色已深,室内的光线也有点儿暗淡,而站在墙角的司马朗盯着张汪的两眼却是灼灼闪光,亮得有些异常。他知道张汪治下的粟邑县是河内郡中首屈一指的产粮大县,存粮之丰必是其他各县难以匹敌的。但是,粟邑县仓里究竟藏有粮食多少,他却并不清楚。“伯达贤侄问这个干什么?”张汪双眉一动,心底暗暗生出了几分警觉,脸上依然不露声色,淡然而道,“莫非伯达贤侄想要出钱购买我粟邑县仓里的那些官粮?”“实不相瞒,侄儿心中正有此意。”司马朗点了点头,正色而言,“侄儿眼下正准备组建护乡坞,急需购买粮食以备不测,自然是希望所获之粮多多益善——此事还请张大叔成全。”

张汪一边暗暗思忖着,一边斜眼睨视了他片刻,口中却沉沉答道:“我粟邑县仓里的官粮倒是存储着一些。可是朝廷有律令:严禁各县仓中官粮私卖,非赈灾济民而不得开仓动用……不是愚叔不肯成全伯达贤侄,实在是兹事体大,触及大汉律法——愚叔不敢妄动呀!”“唉!张大叔何必这么胶柱鼓瑟呢?如今天下大乱、朝纲不振,天子百官尚在蒙尘辗转之中……往实了说,便是这河内郡的太守王匡也逗留在虎牢关迟迟不归。您乘着这个时候将那县仓里的粮食悄悄卖予小侄,谁会来追究于您?”司马朗压低了声音,凑到张汪耳畔娓娓言道,“就算将来上司问起您来——您便对外声称那县仓里的粮食或是被流寇散卒劫了,或是发放给流民用以赈灾了,或是在战乱中被不明匪人一把火给烧了。朝廷里有家父在上边为您撑腰,您又有何惧?”“还有,我叔父司马昌方才已应允将温县仓里的粮食,明日一早便着人转移运送到这孝敬里存放……以他的胆怯优柔,尚且敢于放手去做此事,张大叔您是何等的明智通达,岂会落于他后?”

张汪听了司马朗这一席话,才看清了这个一副谦谦君子相的司马朗那一直深藏不露的另一张面孔。这司马朗兄弟一到温县,又是借着组建护乡坞的名义招兵买马,又是四面撒网到处购粮备械,看来他们一家胸中所谋必大,实是异乎寻常啊!他微眯着双眼,拿手捻着颔下的胡须,默默盘算了半晌,才朝司马朗缓缓开口说道:“伯达贤侄既是如此言语,愚叔也便倾心相诉。其实无论目前冒任何危险,愚叔把这粟邑县官仓里的存粮都拱手赠予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将来万一有什么不测之变,愚叔与你春华妹妹却当去往何处安身立命呢?”

司马朗立刻明白了他心里的种种顾虑,急忙面容一肃,向张汪长揖一礼,恭恭然说道:“张大叔能有这般雪中送炭、慷慨相助之心,我司马家上下必会永志不忘!您和春华妹妹将来的一切幸福安乐,都由我司马伯达在此一肩担下!——日后,您有用得着我司马家之处,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汪听罢,心中暗想:你这个司马伯达,我和春华将来的一切幸福安乐要你来什么“一肩担下”?哼!看来你也终是有些恍惚,实在不如你那老父司马防啊!他若在此,必会明白老夫这话中之意的!他念及此处,微微侧头瞥了一下正在厅堂另一边垂袖恭候着的司马懿,心念一定,然后转脸目光灼然地正视着司马朗,正色说道:“很好!伯达贤侄,你们司马家切要记得今日之誓:今日我粟邑张家不遗余力地支持你温县司马家,甘冒违律乱法、破家灭门之奇险——日后,你们司马家定要不负我等今日鼎力相助之心才是!”“我司马家绝不会有负张大叔一家今日鼎力相助之恩的。”司马朗一听,亦是满脸一片肃然,躬身谢道,“皇天在上,昭昭可鉴:在下司马伯达定不食言。”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心底暗想:日后倘若真有什么意外之变,这张汪一家将来又有什么难以安抚的?大不了便是用锦衣玉食把张汪供养起来,然后再为张春华觅得一户豪门士族的贵公子,极尽隆重盛美之礼仪地嫁出去便是了……

第三章 从名师,学帝王之术

一代鸿儒

灵龙谷位于豫州陆浑县南端的山林丛中,曾是当年光武大帝刘秀的屯兵驻营之所。

踏过谷口的索桥,顺着栈道曲转行入,迎面而来的便是两边绿云蔽日的绵绵山峦,谷间一道河流奔涌而过,一条条鱼儿被湍急的河水裹挟着如箭矢般横冲直撞,让人目不暇接。

沿着弯弯曲曲的栈道,越往里边走去,便越发感觉到这谷中的清幽静谧。司马懿怀着激动不已的心情,遥遥地望着远方谷底那掩映在浓浓碧荫之间的那一片屋檐庐角,不由得两眼放光、喜上眉梢,脚下立刻加快了步伐,飞一般疾奔过去。“哎哎哎!二公子……您慢着点儿……”他身后的书童肩上挑着行李,背上负着书笈,也连忙赶了上来,“您着什么急啊?反正已经到了谷里,早一刻和晚一刻也没多大的区别呀。”

这书童是牛德的小儿子、牛恒的弟弟牛金,比司马懿小两岁。虽然他看起来眉清目秀、文文弱弱的,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武艺超群的高手——那百十余斤的行李架挑在他肩上,便如搁了一片鹅羽般轻松。一天到晚走上个数十里路也没见他喘气、流汗、歇息过,还跟着司马懿忙前忙后,有说有笑的,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你不懂,你不懂的。”司马懿头也不回,仍是快步如飞地朝着紫渊学苑奔去,口里自顾自地说道,“孔子有云:‘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玄通子老师乃是萃集天下百善万德于一身的鸿儒大贤,本公子岂能不急于投拜他门下?”

牛金在他身后听了,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只是埋头挑着行李、负着书笈,不紧不慢地紧随其后。

大约两盏茶工夫之后,司马懿奔到了紫渊学苑的大门口处。却见那院门前的台阶之下,早已跪了两个儒生打扮的青年。看到司马懿奔近,那跪在左边的文秀青年,好像猜出了他也是前来紫渊学苑拜师求学的书生,便抬头向他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指了一指自己的左侧,示意他也跪下来等候。

司马懿见状会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扑通一声便跪到了那文秀青年的左手边,同时低声问道:“玄通子老师在里面吗?”“玄通子老师好像正在里面给门人弟子授课呐。”那文秀青年侧头向他轻声答道,“等他授完了这一堂课,大概便会出来见我们了。在下乃是颍川郡儒生胡昭,请问兄台高姓大名?”“颍川胡氏?原来你是颍川胡氏中人啊,久闻颍川胡氏乃书香门第、诗礼世家,在下幸会幸会。”司马懿一听,微惊之余立时满面含笑,连忙作礼而道,“在下乃是河内郡儒生司马懿。对了,请问那一位兄台是何方贤士?”

胡昭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右手边跪候着的那位玄衫青年,便低声答道:“司马君,在下亦是久仰了。这位兄台是来自益州的周宣,和你我一样,自然也都是来玄通子老师门下拜师求道的。”

听到他俩的窃窃私语,那名叫周宣的玄衫青年方才从地下直起了上身,转过头来,向司马懿脸上望了一眼。一见之下,他面色陡变,显得惊讶异常,竟拿眼紧紧地盯着司马懿的面容,目光许久也不移分毫。

司马懿被他盯得颇有些不自在,又不好多说什么,便向他还以微笑致意。那周宣这时才似回过神来,双手一撑,竟自站起身来,飞快地跑到司马懿面前,又将他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双掌啪地一拍,呵呵笑道:“这位司马公子生得好面相:头角峥嵘、云眉星眸、气宇雄浑,日后必是出将入相、匡时济世的俊伟之才!”

见到他蓦然跳到面前讲了这些疯疯癫癫的话,司马懿心头不禁吓得暗暗一跳,脸上却是波澜不现,只是迅速地往后一退。那牛金已是放下了行李架,一步迈了过来,倏地便半掩半护在了他身前,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那周宣。

周宣被牛金猝然横跨过来一挡,不由得倒退了两步。他目光一掠,又在牛金面目之间扫视一番,咦了一声,啧啧惊道:“你这书童亦是生得骨格英朗不凡,将来定为麾率千军万骑的猛将无疑!”“二公子,看来这书生有几分失心疯,”牛金一边充满戒意地紧盯着他,一边急忙向司马懿提醒道,“您要多加小心——被他扑上来咬伤了可不好。”“你……你这小子嘴里胡说什么呐?”周宣一听,不禁气得七窍生烟,愤然说道,“对你二人的判语,乃是周某根据相书图簿切实研断而来的……你可不要诬蔑周某的家学渊源!嘿,《百貌心鉴》这书你看过没有?《性命通会》这书你看过没有?若不是你二人生得奇貌不凡,周某才懒得拿正眼瞧你二人一番呢。”

胡昭也急忙仰起了身向司马懿解释道:“这位周兄乃是益州占卜世家之后,据他刚才自言:他的先祖周鉴曾经师从占卜大师京房,担任过太史令之官,司马兄与这位小哥儿不必疑惧。”

司马懿这才明白过来,急忙喝退牛金,起身向周宣施礼谢道:“在下与小仆不知周兄数术高妙,适才失礼了,还请原谅。只是周兄刚才对在下的评判之语,却实是谬赞了,在下不敢当啊!”“呵呵呵,依周某之见,你的相格极具奇特卓异之处。”周宣却是不肯罢休,又来抓他的左手,自顾自地说道,“周某一看之下便如一位鉴琴师见到了一具纹质极佳的珍品瑶琴一般,若不让我细细地鉴赏个透彻,心里始终是放不下……来,来,来,把你的左掌伸出来让周某再瞧一瞧。”

司马懿一听,慌得连称不敢,也不伸出掌去,只是推辞不已。

正在他俩拉拉扯扯之际,突然听得身后紫渊学苑的大门吱呀呀缓缓开了——一瞬间,正在一旁劝说的胡昭已是神色一敛,双膝跪地。不消说,应该是玄通子先生开门出来了。

周宣见胡昭这般举动,急忙放开司马懿,匆匆跑回原位跪了下来。

司马懿也整了一整衣冠,正欲倒身跪时,蓦地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青衣童子站在门口的石阶上肃然望着他们,冷冷说道:“亏了尔等还是儒生文士——今日前来拜师求学,竟也在学苑门外全无礼仪,推推拉拉、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司马懿等人不禁涨红了脸,面现惭色,纷纷急忙跪叩于地,一齐恭声应道:“小生等知错了。”

青衣童子见他们持礼甚谦,这才换了表情,抿嘴一笑,朗声宣道:“师尊有请三位公子移步到堂上一见。”

紫渊学苑的明道堂里窗明几净,亮亮阔阔的,足以容下三四百人之众。堂上立着二十四根柏木圆柱,散布在河洛图籍中所绘的玄都二十四诸天方位之上,高高地撑起了屋顶,显得巍峨壮观、气魄宏大。

司马懿等人随着那青衣童子走进堂门,缓步往后堂行去,一路上见到一根根柏木圆柱上面都清清晰晰地铭刻着一行行典籍箴言:有《大学》里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有《礼记》里的“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有《易经》里的“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有《孟子》里的“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有《荀子》里的“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智明而行无过矣”;有《管子》里的“畜之以道,则民和;养之以德,则民合”……

他们一边浏览着这些堂柱上精深隽永的铭训箴言,一边慢慢走近了后堂,见到当中一张宽大的乌木案几上面摞满了诸子百家的典籍。乌木案几后边,是一座斑竹方榻。而方榻之上,却空无一人。

看到司马懿等人疑惑的表情,那青衣童子连忙解释道:“请诸位公子稍候,师尊大概是到后院精舍更衣休息了,片刻之后便会过来。”

司马懿等人这时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便都恭恭敬敬跪坐到乌木案几左侧下首的榻席上等了起来。

在等候的过程当中,司马懿不禁将目光投向了那斑竹方榻靠着的霜雪纱檀香木架屏风之上。凝神看去,见得那上面用浓墨写着两段铭言,右边的是《论语》里曾子所讲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左边的是《管子》里的“利莫大于世治,害莫大于世乱。三皇五帝所以成功立名、显于后世者,以其能为天下致利除害也。事行不必同,所务一也。”“这位先生的书法当真是精妙卓绝啊!”他身旁跽坐着的胡昭也抬头往那屏风上一看,亦是禁不住失声赞叹起来。司马懿刚才只顾瞧那字句内容去了,听得胡昭这么一说,对那笔迹仰视之下只能啧啧称奇:屏风上面那些铭言一笔一画写得刚正遒劲,字字相连、气脉流转,点若陨星飞来,横如飞虹当空,钩如青峰映月,竖似一臂擎天,撇似蟠龙入海,捺似马驰平原,起承转合潇洒灵动、夭矫飘逸。他微微而笑,向胡昭点头应和道:“胡兄所言甚是,真乃绝妙好字、千古罕见!不过,这字虽写得不错,但终不及这屏风上两段铭言选得好!”

他面色一凝,静静地正视着屏风上那两段铭言,仿佛是对胡昭,又仿佛是对自己,深深地慨然叹道:“从玄通子先生将这两段铭言书于屏风之上自示其志来看,他堪称吾等传道、授业、解惑之不朽良师也!能以这等圣贤为师,吾等三生有幸!”“唔,司马君讲得很对,周某亦是深有同感。”坐在席位首端的周宣听得他这番言语,也拿眼瞧着那屏风上面的铭言文字,连连点头,“依周某看来,玄通子先生的字写得堂堂正正、恢恢宏宏,深具一代宗师的浩瀚气象,实属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师!”

这时,却见那青衣童子面含微笑,款步上前说道:“诸位公子,师尊常言:‘不贵尺之璧,而贵寸之阴。’你们若是略嫌久候,尽管可以先行拿几本书籍边阅边等——那茶几上面什么书都有;你们各自想好了挑选哪本书来阅,便一一告诉在下帮你们取来罢。”

司马懿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静默片顷之后,只见周宣首先按捺不住,从席位上挺起身来,脱口说道:“这位小哥儿,你……你便取一本《易经》给周某罢……”“哦……好的。我记得了,你要阅《易经》。”青衣童子点了点头,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胡昭。胡昭略一沉吟,淡淡地答道:“有劳这位小哥儿帮在下取一本《论语》吧!”

坐在末席的司马懿听到他俩都已经开口了,上身亦是一挺,正欲向那青衣童子发话取书,无意间目光一掠,瞥到后堂侧门口处隐隐似有一个魁梧身影静静而立。他顿时心念一动,暗暗思忖片刻,凝住了心神,却是抬头注视着那屏风上面的铭言,悠悠然含笑不语。“这位公子,您想好了取什么书吗?”青衣童子向司马懿这边趋近一步,问了过来。“唔……小生所要的那本书,只怕是那案几上群书之中难以寻觅的。”司马懿一边淡然说着,一边伸手掸了掸自己的袍袖,将身子略略朝后一仰,双目正视着那青衣童子,同时脸上笑意渐浓。“这位公子说笑了!我家师尊至今已搜集了古今朝野三教九流的经书典籍三万八千余册,”青衣童子仿佛听到这世间一个最大的笑话一般,掩口扑哧一笑,马上又敛容而道,“在他的案头之上,岂会有这天下找不到的书?只怕那皇宫的书库里也没他收藏得多——你休要妄下断语,且将那书名告诉在下罢。”“好吧!那就有劳这位小哥儿费心了。小生所要之书,便是一本能够真正教会小生,如何遵照这屏风上所言‘为天下致利除害’的书。”司马懿缓缓而道,笑容里却大有深意,“这里可有这样一本书?”“一本能够真正教会公子如何‘为天下致利除害’的书?”青衣童子听了,不禁一愕,微微蹙眉,也向那屏风上面的铭言瞧了几眼,又看了看那张乌木书案,才转头朝司马懿迟疑着答道,“是《荀子》吗?是《黄石公三略》吗?还是《太公兵法》?它们可都是能教会公子您如何‘为天下致利除害’的书啊!”“不错。依小生之见,它们的确都是这样的书,”司马懿深深然含笑答道,“但它们又都不是这样的书。”“这……这……”青衣童子顿时怔住了,不知此刻该如何应答才好。那边周宣听了司马懿这些话,早已按捺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哎呀!你这小老弟真是个老实人!你没听出来,这个司马君是拿那些玄玄虚虚、弯弯绕绕的话儿逗你玩儿呐!你可别被他的话给套傻了。”

青衣童子闻言,脸上倏地一红,便欲开口质问起司马懿来。却见司马懿听罢周宣那话,也不辩解什么,只是微微摇头笑而不语。只有胡昭在一旁若有所思,目光里带着一些诧异地看向司马懿,欲言又止。“他所要的这本书确实有的——但也实系难找……”后堂侧门口处一直静静立着的那个魁梧身影终于开口了,同时缓步走了进来,他的声音沉凝而又清朗,“尔等有所不知,他实际上要的是一本无字之书。”

当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句话,司马懿那一直对着霜雪纱檀木架屏风的面庞上随即泛起了一丝得意的微笑。他慢慢转过了身,循声望去:一位身披鹤氅、头戴峨冠的清瘦长者,右手执着一枝羊脂玉柄银丝麈尾拂尘,正淡淡含笑徐徐而近。他面若苍松,容色古朴,五绺长髯飘扬脑后,举止顾盼之际竟有一派雍容典雅、清淳宁和之气浩然四溢,令人不敢正视。“师尊!”青衣童子回头一看,不禁面容一敛,恭敬之极地俯身让到了一边去,垂手低眉,肃静而立。

此刻,无须旁人介绍,司马懿等三人亦已猜出他是何人了。司马懿假装稍一发愣,待看到胡昭、周宣二人倒头就拜之时,他才似醒悟过来一般,急忙伏下身去,恭然道:“小生在明道堂上轻发妄言,还请先生恕罪。”“哪里!哪里!这位公子的志气好大啊!”玄通子慢慢坐回到斑竹方榻之上,深深地凝望着司马懿,目光里犹如两泓古潭泛起了层层轻波,“可惜……如何在乱世之中‘为天下致利除害’——这本无字之书,只怕本座自己腹中也没有几页,又谈何传授于你?根据本座自己的体悟而言,这样的奇书是要靠你自己用整整的一生去‘学而时习之’的,你若想借着一时一师便能学成,这样的事儿,也许只有孔子那样‘生而知之’的旷世圣贤才行罢。”“先生,请闻小生一抒衷肠:今日小生见到您时,已然真正懂得您便是这部无字之书的扉页和目录。”司马懿神情激动异常地跪伏在席位上,屏着声气谦恭之极地说道,“先生您若能收纳小生入门,对小生来说是恩同再造,小生不胜感激。”

胡昭、周宣一见,也急忙一齐伏倒恳求道:“我等亦恳求先生收纳为徒,甘愿追随先生左右钻研儒道。”

这时,却见玄通子一语不答,双目微闭,左掌轻轻地拂着右手所持那枝羊脂玉柄拂尘上面的银丝麈尾,仿佛睡着一般坐在榻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左掌移了开去,右手的玉柄麈尾拂尘往身前轻轻一拂,向青衣童子吩咐道:“柯灵,你且去将后院里为师沏好的那三杯清茶端出来。”

青衣童子听罢,眼光倏然一闪,也不多问什么,只是应了一声,便垂手倒退到后堂侧门口处,转身出去了。

玄通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又闭上双眼端坐不动了。

司马懿等人亦不敢失礼,齐齐敛息屏气,伏在地板上恭候他发言。

半盏茶工夫过去了,但见柯灵双手托着一张赤漆木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那木盘上面,放着三只鹅黄玉雕成的茶杯,杯中正冒着缕缕白气。“柯灵,给这三位公子敬茶。”玄通子也不睁眼,左掌依然缓缓抚摸着那羊脂玉柄拂尘上的银丝麈尾,脸上毫无表情,口里淡淡地说道,“什么事儿都等到你们饮了这杯茶再谈吧!”

听得玄通子这般言语,司马懿等人不得已,只好各自接过了茶杯,握在手中,互相对视了一眼,方才啜饮起来。

司马懿微一俯头,见得自己杯中这茶浅碧晶莹,用鼻一嗅,温馨的茶气之中还渗着一缕淡郁的芳香。他本人亦是沏茶的行家里手,一见之下,便知此乃百年难遇的奇茶,就端起茶杯放到唇边细细品了一口,只觉满口芬芳、舒爽之极!“好茶……”司马懿轻赞一声,抬起头来,看到胡昭二人和自己一样亦有同感。他们三人相顾一笑,各自又举杯轻呷了一口。

这一口茶入腹之后,司马懿初时感到清甜异常,正欲开口再次夸赞,没料到那甜味转瞬即逝,茶味猝然变得极其苦涩起来。他脸色微变,正自强忍,那周宣在一旁已是哇的一声边吐边叫,只道:“好苦!好苦!……”

他急忙转头一看,胡昭亦是挤眉弄眼的,一脸苦瓜似的难受样儿,虽然没有像周宣那么举止失态,但他端着茶杯却再也不肯往自己唇边多凑近一下!

司马懿自己也被苦得暗暗吐了一下舌头,抬眼又往上一望,这才见到,不知何时玄通子已睁开了双眼正抚须含笑看着他们!他心头顿时一亮:想来这杯先甜后苦的怪茶,必是他用来测试自己与胡昭、周宣三人的了!明白这一点后,司马懿默默地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闭着眼睛,右手一举,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把那杯中之茶一饮而尽!

茶水入喉,竟比先前那一口更苦更涩!司马懿左手紧紧抓住袍角,极力忍着决不失声叫苦。那苦味愈来愈浓,浓到极致之后竟又变成一片辛辣!这一下,辣得司马懿张口吐舌,呼呼直喘!然而,即便到了这般境地,他仍是皱眉苦忍,一声不吭,没有喊出一个“辣”字来!

玄通子侧过了头,似乎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脸上慢慢泛出了一丝赞赏之意。

随着玄通子脸上笑意渐渐趋浓,司马懿口中的辣味却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清芬甘甜从舌齿间沁沁而生。慢慢的,那茶味愈发香甜诱人起来,让司马懿不禁为之舒眉展颜、心花怒放,几欲手舞足蹈!

坐在他身旁的胡昭和周宣见了,都禁不住面面相觑、暗暗惊诧,怎么也不明白他此刻为何竟会有这般古怪的反应——仿佛就似喝了甘甜美酒一般显出一丝醉态来!

可是,就在这心旌飘摇的一瞬间,司马懿深受家学熏陶浸润的修身养性之功终于发挥了效用:他心中虽是喜意盈盈、情潮澎湃,脸上却在略一恍惚之后便疾速变得静若止水、微澜不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苦亦不挠、乐亦不惑……”终于,玄通子双眸一亮,缓缓开口了,满面尽是欣赏之色,“司马仲达,你这一份正心凝神的修为实在不俗啊!荀爽大人曾来信称赞你是‘昂昂千里之资,虽夷险难测、成败无定,而能守经达变,如山岳之不移,如江河之自适’——今日一见,果然是言下无虚!”

司马懿一听大惊:荀爽司空的荐书尚还放在自己的行李箱中未曾取出示人,却不料这玄通子已然一眼识穿了他的来历!他连忙毕恭毕敬地伏下身躯,肃然言道:“先生过誉了。小生面对这茶味中的大苦大甘,其实也难忍难耐,虽是未曾现诸形色,但已浮荡于内,全凭自己一股韧劲咬牙忍下,远远未及圣人所教‘从容中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之境界……终是小生修为不纯所致。还望先生收于门下,倾心指教。”

那胡昭、周宣二人亦随着他一齐跪倒在席位上恳求不已。

玄通子沉默了片刻,面容一正,手中玉柄麈尾拂尘一挥,在自己鹤氅上面徐徐拂过,悠悠而道:“罢了,尔等且先平身。这杯茶是本师赠予尔等的入门登堂之礼物——各人慧根不同,自然各人的受益也不同,这也不必再去说它了。“柯灵,你先带这三位公子到后院厢房里安顿休息……自明日清晨起,他们便到这明道堂上听课习业,座位都设在这前面第三排来罢。”

治大国若烹小鲜

朝阳的缕缕清晖从氤氲的晨雾中洒进了精舍的窗户,仿佛紫渊学苑墙外溪河里的脉脉流水,一直淌到了地板上、墙壁上、榻床上,把房间里的一切物饰洗涤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

紫檀木方几的旁边,玄通子坐在席上,手里执着司马懿呈上来的由荀爽亲笔书写的那封荐书,静静地凝眸仰望着窗外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眼眶里不知不觉间泛起了朦胧的泪光。就在两个多月前,董卓被王允联合吕布刺杀而亡的那天,荀爽——这位博学多才、贤德过人的鸿儒高士也溘然病逝。其实在他临终之前,早已让人送了一封密函过来。司马懿呈上的这封荐书,则是玄通子又一次目睹他的亲笔遗迹了。触物生情,即便玄通子修为有道、心静如潭,亦不禁潸然泪下。

在先前的那封密函中,荀爽对玄通子情真意切地说道:当今汉室不安、天下大乱,群雄割据的纷争之势已显,为求拨乱反正、济世安民,他已苦心寻觅到了两位旷世奇才。其中一位就是他的侄儿荀彧,德行高洁、谋略超凡,今年三十岁,在他的安排之下已经奔赴关东,去寻找贤明可辅之人以共济大业、肃清九州。另一位便是他的世交好友司马防之子、出身河内儒家世族的司马懿,虽然他年少历浅,但自幼刚毅果断、聪明好学,实乃“卓异之材、非凡之器”,倘若加以琢磨历练,日后必能成就一番掀天揭地之伟业。然而,荀爽自知年老体衰,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与时间来调教司马懿了,只得来函郑重嘱托玄通子代为锻造他了。荀爽还在遗函中诚挚地鼓励玄通子:唯有以他的高才伟量、博学硕德,方能令司马懿天资尽掘、脱颖而出,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看罢这封遗函,又读起荀爽的那封荐书,玄通子忍不住热泪盈眶,深深感慨不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荀君也!我玄通子乃春秋名相管仲第二十八世嫡孙管宁,亦是博览群书、满腹经纶的绝世大贤,只因目睹前些年的党锢之狱愈演愈烈,自知君子之道穷矣,方才不得已潜心抑志、隐居深谷、化民于野。然而,他俯瞰四宇,见到天下苍生将要堕于水深火热之乱世,却又百般不忍、辗转难忘。自己如今欲亲自出山辅佐朝廷荡平诸逆,却是年寿已高、力不从心;自己意欲隐居山野独善其身,却是深愧平生所学,更无法做到对这一场乱世熟视无睹。眼下,昔日的同窗学友荀爽君将少年俊才司马懿推荐到自己门下,恰巧解了这个萦绕自己心间已久的难题!古语有云:“树人以继志,立人以补己。”自己若能悉心栽培教育出一位安邦济世之贤才,又何尝不是等同于自己亲手去安邦济世了一般?

说来也怪,在前天夜里,他碰巧做了一个异梦:梦见自己正在明道堂上阅经,蓦然间一头身生双翼的吊睛白额斑斓大虎呜的一声沉啸,从窗外飞跃而入,扑倒在自己面前跪伏不起!其实管宁一向都很少做梦,但前天夜里的这个异梦不由得让他惊疑万分。当年周文王姬昌飞熊入梦而逢姜尚,而今自己飞虎入梦又会遇到什么高人奇士呢?果然,第二天上午便有三位儒生前来拜师求学,而其中一个正是那个被荀爽推崇备至的司马懿!司马懿昨日在明道堂上的表现虽有刻意为之的嫌疑,但他言行之间确也与荀爽君的推荐之词丝毫不差——“志大意坚、刚毅聪达”,不愧为难得的“卓异之材、非凡之器”!

一念及此,玄通子管宁缓缓舒展了眉头,轻轻放下了荀爽写来的那封荐书,拭去眼角的斑斑泪痕,起身踱到精舍照壁前悬挂着的管仲、孔子、孟子、荀子等一幅幅圣贤画像之前,伸出手去慢慢摩挲着,喃喃叹道:“吾道之亨、吾道之昌,又岂在门生弟子之众寡?得一二贤才以尽心育之,他日顺时而达,必能兼济天下、廓清王道,开创尧舜禹三代后第一盛世!唯求诸位圣贤在天之灵佑之助之,不负天下苍生之望!”

司马懿、胡昭、周宣等早早便来到了明道堂,却见宽阔的大堂之上,黑压压地坐满了前来听讲的诸位门人弟子:有头发花白的垂垂老者,有年约十几的颀颀少年,有皮肤黝黑的农家汉子,也有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而且他们的身份亦是各个不同:有农有商,有官有士,有富有贫,有贵有贱,真正体现了儒家传道的宗旨——“有教无类”。

他们三人急忙挤到前堂第三排席位去看时,那座位早被先来的同学们占了。周宣双眉一拧,愤然便欲上前斥逐。司马懿和胡昭却不肯多生事端,将他劝阻下来,只道:“明天早上咱们早些儿上堂便是了!”然后寻到前堂墙角边就地坐下,尽量靠近管宁先生所坐的那斑竹方榻。

当的一响,前堂侧门门框上悬着的那只青铜云板忽然被人敲响,全场静了下来,那数百名弟子齐齐屏住了声息,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他们一个个挺直了上身,目光投向了前堂的侧门口处,恭候着师尊——玄通子管宁的到来。

在一片静默之中,只见管宁还是昨日那般一身飘然出尘的服饰打扮,双手拱袖,轻轻托着那枝玉柄麈尾拂尘,雍雍容容,缓缓行到乌木案几之后。柯灵疾步上前将他一搀,扶着他登上了斑竹方榻。

管宁坐定之后,手中玉柄麈尾拂尘一摆,向众位门徒说道:“尔等近日可有何事烦扰,且向为师一一道来,为师在此一一释疑解惑。”

司马懿一听,正自惊疑之际,却见一位五旬长者举手离席而起,伏在地上禀道:“师尊,老夫乃是灵龙谷顶方斗村的长老邱宏,特有一事请师尊主持裁断:我方斗村位于山谷之巅,全村仅有一口水井。大家每日早晨汲水取用,近日因井水供不应求,不少村民因争水而殴斗,邱某苦心调解多次,总是无法解决——且请师尊指点化解。”

他话音方落,周围那些方斗村里来的村民弟子们也纷纷七嘴八舌地说道:“哎呀!邱长老所言甚是——邻居们为争水而翻脸打架的事儿太多了……”“是啊是啊!小徒昨天去那井里汲水之时,看到有一帮伙计早拿了棍棒锄锹围在那里了,吓得小徒丢了水桶就跑,一直等到三更时分才敢摸黑前去汲水。”

管宁也不言声,就那么端坐在斑竹方榻之上静静地听他们把话讲完,才又将玉柄麈尾拂尘往外一扬,缓缓睁开眼来,淡淡说道:“这样吧!我这紫渊学苑之中,年纪为十五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徒们,今日下午各自带上自家的扁担、水桶,从这灵龙谷底的鱼箭河中挑水给他们方斗村村民去用罢!大家意下如何?”

他话刚说完,堂上已是一片答允之声。那邱宏和方斗村来的学徒们却个个面露惭色,伏地而道:“小徒等在乡里教化无方,劳扰了师尊和各位同学的清修,耽误了大家的工夫,真是罪过、罪过!师尊,不敢有劳您和诸位同学——您且授予小徒等一剂教民之方便可!”“同学们今天下午帮你们挑水到方斗村里去,暂时周济一下那些老弱病残、汲水乏力的村民,这也是应该的。而这一剂教民之方,为师自然也会给你们带回去施行的。”管宁依然是一脸的恬淡,娓娓而言,“你们且招来方斗村所有村民,当众立下一个村规民约来,公开约定:方斗村里那口水井,通常只能由家中有老弱病残的和操办婚嫁、祭祀、聚会等各类临时应急之事的村民使用。而村里凡属体健有力者,须到谷底的鱼箭河汲水。先贤卓茂太傅曾言:‘凡人所以群居不乱而异于禽兽者,皆因人心之际存有仁爱礼义之本,故能相互敬事也。’你们方斗村中,自今而后,从邱宏君和各位同学做起,大家平日相敬相让、互通有无,则喧嚣争扰之事又从何而生?纵有悖乱逞强之徒,你们尽可依村规民约而痛加严绳,一番警戒之下他们定不敢再犯。”

邱宏听罢,顿时恍然大悟,与方斗村里来的同学们一齐伏首叩地,连连称道:“师尊所言,令小徒等茅塞顿开!我们回村之后,必如师尊所教,切实而行!”

管宁处理了这方斗村民众争水之事,坐在榻上静静调息片刻,又问堂上诸徒道:“诸君还有何难处之事?且一一道来。”

这时,却见一位青年弟子举手离席伏地禀道:“师尊!小徒向您呈报一件事情:前几日小徒与同学刘寅君一道出行,刘寅君在路边拾到一袋铜铢,于是在原地一直守了近三个时辰,终于等到失者沿途找来,便将那袋铜铢悉数交还了那失者。那位失者从袋中取出数串铜铢相谢,刘寅君硬是分文未取,径自与小徒告辞脱身而去。小徒以为刘寅君拾金不昧,今日特来告知师尊,请师尊予以褒扬!”“唔?刘寅君竟有这等善行?为师甚是欣慰啊!”管宁双眉一展,满面喜色,“刘寅君且出列前来,为师有话与你当面宣讲。”

却见柯灵从旁趋近一步,低声禀道:“启禀师尊:刘寅君昨日因其母患了急症,已请假在家照顾其母,所以今日不曾前来入学听课。”

管宁听了,脸色一凝,立刻沉静下来。过了片刻,他才悠悠说道:“刘寅君素来家境贫窘而守义不移,实在难得。柯灵,你下课之后且带上二十斤肉脯、十二石白米和八串铜铢,代为师前去他家问候致意,并向他转达为师对他拾金不昧之义举的褒扬。”“好的。徒儿记下了。”柯灵微一欠身,朗声答道。“诸君还有什么事吗?”管宁复又转身望着案前众徒,款款问道。“小、小、小徒还有一事。”只见席间一个衣着光鲜、商贾打扮的胖学徒涨红着脸举手站起来禀道,“小、小、小徒禀告:近来世风日下、人心浇薄,真是不成体统。小徒府中圈栏里饲养的牛,这半个月来竟已被窃贼乘夜偷走了两三头……还请师尊授予小徒一剂护牛之方。”

管宁闻言,抬眼瞅了瞅这胖学徒一副脑满肠肥、鼻孔朝天的模样,在心底里暗暗一叹,沉吟片刻说道:“别人偷窃你府中的牛,固然是大大不对的。既然你向为师请教护牛之方,为师也就坦白相告,你若想保住自家圈中的牛群,唯有藏牛于民,此外别无他法。”“藏牛于民?”胖学徒愕然问道。“对!”管宁双目直视着他,肃然说道,“你一家几口人哪里照管得过来那么多牛?如今正是耕作用牛之际,你且将自家府中多余的牛犊分借给周邻的乡亲和村民使用……为师保证你的牛不但不会被谁偷走,而且一定会被乡亲们照管得好好的。”“哎呀!师尊的这个主意还蛮有道理的!”那胖学徒用手挠了挠自己的后颈窝,嗫嚅地说道,“只是……只是咱家平日里将那些牛借给乡邻们,都是要收些铜铢做租金的……”“你这徒儿,眼下这时节,你是把牛借出去请人家帮你看护着,”管宁双眉一扬,仍是一本正经地对他讲道,“你还好意思再收人家的租金吗?”

他此话一出,明道堂上顿时爆发出一片哄笑之声。那胖学徒也面色大窘,东一瞧西一望,傻呵呵地干笑了一阵儿,讪讪地坐了下去。

看过了、听过了、笑过了之后,坐在前堂墙角边的周宣拿手揉着自己刚才笑得发痛的小腹,直起身来对旁边的司马懿二人一边笑一边喘气道:“哈哈哈……这位先生可真逗!这些子鸡毛蒜皮、冗杂琐屑的小事儿他也管得好似津津有味的,他逗这个胖子可真是逗得让人发笑啊。”

听了周宣的话,司马懿脸上却似毫无表情,无诧无笑,也不接话,只是淡淡地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胡昭瞅了一眼。胡昭接了他的眼神之后,亦是笑容一敛,侧过头来,向司马懿低声言道:“仲达君,《道德经》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依胡某所见,玄通子先生身居草野而能教化大行,实乃于琐琐细务之中展露出经天纬地之大才——当真是令人‘心向往之,恨不能至’啊!”

闻得此言,司马懿才微微含笑转头,向胡昭略一对视颔首而罢。

这时,堂上已是恢复了安静——玄通子管宁先生终于正式开始讲课了:“……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措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民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

周宣听了,又是禁不住微微摇头慨叹:“唉……想不到这位被世人称为德艺渊深的玄通子先生,竟也和那些泛泛之辈的塾师一般,只会宣讲这等的老生常谈!真是让周某甚为失望。”

而司马懿和胡昭坐在一旁,并不多言,只是默默倾听。

不知不觉之中,管宁先生这个上午的讲经授课结束了。随着当的一声青铜云板被敲响,众弟子们纷纷起身离去。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在回家用过午餐之后,便要在中午未时由邱宏带领着去帮方斗村村民们挑水解困。其余的学徒则各自回家,各自干各自的事儿去了。一时之间,偌大的“明道堂”便迅速空了下来。

读《史记》,观天下

管宁将手中玉柄麈尾拂尘放在坐榻的一侧,从乌木案几上拿起杯盏,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自己的喉咙。他目光往堂下一扫,却忽地定住了:司马懿、胡昭、周宣三人竟还一直跪坐在墙角处,未曾离去。

他缓缓放下茶盏,静思片刻,然后伸手拿过玉柄麈尾拂尘,向他们三人远远一招。司马懿等三人急忙起身奔到他的方榻之前跪下。

管宁深深地看着他们,慢声说道:“自今而后,你们三人不必像其他弟子一般每天上午非得到这明道堂上听为师讲课。你们可以在紫渊学苑里的任何一个地方自行修习。”

说着,他从大袖之中取出了一本绢册,对周宣说道:“周宣,这是为师亲笔撰注的《易经》,上面批注着为师关于天人象数的一些心得体悟——你且拿去好好研读,有何不懂、不通之处随时可来询问。”

周宣脸上起先并无特别的喜色,有些懒懒地伸手接过了那本《易经》,放在膝上随手翻了几页,略一扫视,蓦地全身一震,两眼倏然放光,啧啧叹道:“好精妙的点评!好精妙的注解!好精妙的剖析……”已是忙不迭地埋头翻看起来!

管宁也不理会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本《论语》,对胡昭说道:“胡昭,这是为师亲笔撰注的《论语》,上面也记着为师关于修身养性之道的一些心得体悟——你也拿去自行研习,有甚不懂、不通之处且来询问为师。”

胡昭大喜,接过那书,向管宁叩谢不已。

最后,管宁转头看着司马懿,微一沉吟,递过来一本《史记》,淡然说道:“司马懿,这本《史记》你且拿去细细研读罢。”

司马懿闻言,心头不禁一阵狂震,欣喜万分地谢过管宁,双手接过那本《史记》,急忙放在身前便翻了开来,却不由得怔住了:他一连翻了十余页,那《史记》的字里行间、书角幅边均是一片空白,管宁先生竟是未批一字、未注一句!

他仰起脸来,满面惊讶地看着管宁,目光里尽是疑惑。“欲求己之明智,莫过于精研古今之变;欲求精研古今之变,莫过于熟读史籍。而读史之法,别无他途,唯有‘设身处地、易境而入’八字。”管宁接下了他那两道惊诧的目光,毫不回避,侃侃而道,“你每阅一处,便可潜心沉思,设想自己处于书中那些帝王将相们当时的境地,你当如何周旋应付于其间?他们其时的应对之方有何胜过自己之处?又有何不如自己之处?要左顾右盼、前思后想,直到寻觅出彼人、彼时、彼境、彼事所需的最佳之策方才罢休,到了那时,你且来与为师交流。”

司马懿静静地听着,沉默片刻,忽然轻轻问道:“请问老师:小徒可以将自己设想为这书中的任何人吗?而且,小徒是否可以将自己设想成的任何人的任何计谋,都拿来请您指教?”“可以,完全可以。你可以将自己设想为《史记》中的任何人,”管宁双眸深处亮光一闪,静静地盯了他片刻,慢慢答道,“你也可以根据书中彼时、彼事、彼境而设想出任何谋略。”

司马懿深深地伏下身去,没有再多问了。此刻,他已深深地懂得了管宁这话的含意。依照管宁的启发,读《史记》时既然可以把自己设想成任何人,且不说萧何、张良、韩信等贤相良将,便是秦始皇嬴政、汉高祖刘邦那也是可以大胆地去设想和代入的了。

自从采取了管宁所言的与古人“设身处地、易境而入”的阅史方法后,司马懿感觉自己心头豁然一亮,以前对史书中许多未懂未通之处也都渐渐想得明白了。

他将这个阅读方法延展开来,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在现实生活中也运用了这种与别人“设身处地、易境而入”的推测方式,真正做到了在计谋设置之上“我可以此制人,即思人亦可以此制我,而预设一防;我可以此防人之制,人即可以此防我之制,而增设一破人之防;我破彼防,彼破我防,又应增设一破彼之破;彼既能破,复设一破乎其所破之破,所破之破既破,而又能固我所破、以塞彼破而伸我破,终究不为其所破。递法以生,踵事而进,深密难测”。这样一来,他便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自己在头脑中劈成数个分身,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不同的立场来对同一个问题进行深思熟虑、反复权衡。通常来讲,他如此这般地思考之后,最后所想出来的对策都已是相当周全、相当深刻、相当成熟了。

同时,在与管宁的请教、交流当中,他更是感到了师尊脑中思维的开阔、深邃、凝练与精妙。管宁的每一次指点,都让他感到茅塞顿开,总能让他得到新颖而丰硕的收获。管宁也为司马懿表现出来的“能放能收、能博能专、知微知彰、知刚知柔”的思维方式所折服,于是便渐渐引导他转到对眼前天下大势的剖析与研究中来。

这一日下午,管宁在明道堂的乌木案几之上铺开了一张大汉州郡要塞地形图,用一柄玉尺指着那图,对司马懿缓缓道:“当今天下,已然一分为十:北有袁绍占据冀州、青州以及公孙瓒坐拥幽州;东南有袁术占据淮南以及孙坚之子孙策、孙权兄弟兴于江南;正南有宗室刘表占有荆州;西南有宗室刘焉、刘璋父子据有汉中、益州;正西有马腾、韩遂割据雍凉二州;东面则有曹操握有兖州、吕布执有徐州;中原地带,则又是包括你河内司马家族、颍川荀门、汝南许氏在内的豫州各大世家组成护乡坞中立自守……唯有当今天子尚被董卓余党李傕、郭汜挟持于关中,孤立飘摇。天下局势既是这般扑朔迷离、乱象纷呈,依你之见,当如何理出一个头绪来?”

司马懿也不像普通门生那样虚饰伪辞,径自上前向那张地图俯视许久,方才慢慢抬起头来,正视着管宁,略一沉吟,开口说道:“师父,依弟子看来,放眼四海,这十股势力如今在神州大地纷缠互噬、跃跃而动,不过皆是在苦苦力争一个‘强’字罢了!单单就这个‘强’字而言,目前朔方袁绍一派所拥有的势力自然是最强的,实为天下群雄之首。但是,仅凭一个‘强’字,袁氏便想独揽天下、妄行异志,只怕终究未必能成……”“哦?何以见得?”管宁一听,面色不禁微微一动。“师父曾经教诲过,这天下至强至威者,并非一味依恃兵精地广,乃在于天下人心之向背。如今天下纷扰、群雄乱斗,四方百姓早已厌倦战乱之苦,只盼着汉室能够抚平诸侯、重归安宁……”司马懿静静地盯着那幅州郡要塞地形图,仿佛从这幅图上看到无数的士民在鲜血与战火中挣扎哀号,看到繁华的城邑在兵马的铁蹄下化为废墟,看到宁静的村庄也到处燃起了熊熊的烈焰,他的眼眶竟是渐渐湿了,“然而这四方诸侯中,不少人都是各怀异志,暗中都盼着当今天子能够速速丧生于李傕、郭汜等董卓余匪之手,然后他们再以‘复君仇、讨逆贼’为名杀进关中,开始争夺帝位。那袁绍本是拥兵数十万、据地数千里,最有能力直驱长安一举荡平董卓余孽,迎天子于万全、拨乱世而返太平,但他却一直坐视天子于颠沛流离之中而不闻不问,必定也是怀着这等令人不齿的居心!”

管宁听着,伸手抚了抚胸前那数绺须髯,举目北望,沉沉而道:“亏得袁氏一族素来坐拥我汉室‘四世三公’之尊荣,竟也怀有这等不轨之心,忘恩负义、贪权夺利,真是猪狗不如!”“师父,依弟子之见,袁绍他们既是这等鲜廉寡耻,自然也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司马懿眸光一闪,又向管宁说道,“他们用心拙劣,岂能欺骗得了天下士民的睽睽众目?袁绍纵有甲兵数十万、郡地数千里,也不过是一个只知看门守户、伺机窃人之财的鄙夫,终究难成霸业!倘若有齐桓公那样‘义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贤能之士乘时而起,长驱直入关中,恭迎天子于庙堂,重树汉室威仪,奉圣旨而伐不臣之徒……袁绍势力再强,也必会众叛亲离、土崩瓦解,坐以待毙矣!”“说得好!”一个陌生而清朗的声音在堂上蓦然响起。司马懿不禁一愕,转头循声看去,却见一位身穿锦袍、头戴纶巾的青年儒生和一位身着绿衫、头戴束发玉冠的翩翩美少年,从那霜雪纱檀木架屏风背后缓步转了出来,正微微含笑望着他和管宁。

管宁却并无意外之情,呵呵一笑,伸手一指那刚才称赞司马懿的锦袍儒生,向面有诧意的司马懿介绍道:“仲达,这两位公子都是今日上午本师新收的弟子:他是来自沛郡桓氏世家的桓范。”“桓范?”司马懿听了暗吃一惊:沛郡桓氏在后汉一朝是声名显赫的儒学世家。后汉初年,沛郡桓氏之高祖桓荣曾任汉明帝的授业师傅,以一介寒儒而晋爵关内侯,并享有与三公同列的殊礼。依常理而言,桓氏一族的儒门家学源远流长,桓范又岂用得着负笈求学于外?但他今日竟不远千里前来拜投在管宁门下,实是令人有些意外。

管宁又伸手指向那绿衫美少年,含笑介绍道:“这一位乃是来自冀州邺城南门校尉方泽府中的公子,名叫方莹。”

司马懿听罢,仔细想了想,这邺城方氏之名并无印象,应该是近世方才发迹的普通官宦之家罢。他抬眼向那方莹看去,只见他面若美玉、眸若秋水,气质清雅不俗,年龄虽是稍低于己,却也生得身材颀长、风姿秀挺,令人见了顿生亲近爱慕之心。

方莹一直在远处笑盈盈地看着司马懿,忽见他双目直视过来,不觉有些微微害羞,竟是略略低下头去,不敢和他对望。司马懿也觉自己有些失礼,连忙收回目光,又看向了桓范,心中却不禁暗想:这方莹亦算是宦家子弟,怎么像闺阁中的姑娘一般忸怩?

这时,桓范面容一敛,走上前来,双目流转,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马懿一番,然后向他一拱手肃然道:“兄台想必便是河内郡司马懿君了!桓某在沛郡时曾听到荀彧先生介绍过您——今日闻得您这番卓异之见,才知荀先生赞您‘天资聪颖、识量过人’确非虚言了。”“桓兄过奖了!在下如何当得起荀先生那般称赞?”司马懿脸上淡淡一红,急忙还礼谦谢不止。“司马君何必如此过谦?奇男子伟丈夫,谈吐举措便应如日月经天,其名与实均为赫赫然不可轻掩。”桓范听了他这话,好像不大耐烦,向他摆了摆手,正色而道,“你司马仲达既是当得起那样的称赞,就应该受之而无愧,又何必谦谦作态?反倒损了你英特磊落的本色!”

他当着司马懿的面讲出这一番话显得十分耿直,倒与普通儒家弟子的温良谦恭之风大不相同。司马懿听了,面色微红,呵呵笑道:“桓兄谈吐举止之际磊落直爽,在下拘于俗礼,倒让桓兄见笑了。”“唔……这就对了嘛!”桓范这才点了点头,敛起一脸的肃容,悠悠说道,“还是回到先前的话题上来罢。其实,司马君你刚才所言的像齐桓公那样‘义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贤能之士,已经出现了!”“真的?”司马懿一惊,“你这个消息,堪称天下苍生莫大之福音——请问这位贤能之士是谁?”“他正是本郡同乡长辈——奋武将军、兖州刺史曹操!”桓范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地图的“兖州”位置之上,缓缓说道,“近日曹公听闻当今天子与朝廷公卿蒙尘辗转于群贼之手,义愤交加之下,派出心腹爱将夏侯惇、曹洪等率兵前往长安,去迎接天子与朝廷公卿,到豫州境内尚未遭损的许县城中安居天位。”“唔……古语有云:‘疾风知劲草,乱世见忠臣。’这位曹公忠义当先,恭迎天子与朝廷公卿脱出危难之境,重振汉室威仪、整肃朝廷纲纪,实乃旷世贤臣!”司马懿认真听罢,不由深深赞道,“若非他本人确有天纵之英明,则必有谋略不凡的幕后高人指点……然而,非俊杰而不能用俊杰所进之策——这位曹公当真不愧为乱世俊杰也!”“司马君所言甚是。”桓范面含微笑地看着他,又道,“曹公本人有天纵之英明是不假,但他有谋略不凡的幕后高人指点相助也是真……司马君,你猜一猜那位幕后高人是谁?”“这个……”司马懿见到桓范一脸神秘的笑意,心中忽地一动,失声而道,“桓兄刚才提到在沛郡见过荀彧先生……想来,隐在曹公身后的那位谋略大家必是荀彧先生了……”“是啊!这世间除了荀彧先生,又有谁能谋划得出这‘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雄图大略呐?”桓范肃然点了点头,然后转向管宁躬身一礼,恭敬异常地说道,“管老师,小生也是奉了荀彧先生的指教,方才离家前来灵龙谷求学习道的,今日一睹您的高德异才,又一见您门下司马君之夺人风采,小生深感此行不虚矣!”

司马懿听他这话又讲得有些憨直,生怕管宁对他有所反感,正欲开口发话为他从中周旋,一抬眼却见管宁面露微笑,似是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像对桓范这一派耿直明爽之风颇为欣赏。他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方莹刚才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司马懿和桓范的对话,但他眉目之际露出的淡淡不耐之意,显然透出他对天下时局之事并非十分在意,一双明眸只瞧着明道堂四壁的山水彩绘之画,看得甚是入神。

管宁待桓范说罢,举目正视着他和方莹,伸手抚须呵呵笑道:“你们俩既是千里迢迢为求学问道而来,本师必会倾囊相授,让你们不虚此行的。本师也盼着你们学业有成,日后在朝能安君理政、在野能兴教泽民啊!”

方公子

这一日清晨,踏着一路的青石,披满双肩的绿影,点着满地碎金似的绚烂晨晖,司马懿背负双手,潇潇然往灵龙谷山顶树林直登而上。牛金则背着一副书笈,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待得登上山林之巅,司马懿站到一方巨岩之上,举目四顾,只见红日当空、云霞辉映,四方草木新绿、山川秀丽,顿觉心境一片明净,竟有一股言之不尽的欢畅活泼之意荡涤于自己胸肺之际。他情不自禁,仰天一声长啸,宛若龙吟九霄,清越凌云,一缕缕余音顺风遥遥传送出去,萦绕于林泉山水之间,久久方绝。

清吟方罢,他豪兴大发,忽然拔出腰间三尺青锋,纵身一跃,凌空起舞!但见剑光如虹,在半空中夭矫灵动,散开犹如花雨缤纷令人目眩神迷,聚拢来又似凤翔九天令人叹为观止。锵然一声清鸣,剑光泻地,一凝而定——司马懿抚剑而立,站在岩上玉树临风,煞是潇逸不凡。“公子好剑法!”牛金在一侧看得分明,虽然他自己身怀武学绝技,此刻亦不禁为司马懿的矫健身手而脱口大赞一声,“公子不愧为文武双全的奇才!牛金在此佩服得很呐!”

司马懿还剑入鞘,调息片刻,方才转过身来,对牛金淡淡言道:“我司马家本来便是将门出身,前有高祖司马卬以武功而创立殷国,后有先祖司马钧以将才威震西羌,终不能像那迂士腐儒一味重文才而忽武艺,只做一介四体不勤、御寇无力的文弱书生!家父曾言:‘体不健,则不足以负重;志不强,则不足以致远。唯有体健志强者,方能负重而致远。’你大哥牛恒在我们府中也是经常看到的:家父每日早晨起来便会锻炼半个时辰的剑法武艺,数十年来一直坚持不懈。不瞒你说,在持之以恒这一点上,本公子而今还远远不及家父呐!”

牛金听得连连点头,喟然叹道:“公子有幸生在这等文武兼重的高门世家,所以自幼便得到了种种高明而严谨的锻炼与教导,将来必会成为一代伟器,哪像牛某这辈子只能做个舞刀弄棍、看门护院的下人?牛金实在是太羡慕您了!”“牛贤弟此言差矣!古语有云:‘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你切切不可把自己看轻了。”司马懿对他那番话很不以为然,微微摇头说道,“你一身过人的武艺,岂是我司马仲达所能比的?本公子每日舞剑晨练,只求强身健体。而牛贤弟武艺超群,将来若逢明主,必能成为一名勇冠三军的熊罴之将!你切切不可把自己看轻了。”

牛金听了,只是嘿嘿一笑,随口答道:“谢谢公子您抬举牛某了。牛某要能成为一名勇冠三军的大将,除非是您当了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书笈,取出一本典籍呈到司马懿手中——他知道,司马懿通常在舞剑晨练完毕之后,接下来便是吟诵典籍了。

司马懿接过那册典籍,一看是本《庄子》,当下也不去翻开来瞧,脱口便背诵起来:“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气韵沉实,字字句句如石击水,在山岩之上远远传响开去,似与天地万物同声共鸣一般。而司马懿自己也陶醉在这吟哦之音中久久不能自已。

吟诵完毕,司马懿胸中激情终于宣泄净尽,他这才慢慢转过身来,向牛金微一示意,准备下山岩寻觅一处幽静之处攻读兵策经书。

正在此时,一个清婉动听的声音忽然传来:“灵龙谷内,栖凤岩上,司马君剑舞长空,一啸穿云,清吟裂石,刚健沉雄之气溢于言表——小弟这厢听得心折不已!”

司马懿听出这声音乃是那新同学方莹的,急忙回首一瞧,果然见到他身着一袭华衫,正与他那个被唤作“林巧儿”的书童在远处树荫下面望着这边含笑而立。“哎呀!愚兄刚才在此狂啸乱吟,让方贤弟见笑了。”司马懿一见方莹,不知怎的竟是一阵莫名的心跳,脸上羞意暗生,匆匆走下栖凤岩,向着方莹二人迎了上去,“方贤弟也有雅兴登上此山观景吟诗?愚兄愿洗耳恭听。”方莹只是望着他,双颊浅浅露笑,眸光如流水般一漾,在他身上稍一流转便移了开去,也不答话。他身旁的那小书童林巧儿却淡淡笑道:“我家公子生性温雅恬静,素来不喜吟哦啸扬。不过,他的琴倒是弹奏得极好的。”“巧儿!你胡说什么?”方莹如玉柳随风般一回身,娇嗔了林巧儿一句。林巧儿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退到一边去了。“原来方贤弟是精于琴瑟之艺的高手啊!”司马懿听得分明,不禁面露喜色,微笑着说道,“既是如此,且请方贤弟垂意弹奏一曲,涤一涤愚兄的尘襟——如何?”

方莹推辞不得,娇嗔了林巧儿一番,没奈何,只得应允了。他一拂衣带,便在树荫下那一片洁净无尘的草地之上款款坐了下来。林巧儿嘻嘻笑着,将背上负着的那具皮革长囊放下,缓缓打开,只见一方晶莹玲珑的绿玉古琴赫然在目。细看之下,却见那琴雕饰精致,松纹银弦,绿光莹然,实是非同凡品。“好琴!”司马懿目光一瞥,投在那绿玉古琴上面,观看片刻,不禁讶然一叹,“倘若愚兄没有辨错的话,它大概便是周朝流传下来的绿松瑶琴了。”“司马公子好眼光!”林巧儿听了,抿嘴笑道,“这绿松瑶琴可是我家老爷花了三百万铢钱从别人手中买来的呐。”

这时,却见方莹不言不语,凝眸沉思了一下,似在考虑弹奏何曲,最后秀眉一扬,若有所悟,将绿松瑶琴放置于自己双膝之上,用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但听啵的一响,宛若石破水鸣,清亮激越,悦耳动听。司马懿又不由得脱口赞了一声:“好音质!”他话音刚落,方莹已是双手一抚,纤纤十指拨动琴弦,一缕清清亮亮的琴音款款流泻而出:初时平平缓缓,犹如清溪潺潺;到后来,便若水滴珠落,若断若续,一声声便似敲叩在司马懿那随着琴声归于宁静祥和的心境之上,自自然然荡起了一片天籁之音,漾起了一缕缕空灵飘逸之感。

最后,但闻铮的一响,万音俱息,全场寂然。司马懿如醉如痴,仿佛涵泳在这曼妙绝伦的琴韵之中,久久回味,乐不思返。方莹却仍是按琴而坐,抬眼斜斜望着他,含笑不语。“妙哉妙哉!绝哉绝哉!”过了半晌,司马懿终于从浸润寻味之中回过神来,轻抚双掌,慨叹不已,“莹弟所奏琴曲,堪称天籁奇音,令人心清神爽,回味无穷!”

方莹听了,浅浅一笑,将绿松瑶琴用手轻轻一托,深深瞅了司马懿一眼,柔声而道:“方某久闻司马君出身诗书礼乐世家,想必也是精于琴瑟之艺的了。还请司马君也奏上一曲,让方某一饱耳福罢……”

司马懿脸上淡淡一红,急忙摆了摆手,羞涩地推谢道:“说来让莹弟见笑了:愚兄于丝竹韵律之学实为不精,岂敢在你面前献丑?”“司马公子这话可有些假了,你连绿松瑶琴这样的珍品古物都辨认得来——却还说什么‘于丝竹韵律之学实为不精’?”林巧儿在一旁听了,扑哧一声笑了,“你编的这个托词可糊弄不了人啊!”“巧儿休得妄言。”方莹向林巧儿娇叱一声,转过脸来看着司马懿,微一蹙眉,面色倏变而复常,笑容淡淡的,“司马君,你的意思方某懂得了。你出身名门世家,素来看重的是文德武功——文则经天纬地,辞令典策;武则掌钺执旌,威扬四方。你所用心的,乃是济世之鸿略。至于抚琴吹箫、和声度曲,只怕是被司马君视为伶官之所务而不屑习此罢?”“哪里,哪里……”司马懿脸上的红云仿佛更浓了几分,口里嗫嚅地说道,“莹弟这话说得过了。《荀子》里讲:‘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莹弟奏清正之音,立仁和之乐,本就是大雅君子之所为。愚兄愿在阅典悟道之余,向莹弟学习音律之技!”

听了司马懿这番满是真挚之情的话,方莹不禁沉吟了片刻。他轻轻放下绿松瑶琴,站起身来,缓缓行过司马懿身畔,望向栖凤岩下的层层松涛,悠然而道:“司马君,方某刚才言误了,还请你见谅。唉……当今天下,战乱将兴,兵祸将起,已非歌舞升平之治世。方某虽有琴瑟音韵之绝学,只怕在这风雨飘摇之乱世也不过是徒具虚仪而已。倒是司马君胸怀天下,念念不忘以济世安民为本,这才是奇男子、伟丈夫之所为!就凭这一点,方某其实对你很是敬重。没有你和其他兄长的励精图治、戮力王道,又哪来我等礼乐清流之士怡然翔舞于太平盛世?”

司马懿在他身边将这话听得分明,心底亦是感慨万千:平日里这方莹神情举止都似冰人一般,看起来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在明道堂里读书也是独坐一席、目不旁视,和同学们交往甚少,显得清高寡合——却没想到他胸中竟蕴有这般深沉而滚烫的幽幽之情,实在是不可小觑!一念及此,他心里对方莹的亲近爱慕之意顿时又深了几分,便徐徐说道:“莹弟待人面冷心热,愚兄以往若是有轻慢之处,还望莹弟不必在意。”

方莹听了他这话,倏地转过眼来,莹莹然如一泓秋水,静静盯了他半晌,方才掩口一笑:“司马兄言行之际这般小心谨慎,倒是有些太放不开了!你何曾有过些许轻慢我处?只怕以前倒是我方某有些孤傲,让你见笑了。”他也不待司马懿再说什么,便从腰间取下一支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二尺长箫,递向司马懿,款款言道:“人生难得一知音。司马兄亦可谓方某的一位知音了。也罢,你既有学习琴箫奏乐技艺之心,方某就把这支白玉箫赠送于你,待得闲暇之时,你我且交流切磋罢。”

司马懿接过那支白玉箫,不知怎的,竟隐隐有些兴奋,就像得到了什么极品宝贝一般,一迭声只向方莹道谢不已。

在一旁一直冷眼瞧着这一幕的牛金,心里却冒起了几分纳罕。他知道,其实司马懿的琴瑟箫笛之艺一向是家中众兄弟里最好的——他回孝敬里在祭祖庙会上弹过几回古琴,也吹过几回长箫,让乡邻们都听得如醉如痴的!可是今天见了方莹,他怎么一味藏拙、自谦,居然末了还要向方莹学吹箫?

正当他百思不解之际,一抬眼看到司马懿和方莹已是并肩向前谈笑风生而去,那份儿如胶似漆的热情劲儿可从没见过——他这才心念一动,恍然大悟:原来公子哪里是向方莹学什么吹箫啊!分明是变着法子和那位方公子亲密交往呐!

第四章 三寸之舌,智退董卓残兵

周宣占卦

灵龙谷内有一大奇观,便是那浩浩茫茫的冬雾:在层层密林之间,白雾氤氲,腾腾而起,如浪如潮,奔流回旋,仿佛将山谷内外浸进了一池雪乳之中,令人五步之内犹如隔纱睹物,总是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在通往谷口的木栈道上,司马懿、方莹、周宣和牛金正说说笑笑地往外走去。他们今天是奉了管宁之命,到谷外的陆浑县县衙里去请县令前来紫渊学苑议事的。“周兄!这路上走得好无聊啊!你且将你那些占卦看相的学问,讲来让大家听听,解一解闷嘛。”方莹伸出衣袖擦了下额角的涔涔热汗,清秀粉嫩的面颊泛起了一层红晕,“我听同学们谈到你时,都把你吹得玄乎其玄的。”

周宣哈哈一笑,转过身来瞥了方莹一眼,沉吟了片刻,慢悠悠地说道:“你这个方师弟啊!一向都那么清高孤傲,对很多同学都从不拿正眼去瞧,连住宿舍也是一个人独占着一间,整天只和你那个书童……哦,对了,还有司马仲达待在一起——今儿个怎么来谈起我周某人呐?莫非是想存心取笑我?”“岂敢?岂敢?”方莹用衣袖掩口一笑,温声而道,“周兄,你是‘两眼看透人间吉凶休咎,一口道尽世上祸福穷通’的高手——若是小弟敢取笑于你,你给小弟一个不祥之判,岂不是小弟自讨苦吃?”“唔……方师弟这么说还差不多!那愚兄可就献丑了。”周宣听了,心下似是颇为受用,右手摸了摸额门,思索片刻,向方莹说道,“不过,你总得拿个什么人啊、物啊、怪梦啊什么的,这才能让我着手预测一番嘛。”

方莹微一颔首,左顾右盼了一下,伸手悄悄地往前指了一下司马懿的背影。周宣一见,轻轻点了点头,向方莹低声说道:“你可别说——我这占卜看相之学最精妙之处,就在潜观暗察别人举手投足之际的真意流露,这才‘既能识其形,又能明其神’!”

说罢,他忽地朝前面正埋头赶路的司马懿大喊了一声:“仲达!”

司马懿听他乍然这么一喊,却没怎么在意,只当他又想拿自己寻开心了,脚下步伐丝毫也不减慢,而是缓缓转过头来,问道:“周兄,何事?”他这一回头,竟是上身胸膛朝前,双肩一动未动,而头颅已是几乎转了个半圆过来正面对着周宣!

一见之下,周宣顿时呆了:司马懿这个转首回视的动作,正是上古相书上描绘的“青狮回头”之相啊!相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凡前行而反顾之际,面正向后而身不动者,即称曰‘青狮回头’。具此异相者,必能晋王加冕、权倾天下、贵不可言。”他使劲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三验看,却发现自己眼前的这一幕情景竟是如此的真实!简直和那上古相书上写的“青狮回头”之状一模一样!就在他迟疑沉吟之时,司马懿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便又转头向前疾行而去!

周宣被他这一嘀咕也唤回神来,心念一定,暗暗想道:这相书上只怕是写错了罢?司马懿身具大富大贵之相不假,至多也不过是“公卿之材”罢了,哪里就能“晋王加冕、权倾天下”了呢?看来,还是自己把相书读得太死了……他不觉有些自嘲地干笑了一下,转身向方莹说道:“司马君在刚才转头回顾之际,显得气度沉雄、镇静自若,日后必是‘宰辅之器’。方师弟将来拭目以观——周某此言若是有虚,你大可当着诸位同门的面砸烂我的名头!”“周兄的话一向灵验得很,小弟佩服之至。司马兄若能托你这一句评为‘宰辅之器’的吉言而位列台司的话,小弟自然也是为他感到高兴的,小弟巴不得你的所评会成为现实。”方莹甜甜地一笑,“你且为小弟也瞧一瞧面相,如何?”“你的面相?”周宣侧过头来盯着他静静看了片刻,才悠悠叹道,“可惜!可惜!”“可惜什么?”方莹一愕。“你这面相本来也是极佳,可惜生错了地方。”周宣一本正经地讲道,“你这可是‘清泉涵珠’之相,若是女儿之身得之,日后必能‘凤冠霞帔、荣膺贵嫔’的,可惜你是堂堂须眉男子,逢此异相,只不过是一介风流名士的下场罢了。”

他此言一出,方莹登时全身一震,面颊间倏然涌起一片绯云,微微掩过头去,只低低地说道:“说什么‘凤冠霞帔、荣膺贵嫔’,那都是虚的,方某若能与心爱之侣携手畅游于林泉之下,此生便做一个隐世名士亦是无憾无悔的了……”说罢,抬头望了前面的司马懿一眼,喉间一阵哽结,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看不出你倒是一个情痴啊!……”周宣本欲开口取笑方莹,心中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甩开步子就追向了司马懿,大声喊道,“仲达,我问你一件事,师父一向宁静淡泊,最是不喜与尘世官府中人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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