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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2-07 14:4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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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太宰治著李建云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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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

人间失格试读:

鱼服记

本州北端的山脉叫作梵珠山脉,顶多三四百米高的丘陵起起伏伏,一般的地图上都不标记它。传说这一带从前是一片宽广的海洋,

(1)(2)义经带着一众家臣一路北上逃亡,打算远渡虾夷之地时,就是选在这里登船渡海的。他们的船当时撞上了这道山脉,冲撞的痕迹至今犹在。山脉约莫正中的位置有一座隆起的小山,遗迹就位于半山腰,那道约有一亩大小的红土崖就是。

小山人称“马秃山”,说是因为从山脚下的村庄眺望的话,它的形状就像一匹奔马的雄姿;事实上,它更像一张老朽的人的侧脸。

马秃山背阳的山阴一面景色很好,在这个地方名气相对响一些。山脚的村庄是个微不足道的贫寒小山村,算户数也仅有二三十户。不过假如沿着流经村郊的那条河逆流而上约莫二里路,就到了马秃山的背面,那里有一道高达近十丈的瀑布飞落,瀑水雪白。夏末至整个秋季,山上层林尽染,树叶红得非常好看。每逢这样的季节,附近城镇的人就会过来游玩,教这座山也显得热闹一些。瀑布下方竟还开了一爿小小的茶棚。

今年夏天临近结束的时候,瀑布这里死了一个人。并非故意跳进去的,完全是失足所致。那是一个肤色白皙的城里学生,到这里来为的是采集植物。这一带多珍奇羊齿类,引得类似的采集者频频造访。

瀑潭三面绝壁高耸,唯有西侧一面窄窄地打开一条缝,流出一条溪流,沿途啃咬岩石。绝壁因瀑布飞溅的水花而长日濡湿,羊齿类在绝壁上也是四处丛生,在瀑布的轰响声中终日瑟瑟摇摆。

那学生攀上了绝壁。虽然晌午已过,但初秋的阳光仍明亮地残留在绝壁顶上。就在学生到达绝壁的半当中时,当作踏脚点的那块脑袋大小的岩石一下子崩塌,学生像从悬崖上剥落似的倏然坠落。中途曾挂在绝壁上一棵老树的树枝上,但枝条被压断了,于是学生凄厉地喊叫着重重摔进深潭里。

碰巧就在瀑布附近的四五个人目睹了全过程,不过,只有瀑潭旁那爿茶棚里的那个年方十五的女孩看得最清楚。

那学生,一度深深地沉入瀑潭,接着,上半身嗖地跃出水面,双眼紧闭,嘴巴微微张开,蓝色衬衫东破一块西破一块,采集筐仍然背在肩上。

然后,再次猛地被拽入水底,再没上来。二

从立春前十八天到立秋前十八天,天气好的日子,马秃山上会升起道道白烟,远远地便能瞧见。这一时节,山上的树木精气饱满,适合烧制木炭,因此烧炭的人们也十分忙碌。

马秃山上有十几间烧炭小屋,瀑布旁也有一间,这间小屋盖得距离其他小屋相当远,因为屋主来自外乡。茶棚的那个女孩就是这小屋主人的女儿,名字叫素羽,她跟父亲两人终年生活在那里。

素羽十三岁时,父亲在瀑潭边用圆木和苇帘子搭盖了这间小茶棚,就摆一些柠檬汽水、咸味汽水、麦芽糖和其他两三种粗点心。

每到夏天临近,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山里游玩的时节,父亲便每天一早就把那些商品装进手提篮里运到茶棚,素羽则光脚跟在父亲身后“啪嗒啪嗒”地走着。父亲随后回到烧炭小屋去,素羽独个儿留下看店。只要瞥见一个游山的人影晃过,她就要大声招呼:“请歇歇脚再走!”因为父亲吩咐她这样说。但是,素羽那动听的嗓音也被瀑布的轰响淹没了,基本上连让游客回过头来都不能够。她从没有哪一天卖出过五毛钱。

到了黄昏时分,父亲就从烧炭小屋出来,浑身上下熏得乌漆抹黑地来接素羽了。“都卖掉什么啦?”“什么都没卖掉。”“这样啊,这样啊。”

父亲好像无所谓似的嘟囔着抬头仰望瀑布。然后,父女俩把店里的商品再次收进手提篮,返回烧炭小屋。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霜降的日子。

把素羽一个人留在茶棚也用不着担心。山里生山里长的鬼丫头一个,用不着担心她会一脚踩空山石,或者被瀑潭吸进去。天气好的时候,素羽也会脱光了游到靠瀑潭极近的地方。游着游着,一旦发现游客模样的人,她也会把红褐色短发用力往上一拢,喊道:“请歇歇脚再走!”

下雨天她就在茶棚的角落里盖张席子午睡。茶棚上方,一棵大橡树把它繁茂的枝条伸过来,成为一顶很好的遮雨篷。

也就是说,此前的素羽,遥望着这道轰隆隆飞流直下的瀑布,心里时而期待地想,这么多水这么个落法,肯定早晚有一天落没喽;时而又感到惊奇:这瀑布的形状怎么就永远都一模一样呢?

然而这阵子,她想得更深入了一点。

她发现瀑布的形状绝不相同。她明白了,水花飞溅的样子也好,瀑布的宽度也好,都在令人眼花缭乱地不断发生变化。她还知道了,归根结底,瀑布不是水,是云。一旦从瀑布口飞落就化作白烟滚滚上涌,从这个现象中也能察觉到这一点。首先,水没道理白到这个程度,她想。

素羽那天也呆愣愣地伫立在瀑潭旁。是个阴天,秋风吹得素羽的红脸颊生疼生疼的。

她想起了过去。曾几何时,父亲抱着她守炭窑的时候告诉过她,有一对名叫三郎和八郎的樵夫兄弟,弟弟八郎有一天在溪流里抓了一种叫作真鳟的鱼带回家,趁着哥哥三郎还没从山上回来,就把那鱼先烤了一条吃了。一吃,发现好吃得不得了,连吃两条三条也还停不住嘴,结果全部吃光了。结果,嘴巴干得受不了。他又把井里的水喝了个一干二净,接着跑到村郊的河边继续喝水。喝着喝着,全身斑斑点点地冒出鳞片来。等到三郎赶到时,八郎已经变成一条可怕的大蛇在水里游。“八郎呀!”三郎一喊,大蛇在河里流着泪应声道:“三郎呀!”哥哥和弟弟,一个在坝上,一个在河里,哥哥“八郎呀”、弟弟“三郎呀”地边哭边喊,可终究无济于事。

素羽听到这个故事时,伤心得不行,把父亲那沾满炭粉的手指头塞进小嘴里,哭了。

素羽从追忆中回过神来,狐疑地眨了眨眼睛。瀑布在喃喃低语:八郎呀,三郎呀,八郎呀。

父亲拨开爬山虎的红叶子走出来。“素羽,都卖掉什么啦?”

素羽没回答。她使劲擦了擦被水花沾湿后闪闪发光的鼻尖。父亲默默地拾掇好店铺。(3)

到烧炭小屋有一段约莫三町远的山路,素羽和父亲一路上用脚蹚着山白竹前进。“店该关门啦!”

父亲把手提篮从右手换到左手,柠檬汽水的瓶子咣当咣当响。“立秋前十八天一过,来游山的家伙也没喽!”

日头一开始西斜,便是满山风声呼啸。栎树和冷杉的枯叶时不时就好像雨夹雪般飘落在两人身上。“爹!”

素羽从父亲身后招呼道。“你活着是干什么的?”

父亲一怔,缩起了宽宽的肩膀。他凝视着素羽严峻的表情片刻,然后喃喃道:“不晓得哪!”

素羽咬开手里拿着的狗尾草的叶子,说道:“还不如死翘了的好!”

父亲举起了手。他想一巴掌扇过去。但是,他犹犹豫豫地又把手放下了。他老早看出素羽心里起急了,他想,这也是因为素羽快要长成大姑娘的缘故吧,当时就饶了她。“是哇,是哇。”

父亲这一没头没脑的回答让素羽觉得愚蠢透顶,她一面呸呸往外吐狗尾草的叶子,一面吼道:“傻瓜!傻瓜!”三

盂兰盆节过后,关了茶棚,素羽最讨厌的季节就开始了。

这段日子,父亲每隔四五天就背着炭进村去卖。本来托人卖也行,可这样一来,就要被抽走一毛五或两毛钱,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所以,他总是亲自下到山脚下的村里去,留下素羽一个人在家。

天朗气清的日子,素羽就出去寻找蘑菇。父亲烧制的炭,一麻袋能有五六分钱的赚头就算好了,光靠这点钱生活委实难以为继,所以父亲决定让素羽再采摘些蘑菇拿去村里卖。

有一种叫作“滑子菇”的小蘑菇,表面又滑又黏,能卖出非常好的价钱。它就集中生长在羊齿类丛生的腐木上。素羽每回远远地看着那样的苔藓,总要回想起她唯一的一个朋友。她喜欢往满当当地装着蘑菇的篮筐上面撒一层青绿色的苔藓,再带回小屋去。

炭也好,蘑菇也好,一旦卖出好价钱,父亲铁定满身酒气地回来。偶尔也给素羽买一个带镜子的纸钱包之类的小东西。

那天,寒风猎猎,一大早就刮得山上的树木摇头晃脑,盖在小屋顶上的席子也被刮得微微掀动。父亲早在拂晓时分便下山往村里去了。

素羽整整一天都窝在小屋里。她今天难得地洗了洗头发,在卷曲的头发上系上了父亲送的带有浪花图案的奉书纸发绳,然后点燃炉火等待父亲回来。野兽的喊叫声混杂在树木的哗哗声中不绝地传来。

见天色渐暗,她便一个人吃了晚饭——黑米饭拌炒豆酱。

到了晚上,风停了,寒气逼人。在像这样异常静谧的晚上,山上肯定要发生咄咄怪事,素羽仿佛听到天狗砍倒大树嘎巴作响,仿佛有谁在小屋门口附近淘洗红豆的沙沙声不绝于耳,远处清晰地传来山妖的笑声。

素羽等父亲等得不耐烦了,就裹着草垫子在炉边躺下了。就在她睡得迷迷糊糊时,发现有个什么东西时不时悄悄掀起门口的草帘朝里面张望。是山妖在张望,她想,于是一动不动地佯装睡着。

在还没熄灭的炉火的火光中,依稀看见有什么白乎乎的东西飘进门口的泥地间里。“初雪!”恍恍惚惚中,她禁不住高兴起来。

好痛!身体沉重得像是麻木了。接着闻到了臭熏熏的呼吸。“傻瓜!”

素羽短促地叫了一声。

她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外面。

是暴风雪!暴风雪猛地拍打到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地瘫坐在了地上。头发、衣服眼看着成了白茫茫一片。

素羽爬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拖拖沓沓地走起来。衣服被暴风蹂躏得皱皱巴巴。她走出去老远。

瀑布的声音听着渐渐响起来了。她飞快地走着,一面不住地拿手掌心擦鼻涕,直到听到瀑布几乎就在她脚底下轰鸣了。

冬天的落叶树在狂吼,她透过细缝轻喊一声“爹”,纵身跳了进去。四

清醒过来一看,四周一片昏暗。隐隐能感觉到瀑布的轰鸣。她感觉到它一直就在头顶上方。身体随着轰响悠悠摆动,浑身冷到了骨子里。

哈哈,这里是水底哪!——她一明白过来,立刻感到无比的舒畅,通体舒爽。

猛一伸双脚,便悄无声息地嗖嗖往前进了,鼻尖险些撞上岸边岩石的棱角。

大蛇!

我变成大蛇啦!她心想。好开心啊!小屋再也回不去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完,大幅度地甩了甩嘴边的胡须。

原来是一条小小的鲫鱼。刚才不过是嘴巴一张一合,鼻头上的瘊子跟着蠕动了几下罢了。

鲫鱼在瀑潭附近的深渊里游来游去,游到东,游到西。才见它轻轻摆动胸鳍浮上水面,一眨眼,突然用力一甩尾鳍,深深地潜入水底。

它嬉戏着,忽而追逐水中的小虾,忽而藏进岸边的芦苇丛,忽而吮吸岩角上的苔藓。

然后,鲫鱼停下一动不动了,只看见胸鳍时而一阵频摆。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这样的姿态维持了好一会儿。

终于,它扭动身体笔直朝瀑潭而去,转瞬间就宛如一片树叶般滴溜溜转着被吸了进去。

(1) 即源义经(1159—1189),日本平安末期的武将。

(2) 虾夷:日本古代对北海道和今俄罗斯的千岛群岛、萨哈林岛(库页岛)的统称。

(3) 町:日本长度单位,约合109米。

樱桃

我要向山举目。——《诗篇》第121篇

我总觉得,父母比孩子要紧。即便蛮有志气地像个老派的道学家那样想着“为了孩子”之类,可那什么,比起孩子,为人父母的更孱弱。至少在我的家庭里是如此。绝非别有用心,想等自己成了老人以后,要靠孩子救助、照料之类厚颜无耻、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的企图是丝毫没有的,只不过这对父母,在这个家庭中时常想着讨孩子欢心。说到孩子,我那个地方的孩子都还幼小得可怜:长女七岁,长子四岁,次女一岁。即便如此,一个个也已经要把父母双亲给压垮了。爸和妈则呈现出一幅甘当孩子们的男佣女佣的景象。

夏天,一家人全部聚集在三铺席间里,热闹非凡、混乱非常地吃了晚饭,爸拿毛巾一个劲地擦脸上的汗水,独个儿嘟嘟囔囔地发牢骚说:(1)“吃个饭大汗淋漓的也太庸俗——《柳多留》里有这么一句,可孩子们这么个吵闹法,再如何风雅的父亲也要流汗哪!”

妈把乳头让一岁的次女含着,一面伺候爸爸、长女和长子吃饭,又是擦擦、拾拾孩子们撒出来的东西,又是帮他们擤鼻涕,发挥着三头六臂的惊人功用。“爸爸好像是鼻子上汗出得最多呢。您总是忙着擦鼻子。”

爸苦笑道:“那么,你是哪里?大腿内侧是吧?”“爸爸还真是风雅。”“呀,我说你呀,这不是在讲医学话题吗?无所谓风雅、低俗之分。”“我吧,”妈换上了稍显认真的神情,“就在这个、乳房跟乳房中间……膻中……”

膻中。

爸沉默了,继续吃他的饭。

我只要待在家庭里,就总是讲些笑话。正所谓“心里烦恼”事多多,故不得不装“表面快乐”?不,不仅身在家庭时,在与外人接触时也是,无论内心怎样痛苦,无论身体怎样辛苦,大抵总要拼命努力营造快活的气氛。而与客人告别后,我累得步履蹒跚,脑子里想着金钱、道德、自杀。不,并不仅限于与外人接触的场合。写小说时也是一样。我在悲伤时反而要努力创造一个轻松愉快的故事。就我自己而言,原以为是最不计报酬、鞠躬尽瘁地效劳了,不想他人察觉不到这番苦心,反要轻侮我,说,太宰这个作家这阵子也轻佻起来了,光靠好玩来钓读者,颇为敷衍。

一个人为他人不计报酬地效劳,难道是坏事吗?难道装模作样、不苟言笑就是好事吗?

就是说,我无法容忍正经八百但却叫人扫兴、叫人悻悻然的事。我即使待在我的家庭里,也总要不断地讲笑话,怀着如履薄冰的心情说笑。令一部分读者、批评家想象落空的事实是,我房间的榻榻米簇簇新,写字台上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夫妇俩彼此照顾、相互尊敬,丈夫动手打妻子之类的事当然没有,便连“你给我滚”、“我走就是”之类粗暴的口角也从没发生过一次;而且,爸跟妈都对孩子疼爱有加,不分上下,孩子们也快快活活地常黏着爸妈撒娇。

但是,这些是表面现象。妈露出胸脯有膻中,爸的盗汗也愈益严重。夫妇俩彼此了解对方的苦痛,且努力不去触碰,爸一讲笑话,妈也跟着笑。

但是,那个时候,听妈说到“膻中”,爸沉默了,想要讲句什么笑话挡回去,可却一时间想不起巧言妙语,只得继续沉默。待窘迫感愈积愈重,便连身为“小说家”的爸,也到底换上了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雇个……人吧。再怎么着,不这样,不行。”怕妈不高兴,他战战兢兢、自言自语似的嘟囔道。

孩子三个;爸在家务事上头全然无能;自己连被褥也不收;整天净讲些无聊的笑话;什么配给、登记等等这种事一无所知;全然一副住旅店的模样;接待来客;接受宴请。您带着便当出门去工作的时候,自此一个礼拜不回家的事也有。您总嚷嚷着“工作、工作”,可一天好也只写出两三张。然后,就是喝酒。一旦喝多,便顿时消瘦,终日昏睡。而且,看样子似乎到处都有年轻的女性朋友之类。

孩子……七岁的长女也好,今年春出生的次女也好,虽稍嫌容易感冒,好在总算与常人无异。但是,四岁的长子,瘦得不成样子不说,还不会站立。说话方面,只会“啊啊”、“打”地叫,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而且也听不懂人话。走路是爬着走的,大小便都不告诉你。尽管如此,饭吃得实在是多。但永远骨瘦如柴,个头又小,头发又稀少,一点也长不大。

关于这个长子,爸跟妈都避免深谈。白痴、哑巴……只要开口说出这类中的一个词语,夫妇俩共同加以认定,那就太过悲惨了。妈时不时紧紧抱住这个孩子,爸则屡屡发作性地想要抱着这个孩子跳到河里死掉拉倒。

残杀哑巴次子。×日正午稍过,×区×町×号×商人何某(53岁),在自家六铺席间用柴刀将次子何某(18岁)的头一刀砍下,自己则用剪刀戳入咽喉,寻死未遂,已被送入附近的医院,命悬一线。据悉,该家庭近日已为次女某(22岁)收养一子,但苦于次子不仅哑巴且有轻度智障,遂出于对女儿的疼爱而钻了牛角尖。

这样的新闻报道也叫我再度喝闷酒。

啊,要是单纯的发育偏晚该有多好!假使这个长子现在立刻急速长大,愤愤然嘲笑爸妈的担心该有多好!夫妇俩对亲戚、对朋友、对谁都没告诉,只在心里偷偷地念叨着,表面上却像毫不在意似的,拿长子来取笑。

妈恐怕也是竭尽全力地努力活着,爸又何尝不是拼尽全力。本就不是一个能写很多的小说家,是一个极端胆小者。但却被拽到公众面前,写些语无伦次的东西。写作太痛苦,便喝闷酒求救。所谓闷酒,就是自己的所想得不到主张,急不可耐、懊丧悔恨的情况下喝的酒。无论何时均能清楚明白地主张自己心中所想的人,是不会喝什么闷酒的。(女人里头少有酒鬼,也是这个缘故所致。)

我从未在与他人的争论中胜出过。因为我必输无疑。因为我总被对方那强烈的确信、那自我肯定的惊人气势所压倒。于是我选择沉默。但是再想一想,渐渐便察觉对方的自私,开始确信自己并非全错;但既已被说服过一回,再要开始死缠烂打也未免凄惨了些,而且对我而言,争论与斗殴同样,都将永久地残留下不愉快的憎恨之情。因此,我尽管气愤得发抖,也还在笑着,沉默着。随后,林林总总七想八想,最终归结到喝闷酒这件事上。

说白了吧!以上絮絮叨叨、东绕西绕写了一大堆,可事实上,这篇小说就是一篇写夫妻吵架的小说。“膻中。”

这个词即是导火线。这对夫妇,如上所述,粗暴的事情自不必说,便连相互口出恶言谩骂也不曾有过,是相当老实过日子的一对;但是,正因如此,有时也被那一触即发的危险弄得惶惶不可终日。那危险,就像是双方均在暗地里默默地搜罗证据,以证实对方的坏;那危险,就像是偷偷瞄一眼手里的牌,扣好,再瞄另一张,再扣好,然后不知何时来一个出其不意,喊一声“我赢了”,把所有牌往眼前一摊;倒也不是不能说,正是这种危险才令夫妇俩之间存在对待彼此太过客气的地方。妻子姑且不论,丈夫可是缺点一抓一大把的那样一个男人。“膻中。”

听到这个词,丈夫便有些着恼。但是,他不好争论。他选择沉默。你这样说,想必有几分特别说给我听的意思吧,但是,哭的也不单单是你一个人。我为孩子着想的心不输于你。我很看重自己的家庭。孩子半夜哪怕发出一声怪咳,我也肯定惊醒,焦急难耐。我也极其想要搬到一间更像样些的房子去住,好让你和孩子们高兴高兴,但是,我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就目前这景况,也已经是拼尽我全力了。我也不是一只凶残的妖魔,对于妻子,我没有心安理得地见死不救的“气魄”。配给及登记这种事,我也不是不知道,而是无暇了解……爸在心中这样嘟囔着,但却没有底气把它说出来,且又怕一旦说出口,遭到妈反击些什么话,自己将哑口无言。“雇个……人吧。”

他遂自言自语似的、微弱地尝试着主张了一下。

妈到底也是个寡言少语的。但是,她对于自己所说的话,总是有着凛然的自信。(不仅限于这个妈,无论哪家的女人,大抵均是如此。)“可是,很难找到一个愿意来的。”“找一找,肯定找得到的。不是没人愿意来,是没人愿意待下来,不是吗?”“您是说我——不会用人吗?”“怎么会……”

爸再次沉默了。他事实上是这样想的。但是,他选择了沉默。

啊,假使给我雇一个谁来就好了。妈背着小女儿外出办事的时候,爸就非得照料剩下的两个孩子不可。而每天必定有十个左右的客人到访。“我想去一下工作间那边。”“现在就去吗?”“对。有篇东西今晚无论如何得写完它。”

这不是谎言。但是,也有想要从家中的忧郁氛围中逃离的意思。“今晚,我想去一趟妹妹那里。”

这我也知道:她妹重病在身。但是,假使老婆去看望她了,我就非得守着孩子不可。“所以说,雇个人……”

才刚开口,我便作罢了。老婆娘家人的事,只要稍稍触及一点,两人的心情就变得极度复杂。

活着这件事是挺艰难的一件事,锁链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稍一动弹,便要喷血。

我默默地站起身,从六铺席间的书桌抽屉里取出装有稿酬的信封塞进袖兜,然后把稿纸和词典包进黑色的包袱布里,轻轻走出门外,俨然一副并非装腔作势的样子。

哪里还谈得上工作!满脑子想着自杀。于是,径直去喝酒的地方。“欢迎光临!”“来,喝酒!今天的这个条纹又漂亮得要死嘛……”“不错吧?我就想是你喜欢的条纹嘛!”“今天,跟老婆吵架了,郁闷得很,受不了。喝酒!今晚在这儿过夜!坚决过夜!”

我总觉得,父母比孩子要紧。比起孩子,为人父母的更孱弱。

樱桃端上来了。

在我家里,从不给孩子们吃奢侈的东西。孩子们没准都不知道什么是樱桃。假使给他们吃的话,肯定欢喜雀跃吧。假使爸带回去给他们的话,肯定欢喜雀跃吧。假使用线把蔓串起来挂到脖子上,樱桃看上去肯定就像珊瑚项链吧。

但是,爸把那盛在大盘子里的樱桃,极其难吃似的吃一颗吐一粒核,吃一颗吐一粒核,吃一颗吐一粒核,而心中却在虚张声势似的嘟嘟囔囔:比起孩子,父母更要紧。

(1) 即《俳风柳多留》,日本江户中后期的川柳集。

阴火

诞生

二十五岁那年春天,把那顶有来历的菱形学生帽给了众多想要的人当中特别语无伦次张皇失措来要的一个新生,然后他就启程回乡了。印有“鹰羽”家徽的带篷轻马车,载着少主人,从停车场出发,(1)一溜烟跑完了三日里路。车轮辚辚,马具哗啦哗啦,车把式吆喝声声,蹄铁嗒嗒钝响,云雀的鸣叫夹杂在其中不绝地传来。

在北国,春天来临后依然有雪。唯有路是干的,黑漆漆的一条。田地里的雪也开始消融了。积雪盖顶的山脉那坡度舒缓的山峦,也蔫成了雪青色。在那山脉的山麓,黄色木材堆积的那一带,看得见低矮的工场了。青烟从粗大的烟囱中升腾向万里晴空。那里便是他的家。这位新一届毕业生,仅向故乡久违的景色轻轻投去忧郁的一瞥,便煞有介事地、做作地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而那一年,他主要在散步中度过。他把他家的房间一间一间走了个遍,各个房间的不同气味令他备感亲切。西式房间散发着药草的臭味;餐室是牛奶味;客厅是某种令人感到难为情的气味。前二层、后二层、离开主屋的独栋楼,他也去晃了晃。每回哧溜哧溜拉开一道隔扇,他那肮脏的心便要随之暗暗激动。这些各不相同的气味肯定勾起了他对东京都的回忆。

他不仅在家里到处走,也独自一人到原野上、田地里散步。原野上的红树叶和田地里的浮藻的花,他也可以轻蔑地望着它们,但掠过耳畔的春风,和秋天满眼簌簌低语的稻田,他是中意的。

躺下后,他也鲜少将过去读过的小型诗集、大红封面上画着黑铁锤的这类书籍放到枕边。他躺着把台灯拉近,凝望着两只手的掌心。他对手相着了迷。掌心里面藏着许多道细长的皱纹,其中有三道格外长的皱纹,蜷蜷曲曲横向并排生长着。据说这三条淡红色的锁链象征着他的命运。据它们所示,他感情丰富、智能发达,但生命短暂,最迟二十几岁便会死去。

翌年,他结婚了。他倒并不觉得早了点。他想,只要是个美女就行。他的婚礼办得盛大、豪华。新娘是附近镇上一家酿酒场老板的女儿。她肤色稍黑,光润的脸颊上甚至还长着汗毛;她擅长编织。对于这位新妻,他也稀罕了起码一个月左右。

那年隆冬,他父亲死了,享年五十九。父亲的葬礼在一个天气好的日子里举行,那天,积雪散发出金光。他把和服裙裤的左右下摆提起,掖在腰带下,穿上雪地草鞋,吧嗒吧嗒走了约莫十町长的雪路抵达山上的寺庙;父亲的灵柩安放在肩舆上跟在他身后;再后面便是他的两个妹妹,她们用雪白的面纱裹住了脸。队伍拉得老长。

父亲死后,他的境遇霎时一变。父亲的地位原封不动地转移到了他身上,连带着名声。

那名声到底教他有些飘飘然起来。他在工场推行了一场什么改革,才一回便不敢再尝试,且终因束手束脚而作罢,然后把一切委托给了经理。到了他这一代,发生的改变有——西式房间里的祖父肖像画换成了一幅罂粟花的油画;还有就是,黑色大铁门上朦朦胧胧地亮起了法兰西风格的檐灯。

所有一切都是过去的老样子。变化从外部倏然而至。那是在他告别父亲后的第二年,他那个镇上的银行陷入了混乱的局面。万一局面失控,他家也将不得不破产。

挽救之道好歹算是找到了。但是,经理开始对工场进行整顿,这项举措惹恼了工人们。他产生了长久以来担心的事意外地早早降临了一般的心境。他嘱咐经理:满足他们的要求!说这话时,他的内心与其说是感到孤寂,毋宁说是怒火中烧。他们要求什么就给什么,其余通通不给。这样总行了吧?——他扪心自问。如此这般,小规模的整顿步步为营地推行下去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喜欢上了寺庙。寺庙就在他家后山上,白铁皮屋顶闪闪发亮。他跟那里的住持混得挺熟。这位住持身材瘦削,年纪老迈,但右耳朵被揪掉了,因此脸有时看上去显得凶恶。即便是夏天最酷热难耐的那几天,他也照样一级一级登上长长的石阶造访寺庙。住持居室的檐廊上夏草丰茂,蹿得老高;鸡冠花开放了四五朵。住持大抵在午睡,他便站在檐廊上出声打招呼。有时,会有蜥蜴从檐廊的地板下甩着尾巴爬出来。

他就经文的意思请教住持。住持一无所知,一阵着慌,随即纵声哈哈大笑;他也对着住持微微苦笑。这样就好。偶尔地,他希望住持讲讲怪谈。住持用他那沙哑的嗓门陆陆续续讲了二十几则怪谈给他听。他又追问:这间寺庙也有怪谈吧?住持回道:完全没有。

此后一年过去,他的母亲死了。自从他父亲死后,他母亲便总是对他客客气气的。整日里战战兢兢,因此缩短了寿命。母亲一死,他同时厌倦了寺庙。母亲死后他才察觉,他出入寺庙,包含着几分供养母亲的意思。

母亲死后,他感受到了小家庭的冷清。两个妹妹,大的那个嫁到了隔壁镇上一家大饭店;小的那个进了东京都某所大力提倡体操的私立女子学校,仅在寒暑假回乡。这个妹妹戴一副黑色的赛璐珞眼镜。他们兄妹三个都戴眼镜。他戴铁框的,大妹妹是细金框。

他去了隔壁镇玩。在自己家周围总觉得畏畏缩缩,无论酒还是什么都喝不成。他在隔壁镇上制造了好几个小丑闻,不久对此也感到了厌倦。

他想要孩子了。他想,至少孩子能够挽救他与妻子间的不睦。他觉得妻子的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气味刺鼻。

年届三十,他胖了些许。每天早上洗脸时往两只手上抹肥皂,再摩擦出肥皂泡来,以至于他的手背如女人般光滑。指尖被香烟油染成了黄色,怎样洗都洗不掉。因为吸烟量太大了,一天平均要吸七盒“希望”。

那年春天,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大约两年前,妻子在首都的医院里秘密地住了大概长达一个月时间。

女儿起名叫百合;肤色白皙,不像双亲;头发稀疏,眉毛跟没有一样;手脚细长,显得优雅;出生后第二个月体重便达到五千克,身高达到五十八厘米,比一般孩子发育得好。

女儿出生后的第一百二十天,他们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生活动。纸鹤“我和你不一样,好像觉得挺喜庆的。我娶了一个不是处女的妻子,却毫不知情地跟她过了三年。或许这种事不该宣之于口。对于现正一脸幸福地热衷于编织的妻子来说也太残忍了,而且,对于世上众多对夫妇而言,恐怕也是添堵吧。但是,我要说出来。因为我想要朝你那假装一本正经的脸狠狠揍上一拳。“瓦莱里和普鲁斯特我都不读。大体是由于我不懂文学吧。不懂也不要紧。我在盯着别的更真实的东西。盯着人。盯着人类这一可谓市场的苍蝇的东西。正因如此,对我而言,作家才是一切,作品等同于虚无。“无论什么杰作,均比不了作家高明。所谓超越作家、实现飞跃的作品,那是对读者的蛊惑。你要流露不高兴的表情了吧。你意欲教读者相信灵感,无疑会将我的话贬低为鄙俗或庸俗。假使那样,可以说得更清楚明白些。我只在我的作品对我有利时工作。假使你当真聪明,你理应对我的这种态度嗤之以鼻。假使你不嘲笑,今后就给我舍弃你那动辄自作聪明地嚼舌头的习惯。“我现在决定出于羞辱你的意图来写这篇小说。这篇小说的题材,或许将使我自暴其丑,可是,我绝不向你恳求怜悯之情。我要把人类不掺假的苦恼这东西砸到你的侧脸上去。“我的妻子,曾是一个和我不相上下的谎话精。今年的初秋,我写完了一篇小说。这是一个向神夸耀我的家庭之幸福的短篇。我也把它拿给妻子看了。妻子轻声念完它,说了句:‘很好啊!’接着对我做了个不讲究的动作。无论我再如何愚钝,见了也不得不认为妻子的这样一种举止背后藏着不同寻常的决心。妻子的那种不安来自何处?想着这个问题,我浪费了三夜。我的疑惑,渐渐凝结为一个令人懊丧的事实。我到底有着该坐第十三把椅子的、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性格。“我责备了妻子。这件事又浪费了我三晚。妻子反过来嘲笑我,有时甚至要生气。我使出了最后的奸计。那个短篇里面甚至写到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因得到处女而欢喜雀跃,我便把这一段拎出来,来欺侮妻子。我即将成为一位大作家,这篇小说今后也将至少留传于世一百年;这一来,恐怕你也将跟这篇小说一起,作为谎话精被世人‘称颂’,直至一百年以后——我威胁妻子说。没文化的妻子果然害怕了。她想了想,片刻后终于对着我附耳私语:‘就一回。’她低声说。我笑着爱抚了妻子。‘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伤痛了,所以都不算什么事儿!’我给妻子打气,为的是让她讲述得更详细些。“啊,”片刻后,妻子修正道,‘两回。’然后又说:‘三回。’我仍笑着温和地问她是怎样一个男人,结果是我不知道的一个名字。就在妻子描述那男人的过程中,我拥抱了她。这回不是在使用手段。这是悲惨的爱欲,同时又是真实的爱情。妻子终究吐露真言:‘大概六回。’说着放声大哭。“翌日早晨,妻子流露出快活的神色。当两人在早餐桌旁相对而坐时,妻子闹着玩地双手合十朝我拜了拜。我高兴地咬住了下唇。这一来,妻子愈发显出随便的样子,这不,她盯着我的脸问:‘难受不?’我回她说:‘有点儿。’“我想要教你知道,再如何永恒的姿态,也肯定是鄙俗且庸俗的。“那天我是怎样度过的,也告诉你知道吧!“这种时候,绝不能看妻子的脸、妻子脱下来随意扔在地上的短布袜,以及与妻子有关的所有一切。不仅因为会令人想起妻子那不光彩的过去,还因为会使我追忆起近来与妻子共度的安乐时日。那天,我吃过饭立刻外出了。我决定拜访一位少年西洋画家。这位友人还是单身。这种时候恐怕不适合见有妻室的友人吧。“我一路上都在保持警惕,以免我的头脑变成一片空白。我沉浸在对其他问题的思考当中,以至于昨夜之事无缝插入。人生及艺术的问题有几分危险。尤其是文学,立刻唤回那鲜明的记忆。我对路途中的植物进行了一番认真的思索。枸橘是灌木,春末开白花,不知属何科。入秋后稍过些时日,便结出黄色的小颗果实。沿这条线再往上深入思考就危险了,我遂赶忙把目光转向其他植物。狗尾草。它属于禾本科。记得先生教过,说是禾本科。它的白穗,叫作芒穗,是秋七草之一。所谓秋七草,是指胡枝子、桔梗、黄背茅、红瞿麦,还有就是,芒穗。还差两种,是什么呢?‘大概六回。’冷不防地,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低语道。我几乎跑也似的加快了步伐,跌倒无数回。这片落叶是……不行,植物就算了。得找更没热度的东西。得找更没热度的东西。尽管脚底直打晃,我还是重新部署了阵容。“我在心中默念A加B的平方公式。接下来对A加B加C的平方公式进行了研究。“你佯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面孔来听我讲述。不过,我知道,在你遭受我这样的灾难之时,不,甚至在遭遇更温和的问题时,你平日里的那一套高雅文学论恐怕便要教你头痛,别说是数学,恐怕连一只独角仙的大腿,你都要紧紧抱住不放了。“我逐一列举着人体内脏器官的名称,踏进了友人所住公寓的大门。“敲了敲友人的房门,仰头看见走廊的东南角上挂着一只圆圆的金鱼缸,里面有四条金鱼在游,我便察看了那鳍的数目。友人尚在睡觉,他勉强半睁开一只眼走出来。进入友人的房间,我终于松了口气。“最怕的是孤独。随便瞎聊聊有助于缓解恐惧。对方要是个女人会使人感到不安。最好是男人。最好是心肠格外善良的男人。这位友人符合上述这些条件。“我对友人的近作进行了一番絮絮叨叨的评价。那是第二十号风景画,对他而言当归入大作一类。是一幅清水粼粼的沼泽畔坐落着红屋顶西式建筑的画。友人似乎对这幅作品感到难为情,把画布背面朝外倚靠在房间的墙壁上,可我偏偏毫不犹豫地又把它翻过来仔细端详。我当时进行了怎样的评价呢?假使你的艺术批评算是高明的,那么,我当时的评价也好像并非一无是处。对主题、对色彩、对构图,我挑出一通毛病,用上我所能运用的所有概念性语言。“友人对我所言一一予以承认。不不,是我的嘴一直没停过,从一开始就没给友人插话的余地。“但是,这样的絮叨,究其核心,并不安全。我在适当的地方打住,向这位年少的朋友挑战将棋。我们两人坐在睡铺上,往七歪八扭地画着线的瓦楞纸上摆棋子,下了不知多少盘快棋。友人时不时陷入长时间的思考,我便朝他发火,他结结巴巴的不知所措。哪怕只一瞬间,我都不希望闲得无聊。“如此被逼无奈的心情到底持续不了多长时间。我甚至开始从将棋上头感觉到了危机。我终于感觉到了疲劳。‘结束!’我说着把将棋棋具拿开,钻进了被窝。友人和我并排仰面躺着抽起烟来。我就是个糊涂虫。休止于我即是大敌,悲伤的阴影业已不知多少回地掠过我的胸膛,我却只会毫无意义地‘嘿、嘿’嘟囔着驱赶那道巨大的阴影。这样下去绝对不是办法。我必须动,不能停。“你会嘲笑这样的我吗?我趴在睡铺上,拾起一张散落在枕边的擤鼻涕纸,开始折纸。“先把这张纸沿对角线一折为二,再对折,像这样折成一个口袋;然后把这边的头上折进去,这就成了翅膀;再把这边的头上折进去,这就成了喙;再像这样一拉,朝这边这个小孔里‘噗’地吹一口气,这就是——鹤。”水车

来到了桥边。男人想在此转身返回,女人却安安静静地过了桥,于是男人也跟着过了桥。

对于不得不追随在女人身后走到这里的原因,男人进行了一番左思右想。不是留恋。在离开女人身体的那一刻,男人的热情理应就已消失殆尽。女人默默地开始准备回去时,男人点着了香烟。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并未发抖,男人的内心愈发觉得败兴。就这样随它去也无所谓。男人与女人一起离开了家门。

两人沿堤坝上的小路忽而你前、忽而我前地慢慢走着。正是初夏的黄昏时分,繁缕在路两旁星星点点地盛开着白花。

有一群不幸的人,若非对其恨之入骨的异性,他们便毫不关心。这个男人也是如此。这个女人也是如此。她今天也跑到他位于郊外的家,对他的话语逐一给予莫名其妙的嘲笑。面对她执拗的侮蔑,他下决心当即动用暴力。她对此有所察觉,也摆出了应对的架势。这样一种被逼走投无路的战栗,煽起两人一度被扭曲了的爱欲。他的力量通过不一样的形式发泄出来。就在将各自的身体抽离时,两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彼此并不相爱的事实。

两人虽像这样并肩同行着,彼此却感到一种不容妥协的排斥,感到更甚于以往的憎恶。(2)

堤坝下方,有一条宽约二间的河缓缓流过。他凝望着昏黑中散发出钝光的水面,又想:“还是回去吧?”见她低着头笔直往前走,他遂追上前去。

不是留恋。是为了解决问题。用让人厌恶的话来说,就是为了善后。他终于找到了理由。他在距离她大概十步远的身后走着,边走边舞动手杖扫倒路边的夏草。“请饶恕我!”只需对她这样低声耳语一句,那么,像寻常人那样解决想来不成问题。对此,他也心中有数。但,他开不了口。首先是时机已晚。这句话似乎是在事后即刻说才有效果。而现在,两人已重新进入对峙状态,此时再说这句话,难道不显得愚蠢透顶吗?这样想着,他扫倒一株青苇。

列车的轰隆声就在背后响起,她突然回过头来,他也随之慌忙把头扭向身后。列车正驶过下游的铁桥,亮着灯的旅客车厢一节、一节、一节、一节地在他们眼前经过。她投注在自己背上的视线,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列车已经通过,只听得从前方森林深处传来车厢的声响。他一咬牙,转过头来。假使和她视线相撞,到那时就冷笑着对她这样说吧:“日本的火车也不赖嘛!”

可是,她急匆匆地走在相当远的前方。那条散布着白色圆点图案的黄裙子是新做的,透过暮色烙进他眼里。“她是打算就这样回家去吗?索性结婚算了?不,其实是不要结婚的,只不过为了善后而跟她那样商量着试试。”

他把手杖在腋下紧紧夹好,跑起来。随着离她越来越近,他的决心开始没那么坚定了。她稍稍端起瘦弱的肩膀,以正常的步调往前走。他跑至她身后两三步远处便转为慢慢吞吞的步行。感觉到的唯有憎恶。觉得她浑身上下仿佛流淌出叫人无法忍受的、令人厌憎的臭味。

两人默默地继续往前走。路中央陡然浮现一丛川杨。她走那川杨的左侧,他选择了右侧。

逃吧!不要解决了,什么都不要了。即使我在她心里留下一个脑满肠肥的恶棍形象,也就是作为一个平庸的男人残留在她心底,也无所谓。反正男人就是这样的东西。逃吧!

走过那丛川杨,两人再次挨着肩走,彼此不看对方的脸。就跟她说一句话吧?说我不会泄露半个字。他单手伸进袖兜摸烟。还是对她这样说?千金小姐时代、为人妻时代,还有,为人母时代,谁都会经历一回的。找个好人嫁了吧!接着,这个女人会怎样回答?无疑将反问:“你以为在演斯特林堡的戏?!”他擦亮了火柴,她那黝黑的、扭曲的侧脸在他眼前浮现,近在他鼻尖!

终于,他站住不走了,她也站定了,两人彼此别过头去伫立了好一会儿。他见她似乎并未哭泣,感到懊丧,故意貌似轻松愉快地环顾起四周来。就在左侧,有一间他爱来散步的水车屋,水车在黑暗中慢悠悠、慢悠悠地转动着。她一个转身,背朝他再次迈开步走起来。他叼着烟吸着,站定了没动;他不打算叫住她。尼姑

事情发生在九月二十九日的深夜时分。想着再忍耐一天,待进入十月后去当铺,便能拿到一个月的利息,那天,我烟也没顾上抽,躺了整整一天。白天睡太多的报应,就是晚上睡不着。夜里十一点半左右,房间的拉门“啪嗒啪嗒”直响。本以为是风,可过了一会儿,再次“啪嗒啪嗒”响。哎呀,别是有人吧?这样一想,我扭动着身子从被窝里爬出上半身,伸长手臂拉开拉门一看,却见一个年轻的尼姑站在那里。

是一个胖瘦适中、个子稍稍偏小的尼姑:头皮青青,整张脸近似蛋形,脸颊稍黑,给人感觉粉粉嫩嫩的;眉毛是地藏菩萨的那种新月眉,眼似水杏,大而溜圆,睫毛极长;鼻形娇俏,双唇浅红、稍厚,张开一张纸厚度的一道缝,露出雪白的牙齿,略显地包天;黑僧衣显然上过浆,一道道折线一清二楚,有几分偏短;脚看上去三寸来长,桃红色的脚胖乎乎的,像个橡皮球一样鼓起,上面薄薄地长着一层汗毛;脚踝因白布袜过小,箍得太紧,中间被勒得凹了进去。她,右手拿着青玉念珠,左手拿着一本朱红封面的细长形书本。

我心想,啊,是妹妹,就请她进来了。尼姑进入我的房间,静静地关上身后的拉门,硬质的棉僧衣沙沙响着走到我枕边来,随后,规规矩矩地坐下了。我钻进被窝,仰面躺着,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尼姑的脸。冷不防一阵恐惧袭来,我呼吸停止,眼前一片漆黑。“虽然很像,可你不是我妹妹吧。”此时我才察觉,我压根儿就没什么妹妹。“请问你是谁?”

尼姑回答道:“我好像走错人家了。没办法,样子都差不多呢。”

恐惧在一点点地退去。我看着尼姑的手:指甲竟长达二分,指节黑而枯瘦。“你的手为什么这么脏呢?我这样躺着仰看,你的脖子,还有其他地方都干净得不得了。”

尼姑回答道:“因为我行了污秽之事。我自己心知肚明,所以试图像这样拿念珠和经书来遮掩。我是考虑到色彩搭配的问题,才随身拿着念珠和经书的。青绿、朱红这两种颜色很配黑色僧衣,也更能衬托我的姿容。”她这样说着,哗啦哗啦翻起经书来,“想听我读吗?”“好啊。”我说着闭起眼睛。(3)“是《御文》。夫世间之浮生相,仔仔细细观之,大抵无常者,概此世之始、中、终如幻梦之一期也……难为情死了,怎么读得下去!改读别的吧。女人之身,以其五障三从,而有甚于男人之深罪,此故,须将一切女人……荒谬!”“声音很好听。”我闭着眼睛说道,“再继续读!我一天天都无聊得要命。来历不明者的到访既惊吓不到我,也勾不起我的好奇心。什么都不必问,就这样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聊聊天,让我也能成为那样一个男人,真叫人高兴。你觉得呢?”“不怎么样。因为我是被逼无奈。您喜欢听童话故事吗?”“喜欢。”

尼姑便开始讲述:“就说螃蟹的故事吧。月夜的螃蟹之所以瘦小,是因为,它对自己映在沙滩上的丑陋身影感到害怕,整夜无法入睡,在那里横着爬来爬去。尽管老老实实躲在月光照不到的深海中悠悠晃动的海带森林里睡觉,做一个龙宫的梦之类的态度也许更具诱惑力,但螃蟹被月亮迷得神魂颠倒,一心盼着去沙滩。一来到沙滩,它便即刻发现自己的丑陋身影,紧接着大惊失色,且恐惧不已。‘这里有个男人。这里有个男人。’——螃蟹一边吐着泡泡,一边这样嘟嘟囔囔着横向爬来爬去。螃蟹的甲壳容易碎裂。不对,从形状来说,蟹壳本身就容易碎裂。据说螃蟹的甲壳碎裂的时候,能听到‘喀啦’的声响。从前,英国有一种大蟹,天生甲壳鲜红而美丽。这种螃蟹的甲壳,令人痛心地也即将碎裂,这是民众的罪孽,还是那螃蟹自己招来的报应?一天,大蟹难过地背着露出白肉的甲壳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一路爬进了某家咖啡馆。咖啡馆里聚集着许许多多的小螃蟹,它们在边抽烟边聊女人。其中一只法国出生的小螃蟹,生得一双清亮的眼睛,直盯盯地打量着那只大蟹的模样。那只小蟹的甲壳上,布满颇具东方色彩的暗淡的灰色条纹,纵横交错。大蟹躲避着小蟹刺眼的目光,悄悄地嘟囔道:‘喂,你可不准欺负被“喀啦”过的螃蟹!’啊,假如同那只大蟹比较的话,这只小蟹可就显得太小了,寒碜得不像样。它刚刚从北方的那片大海忘记了耻辱飘过来。它被动地看到了月光。来到沙滩一看,它也大吃一惊。这个影子,这个扁平的、丑陋的影子,真的就是我的影子吗?我是一个崭新的男人。但是,你看我的影子!已经被压扁了!我的甲壳难道就是这样的难看吗?是这样的弱不禁风吗?这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螃蟹就这样一边嘟囔着一边横向爬行。我到底有没有才能?不,不,就算有,那也是可笑的才能,是一种叫作‘混世的才能’的东西。为了把稿子卖出去,你是怎样地对着编辑眉目传情啊!那种手段,这种手段。想用眼泪攻势,就滴眼药水。还是威胁更有效?还是锦衣华服吧!别在作品上加一个字的注释!就佯装百无聊赖地这样说!‘如果可以的话……’甲壳针扎似的作痛。身上的水汽好像干了。只有这海水的味道,才是我唯一的优势。假使海潮香消退,啊,我宁愿永远地消失!再回海里去吧?沉潜到海底的海底的海底去吧?真怀念海带森林,还有游牧鱼群。小蟹喘着气在沙滩上横向爬行,爬到海滨的茅屋的阴影里稍事休息,爬到开始腐烂的渔船的阴影里稍事休息。此蟹出何处?一传十,十传百。角鹿蟹是也。横行到何处?……”她闭口不再言语。“怎么啦?”我睁开闭着的眼睛。“没什么。”尼姑静静答道,“真是作孽。这个故事出自《古事记》的……会有报应的。请问厕所在哪里?”“出房间,右拐,沿走廊笔直走,会碰到一块杉木门板,那就是门。”“一到秋天,女人就怕冷了。”这样说着,她像个捣蛋鬼似的把脖子一缩,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我朝她微微一笑。

尼姑走出了我的房间。我拉过被子蒙住头,躲在里面想事。倒不是思考什么高深的问题,单纯只是像个坏蛋那样暗自窃喜:“这回可赚大啦!”

尼姑稍显慌乱地回来后把拉门紧紧一关,站着说道:“我不睡不行了。都已经十二点了。您不介意吧?”

我回答说:“不介意。”

无论再怎样贫穷,被子还是要整洁漂亮的,这一点,我从少年时代起便特别注意,所以,像这样突如其来地有客人留宿,也不至于张皇失措。我起身从铺在我身下的三床垫被中抽出一床,把它跟我的睡铺并排铺好。“这床被子的图案真是不可思议呢!就好像玻璃画似的。”

我把自己的两床盖被掀掉一床。“没关系,我不需要盖被,我习惯这样睡。”“这样啊。”我立刻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尼姑把念珠和经书轻轻塞入被子底下,接着和衣躺在了没铺褥单的被子上。“请仔细看我的脸。我眼看要睡着了。我一睡着就会立刻吱吱吱地磨牙,这一来,如来佛祖就会显灵。”“你是说如来佛祖吗?”“是啊。佛祖会来夜游,每晚都来。听说您闲得无聊,您就好好看看吧。我之所以拒绝您,也是因为这个。”

果然,她一说完话,便传出平稳的鼻息。听到尖锐的吱吱声时,房间的拉门随之“啪嗒啪嗒”作响。我从被窝里爬出上半身,伸长手臂拉开拉门一看,只见如来站在那里。(4)

他跨坐在一头约莫二尺高的白象上,白象上安放着一副锈成黑色的金鞍。如来有几分……不,是瘦削得厉害!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见,活像百叶门;仅有一根破破烂烂的褐色布条搭在腰部周围,其余部位全裸;枯瘦得像螳螂似的手和脚上沾满蜘蛛巢跟灰尘;皮肤墨黑,短头发蜷成一团团,呈现赤红色;脸约莫拳头大小,皱缩成一团,都无从分辨哪儿是鼻子,哪儿是眼睛。“请问是如来佛祖吗?”“是的。”如来的嗓音低沉、沙哑,“进退两难,只好出来了。”“怎么这么臭啊!”我说着哼哧哼哧地使劲嗅了嗅。是很臭。就在如来现身的同时,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便笼罩了我的房间。“果然如此啊!这头象已经死了,我塞了些樟脑进去。看来还是盖不住臭气啊!”然后他进一步压低嗓门道,“现如今很难弄到一头活的白象啦!”“弄一头普通的大象也不要紧嘛!”“不,光是考虑到如来的体面,就不能那样。其实,我也不想以这副尊容出来多管闲事,是那帮讨厌的家伙硬把我拽出来的,说是佛教兴盛起来了。”“啊,如来佛祖,请您赶快想个办法!我从刚才起就被熏得快要窒息了,都想死了。”“可怜!”接着,他支支吾吾地说,“我问你,我出现在这里时是不是显得很滑稽?就如来的显灵方式来说,觉没觉得稍微狼狈了点?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会,非常好。我认为您法相庄严。”“呵呵,是吗?”说着,如来稍稍欺身向前,“那么我就放心了。我刚才就一直记挂着这一点,担心得不得了。没准我是个装腔作势的人吧。这样我就能放心回去了。就给你看一个彰显如来本色的离去景象吧!”说完,如来发出一声“阿嚏”,打了个喷嚏。“完了!”才听到这样的一句嘟囔,就见如来和白象仿佛纸张落入水中似的倏地变透明了,元素无声无息地分裂成微尘,作云散雾消。

我再次钻进被窝,望着尼姑。尼姑睡着,脸上笑意盈盈。像是恍惚的笑,像是侮蔑的笑,像是无心的笑,像是演员的笑,像是谄媚的笑,像是喜悦的笑,像是破涕为笑。尼姑继续眯眯笑着。笑着笑着,尼姑渐渐变小,伴随着涓涓流水声,变成了一个约莫两寸大小的玩偶。我伸出一只手臂,抓起那玩偶仔细查看起来:稍黑的脸颊凝结着笑意,状如雨滴的嘴唇仍呈浅红色,状如罂粟籽的雪白牙齿整整齐齐地长在上面,状如粉雪的小小双手微微发黑,细如松针的双脚套着米粒般的白布袜。我对着黑僧衣的下摆轻轻吹了吹。

(1) 日里:日本长度单位,一日里为36町,约合3.927千米。

(2) 间:日本长度单位,一间为6日尺,约合1.818米。

(3) 《御文》:相传莲如曾通过给门徒写信的方式来解说净土真宗的教义,《御文》便是精选其中80封书简编辑而成。主要是大谷派称其为《御文》,本愿寺派则称《御文章》。

(4) 尺:日本长度的基本单位,1鲸尺约合37.8厘米,1曲尺约30.3厘米。

富岳百景

(1)(2)

关于富士的顶角,广重——的富士是八十五度,文晁——的富士也是八十四度左右,但是,假如根据陆军的实测图来制作东西及南北走向的剖面图,则东西纵断的顶角是一百二十四度,南北是一百一十七度。不仅限于广重、文晁,大部分的画中富士均为锐角。山(3)顶清瘦、高峻,十分俏丽。至于北斋——,他甚至画过其顶角基本为三十度左右、活像埃菲尔铁塔的富士。但是,实际的富士,呈钝角也就罢了,尚且缓慢外扩,东西扩成一百二十四度,南北扩成一百一十七度,绝非出类拔萃的、清秀高峻之山。假设我从印度或其他某(4)个国家突然被一只大雕抓走,咚一声扔到日本沼津——一带的海岸边,蓦然看见这座山,想必不会如何惊叹其壮观吧。正因为预先对日本的富士山心怀憧憬,才会赞其美妙绝伦;假如并非如此,面对一颗对那些俗气的宣传一概不知的纯朴、纯粹、空虚的心灵,它又究竟能带去多少感动呢?一旦面临这种情况,这座山便多少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它矮了。相对于山麓的宽广,山峰矮了。一座山,假使拥有那样宽广的山麓,必须至少再高个一倍半才行。

唯有从十国岭所见的富士,才是高的。那景观,妙极!起初,白云亭亭如盖,顶峰不得见,我便依据其山麓的坡度判断,心想,那里附近应该是顶峰吧,遂在云的某一点上做了标记;不久,云开了,一看,不一样了!青翠顶峰倏地显露,竟比我预先做过标记的地方高出一倍!我的第一反应并非惊叹,而是按捺不住地哈哈大笑。干得好!我心想。据说人在接触到完完全全的可靠时,首先就会不讲究地咧嘴大笑。全身的螺丝轻而易举地松弛下来(这个说法有些奇怪),那感觉,就像是解开腰带开怀大笑。诸位与恋人相逢,在相逢的一刹那,倘若恋人咧开嘴哈哈大笑,便值得庆贺。切莫责怪恋人的失礼。因为,遇见你后,恋人便全身沐浴在你的完完全全的可靠之中。

透过东京的公寓的窗户所见的富士,窘迫得很。冬天,清晰可见。一个小小的、雪白的三角拘谨地钻出地平线,那就是富士。平淡无奇,活像圣诞节用于装饰的糕点;而且像一艘因船体左倾而惶惶然、由船尾开始逐渐下沉的军舰的姿影。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某人向我吐露了一桩出人意料的事实,令我不知所措。当晚,我独个儿在公寓的一间房内大口大口地灌酒;整夜地灌,没合过眼。拂晓时分起来去小便,透过公寓厕所那张着铁丝网的四方形窗户,富士进入眼帘。我忘不了那个小小的、雪白的、略微左倾的富士。一辆鱼贩的自行车从窗下的柏油路上疾驰而过,留下一句嘟囔,说什么“呵,今儿早上富士看得格外清楚嘛!冷死人啦”;而我,呆站在昏黑的厕所里,抚摸着窗上的铁丝网,心情阴郁地哭着;那样的心境,我不愿再次体会。

昭和十三年(1938)的初秋,我决计收拾心情,便拎着一只包踏上了旅途。(5)

甲州——。此地群山的特征在于,群山绵延起伏的棱线看起(6)来虚无缥缈、弧度舒缓得奇怪。有一个叫作小岛乌水——的人,他在《日本山水论》里也写道:“山多拗者,如仙游此土。”甲州的群(7)山,说不定是山中的怪物。我从甲府市——出发,在公共汽车上摇晃了一个钟头,抵达御坂岭。

御坂岭海拔一千三百米。这道岭的顶上有一座名叫“天下茶屋”的小茶楼,井伏鳟二先生初夏即寓居此处的二楼闭关工作。我是知道先生在此才来这里的。为避免搅扰井伏先生工作,我租下他隔壁的房间,打算暂时在那里“仙游”。

我到的时候,井伏先生正在工作。我征得井伏先生的许可,暂且在茶屋安顿下来,然后,即使不情愿也非得每天与富士正面相对不可了。这个岭,正当甲府往来东海道上的镰仓的交通重地,人称“北富士的代表性眺望台”,从这里眺望所见的富士,据说自古被列为“富士三景”之一;但我不大喜欢。不但不喜欢,甚至表示轻蔑。这是一(8)幅太过理想的富士:富士位于画面的正当中,其下延展开河口湖——,湖面呈白色,一派萧索风光;近景中的群山悄然蹲踞在它两袖的位置,恰似将湖拥在怀里。我只看一眼便狼狈周章,涨红了脸。这简直就是澡堂子的背景画,是戏剧的布景。怎么看都是按要求定做的一幅景色,使我感到难为情得不行。

我来到岭上的那座茶楼后过了两三天,井伏先生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了,于是在某个晴朗的午后,我们去爬了三岭。三岭海拔一千七百米,比御坂岭稍高。我们像爬陡坡那样攀登了约莫一个钟头到达三岭山顶。一路上,我拨开藤藤蔓蔓,沿狭窄的山路爬也似的登山,那样子绝对不好看。井伏先生正正规规地换上登山服,步履轻快;我没有登山服,作一身棉和服打扮。茶楼的棉和服偏短,害得我多毛的腿露出一尺有余;而且脚上穿的又是从茶楼的老头儿那里借来的胶鞋,连(9)我自己都觉得够邋遢难看的,于是稍微动了动脑筋,系上角带——,戴上茶楼墙上挂着的一顶旧草帽,愈发显得怪异。井伏先生是一个绝不对他人的外表装束评头论足的人,这时候也不禁流露出稍许同情的神色,小声喃喃说道:“男人嘛,还是别太讲究衣着打扮的好。”我忘不了他的这句安慰话。不知不觉爬到山顶,一阵风骤然刮来一片浓雾,即便站在被称为山顶全景台的一块断崖边,也一点都望不到。什么都看不见。井伏先生在浓雾笼罩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来,慢悠悠地吸着烟,出了个虚恭;看样子实在无聊。全景台上并排立着三间茶棚,其中一间只有一对老头儿和老太太经营,相对简陋,我们选了这间,坐在那里喝热茶。茶棚的这位老太太替我们感到遗憾:“真是不巧,我想再过一会儿雾就会散开的;富士就在那里,能看得清清楚楚。”说着进茶棚里面拿出一张富士的大照片,站在悬崖边,双手把那张照片高高举起,一面拼命加以解释:就在这边,就像这样,这么大、这么清楚,看上去就是这样。我们呷着新茶,眺望着那张富士,笑了。看了一幅好富士。浓重的山雾也不使我们觉得遗憾了。

那之后又过了一天,井伏先生决定返回御坂岭,我陪他走到甲府。在甲府,我要跟某个姑娘相亲。井伏先生带着我来到甲府市郊那姑娘的家中拜访。井伏先生一身随意的登山服打扮,我则系上角带,穿上了夏天的纱外褂。姑娘家的庭院里种着许多蔷薇。姑娘的母亲出来迎接,把我们让进客厅,一番寒暄后,不久姑娘也出来了;我没看姑娘的脸。井伏先生和姑娘的母亲进行长辈间的闲聊,忽然,井伏先生喃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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