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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4 15: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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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著

出版社:华语教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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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梦

八十一梦试读:

序言

恨水先生的小说,不仅在中国文坛上早负盛名,即在世界文艺着作林中,也有他相当地位,这是用不着介绍的事实。恨水先生在本报发表小说,《八十一梦》是第三篇,在前面是《疯狂》,更前面一篇,在南京时发表的是《市井列传》,以后是更多,譬如现在正在报上刊登的《牛马走》和《偶像》,每一篇小说,都包含着一个人生的理想境界,当然不仅是在本报的发表小说为然,从《春明外史》起,他对于任何一篇小说,从未随意下笔,许多读者,都诧异恨水先生写作之富,有几人知道他构思之苦呢?

有些读者们,最爱问每一作者的代表作是什么?这是使作者最难解答的一个难题,譬如恨水先生的代表作,是《春明外史》吗?是《啼笑因缘》吗?抑或是这篇《八十一梦》呢?假如依我个人的看法,要说《八十一梦》是恨水先生一切杰作中的杰作。

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决不能因为《八十一梦》而抹煞恨水先生其他作品的成功,我们只是应该明白,《春明外史》和《啼笑因缘》是恨水先生成名的作品,而这篇《八十一梦》却是恨水先生成名以后的作品。《春明外史》和《啼笑因缘》是恨水先生于承平之日写的,而这篇《八十一梦》却是写作于国破家离的今日。我们先须了解作者的心情和环境.然后才可以批评他的作品。

记得二十六年的冬天,恨水先生以抱病之身,坐在一条拥满了人头的小船上,从几千里外来到重庆。他抛弃了他所经营的事业和家庭,《南京人报》的印刷机器装了箱,老太太和一家人回到了故乡山上,他只身西来,他的愿望是什么呢?愿意贴紧在这抗战司令台下,不辞任何艰苦,尽他所尽的一份力量。可是,环境给他的印象又是什么呢?愤慨,感触,还有说不出的一些情绪。

我们时常谈起:抗战胜利以后是什么情状呢?恨水先生用他最强的联想,说出了种种的境界,说了之后,他就下笔去写。一年的工夫,完成这一部《八十一梦》。梦,永远做不完的梦,岂只“八十一”,何况又被“鼠咬虫齿”去了一大半呢?然而这《八十一梦》,足可以概括所有的梦,当在《新民报》逐日发表的时候,好多读者都受了影响。使《八十一梦》中的人物.一齐认真的到了读者的梦中,不用说,这些梦是包含有他的愤慨,感触.还有其他的一些情绪。《新民报》在重庆复刊,恨水先生主持副刊,担任主笔,我个人与恨水先生的往还既多,于是认识得也更不同于昔日。恨水先生对于古圣先贤的言论文章,润吉至富,然而他决不是一个掉书袋的书呆子。恨水先生对于社会人情,透辟表里,然而他决不是一个浪荡的风花雪月式女人。恨水先生的爽兀豪慨.道义潇洒,是朋友中的“老大哥”。如果我们看到他作品中描写的精细入微.最初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会这样深刻呢?及至相交既久,我们就又会想到,除了他,谁还能写得这样深刻!

所以说:只有恨水先生才能写得出《八十一梦》,只有《八十一梦》才是恨水先生杰作中的杰作。《八十一梦》是恨水先生作品中一个新阶段。这个新阶段,冲破了旧时代旧小说之藩篱,展开了一个新局面。寓意之深远,含蓄之蕴藉,寄情之豪迈.每一个读者,必当和我一样,起了共鸣,起了同感。是抗战声中砭石.也是建国途上的南针。这种表现,还应该说,恨水先生不是“有所为而为”,乃是他学养人格自然反映的结果。一个学养人格的作家,是不会与大时代脱节的。杜甫是千古诗宗,入蜀以后,才愈显其大气磅礴。我们对于恨水先生的小说也就是这样看法。在这大时代中当然要有这一部作品产生,这个责任当然应由恨水先生担负。我们欣赏《八十一梦》的成功,因为如此,“就不可说这是什么奇迹”。

恨水先生担负了他写作的责任,理想境界已达到极端圆熟之点。《新民报》过去以得发表这篇小说为荣幸,到今天,自然更以印刷这一个单行本为荣幸。读者自有批评,我个人是不能“阿私所好”、。然而我个人对于这篇小说的由来,这篇小说的成功。是应该有所记述的。

恨水先生和我们共同事业的前途,想来是无穷尽的。《八十一梦》算做我们的“第一站”吧!陈铭德序中华民国三十年冬尽于陪都《新民报》总经理室

自序

不佞治小说为业,二十余年于兹矣。毕生除半部分精力为新闻记者外,胥消磨于构思书写之间,此虽不得云业近专门,然尚能力守见异思迁之戒。其必写小说与当记者并兼者,则以中国文人卖文,计字论钱。辄日千字若干元,专写小说,势不能糊口。而专事新闻,既不堪久为夜间工作,且弃去少小之所嗜好,又非所愿。蹉跎半生,毫无成就。遂依然措大,有如今日。但读书略获进益,差知富贵浮云,苟吾心之所安,初亦不必他求。故韩愈所云,而发苍苍,而视茫茫,而齿牙动摇,窃犹乐此不疲也。抗战军兴,文人曾一度等诸废物,而不佞则以身为记者,犹得托迹后方。至一章一回之经营,本欲搁笔,乃战局稍定,社会颇感需此。吾本家山全破,行李萧然,苟可稍益得钱,略解困苦,又何乐不为?于是来渝之次岁,又稍稍以小说稿,发表沪汉港渝数地。论其动机.至为鄙陋可笑。但苟利国家,于字里行间,自当勉为之。盖吾为中国人,自当有以报中国,报国而又在吾职业中为之,未另有所耗于血汗.此最便宜事,奈何不为乎?以此,四年以来,吾未尝敢言有何运动,亦未尝敢言有何贡献,且亦不必云曾如何如何紧守岗位,徒令人齿冷肤栗。但社会不厌我,拙作能在报端日日发表下去,斯亦足矣。吾既立此一准则。故发表于汉港沪者,其小说题材,多为抵抗横强不甘屈服的人物。发表于渝者,则略转笔锋,思有以排解后方人士之苦闷。夫治苦闷之良剂,莫过于愉快。吾虽不能日言前方毙寇若干,然使人读之启齿一哂者,则尚优为之,于是吾乃有以取材于《儒林外史》与《西游》、《封神》之间矣。此《八十一梦》所由作也。民国三十一年一月张恨水序于重庆之南温泉第一章楔子鼠齿下的剩余

梦这个东西,虽然在生理上解释起来,不过是一种神经潜忆力的反映,可是有许多梦是人的思想所不曾考虑到的,这反映从何而来呢?世界上的文学家艺术家都把梦当作一种寄托。尽管明知道是脑子里的幻想,却撇开了不谈,故意去渲染描写。这梦之为物,就越说越玄了。前几年,我寄居北平,曾得一次做梦的怪病,头一落枕,梦神就来纠缠。其初还无所苦,两三月之后,却不胜其扰。向许多名医请教过,也无良法应付,直等我做了半年多的旅行,才把这梦躲开。说说是若干年头了,这梦神又到四川的乱山茅屋纸窗下,把我找着。不论是黄昏,是夜半,是天明,甚至是中午,只要我睡到床上,梦神立刻就引导我到另一个世界去。这世界里的七情变幻,比我们这世界是紧张得多,有时刺激得过于厉害,把我睡直了的身体,惊动得坐了起来。梦醒之后,回想梦里那些情景,却也不少可歌可泣的。因之我每在睡眼蒙咙,精神恍惚的时候,我立刻把梦境重默想一遍。到了次日早起,我第一件事,就是抽笔展纸把梦里的事情默写出来。有时梦境太离奇而有趣了,我等不着次日,半夜披衣起床,把案头的植物油灯点着,就狂写起来。山村里本来是很清静的,每当我写到腕酸墨枯的时候,放下笔,将暖水瓶里的开水,倒出半杯,掺上茶壶里残剩的冷茶,一面喝着,一面出神。耳里所听到,只是隔壁人家的鼾呼声。桌上的植物油灯,虽也受过科学的洗礼,罩着玻璃罩子,可是它总发出那种带病态的黄光。

在黄色灯光里,看看这斗大的屋子,右边竹格书架上,堆了一叠乱书。左边白木茶几上,瓦瓶子里,插着细瘦的白菊,增加了我不少低徊趣味。土墙上的白石灰,落脱不少,倒是挂了一个小篾篮子,里面盛满了在山村农家买来的红薯,墙窟窿眼里,时时伸出半截老鼠身子,偷看那篮子,这一种情景,在飘零作客的人看来完全反映着他的生活是什么。所以许多不能自己的悲鸣,无可发泄,也就借着记述梦里的事情,聊以解嘲。记得袁子才的随园诗话里,有这样十四个字“梦中得句浑忘却,推醒姬人代记诗。”那意思好像很羡慕这种遭遇。到了现在,妇女识字,已是极平凡的事,文人的太太,能懂两句诗,也不算稀奇。所以我有时梦中惊醒,不愿起来追记,就叫醒了太太,把梦告诉她,等到次日起来,要追记而又不十分清楚,那就请教这位顾问。她觉得我这种举动太呆子气了,就问我,把这些梦记述起来什么意思?我说:“这意思两个字,那太难讲了。街头上卖的小唱本,如珍珠塔梁山伯之类,我们觉得不登大雅之堂,可是有许多下层民众,为着那故事,增不少兴奋,流不少眼泪。屈子之骚,相如之赋,各有千秋,可是说句不客气的话,也许有很多学文学的大学生看了个不知所云。所以这有意思没有意思,倒不必一眼看死。

我自己以为有意思,就把来当个有意思的事情做吧。”她听了我的话,也无法难之,也就让我胡闹下去。这样一日记下二三梦,或一日记一梦,或两三日记一梦,写了不知不觉一大卷纸,点点次数,共是八十一梦。到了这里,我对太太说:“九九归一,可以收笔了。”就把这卷稿纸订了一个小册子,将我这玉钩斜的笔法,在封面题了“八十一梦”四个大字。山窗偶得余暇,自己展开来一读,想到梦里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昂头大笑一阵,却也足以解忧。不过反过来,再回想梦中的生离死别,未尝不是真事所反映的,又着实增加许多伤感,多少可以渗透一点人生意味。这样翻阅着,也不知有多少次。总是为了自己不爱惜自己心血的原故,让小孩子淋了些残汤剩汁在上面,在梦本之上,多添了一点油腥气。这就刺激了老鼠的特殊嗅觉器官,误认这一本空虚无所可求的梦稿,也可以是咀嚼的东西,到了晚上,直钻进我的故纸堆中把它的牙与爪,切切实实将这本子磨勘一顿。等我发觉了的时候,捧在手上一看,确是一捧稀破烂糟的纸渣。虽然我对写东西,并没有怎样敝帚自珍过,然而我所记下的许许多多的梦都不可复记了。对了那捧烂纸,真是哭笑不得。

女人总是比男人心细一些的。我那位她,对我懊丧之余,无以相慰,就费了两天的工夫,整理剪贴,居然把这堆乱纸还清理出来若干篇完好的,重新给我装订着。其间有差个三句五句,或三行五行的,我又随意写得联串起来。耗子大王,虽有始皇之威,而我也就是伏生之未死,还能拿出尚书于余烬呢。好在所记的八十一梦是梦,梦自告段落,纵然失落了中间许多篇,与各个梦里的故事无碍。为了免耗子再来咀嚼所遗弃的残稿起见,就送到报馆的排字房,当我编报的材料。报纸印出来千千万万张,耗子不能一一而咬之。既可搪塞工作,又可保留我的梦影,也就一举而两得了。有人说:当抗战建国之时,文人既不能上前线杀敌,在后方也当做些相当有效的宣传工作,青天白日,向读报人大谈其梦,何其无聊?我对于朋友这样看得起,倒十分感激,因写二十八个字答复他:羞向朱门乞蕨蕨,荒山茅屋学忘机。卢生自说邯郸梦,未必槐荫没是非。

闲言少说,诸公有对于现实的社会,感到烦腻的,看一看我写的梦中生活吧。第二章第五梦号外号外

这是个半阴晴的天气,太阳在白灰色的云层里,时时的透露出来。这是四川的春季,已经是很好的天色了。为了旧居的房屋,让雨冲洗坏了,只好暂住在旅馆。无奈一家人拥挤在一间屋子里,非常不舒服。而且每日这两顿饭,就发生问题。妻又对我说:“这附近没有一点防空设备,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就颇为可虑。无论如何,我们应当在空旷而有防空设备的地方赶快去找两间房子。至于要用多少钱,我们倒不必计较。”自搬到这旅馆里来以后,妻始终是皱了眉头子的。我听了这话,想起朋友介绍的新市区一所房子,立刻就去看房。那是空旷岚垭里面。西式的楼房,背靠了一座小山,门口除了有三棵高大的梧桐树,还簇拥着一丛竹子。树竹之外,还有一片水田。远对高高的大山,局促在市区小巷子里的人,对于这环境,先有三分满意。那是一个六七层台阶的八字门楼,梧桐树的新绿叶子,撒了一片浓荫,把门前罩着。门是敞开的,门框上并没有贴着招佃的租帖,我疑心我是错误了,踌躇了不敢上前。但根据朋友所说的门牌号数,那是对的,而且门上贴有一张金寓的字条,更与朋友所说的相符。我就大着胆子,走上台阶,对门环轻轻敲了两下。这是北平与南京的规矩,颇不适用于重庆。我就只好走了进去,站在院子里咳嗽了两声。这院子是个长方形的,三面白粉墙,东角有两棵枇杷树,西角一棵夹竹桃,鹅卵石面的地,长着浅浅的青苔。上面一带走廊,并排五开间房屋,这更让我满意了,心里自己告诉自己,假如这里有房子的话,决定在这里住下了。正如此想着,出来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着蓝绸长夹袄,鼻梁上架着大框圆眼镜,手里捧了一支水烟袋,缓缓走了出来。问道:“做啥子?”我听他是本地口音,我只得勉强操了下江川话,答道:“贵处有房子出佃吗?”他道:“是哪一位介绍来的?我们并没有出租帖?”我说:“是安生介绍来的。”他有了一点笑容,点头道:“房子是有两间,我们要熟人介绍来的才出佃。阁下是不是姓张?”我说:“是。”他捧着水烟袋,走下了台阶,又问道:“阁下在银行里服务吗?”我心想:这好像就是房东。恐怕不会欢迎穷大措,又含糊答应了一个是字。但我的良心立刻裁判我犯罪了。所以那个是字,说出来是很低微,几乎我自己都听不到。他道:“贵处哪一省?”我说:“安徽。”他又问:“府上有多少人?”

我说两个大人,两个小孩。他问道:“府上只有这几个人吗?”说着,眼珠在眼镜里面向我周身一溜,他疑心我撒谎。我说:“舍下人口很多,但都在故乡没有出来。”他问:“你贵处沦陷了吗?”我说:“一度沦陷的,但已经收复多时了。”他点点头说了一个“哦”字。我心想我还没成佃客,你已考问得够了。但我依然很客气,向他笑道:“房子在哪里?可以引我看一看吗?”他将手上的纸煤,指了走廊里面东西一间房子道:“就是这个,房子很好,用不着看。”不过他虽这样说了,倒是捧着水烟袋走上了台阶,引着我到门边,推开了门让我张望。这是西式建筑,房子是前后间,地板油漆得光亮,靠墙一排纱窗,光线也很充足。我完全满意了,就问这房租要多少钱一月?他道:“我们重庆规矩,房子是论季佃的哟。”我说:“我知道,问起来当然是多少钱一个月。”他把左手托了水烟袋,纸煤压在烟袋底下,右手来慢慢的搓着,眼皮下垂,沉着脸色道:“你看,这里有电灯,你随时搬进来,插上灯泡子就亮了。自来水也在附近……”我说:“我相当满意,但是要多少钱一季呢?”他说:“本来我们不出佃的,这不过是分给朋友住。每间屋子要一百六十块钱一个月,一季三个月,先交,另交押租两个月。”我沉吟了一会,笑说:“两间屋是三百二十元一月,一季是一千二百八十元,再加押租六百四十元,共要交出一千九百二十元,才可搬进屋子来住了。”

他说:“押租是要退还的。你看看,我们房后面这个防空壕,有多么结实。”我本不想看,这样高贵的房价,根本我无力负担,话不必向下说了。但是他既提到了防空壕最好,我倒要看看。便问:“在什么地方?是打的山洞吗?”那人满脸是笑容,点点头道:“可以来看看,就在这屋子后崖脚下。”说着,他就在前面引路。我跟他转过这进屋子,后面又是一进屋子,在他房的后壁就是借石崖当墙。在石壁脚下,开了一个洞门,他开着外面的两扇白木门,扭着洞里的电灯,笑道:“你看吧,全市也不会找到我这样的几座防空壕。不说房租,就光是这座飞机洞洞,我们也可以卖人家五十元一张的防空证。假使府上有四个人,这房子算是白住,不过是出了四张防空证的钱罢了。”他说着,一定要我进洞去看看,表示他所说的,实在是真情。我随他进去看看,这洞也不过丈来深,三四尺阔,除了这是在整个石山里打进去之外,也没有别的可宝贵之处。于是问他道:“你先生就是房东了。”他沉吟了一会子,引我出了洞,熄着电灯,关了洞门,很久才答道:“这房子是我亲戚的,但我能做主。”我这就断定他是房东了,因道:“房子我是十分满意的,这房钱可不可以……”他不等我说完,仿佛像街上小贩子回价的声调,答应了我地道川调三个字“没有少!”我们已走到了堂屋里,我虽嫌着房钱过于昂贵,在一切条件上,妻是满意的,在万不能放松的当儿,我找了一点他让步的地位,因问道:“可不可以按月付款?”他脸上一点笑容没有,摇摇头道:“本城的规矩,都是论季吗!”我觉得这房东有包孝肃的人格,铁面无私,只得告辞道:“好!我回去商量商量!”他依然板着面孔,并不理会我。就在这时,一阵吆唤的声音,破空而至,“号外,号外!日本军队总崩溃,我军收复南京的消息。号外号外,日本发生革命,下江日本军队大败的消息!”“买号外,这里这里!”“买号外呀!”立刻大门外,一阵喧哗。先前几声吆唤,送进我的耳鼓,我还是侧了脸静心的听着,等到喊过了两遍,我忍不住了,转身就向大门外跑了去,这地方虽然空旷,可是四面八方,都有房子。只见各屋子门里牵连不断地向外吐着人,全奔了大路上来,向两个报贩子围着。我抢上了前买得了一份,来不及找地方坐了,就站在路边水田埂上两手捧着一张号外看。果然纸上茶杯口大的题目:“东战场寇军总崩溃,我军今晨光复南京。”我定了一定神,再将消息的全文看看。那文字说,今日公布消息:“自去冬以来,东京迭被轰炸,日本人民,反战情绪日高。加之海洋封锁加紧,敌国物价腾涨,粮食缺乏,人民已无法生活,前三日,海军被英美荷联合舰队击溃,全国哗然。大阪首先发生民众革命,一部分驻军附和,警察未能干涉,次日风潮波及东京。皇军及军部要人,一律出逃。全国骚然。在中国敌军,初尚力守秘密,后以日本广播不断送出消息,敌军下级军官,首先动摇。东战场安庆、芜湖、南京、徐州、杭州敌军,于昨日上午,突然崩溃,纷占舟车,奔赴海口,企图回国。

以上各城郊我游击队伍,由民众欢迎入城。首都附近,本有游击队极多。昨晚少数同志入城侦察,证实敌军大部已退。今晨拂晓,我游击队若干,由中华门向城内进攻。敌军略予抵抗,即溃奔下关而去。晨九时,我大批游击队入城。在城五十万人民,鹄立街头,燃爆欢迎,欢呼之声,上达云霄,并有人民将旧藏之青白国旗,升悬鼓楼,人民见之肃立致敬,有喜极下泣者。我大队正规军已接得命令,赶赴南京,今日下午可到。其安庆以上之敌军,南北归路已断,将悉数被俘。”我将这张号外,一口气把它读完,只觉周身血管紧张,脊梁上出汗。心里头那一种愉快,立刻我身子就像减轻了几十斤,也好像我变成了一个四五岁小孩子,我不能平平稳稳的走路,我必须跳着走。我这一跳,至少可以跳在那电线杆上坐着。我也怕这张号外读得太快了,有什么错误,两手捧了那张号外,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果然,我们已光复了首都,扬子江上游的敌军,一齐要被俘。我想着妻住在旅馆苦闷得不得了,这一下子,可以高兴一阵了。于是拔开两腿,赶紧就向旅馆走。可是没有走到十步,就听到后面有人高声叫着“张先生慢走”。我回头看时,正是那位房东,老远抬起一只手来,向我招了几招。我回身迎着向前,他放下全副正经面孔,每个细胞里都推出笑容来,向我点点头道:“我看你老哥是个规矩人,极愿意和你交一个朋友,若是你老哥有意佃我的房子,我愿减少一些房价,押佃那简直就不要了。”我说:“好!多谢你的盛意,等我回去和太太商量好了,再来回信。”房东道:“还有一件原因,可以奉告的,就是我家许多木器家伙,都可以借用。”我说:“那更好了,内人一定也满意。”房东说:“我们收复南京了,阁下不回下江吗?”我笑说:“回是要回去的,但是也不能马上就走。”那房东听说,脸上透着有点懊丧。慢吞吞地道:“这号外是宣传品,哪有浪样快哟?”我也顾不了许多,说声再会,径自向回家路上走来。由小路走到大街,也不过十几分钟,又看到几个贩报小孩子,胁下夹着整叠的印刷品,手里飞舞着两张,口内大喊“第二次号外,第二次号外。”随了这叫唤声,街上人也就都围着卖报的纷纷抢着买。

我挤了上前,买着一份,就站在人家店铺的屋檐下,两手捧了看。见那号外上印着两行大题目,“我军又收复镇江常州,华北寇军全部动摇”。再看那本文说:“公布消息,我军收复南京后,残余寇军,大部分乘火车顺京沪线东溃,少数由下关江面,乘轮逃走。镇江常州两处少数寇军,得知南京寇军崩溃消息,已先数小时,截留火车,悉数逃往上海。我附郊游击队,兵不血刃,已入城安民。又据可靠情报,平绥线上寇以孤军深入,准备撤退。山西寇军,且已由风陵渡北撤,平津寇军干部,一面搜刮财货,预备万一,一面放出议和消息,以定汉奸之心。华北寇军之总崩溃,其时期亦已来临矣。”我又定了一定神,想着,这两次号外,接连看来,消息也很有秩序,大概不会有什么夸张。果然如此,我为了职业关系,应当首先离川了。我心里这样想着,一阵劈劈啪啪的爆竹声,把我惊醒过来,回头看时,我正站在一家小百货公司门口。有一个人操着南京口音道:“噫!这不是张师儿?请进来吃杯茶。”我也认得这人,是在南京花牌楼开小洋货店的王老板。便笑道:“好了,王老板,我们快上夫子庙奇芳阁吃茶了。”他也笑容满面,拉着我的手到他账房里去坐。大概是十分高兴的原故,在身上掏出钥匙,开了账桌子抽屉,取出一筒三炮台香烟来敬客。我笑道:“拿这样好的烟敬客,也太客气了。”王老板笑道:“烟马上要落价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回南京的时候,少不得还有许多事要请你帮忙。”我说:“那当然。不过你这公司股东很多,都是有办法的人呀。”王老板将脸色一正,把他坐着的椅子拖开了一步,低声向我道:“我这些伙计,在此地占我的便宜占够了。到了南京去,我自己有我自己的门面,有我自己的主顾,实不相瞒,在四川做了两三年生意,我也多少有了一点本钱,回去我要自己做生意,不同这些人合作了。”我说:“你们都是共过患难的人,不应当……”王老板抢着说:“现在有什么应当不应当?他们在重庆另做了许多外快生意,也没有分过我一文。回到南京去,他们的店面子没有了,只有我的。

跟着合作下去,那只有他们图现成,我不干。”他说到高兴的时候,仿佛他已把所有的财产都收回来了,昂着头靠着椅背,颇是得意。就在这时,一个小徒弟抢着进来报告,洪老板来了。一言未了,便听到外面有人喊了进来道:“痛快痛快!日本鬼子也有今天。陶然兄,我们也买两千爆竹来放放吧。”说着,见一个胖子,满脸通红,满头是汗,手里拿了呢帽当扇子摇,一路笑着叫着,走了进来。王老板道:“你看到号外了?”洪老板道:“我买了,我都买了。”说着,在怀里掏出七八张号外放在桌上。我们彼此也认得的,我道:“听说也只发过两次号外,买上许多做什么?”洪老板笑道:“我也莫名其妙,看到街上许多卖号外的,我就忍不住买上一份。我们可以回老家了,花这两个钱,不在乎,不在乎!”王老板笑道:“你倒来得快,马上就决定回老家了。”洪老板笑道:“我们做生意的,讲个早晚市价不同,自然要抢回南京,好去布置一切。”王老板淡淡地道:“是不是回南京去做生意,我还没有决定。以后我们要做建国事业,应该投资到农业工业上去。做商人总是一个剥削分子,在生产和消费的两者之间弄钱。说厉害一些,和贪官污吏好不了多少。”他说着,取了一支香烟,昂起头来吸着。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一个做老板的人,会懂得这些玩意。洪老板也被他三言两语抵住着,只望了他说不出话来。我含着笑,也取了一支烟来吸。王老板将身子摇摇道:“张先生,你不要笑我,我早就觉悟了。以后我们……”门外又突然发出一种上海腔道:“陶然阿在里向?今朝格号外,阿看见?真来得痛快。格转小东洋败得个邪行,真是晤拨想到。吃老酒去!吃老酒去!”随了这话,一位八字胡须光头的人,走了进来。虽然是个老年人,然而身穿一件蓝湖绉夹袍,两只袖子,反卷了里面白袖衫子一截袖头在外。王老板笑道:“刘老板又有好题目吃老酒了。”刘老板一摸胡子道:“勿!阿拉野有一眼正经事体,搭耐商量。昨日子坎坎在仰光定仔一批货,大概值五万洋钿,要是货运来拉。阿拉应该到仔汉口哉!阿是要触霉头?耐阿有啥法子好想?”这位老板,不折不扣,说一口宁波腔的上海话,嗓门来得特别大,把全屋人的视线都吸引住了。王老板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呢?你再打个电报去,定洋上吃点亏,把货退了就是了。”刘老板以为我也是生意人,挨了我身边坐下,向我道:“格种法子,大家才会想。阿拉生意上,同外国人蛮讲信用个,定洋向来先拨三分之一。要退货,定洋勿会退回几花来。所以阿拉勿情愿格样做。”我笑道:“为了庆祝胜利,刘老板就牺牲一点吧。只当你挣几十万洋钱当中,少挣一点。”王老板道:“几十万?他做的是五金电料生意,不到一年,挣了二三百万了。”

刘老板笑道:“勿听俚话。俚自家倒发仔好几十万哉!”说着,很诚恳的望了王老板道:“规规矩矩,耐阿可以打一个电话拨秦科长,格批末事,就算俚公家定来里。公家愿意退脱仔,格笔定洋,算阿拉事先代公家垫出去格,将来公家划上一笔,问题就了结末哉。秦科长和阿拉来来往往,做仔几十万洋钿生意,俚腰包里向有几花,大家才明白。格转回南京,俚又要在新住宅区盖洋房子哉!格点小事体,俚总可以帮帮忙。自然,阿拉还有条件……”他说的时候,王老板只管向他丢眼色,禁止他向下说。无奈他放开嗓子,说得十分高兴,哪里收得住。王老板只好向他笑说家乡话道:“格位张先生,是报馆里向格人,拨耐刘老板格种闲话,在报浪登出来,阿要难为情?”我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大家都是熟朋友,我也不能那样开玩笑。”这一下子,把刘老板的脸涨得通红,瞪了眼望着我,只管摸胡子。我只好站起来笑道:“你们谈生意经吧,我也要出去打听打听消息。”王老板跟着我后面,送到店门口来,笑道:“那刘老板是个酒鬼,你不要信他的话。”我点点头笑着。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向我低声道:“我倒有一件生意,想邀你参加。”我笑道:“要我做生意,笑话!”王老板道:“说明白了,你自然不笑话。我们几个朋友,原包了一只小火轮,专跑嘉陵江几个码头,现在好改跑宜昌一段了。我们打算不零碎搭客,包给人家坐。现在谁不赶着想回下江,这一定是可以挣钱的事。新闻界你熟人很多,可以替我介绍一下。我把这只船专门做新闻界的生意,好不好?你老哥要回去,无论家眷有多少人,分文不取。”说着,他伸手拍了两下胸。我还没有答复他的话,街上一阵喧哗,人像潮水一般涌着。在人丛里,有几辆大卡车,慢慢的移动着,车子上竹竿跳了长短白布横披,有的写着“抗战胜利”,有的写着“公理战胜”,有的写着“民族解放万岁”。又有十几根长竹竿,全绕着爆竹,直挑过人头上去燃放。车上男女,打着锣鼓,带笑带嚷,一嚷身子一耸。马路上的人,不管爆竹在头上爆炸,莫名其妙的包围着车子,狂笑。有几对男女,索性牵着手在人丛里跳舞。我心里想着,这一切举动,都是心理上一种反应,虽日过分,其实也不必奇怪,正在如此着想,忽然人丛中有一阵颤巍巍的声音发出:“好哕,回家哕!回南京哕!”随着这声音看去,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太太,蓬着一头短发,半敞着一件大袖黑绸旗袍的胸襟,在人丛里跳跃。她操了一口纯粹的南京土腔,见人就拉着手。我心想,这老太太有点大喜欲狂,所以如此。谁知她竟扑了我来,两手拉了我的手道:“乖乖回家哕!回南京哕!”这一声乖乖,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这时,有一位穿西服蓄有短须的老绅士,带了一位摩登少妇,观看热闹。他见我受窘,手摸了短胡子微笑。他身边的那位年轻太太,更笑得前仰后合,闪在老爷身后。可是那位疯老婆子已经奔上街心了,却又回转身来,斜刺里直扑了那老头子,那老头子并未提防,她两手猛可的一下,将老头肩膀搂住,咄的一声,尖出嘴来在老头子左腮上亲了一下。接着两手捧了老头子的头,向怀里一拖,咄咄咄一阵响,又在他脸腮上,鼻子上,额角上,乱吻了一阵。当然,时间比较长些,这位老爷,就连连的推了几下,没有把她推开。直等她工作完了,她两手一扬,又喊着:“回南京去了!回家了!”再跑上了街心去。那位青年太太,站在旁边,气得两眼笔直,周身发抖,一个字哼不出来。这一下子,那些站在街边笑我的人,移转了视线,一齐对着这两位少妻老夫,拍手大笑。我对于这两位,本可以报复一下。不过我想着,这空气太紧张了,应该找一点小笑话来松懈一下子,就随他去吧。好在这马路上,又来了一群学生,各人手上举着纸旗子,口里唱着“打回老家去”的歌。街上的民众,随了这歌声,热烈的鼓了掌。我就借着大家那起哄的劲儿,随了拥过马路的一阵人潮跟了走去,向前走,更是热闹的街市。自我到重庆来以后,很经过几次大节令,没有看到街上有今天这种热闹,繁荣的马路,都让来往的人,挤得满满的。在高坡子向前看去,只见一片黑点,在街头上浮动。断续爆竹声里,一阵一阵的涌起着人的喧哗声。那声音像是远处听着海潮,又像是近处听着下起掀天大雨,我心里想着,这是全市民众高兴的一天,在这人潮中,谁对谁闹点小乱子,都不足介意。这没有什么可看的,还是回去吧,于是我在人家屋檐下,一步一步地移着向前。不多远,看到两个穿西服的少年,左右夹着那个老疯妇走回来。她两手虽然被人握住了,然而她那身子,还不肯安静,一步一声,口里依然喊着,回家了,回南京了。我闪在一边,看这疯妇过去,倒为之默然,觉着她这一个剧烈的反映,决不是偶然的。于是我就把这问题扩大起来,这满街上人山人海的民众,岂不是一种反映?再把这些人,每一个个别的观察起来,当然也不外乎是一种反映,正这样看出了神,带了思索走路,却有一张报在我眼前一扬。看时,半空里飘飘扬扬,正飞舞着传单。我以为这是哪家报馆,又在散着胜利的号外,我也和其他的走路人一样,在别人头上抢过来一张,看时,前面一行大题印着“预言果然全中”。我想,这是哪个报馆里编辑先生闹新花样,在号外上,竟会印着这样卖关子的题目。再看下文的小字是:“抗战必胜,及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人人皆能言之,而不能举出确切简单之理由。山人自幼得名师传授,熟悉易理,曾推算日本命运,至今年告尽,于三年前,即出有日本必败论专书一本问世。今日号外与该书所言‘将来必有此日’完全符合。对国事推算精确,对个人穷通天寿之推算,其能丝毫不爽,更可待论?兹值抗战胜利,凡我同胞,均当有一种做新国民之打算。其有不明何去何从者可速来本命馆问津。山人为庆祝胜利起见……”我噗嗤一笑,把传单丢去,就不必向下看了。我又想着,这也不能怪算命的。我和我的朋友,都在今日以前说过这种话的,难道就不应当表白一番?我这样想着,我面前就站着一个人。长袍马褂外,在纽扣上挂了一只特等机关的证章,叫了一声老张,满脸是笑。

我看他面团团的,带了红光,嘴唇上有胡无须的,带了一点黑影,神气十足。我仔细看那人,有点熟识,却又不敢相认,因为把他的姓名忘记了。他见我犹豫的样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笑道:“我是沈天虎,二十年的老朋友,隔了几年不见面,就不记得了吗?”我笑说:“原来是沈大哥,难为你倒记得我,我常在报上的要人行踪里看到你的大名,我想不到你会在大街上走。今天怎么没有坐汽车呢?”天虎不答复我这一问,他又问道:“我的预言完全中了。前天我在报上发表的那篇论文,是我三年来得意之笔,你应该佩服吧?你看,现在日本败了。明后天我又要发表两篇惊人的论文你看!”我笑着说是。他道:“你来四川五年。现在可以回南京做斗方名士去了。”我笑道:“哦,你也知道我在四川五年了,你来了多久?”天虎道:“我来了三年多,我早知你在重庆。田处长说,二十年的老朋友,只有我们三人在重庆。”我说哪个田处长?他说:“田上云呀!在北平同住公寓的朋友。”我说:“你们常见面吗?”天虎笑道:“天天在一处玩。”我道:“当处长的老朋友,天天在一处玩。而我这穷蛋……”他红着脸说:“我现在不便和新闻界来往,你住的地方不好。”说着,他忽然转一个话锋道:“这次回南京,我要出十本小册子。我以前推断日本必败的文章,现在用事实来对照,你看,哪一句不能兑现?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人人能说,那全是盲从,应该把我在报上作的论文,当了圣旨读,中国人才有希望。”他说着,微微地挺起了胸脯。我说:“你这些论文,是谁送到报馆里去的?”天虎道:“送去?报馆里人,不登门求我三次,我不给他稿子。”我笑道:“然则你刚说不敢接近新闻界,是对我一个人说吗?”他道:“老张,你变了,你会穷死!穷得又像当年上北平去读书一样,穿别人不要的坏皮袍子过冬,再会再会!”说着,他走了。可是走了几步,叫声老张,回转身来,又向我招招手。我迎上前笑道:“沈大人,还有何见教?”这是我们十年前的老玩笑,他倒不介意。笑道:“日本军队总崩溃的消息,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才知道?”我说:“我看了号外才晓得,我一个穷记者,怎能比你们参与机要的阔人呢?”沈天虎道:“我是为国家,我阔什么?你们干这种自由职业的人,那才是阔呢。”说毕,他点了个头,算是真走了。我站着倒有点出神,心想,阔的朋友,到了四川以后,更阔。而穷的朋友呢?到了四川,也就更穷。这样看起来,贫富始终是个南北极。现在要回南京,看这情形,还是那样。王老板要抢回南京去开更热闹的大店,沈天虎要回南京去出十本小册子,就是那个算命的山人,也要宣传曾出力抗战,向社会索取代价了。我在出神,而大街上走来凑热闹的人,却是越来越多,我被人拥挤着,不知不觉的,只管向热闹的街上走。这时,又换了一个情景,满眼是国旗飘扬,爆竹比以前是更热烈,仿佛成了大年三十夜。硫黄气味,不断向鼻子里袭着。想到过年,真也有人满足了这个情调,路边一家绸缎公司,咚咚呛呛正敲着过年锣鼓。我抬头看时,那铺子门口,由屋檐下垂了两幅丈来长的白布,一幅上面写着:“本号即日还京存货大甩卖”。又一幅写着:“庆祝抗战胜利空前大廉价”。我觉着,做商人的脑子都是寒暑表的水银管,一遇到热,水银立刻上升,反过来,立刻下落。此风一长,庆祝抗战胜利的热心商人,大概不多。于是我在回旅馆途中,更留心的向街两边张望。果然,照这家绸缎公司出花样的,倒很有几家。有两家手法最妙,一家是江苏小吃馆,在门口贴了红纸条,正写“庆祝抗战胜利,欢迎顾客,奉赠白饭一碗。并新出胜利和菜,每席三十五元,可供四五人一饱。”又一家是理发馆,在玻璃窗户上,贴着格子大张纸条,上写着“启者,抗战胜利,全国欢腾。本馆主人,向来提倡爱国,犹不敢唯有五分钟热度。早知必有今日,现在果然胜利,本馆主人,亦有微功哉!现为表示起见,欢迎诸公理发,刮脸全洗分发等等,一律照码九五折,并奉送电机吹风。本馆主人沈天龙谨白”。我看到最后一句话,倒吃了一惊,这老板怎么会同我的朋友政论大家沈天虎名字仿佛。莫不是他兄弟行,转又一想这广告除了欠通,还有几个别字,沈天虎也不会有这样的兄弟行。随着,我又发现了自己的思想,有点奇怪。我怎么丢了正事,只管在街上跑?“打算向哪里去呢?”这一省悟,我才转身回向旅馆。刚一进门,有人迎了我笑道:“密斯脱张,消息很好呀!”说着,伸手和我握了一握,原来这是老友牛博士。他穿了一套笔挺的西服,在手臂上搭了一件细呢大衣。身后站了一位二十上下的女郎,脸上胭脂涂得红红的,绞丝般的长发,披在肩上。身穿一件束腰的咖啡色呢大衣,露出领子里一幅大花绸绢。牛博士便向两下介绍道:“这是密斯脱张,这是琳琅姐。”琳琅听到密斯脱张上面,并没加以处长司长的形容词,只淡淡的向我一点下巴。我倒很恭敬的鞠了半个躬,因为她是话剧明星,我早已久仰了,但也不敢对她久看,因向牛博士道:“达克透牛很忙,有工夫到此地来玩?”他道:“不,我临时要在这里找间房子,准备一夜的工夫,写好一个剧本,今天不过南岸了。”我说:“这样急,一夜要赶起一个剧本来?”牛博士道:“我们定下星期六起,作为庆祝胜利戏剧周。抗战以来,我对于宣传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大后方的大都市,我都跑遍了。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社会,也对得起我所学。

这一周戏剧,要结束我这三年以来的生活了。”他说着这话,把头微微昂起。我道:“达克透牛,又要跳出政界来了?”他摇头道:“唉!难说。我实在无意做官,我不必提此公是谁,你也知道。某部长他少不了我。”说到这里,牛博士就透着得意,正要跟着向下说,琳琅女士就一扯他的衣襟说:“阿根来了。”随着这话,一个勤务兵装束的人,走来面前站住,牛博士皱了眉道:“找了你半天,哪里去了?”

说着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十元钞票,交给他道:“到糖果公司去买一盒糖果来。琳小姐每次吃的糖果,你知道吧?”阿根说知道。琳琅道:“那糖果平常是三十块钱一盒,今天减价了,可以打个八折,不要糊里糊涂。”阿根道:“是,还买什么吗?”琳琅道:“买一盒鸡蛋糕,买一听纸烟,钱不够吗,你先垫上。”牛博士又掏了一张钞票交给阿根道:“索性带些水果回来。”我有点不愿意看这种情形,和牛博士告辞而别了。身后有人叫道:“有了一角了,有了一角了,来来!”又一人道:“别开玩笑,他不会打牌。”我回头看时,是蔡先生夫妇,我们是老同学而又同住一家旅馆。他们在房门口向我笑。蔡太太笑道:“我们三缺一,请你凑一席吧。”我说:“蔡先生已经代我声明了。”蔡太太道:“庆祝抗战胜利,今天不打牌,那太岂有此理?”我笑道:“我记得武汉失陷的那几日,你们也是说不打牌岂有此理,过一天是一天。现在……”蔡先生将我牵到他屋子里去,笑道:“不一定要你打牌,有话商量。”我进去看时,果然还有两位朋友同在候成局面,正捧着号外看,研究时局。蔡先生把我拖到睡榻上并坐下,低声向我道:“我在南京的两所房子,是租给同学住的。当时为了同学的面子,我用最低的房价租出去。南京的房子都加了租,我的房子,除了一文租钱加不上去之外,又为了同学换纱窗,安自来水,修理院墙,栽花木,多投资一千多元。”

我笑道:“这是过去的事,你提他做什么?”蔡先生道:“自然要提呀,托福托福,我那两所房子,敌人没有给我破坏。据南京来信,是两个日本医生,把我的房子占了。不但一切如旧,就是破碎的玻璃,也给我一块块的给修补了。现在南京的房子,烧的烧了,拆的拆了,新房子一时盖不起来,我敢断言,这次抗战胜利,大家回南京去,住的问题一定要大闹恐慌。房价不成问题,是要涨起来的。你也是同学会常务理事之一,我和你商量,找几个在川的同学,把这房子退给我吧。在‘八·一三’以前,同学会还差我三个月房钱,除了押租,总还差我一个月的钱,我不要了。”我笑说:“呵!重庆房东先生的本领,让你学了去了,靠这两所房,你要找出个生财之道来。”蔡先生红着脸,没有答复。蔡太太原和两位来宾在谈牌经,这就掉过脸来插嘴道:“鸟向亮处飞,谁看到有捡钱的机会不捡呢?眼见得南京的房子要俏起来,我们那两幢房子,还要半送给同学吗?四年以来,我们几乎穷死在四川,同学当这个长那个长,这个委员那个委员,也不拉我们一把。”我笑道:“嫂子,我是和二哥说笑话。这次回到南京去,同学像我们这样的,已是穷得落在泥沟里。得了法的同学呢,又早爬在云端里了。这样两极端情形,同学会根本不会再组织起来,你那房子就是再送给同学会也没有人住。话倒是归了本题,我这次回南京去,少不得要用几间房子,我先定下,你租给我一幢吧?真话!”我说着,把脸色正起来,还向他夫妇一点头。蔡先生不敢答复我的话,望了他夫人。蔡太太点了一支卷烟吸着,微笑道:“你府上人口多。”我说:“唯其是人口多,所以先要把房子定下。”蔡太太头一撇道:“老朋友,还不好商量吗?将来再说吧,不过为了便利回南京的朋友起见,房子我们要拆开来,一间一间租给人。”我见她显然在推辞着,索性逼她一句,站起来问道:“那么,每间要多少钱一个月呢?”蔡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民国十七年的旧账可查,一间房子租一百块钱还算多吗?”我吸了一口凉气,望了天花板,正在出神。却听到窗外又有人叫着“号外号外”!随了这号外声音,有人叫道:“回家,且慢欢喜!捆行李的绳子,突然涨价,三块钱一根,大网篮也卖到二十块钱一只,到宜昌的船票,恐怕要卖到五百块钱一张了。不等家里卖了田寄川资来,我们怎走得了?天下事,无论好坏,一切是小人的机会,一切是正人君子的厄运。”我在号外声中,混了半天,觉着所见所闻,都有点出乎意料,正没法子理解。当屋子里的人脸色一变之下,这个人最后两句话,把我提醒了,而人也提醒了!第三章第八梦生财有道

在东川,不容易遇到好月景。这一晚,有了大半轮的月亮,由山顶上斜照过来,引起我一种欣赏的兴致,悄悄地在山坡上的石板路上走着。天上没有云,深蓝色的夜幕上,散布了很稀落的几粒星点。这样,那月盘是格外像面镜子,月光撒下来,山面上轻轻涂了一层薄粉。山上稀松的树,在水色的月光里面挺立起来,投着一丛丛的暗影。再向远处的山谷里看着,是峰峦把月光挡住了,那里是阴沉沉的。山谷里正有几户人家,月光地里看去,反是不见轮廓。只有两点闪烁的灯光在那山的阴暗中给人一种暗示,倒有点诗意。这让我想起月夜在扬子江下游航行,水天一色,满眼白茫茫的,有时在水面上浮起两点渔灯,觉得人生是这样的缥缈。因为水面的那一点火光下,那里也有家人父子。江船载着千百人在水面上夜航,我们还不免嫌着孤寂,渔船或渔村这一点灯火,闪烁在清凉的境地里,有更少数的人团聚在灯光下,这滋味我理想不到,我的思想,有点玄幻了,由李白低头思故乡的诗句里,更觉得久不见面的月色,给予我一种很浓的愁绪。于是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随手摘了石缝里一根野草,在手上盘弄。远远的有两个南京口音的人,说着话过来。在南京住家时,总觉得新都人的口音,比起旧都的国语,实在有天壤之别。可是到了四川,不知是何缘故,一听到南京人讲话,就让人悲喜交集,颇觉得多听两句话就好,因之我就听下去了。一个南京人说:“你在大学教书教授也罢,讲师也罢,每月总可以挣三五百元,为什么要去当一个公司里的运输员?”又一个人道:“你要晓得,现在是资本主义的社会,无论干什么,你应该打打算盘能不能发财?能发财,就到俱乐部去当一名茶房,那又何妨?前十年,上海的八十八号,是很有名的俱乐部吧?有一个人在里面当了茶房出来,坐汽车,住洋房,人家一般称他作先生。”先那个人问:“难道当运输员能发财?”这个人答:“那也看个人的手腕。但是无论怎样的笨家伙,一搭上了这发财的船,多少也可以啃一点元宝边。”那两个人说着话,慢慢的由我身边经过。直等他走到了很远去,我还听到他们左一句发财,右一句发财,把这好听的名词送了过来。我就想制件新蓝布大褂,有了三个月的设计,还未能实现,实在有发财的必要。我为什么不找一个机会发财去?难道我的身份胜过这位大学教授?想到这里,我把手上玩弄的那根野草,搓了个粉碎。高声念着那煞风景的诗:“自从煮鹤焚琴后,背了青山卧月明。”这十四个字,转变了我对明月的留恋,真个钻进草屋去卧月明了。我刚躺在床上,却有人大声喊道:“老张,快来快来!帮我一个忙。”我迎去看时,是一位远亲邓进才。这人多年不见,仿佛还听说他在某县县公署当科长,已经死在任上了,却不知怎样在山村里会见面。然而这个念头,我也是一闪就没有了,便迎出门口上前去握着手。见他穿一件四个大口袋的草绿色短衣,同色的长脚裤,踏着尖头皮鞋,却擦得乌亮。手里拿了盆式呢帽,在胸前当扇子摇。在他身子前后,却放着两只手提皮箱。我说:“久违久违,有何见教?”邓进才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擦了额头上的汗。笑说:“这两只箱子我拿不动了,请你叫佣人把我送回家去,我送三分邮票他吃茶。”在街市上邮票也可以当辅币用。我身上这三分邮票,就是买长途汽车票找下来的零头。我又觉得他家不远了,笑说:“主人是我,佣人也是我,我替你拿一只,你自己拿一只吧。”他倒是很客气,提了一只较大的箱子在前引路。我提了箱子在后跟着,才明白他满头大汗,大有原故,那箱子里简直装的是一箱子铁块,我只提了十多步就很吃劲了。看到邓进才把箱子扛在肩上,两手扶着走路,也跟了他这样子,把箱子扛起。他见我穿一件灰布长衫,晃晃荡荡走,扶了箱子的手,细白而没有粗糙的劳动皱纹,透着不过意。回头向我笑道:“大时代来了,我们必定练习到脚能跑。手能做,肩能扛,以备万一。斯文一脉,怕失了官体的人,应该在淘汰之列。你这样肯劳动,很对。”我想,我怎么会不对呢?就替你省了三分邮票。但我累得周身臭汗,实在喘不起气来答他的话。到了邓进才家,他首先抢进门去,叫道:“快来快来接东西。”于是他的太太,笑嘻嘻的出来,把箱子接了进去。邓先生住的也是国难房子,竹片夹壁,草棚盖顶,外面一间屋子,阔宽不过一丈多,里面摆了一张白木桌子,两只竹凳。再看到邓太太一件蓝布长衫已经绽了好几个大小补丁,他们的境遇,大概是相当的困难,为此,我也不愿受他的招待,转身就要走。邓进才一把将我拉住,笑道:“来了连烟也不抽一支就走,未免太瞧不起亲戚了。”我听到他说瞧不起三个字透着严重,只好坐下来。他说请我吸烟,并没有送出卷烟来,只是邓太太送出两只粗泥饭碗来,里面装着滚热的白水,这样,我倒对他们的生活更表示同情。邓进才搬了方竹凳子靠我坐下,笑道:“你猜我这两箱子里面装的是些什么东西?”我说:“真有相当的重量。当然,你这里不会有五金用品,大概是两箱子书吧?”进才笑道。“你也并非外人,我也有事相商,不能瞒你,这里面都是西药。”我说:“西药?现在一小瓶西药,也要值好几十块钱,你这两箱子……”他向我摆摆手,低声道:“请你不要高声。”

说着向屋子左右两旁指指,那意思显然是怕邻居听到。我就笑了一笑,问道:“哪里弄到许多的药品?”他道:“凡事只要肯留心,总会想出个办法来。在汉口撤退的时候,我身上还有几百块钱,我心里就想着只凭这几百块钱,要过这遥远的长期抗战生活,当然是不可能,总要找个生财之道。以便将这几百块钱,利上生利。依着内人就要换金器,可是那个时候,金子已相当的贵,将来纵然涨价,那也涨得有限。我就临时心生一计,把几百块钱钞票揣在身上,满街去张望,打算看到有什么便宜货就买什么。其实,我这也是一个糊涂算盘,街上要关门,便宜出卖的东西,满眼都是,哪里买得尽?无意中,我站在一家小小的西药辅门口出神,回头一看,他们玻璃架子里东西都空出来了,只是地面上放着两只网篮。店东走了,有位年老的伙计,在那里收拾细软。我闲问:‘你们要走了,药还卖不卖?’他倒说得好:‘怎么不卖?卖一文是一文,我们要下乡去了。”’我插嘴笑道:“你一定捞了一个大便宜,把两篮子药品去买过来了。”进才道:“怎么是我捞了大便宜,实在是那老伙计捡了我一个大便宜。那家西药店的老板走了,这些东西交给老伙计看守,就算是不要的了。你想那老伙计有这样好的事,卖了钱还不逃之天天吗?所以我逼他把账本拿出来,对了网篮子里的药品,照他买进来的本钱,打了个对折收买。两篮子药品,累了我查对半天。买回来,我内人,倒埋怨我胡来。可是到了宜昌,局面稳定些,打听药价,就有个小对本利。因之我咬着牙把这东西带进川来了。”我说:“你当然想到此地更俏。”他笑说:“我一路装病人打听药价,到了重庆,知道药价都有个三四倍利钱。第一天打听明白了,打算第二天送一些药到药房里去卖,事情一耽误,第三天才去,一问价钱,又涨了好几成了。商家看到我提个皮包,不知道我是卖药的,他说要买快买,不然,明后天又要涨价了。我听了这话,把原药品又带回了客栈。”我说:“你川资还够吗?”进才犹豫了一阵,笑道:“好在同乡很多,钱完了,十块八块,向同乡借了来用。只要我熬得住,药放在家里一天,就涨一次价,我实在舍不得卖出去。钱借不到了,天气慢慢暖和,我就把衣被行囊摆在街上,冒充难民出卖。”说到这里,他太太出来了,红着脸道:“进才,你怎么信口胡说。好在张表弟不是外人,要不然,说我们无聊。”

进才头一昂,脸上现出了得色。笑道:“你妇道之家,懂得什么?我向表弟说这些话,正是表示我能艰苦奋斗。妇人家眼皮子浅,看着物价涨五倍的时候,你就吵着要卖掉,现在怎么样?”她听到药价高涨这句话,心窝里一阵奇痒,也嘻嘻地笑了起来。我道:“表兄和我说这些实话,当然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还可以自食其力,决不揩你的油,可以尽力而为。”表嫂高兴起来了,说了一句大方话,眉毛一扬,笑道:“照码子算,也不过六七百块钱东西,值什么?”她这句话倒提醒了我,心想七百块钱本价,照码加二三十倍,是两万元了。她还未必是实话,这两只破箱子,竟要值好几万。我一犹豫,进才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这箱子里,也不完全是值钱的药,奎宁丸就有两千来粒。”我说:“那也不坏呀。现在奎宁丸价钱很贵。”进才道:“当然是比平常值钱得多,可是把药熬到现在没有卖出去,我夫妻两个,也很吃了一点苦,没有钱花。在街上当了两个月难民。最近我看到时局要好转了,才卖了一点药撑起这个破家。刚才我是送药品给人看,他也说不敢全买,怕快要跌价。你在新闻界,消息当然比我灵通,你看我们还要抗战多久?”我想他们发财之心太甚,故意和他们别扭一下吧,笑道:“表兄一见面,我就要告诉你这喜信的。因为正听你说这有趣的故事,没有告诉你。昨天我得着极端靠得住的消息,日本在这几天之内,要发生总崩溃,不出两个月,抗战就要结束。”表嫂听了这话,脸色一动,因道:“不会这样快吧?”我说:“我们是中国人,就希望中国很快的胜利,纵然没有这样快,也作过这样快的打算。”进才道:“那自然。这样说,我药品趁早卖了吧。”我微笑着,没有作声。正在这个时候,看到一个蓬着短头发,面黄肌瘦的人,坐在对面敞地的石头上晒太阳。单裤子外,露出两条黄蜡似的瘦腿,身上穿的一件破棉袄,向外冒出好几块黑棉絮,鼻子里哼哼不断。表嫂道:“讨厌,这死老王,天天到我们门口来哼着。”那个人哼着道:“哦哟!看在同乡份上,在这门口晒晒太阳也不要紧,何况俺在府上做了两个月工。”我听那人说了一口皖北话,就走出门来,向他问话道:“你是那县人,怎么弄成这副形象。”他听我也说着乡音,露出尖嘴里几个惨白的牙齿,向我笑了一笑,点个头道:“先生,俺本来是个好小伙子,在这里和几家下江人挑水,一个月也可以挣百十块钱。原住在令亲厨房里,和他老人家也挑着两个月水,他不给工钱。俺不给房钱,不想弄了一个三天一次的脾寒,一个月来,弄得俺一点气力没有。”我说:“你不会买两粒奎宁丸吞吞吗?”

他摇摇头道:“吞不起!一块钱买不到几粒。一天要吞好几粒。”我就联想到进才箱子里有两千多粒奎宁丸。

凭着老王是千里相依的同乡,也应该送他几粒丸子,何况还帮过两个月的工呢?我有这种亲戚,我是一种耻辱!我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气了,扭转身就走开。还没有走到五分钟,那老王在后面叫着,晃里晃荡追了上来。我站住问他道:“你还有什么事要找我吗?”老王哭丧着脸,皱了眉头道:“照说,我不应该向你先生开口。不过我看到你先生这样子,是个仗义的人,总可以……”我道:“你说吧,在我的力量上做得到的,总可以。”老王道:“我有个本家兄弟,在公路上服务          ,我想去找找他。他们常跑昆明仰光,应用的西药很多。”我道:“我明白了,你需要多少钱川资?”老王道:“我只好慢慢走了去了。一天走不到,走两天,有两天的店火钱就可以了。”我并不是那样豪侠的人,但我也不是那样悭啬的人,就掏了两元法币给他,我心里还想着,这实在无济于他的病,这还不够买四粒奎宁丸的,可是他不忙接法币,竞在石板路上跪了下去,十指叉住地面,向我磕了一个头。我呵哟连声,这还了得,他站起来,在黄蜡似的脸上,垂了两行泪。他道:“先生,在今天,两块钱不算多,但是我们萍水相逢,难得你肯帮忙,这里熟人多了,我天天去求人,慢说给钱,一见我就板着脸子。”我说:“你每日三餐饭由哪里来?”他叹了一口气道:“哪里还能论餐?讨一日,吃一日,讨不着就饿。

我在家也是一个壮丁,多少可以做点事,谁教我跑到四川来的?”我道:“这样说,大概你今天没有吃饭,我再帮你一点忙。”因又加了一张五角的角票,笑道:“你去买两斤红苕吃吧。”说着,把钱都交给他,我就走开了。当然这样一件小事,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我也没有考虑到这老王拿了两块五角钱的结果是怎样。过了两个月的样子,一天,我由城里搭长途汽车下乡。这汽车夫在登车之前,就和同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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