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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2-06 23:4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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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伯庸,周行文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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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疾闻录·望古神话

白蛇疾闻录·望古神话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白蛇疾闻录·望古神话作者:马伯庸,周行文排版:燕子出版社:九州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0-01ISBN:9787510854927本书由北京博采雅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探地穴愚夫误纵妖会酒楼捕头初逢魔

菰蒲无边水茫茫,

荷花夜开风露香。

渐见灯明出远寺,

更待月黑看湖光。

这首苏轼的《夜泛西湖》,说的是大苏学士夜间泛舟游历西湖所见的风景。时间过了几十年,风月依旧,泛舟的大苏学士却早成了江边一抔黄土。

不过大学士人虽亡故,身后却留下许多福泽后世的东西。比如精妙诗词,比如东坡肘子,再比如这一座他任本地知府时率领民工疏浚西湖,用湖泥砌就的苏堤。

苏堤这个地方,白天游客如织,但夜里就很少有人问津。因为湖对岸的灯光和水上的渔光照不到这里,即便是月明星稀之夜,也人迹罕至,只有苏堤上一排排柳树,宛若卫兵一般。

可今夜,却和往常不同。“笃笃笃、咚咚咚。”

苏堤之下,似有铁器敲击泥土石块的声音。一群黑影窸窸窣窣地聚在一起,似乎在挥锄挖着什么。“当。”

又是一声脆响,一个黑衣人的锄头终于挖到了硬家伙,周边几个同伴都吓了一跳。旁边一名面色焦黄、身着青色衣裤的男人低声训斥:“兔崽子!告诉你们挖的时候小声点!要是被人听到报官就麻烦了。”“挖……挖到了!”黑衣人压低声音说。“挖到石门了?”“没……没错,肯定是……石门!”

青衣男子面色一凛,招呼其他几名同伴放下工具,凑了上来。他小心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着蜡烛观看,里面是一道青石板的盖子,上面还有个铜纽头圈子,这是当年大苏学士修苏堤时留下的石门。

几个人拿来撬棍,插进石板上的圈子里,又有人搬来块大石头垫在下面。众人小声齐喊“一二三”,一起用力压下去,石门应声抬起,下面果然有条黑漆漆的通道露了出来,正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看来东西应该就在下面了!故老相传,果然诚不我欺!”“是诚不欺我吧?大哥。”“没文化,那是倒装句!”

青衣男子斥退手下,却难掩兴奋之情。这一个月以来,他们每夜来苏堤辛苦挖掘,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让那个首先挖到石门的人带头钻进去,那黑衣人看着黑洞洞的通道口,咽了口唾沫,不禁踌躇道:“大……大哥,这下面真……真的是通向西湖底?看着乌漆墨黑的好……好生吓人,要不小弟为哥哥们殿后吧?”“笨蛋!咱们要做大事,哪那么多婆婆妈妈的,滚下去!”

青衣男子脸色一绷,命人把蜡烛和火折子都交给他。那黑衣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钻了进去。一会儿工夫,通道被蜡烛照得透亮,似乎没什么危险。青衣男子这也才矮身跳了下去,三四个伙计静悄悄跟在他身后,只留下一名后生守着出口。

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走了约莫两里地,最前面的黑衣人忽然不走了,回头小声对青衣男子说:“老大,到……到头了,有石头。”“石头?什么石头。”“不……不知道!好像是驼石碑的王八。”“没文化,那叫赑屃!”

青衣男子不耐烦地超过黑衣人,让他拿着蜡烛靠近照亮,自己眯着眼仔细端详。这一看,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赑屃,背上也没有石碑,分明是一座活灵活现的巨蛇石像生。蛇口大张,几颗白森森的尖牙看着甚是骇人,一双蛇眼森森地盯着青衣男子。

在巨蛇身上,贴着一道破旧的黄纸。“唰”的一声,青衣男子顺手把黄纸撕下来。他自认为自己学问超群,平时连戏文书都能看懂,可这黄纸上面的字弯弯曲曲,竟一个都不认识。

青衣男子把黄纸揉揉塞进怀里,回头再看石像生,却吓了一跳。原来那巨蛇的大嘴里突然涌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气。他再仔细一看,蛇口中白森森的尖牙上,竟开始滴滴答答流出了黑绿色液体。

青衣男子定了定神,说把这尊石像给我掘倒喽。几个伙计都有些犹豫:“大哥,听说这西湖地下镇着妖魔,这么弄倒了,会出事吧?”“废话!要的就是出事,不让妖魔闹出点事来,杭州人怎么知道它们的坏处?挖!”

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那巨蛇石像生咣当一声,推倒在地,底座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这洞口磨盘大小,阴气森森,如今五月天气,周围竟结了一层冰霜。这回那黑衣人可死活不愿意下去了,青衣男子怎么骂都没用。

这些人正彼此推搡着,忽然洞口里传来一阵细微声音,似是什么长条的东西在沙地上爬行,还间或有吞吐信子的窸窣声。青衣男子先是大喜:“妖魔出来了?”随后大惊,因为洞口开始涌出烟雾,似是妖魔探出爪牙。“哎呀!”拿蜡烛照亮的黑衣男子大叫一声,原来他被寒气一打,拿蜡烛的手哆嗦了一下,石像生口中的黑绿色液体竟滴到了手上。他感觉被液体滴到的地方又冷又麻,手一软,蜡烛掉到地上灭了,洞中顿时一片黑暗。

青衣男子那张黄脸立刻变得扭曲起来,五官不觉抖动起来。他大喝一声:“快走!”几个人如蒙大赦,回身摸黑跑向洞口,连滚带爬,相互推挤践踏,一会儿工夫跑了一个干净。

没人注意到:在黑暗中,那侧倒在地上的巨蛇石像生一动不动,牙齿继续滴着黑绿色的液体,一滴、两滴、三滴,慢慢渗入松软的泥土,渗入西湖底部……

这临安府,如今是天下有数的繁华之地,风景秀丽,高楼林立,时时刻刻都是一派热闹兴旺的景象。莫说来自天南地北的人类可以在此落脚生息,就连那些禽兽石木成精的精灵,也乐于在此安居。

这些妖怪并无害人之心,只想过上安生日子罢了。官府对它们没有刻意排斥,一概平等以待。于是这临安府,俨然成了人、妖混居的和谐之地,多数普通人类也渐渐接受了他们的存在。许多街坊都是人妖杂居,两者相安无事,偶尔还能互相帮衬,甚至还有通婚的……

比如许仙。

许仙十几岁就到了南方,先是在镇江的药房做学徒,长大后又来临安打拼,吃过不少苦头,终于站稳了脚跟。不过他在临安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娶了一位蛇精出身的老婆,姓白,叫白素贞。

许仙是在雨天靠一把雨伞巧遇白素贞,之后诸多周折,最后终成眷属。

这桩婚姻,在临安城一度颇为轰动。赞美者有之,祝福者有之,反对者有之,冷嘲热讽者也有之。对许仙自己来说,这些议论都显得十分可笑。

妖怪有什么不好?只要两情相悦就成啊。许仙对每一个询问的人,都这样回答,也是这样做的。

夫妻如今结婚数年,恩恩爱爱,比许多人类夫妻还要幸福。许仙擅医,白素贞精通药毒,两人一起奋斗,已经开起了一个私家医馆,名叫保安堂,远近闻名。

今天正逢五月端午,许仙夹着他时刻不离身的雨伞,怀抱一大坛子雄黄酒,提着装有肉粽、下酒菜的食盒,喜滋滋朝着保安堂方向走去。

临安的端午节正值难熬的黄梅天,许仙出城诊治了几个病人,回来时在船舱里挤了一个时辰,一身臭汗。他已经盘算好了,回去早早关了医馆,跟娘子吃点东西,好好喝一杯雄黄酒。

他娘子白素贞每次喝了雄黄酒,都会现出原形。蛇身性寒,赶走了屋里的燥热,别提多凉快了。

许仙家的保安堂是座两层小楼,楼下是店面,楼上用来住人。大白天的,药房店门就关着,门口贴着张纸,上写“店内冷气开放”。许仙摇摇头,还没进店他就已经猜到店里的情形。

他推开门走进去,店内迎面一股冷气袭来。大堂里摆着几条长凳,左近邻居的老妪妇女坐了几排,聊天的聊天,嗑瓜子的嗑瓜子,更有甚者还有带了菜来择的。许仙皱皱眉,知道好脾气的娘子又在做善事了,现出原形给这些爱占小便宜的邻居们降温。

许仙放下东西,问当柜的伙计自家娘子在哪里,伙计无奈地指了指屋顶。许仙抬头一看,房梁上盘着条脸盆粗细、白花花的大蛇,正在吐着信子放出冷气。“娘子,东西都买回来了,你快下来吧。”

许仙话音未落,白蛇离开房梁落了下来,边下落边缩小,等轻轻降到地上,已经变成了一身白衣的美貌窈窕女子。

坐在大堂里的妇女们看到许仙一脸不乐意,赶紧各自提着择好的菜和板凳回家去。大堂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只有空气还那么凉爽。

许仙压低声音埋怨白素贞说:“我说娘子,你也忒好心了,这些老娘们儿一张嘴,你就又答应放冷气了吧?”

白素贞浅浅一笑:“街里街坊地求着,怎么好不答应。关系搞好了,以后多来照顾咱家生意。”

许仙冷笑一声:“哼,照顾生意?这些人平日里把钱看得比性命还重,她们会照顾我家生意?除了借油借盐蹭冷气,可有买过一文钱的枸杞回去泡水喝?若是靠着她们,这保安堂的生意早就黄了!”

见许仙又在发牢骚,白素贞赶紧岔开话题,问问城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不料许仙抖开袍袖,亮出手臂一块不大不小烫伤的红印,又发了一通牢骚。

原来,许仙买肉粽时,不提防被一个疯和尚抢了几只。那疯和尚在临安府很有名,荤素不忌,疯疯癫癫,成天拿着一把破蒲扇,谁也拿他没办法。许仙本想抢回来,不料争抢之下,被肉粽烫了个正着,只好撒手。许仙见疯和尚用黑渍渍的脏手抓着滚烫的粽子,连着粽叶就往嘴里塞,实在太恶心了,觉得抢回来也没法吃,只好看着疯和尚嚼着粽子,跑掉了。

白素贞心疼相公,拉起许仙的手往烫伤的地方吹冷气,却见那烫到的地方是三道长短一样的红印,也不知是什么粽子能烫出这么整整齐齐的印记。

粽子的事就算了,还有更窝心的。许仙又拿出今天新出的《端午邸报》给娘子看。白素贞拿过来一看,头版的新闻就是艾草市场断货,许多黄牛趁机做起了炒艾草的生意,临安府尹大人打击黄牛哄抬物价――看来今年端午节插艾草的习俗也可以免了。“你才知道啊,相公,你没发现店里好久没进艾草了吗?真不是个当家人。最近我去上货,发现艾草的批发价翻了快十倍,我就没再进了。”白素贞笑着说。别忘了,她可是个妖怪,会飞,一直负责保安堂上货的工作,店里什么药材缺了,什么药材价又涨了,她最是清楚不过。“要不,我下午去飞一趟钱塘县?那边是产地,也许艾草会比较便宜呢。”看丈夫脸色不好看,白素贞赶紧又补了一句。“算了算了,”许仙摇头说,“钱塘县那边也不见得会便宜到哪里去,而且今天是五月初五吧?单号,你不能飞。”“哎呀,我好久没出门,都忘了这事了。”白素贞这才想起来。

妖怪会飞虽然便捷,可如果一窝蜂地飞起来,也是个麻烦事。所以临安府特别给每只会飞的妖精发放牌照,日分单双。若违了日子,官府是要罚铜的。

夫妻俩正说着,店门外忽然嘈杂起来,方才来蹭冷气的一名老妪慌慌张张跑进来,手里还提着菜和长凳。她一进来,就絮絮叨叨地嚷道:“不好了不好了,你们快出去看看吧,那些人又来闹!已经到官巷口了。就说叫你们低调点,你看看,你看看,可不是又来啦?”

许仙听罢摇摇头,这班人来闹,可知今年端午又不是好过的。

保安堂外早聚集了百十人,其中二十来人那里正在闹得欢,剩下的人则多是在看热闹,并没有什么应和的。

二十来人里,有个面色焦黄的青衣男子看起来是个带头的,身后打起了一堆横幅,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临安是临安人的临安”“妖怪滚出临安去”“人妖不两立”的煽动口号。还有人不时挥拳喊口号:“白蛇精滚出来!”“打倒人奸许仙,烧了保安堂!”

青衣男子见围拢来看热闹的人多了,闹得更加起劲。他绘声绘色地喊道,保安堂的生意之所以那么好,必然是因为白素贞用了妖术,要不就是在井水里下了毒,让临安人得病,为的就是卖药赚黑心钱。

旁边有一个看热闹的老者看不下去,插嘴说:“白娘子如何会是坏妖怪呢?上次我家孩儿发热,半夜拍门去找许官人诊治,白娘子亲自抓了两服药煎了,我家孩儿服下当时就出汗退烧了,还没收我钱。你却说天下有这样的坏妖怪?”

青衣男子听罢,恶狠狠地凑上来说:“这位阿公,这是妖怪的惯用伎俩。定是那白蛇精给你家孩儿下了毒,又装好人给他诊治,你被骗了还不知道吗?”

青衣男子手下马上有几个人帮腔说:“没错,没错,白蛇精有什么好心?有人亲眼看到,那白蛇精半夜出去巷子里收死孩子,挖了他们的眼睛拿去配药,这还能有假?”

老者笑道:“老汉我今年活到六十,还没听过小儿眼睛可以挖出来配药的。”

几个人见老者顶他们话,便围了上来,面露凶狠。老者见几个人来者不善,一缩头不敢再言语。“你们根本是血口喷人,拿了谁家的死孩子,姓什么叫什么?证据在哪?”围观人群里传出个女子的声音。“什么人说话?有种给我站出来!”青衣男子大声叫起来,眼光凶狠地扫过围观众人,所有被他扫到的人都是一缩脖子退后。

青衣男子注意到了人群中一名身穿青裙、梳着双垂髻的少女。她被他瞪视后并没有如其他人那样缩着脖子退后,反而分开人群,直直走了出来。

女孩子昂首挺胸,轻蔑地瞪了他一眼:“钱不二,姑奶奶说的,怎么样吧?你们说我姐姐夜里去挖死孩子眼睛配药,证据何在?”

被叫作不二的黄面青衣男子冷笑一声:“竹竿巷的孙二亲眼看见的,人证俱在,至于配出来的药,你敢让我去保安堂店里搜吗?想必还有没用上的小儿眼珠子。”

青裙少女说:“你算什么东西?即便我家在临安府做大班头的大舅舅来了,若无府尹大人的飞签火票,也不敢随便搜查。若要搜查也可,你先让孙二出来和我对质。”“这有何难!”钱不二一招手,身后闪出一条汉子,这人见青裙女孩子看他的目光有几分尖锐,不禁略显怯意。钱不二见他踌躇不前,伸手将他拽到跟前。“你就是孙二?”青裙少女问。“没错。”“我家白娘子挖小儿眼睛配药的事,你亲眼得见?”“可不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天晚上丑时三刻,我正好回家,在巷子里看到一条黑影……哎呀!”

孙二没说两句突然就大叫起来,原来天上忽然泼下来一泡屎尿,浇了他一身,接着一个粪桶掉下来,咣当一声,正扣在他头上。“你……哎呀!”钱不二刚张嘴说话,又是一阵屎尿劈头浇了他一身。天上仿佛打开了粪桶盖子,黄的、黑的、褐色的粪便汤汁泼砸下来。同来的二三十人一起惊叫,四散而逃,可那屎尿就如同长了眼,追着他们浇。街道上顿时臭气熏天。钱不二和他的手下一个没跑掉都变成了屎人,一个个盖头捂脸跑了个干净。

见场面乱了,又实在太臭,原本看热闹的人也都一哄而散,独独留下青裙少女站在那里冷笑。“小青,你怎么又施法术了?”

青裙少女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回头一看,正是许仙夫妇。“姐姐,和三才会的这些腌臜男子有什么道理可讲?下次再见了,照样屎尿伺候。见他们一次姑奶奶我泼一次,见十次我泼十次!”“泼了这些人不打紧。”许仙说,“旁边街坊们都看着呢,你这样做,街坊总是要说闲话。”“哼,说什么闲话?”“本来人家就说我们家有妖怪,我们就该本本分分做人,你这般任性,保安堂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万事和为贵,忍为高,三才会这些人就是流氓,你和他们打来打去,岂不是和流氓一样了……”“忍忍忍,姐夫你就知道忍。人家欺负到头上了你还忍,下次保安堂被三才会的人烧了我也不管了。”小青一噘嘴,跺脚乘着一阵风飞了起来。

许仙见小青腾到空中,忙又在地上喊:“飞慢着点,可别又超速啊。对了,你带没带飞行文书啊?”

小青理也没理许仙,化作一阵青风,朝着东南方飞走了。

大捕头顾难得坐在捕房里,觉得头都大了。他摘下帽子放在桌子上,用拇指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里一团乱麻。

今天早上他和平时一样来到临安府捕房上班,算计着今日是端午节,想必不会有甚大事,自己烧热水泡上壶茶,看看邸报聊聊天,混到中午约上王押司同去翠香楼好好喝顿酒,下午便可早早回家。

没想到茶还没沏上,告状的就找上门了。来的是个七十多岁做小买卖的老汉,他说自己一早挎着篮子上街买青菜,斜刺里跑出个后生把他撞翻在地,扑在他身上照着脖子就咬一口。那后生咬完人就跑没影了,篮子也踢了,青菜被踩一地,脖子上还冒着血,老汉气不过便来告状。

顾难得问老汉是不是与那人有过节,又是否和那后生起过什么争执,老汉却一口咬定没有。顾难得没奈何,只好让老汉去书吏那里登记,有空了自己再慢慢查访。

打发走老汉,没等顾难得喝上口茶,又有妇人来告状,说也是在街上无缘无故被陌生人咬了一口。顾难得觉得奇怪,便细细问了妇人是什么咬的,结果妇人形容的咬人者样貌、体型、衣着,和咬老汉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这一上午,顾难得又接了五六起咬人的案子,咬人的情况都差不多,但凶犯显然不是同一个人,发生地点也不一样。对于有二十年探案经验的顾难得来讲,这还真是从来没见过的怪案子。

顾难得自己吃不准是什么情况,又不敢惊动府尹大人,只好叫来手下几个小捕头商议。大家众说纷纭,商议了一个上午也没商议出个头绪。

会开到中午没开完,王押司见顾难得一直不来,就跑来找他。顾难得将今天遇到的这些奇案给王押司讲了,王押司听了倒笑起来,说:“估计只是些泼皮无赖闹事罢了,既然没命案又打什么紧。就算这真的有一两条性命在里面,顾捕头又何必急这一时?还是喝酒要紧。”

顾难得正色道:“王押司见笑,我老顾是个粗人,比不得王押司读过书。我从十几岁进捕房拜师傅学这门手艺,若不是靠着认真,又如何能混到捕头?江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老顾就讲认真……”“得了得了,又是你那套认真经,府尹相公今日都不办公了,你还认真个什么劲啊。”

王押司看顾难得要说个没完,忙打断他,招呼着几个同去喝酒的捕头,架着顾难得就往衙门外走。

五六个人一路说说笑笑,指点路边人物风景,朝着翠香楼走去。顾难得开始很抗拒,后来也放松下来,心想既然大家都高高兴兴喝酒,自己也没来由再提什么案子败兴,专心先去吃个酒吧!

翠香楼是临安府衙附近最大的酒楼,衙门里的人经常来这里吃酒,公差们也常常在这里公费吃请,和酒楼上上下下的伙计掌柜都熟识得很。

酒店掌柜见几位衙门里的大头来了,连忙笑脸相迎:“王押司,顾捕头,几位头儿,早上衙门里就来人吩咐过了,雅间酒菜早已准备好,就等几位来。”

顾难得才要说话,王押司拦住他,笑着对掌柜说:“掌柜果然是生意人,这大过节的又来叨扰了。”掌柜的说:“只怕押司不来,何谈叨扰?日常若不是几位常来照应,小人这酒楼又如何能在衙门对面开着?”

王押司说:“好好好,今日账且都记在我账上,我记得之前还有过几次记着账吧?改天带着账本到衙门里户房一起算。我们穷书吏日常过得甚是清苦,家里又有老娘要侍奉,衙门应酬又多,一时手上周转不开也是常有的。”

掌柜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王押司两袖清风,又这般孝顺,早该告诉小人,让小人跟着押司也尽份孝。什么也不用说了,之前的账我待会就划了去,今天的账算我的,算我请各位头儿过节了。以后押司尽管来就是,什么钱不钱的,押司这身黑袍子就是丹书铁券,只怕不来吃,那就是打小老儿的脸了。”“好好好,掌柜美意,王某却之不恭。我老娘常说翠香楼的硝肉做得好,像她老家镇江的味道,今天还要我带些回去……”“嗨!王押司,咱们什么关系?还用脏王押司手?晚些我再准备一桌上等酒菜,让伙计给押司家挑去就是!几位快楼上雅间请吧!”

顾难得在旁边听得直皱眉头,忙拉了下王押司袖子。王押司侧眼看看他,微微一笑,小声说:“衙门里都这样,只有你顾捕头面皮薄不常来,不必在意。今日你只管吃就是,反正掌柜做东。”

雅间里嫩鸡肥鱼,白花花花糕似的羊肉,七碟八碗摆了一八仙桌,众人嘻嘻哈哈坐下就吃,王押司又手舞足蹈招呼大家划拳行酒,酒桌上顿时杯碗狼藉,乱成一片。

顾难得方才看了王押司欺压酒楼掌柜的丑态,有些没胃口,任王押司苦苦劝酒,吃了几杯就不肯再吃。顾难得偶然回头,发现酒楼掌柜靠着门正在看他,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等了一会儿,顾难得是个暴脾气,见掌柜始终不敢张嘴,便将筷子“啪”的往桌子上一放,大声说:“掌柜的,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何必吞吞吐吐,要是觉得白吃了你酒,吃完我老顾来付账。”

掌柜的吓坏了,赶紧说:“不不不,这小人怎么敢,这酒菜都是小人孝敬列位头儿的。”

王押司喝得有七八分醉了,凑过来插嘴说:“就是,这酒菜都是掌柜的孝敬的……老顾来喝酒……”

顾难得推开王押司,问酒楼掌柜:“不是这事,又是何事?”酒楼掌柜说:“小人方才便想和捕头你讲,只是怕坏了几位头儿酒兴。”“什么鸟事?但讲无妨。”

酒楼掌柜沉吟片刻,说:“顾捕头,那小人就真敢说了。”

于是,他凑到顾难得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顾难得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他“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的各种菜都跟着跳了一下,正在划拳行令的王押司等人吓了一跳,顿时都停下来,眼睁睁看着顾难得在那发作。“几位,只怕有些事情,劳烦和我一起随掌柜去看看究竟。林捕头,麻烦你去下保安堂药房,告诉我外甥许仙,待会儿我个人去保安堂给他看看。”

王押司还要劝说,却发现顾难得的脸色是真正阴沉下来,就好似这临安城里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小青正高速飞在天上,清风吹过,带动她两条长袖,看上去飘飘欲仙。

在云间快速疾驰,让风把五官都吹变形的感觉最是爽快,所有不痛快也会被超高的速度甩飞。她最喜欢的是高速冲向一朵危险的黑色积雨云,在即将撞到闪电的一刹那突然猛地来个大转弯,觉得身上的郁闷一下子就被甩飞了。

从这个高度俯瞰,地面一切景物都变得很小,西湖就像一个洗脚盆,保俶塔、雷峰塔就是两截胡萝卜。

刚才她正面骂退三才会的人,然后被姐姐斥责,又被姐夫絮叨,觉得心情很差,一赌气就飞走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总爱在天上飙飞,把不痛快都甩得精光。

小青有一大堆的飙飞伙伴,都是不到五百岁的年轻小妖怪,他们厌烦被人类的法律管着,专门喜欢和临安府的官吏玩你追我赶的捉迷藏。只有和他们在一起,小青才会觉得自己还是妖怪。“姐姐不知是不是错吃了什么东西,居然嫁给人。”

小青经常和飙飞的小伙伴们那么讲。她一直难以理解,姐姐白素贞为什么会看上许仙那么个呆头呆脑的家伙。这家伙既不会飞也不会变形,更糟糕的是,小青甚至不敢想他们未来有了孩子,会是个婴儿还是个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人什么的最讨厌了!又弱,又不会法术,寿命又短,我才不会喜欢上一个人。”

小青在天空高喊道,然后高速飞过去,用气流把对面的白云吹成了两截。

在天上飙飞了一大圈后,小伙伴们都坐下来休息,小青也盘腿坐在云彩里,望着下面棋盘般一格格的临安城,忽然想起了刚刚姐姐对自己的斥责。“好啦好啦,白姐又不是第一次说你,再说许哥人也不坏。”平时和小青关系要好的獐子妖张小哥劝说道,递来一葫芦水。

小青喝了一口,扔回给张小哥,气鼓鼓地说道:“哼,那些三才会的家伙最是讨厌,说什么人是天地之精华,只有人才配和天地并称三才,我们妖怪都是贱种,要把我们挤出临安城去。今天他们又来闹,我只是小小施展法术把他们打跑,姐姐居然说我。这样的坏蛋不该打,难道让他们把保安堂烧了就对了?”“三才会?确实,那些坏蛋可讨厌了,三天两头来砸我家窗子,还不让人小孩和我们妖怪小孩玩,说什么妖怪小孩都要吃人小孩才会长大。我爹妈都是獐子,我家从来只吃蘑菇,长那么大我都不知道肉是啥滋味。”张小哥也抱怨。“哼,那些家伙还说什么,买一剂我家配的药,就等于给妖怪送了一副咬向人的毒牙。我姐就没完没了叫我忍啊忍的,她想忍就忍,我可忍不了。下次他们再来闹,我还要教训他们,大不了临安不待了,我回终南山老家去!”

正和张小哥抱怨着,小青忽然觉得临安城似乎有什么异样。许多棋盘一样的街坊中,若隐若现地升起了淡淡的黑气。她以为是自己眼睛被风吹模糊了,就揉揉眼再看,果然有看到一团团零零星星的黑气,正在许多街坊中腾起,有的静止不动,有的却在移动。“那是什么?张小哥,你看到了吗?好像城里有许多奇怪的黑气。那边那个,那个特别大,能看到吗?”小青指着黑气问身边的小伙伴。“黑气?”张小哥张望了张望,喃喃地说,“被你一说,仿佛是有的,又仿佛没有,想必是有人家在做饭?”“不对不对,哪里是做饭的炊烟?这我还分得出来。再说哪有端着炉子边跑边做饭的道理?”

其他小伙伴也都跑来看,有的说看见了,有的说没看见,七嘴八舌。“我看不见,不过被你一说,我倒是有些饿了。那我先回去吃饭了啦!回晚了又要被爹妈骂。”

张小哥站起来紧紧束腰带,化作一道白光朝着家的方向飞走了,其他小伙伴纷纷赞成,各自驾着风,朝着各自家飞了下去。“这些笨家伙。”

小青嘟囔了一句,继续再看那些时隐时现的黑气依旧存在,而且似乎数量还增加了。看着看着,小青忽然全身一抖,打了个寒战,她觉得,这黑气似乎有着某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难道,这临安城要出大事了?

此时保安堂的大堂里站满了人,中间围着个被捆在长板凳上的男人。

这男子身材不高、面色发绿,天窗射进来的阳光刚好照在他脸上。顾难得焦躁地背着手来回踱步,王押司、酒楼掌柜及衙门里的几个头儿以及其他几个人都围着周围,许仙趴在男子旁边,小心地做着检查。

他先翻开男子的眼皮看了看,再扒开嘴看舌苔,然后用银针插进他身体检查了下,拔出一看,银针蘸着的血居然是绿色的。

白素贞带着伙计端来茶水分给众人,亲自端起一杯双手奉给顾难得。顾难得接过茶杯,看了一眼自己的外甥媳妇,微微点了下头。白素贞轻轻来到许仙身边,掏出手帕,俯下身子给忙碌了大半个时辰的丈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问:“怎么样?有看出什么端倪吗?”

许仙摇摇头:“这王三脸色已近深绿,必然是中了剧毒所致,而且毒气已经攻心,只怕是没救了。但奇怪的是,中毒到这般田地,脉象倒并没有变得虚弱,反而很是蓬勃有力,我行医多年,还没见过这般情况。”

一边说着,许仙转过头问王三媳妇:“你家男人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开始发病时又是如何的?”

王三媳妇带着哭腔道:“我家丈夫昨天回来就病歪歪的,什么也不肯说,倒下就睡。到了晚上,忽然就暴躁起来,对我又抓又咬,家里几个人都压不住他。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跑去翠香楼找了掌柜来帮忙……”一边说着,王三媳妇还伸出手腕,给许仙看自己胳膊上被抓咬的痕迹。

酒楼掌柜在一旁也接口道:“这厨子王三每天上工很早,今天快到中午都没来,我正觉得奇怪,他媳妇慌慌张张来找我,说他男人有些不对。我过去看时,王三被他们关在了屋子里,正在房内乱吼乱叫,还砸东西。小人叫了好几个伙计才把他捆住。”

他喘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似乎受的惊吓不小:“可这王三被捆住也不老实,只要人靠近了就要连抓带咬,于是小人灌了他一大坛子烧酒,这才安静睡了。小人觉得情况不像一般生病,只怕其中有什么,恰逢衙门里几位头儿来翠香楼,便向顾捕头报了案。”“这就怪了。”顾难得挠挠头,“街坊们平日里好端端的,又是个知根知底的,怎么就变成这样?外甥,你看出什么端倪来没有?”

许仙摇摇头:“以我的经验,看起来像是中的蛇毒,但身上却没有蛇咬过的痕迹。”

酒店掌柜插嘴说:“王三就住在城里,家里有老婆孩子,每天早早上工,晚晚下工,怎么会被毒蛇咬?我活那么大,还没听说过有人在临安城里被毒蛇咬的。”“会不会有人下毒?”顾难得问。“王三并无仇家,如何会有人给他下毒?再说了,他一个厨子,谁给他下毒啊?”“蛇毒……”王押司吞吞吐吐地说,“要说起这个,我倒有在街面上听说……听说些关于顾捕头外甥媳妇的流言蜚语……”

没等王押司说完,顾难得和许仙异口同声地吼道:“住嘴!哪有这等事!”

王押司吓得赶紧把后半截话给吞了。白素贞笑了笑没有在意,她听这些流言多了,并不在意。反而是顾难得凶巴巴地大声道:“当初他俩成婚,我这个当舅舅的是反对的。但接触多了,我知道素贞并非是那等会害人的妖怪――王押司,你听来的这些闲话,想必是三才会的人编出来的吧?”

王押司讪讪地赔笑着,没有回答。顾难得牛眼一瞪:“那般腌臜鼠辈,除了造谣捣乱,并不会做出什么好事。临安城百万人口,妖怪少说有五六万,每年临安城那么多大案要案,难道还都是妖做出的?”

王押司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住嘴,不敢再多说。

这时许仙走过来,端着一个盛银针的盘子插嘴道:“我行医十几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人,更未见过这样的毒。若是中了蛇毒,寻常人只怕不出四五个时辰也就死了,如何能一天还脉象激烈?更别说还能攻击旁人了。我看,这并不像是中了寻常蛇毒,只怕有蹊跷啊。”

顾难得问白素贞说:“这王三既然中的蛇毒不寻常,外甥媳妇是同一属的,可多少知道点?”

白素贞皱眉道:“这毒我也没有见过,确实不像寻常蛇毒,倒像是妖怪体内炼出的内毒……”

王押司听白素贞说王三中的是妖怪毒,忽然来劲了:“看看,看看,我就说吧……”“闭嘴!”顾难得和许仙又一起喝道,王押司赶紧又把嘴闭上了。“那你们夫妻看,该如何是好?”

许仙摇摇头:“我眼下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现在只好把王三送回家静养,先喂点清热去毒的汤剂,我今晚再翻翻医书,想想办法。”“也唯有如此了。”顾难得说,“看样子这王三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如果按照素贞所说,是中了妖怪毒,那事情可就不简单了。我自派人去王三家看守,明天若是有了结果,你们火速来找我。”

许仙和白素贞点头称是,顾难得带着王押司、众捕头和王三媳妇,抬着王三走了。

众人一走,许仙就进了书房,搬出所有书架上和毒类有关的医书,堆在案头一本本翻起来。等他再抬头,天色已经黑了,不知何时书桌上摆了一碗米饭,还有一条鲫鱼、两样小菜。看来白素贞悄悄来送过晚饭,看他在认真翻书就没有打搅。

许仙笑着自言自语说:“许呆子,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看起书就什么都不顾,娘子来过了也不晓得。”他确实腹中饥饿,拿起碗来吭哧吭哧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继续翻看医书。

大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环声。许仙听见白素贞去开门,然后传来顾难得焦急的声音:“许仙呢?许仙在哪里?”“他在书房……”白素贞的声音也多了几分紧张。

听到白素贞和顾难得对话了几句,然后就是一阵由远及近的“咚咚咚”脚步声,舅舅顾难得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书房门口。他一把拉起许仙就往外走。“舅舅你这是……”白素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披上件外衣追上来问。“王三家情况不对,素贞,你也一起来!”

许仙一进王三家门,就觉得气氛不大对。

里面鬼气森森,阴冷无比,完全不像是端午该有的天气。

此时已经到了午夜,整条街道都黑了,王三家没有点灯,“吱呀”一声打开大门,门内都是黑洞洞的,顾难得掏出个火折子吹亮了,借着微弱的火光朝门内走了进去。“什么情况?”许仙问顾难得。“我也不知道,留下看守的杨捕头跑来找我说,好像王三又犯病了,不但又抓又咬,还挣脱了绳子。正好王押司也没回去,两个人一起把房门反锁了。杨捕头留下王押司和另一个小捕头看着,就来找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好叫你一起来看看。”

顾难得和许仙说着,指了下身后的杨捕头,杨捕头朝着许仙点了下头。“哎呀!”

走在顾难得旁边的许仙感觉脚踢到了什么,软软的,好像是个人,吓得大叫起来。顾难得蹲下身,用火折子一照,发现竟然是王三媳妇躺在院子里。

听说是王三媳妇,许仙也不那么怕了,毕竟有武艺高强的舅舅和杨捕头保护,身后还有娘子在,他有什么好怕的?于是,他也蹲下来一起看,一看倒被吓了一跳。只见王三媳妇脸色和她丈夫一般墨绿,眼睛和嘴巴都紧闭着,毫无声息。用手指探探,似乎也没了鼻息。“王押司,王押司还在吗?”

顾难得站起来,抽刀在手,在院子里大叫。王押司是被杨捕头留下和王三家人一起看着王三的,可从他们进屋,就没听到有丝毫动静,也不知王押司是不是出了事。“救命啊!”

柴房的门忽然被踹开,只见穿着黑色长衫的王押司惨叫着跑了出来,只是跑得太急,他一脚踩在门框上,又被自己的长衫绊了下,一跤摔在柴房门口地上。“哞――哞――”仿佛牛吼一般的叫声,从柴房深处传来。趴在地上的王押司吓得瑟瑟发抖,他身后晃晃荡荡地走出来一个人。

顾难得见过,此人是王三的父亲。这位六十来岁的老汉,此时脸色发绿,嘴角流着黄色口水,滴滴答答流了自己一身。他朝着趴在地上的王押司走了过去,伸出双手要去抓他。

顾难得也顾不得什么,几个箭步蹿到王押司身旁,举起刀,用刀背猛敲向王三父亲脑袋。因为怕伤到老头,顾难得只用了五分力气,这要是寻常人,经受这一击,怎么也摔倒在地了。不料,王三父亲前额挨了一击重击,虽然头顶也流出血来,却好似根本不在乎,伸平双臂,张开嘴要咬顾难得。

总算顾难得是练家子出身,他虽然心惊,警惕性却很强。一见王三父亲靠近了,他抬起左脚用力一蹬,将老汉踹出一丈多远,直直地摔到了柴房里。老汉被顾难得踹到的胸口发出“嘎巴嘎巴”的闷响,看来是有几根肋骨折断了。

顾难得扶起王押司,王押司还在瑟瑟发抖。不知为何,他全身都湿透了,不知沾的什么东西。“王押司,出什么事了?这王老汉是怎么回事?”

顾难得连声询问王押司,只见王押司颤抖地指着顾难得身后的柴房,只见刚刚倒在地上,肋骨折断的王三父亲,居然慢慢悠悠地又站了起来。“哞呜呜呜……”仿佛牛吼的声音,又从卧室和厅房里响起,只见王三和他的母亲、孩子,从不同的房间晃晃晃悠悠走了出来。所有人都是脸色发绿,嘴里流着黄色的口水,朝着站在院子中间的几个人围了过来。

这时平地竖起一道白光幕墙,挡住了王三等人,任凭他们如何抓挠也无法突破。众人一看,原来是白素贞站在后头,手掐法诀,一脸肃然。“你们先走,我挡住他们。”白素贞喝道。“好!”许仙知道娘子法力很强,也不矫情,转身就想朝着门跑出去。

不料一转身,许仙发现身后的杨捕头早就跑没了。借着月光,他看到一张墨绿的脸正朝着他龇牙笑――正是刚刚还躺在地上的王三媳妇!

王三媳妇双手搭住许仙肩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哈啊!”的一声张大了嘴,朝着许仙的鼻子咬了过来。

此时,顾难得正架着王押司,白素贞正施法术挡着王三等人,谁也没法腾出手保护许仙。许仙吓得双腿绵软,几乎晕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噗”的一声。一柄青色长剑,贯穿了王三媳妇的脖子。接着,来人一脚把王三媳妇踹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许仙抬头一看,一个青衫少女站在旁边,双目含煞,原来是小青。“亏得我来得及时,你死了不打紧,岂不是要连累我姐姐守寡?”小青甩了宝剑上绿色的血污,轻蔑地对许仙说。

许仙一看王三媳妇倒在地上,脖子上插着长剑,不由得顿足道:“哎呀,小青,事情还没弄明白,不可随意伤人呐。这岂不是闹出人命了吗?”“哼!我救你还救错了?你不感谢我救命之恩也就罢了,居然还责备起我来了。”小青大怒。

两个人正斗着嘴,忽然白素贞在一旁厉声叫起来:“小青!她还没死!”

小青一看,王三媳妇果然又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不顾头上冒着血花,又朝小青扑过来。“哪来的怪物!啪!”小青左手捏诀,食指对着王三媳妇一指,王三媳妇的脑袋如同遭到重击,整个身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青将食指立在嘴唇边吹了一下,神采飞扬。一旁许仙脸色铁青,一来这王三媳妇的人命官司只怕是吃定了;二来这王三媳妇脖子被贯穿,居然还能爬起来?他行医这么多年,可没见过这等奇事。“素贞,干掉他们!打头!头是弱点!”

顾难得大吼道。他眼光老到,见王三一家已经算不得人类,便不再犹豫。白素贞愣了一下,立即嘴里念动起咒语,腾出右手伸进披在后背的乌黑长发,竟从中抽出一把白色长剑。“收法术!”顾难得大叫。

白素贞手指一晃,撤下了挡住王三一家的白光幕墙。阻力一消,王三一家立即吼叫着,朝几个人扑了过来。顾难得闪身躲过王三父亲的一扑,趁老汉扑空的当,一刀剁掉了他的脑袋。摔倒在地的无头尸体还在挣扎,顾难得反手一刀将尸体用力钉在地上,死死压住刀柄。

与此同时,白素贞那边迅速向后跃去,退出三尺距离,在王三母子以及两个孩子扑过来的瞬间,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用白色长剑在四个人前额点了一下。

只见四道白光闪了一下。四个人齐刷刷倒在地上,白素贞这才翩然落地。

短短一瞬间,院子里躺了整整六具死尸,王三一家就这么被灭了满门。饶是顾难得这样的老江湖,也浑身是汗,瘫软坐到地上。

他转过脸去问王押司:“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押司已经被吓得没有人样了,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他结结巴巴说:“我也不知道,王三突然就发作了,我和杨捕头把他关在卧室里。杨捕头跑去找你,要我留下看着,我左右等你们不来,王三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把卧室门都砸坏了。我想去找王三家里人帮忙,忽然王三他爹脸也变成绿色,追上来要咬我。我吓得满院子跑,后来躲进柴房的水缸里,气都不敢出。王三他爹也待在柴房找我,我听到你叫我,才舍命爬出来找你求救……哎呀,要不是你们,我这条小命真就完了。”

说到后来,他居然号啕大哭起来。顾难得脸色严峻:“怪,真怪。我顾难得办案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么怪的案子。”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得迅速通知府衙,派人过来善后。

过不多时,临安府的一大批官差赶到王三家,在门上贴了府尹衙门的封条,又在周围拉了黄绳子,不许闲人靠近。

被惊醒跑来围观的邻居渐渐散去,守在门口的两个公差看到有个穿得破破烂烂、歪戴僧帽的和尚正在笑嘻嘻地翻越黄绳子。“疯和尚!你干什么呢!没看到拉着黄绳子,你还往里翻。”一个公差走过去要轰和尚。“我……我就看看。”和尚说起话来口齿不清,身上黑一块黄一块的都是泥,他笑嘻嘻的从脖子后面拔出蒲扇朝着公差一扇,公差立即瘫软在地睡着了。“嘿……”另一个公差见事情古怪,刚要问,和尚笑嘻嘻地用蒲扇朝着他又是一扇:“你……你也睡吧。”这个公差也咣当一声,瘫软倒地,迅速睡死过去。

和尚走到王三家门口,朝着临安府的封条轻轻一吹,一阵风将本来贴得很牢靠的十字封条吹了下来,门也“吱呀”一声自己打开。

和尚迈步走进院子,收敛起笑容,仔细查看尸体,看了半晌,才叹息一声,双手合十,念起往生神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

王三一家的尸体上,出现了几团白色磷火,飘飘忽忽,朝着半空高悬的月亮升了上去……第二章检尸首顾捕头抗上分银两王押司藏奸

次日一早,白素贞早上起来,就把“歇业”的木牌挂到了保安堂紧闭的大木门上。有街坊和病人过来询问,她便微笑着致歉,说许官人有些小事要处置,暂时歇业两天,不打紧的病人且去别家药房,若遇急病,可从后门进来。

安排完店中事项,白素贞急急忙忙前往许仙的书房。经历了昨晚王三家的事,白素贞一直没由来的心慌,总觉得这事有什么地方她异常熟悉,但是就是想不起来。

不过她还是相信许仙的结论:无论王三一家发生了什么,都一定有传染性,说不定是某种厉害的瘟疫,若是现在无法及时控制住,只怕整个临安府都会遭受荼毒。

走到书房门口,白素贞放慢了步子,提着裙摆前襟,轻手轻脚往里走,生怕惊扰到全神贯注的许仙。

此时许仙正在用一块包裹了草药的湿毛巾裹住嘴和鼻孔,手里拿着一枚玻璃球镜,一边轻轻挠着之前粽子的烫伤,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一个钧瓷小盏,盅里是他从王三身上取下来的血肉。

从早上起来,许仙在书房保持着这个姿势观察,她出去转一圈办了多少事,回来许仙还是像尊石像那样呆呆坐在那里,完全忘记了外界的事情。

白素贞走到许仙身边,轻轻叫了声“官人”。许仙就好似没听到一样,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白素贞稍微提高声音又叫了声“官人”,许仙好像还是没听到,于是白素贞又提高声音叫了几声,许仙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回了一声:“嗯?”

白素贞摇摇头,忍不住用衣袖遮着嘴笑起来。她这个官人总是比别人反应慢半拍,做起事来也呆呆的,但就是认真。她喜欢许仙这股呆劲,当年也是一眼就相中了站在断桥上打着伞的这个傻小子。“官人,烫伤不能挠,你是行医的,怎么这个还要别人说。”

听到夫人相劝,许仙这才发现,自己手臂上的三道印记,已经微微肿起,再挠就要破了。

许仙揉揉眼,放下玻璃球镜,解开系在脸上的湿毛巾,深吸一口气。湿毛巾和草药过滤的空气,味道实在很难闻,坚持这么久,鼻子都几乎麻木了。

他和白素贞这个蛇精老婆过了好几年,家里时不时常有妖怪来串亲戚,也算见多识广。但昨晚王三家的惊变,还是把他给吓着了,腿到现在也软绵绵的没知觉。“这一家人白天还好好的,怎么就都变成怪物了呢?”许仙和娘子说的第一句话,还是关于王三的。

白素贞笑着,摇摇头说:“我的傻官人,我半夜醒过来一看旁边人没了,就知道你肯定睡不着去了书房。谁知你在书房一待就待到天亮,连早饭都还没吃呢。”“吃什么早饭,摊上这等大事,哪里还有心思吃早饭?你看看这些,到现在都还没有个结果啊。”

许仙指着桌子上摆着的十几个钧瓷小盏给白素贞看。白素贞凑过去一看,原来,许仙把从王三身上采集来的血肉,分成了十几盏,然后放入了不同的药物,并用天干地支给培养盏编号,希望通过对比,看汁液会产生什么变化。“有什么结果吗?”白素贞问许仙。“要是有结果,我还能这样傻坐着?”许仙悻悻地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我观察了几个时辰,所有培养盏中的组织都没有什么变化,可疑的绿色部分依旧活跃,看来这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疫病。”

白素贞点点头:“过去倒是听说,在极东之地有个小城,发生过类似的事。疫情突然暴发,全城人都变成妖物,连县衙都被袭击,从县令到衙役、百姓无人幸免。得病者全身发绿,性情狂暴,力气变得极大,逢人便咬,被咬到的人十二个时辰内被传染也变成绿色妖物,又去咬别人。这样一来二去,全县的人都变成了妖物。”

许仙听得双目圆睁,急忙催促道:“原来真的有过这等事?娘子,娘子快详细说给我听!”“我也说不清,只是听人讲的,也没有在意。昨晚看到王三家变成那般模样,我就想起这件事……”被许仙一问,白素贞反倒有些迟疑,这事过于久远,她一时竟然记不清,到底自己是听说的,还是见过。“那小城后来如何了?”“后来?”白素贞想了想,“没有什么后来了。”

这个答案让许仙有点心惊,岂不是说,整个小城全被毁了?“好啦好啦!”白素贞拉住许仙的衣袖,“许大官人,吃早饭去,小青赶早买的头锅油饼,再不吃该冷了。”

许仙被白素贞半拉半推出了书房,他们谁也没注意,摆在桌子上的几十个培养盏中,有个贴着“巳”字号纸条的蓝色天目釉兔毫的培养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啵”。

许家夫妻正在吃饭,王三家院子里却不太平。

府尹大人的绿呢大轿停在黄绳里,几个轿夫蹲在轿子旁聊天。上千名围观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围在黄绳外,附近的屋顶和大树上也都坐满了人。差人们手拿小竹棍来回走动,呵斥闲人退后。那些敢于伸头探脑越过黄线、企图尽量近一点朝敞开的大门里窥探的大胆者,立即会遭到一记竹棍敲头的惩罚。

一夜之间,一家六口惨遭灭门,这在临安城里,可不是小案子,连府尹大人都惊动了!

在院子里的屋檐阴影下,放着一把罗圈椅子。临安府尹身穿官衣,正端坐在椅子上。

府尹大人十八岁进士登科,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临安府府尹,今年已经五十多岁,留着整齐的三绺花白长髯,是个深谙官场之道的老官僚。和他的前任们比,他的政绩并不怎么突出,但是近十年来,人口百万的临安府安安稳稳,人妖和谐,也足以令他自豪了。

谁知道偏偏就在这十年雍容的府尹任期快满时,突然出了这没头没脑的王三灭门案。简直就像是用蘸满墨汁的大笔,在他完美的政绩单上划了个大叉子。“这鬼天气,怎么那么闷热。”穿着厚厚官服的府尹大人低声抱怨着,头上的汗正在一层层地出,背后的衣服也湿了一片,手里折扇的效果几近于无。

十几个衙役和官吏垂手在旁侍立,身穿黑袍的王押司见府尹大人有些烦躁,连忙凑过脸去谄声说:“快了快了,就快好了。”然后,他又转过脸,对不远处的顾难得与仵作叫道,“哎,我说,你们倒快着点啊,府尹大人日理万机,不能为桩小案子总在这里耗着。”

一身皂衣、挎着腰刀的顾难得满头大汗,他和仵作蹲在大太阳下的院子中间,已经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王三一家六口的尸体并排躺在那里,身上盖着竹席。仵作在正午的阳光下撑起一把大大的红伞,阳光透过红伞,将尸体都照得红彤彤的,这是先辈仵作教给他的尸检法子,他整个人都隐入到红光里,从死者身上慢慢抽出银针。

顾难得使劲看着仵作,希望他赶紧说出点什么,可仵作拿着半截已经变黑的银针左看右看,除了摇头,就是不说话。“兄弟,究竟怎么样?你倒是给个话啊!”顾难得实在等不下去,先张嘴问仵作。仵作哭着脸说:“不好说啊,先报上去吧。”他转身跪向府尹大人,口称呈报。

府尹大人扇扇子的手停了下来,身边的王押司问:“尸身状况如何?”

仵作恭敬答道:“五具尸身皆通体发绿,银针插入体内呈黑色,带有黄绿色不明汁液,疑似中毒状况。”“是何毒所致?”“疑似蛇毒。”“可有其他伤痕?”“妇人尸脖颈部有剑伤、头部炸裂,老者尸头身分离,男尸一具、老妇人尸一具、儿童尸两具,皆眉心贯穿。”“六人何时死亡?”“大约亥时一刻死亡。”“等下!”顾难得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说,“怎么会是亥时一刻死的?小人听说发生变故赶到时,已是快过子时三刻,中间相差将近一个时辰。如果按照尸检结果,那我等岂不是见诈尸了?”

仵作抬起眼皮:“这尸检的法子都是前代老仵作手把手教的,小人做这行二十多年,尸检从没走过眼,难道偏偏今日错了?”“好了好了,就是说,这一家应该都是被蛇毒毒死的,死亡时间是亥时一刻。后来顾捕头赶到,不知何故毁伤尸身。本官分析的可对?”府尹大人用不容置疑的声音问仵作,但眼睛却看着顾难得。“大人英明。”仵作连忙叩头。“大人!”顾难得对府尹大人道,“王三一家绝不是亥时一刻死的,亥时三刻小人还眼睁睁看着他们活蹦乱跳。昨日除了我,王押司和杨捕头也亲眼得见,他们可以为我作证。”

府尹大人听罢,鼻子里“嗯”了一声,回头望了王押司一眼。王押司赶紧赔着笑扇扇子,未置可否,他又望了站在衙役中的杨捕头,杨捕头连忙低下头。

府尹大人对顾难得说:“你看,他们都不清楚,你又何必坚持。王三一家是中蛇毒身亡,这端午节原本就是蛇虫肆虐的日子,所以才要多饮雄黄酒。顾捕头,你为何毁伤尸体,本官就不问了,想必是你们做捕头的规矩,本官也不懂。”“大人……”“好了好了,此事到此为止,就算结案。顾捕头,你留下填写尸格,众人随我回府。”

说完这话,府尹大人甩甩肥大的袖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大门口停着的轿子走去。王押司和众人紧随其后。

跪在尸体旁的顾难得叹了口气,随口问仵作:“就只有这些吗?”仵作想想说:“还有个小事忘记报了。”“讲!”“六具尸身的不同位置,都有人牙齿咬过的痕迹。”“咬过的痕迹?”顾难得觉得浑身一抖,他想起了这两天陆续出现的街头咬人事件,这恐怕是极重要的线索。“你怎么不早说!”顾难得训斥了一句,起身要去叫住府尹大人。仵作一把摁住他的肩膀,小声说:“顾捕头,你这些年伺候大人算是白伺候了,这般不会看眼色高低?”“哼,什么眼色?”“府尹大人显然不想把事情搞大,你怎么就那么傻,非要争个子丑寅卯来?你看人家王押司、杨捕头,都比你聪明,知道什么时候闭嘴。你现在难道还要和府尹大人争不成?”

顾难得听了仵作这番话,重新冷静下来。是啊,这一任府尹大人,最怕的就是生乱,平时耳提面命,稳定为主,稳定为主。如今碰到这凶案,大人自然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今这案子已经结了。他个小小捕头,难道还能让府尹大人把说出来的话再吃回去?可是……

顾难得猛然站起来,拉着他衣角的仵作没料到顾难得力气这般大,竟被拖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大人且留步,小人有事禀报!”他大声吼道。

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把正在为府尹大人掀轿帘的王押司吓了一跳,手里轿帘杆脱手,正打在屈身进轿的府尹大人头上。府尹大人皱着眉头瞪了王押司一眼,王押司吓得连连后退。

府尹大人回过身,满脸不悦地盯着顾难得,拉长声调问:“嗯――还有什么事啊?”

顾难得一咬牙,双拳紧抱:“府尹大人!这案子有蹊跷!”

不待别人插嘴,他连珠炮似的,将他近日接到的多起街头咬人案件,和刚刚尸体上发现的牙印等等说了一遍。顾难得当众说出这些事,心头的大石头一块块被搬开,围观府尹老爷的脸却是越听越白,旁边的王押司脸色干脆越变越青。

等顾难得说完,府尹大人“哼”了一声,接口问:“就是说,依你之见,这王三一家,可能是被什么邪道人咬了,所以毒发变成妖人的?”“正是!”顾难得说,“大人如若不信,可以向王押司、杨捕头详加询问,我外甥许仙夫妇,也亲眼所见。”“好好好,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可现在王三一家已然都死了,你又去何处找证据啊?”“禀大人,之前来小人处报案者甚多,只要小心查访,抓一两个咬人的人犯,应该不是问题……”“好!”府尹大人拍手打断顾难得,说,“此事就交给你,今天之内,给我抓到个人犯,如若抓不到,我打你一百板子。”

说罢,府尹大人就要钻轿子,顾难得听说抓不到人打他板子,一时不忿,顺口问:“老爷,那我若是抓到人犯呢?”

众目睽睽之下,顾难得这句话顿时把府尹大人给将住了。府尹见周围围观的群众和手下都看着自己,感觉真是颜面扫地,气得一咬牙说:“你要是今天抓到人,我这个月的俸禄都赏给你。”

顾难得躬身说:“那小人就谢大人恩赏了!”“哼哼!”府尹大人冷笑一声,“来人,先把这个顾难得拉下去,先着实打二十板子。”“大……大人!你这是何意?”听说要打板子,顾难得慌了。

几个五大三粗的差人冲上来就打掉顾难得的帽子,褪下中衣,两人扣住手,一人骑在腿上,将他摁倒在地,又有两个掌刑衙役举起随身携带的毛竹板。

府尹大人冷笑着说:“权且算是给你的定钱,若是今日抓不到人,再补你剩下的八十板子。”

他手势一压,两个掌刑衙役手中的毛竹板,狠狠打了下来……

随着几声开道的吆喝,府尹大人的绿呢大轿走了,围观群众也都散去回家吃午饭,趴在地上的顾难得这才缓过来,一瘸一拐扶着墙从王三家出来。

两个掌刑衙役和他平时关系不好,这回可算是逮到报仇机会。这一对毛竹板打得叫个狠,而且说是二十下,两个小子起码打了三十下。王押司别看平时和自己吃吃喝喝,到关键时刻丝毫用不上,不但没替自己说句话,连作证都不肯,果然人情凉薄。

时近中午,街上没几个行人,顾难得拖着条伤腿走在青石板道上,屁股也火辣辣的疼,想着挣扎去保安堂,和外甥要副治跌打损伤的膏药贴贴。

正走着,只见远处“踢踢踏踏”的,有个歪戴僧帽、手拿蒲扇、穿着破烂、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脏和尚,踩着烂鞋跟的僧鞋,慌慌张张朝他跑过来。“不……不好了!”和尚见到顾难得,远远就大声叫起来,“老爷救命啊,出大事了!”“出什么事了?”顾难得问。“总……总之出大事了,老爷快随我来。”

说完和尚转过身,歪歪斜斜在前面跑。顾难得管不得板子打伤的地方,赶紧跟着追。谁想到那和尚跑得飞快,顾难得一时跟不上。和尚跑出去一段,停下脚步回头冲他招手,嘴里喊着“快快,再晚出人命了”。顾难得只好强忍疼痛跟他跑。

转过三四条街,几个巷子,来到一个街口。顾难得累得上下喘气,加上没吃饭,屁股和腿又痛,差点瘫在地上。“到地方了?”顾难得问。和尚回答:“到……到了。”“究竟什么事?”“老爷,我刚刚看到有个胖子。他……他拿着几个包子在街边吃!”“嗯嗯,吃包子,然后呢?”“一身的黄土布衣服。”“好,黄土布衣服,然后呢?他干什么了?”“他他他……”和尚凑近顾难得耳边,顾难得也紧张起来,连忙把耳朵凑过去。和尚压低声音说:“他……他没戴帽子。”“就这个?”“就这样啊。”和尚一脸认真地点头。“你大爷的!”顾难得气坏了,府尹大人欺负自己,掌刑衙役欺负自己,如今连个疯和尚也敢来消遣自己。“呼啦”一声,顾难得伸手把腰刀抽出一半来。疯和尚见机很快,抬脚一跳,就跳出三尺开外,踢踢踏踏地跑掉了,远处隐隐还传来哈哈的笑声。

顾难得刚想追上去,忽然听到一阵人声鼎沸,他下意识地把头转了过去。

此时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天色昏沉沉的湿热,路边又没几棵树,街面上并没有几个行人。顾难得站的位置是个丁字路口,路两边都是店铺,几个看店伙计在柜上打瞌睡。

街口拐角处有间布店,嘈杂声正是从布店后面传出来的。

嘈杂声越来越大,顾难得的瞳孔猛然收缩,只见一名穿着黄土布衣服的胖子,光头没戴帽子,嘴角流淌着口水,从店里跑到街上。在胖子后面,几名赤条条光着上身的壮汉,手拿棍棒,正在后面叫嚷着追赶,后面一个穿紫色绸布员外衫的男子捂着脖子跟出来,脖子上正淌血。

眼看那胖子朝自己奔过来,顾难得心中也是一怔,想起那疯和尚说的话。他虽然身上带伤,毕竟是练武的行家,见胖子跑近了,侧身闪在一边,伸出左脚,一个扫堂腿踢向胖子。胖子正向前跑,这一腿正好扫在他膝盖上,胖子当时就狗啃泥趴在地上。

几条后面追的大汉,抡起棍棒就打,其中那个身穿紫色员外衫、捂着脖子的男子,在一边指挥,嘴里还恶狠狠地叫着:“打!打!给我往死里打!”

顾难得怕打出人命,忙冲上来亮出捕快的腰牌:“临安府捕快,都给我停,别打了。”

见是官差,那个捂着脖子的男子忙叫众人停手,来和顾难得解释。“小人乃是这布店的少东家。这厮是小人店中伙计。今日小人看他精神不振,说了他两句,也不知怎么了,他突然发起疯来。小人上去呵斥他,他居然蹦起来,抱着老子……呃,不,抱着小人就咬了一口。就算老爷您不来,小人把他打了这一顿后,也要送去衙门口。”

自称少东家的男子一边抱怨着,一边伸着脖子。顾难得仔细观看,果然有两排清晰的牙印,还往外流着血。

顾难得心中一怔:“我正愁没处抓咬人的人犯,此人竟撞上门来,莫非那疯和尚是故意引我来的?可是他又如何未卜先知,知道这里有个咬人的疯子?”

他正想着,众伙计已经将地上缩成一团的胖子捆了起来,又用汗巾塞住嘴。顾难得问少东家:“你这伤确是他咬的?”少东家苦笑道:“怎会有假?”

顾难得一点头:“那甚好,你也同我走一趟罢。”

那少东家有点怕见官,为难道:“这伙计吃我喝我,又伤了我,罪状明明白白,何必还要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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