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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0 20:4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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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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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5.起手撼昆仑

雪中悍刀行5.起手撼昆仑试读:

第一章 陶满武携手同行,徐凤年酒馆栖身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世人眼中的古道心肠,没过多久徐凤年就恨不得给自己抽两个大嘴巴,实在是大老爷们儿带个孩子太不像回事情。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世人眼中的古道心肠,没过多久徐凤年就恨不得给自己抽两个大嘴巴,实在是大老爷们儿带个孩子太不像回事情。带了个拖油瓶在身边,她饿了也不说话,就是眨巴着一双眸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徐凤年;乘马把小屁股瓣儿坐疼了,她也不哭不闹,也还是转头望着徐凤年,眼眶湿润;若是一起牵马而行,按照规矩她就得提着没地方花去一两银子的沉甸甸的钱囊。钱囊的分量不轻,对这样一个小女孩来说着实有些沉重,她拎得小手红肿。钱囊脱手掉在地上,她也只是默默提起;提不动,就扛在稚嫩的肩膀上。人摔倒了,也不委屈喊痛,只是站起身继续扛着走,走了摔,爬起来再走,这一天下来一大一小能走多少路程?再有若只是徐凤年单身一人,与劣马在晚上也就在露天荒野对付着过了,有了陶满武后,徐凤年还得拿两件衣衫出来,一套给她垫着,一套盖着,关键是这孩子睡觉不安分,总是乱踹,要不是徐凤年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喂养飞剑,指不定这丫头才一宿就给冻得半死了。几天以后,徐凤年实在熬不过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晚上睡觉就只好让她窝在自己怀里,对付大魔头谢灵都不曾这般憋屈过。

所以当世子殿下终于看到龙腰州内腹飞狐城,那座屹立城头之上的挂剑阁时,如释重负。

要知道世子殿下少年时,可是最喜欢在大雪天拎着弟弟双脚随手乱丢的家伙,要不就是与大姐一起玩倒插葱的把戏。黄蛮儿显然更喜欢,每次被哥哥从雪地里拔出,总是憨憨的笑脸灿烂,姐弟三人乐此不疲。唯有二姐徐渭熊站在远处茕茕孑立,冷眼旁观。她早熟而早慧,约莫是不屑玩这种幼稚游戏的,不过偶尔会打一场雪仗,前提是与徐凤年一起打徐脂虎和徐龙象。徐脂虎相对体弱,黄蛮儿被哥哥吩咐了不许用力,故而每次都是大败而回,这时候徐渭熊心满意足了,才扬起尖尖下巴,拍拍手冷着脸却翘着嘴角说要去看兵书去了。等她走后,徐凤年便会与徐脂虎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而挨揍比揍人更开心的黄蛮儿也不懂什么,跟着大姐哥哥一起傻笑便是。

自绕过留下城这一路行来,尤其是捎带上陶满武以后,徐凤年时常出神发呆。兴许是蹲在加阔的官道边上,或者是远望着一座新建驿站,抑或是站在高处眺望一马平川的荒野,甚至发现一座引进江南灌溉工具的无名湖泊都要驻足。陶满武终归只是六七岁大的天真孩子,没有因为爹娘的过世而哭死就已是殊为不易,但她能轻易看透人心,看出所有遮掩于晦暗下隐藏着的真实喜怒哀乐,她知道谁心怀歹意,谁又面冷却内心温暖。与这个换上一张新面皮的坏人朝夕相处,到了飞狐城外,才看到他第一次流露出欣喜的神情,顺带着她也不由自主地暖洋洋起来。

临近城门,徐凤年翻身下马,将陶满武从马背上抱下,一手牵劣马,一手牵稚童,走向城门。孩子的小手红肿如馒头,水泡被他小心刺破后,十有八九会生出新茧,再以后就是老茧了。徐凤年也就不再为难这个身世坎坷的孩子,将行囊挂在马背上。看到有马队轰然出城,徐凤年拉马侧身,站在一旁。为首青年披肩散发,身着一件昂贵貂裘,面容冷峻。身后六骑家兵俱是披轻甲佩莽刀,背负制作精良的弓弩,马背悬挂有一袋箭囊,箭矢攒蹙。徐凤年看到箭羽略有磨损却不至于影响准头,既不是豪奢之辈,却也绝非花哨摆设,对这名北莽将门子弟也就高看一眼。原本对普通百姓百般刁难的城门卫立即卑躬屈膝,弯腰含笑目送离去,笑意中并未有丝毫嘲讽嫉妒,只有敬畏。

眼光毒辣的城门卫士查过给离乡作证的路引,见到徐凤年那匹不值一提的劣马,也就没了雁过拔毛的兴致,大大方方放行。经过光线昏暗的清凉城门洞,徐凤年下意识抬头看去,笑了笑,都不知道呵呵姑娘生死,她怎么可能再像壁虎贴在洞顶,对自己给予致命一击?这类冷不丁的惊喜,当年徐凤年其实懊恼之余,还有着一种病态的期待和感激。那时候有李淳罡这尊仙佛傍身,一般而言没有世子殿下出手的机会,唯独呵呵姑娘,向来视天下十大高手和陆地神仙如无物,想杀谁就附骨之疽般盯梢,无异于是对徐凤年的鞭策,只不过他至今还是没有想明白她既然在芦苇荡中痛下杀手,没有半点水分,为何最后却仍是替自己扛下气运之灾?

穿过城洞,徐凤年满肚子自嘲。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无情无义,才不理解那些出彩女子们的玲珑心思?就像梧桐苑的红薯,是练刀以后才后知后觉她的死士身份,原本以为她只是一尾听潮湖中的丰腴锦鲤,不喂食就要清减消瘦,继续不喂就要饿死,事实却是她在暗中不知为自己挡去多少灾祸,手上不知染了多少红如胭脂的鲜血。兴许自己枕在她腿上的前一刻,她才杀死了几只潜入王府的扑火飞蛾,捻灯芯一般捻死了他们。

徐凤年挑了一家飞狐城东北角闹市中的客栈,此地多是春秋遗民聚居。北莽王朝的南北划分,泾渭分明,北皇帐南朝官,只是摆在台面上最显眼的一个例子。在这个王朝辽阔版图上,多的是读书人一朝登庙堂的仕途奇迹,经过起先在所难免的动荡不安后,有过无数桩北莽贵族擅杀外族的喋血惨案,甚至动辄是几十几百人的斩杀,但是随着北莽女帝的条条律令下达帝国每一个角落,期间死了十数位耶律与慕容双族子弟,责罚削爵了许多位高权重的王庭权臣,以一如既往的铁腕统治北方,以老牛舐犊般的罕见柔情抚慰南朝,才造就了如今安稳局面。春秋遗民第二代子女,都开始理所当然地以北莽子民自居,对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感恩戴德。

慕容女帝曾经花了两年时间御驾亲临她裙下的每一寸土地,所到之处,尤其是那些雄城巨镇,皆是黑压压跪了密密麻麻无数人。

离阳先皇一统春秋,新帝登基后,可曾去过旧八国,可曾来过北凉?

徐凤年在房间里放好行李,重要之物都在身上,也不计较是否会被偷窃;倒是小丫头守在装满碎银的行囊旁边,不肯去吃饭,大概是一路辛苦提着捧着背着,折腾出了感情,要是不翼而飞,她大概就要伤心死了。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傻瓜,要是被偷了,你岂不是就轻松了?走,吃饭去,你小肚子咕咕咕响了半天,又不是歌谣,我可不爱听。”

小丫头陶满武一脸“要是被偷了我可不负责哦”的认真表情,徐凤年笑着打趣道:“放一百个心,真被偷了,不关你的事情。不过我会拿银票去换一样重的碎银子,继续让你背。”

做事情从来都有板有眼的小妮子确认这个不算太坏的坏人不是开玩笑后,泫然欲泣。

徐凤年若是这样就心软,也太小瞧世子殿下的凉薄无情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吃饭!”

陶满武跟在他后头,胆怯威胁道:“我不给你唱歌谣了。”

徐凤年头也不回,道:“行啊,本来打算大发慈悲给你一碗米饭,这下扣去半碗,而且不准你吃菜。”

陶满武立即说道:“那我明天再不唱给你听。”

徐凤年嘴角噙着温煦笑意,眼神温柔,但是没有作声。

小妮子顿时悄悄雀跃起来,因为她即便看不到他的面孔,也知道他在笑。

落座后,徐凤年要了一荤三素两碗米饭,小女孩陶满武的家教极好,食不言寝不语,小小年纪,很有淑女风范,不过可惜不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以后估计撑死也就是中人之姿,大概是更形似神似父亲陶潜稚的缘故,没有继承她娘亲的脸型胚子。女子即便婉约贤淑,被称赞一句神华内秀,毕竟也是一种没了沉鱼落雁后的无奈缺憾。桌上唯一一道荤菜是条乌鳢,做法简易,洗去泥后剖腹,用胡椒小半两与三四粒大蒜放入鱼腹,与黄豆一起煮,临熟再下几颗指头大小的萝卜,撒下葱花就可端上桌面;素菜中有一汤,用五种树枝煮成的药汤,徐凤年只辨认出桑槐柳桃枝四种。这一桌荤素养胃的饭菜只要四十文,称得上物美价廉,要知道千文才一两银,这一桌便是一般市井家庭偶尔想要下个馆子添些油水,也肯定吃得起了。

这让看过柜台一排竹签上所有菜价的徐凤年陷入沉思。民心所向四个字,各朝各代的儒家名流都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帝王要去聆听民间的声音,只不过有几人乐意自降身份在这一饭一菜上斤斤计较,估计帝王们也不乐意去听,与栋梁重臣们如同菜贩与老农一起探讨这个,从金銮殿御书房传出去岂不是要被天下士子笑话死?徐凤年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陶满武,她本想夹一筷子香气扑鼻的乌鳢鱼肉,看到眼前坏人的视线后,默默缩回筷子,徐凤年给她夹了一块白嫩鱼肉,平淡道:“以后自己动筷子。”

不忘提醒一句,“小心鱼刺,被刺到了我可不乐意花钱去买醋。”

小妮子抬头笑了笑。

徐凤年笑道:“桃子,有点骨气好不好,被一筷子鱼肉就给收买了?”

在公开场合,他与她约好了喊她新取的绰号,桃子。一开始小姑娘以沉默来抗争,随后徐凤年铁石心肠不骑马步行,让她扛了半天的钱囊,她又以徐凤年再喊一声“桃子”后点头默认来答应,徐凤年这才抱着她上马前行,肩膀火辣辣疼痛的小丫头咬着嘴唇抽泣了许久。

徐凤年吃饭较快,留了算计好的剩菜给陶满武,然后耐心等着细嚼慢咽的她一点一点填饱肚子。他靠着窗栏,望向闹市,数着粮店布庄当铺,等到小丫头一点不剩吃干净饭菜,说了声好了,徐凤年才回过神,没有急着起身,与伙计要了一壶茶水。这让坐在柜台后头的客栈老板眉开眼笑,一壶茶倒不是太挣钱,只不过看这位公子哥的架势,分明会在客栈砸下不少银钱,这叫细水长流,做小本买卖,一夜暴富奢望不来的,靠的就是这些小笔的横财。伙计熟谙老板的算盘,心领神会,端茶递水时笑脸热络。

徐凤年喝茶时,轻轻说道:“叩金梁。”

陶满武便乖乖闭嘴敲牙三十六。

小女孩轻轻抬手敲打太阳穴一十八。“浴面。”“敲天鼓。”

正襟危坐的小丫头双眼微闭,双掌手心揉搓发热后,五指并拢,手小指贴在鼻侧,掌指上推,经过眉间印堂,上移至额部发际,随后向两侧擦到双鬓,缓缓向下擦过脸颊,至腮部为止。如此反复,总计六次。

徐凤年一杯茶喝尽,陶满武也中规中矩做完三件事情,有模有样。

徐凤年一心两用十分娴熟,否则也绝不敢在白狐儿脸面前耍双刀,等到小丫头做完这套道教入门养生手法,他继续一边望着闹市景象一边思量心事。

在北凉王府,不管隐匿于北莽的死间活间传来多少血腥消息,都只能看到冰冷冷的数字与文字,北莽控弦铁骑有多少,城池分布如何,战马递增状态如何,而眼前这些最细微的旁枝末节,无双国士李义山说最好要世子殿下亲自走上一遭,这名给自己画地为牢二十年的北凉首席谋士膝下无子,虽然嘴上不说,却的确是将世子殿下视作与亲生骨肉无异,但他仍然赞同世子殿下自行流放北莽,儒雅如李义山,也咬牙切齿地出口成脏,说了一句去他娘的君子不立危墙,北凉以后需要个屁的君子北凉王!可见他对北莽的戒备,严重到了何种程度。徐凤年仍然清晰记得当自己交出手绘的地理图志后,从不承认是他师父的李义山默然,已经病入膏肓没几年好活的他临了才说滚去拎两壶酒来,今天要就着这一线三千里的江山风景喝酒。

这可是一位曾经与赵长陵一起以半壁江山做下酒菜的男子啊。

徐凤年去留下城是杀人,来飞狐城却是找人。因为徐骁要世子殿下带一句话给那个人,只是飞狐城说大兴许不大,说小却也绝对不算,徐凤年人生地不熟,想要大海捞针,何其难。

酒楼生意冷冷清清,徐凤年瞥见客栈伙计约莫是看窗外娇艳女子往来,看乏了,就坐在隔壁桌上打瞌睡,侧着脑袋,脸上覆了一条湿巾清凉解暑,徐凤年正想是不是再要一壶茶水,才好开口问话,没料到胖掌柜眼观八路,主动端了壶新茶过来坐下,笑眯眯道:“来者是客,相逢是缘,这壶茶水当我送给公子的,不要银钱,茶叶是旧南唐那边运来的明前茶,平时我也不舍得喝,也就剩下八九两,只不过再舍不得,放下去也要生出霉味,见公子面善,一起喝两杯?”

白胖掌柜说话半白半文绉,徐凤年连忙笑着说些感激的客套话,出身算是相当不错的小丫头陶满武虽然怕生,但不缺礼数,不用徐凤年发话,就乖巧伶俐地起身给掌柜挪了挪长椅,掌柜心情也就越发舒爽,坐下后倒了三杯茶,不忘给懂事妮子也分上一份。陶满武小心翼翼望向徐凤年,见他点头后,这才握杯细细品茶。掌柜看她那娴熟架势,就知道这对一大一小不是只将喝茶视作附庸风雅的市井百姓,指不定便是龙腰州出门探亲或者携亲游学的士子。做生意也讲究放长线钓大鱼的,掌柜深谙此道,客栈兼营酒楼,之所以能够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就是靠那些个不缺银子却好面子的熟客们支撑下来,否则他一家老小早就喝西北风去了。飞狐城别的不多,就是青皮混子多,哪家哪户做了开门迎客的挣钱营生,都要咬下一块肉,多疼称不上,可小本买卖,扛不住六七股势力每月都来割肉拔毛啊,这些阎王爷屁股后头耀武扬威的难缠小鬼,打点好了,不记好不念恩,一个伺候不好,就要可着劲来撒泼祸害了,让人不胜其烦。若说打官司,财神爷都说了要和气生财,又有谁真有这胆识和财力去跟面冷心更冷的官老爷打交道?以前隔壁街上有家外地人开的酒楼,日进斗金,仗着有座靠山,据说是边陲六品游击将军的小妾的舅子的侄子的同乡之类的,生意如此之好,都不愿牙缝抠肉丝掏出那每月十几两的孝敬银子,后来门口每天蹲了几十号混子,能有客人上门?酒楼老板年轻气盛,去官府那边喊冤。人家飞狐城老百姓聚众晒太阳,又不犯法,谁乐意搭理你?后来酒楼老板与家眷灰溜溜搬出城,还被一伙蒙面人套了麻袋一顿痛打。

掌柜喝了口茶,笑问道:“听口音,公子不是本地人?”

徐凤年点头道:“姑塞州那边来游玩的,与家里说是游学,其实也就是打着幌子找机会出来见见世面,身边凑巧没有长辈唠叨,听说飞狐城的大名,就偷偷赶过来了。”

掌柜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会心笑意,估计是被这位客人的耿直给逗乐了,道:“哈,公子是性情中人,不错不错。咱们飞狐城有四桩怪事,其中就有一事,飞狐婊子情义重,这话糙得很哪,不过也是大实话。城里青楼勾栏少说也有七八十座,都是销金窟无底洞,不过一分银子一分货,飞狐城的风月女子,都配得上这个价格,咱们这些当地汉子,是万万去不起的。老孙我年轻时候也去过几次,死要面子活受罪,差点就倾家荡产。公子要是去,老孙可以推荐几家,江波楼无疑是最出名的,想要一夜百两金银都轻而易举,龙腰州的达官显贵都喜欢在那里喝花酒,碰到麻烦在官府找不到门路的,都习惯去那里守株待兔。要我说,还是嘉青瓶子巷那几家大青楼更实惠,女子美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谱儿却小,主要是名气还没够,没底气喊出天价,许多清彾雏倌儿姑娘,只要能有好词好曲,有士子帮忙鼓吹造势,说不定几年以后就是风波楼里的红人。我认识一老兄弟,六七年前花了四十两与一个瓶子巷年轻姑娘春宵了一宿,公子你猜怎么着,如今已经是风波楼的红牌!别说做些啥,就是见个面与一堆人一起听个曲儿就要十两银子,我那兄弟虽说也算家境殷实,却也再吃不起她喽。公子若有熟人带路,一晚也就二三十两银子,嘿,瞧老孙这张破嘴,啥叫也就二三十两。总之公子若是想要乘兴而去尽兴而归,首选瓶子巷,大致摸清了这里头门路,还有钱的话,再去风波楼,比较稳当。”

徐凤年一脸开怀笑意地说道:“孙老哥,就冲你这些话,这壶茶就甭请我了,好意心领,但钱照付,就当老哥替我少花了一笔冤枉钱,该多少钱,付了。”

掌柜也不客气推辞,伸拇指赞道:“一看公子就是厚道人。”

徐凤年继续问道:“孙老哥别喊我公子,显得生分,免贵姓徐,喊我小徐就成,家里是做瓷器生意的,也算与老哥你同行,都是生意人。这趟出门,没敢带太多银钱,若是冒冒失失慕名而去了风波楼,估计也就栽了大跟头,再想要舒舒服服走到东锦州,悬。对了,老哥说飞狐城有四桩怪事,还有三件事是?”

孙掌柜也不卖关子,说道:“除了咱们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城里女子天生好胚子,再就是公子正门入城的话,可以看到有一座挂剑阁,听说每到重阳节,就能听到百剑齐鸣,只不过我等老百姓去不了城头,不知真假,反正说都是这么说的。第三件事可就是要老孙自揭其短了,飞狐城啊,男人个个小富即安,不争气,建城百年,就没有出过一个能光耀门庭的大官,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老孙看啊,都是女子太美惹的祸,家里被窝里躺着白白嫩嫩的小媳妇,家外还有那么多粉门青楼,晚上都给折腾没气力了,白天哪有精力去跟外地人抢一官半职。徐兄弟你看我老孙,这辈子也就心安理得守着这份家业,只要衣食无忧就好,没心思去挣大银子,平时也就喜欢挑些好茶叶自己尝尝,再与老兄弟们喝喝小酒,跟女人一样聊些街巷邻间的家长里短,能有啥出息。外人说我们没有上进心,不冤枉我们。”

徐凤年露出微笑了然的神情,点了点头,轻声道:“平安就好,安稳是福。”

这座飞狐城大到城池布局,小到亭榭楼阁,都是北莽少有的精致,这里的女子姿色水准也远超龙腰州其余府城,绰号“飞狐儿”的小娘们儿既有江南女子的婉约相貌,也有北莽坚韧的根骨,故而既没有风月相,也无风尘气,便是在整个北莽八州中都久负盛名,哪怕是飞狐青楼里走出龙腰的头牌花魁,身价也远比别地同行要昂贵一倍不止。反倒是飞狐城男子一直在军政两界都不成气候,向来被嘲讽娘娘腔,脂粉气浓重得腻人,满城可见花港泛舟观鱼的柔弱男子,摇着檀香古扇喝茶论道自诩风流的雅士,飞狐城至今还没有谁当上正三品以上的边疆大员,更别说是能去王庭皇帐捞个绣墩座位与女帝画灰议事的煊赫近臣。

很难想象正是这座毫无豪气可言的阴柔城池,有着一座让近百位春秋顶尖剑士作为悬剑退隐的阁楼,其中便有西蜀剑皇后人替先祖代为挂上的一柄“春去也”,也有曾经与李淳罡那柄木马牛交锋过的名剑烛龙。春秋南方村头有种植一排风水树的习俗,不知道这挂剑阁有无这层思乡含义。

孙掌柜感慨道:“徐老弟这八个字,把天大道理都说通透了,不愧是大家族里的读书人,不像我们这些钻钱眼里的俗人,活了大半辈子,都讲不出这样的话。”

徐凤年一笑置之,对这类不痛不痒的马屁早已不会当真,只是好奇问道:“孙老哥似乎还遗漏了一件怪事。”

孙掌柜回过神,笑道:“对对对,飞狐城以前,该有二十多年了,来了个风流倜傥的剑客,也不挂剑,而是很没骨气地高价卖了佩剑,当时可是卖出了黄金千两的吓人价钱啊!那时我还年轻,记得飞狐城所有人都给震惊了,远远在拥挤的女人堆里见过这名英俊剑客,的确是罕见的美男子。后来他用卖剑的黄金在风波楼住了整整一年,又是轰动全城的大事。剑客花完千两黄金,身无分文了咋办?他便做了一名画师,专门给女子画像,挣了银子就泼水一般花出去。起先还能快活逍遥,那些大家闺秀都乐意捧场,天晓得是图他的人,还是图他的画,不过生意越来越冷清,后来,就再没人见到过这名不做剑客做画师的男子,不过这桩卖剑作画睡青楼的奇人怪事,就算是一直传了下来。”

徐凤年问道:“是什么剑可以卖出黄金千两的咂舌价格?”

孙掌柜一脸为难道:“这个老孙可就不知道了,只听说卖给了城牧大人,后来在城牧公子及冠之年,转赠给了那位世子。徐老弟,可不是老孙胡乱夸人,这位城牧公子,与飞狐城寻常男子不一样,英武神勇,剑术师从一流名家,马上可挽三石弓,马下莽刀步战更是了得,传言再过几年就要去北边王庭做皇帝陛下身边的传铃郎,这可是天大的荣幸。老孙的两个闺女,稍大的不需说,正值思春年纪,连那十岁出头的小闺女,都爱慕得死去活来,每次逮着世子露面机会,都要与姐姐们跑去尖声鬼叫,说什么这辈子非他不嫁了,把老孙我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啊。你说你一个十一岁不到的小姑娘家家,凑什么热闹,随你娘亲长得黝黑黝黑的,以后脸蛋身段长开,即便女大十八变,撑死了也就是秀气,如何高攀城牧公子?徐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一说她,她就与姐姐,还有我那个一大把年纪了的媳妇,都人老珠黄的老婆娘了,也瞎起哄,一起胳膊肘往外拐合起伙来与我怄气,娘儿仨,能好几天不理我,唉。”

这位老男人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何等悲凉凄惨。

徐凤年没有附和,目不斜视,喝着茶,只是笑眯眯与孙掌柜说道:“孙老哥,我觉得侄女现在不显眼,以后保不准就能出落得亭亭玉立,况且那位城牧公子一看就是城府绝非浅薄的奇伟男子,世事难料,谁知道我那素未谋面的侄女有没有可能会有一段天作之合的好姻缘。”

孙掌柜正纳闷了,见到徐老弟丢了个隐晦眼神,立即醒悟过来,赶忙一本正经点头道:“的确的确,老孙那闺女别看我嘴上总说她的百般不是,其实我这做爹的,心疼得很,嘿,以后不敢说非要那城牧公子做女婿,最不济也得是不输给他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才行,这才能入我的家门,否则都要扫帚打出去。哼,委屈了我闺女,可不行!”

孙掌柜身后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原本早已怒气冲冲,听到最后一番言语后,脸色这才由阴雨黑沉转天晴灿烂,甜甜喊了一声爹,坐在孙掌柜怀里,笑得小脸蛋开出花来,说道:“爹,晚上让娘亲给你做最爱吃的东岭肉!”

死里逃生的孙掌柜抹了抹冷汗,一手摸着小女儿脑袋,说了声乖,然后悄悄朝徐凤年伸出大拇指,感激涕零,觉得不应该再收这壶茶的茶钱了。

徐凤年柔声笑道:“是侄女吧,长得果然很水气,长大了肯定是闭月羞花的大美人。”

小妮子重重嗯了一声,然后开心笑道:“可惜你太老了啦,长得也不如澹台公子,我看不上你哦。”

徐凤年默然。

世子殿下被万箭穿心。

带了一张生根面皮的世子殿下自然与英俊无缘,那一双增添阴柔感的丹凤眸子让他走在飞狐城,便是佩了刀,也与这座城池的气质十分熨帖,不过生平第一次被个小姑娘嫌老,还是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孙掌柜哈哈笑着打圆场,念叨了两遍“童言无忌,老弟莫怪”。

小丫头估计是最怕被当作孩子,再度轻轻补上一刀,说:“他是长得不好看呀。”

一个阳光暖暖的下午,就在几盏茶中光阴悠悠度过。孙胖子健谈,土生土长于飞狐城,对家乡风土人情,插科打诨信手拈来,加上也不是那种敝帚自珍到了畸形地步的井底之蛙,乐于嘲讽笑人和自嘲笑己,对于城中名人轶事以及内幕糗事,磕着一碟盐水花生,尽数和盘托出。

世子殿下的毒舌在北凉是出了名的,几乎所有去王府摇尾乞怜的边疆重臣都被他取笑过,只不过那些大权在握的老狐狸们都装傻扮痴,不予计较也不敢恼火,有些风骨差些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回去以后做谈资说与朋友听,久而久之,像是不被世子殿下调侃中伤过的,都不是北凉王心腹一般,就要轻看几分,这让许多不曾在春秋中建立军功的年轻一辈翘楚官员,私下皆是愤懑诟病,与老一辈官场老油条们羞与为伍。对此,当年只是过过嘴瘾的年少世子,后知后觉了,也只能苦笑,自打第一次游历归来及冠,就收敛了许多,尤其是死党严池集一家逃遁远离北凉后,就再听不到世子殿下阴阳怪气的刻薄言语了,这让新晋北凉道经略使的李功德都感到浑身不自在。

这个下午,徐凤年陪着桌对面胸无大志只想过富足小日子的老男人唠嗑,偶尔询问几句,附和几句,捧场几句,相谈甚欢。孙掌柜的小闺女孙晓春,不乐意听两个“老家伙”的碎嘴唠叨,就跑去跟比她还年幼的陶满武玩去,过足了当姐姐照顾妹妹的瘾。她还自作主张拿出许多蔬果吃食,并且从小闺房搬了些灵巧小物件,交给陶满武玩耍,也是类似的其乐融融。临近黄昏,到了晚饭的时段,酒楼生意渐好,孙掌柜与几名伙计也就忙活去。老男人心地好,说如果去瓶子巷,他就让店里一个伙计领路,徐凤年没有拒绝这份好意,至于其中猫腻儿,浸淫北凉花丛许多年的徐凤年也不说破。老孙如此推崇瓶子巷,想必这条花柳小巷应该不差,但让店里伙计带路,就有门道可以讲究了。飞狐城青楼盛名无双,七十八座,少说也有上千的姑娘要拉客,档次差些的勾栏,可以让老鸨带着姑娘没羞没臊去大街上搔首弄姿,招揽嫖客。但如瓶子巷这类,可就不行,太跌份,无异于自降身价,是上流青楼必须提防的大忌。所以才有了与城中大小客栈酒楼的“联姻”,带了钱囊鼓鼓的客人去,事后分成几两银子,或者让姑娘们借口游览带着来酒楼吃上宰杀一顿。

徐凤年在姹紫嫣红游走多年,又是不愁金银的世子殿下,总不能从头到尾与一夜动辄百金的姑娘在床榻上打架,与花魁或者她们贴身丫鬟们喝茶闲谈,也就知道了这些谈不上有多隐蔽的秘事。三教九流中这些很接地气的乌烟瘴气事儿,徐凤年还真知道得不少,至于那些所谓两袖清风一肩明月风流名士的家丑窘态,徐凤年要真敞开了说,能装满十几箩筐。这可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世子殿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北凉的纨绔班头,可不是自吹自夸。徐凤年对豪阀子弟和士族书生的不屑,也算有理有据,只不过这些年多走了许多路,不再一竿子打死就是了。

晚饭点菜时,孙掌柜好歹与自己聊了一下午,最后连茶钱都死活不收了,徐凤年想着就点了几份价钱贵些的荤菜,中午那一荤三素里只留下素中有真味的五枝汤,下午还特意问过桑槐柳桃四树枝以外是什么,才知道是名不见经传的狐树枝。飞狐城因此树得名,每到夏季,花朵硕大如雪,满城街巷的芳香扑鼻,犹如狐裘悬空,十分动人。

改善了伙食,陶满武吃得开心开胃,不过小丫头脸皮薄,没好意思再要一碗稻米饭。大概是孙掌柜跟一名年轻伙计打过招呼,饱暖思淫欲嘛,人之常情,见徐凤年这一桌吃得差不多,就跑过来打招呼,看架势,是要带去瓶子巷了。而且店小二瞧着比某位花钱买春的正主还要雀跃,徐凤年也不想让他失望,用温华家乡粗话说那就是年轻伙子屁股可烙饼,憋久了容易憋伤,对店小二来说,能去那种每只莺莺燕燕都是美若仙子的地方转上一圈,哪怕远远望着那些柳枝腰肢与桃花脸蛋,回来以后,夜不能寐,也能有个旖旎念想不是?

身体结实的店小二自称李六,家里排行老六,让徐凤年喊他小六就行。李六见到徐凤年竟然要带着身边小姑娘一起去逛青楼,只觉得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废话。马无夜草不肥,只要能给客栈带来一笔意外之财,掌柜的一高兴,不说涨薪水,多打赏个荤菜也是好事。再说了,那里的神仙女子们可都是好看极了,走路都好看,没天理了,一摇一摆,屁股越发显得滚圆,胸脯也更加壮观,都能把他的魂都摇晃没了。真是奇了怪了,难道这些姐姐们不光练习弹琴唱曲,连走路都要勤学苦练?否则哪能这般厉害,跟说书先生讲的那些狐妖似的。李六没跟谁提起这一茬疑惑,怕被说没见识。

嘉青瓶子巷也在飞狐城东北角,离客栈不算太远。未到瓶子巷时,经过了一条青楼林立的街道,许多花枝招展的俏丽姑娘与老鸨龟公在拉拢客人。李六沾了徐凤年的光,虽说世子殿下带了张面皮,但舒羞个人趣味使然,除了“入神”一张面皮是个粗鄙莽夫形象外,几张“生根”都是清秀书生,与世子殿下及冠以后阴柔淡去几分的英俊真容自然差了许多,可也相当出彩;再者徐凤年身材修长,一袭白底子黑长衫,干净而清爽,加上那份李六身上估计这辈子都打磨不出来的悠然气质,怎能让宗旨素来是宁肯错杀也不错过的妓院人精们大方放行。她们也不敢去拉扯这位佩刀公子的衣袖,但谈不上有什么气度风范的穷小子李六就惨了,也不能说惨,李六满脸涨红,被徐娘半老的老鸨和正值青春的姑娘们推推搡搡,手臂难免蹭到那份沉甸甸的软绵鼓囊,小伙子乐在其中,心底恨不得徐公子走慢些,再走慢些。

瓶子巷当然不会开在这里与庸脂俗粉争芳斗艳,在嘉青湖畔有一列幽静的独楼独院,越发显得瓶子巷出淤泥而不染。一行三人好不容易走过脂粉浓郁的花丛,李六趁着徐公子在沿湖青石小径上前行,偷偷抬臂闻了闻,真香,满脑子都是那些姐姐们的笑脸嗓音,明知她们不是正经人家,可李六就是忍不住思量再思量,心想要是以后自己媳妇能有这样的相貌,这辈子也就不亏了。李六看到徐公子牵着的小姑娘转头看了自己几眼,无地自容的李六只得尴尬笑了一笑,小姑娘朝他做了个抹脸颊没羞的俏皮手势,阳春白雪,煞是可爱。李六在徐公子面前他自卑而拘谨,在黄毛小丫头面前岂能失了气势,李六手指撑开嘴巴鼻子,回了一个下里巴人的猪头表情。徐凤年微微撇头,看到一大一小的“战事”,会心一笑,没有打搅。来的路上李六说过嘉青湖边上都是飞狐城官家大人物府邸以外的私宅,小伙子说不出金屋藏娇这么言简意赅的成语,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徐凤年对此见怪不怪。北凉几个州城都有类似的宅子群,豢养着各自小鸟依人的小妾情妇,时不时去散个心,拿着金银首饰饲养一下这些胃口刁钻的金丝雀,邻里之间皆富贵同僚,走门串户,比拼一下新纳侧室的姿色,顺便谈天说地,也是雅事一件。瓶子巷能闹中取静建在这里,可见后台不小。

徐凤年身上银票倒是有六七百两的数目,只不过要为了大黄庭去锁闭金匮,当然不是寻花问柳来了,而是好奇于那柄能售卖千两黄金的名剑。真说起来,襄樊靖安王与呵呵姑娘买自己的一条命,也不过是黄金千两。那一晚徐骁说起这个人,露出罕见的愧疚,要捎带的那句话,分量也相当不轻。有关此人,徐凤年知道他曾经在北凉军中是与陈芝豹并肩的武将,春秋中战功卓著,与以甲覆面的姑姑赵玉台相似,戴一张青玉面甲,真容从不示人。除去带兵奇诡,这位辈分上世子殿下需要喊一声叔叔的男子,更是一名绝代剑客,在英才辈出的北凉军中,仅次于三十铁骑仰慕至极的王妃。甚至连羊皮裘李老头都在无意间提起过,说这年轻人剑钝意不钝,是老夫生平仅见的才气横溢,就像一个家产富可敌国的公子哥,太有钱了,多到他不知如何去花,只好随意挥霍。只可惜剑意过于无情,以至于剑道不显。在徐凤年看来,能被剑神李淳罡如此评点的剑道人物,才有资格自称风流。

既然挂剑阁闲人不得进入,那就只好从千两黄金卖剑上入手,既然这人从一名英俊剑客变成作画睡青楼的风流客,去青楼找人问话自是一条捷径。原本瓶子巷不如风波楼,只不过一个外地人带着个孩子,才入飞狐城,就去风波楼买醉,落在心细如发的有心人眼中,并不是好事。被客栈带着来到瓶子巷,再去风波楼,才称得上顺水推舟,不好说没有丝毫破绽,但起码不至于太过扎眼醒目。捎上陶满武也是无奈之举,放她单独在客栈,不放心,丢了一行囊碎银无关紧要,丢了她,只会麻烦不断,性情凉薄的世子殿下实在是信不过任何人。

徐凤年这辈子,在北凉曾有三个差不多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狐朋狗友,一起闯祸一起背黑锅,本以为友情会天长地久,可如今除了李翰林,其余两个,别说兄弟,已经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好在三年游历认识了个挎木剑的家伙,否则也太寒碜了。对于温华,每次想起,他都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个言行举止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年轻剑客,比起皮囊上佳的徐草包还来得惹人烦。以往偷了地瓜,烤熟以后吃了个肚饱,温华就会说小年啊要不我给你唱个曲儿?那时候闲得要死的徐凤年当然没意见,然后这哥们儿就蹲下身撅起屁股,一脸坏笑地放起了连环屁,而早就有先见之明的老黄离得老远,憨笑时露出透风的门牙。这王八蛋被徐凤年踹翻以后还死不悔改说什么响屁不臭!温华别看剑技磕碜人,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鱼虾,那是行家能手。经过了满眼金黄的橘林,偷吃得事后上火满嘴冒泡也就罢了,他还会往怀里塞两个橘子,双手捧着橘子问美不美大不大,然后翘兰花指追着毛骨悚然的徐凤年满树林跑,鬼叫着公子来嘛来嘛,然后就被橘林主人扛着扁担带着几条土狗追杀得天昏地暗。要不就缠着世子殿下问一些娘们儿的胸脯屁股到底是个啥手感,徐凤年懒得理睬;偶尔有了点做相士或者赌棋坑蒙拐骗来的铜钱,买了一屉馒头,温华每次吃馒头前都拿手指戳啊戳,流着口水问是不是这样的感觉?这样一个这辈子最大梦想就是成为正儿八经剑客的年轻人,在重逢后得知徐凤年身世的确不差后,仍旧是独身前往边境,说是去看一看荒凉风貌,要练剑。这让徐凤年感到庆幸,也有遗憾。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收起情绪,已经可以看到暮色中张灯结彩的瓶子巷。希望他日重逢,你是天下有数的剑士,我是北凉王,天底下谁还敢瞧不起我们这对一起偷鸡摸狗一起看娘们儿胸脯的难兄难弟?所以,温华,可别死了。我们都别死在他乡。

第二章 广寒楼是非蜂起,逢澹台见招拆招

青楼这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除了披官袍的大爷以及素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衙内纨绔不能怠慢外,一些不按常理出手的草莽龙蛇其实更加难缠。

嘉青瓶子巷有四家临湖青楼,一只手也就数得过来,然而怎么看都透着股水火不容的味道,不过已经到了高手过招杀人无形的境界,不会像先前街上青楼那边你挂“飞狐城第一小蛮腰”的彩旗,我便悬“双峰降服天下英雄汉”的横幅,时不时就在抢生意的时候横眉瞪眼,甚至动起手脚。女子打架,无非就是闭上眼睛一阵胡乱抓挠,另外一拨龟公打手则要有章法许多,偷偷来几下撩阴腿、黑虎掏心或者猴子摘桃,许多没钱逛窑子的青皮无赖,隔三岔五就来那边蹲着看戏,算是取经来了。再者女子撒泼争斗,本来就穿着清凉,不小心抖搂了半边肥白胸脯,可不就是春光乍泄,风景这边独好?让闲汉们大饱眼福,大呼痛快。一些坏心眼的汉子,会故意叫面生的同伙假意为难哪家青楼,给老鸨们有意无意露些黄白之物,顺势煽风点火,只为了能让兄弟们看上一场好戏。这种危险活儿很讲究口才和演技,否则万一露馅,少不了挨上一顿暴打,别看姑娘们拳脚孱弱,可一脚踩在裤裆上,也是会要人命的。

飞狐城的无赖拉帮结派,都没什么大气象,只是些散兵游勇;邻居那座白霜城,城里人数才飞狐城一半,却人心团结,拉起了几杆大旗,几大帮派人物到了飞狐城都是横着走,最喜欢没事就来飞狐城嫖女人踩男人,若非前些年被澹台公子无意间撞到,给狠狠拾掇得颜面尽失,这才气焰消去大半,要不然这两年飞狐城的青皮还要抬不起头。而城牧公子那一战,身后亲卫都袖手旁观,公子哥儿单枪匹马就将四十多号青壮大汉给蹂躏得不成人样,后来让人捆绑着丢到白霜城外,让本城百姓无不拍手叫好。不能怪这位权贵世子声望高口碑好,讨城内上至六十岁下到六岁女子们的喜欢,实在是飞狐城其他男子太拿不出手啊。青皮混子们对澹台大公子也都心服口服,毕竟他从不仗势欺人,要教训也是教训外地过江龙。再说了,大公子万一真以后成了没有品秩却是皇帝近侍的传铃郎,更是满城皆有荣光,今年以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不管寺庙道观,都烧香拜佛请神了个遍,就是为了给大公子许愿祈福,让那些油水大涨的出世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瓶子巷青楼左右各两家,没有女子出门迎客,都只有几位唇红齿白的惨绿少年站在楼外,身段纤柔,容貌已经不输女子了。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有断袖癖好的豪客,如果相中了,就可以花上一笔不贵的银子带入楼内一起颠鸾倒凤。这些美貌少年大多心机深沉,察言观色甚至不输老鸨,尤其善于逢迎,暗中攀比谁睡过更多的楼内姑娘,这一项也直接决定了他们的身价高下,若是谁与大爷一起入了楼内花魁的床帏,再以后与人开口要价就要水涨船高许多,毕竟有许多砸不起钱却想要知道花魁们胸脯大小如何屁股挺翘几许的嫖客。

徐凤年被李六带到一家四角翘檐各悬一枚硕大夜明珠的青楼前。珍珠因为质地有优劣,价格也悬殊,可夜明珠却无一例外都是三十金起步,何况四颗夜明珠是如此耀眼。在远处看到这幅大手笔,连徐凤年都吓了一跳,走近仔细一瞧,才发现是明珠外罩琉璃,不过这家青楼的财力也足够雄厚,造势手法,也独具匠心。一名倨傲俊美少年对李六微微扬起下巴,算是知道了孙掌柜所开客栈,会记在账目上,月底送去一笔分红,至于具体数目,得看徐凤年在楼内开销,但有五两银子打底,对于辛辛苦苦一整年挣银钱不过百儿八十两的客栈来说,并非可有可无的小钱。

徐凤年拿了块小碎银给李六,后者犹豫了一下,好不容易按捺下贪心,使劲摇头摆手,生怕被碎银勾去魂魄,回头被掌柜知晓了痛打一顿,赶紧转身跑开。徐凤年也不阻拦,再掏出几块较大碎银,一并丢给早已将自己从头到脚打量通透的少年。这给银子可不是瞎给的,头回登门,给多了,就要被当作肥羊往死里宰,给太少了,人家当你不是棵葱,像徐凤年这种给四五两银子的出手,拿捏得恰到好处。若是熟人,知根知底,也就看钱囊和脾性随意着打赏,像李翰林这种习惯了一掷千金的头等权贵子弟,高兴了就往亲自出门的老鸨胸脯里塞个几百两,也没谁敢当他是冤大头,如果心情不好,不打你老鸨的脸都算是心慈手软菩萨心肠。记得以往李翰林总嫌弃他老爹官太小,出门不够气派,只在丰州称王称霸,出了丰州就不太管用,可如今李功德终于当上了北凉道名义上第二大官衔的边陲权臣,这位已经跻身王朝第一线公子哥的家伙却吃饱了撑着去做北凉士卒了。

徐凤年从李六那里大致了解到了瓶子巷行情,牵着陶满武的小手走入院落,停顿了一下,平淡道:“今天我来你们广寒楼,要么听安阳小姐弹琴,要么看青奴姑娘跳莲上舞,要么看新上位的魏姓清倌儿抛绣球,总之要见到其中一位,若是做不到,我就不在这花银子。相信瓶子巷四家,总有能让我心甘情愿掏钱的,不介意多走几步。”

这话让原先有些心生怠慢的收银少年立即敛起轻视,要知道一些冒充豪客的土鳖,看似穿着锦衣貂裘,有骄横扈从在旁拥簇,尚未进楼就大大咧咧说什么今晚见不着头牌姑娘就砸场,或者口口声声老子有的是钱,漂亮姑娘都包揽了,瓶子巷还真不忌惮这种货色,尤其是在嘉青湖独树一帜的广寒楼,真敢砸场,就棒打出去。少年看轻身边佩刀公子哥不是没有缘由,李六所在客栈是什么规格,他心知肚明,一般情况下带来的客人,都不算大富大贵,但既然能说出这番话,那就是门儿清的老练角色,只要是有些名声的青楼,那几位当红头牌大多被官家老爷或者膏粱子弟宠幸,要么有亏待不起的熟人需要接待,这与花魁们架子大小、摆谱多少没有太大关系,万事总要讲一个先来后到,一个外人,一张生面孔就想要鱼翅燕窝全往自己碗里拨弄,当自己是八州持节令的儿子还是北莽十二位大将军的孙子啊?这就叫作不懂事,不讲究。一般而言,青楼都不喜欢这种没轻没重的客人,若是在整个北莽都知晓的风波楼,对于这种浑人,向来是二话不说直接赶人,人家风波楼根本不在乎少赚金银,不过广寒楼倒还没这份底气。

少年略作权衡考量,以不算太确定的语气娇柔说道:“与公子说实话吧,安阳小姐今晚兴许是抽不出空的,青奴姑娘与魏小姐也说不准,小的还得帮公子去问一问,才敢给准信儿。还望公子体谅,这三位都是咱们广寒楼顶出彩的姐姐,便是小的在这里打杂,也未必能每天与其中一位姐姐见上一面呢。”

徐凤年大抵知道有戏,笑着点头道:“广寒楼四颗夜明珠就能卖出一百三十四金,自然生意不差的,能见到任何一位小姐,就知足了。”“还是公子明白事理。”

少年抿嘴微笑,有意无意朝佩刀公子黏糊过去,被轻轻躲开以后,有些遗憾,看来是位不知晓床帏情趣的公子哥,不过少年也不过于计较。至于为何雅士风度的佩刀公子要带一个小姑娘造访青楼,见多了无法想象的怪事,少年也懒得深思。青楼里头,龌龊多,笑话也多,例如一些公子少年不喜好漂亮女子,偏偏钟情那些上了年数身子发福的婆娘,或者一些瞧着骇人的彪形大汉,偏偏喜好被姑娘们抽皮鞭滴蜡烛,更有富贾捎上打扮成男儿的家中娇妻一起来嬉耍一龙双凤,光怪陆离,人生百态,他一个小小年纪就贩卖皮囊的少年怎能说得清楚想得明白,挣银子攒人脉都忙不过来,多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徐凤年低头朝陶满武望去,小姑娘瞧着极有大将风度,不愧是陶潜稚的女儿,一脸风平浪静,只不过徐凤年知道她手心满是汗水,于是对少年说道:“从侧门入楼。”

少年知道有些人物逛荡青楼会矜持,本想解释广寒楼素雅幽静,便是正门走入,也见不到几张面孔,只不过见佩刀公子眼神坚定,也就不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坚持。广寒楼除去高四层的主楼外,还有两栋独院,都是楼内头牌花魁占据的两座小山头。徐凤年走上二楼,透窗望去,楼后一栋宅子院落灯火辉煌,诸多锦袍显贵与文巾雅士席地而坐,琴声袅袅,一名身子肥腴却有一张冰锥子脸的女子悠悠抚琴,穿小袖长裙,一身锦绣华美的泥金刺绣。女子身边最近坐着一位头束貂尾的粗莽武夫,盘膝而坐,脚蹬乌皮六合靴,显而易见的豪横相貌;穿着与离阳王朝士子名流相差无几的文人闭目赏曲,唯独那莽夫眼睛直勾勾望着弹琴花魁的白嫩胸脯,她每一次挑捻,带来一阵荡漾微颤,莽夫眼神便越发炙热几分。

到了一间雅致茶室,少年学女子略低头而曲身,行礼告辞道:“小的这就去与嬷嬷通禀一声,公子稍候。”

等他离去,陶满武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姐姐吗?”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

没多时少年带了一位风韵犹存的淡妆女人走入茶室,拎了一坛泥封黄酒,笑道:“韵子方才走得急,没有给公子倒茶,也是好心,想要让公子早些见着称心的姑娘,公子千万莫见怪。奴家唤作喜意,这就给公子带了一坛子咱们飞狐城的三调老黄酒,当作替韵子赔罪来了。韵子,给公子温起酒来。我这就去与魏小姐说上一声,如果得巧儿有闲暇,我再来请公子。”

少年才接过黄酒,门口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被唤作韵子的少年脸色慌张,自称喜意的女子则要镇定许多。她望向门口,见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赶到茶室,其中有两名给青楼做打手的健壮教头,有一名姿色要胜过韵子一筹的美少年,而为首一名妇人则踩着双旧西蜀宫中盛行的软底透空锦钩靴,长袖拖地。俊俏少年卑躬屈膝,提着裙角一路小跑而来,看气势与装束,女子喜意虽说在青楼有些地位,却远比不得眼前这名扑妆厚重的妇人。果不其然,练就火眼金睛的妇人只是斜瞥了一眼佩刀公子,就彻底没了顾忌,伸出一根食指朝喜意指指点点,冷笑道:“好你个喜意,懂不懂广寒楼的规矩了,竟敢私揽客人,可曾与我这大嬷嬷打过招呼?安阳小姐院子没了席位,你就敢漏过青小姐的院子,直接送入魏清倌的绣球阁?喜意,谁给你的胆子?!”

喜意忧心忡忡,强装笑颜说道:“翠姐姐,妹妹只是见青姑娘那边拥挤,就不想叨扰翠姐姐了。”

妇人拖长尾调阴森森哦了一声,盯着喜意看了会儿,展颜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与喜意妹子都这么些年交情了,知道妹子做事素来可靠,定是这个该死的韵子自作主张。来人,拖出去打二十棍。按规矩来,别少了一棍,可也别多了一棍,打死了,广寒楼可就少了百来两银子了,这个罪过,我可吃不起。”

少年手一抖,掉落了一坛黄酒,就要砸在佩刀公子脚上。

徐凤年探臂托住,放在桌上,没有作声。

很明显,是有“步步生莲”美誉的广寒楼第二号红牌青奴姑娘,与新崛起的后起之秀魏姓清倌儿,两人起了嫌隙,双方背后与各自花魁荣辱与共的嬷嬷就钩心斗角起来。看情形,不知为何得了“滚绣球”美名的清倌儿十分失势,以至于青奴所在的独院门庭若市,她的绣球阁却门可罗雀,约莫是少年韵子与清倌儿和嬷嬷喜意更亲近,就想着逮着个外地客人就死马当活马医,试着看能否解燃眉之急,不曾想怕什么来什么,让对头给逮住了。

喜意顾不得身后动静,挤出笑脸说道:“翠姐姐别上火,今天这事真与韵子没关系,都是喜意被猪油蒙了心窍,擅自揽活,让翠姐姐抓了个现行,妹妹我认罚。”

姓翠的妇人摆明了打狗不看你这个主人,讥笑道:“喜意妹子,你啊,就是心善,可规矩便是规矩,何苦为了个不开窍的小贱物讨罚?姐姐也不忍心你这般作践自己呀。还看什么,将韵子拖出去打二十棍。”

提裙的少年笑眯眯重复道:“拖出去打二十棍。”

喜意转头求助般地望向徐凤年,在广寒楼也算有些地位脸面的女子,此时竟显得孤苦伶仃,一副凄楚神情。

韵子扑通一声跪下,轻呼道:“公子救我!”

徐凤年无动于衷。

喜意敛起五分真诚五分做戏的凄凉表情,转头对颐指气使的倨傲妇人冷冷说道:“翠姐姐,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咱们广寒楼的贵客,你就如此不讲情面?不怕传出去让别人看笑话?”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心想她还是不死心想要拖我下水?

那妇人掩嘴娇笑,开心至极,见两名教头念着几分早年淡薄情分,没好意思越过喜意去拖拽那个口甜乖巧的韵子,她脸色阴沉了下来。

斩草除根,这是官家与军爷们的说法,可她对此也毫不含糊,对付一些敌人,不往死里逼得走投无路,可真就要春风吹又生了。当年自己不就是岔了眼走错一步,输给这个喜意,差点就爬不起来了吗?如今风水轮流转,你喜意日子过得凄惨,就想要借着姓魏的小妖精东山再起?没门儿!

妇人一把推开喜意,抓住韵子的头发就猛地一拉,不敢抗拒的少年扑倒在地,她便狠狠踩了一脚,淡淡笑意再起,仍是丝毫不显狰狞,颇有些大户人家大妇教训侧室奴婢的派头。

喜意咬着嘴唇,一手捂着手臂。

天凉好个春,心凉似个秋。

妇人踩够了,斜眼望向佩刀公子,笑道:“这位客官,今日所见,可敢说出去?”

徐凤年哑然失笑。

陶满武对上韵子和喜意两人,虽说有些紧张,但还算镇定,见到这名妇人以后,就下意识地躲在了徐凤年身后。

徐凤年掏出两百两银票,平静道:“我来广寒楼,是指名道姓要与魏姑娘混个熟脸,以后好常来光顾,其实还是存了私心要与喜意姐套个近乎。安阳青奴什么的,本公子不感兴趣,真说起来,还是喜意姐更有滋味一些。女子到了这个年龄,更会伺候人不是?至于你这位五十来岁的大娘,滚远些,回家抱孙子去,本公子晚饭吃得太饱,怕浪费粮食。”

喜意一脸愕然,随即红了眼睛。

这份面子,给得天大了。

比说千万句情话、千百两银子都来得暖心。

对好面子的人来说,打脸比打人更来得记仇,何时暴起行凶,还要看城府深浅与本事高低。在广寒楼只在几人之下的翠嬷嬷历经起伏,也算是有些故事阅历的成熟女子,只不过急着要让喜意脸面无光,出手就仓促了一些,如今被这位外地客官重重刻薄了几句,她不由伸手抚平胸口,再仔细打量了几眼,就琢磨出一些先前因为马虎而错过的味道。

青楼这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除了披官袍的大爷以及素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衙内纨绔不能怠慢外,一些不按常理出手的草莽龙蛇其实更加难缠。虽说官府的老爷、世家纨绔们不好伺候,但干青楼这一行的,哪一个不跟大大小小的衙门有着不薄的关系?一个照顾不周,还能请出靠山后台来弥补。至于江湖草莽就难说了,风波楼何等不可一世,七八年前惹恼了一尊凶神,结果四名花魁、六名清伶一夜暴毙。这桩命案震动龙腰州,一直查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北莽武评出炉,才知道是十大魔头里排名第七的种凉所为。种凉本身就足够骇人,他叔叔种神通更是北莽十二位大将军之一,种家在南面朝官中更是名列前茅的豪族。风波楼的客人遍布王朝,但对这桩血案仍是哑巴吃黄连,据说事后还双手奉上了几名妙龄佳丽送入种家,才算将恩怨一笔揭过。当然,这类惨事终究鲜见,不过翠嬷嬷就怕有个万一,她一向欺软怕硬,当下就想着息事宁人。只可惜她背对着两名楼中习武教头,他们一字不漏地听了佩刀青年的言语,见脾气向来不好的翠姐沉默下来,就以为是陷入死局,相视一眼后,就要给这条过江龙一个下马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广寒楼后台够硬,少有出手机会,他们这帮每月拿好些银两的护院教头,只能够平时相互切磋,心里也难免不得劲,想着就要给自己也帮翠姐长长脸面。反正只要不是与喜意姐正面冲突,也就不算为难这位平日里对兄弟们挺照顾的姐姐,这类照顾,虽说也不过是遇上时给个笑脸,或者停下脚步闲聊几句,但对于他们而言,却是铁打的殊荣,与兄弟们喝酒时也能说道说道。至于翠姐,只会在用得着的时候,才会笑脸相向,事后倒也打赏些碎银酒钱,只不过两者孰轻孰重,兄弟们出来混口饭吃,能进入广寒楼都有些能耐,心里头都有杆秤,分得清轻重。

徐凤年伸出手掌,朝桌面上那坛子三调黄酒坛身顺势一抹,酒坛滑出桌面在空中划出一个赏心悦目的圆弧,恰好在两名教头身前绕过,回旋一圈,重新滑回桌面,与原先的位置丝毫不差。这一记类似画地为牢的手法,将翠嬷嬷、喜意姐、韵子,还有他与陶满武都囊括入内。两名教头面面相觑。他们识货,看出酒坛经过他们身前时骤然加速,便是想要倾力出拳击碎都力所不逮,这可就不是谁都耍得出的雕虫小技了。

翠嬷嬷被好一顿搓捏,却脸色如常,调笑几句就告退了;喜意根本不敢借着东风痛打落水狗,可见如今她在广寒楼,的确岌岌可危。喜意是花魁出身,人比较念恩,自认人老珠黄后便让出位置,留在广寒楼做了比老鸨要清贵一些的嬷嬷,负责调教楼中有潜质的少女。而翠姐则是丫鬟出身,一直不得宠,好不容易做成了红牌,却犯事被打回原形,前个十几二十年都憋着口怨气,好不容易攀爬到了首席嬷嬷的位置上,对于一帆风顺的喜意,当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后快,尤其是魏姓清倌儿是喜意栽培起来的,翠姐如何能睡安稳?喜意搀扶起韵子,柔声道:“疼不疼?”

逃过一劫的韵子明知以后日子会难熬,不过当下还是喜庆多于忧心,笑道:“姨,无碍的。韵子这辈子就是吃骂吃打的命,死不了。”

喜意替她拍了拍衣衫,无奈道:“要是翠姐与你百般过不去,真要吃不住的时候,就来跟姨说,大不了与主子说一声,让你到绣球阁做份差事,只不过挣钱门路也就少了。”

韵子犹豫了一下,强颜欢笑道:“有姨这句话就够了,相信翠嬷嬷那么个往来无白丁的大忙人,不会跟我这类小人物斤斤计较。”

喜意叹息道:“去吧,这里由姨来应付。”

等到少年满怀心事地离开茶室,喜意这才凝眸望向佩刀公子,幽幽道:“公子心思玲珑,喜意替韵子谢过公子。”

见到那位清雅公子故作懵懂,喜意也不说破。今天这桩祸事,若是眼前客人凭仗着身世本事出手稍早,她与韵子就真算没有退路可言了。翠姐教训过了韵子,再以言语挑衅客人,这是不占理,被佩刀青年拿言语羞辱,再以一手拍酒坛做警示,不说是滴水不漏,也算是得势饶人的厚道手段,如此一来,她喜意的境地反正已经再差不到哪里去,韵子却要好受许多,否则这位公子吃干抹净穿上衣衫走了,韵子还不得被拾掇得生不如死,到时候她便是想要救人,都开不了这个口。

徐凤年拎起酒坛,收起银票笑道:“茶室喝酒算什么事情,去喜意姐那儿好了。”

喜意面容有浅淡愠怒,咬了咬纤薄嘴唇,轻声道:“公子见谅个,喜意早已不接客了。”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也就喝个酒,喜意姐莫非真以为我贪恋你的身子?那番话可是随口说与那位翠大娘的,喜意姐自作多情了。我是游学而来,以往与狐朋狗友逛青楼,都是陪坐,充当付银子的可怜角色,真刀真枪提马上阵,还没有过,这不想着先与喜意姐喝些酒,壮壮胆,事后再见着了魏姑娘,也不至于才短兵相交就兵败如山倒。我家虽说有些家底,可两百两银子花出去,眨眼工夫完事了,就真应了那句‘春宵一刻值千金’,一刻两百两,也忒冤枉了,喜意姐,是不是这个道理?”

喜意嘴角翘起,是真被逗乐了,原来春宵一刻还有这么个新鲜说法。这名佩刀公子别的不说,直爽肯定是真的,对翠姐对她喜意皆是如此。如果说为了他一次出手相助,就要以身相许,那也太过荒唐,不谙世事,喜意早已过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岁数。在青楼里头,有资格求一个万事莫要身不由己的姑娘,属于凤毛麟角,广寒楼头牌花魁安阳小姐都做不到,风波楼倒是有一两位。粉门勾栏里出了名的藏污纳垢,男子谁不是以金银买肉买痛快来了,只不过这些活肉,比之屠子砧板上的肉更贵一些罢了。女子花言巧语信不得,男子的海誓山盟就信得过了?喜意深深地看了眼那双清澈的丹凤眸子,没察觉到丝毫歹意,便一咬牙应承下来。喝酒便喝酒,以她两斤烧酒不醉的酒量,相信也吃不了大亏去,撑死倒酒时被他摸上几摸,无伤大雅。

喜意想通了以后,轻柔道:“公子随我去四楼,距离魏姑娘的绣球阁不远。”

二人并肩而行。喜意香味清淡,素雅装束也更像小家碧玉,那名翠姐就要夸张太多,乌膏画唇,脸涂黄粉,头顶金灿灿步摇钗,长衣拖地四五寸,实在是让徐凤年伤神反胃,犹如一大盆山珍海味的大杂烩,再好的胃口瞧见了都要望而生畏,反倒是这名失势的喜意姐,好似小碗淡粥,用心地加了几颗莲子,是那种细细品尝下去就会有惊喜的女子。四楼走廊摆青胆瓶挂水墨画,清雅别致,不过端食盒果盆的美婢往来,也不少见,可见广寒楼的生意实在不差。这些可人儿见着她以后都乖巧地喊着喜意姐,人缘极好,喜意姐笑着一一招呼过去。绕了两条直廊,来到一间临窗屋子,她心中叹息一声,说道:“公子,到了。”

推门而入,只见地面上铺着一张极其耗费人力的丝织地衣,以一架临摹名画《雪蕉双鹤图》的三叠式屏风隔开睡处与锦厅,前厅摆有一张手工精巧的壶门小榻,专门有一张温酒煮茶的小桌,桌角放有一看便知是龙泉窑煅烧的葱管足香炉,桌面上注子注碗等小器具一应具备。尤其是饮茶用的黑釉盏相当惹眼,非是内行茶家根本不知道这套鹧鸪斑盏的名贵稀罕。南唐皇帝尤其珍爱此盏,曾言盏色珍贵青黑,玉毫条达为上,仅是这些茶具,就能价值好几十金了。徐凤年心中感慨,这个喜意姐真是个会享受的讲究人。睡榻上搁了个祛暑的绘童子荷花的玉瓷枕,徐凤年有些纳闷,才春末时分,这个女子也太怕热了些。

见佩刀公子盯着瓷枕瞧,喜意脸上红润得几乎能滴下水来,不敢正视徐凤年,只是坐在小桌前娴熟老道地温着黄酒。

酒尚未到火候,喜意见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只黑釉盏,便轻声问道:“听公子口音,是姑塞州人士?认得这黑釉盏?”

徐凤年手指摩挲着古朴茶盏,点头道:“家里凑巧有做瓷器生意,懂一些名物和行情。小门小户,做不起什么大买卖,十大茶具里的黑釉盏,也就是道听途说,这趟喝酒真是赚到了。也亏得早前识趣,要不然拿出两百两就想要与喜意姐说些什么无礼话,可就真是自取其辱了。不过珠玉在前,我这趟出门不过带了不到千两银子,还有几个州没走,已经没胆量再去绣球阁,喜意姐,你说如何是好?”

喜意笑道:“那公子多喝些酒,喝出个熊心豹子胆,再去绣球阁。喜意话说在前头,屋子进了,酒也喝了,不去绣球阁可万万不行。”

看到佩刀公子一脸委屈,喜意笑意多了几分,媚眼道:“广寒楼也不是坑人的地儿呀,若只是欣赏魏小姐抛绣球,一两百两银子也拿得住。”

徐凤年愤愤道:“喜意姐你这话说得轻巧,我若是只去看几眼绣球就灰溜溜地离开广寒楼,以后还怎么有脸皮与你讨酒喝?”

喜意递过一杯酒,嗔怒道:“公子来广寒楼讨酒喝不难,但进屋子只此一回。”

徐凤年老老实实接过酒,没有任何下作的动作,尝了一口,见一旁坐在绣凳上的陶满武眼馋,便举杯到她嘴边。小丫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喝了口,两瓣小嘴唇咂吧咂吧,有滋有味。徐凤年瞧着有趣,干脆就把那杯酒都给她,只是吩咐喝慢些。然后就把陶满武晾在一边由着她跟一杯酒自娱自乐,与喜意姐闲聊起来。两人酒量都不弱,竟然斗了个旗鼓相当,大概是喜意与他聊瓷器聊出了瘾头,见这位佩刀公子肚里有货,她又是个瓷痴,加上小姑娘一杯酒喝过,酒劲上头,昏昏欲睡,就睡在了身后小榻上,喜意不忍心叫醒,就再温了一壶酒,话题也不再仅限于瓷器,如身世这类敏感话题,两人都很聪明地不去提及,交浅言深,殊为不智。徐凤年大概知道眼前喝酒豪气的女子曾是广寒楼的花魁,也曾风光一时无两过,是能与风波楼头牌一较高下的妙人,只不过再好看的女子,也抵不过岁月如刀,以及男人的喜新厌旧。她心灰意冷,厌倦了逢迎,又没那福气遇上相互心仪的好男人,也曾有官员有意纳其为妾,只不过她不想去寄人篱下,后半辈子都被大妇刁难,也就当了一名调教清伶的嬷嬷。她房中价值两百余金的装饰,都是早年挣下来的家当,她在这个世上无亲无故,而金银又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于是干脆都拿它们换成了自己喜爱的珍奇玩物,图一个赏心悦目。广寒楼对于做过红牌却慢慢上了年岁的女子,相当优待,喜意没了后顾之忧,也就活得相对惬意自在。

醉酒的陶满武迷迷糊糊醒来,似乎被硬物硌到,睡得不舒服,蒙眬中将那物件拿起来一看,不由眼神茫然——是一柄玉质“如意”。

此如意,是让寂寞难耐女子如意的那个如意。

徐凤年岂会不知,平静道:“桃子,是用来敲背的,放好,继续睡觉。”

小丫头哦了一声,将那根玉如意放回榻边,昏昏睡去。

喜意故作镇定,眼神迷离,两颊桃红,微微撇头,喝了口酒。

徐凤年轻声笑道:“喜意姐害羞什么,这与男子精满自溢一样,都是人之常情。还说明喜意姐洁身自好……”

喜意媚眼如丝,恨恨道:“你还说?!”

徐凤年忍住笑,善解人意地换了个话题,问道:“进城住下时,跟酒楼孙掌柜聊到飞狐城四怪,知道有一个卖剑作画睡青楼的奇人,喜意姐知道吗?”

她犹豫了一下,自嘲笑道:“知道啊,我还曾求他绘过画像,当然记得这名剑客。只不过他那些年画了不下百幅,恐怕是记不得我了。”

徐凤年皱眉道:“这样绝非池中物的有趣人物,怎的说不见就不见了?”

喜意拿酒杯凉了凉滚烫的脸颊,眼神幽怨,叹气道:“他啊,我倒是听说了一些消息。万般风流殆尽,成了络腮胡子的邋遢汉,再卖不出画,可总还要活下去,好像就去了城牧府邸做剑师。澹台公子的剑术,应该就是他教出来的。想来过得也不会寒碜,只不过再不是我们这些风尘女子心目中的青楼状元郎了。那个高卧风波楼顶的风流郎,死了。”

徐凤年笑道:“喜意姐喜欢这位风流状元郎?”

喜意笑了笑,摇头轻声道:“只是爱慕他当年的风流多情而已,不喜欢这般注定孤苦的男子。风流总不能当饭吃。”

徐凤年旧态复萌,刻薄道:“既要风流,又要安稳,说到底还是喜欢能挣银子的风流,说不定还得有比那柄如意更如意的本事。”

喜意愣了一下,娇媚地捧腹大笑,“公子又如何?”

徐凤年一脸平静道:“相当了得。”

喜意姐一脸不信。

徐凤年问道:“比你那柄如意还要如意,喜意姐,你说你欢喜不欢喜,如意不如意?”

她呸了一声,娇笑骂道:“小流氓。”

徐凤年纠正道:“错了,是大流氓。”

荤话约莫是让男女关系升温最好的补药,当然前提是男女之间起初便并不反感。喜意请佩刀公子进屋,很大程度上是形势所迫,两壶酒一喝,再加上几句调侃,才终于多了一些与人情世故无关的暖意,这归功于眼前佩刀游学士子的谈吐得体,以及带了个单纯孩子,显得他比较那帮入了青楼就撕去脸皮的粗野嫖客,要顺眼许多。在青楼,即便是文人雅士,看待女子的眼神,到底都是冲着她们脱去衣裳以后的光景。徐凤年误打误撞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就准备起身离开屋子,去绣球阁过一个场,就可以离开广寒楼,接下来能否顺藤摸瓜找出那名卖剑状元郎,以及确定是否与徐骁要自己找的男子有关,还得看天命。

喜意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见他没有死缠烂打的意图,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失落,到底是人老珠黄,再无当年让男子痴癫的姿色了。与徐凤年一起站起身,她见到榻上小丫头睡相娇憨,怀里搂着童子持荷瓷枕,打心眼里欢喜,便笑道:“公子,若是不冒昧,我就送小姑娘一枚瓷枕好了。小姑娘生得欢庆喜意,与我这名字相仿,也算有缘。”

徐凤年讶然道:“喜意姐真舍得?”

喜意丢了一个媚眼,娇嗔道:“公子若说要黑釉盏,喜意定然不舍得,送一个值不了多少银钱的瓷枕,就当与小姑娘结一份善缘,还是舍得的。”

徐凤年感慨道:“喜意姐有心了。那就却之不恭了,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定会还礼。”

喜意摆手笑道:“别,我送小姑娘瓷枕不图什么,如果公子还礼,不小心就落了下乘。”

徐凤年也不坚持,心想若是能安然回到北凉,王府里头倒是有一套南唐先帝死前都要死死抱住的黑釉盏,堪称仙品,真有机会,倒是不介意送给这位心地不坏的青楼女子。反正搁在王府,也是蒙尘,实在是暴殄天物。上佳茶具,类似一些个价值连城的茶宠,一味束之高阁,久久不受人手抚摸与茶水浸染,就会失去灵气,与人养玉是一个道理。只不过这种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当下不说也无妨。

他走过去捏了捏陶满武的小鼻子。她与寻常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一般嗜睡,而且起床气极重,被捏了鼻子,就是一阵胡乱拳打脚踢,徐凤年好不容易才把她逗弄清醒。陶满武见着是徐凤年,而不是爹娘,蓦地低下脑袋,一下子就流出了眼泪。徐凤年也不劝慰,轻声道:“桃子,起床了,喜意姐见你长得可爱,将瓷枕送你,快,与她道谢。”陶满武拿袖子擦了擦脸颊,抬头笑道:“谢谢喜意姨。”喜意也是心一软,柔声道:“乖。”

徐凤年掏出几张银票放在桌上,抱着小丫头,小丫头抱着瓷枕,他笑着歉意道:“今天就不去打搅魏姑娘了,定金放在这里,明天再来。我们家桃子起床气重,要是不让她一口气睡饱,接下来几天准没好脸色给我瞧。”

喜意顾不得唐突,轻声道:“要不公子去魏姑娘的绣球阁,就让小姑娘睡我这儿?”没等徐凤年反应,她又平淡地补充了一句,“公子不嫌脏的话。”

徐凤年摇了摇头。察觉袖子被扯动,看到怀里小姑娘满眼的恋恋不舍,徐凤年皱了皱眉头,一大一小两女子都跟着紧张起来。徐凤年当然不希望陶满武与修炼成精的喜意待在一起,万一出了纰漏,徐凤年会毫不犹豫地杀人灭口,只不过其中带着浓重血气的内幕,她们又如何知晓?如意如意。几人几事,称心如意?如今听力不逊色于顶尖地穴师的徐凤年耳朵微颤,果不其然,不如意事找上门来了。

徐凤年强行压抑下内心的杀意,不知为何,鸭头绿客栈与魔头谢灵死战一场,春雷不曾拔刀,赚足了精气神,在鞘刀意暴涨,但胸中杀意也跟随之水涨船高,只不过李淳罡早已退隐江湖,不在身侧,否则一定要询问一下这是好是坏,徐凤年还真担心到时候养那屠龙刀意未果,倒是先走火入魔成了杀人如麻的魔头。

默念大黄庭口诀,澄心静神,徐凤年望向房门。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喜意大出意料,除了她视作女儿的魏满秀,根本不会有人登门,而秀儿的敲门声也绝不会如此生硬。喜意深呼吸一口,去开门,见到是笑脸玩味的翠姐,喜意也有她不可触碰的雷池,这间屋子便是,正要冷脸出声,看到喜意身后站着一位女扮男装的高挑女子,顿时一滞,将言语咽回肚子,毕恭毕敬行礼道:“喜意给三小姐请安。”

那名相貌与妩媚婉约无缘的女子,英气颇重,除了与富贵男子一般身穿玉带锦袍外,腰间还挂着一柄莽刀。听见喜意喊她“三小姐”,她不悦道:“是三公子!”

喜意嘴角苦涩,低头道:“喜意给三公子请安。”

广寒楼的幕后靠山来了。准确来说,是靠山的亲妹妹。世人无法想象广寒楼是飞狐城城牧二公子所开,这个半公开的秘密,也只在城内上层中心知肚明。龙生九子,城牧大人有二子一女,长公子澹台长平,英勇神武,更写得一手华丽词章,注定会是北莽将来最吃香的儒将人物,接下来一旦成为传铃郎,便是皇帝陛下身边红得发紫的王庭新贵,如一轮明月跳出潮面,进入北莽南庭北朝各大拔尖权贵的视野,整座飞狐城都在拭目以待。但城牧二公子澹台长安就是十足纨绔,文不成武不就,倒是吃喝嫖赌熬鹰牵狗斗蛐蛐,样样精通,仅是在饲养买卖蛐蛐一项上,这些年就花了不下三四千两白银。就因为澹台二公子喜好蟋蟀角斗,每年七月开始,不知道多少游手好闲的青皮无赖在城内城外挖刮地皮,恨不得掘地三尺逮着一只价值几十金的善斗蟋蟀,难怪有人戏言飞狐城有第五怪——夏秋满城无赖找蟋蟀。城牧幼女澹台箜篌则不爱红妆爱兵戈,经常在闹市集会上大打出手,几乎城内大小混子都吃过苦头,已经认得她的面貌,见面就绕着走,再不给她揍人的机会。

站在喜意面前的便是澹台箜篌,她越过喜意肩头,瞧见徐凤年,阴阳怪气道:“喜意,听说你领了个了不得的客人进绣球阁,还在翠嬷嬷面前露了一手绝活,本公子去绣球阁一看,没影儿,没想到还真在这里。喜意啊喜意,以前听二哥说广寒楼就数你最地道,怎么我觉得不是这回事啊,你这小猫儿偷腥上瘾了?先是私自揽活,再是自己吃上了?你不是按照青楼规矩剪断丝绸就不再接客了吗,就为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年轻人破例?想男人想疯了吧?听翠嬷嬷说你这些年多半是拿玉如意角先生打发着过春天,要不你拿来给本公子长长见识?”

这名女儿身的权贵女子气势凌人,没有半点顾忌,句句诛心刻骨,字字戳人脊梁。喜意苦笑道:“只是和这位公子喝了两壶酒,尽了些待客之道,喜意并没有接客。若真有复出那一天,一定会先跟三公子说声,才敢做事。”

翠嬷嬷啧啧道:“喜意妹子还真是实诚人哪,不愧是要为广寒楼献身一生一世的忠贞女子。”

澹台箜篌怒斥道:“闭嘴,没你落井下石的份儿,喜意再不是个东西,你也与她半斤八两,她差了,你能好到哪里去!”翠嬷嬷嚅嚅嗫嗫,噤若寒蝉。

冷眼旁观的徐凤年心中发笑,别看这小娘皮嘴毒,倒也知道一碗水端平,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死心眼雏儿。翠嬷嬷这一招煽风点火,赚到是赚到,却也赚得有限。

澹台箜篌拿手指点了点徐凤年,“你是客人,即使坏了规矩,也是广寒楼的错,本公子不会跟你一般计较,不过听说你有些道行,我身边恰好有个懂点把式的家奴,你要是能撑下十招,接下来三天三夜,除了安阳青奴魏满秀这三名红牌,你随便玩楼内的女人,不分昼夜,能玩弄几个是几个,你要能与一百个娘们儿上床,那也算你本事,广寒楼认栽,如何?只要十招。本公子在飞狐城是出了名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敢不敢?”

徐凤年微笑道:“不太敢。三公子身后扈从一看就是呼吸绵长的高手,我只是个来广寒楼找水灵姑娘的穷酸游子,才出手就给三公子的人打趴下,怕会扫了三公子的雅兴。”

澹台箜篌被拍了马屁,其实心中微乐,但依旧脸色寒霜,不屑道:“不敢?你是带把的男人吗?”

徐凤年不为所动,让翠嬷嬷极为失望地很没有骨气说道:“三公子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

澹台箜篌彻底没了兴致。要她教训有几十号上百号喽啰的大青皮大混子,她兴趣盎然,可欺负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或者是那些绣花枕头,委实没意思,何况家里两位兄长也要不高兴。她叹了口气,转身就走,嘀嘀咕咕道:“你爹娘白生你这儿子了,不带把,除了勉强传宗接代,还能做啥子大事?”

健壮扈从没来由地神情剧变,护在三小姐身前,喊道:“小心!”澹台箜篌一头雾水,瞧向如临大敌的贴身扈从,她知道这家伙的底细,是城牧府用三千两聘请来的实打实高手,他父亲据说是与一品差不远的外家拳宗师,在龙腰州中腹一带家学渊源,开宗立派,久负盛名,虎父无犬子,这名扈从也有接近二品的不俗实力,怎么如此紧张?

扈从死死盯着不曾拔刀的那名年轻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才明明感受到一股莫大杀机。年轻时候他爹正值武道巅峰,志骄意满,凑巧向一位路经龙腰州的金刚境神仙请教,结果三招落败,旁观者无不感到窒息,他至今记得那名神仙人物两招谦逊过后,第三招生出的磅礴杀机,如江河倒泻,自己则如一叶孤舟裹挟其中,摇摆不定。可眼前这名年轻刀客分明神态自若,没有半点威严,那方才浓烈的杀机从何而来?

喜欢与人讲道理的澹台箜篌皱眉道:“我爹总说要每逢大事有静气,这还没啥事,你就沉不住气了?”

五感敏锐的扈从面露苦笑,确认没有异样后,紧绷的肌肉逐渐松弛下来。他双臂位置的两圈衣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鼓起变回熨帖,片刻后才低声道:“是小的多虑了。”

抱着陶满武的徐凤年站在门口,与喜意肩并肩,笑道:“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想斗胆尝试着与三公子身边这位高手搭搭手,毕竟三公子给出的报酬太诱人了。”

澹台箜篌瞪了扈从一眼,气呼呼道:“看看你,被人瞧不起了吧!”

扈从一颗心立马提到嗓门眼。若是佩刀年轻人一味从头到尾退缩,也就罢了,他可以当作是错觉,但这个家伙耍了个先退再进的把戏,如果真是针对三小姐而来,他还真没有万全的把握护住主子。他败了不打紧,至多也就是折损一些父亲所在门派的威望,可若是让三小姐受到丁点儿伤害,以城牧府邸城牧的护犊子与两位公子的宠溺,他就不用在飞狐城厮混了。

深吸一口气,壮硕扈从眯眼道:“搭手可以,公子跟我找个宽敞院子,也方便你我出招尽兴,不怕磕碰到楼内物品,伤到闲杂人等,如何?”

徐凤年点头道:“好。”

喜意轻轻踩了他一脚,眼眸中满是焦急。徐凤年一手搂着陶满武,一手悄悄伸出,在喜意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喜意身段略显消瘦,其实该滚圆挺翘的地方一分不少。她身体一颤,瞪大一双漂亮的秋水长眸。好在连同澹台箜篌在内的所有人都被他的那张脸所吸引,便没有注意到这个贼胆包天的大色胚的出手揩油。要是被无法无天的澹台箜篌瞧见了,估摸着肯定要赞叹一声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每逢大事有静气啊。

徐凤年将陶满武递给辛苦隐藏羞愤的喜意,柔声道:“让桃子先待在你这里。让孩子看打打杀杀,不好。”

喜意默不作声地接过小姑娘,可不是含情脉脉,而是眼神杀人。徐凤年也不理睬,对陶满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姑娘当之无愧称得上心有灵犀,点了点头。翠嬷嬷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这年轻人也太不知进退了,真想着要在广寒楼睡遍百来位姑娘?可三公子身边的扈从是何等可怕身手,几十个青皮痞子,根本就近不了身,就你一个体型只比文弱书生好些的年轻人,就想要撑下十招?真被你侥幸撑下来,还不得去病榻上躺个几个月的。就算姑娘们脱光了在你眼前晃悠,可你裤裆那儿还起得来吗?她窃喜思量间,冷不丁抬头瞧见那名跟在三公子和扈从身后的年轻公子转头,朝自己眯眼微笑,不知为何,她悚然一惊。

徐凤年看着心不在焉地跟在后头,走下广寒楼,往后院湖边走去,对于一路上不断有亲卫扈从加入也不以为意。对付一个三品扈从,在意的只是如何拿捏分寸,他心中所想更多的是飞狐城城牧背后的盘根交错。

北莽南北在对峙中逐渐交融,除去谱系烦琐的耶律与慕容两大皇室宗亲不去说,真正屹立于这个皇朝最顶端的不过是封疆大吏的八位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以及北王庭南朝官十余位掌握话语权的庙堂重臣。这三十几人各自代表错综复杂的势力,或联姻结亲,或死磕死斗,或交相呼应,或老死不相往来,极难理清。仅就南朝官而言,大体上,由两具骨架撑起,一具是被誉为龙关贵族群的世族集团,顽固保守,自命清高,丝毫不逊色于旧春秋的豪阀高门。春秋大战,中原门第凋零以后,北凉以北的龙关贵族更是气焰倨傲,以贵族正统自居,出了大魔头种凉的种家便是其中之一。一具是以三位大将军为首的军方势力。一位是在姑塞州与持节令同等高位的黄宋濮,是一位春秋遗民,原本北莽王朝南边士子不论本土士子还是春秋遗民,基本上都是笔吏文官,北边人物才可出将入相,正是惊才绝艳的黄宋濮开了一个头,才有后边的被北莽女帝誉为“可算半个徐骁”的大将军柳珪,以及贱民出身却在军界扶摇直上的杨元赞,这三名战功卓著的大将军,几乎都扎堆在姑塞州往北那一条直线上,可见北莽对西线的重视程度。而飞狐城城牧澹台瑾瑜正是龙关大贵族澹台氏的旁支嫡子,与另一个绵延五百年的贵族高门宇文家族素来有联姻的习俗,浑然一体,不容小觑。离阳王朝如今孺妇皆知有士子北迁的说法,两股洪流,一股流入江南士子集团,一股融入北方老牌贵族的熔炉。却不知更有一股庞大的士子北逃,如过江之鲫拥入了北莽皇朝,除去水土不服的一批,自行夭折,籍籍无名,大部分都开始融入北莽尤其是南朝官,开始崭露头角。黄、柳、杨三位大将军便是其中出人头地的佼佼者,更有许多春秋遗民士子凭借真才实学,在南朝官场中占据要位。这些人国破家亡,背井离乡,只要活着,就没有一天不想着南下,而南下归乡,头一个阻碍是什么?是北凉,以及那个比三十万北凉铁骑还要出名的徐骁。北凉以北,一个蠢蠢欲动的强大王朝,以气吞万里如虎之势,静静望着一个离阳王朝。而徐骁以后,可能就会是此时这个走在嘉青湖畔的年轻人。

嘉青湖瓶子巷一带,湖畔每棵柳树上都挂有大红灯笼,夜晚游湖也如白昼,方便一些癖好野鸳鸯戏水的嫖客,可见瓶子巷招徕生意,用心到了何种丧心病狂的境界。不过今夜流连瓶子巷的男子似乎没有这种畸形的嗜好。嘉青湖一片宁静祥和,澹台箜篌带着众人来到一座悬有“水天相接”四字匾额的水榭附近,她大大咧咧地学那武人莽夫大马金刀地坐下,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可以比武竞技了。

她当然不看好那名装腔作势的佩刀男子,自家奴才斤两很足,别看三品以上还有二品与四重境界的一品,可三品武夫行走江湖,不说横行霸道,却也罕逢敌手,毕竟二品一品都有顶尖高手该有的矜持,一来没机会也不轻易露面,再者也不屑出手。魔头谢灵便是这种青壮汉子看稚童撒泼的心态,从来都不乐意插手。其实这样与武道修为毫无裨益,境界越高,越考验滴水穿石的耐心毅力,一刻都不容懈怠,尤其是步入一品,那便是天门大开,好似一幅千里江山图长卷舒展,无人不沉醉其中,画卷以外的角色,就成了土鸡瓦狗,画卷以外的场景,就显得粗鄙不堪。本以为三两下便可解决事情的澹台箜篌瞧见扈从正儿八经一撩袍子系在腰间,一脚踏出,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便下意识地身体前倾,心中有些诧异,难不成真被自己抓到一条大鱼了?否则平日里这名城牧府中十分傲气的亲卫,怎么如此当回事情。

在外家拳一途登堂入室的亲卫不急于出手,沉声道:“家祖杨虎卿,师从中原雄意拳第十二代宗师傅秋剑,归乡自创龙相拳,虽被世人视作横练外家拳,实则内外兼修。家父曾在军阵杀敌,对拳法有所改良,故而短打直进尤其擅长,出手无情,绝不拘泥于世俗看法,若有无理手,公子莫要奇怪。”

徐凤年微笑点头,与他如出一辙,踏一脚伸一手,以礼相待。

性子急躁的澹台箜篌翻了个白眼。这个杨殿臣,实在是婆婆妈妈,几招完毕就可打完收工的事情,非要如此郑重其事,本公子可是与二哥约好了要去安阳那儿听琴的,她不得不出声喊道:“喂喂喂,你们两个有完没完,还聊上了,敢情是他乡遇故知啊,给本公子赶紧利索的!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哪来这么多客套!”

城牧府扈从杨殿臣率先出手,直线发拳,下盘稳健扎实,地面被双脚带起阵阵尘土,周身如拧绳,可见孕育着惊人的爆发力。澹台箜篌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全力而为,顿时瞪大眼睛,显得神采奕奕。就说嘛,姓杨的还是有些真本事的,以往教训那帮不长眼的青皮混子根本就是杀鸡用牛刀。只见那名佩刀青年左手按住朴拙短刀的刀鞘,以右手单臂迎敌。杨殿臣显然也对这名年轻自负的过江龙心生不满,顿时拳势紧凑,紧绷而瞬发,拧裹钻翻,身形与脚步浑然一体,一发而至,一寸抢先机,气势如虹。

徐凤年右手在杨殿臣当胸拧拳上轻轻一拍,身体向后滑出两步,既给了他一拳气散再聚拢的机会,也给了自己腾挪的空间。杨殿臣一拳落空,果然如他所说,家传拳法不拘一格,当下便朝这名年轻公子就是一记歹毒的脚踏中门钻裤裆。徐凤年屈膝抬腿,一个幅度恰到好处的侧摆,轻轻扫掉凌厉攻势。杨殿臣几乎可以称作是“顺势”就身拧如弓,腾空而起,鞭腿迅猛弹出,看得澹台箜篌拍手一声喝彩。徐凤年依旧是一只右手,掌心挡住鞭腿,身体后撤一步,无形中卸去劲道,却不松手,粘住以后,身体一转,几乎是以肩扛的姿势,抡了一个大圈,将杨殿臣给摔了出去。杨殿臣飘然落地,脚下生根,没有任何落败迹象。

唯恐天下不乱的澹台箜篌叫了一声好,在她看来,这场竞技,谈不上胜负分明,只不过是那名佩刀年轻人手法古怪,以守为攻,侥幸没有一溃千里而已,她更欣赏杨殿臣这种畅快淋漓的快打猛打,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杨殿臣有苦自知,几招过后,别看自己攻势如潮,其实每一次都是按着这名年轻人的意图而攻出,对方若是真要下狠手,自己能否撑下十招都得看造化。他正要咬牙使出龙相拳的杀招,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无异于天籁的温醇嗓音,“别打了别打了,花前月下的,两位都是高手,应该英雄惺惺相惜才对,搏命厮杀多煞风景。箜篌,再胡闹,二哥可就不陪你听琴了。”

徐凤年与杨殿臣相视会心一笑,一起收手,后者心怀感激地一抱拳,以杨殿臣的城牧府清客身份,也算是给足了这位佩刀青年脸面。徐凤年再清楚不过这些习武人的诸多习俗,既有靠山又有家世的杨殿臣能做到这一步,殊为不易,也就一丝不苟地抱拳回礼。这就完了?好不容易有热闹可看的澹台箜篌显然十分不满,瞪大眸子,愤愤望向那名提鸟笼的白袍纨绔子弟,喊道:“二哥!你怎么回事,胳膊肘往外拐,还不许我找乐子了?!你到底是不是我二哥?我其实是爹娘捡来的,所以你一点都不心疼我,对不对?”

白袍公子面带微笑站在湖畔,提着紫竹编织而成的鸟笼,养了一只名贵龙舌雀,约莫二十五六,面如冠玉,极为玉树临风,这副能教小娘子尖叫的好皮囊,比起世子殿下真容可能要差上一些,不过比较当下带了面皮的徐凤年,可就要出彩许多。他对妹妹的蛮横无理,实在是头疼,气笑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就饶过我吧!你就当我是捡来的成不成?”

澹台箜篌嘴上不饶人,但面对这名亲人,明显语气中带了许多邀宠的亲昵俏皮,并无半点生冷。她小跑出了水榭,到二哥身前,叉腰嘟嘴委屈道:“放屁,你与大哥是孪生兄弟,你若是捡来的,爹娘岂不是就我一个亲生女儿?”

是飞狐城头号浪荡子却无恶名流传的澹台长安,眼中蓄着温煦笑意,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苦笑道:“你呀你,这话要是被你大哥听到,看不狠狠收拾你。也就是我比那书呆子更宠你,才不与你生气。来,说说看家里谁最心疼你,说对了,二哥给你惊喜。”

澹台箜篌双眸笑成月牙儿,挽着二哥的胳膊,嘻嘻笑道:“肯定是二哥呀,没跑的。”

英俊公子哥开怀大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明明知道你这没良心的妮子,到了书呆子那边就要墙头草转变口风,不过听着还是让二哥舒心。院子那边我让下人给你准备了梅花粥,梅花花蕊可都是腊春时分二哥一朵一朵亲手摘下的,好几次从树上结结实实摔下来,都没敢告诉你。”

澹台箜篌抱着二哥,雀跃道:“就知道二哥对我好啦,以后不嫁人,给你做媳妇!”

澹台长安弹指敲了一下口无遮拦的妹妹,佯怒道:“不嫁人可以,但是给二哥做媳妇,成何体统!”

他让妹妹帮忙拿着鸟笼,还不忘告诫眼珠子悄悄转动的她若是胆敢私自放了龙舌雀就喝不到梅花粥,见她一脸泄气,澹台长安这才笑望向徐凤年,作揖后真诚致歉道:“澹台长安替顽劣妹妹给这位公子说声对不住,她性子其实很好,就是调皮了一些,总是长不大,公子不要往心里去。听闻公子要见魏满秀,如若不介意长安多此一举的引荐,这就和公子一同前往绣球阁。”

徐凤年微笑摇头道:“当不得澹台公子如此兴师动众,明日还会再来广寒楼,就不劳烦了。”

澹台箜篌撇嘴道:“真是不知好歹。”

见澹台长安转头瞪眼,她吐了吐舌头,伸出手指去逗弄那只学舌比上品鹦鹉还要惟妙惟肖的龙舌雀,她一说“三公子武功盖世”,雀儿便跟着学舌,嗓音果然与真人一模一样,孩子心性的澹台箜篌笑得不行。

徐凤年轻声笑道:“好鸟。”

耳尖的澹台长安竟然腼腆地朝自己裤裆瞧了瞧,一脸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唏嘘,“公子慧眼啊!走走走,不嫌弃的话,就与我痛痛快快喝上几杯。”

容不得徐凤年拒绝,澹台长安就快步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臂,走向安阳小姐的独栋小院,殷勤道:“说来公子可能不信,长安一见你就觉着亲近。”

见徐凤年眼神古怪,澹台长安哈哈笑道:“放心,我没有断袖之癖,虽说不至于无女不欢,却也恨不得自己是夜御十女的真爷们儿,不过前些时候与一个世交子弟打赌,在风波楼那边女人肚皮上赌伤了身子,这段时间见着漂亮女人就跟见着洪水猛兽一般。不过暂时对男人仍是没有兴趣,公子放一百个心。”

徐凤年直截了当道:“不算放心。”

澹台长安不怒反笑,而且笑声爽朗,没有半点阴沉气息,这名以玩世不恭著称的大纨绔,似乎天生就有种水到渠成的亲切感,“跟实诚人打交道,就是轻松。那我也就顺水推舟把话说在前头,省得公子你多费心思揣摩。是长安看对眼的人,只要不是存了坏心,否则便是打我几拳骂我几句,都是好事。我可能当下有些膏粱子弟的臭脸色,事后也一定会后悔得不行,公子若真与澹台长安成了知己,可要多多包涵。”

徐凤年跟着走入人走茶凉便再换一轮热茶的幽静小院,直白道:“二公子的知己,是不是太不值钱了,见了谁就逮着做朋友?”

始终拉住徐凤年不放的澹台长安转头一脸受伤表情。

澹台箜篌一拍额头,有这样的无良二哥,真是丢人现眼。不过她倒是没觉得世族出身的二哥跟一个穷酸白丁来往,甚至是称兄道弟有任何不妥。何况这位佩刀的外地人,长得也不算歪瓜裂枣,武功嘛,年纪轻轻就能与杨殿臣打平,也就是落在二哥手里会被拉去喝酒聊天说废话,如果被惜才如命的大哥看到,还不得请回城牧府邸当菩萨供奉起来。

安阳小姐如先前徐凤年在二楼窗口所见,是一位体态丰腴肌肤白皙的美人,身披锦绣,衬托得如同公侯门第里养尊处优的贵妇,这般气质雍容的女子,是很能惹起权贵男子爱怜欲望的,男孩穷养出志气,女子富养出气质,是很实在的道理。离阳王朝最上品的名妓,一种是春秋亡国的嫔妃婕妤,只不过二十年过后,已然成为绝唱,不可遇也不可求了;第二种是获罪被贬的官家女子;第三种才是自幼进入青楼被悉心栽培的清伶,慢慢成长为花魁。眼前这位捧琴的广寒楼头牌,根据李六所说,便是橘子州一个败亡大家族走出的千金。

落座后,身为广寒楼的大当家,澹台长安对待安阳小姐仍是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姿态,笑眯眯道:“安阳姐姐,能否来一曲《高山流水》?我与身边这位不知姓不知名的公子,十分投缘。”

安阳小姐抿嘴一笑,显然熟谙这名澹台二公子的脾性,也不如何多余寒暄,只是点了点头。

徐凤年无奈道:“在下徐奇,姑塞州人士,家里没有当官的,都掉钱眼里了,做些庞杂生意,主营瓷器。”

澹台长安笑道:“你大概也知道我姓名家世了,不过为了显示诚意,我还是说一下。鄙人澹台长安,我们家这个澹台只是那个龙关豪门澹台氏的小小旁支,参天大树上的一根细枝丫而已,吓唬不了真正的显贵。‘长安’二字,我觉得爹娘给得不错,不是什么奢望飞狐城长治久安,只不过想着让我长久平安罢了。徐公子你看,我像是心怀大志的家伙吗?我倒是装模作样,好拐骗那些非公卿将相不嫁的心高女子,奈何底子不行,比我大哥差了十万八千里。喂喂,安阳姐姐,好好弹你的琴,别欺负我不懂琴,也听出你的分心了,我说的这些女子中,就有你一个!”

徐凤年啼笑皆非。对于危险的感知,他身怀大黄庭,比起心思玲珑的小丫头陶满武还要敏锐,澹台长安除非是金刚境以上的高人,否则还真就是没有半点恶意的有趣家伙了,只不过看他的面相与脚步,分明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寻常纨绔,若是故作掩饰,那不论是心机还是修为,徐凤年不管进不进这栋院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就当作既来之则安之。

对于观象望气,是行走江湖的必须技巧,至于是否岔眼,得看双方境界高低。武道高手就如同不缺钱财的富人,脖子上挂着拇指粗细金项链,或者身上挂满一贯贯铜钱的,能是真正的富贾?富可敌国时,多半素袖藏金。气机一旦内敛,除非高出两个境界,由上而下观望,才能八九不离十,否则就很难准确探查,好似安阳小姐丰满胸脯间那块被夹得喘不过气的翡翠,本是诸多种宝石中不起眼的一种,可因为翡翠得天独厚的赌石一事而兴起,很大程度上玉石藏家们钟情的并非翡翠本身,而是剥开石皮的那个赌博过程,动人心魄。

高手也是如此,行走江湖,大多敛起气息,好似与其他高手在对赌,这才有了高深莫测一说,否则你一出门,就有旁观者轰然叫好,嚷着媳妇媳妇快看快看,是二品高手耶。若是一品高手出行,路人们还不得拖家带口都喊出来旁观了?未免太不像话了。这也是江湖吸引人的精髓所在,能让你阴沟里翻船,也能让你踩着别人一战成名。若是到了与天地共鸣的天象境,则另当别论,别说一品前三境,乃至第四重境界的陆地神仙,几乎可以辨认无误,但是这类人物如三教中圣人一般韬光养晦,不好以常理揣度,这也是当初龙虎山赵宣素老道人返璞归真,为何能接连蒙蔽李淳罡与邓太阿两位剑仙的根由。其余以力证道的武夫,都难逃“天眼”。

强如天下第一的王仙芝或者紧随其后的拓跋菩萨,两人被认为一旦联手,可击杀榜上其余八人!他们则根本不需要什么天象,任何武夫,都可以感受这两尊神人散发出的恐怖气焰,这二人除了对方,不管对上谁,都算是碾压而过,任你是陆地神仙,都要纯粹被以力轰杀。

澹台长安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掏心掏肺,听着琴声,看了一眼在旁边欢快喝他亲手所煮梅花粥的妹妹,小小酌酒一口,眯眼道:“说来让你笑话,我的志向是做一名乡野私塾的教书先生,对不听话的男童就拿鸡毛掸子伺候,对女娃儿就宽松一些,倒也不是有歪念头,只是想着她们长大以后的模样,亭亭玉立了,嫁为人妇了,相夫教子了,不知为何,想想就开心。”

徐凤年平淡道:“这个远大志向,跟多少朋友说多少遍了?”

澹台长安无辜道:“信不信由你,还真就只跟你说起过。”

徐凤年忍不住侧目道:“澹台长安,你摘梅花的时候摔下来,顺便把脑子摔坏了?”

喝粥却聆听这边言语的澹台箜篌喷出一口粥,竖起大拇指笑道:“徐奇,说得好!”

澹台长安白眼道:“姑奶奶,刚才谁骂我胳膊肘往外拐的?我是不是要回骂你几句?与人骂战,你二哥输给谁过?”

澹台箜篌做了个鬼脸,再看那名佩刀青年,不觉顺眼许多了,起码二哥狐朋狗友不计其数,可真敢说二哥脑子摔坏的好汉,不能说没有,但也屈指可数。再说了,这位外地游子可是才认识没多久,这份直来直往的胆识气魄,就很对她这位城牧府三公子的胃口,跟这碗梅花粥一般无二!这是不是就是江湖行话所谓的不打不相识?她慢悠悠吃着梅花粥,心情大好。

澹台长安问道:“徐奇,你的志向是啥?我看你武功可相当不差,是做洪敬岩那般万人敬仰的武夫,还是洛阳那般无所顾忌的魔头?或者再远大一些,成为咱们北莽军神那样足可称作顶天立地的王朝百年,独此一人?”

徐凤年想了想,平淡道:“没那么大野心,就是想着家里老爹真有老死那一天,走得安心一些。”

澹台箜篌似乎想起在四楼自己的言语,也不管这个徐奇是否听得见,细声细气小声嘀咕道:“对不住啊,徐奇,我在广寒楼也就是随口一说。”

澹台长安破天荒沉寂下来,良久过后,举杯轻声道:“挺好啊,比我的志向要略大一点点,我就不待见那些口口声声经世济民的家伙,飞狐城这样的人太多了,我许多朋友里也一样,总是望着老高老远的地方,脚下却不管不顾,爹娘健在不远游,他们不懂的。”

见徐凤年眼光投过来,澹台长安尴尬笑道:“我的意思你懂就行,没说你的不是,我不学无术,好不容易记住一些道理,就瞎张嘴。”

徐凤年笑了笑。

澹台长安跟撞见鬼一般,开怀大笑道:“徐奇啊徐奇,你这吝啬哥们儿终于舍得施舍个笑脸给我了,来来来,好汉满饮一杯,咱们哥俩走一个?”

徐凤年举杯走了一个,一饮而尽。

谈到故往,不觉勾起了徐凤年的思绪。他当然喜欢那个娘亲在世的童年,无忧无虑,与两位心疼自己的姐姐嬉笑打闹,就算是娘亲督促念书识字严厉一些,日子也无忧无虑,连天塌下来都不怕。娘亲有一剑,老爹有三十万铁骑,他一个不需要承担任何事情的孩子,怕什么?

世子殿下也不讨厌那个少年时代,与臭味相投的李翰林,耳根子最软更像个女孩子的严池集,闯祸身先士卒背黑锅也不遗余力的孔武痴,在一起干的或荤或素的勾当,都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感觉,都是值得回味或者反思的过往。在那些故去的日子里,徐凤年想起或者撞上不顺心的事情,就拿徐骁撒气,顺手抄起扫帚就敢追着他打。这样的光景,不说在王朝藩王府邸,恐怕在任何一个士族里头,都是无法想象的荒诞画面。可每次徐骁都不生气。一开始徐凤年不懂,只是觉着徐骁对不起娘亲,就得挨揍,他要是敢生气,他就跑去陵墓娘亲那儿告状。长大以后,倒不是说真的还想与徐骁在牛角尖里较劲,一定是憋着怨气才随手抄起板凳扫帚就去撵人,只不过习惯成自然,很多时候手痒顺手而已。世人眼光如何,他们这对父子还真半点都不在意。

收起思绪,徐凤年缓缓说道:“澹台长安,如果没有说谎,你的志向其实挺不错。”

澹台长安使劲点头道:“就知道你会理解我,不多说,再走一个!”

徐凤年白眼道:“走个屁,为了见魏姑娘能省些银钱,在喜意姐那边喝了一整壶黄酒,再走就真得躺这儿了。”

澹台长安痛痛快快独自喝了一杯,啧啧道:“厉害厉害,徐奇,你我挑女人的眼光都一模一样,可我不管如何讨好,喜意姐就是从不让我进她屋子,更别说在她屋里喝酒了。你要知道,自打我十五岁第一眼瞧见那时还是花魁的喜意姐,就惊为天人,这样的姐姐,多会体贴人哪,这朵如今风韵正足的熟牡丹被其他人摘去,我非跟他急,如果是你,我也就忍下了。好兄弟没二话!我之所以买下广寒楼,一半都是冲着喜意姐去的,另外一半嘛,你也懂的,一边挣银子自己开销,再就是替家里边笼络些人脉,反正两不误,我这辈子也就做了这么一桩让老爹舒坦的事情。”

饶是见多了纨绔子弟千奇百怪嘴脸的徐凤年也有些无言以对。

这哥们儿要是跟李翰林坐一起,还真就要投帖结拜了。

澹台长安就跟没见过男人喜欢自作多情的娘们儿一般,也不计较徐凤年是否陪着喝,自顾自一杯接一杯,可都是实打实上好的烧酒,很快就满脸通红。他的身子骨本就虚弱,已经有了舌头打结的迹象。

徐凤年起身说道:“天色不早,先走了,明天再来。”接着笑着向安阳小姐告罪一声:“徐奇委实是囊中羞涩,不敢轻易进入小姐的院子,就怕被棒打出去。”

广寒楼花魁含蓄地微笑道:“无妨,明日先见过了秀妹子,后天再来这院子听琴即可。既然是二公子的知己,若是还敢收徐公子的银钱,安阳可就饭碗不保了。”

澹台长安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坐回席位,双手抱拳道:“徐奇,就不送了,怕你疑心我要查你底细,到时候兄弟没得做,可就冤枉大了。”

徐凤年走出院子,去四楼喜意那边接回陶满武。

小院幽静,可闻针落地声。

澹台长安还在喝酒,只不过举杯慢了许多。

安阳小姐托着腮帮,凝视着这位有趣很有趣极其有趣的公子哥,她看了许多年,好似看透了,但总觉得还是没有看透。

只觉得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一辈子都不会腻。

澹台箜篌想要偷偷摸摸喝一杯酒,却被人拍了一下手背,缩手后哼哼道:“小气!”

澹台长安涨红着一张英俊脸孔,含糊不清道:“女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万一哪次二哥不在,与谁喝醉了,被人欺负,到时候二哥还不得被你气死!”

城牧府三公子嫣然一笑,继而收起笑脸,小声问道:“二哥,你真不查一查这个徐奇的底细?”

醉眼惺忪的澹台长安摇头道:“不查。”

澹台箜篌皱眉道:“为何?这家伙才及冠之年的岁数,比我大不了几岁,就能与杨殿臣打个平手,不奇怪吗?”

澹台长安由衷笑道:“你看啊,二哥我叫澹台长安,这么多年就平平安安的,徐奇徐奇,奇奇怪怪的,有何不妥?”

澹台箜篌踢了一脚二哥,气愤道:“歪理!”

见二哥不理不睬,她好奇问道:“二哥,你还真想当教书匠哪?以前没听你说啊,是骗那徐奇的吧?”

澹台长安趴在几案上,一手握杯,望着头顶的月明星稀,喃喃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醉了醉了。”

他竟是就这样打鼾睡去。

第三章 破茶楼世子听书,痴桃子惜别凤年

陶满武不搭理这茬,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声,咬唇道:『董叔叔说过,国有利器,不示于人。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小人持器,叫嚣不停。』

徐凤年再见到喜意姐,她可就真是没好脸色了,肯定是在为那一拍耿耿于怀,徐凤年也就乐得装傻,抱着陶满武走下楼,缓缓离开夜深人静的瓶子巷,出楼时朝四楼一处窗口摆了摆手。

喜意慌张躲过身子,满是羞意恨恨骂道:“流氓!”

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咬着嘴唇,媚眼朦胧,此时她的媚态,几乎举城无双。

徐凤年走出瓶子巷,小姑娘抱着心爱的瓷枕,嘴角忍不住翘起,抱着它,可比背那沉重行囊舒服多了。

徐凤年眯起眼,内心并不如他表面那般轻松闲淡。

除去舒羞精心打造的面皮这类可以亲见的玩意,以及王府梧桐苑那个做傀儡的伪世子,一趟北行,意味着整个北凉王府智囊的缜密运作,实在是在暗地里做了太多隐蔽事情。例如徐凤年如今身上这张以备出留下城以后的路引,就意味着他来自一个无比“真实”的姑塞州家族,是一个如假包换做瓷器生意家族的庶出子弟。世子殿下的其中一张生根面皮也因此而来,而那个可怜的正主笃定了不知死在何处,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葬入祖坟,竖起墓碑。一环扣一环,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徐骁明言,只要世子殿下出了北凉,就不再派遣任何死士护驾,李义山与当局者都毫无异议,因为都知道再有死士跟随,就会有蛛丝马迹可寻,须知北莽有一张紧密蛛网,笼罩整个皇朝。而这一只只嗜血蜘蛛,最敏感蛛网上一丁半点的风吹草动。

朱魍是“蛛网”的谐音,由北莽天子近臣李密弼一手创建,模仿离阳王朝的赵勾,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提竿捉蝶捕蜻蜓,听着诗情画意,却是血腥无比,一旦被黏粘在杆上,就要人头落地,因为这个阴暗机构可以先斩后奏,足见北莽女帝对李密弼的信赖,故而后者一直被视作第九位影子持节令。无法想象,这名权倾朝野染血无数的刽子手已经手刃数位耶律皇室成员,慕容氏子孙更是大多死于他手。在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一名郁郁不得志的东越寒族落魄书生,兴许真是南橘北枳,有些人物注定要蛰虫一遇风雨化成龙。李义山曾说,死一个李密弼,等于斩去北莽女帝一眼一臂。

可这名已是花甲之年的老书生,算是暗杀的老祖宗,除了老死,或者被北莽女帝赐死,实在没有被刺杀的可能。

澹台长安是真风流还是假纨绔,徐凤年一时间看不穿,但将入飞狐城所有细节权衡算计以后,确定并无露出马脚的可能,就不去庸人自扰,说到底,大不了杀出城去。

陶满武突然小声说道:“你走了以后,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不过喜意姨有说你是流氓。”

徐凤年点头笑道:“你知道什么。女人说你是流氓,是夸人的言语。”

陶满武哦了一声,约莫是报复他不许与喜意姨说话,不断重复道:“流氓流氓流氓……”

徐凤年撇嘴讥讽道:“这位小姑娘,想让本公子拍你屁股蛋,还早了十年!”

陶满武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依偎在他怀里,这次只说了一遍:“流氓!”

借着城内青楼林立的东风,飞狐城夜禁宽松,甚至这个时分仍有许多担货郎托盘担架来到街上,歌叫吆喝买卖。陶满武是个小吃货,填不饱肚子就睡不安稳,到头来受罪的还是徐凤年,于是掏了块小碎银一口气买了两碗紫颈菊花瓣熬成的金饭与几样糕点。到了客栈,正是李六守夜,以往这个点上,他多半是在打瞌睡,大概是来回了趟瓶子巷,兴奋得不行。徐凤年要了张桌子,喊他一起吃,健壮憨厚的小伙子说了声好咧,也不与这位徐公子太过客气生分,见昵称桃子的小姑娘捧着条精美瓷枕,也吃不准什么来路,并不多问。徐凤年指了指楼上,陶满武就停下吃食动作,连忙抹嘴起身,徐凤年把剩下的糕点都送给李六。

到了房中,背对陶满武,徐凤年驭出那柄暗杀过闸狨卒的飞剑蚍蜉,指甲刺入手心,在浮空飞剑上一抹,看似轻描淡写,却玄机重重。十二柄出炉时辰各有不同的飞剑胚子,纹理也是天壤之别,饮血成胎这个细工慢活,鲜血多一丝则满溢伤剑纹,少一丝则剑气衰弱,纹理好似通灵飞剑一张嘴,容不得半点疏忽。徐凤年没有急着收回蚍蜉入袖,望着眼前那一抹如风吹清水起微漾的风景,轻轻叹息。广寒楼里的喜意,最让他心生感触的不是她的音容,而是屋内那些好似离阳王朝清流名士玩弄翰墨的小摆设,美人榻、黑釉盏、三脚蟾蜍滴砚等等。徐凤年进入龙腰州后一直阴霾的心情,终于好了几分,青楼花魁尚且如此钟情中原雅致器物,想必逃窜拥入北莽的那些春秋破落士子,多半即便是流寓异乡,也不改先前膏腴土地千百亩的富贵常态,这些每逢太平盛世就会死灰复燃的雅士习气,终归会潜移默化,对北莽权贵阶层产生巨大而缓慢的影响,就如世子殿下养剑如出一辙,缓缓渗透入这个尚武好战的蛮夷皇朝。北莽女帝以极大度量接纳了春秋遗民,大肆提拔士子书生,其利显著,其弊却隐蔽。风流不输南方任何世家子的澹台长安便是一个绝佳例子,一笼龙舌雀能买多少匹战马多少甲胄兵器?

徐凤年悄悄收起蚍蜉,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了眼趴在床上托腮帮凝视瓷枕的陶满武,笑了笑,打趣说道:“小财迷,以后要是出城远行,你也带上瓷枕?不怕累?”

陶满武一脸坚定道:“我可以背着钱囊,捧着瓷枕!”

徐凤年点头道:“很好,没银子花了,我就可以卖了瓷枕换酒喝。”

陶满武紧张万分,仔细瞧了徐凤年一眼,如释重负,咧嘴一笑。对于自己的灵犀天赋,小姑娘自打记事起,就一直怀揣着本能的忐忑不安,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沾沾自喜。徐凤年好奇问道:“你能看穿人心,是连他们心里言语都知道,还只是辨别心思好坏与心情转换?”

陶满武犹豫了一下,死死闭着嘴巴。

徐凤年笑道:“听说飞狐城有曹家牡丹包子、薛婆婆肉饼、嘉青瓶子巷熬羹、梅家烤鹅鸭、段家羊肉饭从食,有很多好吃的;苏官巷集市庙会上有羊皮影戏,有各种说书、士马金鼓铁骑儿,还有佛书参请,有荣国寺扑人角抵,有竹竿跳索,有藏掖幻术,有弄禽人教老鸦下棋,有这么多好看的,想不想边吃边看?”

陶满武哼了一声。

徐凤年一脸遗憾道:“行,那明儿我自己去逛荡,你就留在客栈抱着瓷枕数碎银好了。”

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小姑娘哼哼了两声。

徐凤年忍俊不禁,熄了桌上油灯,在床上靠墙盘膝而坐,笑道:“睡你的。”

小姑娘打了个滚儿,趁机轻轻踢了他一脚。徐凤年不理睬,凝神入定,一个时辰后还要饲养飞剑黄桐,好在大黄庭能够让人似睡非睡,养剑十二,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劳心劳力,不至于太过困乏,事实上就算没有摊上养剑这桩事,徐凤年也不敢睡死。过了半晌,习惯了在徐凤年怀里依偎着入睡的小姑娘松开冰凉瓷枕,摸摸索索钻入温暖怀中,很快就打着细碎微鼾,安稳睡去。徐凤年依次养剑三把,天色已泛起鱼肚白。把陶满武裹入棉被睡觉,徐凤年拿起就放在床头的春雷刀,走到窗口,伸了个神清气爽的懒腰,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谈不上好坏,也就不庸人自扰,酣畅淋漓斩杀谢灵以后,且不论开窍带来的裨益,整个人的心态与气质也都浑然一变。

窗外渐起灰幕小雨,淅沥沥春雨如酥,轻风润物细无声。陶满武悠悠醒来,看着那个背影,怔怔出神。这个世界在她眼中自然与常人不同,在小姑娘看来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层光华,大多数是灰白,市井百姓大多如此;偶有人散发不同程度的青紫彩晕,爹便是如此,如青山,董叔叔则有紫气缠身;将死之人,则是黑如浓墨;坏人杀气勃发时,会是猩红,刺人眼眸;像喜意姨这般言行一致的好心女子,内外暖黄。世间万物,在陶满武眼中分外绚烂,越是长大,便越发清晰。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深紫透染金黄,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景象。

陶满武不会知道,她若是被有心人察觉,便会被视作是释教的活佛转世,是道门的天人降世,可惜谢灵不知为何不曾识货,若是将注意力放在她这颗七彩琉璃心上,而非世子殿下身上,说不定可以借力一举重返巅峰时的指玄境界,至于事后是否受到气数反扑,相信以魔头谢灵誓杀洛阳的执念,断然不会在意。

徐凤年没有打断身后小姑娘的审视,等她收回视线,才转身笑道:“吃过了早饭,带你去看庙会。”

陶满武一脸疑惑,约莫是不理解他为何大发慈悲,在她看来,这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坏蛋家伙精明而市侩,让自己吃足了苦头,怎么才一晚上就变了口风?

徐凤年轻笑道:“我已经想好,到时候独自离开飞狐城,就不带你这个拖油瓶出城了。放心,不耽误你吃穿,肯定比跟着我要舒服惬意。这不趁着还在一起,假扮几天好人,省得被你记恨。我可是听说你这种可以看透人心的家伙,每当念念不忘,老天爷必有回声。我还想好好活着,整天提心吊胆,不好受。”

小姑娘咬着嘴唇,死死盯着他,估计是确定了他没有说谎,是真打算将她留在飞狐城,本该庆幸逃离水深火热的小妮子,不懂什么城府掩饰,一脸黯然。

徐凤年也不火上浇油,牵着她下楼,吃过了暖胃的早点,二人一同走向城西的苏官巷。一路上小姑娘都冰冷着小脸蛋,没个好脸色给新加上冷漠无情印象的徐凤年。不过孩子凑巧感触的悲欢离合,像一壶新酒,味道都在那上边飘着,不像成人的老酒滋味,都沉淀在了酒坛子底部,不喝光便摇勺不干净。徐凤年用一串糖葫芦和一只装有结网蜘蛛的小漆盒,就让陶满武阴转多云。盒子取名“奇巧”,也是中原传入北莽的精致玩件,将小蜘蛛贮藏入盒,次几日便可观察结网疏密。这本是春秋诸国七夕节女子多半要购买的相思小物品,在盒内放小纸写上爱慕男子的姓名,蛛丝意味着月老红绳,算是祈求一个好兆头,若是结网紧密繁盛,女子自然要见之暗自庆幸喜悦。

徐凤年步子大,两次游历后,对这类庙会种种表演贩卖见怪不怪,嫌弃瞪大眼睛左顾右盼的小妮子走得慢,就干脆让她骑在脖子上。陶满武正跟这家伙生闷气呢,才不管淑女体统,当仁不让骑了上去,小脑袋搁在大脑袋上,一颗糖葫芦都不给他吃,馋死他才好。

二人看了会儿素纸雕鉴的简陋皮影戏,是讲述凉莽两地的边境战事。北莽黄宋濮在内几位将军当然是情理之中的雕琢以堂堂正貌,而北凉王徐骁以及小人屠陈芝豹则刻以狰狞丑形,对飞狐城百姓来说很讨喜。徐凤年一笑置之,觉得没冤枉徐骁,倒是陈芝豹那般风流鼎盛的白衣兵仙,给雕刻成如此不堪入目的丑角形容,有失公道。提弄傀儡的艺人扮演着说书人的角色,纸雕人物既然是两朝边境首屈一指的军界权臣,也就离不开战火纷飞,这与酒肆茶楼说书讲史的征前之事略有区别,说到刻意渲染的激烈战事时,观众们目不转睛,屏气凝神,十分入戏。

徐凤年才走开,就看到澹台长安与妹妹澹台箜篌带着几名扈从走在熙攘人流中。澹台箜篌手里也提着一只奇巧蛛盒,不过是紫檀盒子,所耗银两远不是陶满武手中木盒能够媲美的,盒中吐网蜘蛛更有差异,想必城牧三公子的蜘蛛也会理所应当地吐网更密,大概是银子多了,便会奇巧更奇巧。双方对视后,澹台长安笑容灿烂,率先走来,扭头对妹妹得意道:“怎样,被我说中了吧,徐奇肯定会来庙会。”

澹台箜篌瞪了一眼徐奇,无奈道:“不就是打赌输你一两银子嘛,得意什么。”

澹台长安大笑道:“二哥赚别人百两黄金那也不见得如何高兴,指不定还是他们偷着乐,不过赚你一颗铜板儿都值得开心。”

徐凤年比澹台箜篌还要无可奈何,这飞狐城头号纨绔的二公子真是神机妙算。不知为何,徐凤年是真相信澹台长安在这儿守株待兔,而非让人盯梢,一来以徐凤年如今的玄妙五感,能够轻易探知周遭的特殊视线,再者对这位志向是做乡野教书匠的无良子弟并无恶感,这不能叫英雄相惜,可以算作是纨绔相惜。尤其是见陶满武并无异样后,徐凤年更是松了口气。澹台长安是个有话直说的爽快性子,见陶满武长相可爱,便伸手去捏小脸颊,被躲过以后,也不以为意,就拿自家妹妹开涮,“我这妹妹口口声声要嫁给我做媳妇,其实暗地里对赫连家一位俊彦思慕得紧,这不就买了奇巧,回头肯定就要偷偷摸摸做贼一般写下那名英俊公子哥的姓名,若今天见不着徐奇兄弟,我也就不会说破她的心事,撑死了深夜爬墙,去偷出那张纸条丢掉,让她第二天对着蛛网哭死。”

涨红脸的澹台箜篌一脚猛踩在澹台长安脚背上,后者一阵吃痛,倒抽冷气,对这个宠溺惯了的妹妹,只能敢怒不敢言。

一起逛了半个时辰,澹台长安便被按捺不住的澹台箜篌拉走,二公子与徐凤年约好晚上在广寒楼喝酒,被妹妹强行拖着离开。望着这对关系融洽的兄妹,徐凤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陶满武伸出小手揉了揉他的眉头。

陶满武心安理得地骑在某位坏蛋的脖子上,居高望远,悠游庙会,冷不丁发现假面假名的家伙停下脚步,便循着视线看去,看到一个消瘦的小姐姐站在眼前,怯生生地递出一张纤薄招子。徐凤年愣了一下,从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手中接过招子。这类招子是说书先生招徕生意的小手段,粗略写有几句所讲内容的梗概,不论是说铁骑儿还是烟花粉黛还是人鬼幽期,酒香还怕巷子深,除了正主待在酒肆茶坊,就让搭台的去街上递请顾客入内旁听,排场大小与名气高低挂钩。一些著名说书人,往往可以在闹市酒楼外头悬挂出金字帐额,眼下这位就相当寒碜了,仅以幅纸用绯帖尾。但让徐凤年讶异的是他认得这个小姑娘,正是出北凉前在城内僻静茶楼内见到的那对爷孙,年迈目盲说书人酌酒而谈,小姑娘捧一支劣质琵琶。徐凤年看到招子上所写,更是一惊复一惊,竟然敢在北莽城池内说北凉世子千里游历的故事!环视一周,徐凤年安静地望着这个小姑娘递出十几份招子后,这才背着陶满武尾随她走入一栋生意相对冷清的茶坊。落座后,要了一壶茶水,果真看到茶坊中心位置空出一块,目盲老者习惯性地在小板凳上搁了竹板与一碗浊酒,他孙女递完了简陋招子,就小跑到老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琵琶,与相依为命的爷爷轻声说了几句。约莫是老人所说北凉世子殿下,太过新鲜得惊世骇俗,递出的招子大多引来了乐意付出茶资的实打实客人,让茶坊老板眉开眼笑,对自己的眼光魄力都十分满意。

目盲说书人端碗小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并未步入正题,而是朗声道:“今日老儿不说那男女缠绵的烟粉,也不说那人世之外的灵怪,只说这北凉世子腰悬双刀的数千里游历,博取看官们几声笑,足矣。”

老说书人言毕,小姑娘顺势一抹琵琶,美妙的琵琶声清脆响起。老人再捧碗喝一口茶坊老板打赏的烈酒,喝完轻轻放下,拿起竹板,按规矩念白道:“聪明伶俐本天生,懵懂纨绔未必真。荒唐只因时势起,金戈戎马谈笑深。九曲长河比心浅,十重铁骑如雷震。岂会酒色忘江山,才知诗书误世人。”琵琶声渐起,但仍是小桥流水婉转,不闻铿锵。坐在角落的徐凤年会心一笑,不再去看搭档娴熟的爷孙二人,只是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有些佩服这个上了年岁的说书人,竟然敢在北莽境内说世子殿下的好话,不过好在北莽风气粗野而开明,不兴什么文字狱,极少因言获罪,哪怕抨击朝政,也无大事。老人所说当然是道听途说而来,与真相大有出入,不过噱头不小,听众们也觉着津津有味,尤其是当说到襄樊城外世子殿下单枪匹马面对那靖安王赵衡与整整千骑铁甲时,一些起先不以为然的茶客们都入了神,几个本想着抬脚走人的听众也都坐回位置,重新与店小二要了壶茶水。而目盲老人也在此时故作停歇,茶客们知道这是要收钱了,倒也有几桌丢了些铜钱到一只大白瓷碗里,叮叮咚咚,十分悦耳。老人不再卖关子,继续娓娓道来,当他说到北凉世子持矛捅死一员骁勇骑将,茶客们立即抱以惊叹啧啧声,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开始议论纷纷,大抵都是不信这名世子殿下能有如此马战本事。对于靖安王赵衡,北莽百姓因为说书先生讲多了当年离阳王朝皇子夺嫡的精彩好戏,也有所耳闻,知道这名藩王只是时运不济,才没能成为九五至尊。

徐凤年见陶满武听得咋舌,瞪大眸子,一副恨不得跑去催促老先生快说快说的俏皮表情,便在桌底下刺破手指,滴血养剑,收入袖中后,倒了杯茶水,闭目凝神。目盲老人拿捏巧妙,当听众们又有些不耐烦时,终于说到天下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插叙了一段当年大将军徐骁马踏江湖的事迹,听众们立即又给吊起胃口。徐凤年哑然失笑,大雪坪一战,活下来的没几个,这几个都绝不会泄露天机,老人说得便玄之又玄了。讲到那徽山牯牛大岗紫雷阵阵,只说成了是剑神李淳罡的无上神通,听众们大多嗤之以鼻,看情形,这羊皮裘老头儿不得比咱们北莽军神拓跋菩萨还厉害?那武评十位,怎的就没这位老剑神?只听说有个拎桃枝的邓太阿嘛。老人听到嘘声以及无数喝倒彩,不急不躁,这时候琵琶声愈演愈烈,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让人担心小姑娘那双孱弱纤手是否支撑得住。老人在琵琶声营造出的壮阔氛围中,说起了压轴好戏一般的飞剑临世,说老剑神以“剑来”二字,就教徽山与龙虎山数千柄剑一齐飞至大雪坪当空,遮天蔽日。听众们瞠目结舌,乖乖,难道还真是天底下屈指可数的陆地神仙?当老人说到龙虎山赵天师出声要老剑神还剑天师府时,老人一顿,一字一字说道:“看官们可知下文如何?”得,掏钱掏钱,这次茶客们给铜钱十分痛快,稀里哗啦很快就将大碗装满,性子急的跑去丢完了铜钱,坐回座位就赶忙说道:“老头儿,快说快说!”目盲说书人喝了口酒,笑道:“那剑仙境界的李老前辈朗声传话给偌大一座龙虎山,世子殿下说还个屁!”整座茶坊一片死寂,随即轰然叫好,许多只觉得解气的茶客都开始猛拍桌子。徐凤年身边的陶满武扑哧一笑,徐凤年掏出一块几分重的小碎银,撇撇头,小丫头本就觉得老先生说书精彩纷呈,见这个小气鬼竟然破天荒阔绰了回,总算给了个笑脸,抓住碎银就跑向茶坊中心,满脸通红地轻轻放入碗中,再跑回徐凤年身边,依偎在他身边不敢见人。众人也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十有八九是无聊的富贵子弟,钱多到没地方花了,也无多想。目盲说书人,说至东海武帝城,只说世子殿下端碗上城头,却没道出原委,茶客们听得惊心动魄,不约而同想着这位世袭罔替的北凉世子还真是胆大包天,倒也不探究底细,听说书人说故事,较真做什么。当老人说起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王仙芝飞掠到东海水面,剑神剑开天门,王仙芝让东海升起,茶坊顿时全部寂静无声。北莽民风彪悍,飞狐城再阴柔,那也是相对其他城镇而言的,骨子里终究也流淌着尚武的鲜血,他们可以看不起离阳王朝的帝王公侯,看不起那些软绵绵的名士风流,却绝对不会看不起登榜的春秋名将顾剑棠,更不敢看不起称霸江湖一甲子的武帝城城主,北莽上下,只会遗憾这位老武夫不是本朝人物,却不会去质疑王仙芝能够排在拓跋菩萨前面,成为天下第一!甚至对于那北莽死敌的人屠徐骁,他们也是打心眼里敬畏有加,北莽不管是市井之下还是庙堂之上,不乏有人坦承对徐骁的敬服。当年传言皇帝陛下愿意“妻徐”,他们怒骂口出狂言的徐瘸子不知好歹之余,始终少有人去骂徐骁是不配与女帝共分天下!在北莽看来,天下还有谁比人屠更配得上自己王朝的女帝?离阳王朝的皇帝?滚你的蛋,去你娘咧。尾声,广陵江畔,大潮起,世子殿下割肉。李淳罡一剑斩甲两千六。一座茶坊已是落针可闻。唯有琵琶声声炸春雷。连茶坊掌柜都目瞪口呆,慢慢摸出几块还没焐热的碎银,让伙计送到碗里去,一点都不心疼。今天幸亏请了这对爷孙二人说书,挣了许多额外银钱,便打定主意要让他们继续说上几天,保管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故事讲完,一些富裕些的茶客们都又加了点闲钱。徐凤年拍了拍陶满武的小脑袋,笑道:“去,跟那位弹琵琶的姐姐说我请他们喝茶。”陶满武欢快跑去,爷孙二人原本不走这些应酬过场,兴许是见小姑娘天真烂漫瞧着面善,那名临窗而坐的公子哥也不像恶人,就答应下来。徐凤年招手喊来伙计,要了一壶好茶一壶好酒,陶满武坐在徐凤年身边,仰慕地望着对面的姐姐,她自己只学过琴,对琵琶一窍不通,只觉得这位小姐姐厉害得很。目盲老人喝了口酒,嘶了一口,慢慢回味,沧桑脸庞露出一抹会心的笑意,“谢这位公子赏钱又赏酒,可惜老头儿也就会些说道故事,无以回报。”

徐凤年笑道:“本就是觉着故事好听,身上有些小钱,好不容易打发掉时间,算是意外之喜,老先生无需上心,就当他乡遇故知,兜里铜钱多一些的那位,请喝些酒也是人之常情。”

老人爽朗笑道:“是这个理。公子肚量大,老头儿也不能矫情了,来,碰一碗。这酒虽说不如咱北凉那边的绿蚁地道,却也是好酒。”

二人一饮而尽,至于大小姑娘则喝茶,掌柜的也顺带送了些花不了多少钱的糕点瓜果,她们也是心情轻松闲适。

徐凤年笑问道:“老先生在北莽说北凉世子的好话,不怕惹麻烦吗?”

年过花甲的说书老人摇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如今这世道,想比同行多挣点钱,总是怕不得麻烦的。”

徐凤年看见老人端碗手背上伤痕纵横,问道:“老先生曾是北凉士卒?手背当年刀伤可不轻哪。”

老人估计年轻时候也是火爆脾气,如今说话仍是半点没有顾忌,直爽笑道:“可不是,那会儿疼得只差没有哭爹喊娘。那时候才入伍北凉军,被老伍长笑话得不行,后来几次受伤要更重,不过反而咬牙忍忍,也就忍下来了。年老了回头再想,还真挺佩服自己。不过公子可能不清楚那会儿北凉军,嘿,你要是没点伤疤,哪里好意思去跟肩并肩杀人的袍泽打招呼,是要被当作小娘们儿的!说来好笑,入伍几年后,恨不得多被砍两刀才好。咱们老伍长死前就说过,谁他妈的想篡老子的位,行,脱光了衣服,谁伤疤比老子还多,谁去当这个伍长,一句话,谁砍下脑袋比老子多,兔崽子撒尿都要老子来解裤子,都没有问题!”

徐凤年喃喃道:“老先生为何说是那会儿的北凉军?”

说书人喝了口酒,犹豫了一下,再喝一大口后,缓缓苦笑说道:“这些话也就只能与公子这般外人说了,也不算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更算不上家丑。当年咱们大将军打赢了西垒壁,灭了几乎与当时离阳势均力敌的西楚皇朝,北凉军上下都憋着口怨气,想着他娘的京城那帮文官老爷站着说话不腰疼,连皇帝老儿都百般猜忌大将军,要不咱们干脆就反了?!让大将军自己当皇帝去,大将军坐龙椅穿龙袍,谁不服气?可惜大将军不肯啊,其实这也没啥,对于我们这些当小卒子的辽东老人来说,只要给大将军鞍前马后都成,不做皇帝就不做皇帝。后来老头儿我就跟着到了北凉,这味道就变了。大将军还是那个大将军,没谁有半句怨言,可大将军也不是四头六臂的人啊,底下一些个将领估摸着是觉着天下太平,该捞银子回本了,后来许多没打过仗的文官也爬上去,老头儿与一些个老兄弟也就心灰意冷,尤其是我,瞎了眼,就不占着茅坑不拉屎白白浪费北凉军口粮了,能给边境上的新卒省一口是一口。北凉几个州,我都走过,目无王法的纨绔子弟何曾少了去,老头儿读书不多,也就认识几个字,也想不明白这给赵家打天下打得值不值。”

见对面公子不说话,说书人哈哈笑道:“公子可别因为老头儿唠叨了几句,就以为咱们北凉三十万铁骑好对付,一些个当官的不像话,大将军可始终是那个大将军,说句在公子耳中可能难听的实话,有大将军当北凉王的一天,你们北莽哪,就别想南下一步!大将军不打到你们北莽王庭,就烧香拜佛吧!”

徐凤年笑了笑,道:“喝酒。”

目盲说书人举起碗,“喝!”老人喝得尽兴,自言自语道:“之所以耐着不死,是有身边这苦命小孙女要照应,再就是真怕咱们北凉的人心散了。万一,万一大将军有个好歹,三十万铁骑咋办?四五年前老头儿听说那世子殿下游手好闲,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掷千金,败家得很,真是恨不得去北凉王府打一顿,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个事,这不就想着自己反正没几年好活了,能到北莽走几座城镇是几座,与你们北莽人好好说说咱们未来的北凉王,好叫你们北蛮子睡不踏实,哈哈。老头儿大不了就挨几顿骂吃几顿打,死不了。真死在北莽,比起当年那些马革裹尸的老兄弟,也不差了。”

老人回过神,愧疚笑道:“这位飞狐城公子哥,老头儿胡言乱语一通,莫要介意,这顿酒喝得上头了。”

徐凤年摇了摇头,用北凉腔调微笑道:“老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北凉人?”

说书人一愣,心思百转,猜测徐凤年是来北莽做买卖的北凉商贾子孙,但为了小心谨慎起见,也放低声音,笑容发自肺腑,说道:“难怪了,怪不得公子说他乡遇故知。放心,老头儿知道轻重,今天只当是与一位飞狐城的公子哥蹭了壶好酒喝。”

徐凤年笑道:“要是以后说书惹恼了小肚鸡肠的北莽人,老先生大可以骂几句北凉王与北凉世子,不打紧的,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你孙女尚未找到好男人,还靠着老先生说书挣钱呢。”

说书人摇头道:“骂什么,大将军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老头儿骂大将军,到了地底下还不得被老伍长他们给白眼死。世子殿下也不舍得骂,以前瞎了眼,骂了那么多,再多骂一句,老头儿就死得不安心。老头儿孙女,既然生在了老宋家,就是这个命,没啥好抱怨的。”

捧着琵琶的小姑娘柔柔一笑。认命而坦然。

徐凤年放下酒杯,轻声道:“老先生,若是信得过,可否将你孙女手中琵琶借我试试弦音?我家二姐尤其擅长武琵琶,我天赋比不得她,不过耳濡目染,还算略懂一二,兴许能与小姑娘说些浅显见解。”

老人笑道:“这有何舍不得的。二玉,递给公子。”

徐凤年笑了笑,“劳烦姑娘把擦琴布一同给我。”

小姑娘脸一红,站起身后小心递出这支心爱的琵琶。

徐凤年细致擦过琵琶后,正襟危坐,想了想,右手四指齐列,由子弦至缠弦向右急速撇进如一声。再回撤三指,仅用右手食指自缠弦自老中子三弦次第弹出。一撇一挂。弹了多年琵琶的小姑娘眼前一亮。这支琵琶只是最下品的白木背板琵琶,与那些紫檀红木花梨木制成的上品琵琶差了太多,远达不到强音可达两三里以外的国手境界。徐凤年依次将扫摭分勾打轻轻演示一遍,这才抬头对站在身边的小姑娘笑道:“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质算好的了,若是银钱允许,可以稍稍补胶,老先生说书内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项。还有第一弦已是离断弦不远,不过在我看来,既然是弹琵琶给看官们欣赏,弹断琵琶弦也是一桩所有人都会喜闻乐见的美事,大可不必忙着换这第一弦。我再与你说一些南派大国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记住多少是多少……”

一个说,一个听。目盲老人浅饮慢酌,优哉游哉。有聚终有散,徐凤年教完了被公认已是几近绝传的曹家技法,就起身告辞,牵着陶满武的小手离开茶坊。

小姑娘捧回琵琶,喃喃道:“爷爷,这位公子是谁?”

老人喝了最后一口酒,脸色红润,笑道:“大概算是萍水相逢的好人吧。”年迈说书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曾面对面,与北凉王说北凉。

陶满武的小脑袋搁在徐凤年的大脑袋上,一起回到客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丫头准备给那位小姐姐看一下自己手里的奇巧蛛盒,不曾想才到门口,就看到闹哄哄的场面,许多青皮无赖模样的男子在外边叫骂,满嘴不堪入耳的粗话野话。孙掌柜站在台阶上跟一名五大三粗的彪悍汉子弯腰赔笑,汉子将掌柜偷偷递出的一兜银子抛了抛,本来冷笑的脸庞骤然变色,将一小囊银子砸在地上,一拳推在老男人胸口。孙掌柜媳妇和两个女儿躲在客栈大门内,哭哭啼啼,见到家中顶梁柱给打倒在地,愣是不敢去搀扶,生怕惹恼了这些为恶乡里的凶神恶煞。徐凤年向身边旁观的百姓询问,才知道一个大概。约莫是孙掌柜媳妇和长女去城西集会那边游玩,人群里碰到了吃女子便宜的油子,长女脸皮薄,性子又泼辣,被摸了屁股,当场就甩了人家耳光,那名青皮身材瘦弱,没料到姑娘如此狠辣,被一巴掌甩趴下,丢了脸面,见她面生,也没敢当场发作,便喊上几位邻里一起游手好闲的兄弟,跟梢到了城东这栋酒楼,与当地相熟的混子一番计较,知道孙掌柜没什么背景靠山,这就搬动了一位道上大哥,再呼朋喊友二十几人一起杀了过来,铁了心要从软柿子好拿捏的孙掌柜身上割下一大顿油脂,七八两碎银如何能入他们的法眼?孙掌柜挣钱以后,衣食无忧,读过些诗书,有文人气,好面子,被一拳打翻,疼痛还在其次,落在街坊邻居眼中,让他倍受难堪,尤其是被家里三名女子看到,尤为憋屈得抓狂,爬起身拎了条板凳就要与这帮泼皮拼命。为首大青皮习武多年,把式傍身,岂会在意一条板凳,亮了一招腿法,将板凳踢成两半,把满腔热血的孙掌柜给打蒙了,正犹豫着是不是去灶房拿把菜刀出来,就给一名瘦猴无赖偷偷摸摸来到他身后,一腿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那瘦猴颧骨突出,目小深陷,平时帮派间斗殴,都是动嘴多于动手,这一脚偷袭自个儿觉着挺英雄气概,可惜拉伸幅度太大,腿脚竟然不争气地抽筋起来,只得瘸拐着站在一边,引来大片讥笑,瘦猴正要发飙,眼角余光瞥见被抢了风头的道上大哥皱眉,立马闭嘴,退回一边。

徐凤年放下陶满武,牵手走到青皮头子身前,十分利索地给了几张十两面额的银票,笑道:“这位大当家的,不知道孙老哥有什么不敬之处,还望赏个破财消灾的机会。”

可以不卖谁的面子,但银子的面子不能不卖,结实手臂纹刻一头狰狞黑虎的大青皮冷冷问道:“你小子是哪条道上的?”

徐凤年微笑道:“小的比不得大当家的豪横风采,只是给城牧府二公子当差打杂的,算不得什么人物。二公子相中了这家酒楼的一道五枝羹,一来二去,我就与孙掌柜有了些交情,这不就是来酒楼讨要这一道招牌素菜。大当家肚里好撑船,孙掌柜这边有错在先,多多包涵,小的若是这事儿办砸了,即便到了二公子耳朵,酒楼也不占理,二公子事情多了去,万万不会计较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只不过小的办事不力,在二公子那边印象不佳,可就惨了,也就捞不到这里头半颗铜钱的油水。所以这三四十两银子,不成敬意,就算小的跟大当家讨个熟脸,发发善心,别断了小的财路,赶明儿大当家得空,在下再请诸位兄弟搓一顿好酒,大当家意下如何?”

大青皮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洒然一笑,将银票揣入怀中,拍了拍徐凤年肩膀,道:“既然小兄弟认了错,这事情本就说大不大,就当给你面子,揭过了!以后到了城西那一片,找我喝酒,简单,只要报上飞狐城‘镇关西’的名号!”

热闹没了,旁观的各路神仙也就纷纷散去。

入了酒楼,一头雾水的孙掌柜顾不得惊魂未定,小声问道:“徐老弟,真是城牧府上的贵人?”

徐凤年拣了张干净桌子,落座后笑道:“哪能与城牧府攀上高枝,只不过家里有长辈与府上管事有些生意来往,与澹台二公子半点不熟,这趟去城牧府厚着脸皮投了张名刺,也不知道能否见着他。孙老哥知道我家做些不成气候的瓷器买卖,二公子是此道行家,若是真侥幸被青眼相加,以后还真说不定能拉上二公子来酒楼吃上一顿,到时候孙老哥可别收饭钱茶钱啊。”

孙掌柜心神大定,搓搓手,如释重负道:“可不敢收二公子的银钱,能来酒楼就是天大脸面了,徐老弟,今天这事多亏你仗义相助,老哥这就去拿银子还你,还有,不管你在客栈住几天,衣食住行,只要是花钱的,老哥都包办了,你要是不肯,老哥跟你急!”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笑道:“孙老哥,那三四十两银子就别跟小弟计较了,我好歹是去得广寒楼的商贾子孙,你若是钻牛角尖,可就是不认我这个兄弟了。以后只要到了飞狐城,保证来你这儿蹭吃蹭喝倒是真的,这点小弟绝不含糊,这可不是与老哥你说笑,别肉疼。”

孙掌柜胸口愤懑一扫而空,哈哈大笑,坐下后与站在远处的媳妇女儿招招手,道:“来,与徐老弟招呼一声。”

便是那个嫌弃徐凤年太老的小姑娘,也与娘亲姐姐一同规规矩矩施了个万福。三名女子梨花带雨,劫后余生,对徐凤年也就生出了几分感激,何况听上去这名面容清秀却佩刀的公子哥与城牧府有些关联,这让她们也都因为孙掌柜有这么一号称兄道弟的年轻公子,颇有一荣俱荣的感触。长女原先对老爹被人三两下撂翻在地,觉得丢死了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当下也只是觉得老爹血性,并且有识人的本事,再无半点埋怨。孙掌柜媳妇作为商妇,更是世故伶俐,亲自身姿摇曳,返来端了一壶好酒过来,给自家男人和徐凤年倒酒,好趁热打铁,将这位富贵隐忍的公子哥与酒楼绑在一起,以后再与那帮青皮起了冲突,不说让他冲锋陷阵,也好让他不至于冷眼旁观。孙掌柜小女儿一直迷迷糊糊的,被姐姐拧了一下,抬头见她丢眼色,做了个“澹台长公子”的口型,小姑娘顿时神采奕奕起来,不管不顾,火急火燎问道:“徐哥哥,你如果去了城牧府邸,能见到澹台长公子吗?如果见着了,千万记得与他提起我啊,我叫孙晓春!”小姑娘又被一拧胳膊,马上醒悟过来,笑眯眯道:“还有我姐,她叫孙知秋!”孙掌柜和媳妇相视一笑,对这对走火入魔的女儿有些无奈。姐妹二人则是都满眼的期待希冀,管不上什么矜持腼腆。

徐凤年哑然失笑,只得点头道:“真有机会的话,一定为两位姑娘美言几句,只是却不敢保证一定能见到那位英武公子。”

姐姐孙知秋年长,懂得更多一些人情世故,笑着点了点头。妹妹孙晓春却是表情沉重,一本正经说道:“一定要见到的!”她们娘亲作势要拍打小丫头,眼神语气却柔和,“不许无礼。”

徐凤年笑道:“嫂子,无妨无妨,不过举手之劳。”

接下来三位女子去了房内说些私密闺房话,孙掌柜则满脸得意笑容地与几位闻讯赶来的老兄弟唠嗑。

徐凤年回到客栈房内,陶满武放好奇巧盒子,打开行囊,一粒一粒数起了碎银,徐凤年笑骂道:“真有毛贼,还会只偷几块碎银子吗?早给你偷光了。”持家有道的小丫头回瞪了一眼,继续数钱。徐凤年背对陶满武,从贴身蚕甲十二“剑鞘”中驭出一柄飞剑,悄悄养剑。数完了银子,一粒不少,陶满武这才系好行囊,踢去靴子,摆好奇巧和瓷枕,托着腮帮趴在床上左看右看,满眼愉悦欢喜。徐凤年藏好飞剑,看了一眼融合大黄庭后老茧逐渐剥落的手心,常人刺血养剑,别说十二柄,就是两三柄,一旬下来,一双手早就见不得人,有大黄庭植长生莲,则是丝毫不用担心,气血旺盛如广陵大潮月月生,循环不息,伤势痊愈速度极快。

徐凤年坐在床边,身体往后仰去,浮生偷闲,闭目凝神。陶满武一番天人交战,还是大方大度地将瓷枕塞在他后脑下,捧着盒内有小蜘蛛结网的奇巧,坐起身望着身边的家伙,欲言又止。

双目紧闭的徐凤年平静问道:“想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可以出手教训那帮市井无赖,却只是卑躬屈膝送银子出手,息事宁人?”

小姑娘点了点头,噘起嘴,有些小委屈小幽怨,只觉得这家伙半点侠士风采都欠奉。徐凤年嘴角翘起,轻声道:“我这个坏蛋是无根浮萍,飘到哪里是哪里,孙掌柜一家四口是扎根在这里就一辈子走不开的老百姓,飞狐城的青皮货色,乖巧而奸猾,说好听点是审时度势,说难听点就是欺软怕硬,我除非一次把他们杀怕了,否则我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要跟孙掌柜不依不饶。可我有私事在身,还带了你这么个也就只能帮手背银钱的拖油瓶,总不至于为了点事情就大打出手。说到底,自家祸福自家消受,我今天也就是念那一壶茶的香火情,加上生怕又要麻烦地换地方入住,才会出手,否则以我的薄情性子,才懒得装这个好人。这叫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别人瓦上霜。你要是觉得想找个扶危救困的大侠一起行走江湖,对不住,小丫头,我肯定要让你大失所望了。”

陶满武弱弱哼了一声。在茶坊见他教那位弹琵琶的姐姐技法,才稍稍觉得他没那么坏了!这会儿觉得他其实也没那么好!徐凤年握住小姑娘的一只胳膊,替她悄悄疏通窍穴,嘴上刻薄打趣道:“好人有好报,那都是别人生怕自己祸事临头,才捣鼓出来的言语,其实没几个真愿意去做好人。一般来说好人没好报,只不过没人有机会让你知道而已。”

陶满武只是觉着胳膊发烫,谈不上舒服或者难受,也就忍受下来。徐凤年平淡说道:“换只胳膊。”她转了个身,伸出手臂。徐凤年得逞以后,调笑道:“都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也没个羞臊。”

陶满武不搭理这茬,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声,咬唇道:“董叔叔说过,国有利器,不示于人。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小人持器,叫嚣不停。”

徐凤年睁眼笑道:“你那董胖子叔叔还是个深谙藏拙的学问人哪,岂不是跟本公子挺像的。”小丫头翻个了白眼,对这个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坏蛋都懒得说他了,只是想把心爱的瓷枕抽回来。

徐凤年压住瓷枕无赖道:“不给。”小姑娘明知角力不过,便流露出一脸不与你斤斤计较的不屑表情。与这个坏蛋相处久了,她似乎也学会了些能让自个儿为人处世更惬意些的小本事。

街道上传来嘈杂喧嚣声,陶满武好奇地穿上靴子,跑到窗边踮起脚尖去看个究竟。飞狐城傻眼了。据说澹台长公子竟然给一死胖子打了!更让人气愤的是这该死的胖子身边竟然还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看架势还是胖子的小媳妇。百余彪悍铁骑长驱直入飞狐城。铁蹄碾碎了满城的风花雪月。再后来,消息灵通的飞狐城达官显贵就由惊怒变畏惧了。那名不依律法带兵擅闯城池的死胖子,不但是名货真价实的武将,还是咱们北莽南朝官中的军界领军人物,高居北莽近三十年最为破格的从二品,与南边三位正三品大将军只差一线,别说城牧大人,偌大一个边军孱弱的龙腰州,恐怕除了持节令,没谁敢触这个死胖子的霉头。再后来,一个个震骇人心的消息传入耳朵,更是让人吓得屁滚尿流,死胖子身边那名彩裳摇袂的女子,是北莽五大宗门里提兵山山主的亲生女儿,也是死胖子的二房,而这名挨千刀死胖子的正房,更是来头了不得,难怪能将提兵山的千金小姐压过一头。澹台长公子不过是带人在城门挡了挡,兵马就给人冲散,公子本人更是被那提兵山下来的仙女给一招逼下马。一时间,满城风雨飘摇。唯有一座远离是非的茶坊,听目盲说书人说那北凉世子的游历故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名才入城没多久的老儒生坐在临窗位置,要了一壶廉价茶水,脚边放了个破旧书箱。他对面坐了一位中年负剑男子,面容肃穆。

为首的胖武将体重起码有两百斤,但是没有给人丝毫的累赘感觉。他体型健壮,肤如黑炭,胯下坐骑也是一匹乌黑重型马,身后铁骑以一线姿态直线驰骋。胖武将身边偏偏有一名娇柔女子并肩齐驱,气韵生动,彩裳飘袖,宛如仙人。年轻女子身穿深沉幽静的霁青袖裙,内衫是娇艳柔美的鹅黄锦缎,精致而大气。她腰挂一柄孔雀绿剑鞘的古剑,便是与这些北莽南朝军旅第一精锐铁骑共同疾驰,竟是绝无半点花瓶嫌疑,越发衬托得胖武将麾下亲卫铁骑雄伟异常。北莽王朝版图广袤,但自离阳王朝一统春秋以后,六次倾尽举国之力展开的宏阔战事,仅有一次牵涉到龙腰州所在的中线,主要战场皆是两辽所在的东线,以及针锋相对的北莽姑塞州与离阳凉州所在的西线。

离飞狐城百步距离,胖子缓了缓马速,抬头瞥了一眼挂剑阁,呸一声吐了口浓痰,低声骂骂咧咧,身后铁骑百人犹如一人,动作如出一辙,战马衔尾间距并没有因为缓速而产生变化。

胖子姓董,父亲是春秋遗民士子,母亲是北莽本土小门小户的女子,当入伍十几年以后,董胖子将两百斤肥肉全部锻炼成肌肉时,也从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卒子,一跃成为北莽南朝最耀眼的军界枭雄,便是与姑塞州持节令、三位大将军,以及那些南朝重臣都可平起平坐。按北莽国律,南朝官员与北王庭皇帐臣子即便同衔,品秩仍要自降一品,唯有那些被北莽女帝特赐嘉奖的南朝贵人,才可依次递增半品。马上这个死胖子,是北莽皇朝唯一一位荣获三次特勋以至于炙手可热的权贵人物,故而本该是正四品武将衔的他,手握军权直达从二品,西线三名大将军黄宋濮、柳珪、杨元赞,姑塞锦西两位持节令,这些打个喷嚏就能让边境抖一抖的正二品封疆大吏,清一色都被眼下这个两百斤胖子骂娘过,其中更是与被女帝破例殊勋南院大王的黄宋濮拍过桌子,更传言曾与杨元赞约好地点卷起袖管干过架,死胖子能活到今天,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死胖子一脸咬牙切齿的表情,慕容宝鼎这老乌龟怎么管束的族内小崽子,明明已经给过一封密信,慕容章台竟还敢带私兵劫掠兄嫂与侄女,你娘的真以为自己是武榜第九就高枕无忧了?嫂子这桩血案且不去说,那视作亲生女儿的侄女要是出了丁点儿纰漏,老子这辈子就算跟你慕容宝鼎死磕上了!你慕容宝鼎一脉子弟以后再来姑塞州抢夺军功,老子保准揍得你们爬回家后连爹娘都认不出来!

一路行来,临近飞狐城,已经有数拨斥候在半里以外游弋刺探,董胖子对此根本不去理睬,就这些家伙的骑术与战力,身后自家骑兵随便拎出去一个都能将其射落马下,仅论马栏子即斥候的杀敌本事,天底下也就陈芝豹调教出来的白马游弩能与他的乌鸦栏子一较高下,礼尚往来真刀真枪死斗了这么些年,胜负都在五五分。董胖子咧嘴笑了笑,更显阴森。他自知不是风流倜傥的面善人物,入伍前,街坊孩子见着他就要吓得哇哇大哭,除了男人意气相投不说,这辈子反正就没被几个女人和小孩讨喜过,所以一旦遇上了,董胖子都尤为珍惜,女人就两个,都成了他媳妇,外界都说大房二房之类的,董胖子一视同仁,谈不上更宠谁,反正先成为明媒正娶董家儿媳的就是大媳妇,后入家门的就是二媳妇,这叫先来后到,没得道理好讲,老子反正也不是喜欢讲道理的人嘛。身边这位,可是那提兵山那老匹夫的心肝,不一样被我抢回家了?老家伙三天两头嫌弃自己武力不堪入目,你娘的,你懂个屁的兵法,武夫极致,不过千人敌,老子可是万人敌,早瞧你老头儿不顺眼了,别仗着老丈人身份和武道大宗师就瞎嚷嚷,喷老子一脸口水,都几回了?老子也就是尊老爱幼,不与你计较,顶多拍拍屁股转身大晚上拾掇你女儿去,这叫一物降一物。

董胖子身边女子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无奈道:“夫君,又想使坏了?这次轮到谁遭殃?”

死胖子打哈哈道:“夫君我向来以德服人,向来与人为善。”

广袖飘摇如天庭仙人的柔媚女子皱了皱眉头,“你就如此喜欢那个陶满武?以后我与那人的子女,你恐怕都不会这么紧张吧?”

董胖子嘿嘿道:“这话多见外,陶满武是你相公这辈子唯一打心眼里喜欢的小孩儿,又是大哥的遗孤,多心疼一些又咋的了?你与大雍公主不对付也就罢了,女子相妒,是人之常情。可你瞎吃小孩的醋,这可不好,要是四下无人,相公可就要家法伺候打你屁股了。”

父亲是提兵山山主的女子本想冷哼一声,以示心中微微不满,只不过见到他一路昼夜急行,每日休息不过就是疲累至极才不得不打个小盹儿,脸上拿水布一抹都能抹下几层灰,嘴唇早已干裂渗血,为了找寻那名在鸭头绿客栈失踪的年幼侄女,几乎调用了手上全部人脉资源去依靠那搜寻来的只字片语,死命追索蛛丝马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除了打仗与拐骗媳妇以外,如此不择手段地兴师动众,见着他那张清瘦下陷许多的脸颊,心中一柔,就不忍心用言语去针尖对麦芒。

她换了一个话题,看到城门外兵甲鲜明,眯眼轻声道:“澹台长平私下不是你好兄弟吗,为何要阻你?”

死胖子打了个哈欠,他给边境将军们挖坑不埋那叫一个熟稔,指不定事后那帮家伙还得过个好几年才回过味,再想骂这个阴险狡诈的死胖子,就已经没了那份心气,不过死胖子对自家媳妇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便解释道:“长平要是在南朝做官,与我亲近是好事,可去了皇帐做传铃郎,再与我眉来眼去,皇帝陛下不介意,耶律与慕容两族难保不会学妇人嚼舌,终归不是美事,我干脆就来一场骗不过老狐狸却能忽悠许多笨蛋的苦肉计,起码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顺便让北边知道飞狐城还有个敢跟董胖子较劲的年轻人,这个传铃郎也就算板上钉钉了。你啊,都是被你爹惯的,不爱动脑子,比她笨多了。娘子,别跟我瞪眼,知道你这双眼眸儿漂亮,当初就是被你这么一瞧,给迷倒的,魂都给瞧没了。再说了,笨有笨的好嘛,都像她那样聪明,我做相公的,也累,还是笨些好。打个比方,事先说好只是打比方啊,相公与兄弟们去了趟青楼喝花酒,回到家,她一闻酒气脂粉味,就要让相公跪搓衣板,你呢,拿着相公顺手买来的胭脂,就欢天喜地,你说我更喜欢哪个?”

女子嫣然一笑,笑意里头有杀机。

死胖子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于是接下来原本谋划要与澹台长平战上几十回合的好戏,就成了未来传铃郎被插在牛粪上的那朵鲜花一剑就打落下马。

董胖子入城时,叹息道:“对不住了长平兄弟,都怪你小嫂子当下心情不太好。”

一剑如龙的身边女子没有任何神情变化,轻声问道:“夫君,接下来如何找寻你侄女?”

死胖子出了城洞,拿手遮了遮阳光,平静道:“封城。然后刮地三尺,什么时候找到了我再离城。”

女子忧心忡忡道:“夫君就不怕惹来非议吗?”

董胖子撇嘴冷笑道:“有人不服气就来找老子理论好了,老子慢慢跟他们讲道理,讲不过,老子就拿铁骑碾死他。”

身后两名亲骑离得较近,听到将军这句话,会心一笑。这就对了,咱们董将军肚子里没墨水,偏偏喜欢与人附庸风雅和讲评道理,但大半是面红耳赤吵架不过,就跳脚骂娘,若是还不解气,就要动手动脚了。南朝官员都恨死了这个没脸没皮的王八蛋,尤其是春节时分,毛笔字写得如扭曲的蚯蚓般的董将军还非要卖弄才学,走门串户,死皮赖脸地要那些南朝府邸都挂上他写的春联。可问题在于死胖子写的东西狗屁不通啊,挂上去实在丢人现眼。记得曾经有街上邻居的督监大人和观察使大人耍了小心眼,一个说是风吹掉了黏粘不牢固的春联,一个说是放鞭炮炸坏了春联,结果第二天死胖子就肩扛两副春联又屁颠屁颠去挂在两位军界权臣的大门上,还亲自拿粥汤粘好,笑嘻嘻说这回保准风吹不掉鞭炮炸不烂了。偌大一座权贵满地多如狗的西京,也就只剩下黄宋濮大将军敢直接将这个死胖子挡在门外,门房指了指门口一块石碑,上边明确写有“董卓不得靠近府邸五十步”。北莽南朝,恐怕除了边军士卒,也就大将军柳珪算是与这个面目可憎的死胖子唯一亲近的大人物,结果柳大将军前两年有意将孙女许配给他,被胖子拿家有悍妇当挡箭牌,结果没几天就迎娶了提兵山山主的独生女,听说把老将军柳珪气得怒发冲冠,差点就要披甲上马去宰了这腹黑胖子。

女子柔声道:“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亲自护送嫂子侄女前往留下城?”

董胖子阴沉道:“那位嫂子不像是能为陶大哥守寡的女子,我与她素来不亲,见她作甚?陶大哥才死,就写信给我,要为她那儿子讨要一个官爵名录。我这人脾气古怪,你开口要了,我偏不给,你不开口,我倒是不介意帮你铺好路子。陶大哥就一个儿子,若是被她养大,迟早要变作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有屁的出息,按照我的意愿,就该丢进老子的军中,能活下来成为乌鸦栏子,有你叔叔董卓一天富贵,就缺不了你的锦绣前程,可那女子舍得吗?她还不得揪心死,戳我的脊梁骨?而那侄子心性不随陶大哥,随他娘亲,所以我只喜欢小满武。我董卓发过誓,不成北莽第一流的将相,绝不去探望老伍长。”

董胖子冷哼一声,继续道:“只要被我找着了满武,一定要小闺女比任何一位公主郡主还要活得自在,谁敢欺负她,活腻歪了!”

女子揉了揉鬓角青丝,轻声道:“从消息上看,是一名游历龙腰州的佩刀青年裹挟了小满武,到时候见面,你该如何计较?”

董胖子脸色稍缓,笑道:“老子不管他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只要没对不住小满武,只要他敢狮子开口,我就敢给他报酬。”

提兵山女子笑道:“我就喜欢夫君这一点。”

死胖子哈哈笑道:“娘子,我可是喜欢你很多点。”

生下来便活在江湖顶点位置看风景的女子对待世人天生冷眼相向,唯独对这个命中克星的死胖子,丢了个唯有真心喜爱才会流露的媚眼。

死胖子眯眼望向城内,他不喜好这座飞狐城,太娘娘腔了,看着就心烦。

铁骑入城,并未长驱直入城牧府邸,而是象征性绕城一圈。途经东北角一栋酒楼,女子猛然转头看了眼楼上窗口。

死胖子纳闷道:“何事?”

女子想了想,摇了摇头。

胖子只当是有觊觎自家娘子的浪荡子,并不以为意,若是平时,大可以打杀一顿,可现在实在没这个心情,自己只带了一百骑,总不可能无头苍蝇一般满城找人,归根到底还要让官府出人出力。

董卓长呼出一口气,轻轻说道:“小满武,再等一会儿董叔叔。”

位置僻静生意冷清的小茶坊总算热闹了一回,口口相传以后多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听众,目盲说书人一天要说三场北凉世子的游历,三场已是老人的体力极限,一大把年纪了,再倔强,也不能跟老天爷较劲,指不定哪天老天爷一不高兴,一条老命也就给收了去。再者说书说书,除了竹板敲打,只是动动嘴皮子,喝几口酒润润嗓子还能对付过去,弹琵琶的孙女就要受罪许多,生活清苦,舍不得花钱用上那桃胶护指,才一场说书,小姑娘十指就已经淤血青紫,这会儿趁着休憩时分,她生怕爷爷惦念忧心,只敢偷偷摸摸蹭着衣角,减缓手指的酸疼。茶坊掌柜看着第二拨茶客兴致勃勃地入坊,坐在柜台后头,乐滋滋地啜着清茶,偷着乐。做与吃有关的小本营生,就是要讲求一个流水往来,旧客不去新客不来,掌柜下意识瞥了眼临窗一桌茶客,一扫而过,也就不再留心。

老儒生好似打定主意要再听一场说书,很识趣地与茶坊伙计要了壶茶水,喝得倒是不算多,许多茶水都被他在桌面上横抹竖画鬼画符了去。负剑男子始终目不斜视,如小庙里的泥塑菩萨一般,养气功夫一流。

老儒生笑眯眯道:“少朴,喝一杯?”

中年男子摇头,毕恭毕敬说道:“不敢。”

老儒生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拿手指点了点这位后辈,“连李密弼都敢光明正大地刺杀,天底下还有你孙少朴不敢做的事情?”

负剑男子不苟言笑,也不懂玩笑三昧,一本正经道:“那喝一杯。”

老儒生摇了摇头,“不给喝了,你这呆货。”

老人揉了揉脸颊,缓缓说道:“我骂李老头心术不正要遗祸北莽百年,他骂我迂腐不堪不配做帝师,这些都是在皇帝陛下眼皮底下的庙堂廷争,都摆在台面上,勉强能称作君子之争,少朴,以后你就别去跟李密弼那边抖搂剑气了。刀只单刃,根脚便偏颇,故而是杀人利器;剑却有双锋,不偏不倚,君子入世救人才是剑道正途。一个王朝,正奇相辅,少不得持刀武夫也少不得佩剑君子。这些呢,其实都是场面话,说到底你毕竟还是棋剑乐府的剑府府主,亲自出手打打杀杀,宗门也没光彩,面子这东西,得靠成材的后辈去挣,里子这玩意,才靠你们几位支撑。正如说书先生所说,李淳罡是剑道第一人,要我来说,这位剑神的闭鞘剑,所谓我不出剑,胸中自有剑意万万千,远比两袖青蛇与剑开天门更是剑道圆满境界。少朴,你也该学一学。”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他这辈子只服气眼前一人。这位老人中原大局尚未落定便只身离开北莽,赶赴南边,春秋一统后,仍是在那片硝烟逐渐消散的异乡逗留了整整二十年。

负剑男子词牌名“剑气近”。

高踞武榜前列的洪敬岩是他的闭关弟子。

接下来两场说书,老儒生都一字不漏听入耳朵,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反正除了一名同桌还算威严的剑士,也不会有人在意一名貌不惊人的酸臭老书生是死是活。期间有两拨飞狐城青皮土棍来闹事,第一拨被茶坊掌柜拿银子打发回去,第二拨就要出手毒辣许多,死死护着捧琵琶孙女的说书老人被一拳砸在脸上,如此一来便惹了众怒,茶客们付了茶资就等着听几段好故事,你这些泼皮耍横可以,别打老家伙嘴脸啊,万一打伤了岂不是白掏铜钱买茶听说书了?混子们撂下狠话,再敢吹嘘那北凉世子如何英雄就回头再结实痛打一顿,这才大摇大摆而去。第三场说书接近尾声时,有几匹骏马来到茶坊外头,跳下几位飞狐城膏粱子弟,带着六七名恶仆,二话不说就冲着目盲老人打去,一名官家子弟更是狞笑着扯过小姑娘的头发,扬言要将这小凉蛮子丢到最下等的窑子去做婊子。老儒生脸色如常,“民与民斗,各凭本事,生死有命。官与民斗,老夫就要计较计较了。”“少朴。”

一瞬间,听闻吩咐的负剑男子剑不出鞘,剑气却近。

老儒生不去看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伸袖抹去桌面上密布犹如蚁穴的两朝边防图,沙哑呢喃道:“二十年间,当过锱铢必较的商贾,做过流离失所的耕农,当过巡夜更夫,给官吏当过埋头刀笔文案的狗腿幕僚,为青楼名妓写过曲子,做过走南闯北的镖师,给风流名士做过词伶帮闲,当过小城的县令,三教九流,也算囫囵做了一个遍,春秋九国,也都走了一个遍。再花上两三年时间走一走北莽八州,大体可以去王庭帝城为皇帝陛下打一副大棋谱了。”

老儒生平淡道:“黄三甲啊黄三甲,你以中原九国做棋盘,我以两朝分黑白,你约莫要少去一甲了。”继而又突然笑道:“都是一只脚在棺材里的人了,胜负心还如此重,不好。”

客栈内,徐凤年看到才踮起脚尖去一探窗外究竟的陶满武猛然缩回身子,跟白日见鬼一般,小跑到床边,脱了靴子就跳到他身边,抱着奇巧盒子,小脸蛋神情复杂。

徐凤年打趣道:“怎么,该不会是真见着你董叔叔了吧?没道理,换作是我,早就大喊一声跳下楼去。”

小姑娘举起手中的盒子,歪了歪脑袋,怯生生的,认真说道:“要是明天盒子里小蜘蛛结了网,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徐凤年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你当我傻啊,要是你让我去跟你那战功卓著的董叔叔见面,或是以后让我去背那钱囊,我能答应?”

小丫头仍是举着小木盒子,泫然欲泣。

徐凤年没好气道:“去去去,甭跟我来美人计,这世上还真没这样的水灵姑娘。”

犹豫了一下,徐凤年自嘲道:“就算有,也不是你这个才四五六七岁的黄毛丫头。”

徐凤年想要下床去看热闹,结果发现被她扯住袖口,低头一看,小丫头眼眶湿润,有洪水决堤的迹象。徐凤年耳力敏锐,自然听得出楼外那是一百精锐铁骑过街的动静。在飞狐城有资格折腾出这种大手笔的寥寥无几,澹台长平算一个,只不过这名城牧长公子向来锋芒内敛,不至于带兵来城内东北角耀武扬威,联系陶满武的异样神色,真相也就水落石出。这么个懵懂未知的小丫头,相逢不到一月,哪来什么刻骨铭心的儿女情长,徐凤年觉得她也就是吃痛一阵子,见着了那名在北莽政坛平步青云的董叔叔,无须多长时间,也就淡而忘之,多少口口声声海枯石烂的海誓山盟都无非如此,他们这对事实上恩怨纠缠的一大一小,这份香火情,抵不过几场风吹雨打的。

徐凤年也不揭穿八九不离十的真相,轻声说道:“打算将你托付给澹台长安的,回头就让孙掌柜带你去瓶子巷,先在喜意那边待着,事后你与城牧二公子说一声,赏脸来酒楼这边吃顿饭。”

吃不准那名金玉其外的二公子是否败絮其中,只不过以澹台长安的脾性,相信多半会善待一名折腾不起风浪的小姑娘,这当然算不上万全之策,只不过形势所迫,徐凤年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至于相处一段时间后,陶满武是否泄露身份,澹台长安又是否交给董胖子,对城牧府对小丫头来说都是好事一件,徐凤年注定要孑然一身深入北莽腹地,甚至要去遥远的北境,不可能真带着一个小姑娘去亡命天涯,这实在不是什么有情趣的事情,说不定哪天她就成了累赘,被当作弃子说丢就丢,最终死在未知的刀枪弓弩之下。徐凤年再符合那世态炎凉,性子再刻薄无情,也不觉得眼睁睁看着她死于非命,是什么可以轻描淡写的小事。

小姑娘扭头赌气道:“不去!去了也不说!我就当哑巴!”

徐凤年笑道:“去不去还能由着你?”

小丫头重重点头。

徐凤年弹指敲了她一下额头,说道:“你以后总有一天会恨我的,就知道现在好聚好散有多难得了。”

陶满武拿起瓷枕就想要砸一下这个大坏蛋,可看到他一瞪眼,就不敢了。担心自己不争气会哭出声,小姑娘翻了个身扑倒在床上,先搂过瓷枕和奇巧压在身下,然后手忙脚乱拢过棉被压在身上,偷偷躲起来呜咽。

依稀传来她那含糊不清的稚嫩嗓音:“现在就恨你!”

又要哭又要骂人,棉被里又闷气,小丫头应该挺累的。

徐凤年等了一会儿,见没完没了,不由叹了口气,夺走棉被丢在一边,抱起她拢在怀里,下巴搁在她脑袋上,柔声道:“你不天天嚷着要见你董叔叔吗,要他教训我这个恶人吗?怎么真见着了,反而扭捏起来。”

小姑娘捂住脸庞,纤细肩头柔柔抽搐,断断续续说道:“董叔叔是好人,我不让他打你。”

徐凤年摇头道:“打不打还是小事。”

徐凤年没有说出下文。既然死胖子董卓带一百铁骑顺藤摸瓜进了飞狐城,若只是董胖子与亲卫,别说忌惮,徐凤年连杀人的心思都有,杀董卓可比杀十个陶潜稚还要来得影响深远,但这个胖子既然已是南朝中枢重臣,小姑娘奇巧盒中的小蛛是否结网,徐凤年不感兴趣,但董胖子身后那张北莽蛛网极有可能也随之在飞狐城内外缓缓张开,择人而捕,徐凤年想杀一个必定有死士护驾的军界当红新贵,并且功成而退,没有指玄境界,根本不用去奢望。想到这里,徐凤年悄然生出一些愧疚,上辈子小丫头到底做了什么孽,才会在这辈子遇上自己?

陶满武轻声道:“我爹说了,战场上做逃卒,是要被斩的!”

徐凤年捏了捏她的脸颊,呸呸说道:“说什么晦气话。”

沉默良久,陶满武哭得没气力了,就攥紧大坏蛋的袖口,生怕他说走就走。

徐凤年看着桌上那一囊银钱,抚额道:“得得得,就当我欠你的。咱们桃子长得水灵,指不定就被青皮无赖半路劫走当小媳妇了,我也不放心,先说好,送你到了董叔叔那边,就算完事。”

飞狐城驿馆外,才歇脚没多久就火烧屁股跑出来的董卓瞪大眼睛,惊喜而错愕,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位已经让城牧封城的将军看到俏皮而滑稽的一幕,一名年轻人一手牵着小侄女的手,一手牵一匹劣马,就如此意料之外和情理之外地出现在眼前。小满武背着一只瞧着就挺沉重的行囊,单手捧着只瓷枕,梨花带雨,咬着嘴唇,委屈极了。董卓整个人的心肝都碎了,还好还好,小满武人没事就是万幸。董卓细细端详了一番,这只常年与军政两界那些成精老狐狸打交道的胖狐狸早已修炼得人情练达,目光如炬,他立即就有些好似父亲见着女儿带了该死女婿登门找抽的醋味了,他妈的,自己的小闺女还没十岁呢,亏得你这王八蛋下得了手!

提兵山走出来的仙子眯眼望着这个看不清端倪深浅的年轻男子,两手空空,身无余物,劣马马鞍附近系了一块长条布囊,应该是类似莽刀的兵器。越是捉摸不透,她越是不敢掉以轻心。她家学渊源,自身武力不俗,眼力更是超一流,她不敢确定这名情绪古井不波的年轻公子是三品还是二品。只不过当她瞅见自己男人那副吃瘪的别扭神情,见多了夫君欺负别人,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不由心情轻松许多。既然这位不速之客敢带着小满武前来,除非是飞蛾扑火的莽撞蹩脚刺客,否则多半是客不是敌,她也不好绷着脸,出门在外,嫁入董家后,她便一直牢记山上娘亲的叮嘱,除了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一定要给自己男人长脸面,这才是聪明妇人。

陶满武一步三回头。

徐凤年翻身上马,董胖子笑呵呵道:“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侠士,可是要出城?”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

董胖子搓手道:“若是有难言之隐,不是董卓说大话,只要不是谋逆大罪,都能帮侠士说说情,若是不喜董卓的口碑,也不碍事,董卓这辈子都会记住今日的恩惠。”

见到这名公子哥缓缓调转马头,看样子是执意要出城,董卓也不客套惹人厌烦,洪声道:“一骑去城门传话,开城放行!”

望着一人一马远去,死胖子姿态可笑地跑到陶满武身前,因为身材过于高大魁梧,干脆就扑通一声跪倒,抱住小姑娘。他媳妇欲言又止,董卓捧起小满武放在肩膀上坐着,转身笑道:“知道娘子想说什么,这么一号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相公当然警觉得很,只不过以怨报德的缺德事,能少做就少做,老子这辈子做的亏心事够多了,万一生个儿子没屁眼,找谁诉苦去?你们两个娘子还不得把我从两百斤打到一百斤啊,相公我长一斤肉容易吗?”

女子婉约一笑,那名年轻公子大气归大气,可比起自己这个小心眼的男人,还是要差了十万八千里。

董卓环视一周,眼神骤冷,阴沉说道:“诸位,丑话说前头,老子说了放行就是放行,你们盯老子的梢,老子擅带私兵离开姑塞州,理亏在先,而且一路上有媳妇开解,忍了!如果敢给那人下绊子,做些画蛇添足的勾当,别怪我董卓小肚鸡肠,连你们祖宗十八代的坟都给刨了。”

说完狠话,董胖子轻声问道:“娘子,画蛇添足用在这儿,与语境妥不妥?”

女人习以为常,点头道:“还行。”

在小姑娘的哭声中,几乎同时,徐凤年和董卓,这两名男人遥遥转头对视了一眼。

再相逢,就不知道两人会是以何种煊赫身份敌对相望了。

第四章 飞狐城世子别离,靖安王赵珣承袭

飞狐城初听那姓董的竟然要封城,恨不得将这个死胖子身上剐下肉来,不过雷声大雨点小,没过多久就重新开城,老百姓都想着肯定是澹台长公子与董胖子暗中角力占了上风,越发不信澹台长平会在门口被一名女子逼落马。

徐凤年没有急于出城,而是登上城墙远远看着有士卒持矛不得靠近的挂剑阁,因为陶满武,过早与董卓牵扯上关系,已经打乱算盘,匆忙离城自然不妥,但打肿脸硬头皮逗留城内,更容易双手送上把柄,徐骁要自己找寻那个北凉军旧将,只能暂时搁下,两害相权取其轻,算是聊以自嘲,到底还是有些遗憾的。

徐凤年正想转身走下城头,一名躺在墙垛上酣睡晒太阳的邋遢汉子呢喃了几声,一个侧身翻滚就要坠下城墙,所幸是往墙内摔,徐凤年也就不帮忙,摔醒的醉酒汉子第一时间不是庆幸余生,而是小心翼翼地抚摸向腰间悬挂的酒葫芦,这才抬头茫然四顾,见着了陌路相逢的徐凤年,无动于衷,满脸络腮胡子的酒鬼靠着墙头,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哼了一曲北凉腔的《霸王卸甲》,悠然自得。一名身材高大却伛偻的仆役装束汉子小跑上城头,手里捧了壶酒,见着徐凤年,擦肩而过时顿了顿脚步,默不作声地给主子空荡大半的酒葫芦旧壶装新酒。奴仆是个面目可怜的斗鸡眼,半醉半醒的汉子从怀里掏出一把柄上镶嵌明珠的匕首,自顾自刮起满脸胡子来,一边忙碌一边斜眼看着徐凤年,腾出手来指了指挂剑阁,骂骂咧咧道:“小后生,瞅啥瞅,老子当年带了两柄剑到飞狐城,一柄烛龙挂在阁内,一柄卖给城牧府挣了黄金千两,你凭啥用那看酒鬼的眼光看老子?”

仆人是个哑巴,看主子口型,就知道又要闯祸,赶忙转身朝徐凤年作揖致歉。徐凤年笑了笑,等酒鬼刮去胡须,他不由细细眯眼看去,难怪当年卖剑作画能在风波楼楼顶高眠数年,若是衣衫整洁,当年肯定是个风流倜傥的男子。事出无常必有妖,徐凤年脸色照旧,悠悠然打量着这个能让喜意这般出彩女子都念念不忘的青楼状元郎。酒鬼收回匕首,长叹一声“我不负丹青丹青却误我”,再灌了一口烧酒。

徐凤年没心情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是在等我?”

好似听到笑话的酒鬼瞥了一眼奴仆,哈哈大笑道:“小娃儿口气忒大,老子在这睡得舒舒服服,你找老子还差不多。”

徐凤年死马当活马医,平静道:“有人要我捎一句话,你听得懂就算,听不懂就当醉话,大可以左耳进右耳出。既然是你带出来的卒子,拉了屎就得你回去擦屁股。”

刮了胡子还算皮囊十分优秀的汉子白眼道:“你小子脑袋有毛病吧,老子哪次拉屎不擦屁股了?滚滚滚,晦气。再不滚,老子一身剑术还在,随手取了挂剑阁的烛龙,一剑就让你见阎王爷去。”

徐凤年查探过气机流转,主仆二人都称不上隐士高人,酒鬼勉强超出常人,至于那名斗鸡眼仆役,更是稍逊常人,上不得台面,不由笑着走下城头,牵上劣马,离开飞狐城。回望一眼,没有醉鬼,只有斗鸡眼奴仆伛偻着站在那里。

始终靠墙坐在地上的酒鬼抹了抹脸颊胡茬,自言自语了一番,见没有搭腔,抬头看到仆人站着默然远眺,酒鬼自嘲道:“忘了你是又聋又哑。当年本公子被仇家追杀,一路北奔,逃窜边境,若非见你还有些银钱,才不乐意互称主仆。”

酒鬼懒洋洋问道:“为何要我今日睡在这城头?”

一个沙哑声音响起:“连我这等废人都察觉到有剑气临近。北莽有这等剑境的剑士,想必应该是棋剑乐府府主这般的人物。”

酒鬼吓得手脚哆嗦,瞠目结舌问道:“你能说话?”

身形伛偻的仆人依旧眺望远方,伸手抚摸着脸皮,平淡道:“自封窍穴而已,算是我吴家最上乘的枯剑法门,当年与李淳罡一场比剑,偶有所悟,再者愤懑于大将军的不做皇帝,就心灰意冷,安心练枯剑了。我吴家先祖曾九剑破万骑,有断剑四柄遗落北莽,就想着来这边看一看。否则以你不入流的剑术,如何能捡到一柄鱼蚨一柄烛龙?你当名剑是铜钱,去了趟闹市就能捡到好几柄?”

酒鬼颤声道:“你到底是谁?”

仆役用指甲在脸上刻刻画画,很快就渗出血丝,他似乎很厌恶这张面皮,划了片刻缓缓说道:“枯剑本无情,吴素沾染了情思,哪怕打着入世的幌子,剑意也就不纯粹了,她当年在皇宫里的陆地神仙,只是伪境,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否则如何会落下不治病根。”“北凉王妃?!”“我姐。亲生姐姐。不过我从小与她不亲,关系还不如她与当年那个在剑山上苟活的邓太阿。就像我与陈芝豹,远胜那位亲外甥的世子殿下,只不过再不亲近,血缘也无法否认。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大将军,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亲外甥亲至飞狐城。大将军啊大将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你不知道我吴起此生最是无情无理吗?你又如何知道陈芝豹不曾找过我?晚了。”“你,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数风流,都死于风流。”

这一日,状元郎醉死挂剑阁,满城青楼尽悲恸,一同出资厚葬了这位让无数少女春心萌动的传奇男子。那些儿女已经长大的徐娘半老俏妇人,则悄悄暗自神伤。

北凉以北是北莽,北凉荒凉心不凉。

如今几年凉莽战事不见波澜壮阔,大多是一些小股游骑的短兵交锋,北凉游弩手就成了最让人垂涎的兵种,能割下几颗头颅挂在马鞍一侧返营,老卒瞧见了也要眼热,别提那些满腔热血的新卒。这可是实打实的功勋,作不得假,东线边境上那些纨绔子弟兴许还会做出以杀死平民百姓冒充北莽蛮子的恶劣行径,但北凉军法严峻,绝不敢如此。这一日,北凉一队游弩手深入马鳌头,便与北莽姑塞二十余名矫健栏子狭路相逢,一场厮杀,互有折损,事后检查尸体,才知道是董卓麾下的乌鸦栏子,这让满脸血污的普通游弩手李翰林大呼痛快之余,也有些后怕。北凉军制十伍五十人做一标,能当上游弩标长,比较一般军旅的将校还来得有资格趾高气扬。李翰林的标长头儿是一位老成持重的魁梧汉子,披轻甲,马术精湛,拉弓三石膂力超群不说,还可双手挽弓射杀,只不过唯一的毛病就是再沉稳的性子,见着了北莽人就两眼发红,犯了许多军纪,数次被贬官降衔,否则早就成了将军。其为人沉默寡言,只是每次手下提及他被大将军亲手鞭打的事迹,中年汉子才会咧嘴笑笑,标中李翰林这些游弩手都知道这是标长的软肋,犯了错,只要念叨这个,标长也就乐呵心软了。

手臂被划开一大条深可见骨伤口的李翰林骑在马上,屁股边上拴了一颗北莽栏子的头颅,马背一侧鲜血流淌。这次小规模战役,己方阵亡了三人,全歼了对方,三具袍泽的尸体分别挂在标长和两名副标长马背上,这是军中雷打不动的铁律。北凉沙场马革裹尸还,最重一个“还”字上,只要活着的有一口气在,在不耽误重大军务的前提下,都要带着阵亡袍泽同归。李翰林瞥了一眼身边那新兵蛋子,刮目相看,这家伙叫陆斗,是个面相古怪的重瞳子,入他们这一标没多久,马背上就悬了三颗乌鸦栏子的脑袋,可想而知战力是如何生猛了,原本以李翰林为首的游弩手都不喜欢这个脾气不好的新卒,不过这趟肩并肩杀敌,就连身后那个打骂过陆斗的李十月都扭扭捏捏认了错。这姓李的老爹是北凉从三品武将,在整个北凉只要不碰到一流公子,也算是横着走的货色了,家里爹娘叔伯,再往上推一个辈分,都是斗大字不识,当初生下他,为了姓名一事闹得天翻地覆,请了无数名士儒生都觉着不满意,嫌拗口,后来家里老爷子大腿一拍,说生在十月就他妈的叫十月,如此一来,整个文盲家族就没了异议,让那些帮忙取名的读书人都腹诽不已。

李翰林所在这一标游弩手,大抵都是李十月这类将种公子哥,只不过大多不如李十月那般显赫,但不兴谈及自己父辈家世荣光,李十月就成了孤立异类,很不讨喜。庶族白丁的陆斗进入标内,当天就跟李十月起了冲突,当初李翰林这些人都冷眼旁观,不偏袒任何一方,见陆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孬种架势,就都有些白眼,心想你小子再不济,能成为游弩手好歹有些骨气好不好,没料到这次真刀真枪与久负凶悍盛名的乌鸦栏子捉对厮杀,陆斗这闷葫芦不吭一声就宰了三只,还替李十月挡下刁钻一箭,李十月这个其实没多大坏心眼花肠子的纨绔,也就真服气了。如此一来,李翰林对李十月也高看一眼,这哥们儿虽说还残留了一些纨绔习气,但也不算过分,比起那些连北凉军都不敢进入更别提成为游弩手的北凉将军后代,实在是出息了千百倍。此时李十月在与游弩手插科打诨,说他小时候总与家中兄弟打架,老爹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人多力量大的道理,要让他折筷子,不曾想自己力气大,一口气折光十来根筷子,把道理没能说出口的老爹气得不轻,一气之下就请了位有真本事的武教头,而不是让他舞文弄墨,真他娘是万幸万幸。

李翰林听着李十月那句“要老子读书比挨刀子还难受”,觉着好笑,深有同感哪,心情也就越发舒朗起来,当初凤哥儿说让自己从军入伍,果然是好事,只不过估计这位贵为世子殿下的好兄弟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了一名游弩手。

李十月从后头拍马赶来,嘻嘻笑道:“翰林哥,入城时借用一下蛮子头颅,行不行?也就让我威风威风。”

李翰林笑骂道:“去跟陆斗借,那小子割了三颗,老子才一颗,借你了自己咋办?”

李十月无奈道:“才与他低过头认错,没这脸皮去借啊。再说了咱们哥俩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嘛。”

李翰林嚷着去去去,转头大声笑道:“陆斗,李十月说要跟你借颗莽蛮子的脑袋好去抖搂威风,借不借?”

陆斗平静道:“一颗不借。”

李十月苦着脸,连标长与副标长们都哄然大笑。

陆斗扯了扯嘴角,淡然道:“借你两颗。”

李十月纵马返身,恨不得抱住这冷面冷眼却热心肠的家伙,“陆斗,回头你就是我亲哥了,到了陵州,带你逛遍所有窑子!”

李翰林打趣道:“逛窑子算什么,你不是有个总被你夸成沉鱼落雁的妹妹吗,干脆认了这个妹夫,以后别说借用两颗蛮子头颅,借两百颗都在理。”

李十月豪气道:“成啊,陆斗,要不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陆斗不客气地白眼道:“滚你的卵蛋,就你这寒碜样子,你妹能好看到哪里去。”

长相其实一点都不歪瓜裂枣的李十月顿时气闷,又惹来一阵爽朗笑声。

标长发话道:“一帮兔崽子玩意,还有力气在这儿扯犊子,就不知道回头把气力撒在娘们儿肚皮上?老子见你们这趟都不差,回城就厚着脸皮跟赵将军求个假,让你们快活去,不过撑死了也就一两天时间,谁敢晚到军营一刻,老子亲自拿鞭子伺候你们。”

李翰林来到标长身边,轻声道:“标长,我与洪津几个都说好了,咱们每人送一颗蛮子头颅的军功分给三位兄弟,至于赏银,就全部发给他们的家人。”

标长皱眉道:“擅送军功,是重罪。李翰林,我知道你小子来历不普通,身世比起李十月这几个只好不差,可这事儿要是被上头知晓,军法如山,喜事就成了祸事,你真敢?”

李翰林嬉皮笑脸道:“标长当年敢一刀捅死败后投降的北莽将军,何等豪迈,我们几个是你带出来的卒子,有何不敢?”

标长骂了一声口头禅滚卵蛋,一脸欣慰笑容,说道:“你们几个就别掺和了,我与两位副标早就说好了,这事儿没你们的份。你们现在只管安心杀敌积攒军功,入了咱们标,老子与两位副标就没理由亏待了每一位兄弟。”

在北凉军。

一天袍泽,一世兄弟。

武当山,晨钟响起。

八十一峰朝大顶,主峰道观前广场,当年轻师叔祖成为掌教以后,都是他领着练拳,只是如今掌教不管是飞升还是兵解,都已不在人世,换了一人来打拳,却一样年轻。

只比洪掌教低了一辈却更加年轻的李玉斧。

峰顶烟雾缭绕,数百武当道士一同人动拳走,道袍飘摇,风起云涌。年轻掌教所创一百零八式,被小师叔李玉斧简化为七十二式,非但没有失去大道精华,反而越发阴阳圆润,便是初上山的道童,也能依样打完,毫不吃力。武当封山以后,只许香客入山烧香,山上道观,不分山峰高低,山上道士,不管辈分高低,只要愿意,每天清早晨钟响,黄昏暮鼓敲,都可以两次跟随李玉斧一同练拳,早到者站在前排便是,辈分高如师伯祖宋知命俞兴瑞这些老道士,若是迟到一些,也就随意站在后排打拳,自然而然。不论风吹雨打,峰顶练拳一日不歇。

练拳完毕,李玉斧与一些年轻道士耐心解惑后,与一直安静等待的师父俞兴瑞走向小莲花峰,来到龟驮碑附近,当年内力雄厚只输大师兄王重楼的老道士感慨道:“玉斧,会不会埋怨你洪师叔没将吕祖遗剑留给你,而是赠送给了山外人的齐仙侠?而且这人还是龙虎山的天师府道士。”

李玉斧双手插在道袍袖口,笑道:“小师叔传授我这套拳法时,就已经明白说过会将吕祖遗物转赠龙虎山齐仙侠,也曾问我心中有没有挂碍,玉斧不敢欺瞒,就实话实说有些不服气。小师叔就说不服气好,以后剑术大成,只要超过了小王师叔,大可以去齐仙侠那边讨要回来。不过事先与师父说好,我半途练剑归练剑,以后若是没有气候,师父不许笑话。”

俞兴瑞走到山崖边上,踩了踩松软泥土,笑道:“要是练剑不成,还不许我们几个老头子笑话你了?当年咱们这帮老家伙,除了修成大黄庭的掌教大师兄和练习闭口剑的王小屏,其余几个,都没甚出息,唯一乐趣也就是笑话你小师叔了。咦?被咱们发现偷看禁书了,就去笑骂调侃一通。咦?骑青牛打盹了,就呵斥几句大道理。咦?念想着少年时代那一袭红衣了,咱们就乐呵呵嘲讽几句。咦?今日算卦又是不好下山,咱们老头儿,就又要忍俊不禁了。其实啊,越是后头,我与你师伯们,就越是觉着不下山才好,成了天下第一下山做什么,可到了最后,你小师叔终归还是下山了。”

俞兴瑞感慨万千,低声道:“骑牛读道书,桃木划瀑布,看那峰间云起云落,顺其自然,这本该是你小师叔的天道。可骑鹤下江山,剑斩气运,还自行兵解,让一名女子飞升,又何来顺其自然一说?要是我当时在场,非要拎着他的耳朵痛骂一顿。咱们这些老头儿不是惋惜什么武当当兴不当兴的,只是心疼啊。”

李玉斧喃喃道:“白发人送黑发人。”

俞兴瑞重重叹息一声,笑道:“所以你小子别再折腾了,也别有什么负担。掌教师弟这一事,别看那几位师伯这些日子表露得云淡风轻,我估计他们吃饭的时候都在发呆,亏得我那小王师弟没在山上,否则十有八九要出手阻拦洗象的飞剑开天庭。还有你那宋师伯,这一年都静不下心来炼丹,愁得不行。”

李玉斧轻声问道:“掌教师叔既是吕祖转世,也是齐玄帧转世?”

俞兴瑞笑了笑,“大概是真的,管他呢。”

俞兴瑞拍了拍这个亲自从东海领上武当山的徒弟肩膀,柔声道:“你小子随掌教师弟的性子,能吃能睡,就是天大福气。”

李玉斧挠挠头,尴尬道:“以前那世子殿下上山,掌教师叔还能够镇着这位公子,我恐怕就只有被打的份了。”

俞兴瑞哈哈笑道:“你别听那些小道童们瞎吹牛,你师叔当年一样被那世子殿下好生痛打痛骂。世子上山练刀那会儿,你师叔没少受气,不过也就亏得他能苦中作乐,咱们几位那可就是幸灾乐祸了。”

李玉斧愕然。

俞兴瑞指了指峰外风景,由衷笑道:“掌教师弟就是在这里一步入的天象,也是在这里入的陆地神仙。都只是一步之事。”

李玉斧回过神,心生神往,轻声道:“看似一步,却早已是千万步了。”

俞兴瑞欣慰点头:“正是此理。一心求道时,不知脚下走了几步,忘我而行,方可有机会一步入大道。至于如何才算忘我,师父迂腐刻板,悟性不佳,不敢误人子弟,但是起码知道一点,每日辛苦修行,却不忘算计着到底走了几步,绝不是走在大道上。这也是小师弟比我们几位师兄都智慧的地方,我不求道,道自然来。”

李玉斧点头道:“道不可道。妙不可言。”

俞兴瑞缓缓离开小莲花峰顶,回头瞥了一眼与卧倒青牛笑着说话的徒弟,会心笑了笑。

既然小师弟是吕祖,那有一句遗言便等于是吕祖亲言了。

武当当兴,当兴在玉斧。

靖安王府。据说裴王妃一心参禅,久不露面,本就冷清的王府便越发凄清。

天色阴而不雨,凉而不寒,好似女子欲语还休。

半生在京城半生在襄樊的靖安王赵衡坐在佛堂屋檐下,轻轻捻动缠在手上的一串沉香佛珠。

只有一人与这位荣辱起伏的大藩王相对而坐。

正是那位年纪轻轻的目盲琴师,自刺双目绝于仕途的陆诩。陆诩是书香门第,父辈皆是当世大儒,却因为以直笔写西楚史书,被宵小之辈钻了空子,被朝廷降罪,落魄十年,给青楼名妓弹琴谋生,在永子巷赌棋十年糊口,不知为何,时来运转,不但进入靖安王府,还成为了被父子二人备为器重的幕僚,便是到今日,从永子巷被带入帝王家的年轻人仍是觉得恍若隔世,所谓鲤鱼跳龙门,万千尾鲤鱼争得头破血流,到底才几尾能跳过龙门?陆诩戴罪之身,能被靖安王赵衡青眼相加,实在是情理之外,意料之外。

赵衡闭着眼睛,转动拴马静心的念珠,淡然问道:“陆诩,可知为何不让你与珣儿一起入京。”

目盲年轻人摇头道:“不知。”

靖安王睁开眼,望着灰蒙蒙的天色,笑道:“这些日子让你隐姓埋名辗转做了各衙小吏,可曾抱怨?”

陆诩摇头微笑道:“陆诩十分知足。”

赵衡撇头看了一眼年轻书生,“你连著二疏十三策,立志要为君王平却天下事。第一疏立储、庙算与削藩,珣儿战战兢兢被我逼着带去京城面圣,引来龙颜大怒。第二疏共计十策,只言针对北莽的用兵之策,一讲北莽两姓与南北两朝,二预测北莽分兵意图,三说敌袭应对,四安边备马,五调兵遣将,六说两辽,七和亲,八馈运,九收龙腰州,十灭北莽。龙颜再度震怒,不过珣儿传密信回襄樊,却说连那张巨鹿与顾剑棠都十分重视,甚至连素来不喜欢夸人的旧西楚老太师都在朝廷上说了几句好话。这三人,张巨鹿拣选了馈运来引申大义,为他自己的政改做铺垫。顾剑棠对收取龙腰州这第九策十分青睐,而执掌门下省的孙希济更是对两疏十三策全盘接受,称赞二疏一出,他们这帮站在大殿上的家伙都要自惭形秽,将我那冒名顶替的珣儿称作是经世济民的大才,半点不输张首辅。张巨鹿竟是半点不怒,笑言何止是不输,已然让他难以望其项背了。这才压下了皇帝陛下脸面上的怒火。其实本王一清二楚,这二疏十三策,除去当头立储一事,犯了逆鳞,他是真怒,其余十二策,尤其是削藩一策,简直说到了他心坎上,对于这位兄长,本王实在是太了解了。”

目盲男子轻声道:“陆诩本意是再过几年,第七次两朝战事尘埃落定,再交出这两疏十三策。”

靖安王赵衡停下念珠转动。

陆诩低头几分。

赵衡笑道:“你是当之无愧的聪明人,死在本王手中的蠢货无数,这辈子里,也就你跟一个年轻人看出本王杀人前会按下念珠。不过你放心,我舍不得杀你,杀了你,靖安王府也就垮了一半。我这次杀意起伏,只是阴沉习性使然,并非真有杀心。本王等不到第七次战事结束,怕赌输了,陆诩,你心思通透,猜得出本王这句话的含义吗?”

陆诩咬咬牙,起身跪地后沉声道:“若是我朝兵败,十三策犹能让靖安王府获利,可若是获胜,就成了两张废纸。如此一来,世子殿下再无世袭罔替的半点可能!”

赵衡哈哈大笑,说道:“起来说话。”

陆诩起身再度坐下。

赵衡轻声道:“本王的赌运一直不好,当年那场大赌,就赌输了天下。所以这才让珣儿仓促进京,只算是小赌,都说小赌怡情,觉得应该能赌赢。”

陆诩猛然冷汗直流。

赵衡继续转动念珠,微笑道:“想到了?对啊,本王若不死,或者说是慢慢老死,这场赌博,我赵衡赌赢了也无用,珣儿成不了靖安王,依然只会减爵一等,降藩王为国公。”

陆诩再度跪下。

间接逼死一位无病无灾的藩王,好玩吗?小小幕僚陆诩有几条命?

赵衡起身道:“别跪了,本王这辈子其实只想让一人跪在眼前,他是谁,你我心知肚明,当然不会是你陆诩。”

靖安王亲手搀扶起作为府上清客的目盲年轻人,和颜悦色地笑道:“当年那个人靠着堪称无双国士的书生荀平,才有今日光景,我们父子有你,想必也不会差多少。走,你看过了靖安王府的光鲜,本王再带你去看一看一些龌龊。”

陆诩被微服出府的靖安王赵衡带到城中一栋幽静的私宅门口,走出马车,依稀看到七大藩王中最为文武双全的靖安王嘴边露出一抹苦笑。

轻轻推门而入。

小院中种满兰花,一名女子慵懒地斜靠着檐下木栏,风姿脱俗。

赵衡淡漠说道:“常人见到这名院中女子,十有八九要当成裴南苇。”

当陆诩听到此话,愣了一下,随即确认院中女子并非靖安王妃裴南苇后,对于世子赵珣的大逆不道就有些震惊。富贵如世子殿下,金屋藏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便是有了世子妃,豢养尤物,也无人会视作悖逆之事,只是当这名女子太形似王妃,就有些骇人听闻了。陆诩立即明白为何靖安王赵衡会将此说成是龌龊事,当下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去“打量”那位正怔怔出神的貌美女子。

女子终于醒觉,见着了与世子赵珣有七八分相像的赵衡,立即扑通跪下,娇躯颤抖,连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赵衡缓缓走到她身边,伸手去握住屋檐下的一串风铃,默不作声。

女子泪流满面,胆战许久,忽然抬起头,咬破嘴唇,血丝猩红,缓缓说道:“奴婢不怕死,但恳求靖安王不要责罚世子殿下。”

赵衡松开风铃,轻轻一弹,叮咚作响,不低头去看这位匍匐在地板上的女子,只是轻声冷笑道:“你配与本王说话吗?”

女子垂下头,泪流满面。

靖安王听着风铃声响,缓缓说道:“从你第一天踏入院子,本王就已经知晓,只不过这件丑事对本王来说,不算什么,珣儿并未逾越底线。”

女子始终颤抖得如同一株风雨中的娇柔兰花。

赵衡继续说道:“如今为了珣儿,你要去死,愿意吗?”

靖安王与陆诩走出小院。

赵衡上马车前,顿了顿身形,轻声笑道:“本王以国士待你。”

没有说话的陆诩弯腰一揖到底。

女子等关门声传入耳中,抹去泪水,去首饰盒中挑选了一支赵珣赠送的珠钗,来到屋檐下,与他一般躺在地板上,抬头望着那串风铃。

钗子刺入脖子之前,她凄美柔声道:“珣。”

靖安王世子赵珣身在京城时,传出一个与二疏十三策一样让天下震动的消息:靖安王赵衡暴毙,死于顽疾。靖安王妃裴南苇殉情自尽。

消息传入京城,传闻世子赵珣吐血昏厥。

当天,皇恩浩荡。天子下旨,赵珣世袭罔替靖安王,成为七大藩王中,第二位获准世袭罔替却是第一个成为藩王的世子殿下。

赵珣在宫中与皇帝陛下谢恩以后,火速返回襄樊城,见过陆诩以后,披麻戴孝。

夜深人静,即将成为皇朝新藩王的赵珣独坐灵堂,面无表情地往火盆里丢着一把把黄纸。

守孝结束以后,在屋内让婢女服侍穿上藩王蟒袍,已是靖安王的赵珣挥退下人,站在房内,十指抓住脸庞,表情扭曲而狰狞,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捂着脸流着泪低下头。

若是有人旁观,世子殿下此时此刻却是让人看不懂的表情。

可惜显贵如新贵陆诩,也只能站在门外,何况他还是个瞎子。

屋内靖安王赵珣。

掩面若泣嘴角翘。

京城。

女子嫁入帝王家,任你以前是何种身份,就都要身不由己了。

当严东吴看到弟弟严池集和孔武痴一同造访,再坏的心情也要好转,再者嫁给了儒雅内敛的四皇子,虽说这位贵为皇帝儿子的夫君玩物丧志了一些,痴迷于诗画乐器,但对女子而言,已经是不可以去抱怨丝毫的泼天富贵了。两人成为夫妻以后,相敬如宾,严东吴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去不开心,所以府上管事婢女仆役,每次见到皇子妃,总是觉得亲近和善,暗赞一声不愧是大家闺秀,原先对于女主子出身北凉的那点芥蒂也就一扫而空。严东吴腹有诗书,显然四皇子也十分满意这桩婚事,以往与那帮动辄便是二三品大员子孙的狐朋狗友也少了许多应酬交际,今日更是与严东吴一起接待了小舅子严池集以及那名在京城小有名气的孔武痴。四皇子素来以没有架子著称,今日招待两名同龄人更是给足了颜面,亲自端茶送水,与那书呆小舅子更是不见外地嬉笑打趣,尤为难得的是挑不出毛病的客套以后,主动找了个借口请辞,留下皇子妃与两人私聊。

严东吴以往爱屋及乌和同理的憎乌及乌,对孔武痴的印象不算太好,家族搬迁到京城以后,与身材健硕却心地单纯的孔武痴几次相谈,就有些讨厌不起来,尤其是亲弟弟起先与京城那帮公子哥不对路,经常吃了暗亏,都是与二皇子关系不浅的孔武痴带人出头找回场子,加上严孔两家都是北凉难得一见的书香世族,到了排外严重的京城难免要相互帮衬。严东吴与弟弟说着一些体己话,说些在京城衙门当差就要心思玲珑剔透的浅显道理,孔武痴言语不多,只是正襟危坐在一旁傻乎乎乐呵。

从头到尾,三人都没有提及那个名字。

离开富贵堂皇的府邸,依然是四皇子殷勤相送到门口,有始有终。严池集与孔武痴一同坐上马车,孔武痴憨憨问道:“严吃鸡,你姐儿现在好像还讨厌咱们世子殿下,你看都不乐意提起。”

严池集脸色黯淡,轻声道:“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孔武痴直话直说道:“嘿,以前还以为凤哥儿能成为你姐夫呢,那时候我天天后悔自己没姐姐,嫉妒你嫉妒得很。”

经过一段时日的公门修行,书生意气逐渐磨去棱角的严池集转移了话题,苦笑道:“听说翰林去了北凉军,这家伙真是喜欢做傻事。”

孔武痴不乐意道:“这咋就是傻事了,爷们儿不去沙场杀敌,还算爷们儿?”

严池集瞪了一眼。

孔武痴撇嘴嘀咕道:“你就不是个爷们儿。”

严池集踹了一脚。不怕疼的孔武痴连拍都懒得拍,望向窗外,叹气道:“真的是想凤哥儿了,喝再多的绿蚁酒都不管用,就是觉得无趣,根本不是当年那个味儿。”

严池集无奈道:“你这就算爷们儿了?”

孔武痴搂过严池集的脖子,打打闹闹。

府中,都知道皇子妃养了一只学舌拙劣的名贵鹦鹉,挂在书房窗口上。

严东吴站在窗口,心事只敢说与鹦鹉听。

四皇子在走廊遥遥见到这一幕,靠着廊柱,双手交叠枕在后脑勺,自言自语。

本朝遵循前朝古法,中书尚书门下三省高官都要在各自本部轮流当值夜宿,除去上了年纪的旧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以外,都不可例外。今日首辅张巨鹿便在直厅一位直令吏手中接过直簿,在上头签名以后拿走,次日清晨归还。直令吏对此也习以为常,并未溜须拍马一些阿言谀语,在这位权倾天下的碧眼儿成为首辅之前,中枢权臣都以值夜为苦事,极少有二品大臣真正遵循,尤其是那些身份清贵的大小黄门,更是少有到场,掌管直簿的官吏也从不敢多嘴,可张巨鹿当权以后,首次值夜就将几名黄门郎逐出朝廷后,再无人敢偷懒懈怠。随着王朝四方海晏清平,这才有了“禁中夜半定天下”的美誉。

今夜当值,张巨鹿处理几起紧急政务后,就与恰好也轮到值宿的一位师出同门的老友、国子监左祭酒桓温一起围炉煮酒。张巨鹿不好饮酒,在天底下读书人心中,与上阴学宫祭酒一般地位高崇的桓温则是无酒不欢,连皇帝陛下都破格准许桓温值夜小酌,但明言不可酩酊大醉。

国子监左祭酒是个相貌清癯的儒雅老者,打趣道:“碧眼儿老头,气色不错啊。怎么,靖安王世子殿下赵珣那请高人代笔的二疏十三策,真被你当成了一方救世良药?”

张首辅眯眼道:“毒药如蜜,良药苦口。这十三策,一旦实施起来,起码能让大半座朝廷官吏都叫苦不迭,连军方都得伤筋动骨,你说我能不舒心吗?”

桓温伸手指了指只在一人之下的至交老友,骂道:“第一疏其中庙算一策,连国子监都含沙射影地骂到了,说我们都是一帮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知民间疾苦,只会读死书读功名的无用书生。我倒还好,反正脸皮厚,不怕被人唾沫,新上任的宋右祭酒可就气坏了。”

张巨鹿冷笑道:“那位写得一手好字的文坛巨擘,所幸只是去了你的国子监,如今见着了面还算有个笑脸,要是去中书省或者门下省,我还得伤脑筋,逃不掉跟他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政敌。”

桓温呵呵笑道:“这对宋家父子,可是被誉作要称霸文坛一百年的大文豪,碧眼儿老头儿你悠着点,要是被他们记仇上,就等着死后被泼脏水吧。”

碧眼紫髯的张首辅弯腰伸手烤着火,平淡道:“笔刀笔刀,是笔是刀,杀人不见血,我看比顾剑棠大将军都不差。”

桓温喝了口小酒,眯着眼放低声音道:“青党已经分崩离析,但是江南道上卢家兄弟,一人成了礼部尚书,一位成了兵部侍郎,气象渐起,你不紧张?”

张首辅淡漠道:“紧张这些做什么,我只担心旱涝蝗灾这些事情。”

桓温摇头不语。

只怕天灾,不怕人祸。

人臣当权至此,夫复何求?

徽山牯牛大岗,两位大客卿黄放佛和洪骠在大殿内亲眼看着那名一山之主的女子,单手放在一名跪在地上内力不俗的客卿头颅上,将一刻前还是雄壮武夫的男人汲取气机,一滴不剩。她松手后,那名客卿体格精血并无变化,生机却已是灭绝。两名暗中掳来此人助纣为虐的客卿相视一笑,满是苦涩与惊骇,虽说这幅场景已经看过很多次,但每次她的汲取速度越发迅猛,山上客卿死得越快,他们便是越发胆战心惊。

成为轩辕家主的女子微笑问道:“黄叔叔,洪叔叔,这是第几位了?”

黄放佛稳了稳心神,尽量平声静气说道:“第三十九位。”

正是在大雪坪动荡中悍然上位的轩辕青锋弯下纤腰,望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笑容天真烂漫如少女,微笑道:“两位叔叔放心,青锋再蛇蝎心肠,也不会对你们这两位我爹的好友下手。”

黄放佛轻声道:“唯愿小姐早日登顶武道。”

轩辕青锋收回视线,伸了个懒腰,不仅脸上容光焕发,更有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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