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心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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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桔灯试读:
导读
我生命的道路,如同一道小溪,从浅浅的谷中,缓缓地、曲折地流入“不择细流”的大海。——冰心
人生如溪,是温柔的、执着的、睿智的。它聪颖灵秀穿山走石,怀着一颗奔向大海的热望之心,勇敢无畏地向前,最终归入宽容博纳的大海,以有限的生命去成就无限的宽广。冰心女士为人如是,为文更是如此。她的文字,温婉莹丽,清灵隽秀,淡淡的柔情之中,却自有一种感动人心的力量。
冰心,原名谢婉莹,1900年出生于福建福州。冰心是她在1919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时所用的笔名,取自“一片冰心在玉壶”的“纯净高洁”之意。作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一颗文化巨星,冰心是诗人,是散文家,是小说家,是儿童文学家,还是著名的翻译家。她的一生,笔耕不辍,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心的作品。
作为冰心女士最经典的散文作品,《小桔灯》处处体现着她的创作信仰——“有了爱,便有了一切”。作品讲述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在父亲被抓、母亲病重的情况下,镇静、勇敢地承担了照顾妈妈的责任,她心地善良,不抱怨,不气馁,满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希望,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亲手为客人做了一盏“小桔灯”,这盏小桔灯不仅照亮了客人上山的路,放在20世纪40年代的大背景下,更开掘出了“人民正在热切盼望着革命胜利的曙光”的深刻意义,小桔灯就是光明和希望的火种。
冰心女士生活在一个幸福美满而又开明的家庭当中,父母恩爱和谐,对这唯一的女儿,更是给予了极大的宠爱。三岁时,冰心跟随父亲迁到山东烟台,在这里度过了八年丰富多彩的童年时光。在烟台的大海边,她开始读书,并接受古典文学的熏陶。这些经历对冰心之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她崇尚爱的哲学,母爱、童真、自然成了她创作的主旋律,大海、童年、亲人、孩子也反复出现在她的作品里,形成了她独特的文学风格。
为使读者更全面直观地了解这位“世纪老人”的文学创作,本书还收录了冰心女士多篇代表性的散文与小说,并按内容分辑选编。这些作品是对冰心女士“爱的哲学”最好的诠释。第一辑旧事回望小桔灯
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庆郊外去看一位朋友。她住在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走上一段阴暗的仄仄的楼梯,进到一间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竹凳、墙上装着一架电话的屋子,再进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间,和外间只隔一幅布帘。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着一张条子,说是她临时有事出去,叫我等着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忽然听见外屋板门吱的一声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挪动那竹凳子。我掀开帘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只有八九岁光景,瘦瘦的苍白的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头发很短,穿一身很破旧的衣裤,光脚穿一双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墙上的听话器,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问她:“你要打电话吗?”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点头说:“我要××医院,找胡大夫,我妈妈刚才吐了许多血!”我问:“你知道××医院的电话号码吗?”她摇了摇头说:“我正想问电话局……”我赶紧从机旁的电话本子里找到医院的号码,就又问她:“找到了大夫,我请他到谁家去呢?”她说:“你只要说王春林家里病了,她就会来的。”
我把电话打通了,她感激地谢了我,回头就走。我拉住她问:“你的家远吗?”她指着窗外说:“就在山窝那棵大黄果树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说着就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我又回到里屋去,把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来,看了一半,天色越发阴沉了,我的朋友还不回来。我无聊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浓雾里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黄果树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个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妈妈。我下楼在门口买了几个大红桔子,塞在手提袋里,顺着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门口。
我轻轻地叩着板门,刚才那个小姑娘出来开了门,抬头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后来就微笑了,招手叫我进去。这屋子很小很黑,靠墙的板铺上,她的妈妈闭着眼平躺着,大约是睡着了,被头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脸向里侧着,只看见她脸上的乱发,和脑后的一个大髻。门边一个小炭炉,上面放着一个小砂锅,微微地冒着热气。这小姑娘把炉前的小凳子让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边,不住地打量我。我轻轻地问:“大夫来过了吗?”她说:“来过了,给妈妈打了一针……她现在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的说:“你放心,大夫明早还要来的。”我问:“她吃过东西吗?这锅里是什么?”她笑说:“红薯稀饭——我们的年夜饭。”我想起了我带来的桔子,就拿出来放在床边的小矮桌上。她没有作声,只伸手拿过一个最大的桔子来,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两只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轻轻地揉捏着。
我低声问:“你家还有什么人?”她说:“现在没有什么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没有说下去,只慢慢地从桔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来,放在她妈妈的枕头边。
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变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桔灯照你上山吧!”
我赞赏地接过,谢了她,她送我出到门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的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最后按到我的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的,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
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桔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桔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看见我提着小桔灯,便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从王春林家来。”她惊异地说:“王春林,那个木匠,你怎么认得他?去年山下医学院里,有几个学生,被当作共产党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
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消息。
但是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桔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原载一九五七年一月三十一日《中国少年报》)往事(一)——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在别人只是模糊记着的事情,然而在心灵脆弱者,已经反复而深深地镂刻在回忆的心版上了!镂刻在回忆的心版上了!索性凭着深刻的印象,将这些往事移在白纸上吧——再回忆时不向心版上搜索了!一
将我短小的生命的树,一节一节地斩断了,圆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地拾起来看;含泪地看,微笑地看,口里吹着短歌地看。难为他装点得一节一节,这般丰满而清丽!
我有一个朋友,常常说:“来生来生!”——但我却如此说:“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第一个厚的圆片是大海;海的西边,山的东边,我的生命树在那里萌芽生长,吸收着山风海涛。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砾,都是我最初的恋慕,最初拥护我的安琪儿。
这圆片里重叠着无数快乐的图画,憨嬉的图画,寂寞的图画和泛泛无着的图画。
放下吧,不堪回忆!
第二个厚的圆片是绿荫;这一片里许多生命表现的幽花,都是这绿荫烘托出来的。有浓红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
晚晴的绿荫,朝雾的绿荫,繁星下指点着的绿荫,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绿荫!
感谢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许多思想。
第三个厚的圆片,不是大海,不是绿荫,是什么?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无味的,我不要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二
黑暗不是阴霾,我恨阴霾,我却爱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显着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树,也有了花,也有了红墙,也有了蓝瓦;便一切崭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颂美黑暗!讴歌黑暗!只有黑暗能将这一切都消灭调和于虚空混沌之中;没有了人,没有了我,更没有了世界!
黑暗的园里,和华同坐。看不见她,也更看不见我,我们只深深地谈着。说到同心处,竟不知是我说的,还是她说的,入耳都是天乐一般——只在一阵风过,槐花坠落如雨的时候,我因着衣上的感觉和感觉的界限,才觉得“我”不是“她”,才觉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华在黑暗中递过一朵茉莉,说:“你戴上吧,随着花香,你纵然起立徘徊,我也知道你在何处。”——我无言地接了过来。
华妹呵,你终竟是个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着迹的东西,在无人我的世界里,要拒绝这个!三“只是等着,等着,母亲还不回来呵!”
乳母在灯下睁着疲倦下垂的眼睛,说:“莹哥儿!不要尽着问我,你自己上楼去,在栏边望一望,山门内露出两盏红灯时,母亲便快来到了。”
我无疑地开了门出去,黑暗中上了楼——望着,望着,无有消息。
绕过那边栏旁,正对着深黑的大海和闪烁的灯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时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数着灯光明灭的数儿,数到第十八次。我对着未曾想见的命运,自己假定地起了怀疑。“人生!灯一般的明灭,飘浮在大海之中。”——我起了无知的长太息。
生命之灯燃着了,爱的光从山门边两盏红灯中燃着了!四
在堂里忘了有雪,并不知有月。
匆匆地走出来,捻灭了灯,原来月光如水!
只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呵!地下很清楚地现出扫除了的小径。我一步一步地走,走到墙边,还觉得脚下踏着雪中沙沙的枯叶。墙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头望月。
雪中的故宫,云中的月,甍瓦上的兽头——我回家去,在车上,我觉得这些熟见的东西,是第一次这样明澈生动地入到我的眼中、心中。五
场厅里四隅都黑暗了,只整齐的椅子,一行行地在阴沉沉的影儿里平列着。
我坐在尽头上近门的那一边,抚着锦衣,抚着绣带和缨冠凝想——心情复杂得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边,一刹浓红,一刹深紫,回光到屋顶上——
台上琴声作了。一圈的灯影里,从台侧的小门,走出十几个白衣彩饰,散着头发的安琪儿,慢慢地相随进来,无声地在台上练习着第一场里的跳舞。
我凝然地看着,潇洒极了,温柔极了,上下的轻纱的衣袖,和着铮的琴声,合拍地和着我心弦跳动,怎样的感人呵!
灯灭了,她们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只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来疏散休息着的,我却哪里能休息?我想……一会儿这场里便充满了灯彩,充满了人声和笑语,怎知道剧前只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只有一个造物者,万有都整齐平列着。他凭在高栏,看那些光明使者,歌颂——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类都来了,悲剧也好,喜剧也好,佯悲诡笑地演了几场。剧完了,人散了,灯灭了,一时沉黑,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
一会儿要到台上,要说许多的话;憨稚的话,激昂的话,恋别的话……何尝是我要说的?但我既这样地上了台,就必须这样地说。我千辛万苦,冒进了阴惨的夜宫,经过了光明的天国,结果在剧中还是做了一场大梦。
印证到真的——比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只是时间上久暂的分别罢了;但在无限之生里,真的生命的几十年,又何异于台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觉悟而又惆怅,场里更黑了。
台侧的门开了,射出一道灯光来——我也须下去了,上帝!这也是“为一大事出世”!
我走着台上几小时的生命的道路……
又乏倦地倚着台后的琴站着——幕外的人声,渐渐地远了,人们都来过了;悲剧也罢,喜剧也罢,我的事完了;从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终,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尽了!
看她们洗去铅华,卸去妆饰,无声地忙乱着。
满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杂置着。台上的仇敌,现在也拉着手说话;台上的亲爱的人,却东一个西一个地各忙自己的事。
我只看着——终竟是弱者呵!我爱这几小时如梦的生命!我抚着头发,抚着锦衣,“生命只这般的虚幻吗?”六
涵在廊上吹箫,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只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纱帐子来,坐在廊上的床边。
我的手触了一件蠕动的东西,细看时是一条很长的蜈蚣。我连忙用手绢拂到地上去,又唤涵踩死它。
涵放了箫,只默然地看着。
我又说:“你还不踩死它!”
他抬起头来,严重而温和的目光,使我退缩。他慢慢地说:“姊姊,这也是一个生命呵!”
霎时间,使我有无穷的惭愧和悲感。七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下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儿,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地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地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地受了感动——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八
原是儿时的海,但再来时却又不同。
倾斜的土道,缓缓地走了下去——下了几天的大雨,溪水已涨抵桥板下了。再下去,沙上软得很,拣块石头坐下,伸手轻轻地拍着海水……儿时的朋友呵,又和你相见了!
一切都无改:灯塔还是远立着,海波还是粘天地进退着,坡上的花生园子,还是有人在耕种着。——只是我改了,膝上放着书,手里拿着笔,对着从前绝不起问题的四围的环境思索了。
居然低头写了几个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时候,似乎海波要将我飘起来。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次来心境已变了,再往后时如何?也许是海借此要拒绝我这失了童心的人,不让我再来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黄的,也有紫的,夹在书里,无聊地走上坡去——华和杰他们却从远远的沙滩上,拾了许多美丽的贝壳和卵石,都收在篮里,我只站在桥边等着……
他们原和我当日一般,再来时,他们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吗?九
只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时候,半意识的状态之中,那种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婴儿一样的。——每一种东西,每一件事情,都渐渐地、清澈地,侵入光明的意识界里。
一个冬夜,只觉得心灵从渺冥黑暗中渐渐地清醒了来。
雪白的墙上,哪来些粉霞的颜色,那光辉还不住地跳动——是月夜么?比它清明。是朝阳么?比它稳定。欠身看时,却是薄帘外熊熊的炉火。是谁临睡时将它添得这样旺!
这时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个世界里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画,白日的事,一些儿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静静的……
回过头来,床边小几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晕红着脸,好像浅笑着对我说:“睡人呵!我守着你多时了。”水仙却在光影外,自领略她凌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边的梅花对语。
看守我的安琪儿呵!在我无知的浓睡之中,都将你们辜负了!
火光仍是漾着,我仍是静着——我意识的界限,却不只牡丹,不只梅花,渐渐地扩大起来了。但那时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珑的石子般,浸在水里,历历可数。
一会儿渐渐地又沉到无意识界中去了——我感谢睡神,他用梦的帘儿,将光雾般的一夜和尘嚣的白日分开了,使我能完全地留一个清绝的记忆!十
晚餐的时候。灯光之下,母亲看着我半天,忽然想起笑着说:“从前在海边住的时候,我闷极了,午后睡了一觉,醒来遍处找不见你。”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我只不言语,我忆起我五岁时的事情了。
弟弟们都问:“往后呢?”
母亲笑着看着我说:“找到大门前,她正呆呆地自己坐在石阶上,对着大海呢!我睡了三点钟,她也坐了三点钟了。可怜的寂寞的小人儿呵!你们看她小时已经是这样的沉默了——我连忙上前去,珍重地将她揽在怀里……”母亲眼里满了欢喜慈怜的珠泪。
父亲也微笑了——弟弟们更是笑着看我。
母亲的爱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远,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说的惆怅!十一
忘记了是哪一个春天的早晨——
手里拿着几朵玫瑰,站在廊上——马莲遍地地开着,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绿叶中颤动。
她们两个在院子里缓步,微微地互视地谈着。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涉——朝阳照着她们,和风吹着她们;她们的友情在朝阳下酝酿,她们的衣裙在和风中整齐地飘扬。
春浸透了这一切——浸透了花儿和青草……
上帝呵!独立的人不知道自己也浸在春光中。十二
闷极,是出游都可散怀。——便和她们出游了半日。
回来了——一路只泛泛的。
震荡的车里,我只向后攀着小圆窗看着。弯曲的道儿,跟着车走来,愈引愈长。树木、村舍和田垄,都向后退曳了去,只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动。
车里,她们捉对儿谈话,我也和晚霞谈话。——“晚霞!我不配和你谈心,但你总可容我瞻仰。”
车进到城门里,我偶然想起那园来,她们都说去走一走,我本无聊,只微笑随着她们,车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进入园里,天色渐暗了——忆起去年此时,正是出园的时候,那时心绪又如何?
幽凉里,走过小桥,走过层阶,她们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来,猛抬头见了烈冢。碑下独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红了!
正在神思飞越,忠从后面来了。我们下了台去,在仄径中走着。我说:“我愿意在此过这悠长的夏日,避避尘嚣。”她说:“佳时难再,此游也是纪念。”我无言点首。
鸟儿都休息了,不住地啁啾着——暮色里,匆匆地又走了出来。车进了城了,我仍是向后望着。凉风吹着衣袖和头发——庄严苍古的城楼,浮在晚霞上,竟留了个最浓郁的回忆!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十三
小别之后,星来访我——坐在窗下写些字、看些画,晚凉时才出去。
只谈着谈着,篱外的夕阳渐渐地淡了,墙影渐渐地长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们便渐渐浸到黑暗里,只能看见近旁花台里的小白花,在苍茫中闪烁——摇动。
她谈到沿途的经历和感想,便说:“月下宜有清话。群居杂谈,实在无味。”
我说:“夜坐谈话,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种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谈,星夜宜深谈,雨夜宜絮谈,风夜宜壮谈……固然也须人地两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趋势……”
那夜树影深深,回顾悄然,却是个星夜!
我们的谈话,并不深到许多,但已觉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十四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地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地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地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像涵说,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得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地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地守着楫坐着,刚才的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十五
黄昏时下雨,睡得极早,破晓听见钟声断续地敲着。
这钟声不知是哪个寺里的,起得稍早,便能听见——尤其是冬日——但我从来未曾数过,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地披衣整发,还是四无人声,只闻啼鸟。开门出去,立在栏外,润湿的晓风吹来,觉得春寒还重。
地下都潮润了,花草更是清新,在蒙蒙的晓烟里笼盖着,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压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会得枝头渐绿,墙内外的桃花,一番雨过,都零落了——
忆起断句“落尽桃花澹天地”,临风独立,不觉悠然!十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许多可记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许多可记的梦。
在梦中常常是神志湛然,飞行绝迹,可以解却许多白日的尘机烦虑。更有许多不可能的,意外的遨游,可以突兀实现。
一个春夜:梦见忽然在一个长廊上徐步,一带的花竹栏杆,栏外是水。廊上近水的那一边,不到五步,便放着一张小桌子,用花边的白布罩着,中间一瓶白丁香花,杂着玫瑰,旁边还错落地摆着杯盘。望到廊的尽处,几百张小桌子,都是一样的。好像是有什么大集会,候客未来的光景。
我不敢久驻,轻轻地走过去。廊边一扇绿门,徐徐推开,又换了一番景致,长廊上的事,一概忘了。
门内是一间书室,尽是藤榻竹椅,地上铺着花席。一个女子,近窗写着字,我仿佛认得是在夏令会里相遇的谁家姊妹之一。
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我也未曾向她谢擅入的罪,似乎我们又是约下的。这时门外走进她的妹妹来,笑着便带我出去。
走过很长的甬道,两旁柱上挂着许多风景片,也都用竹框嵌着,道旁遮满了马缨花。
出了一个圆门——便是梦中意识的焦点,使我醒后能带挈着以上的景致,都深忆不忘的——到了门外,只见一望无边蔚蓝欲化的水。
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蓝,比海平静,光艳得不可描画。……不可描画!生平醒时和梦中所见的水,要以此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将这水界开了,绿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缓步行来。梦中只觉飘然、悠然,而又怃然!
走尽了长堤,到了青翠的小山边,一处层阶之下,听得堂上有人讲书。她家的姊姊忽然又在旁边,问我:“你上去不?”我谢她说,“不去吧,还是到水边好。”
一转身又只剩我自己了,这回却沿着水岸走。风吹着柳叶。附满了绿苔的石头,错杂地在细流里立着。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灵魂……
帘子一声响,梦惊碎了!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几漾,便一时散开了,荡化了!
张递过一封信,匆匆地便又出去。
我要留梦,梦已去无痕迹……
蒙眬里拿起信来一看,却是琳在西湖寄我的一张明信片。
晚上我便寄她几行字:
姊姊!
清福便独享了吧,
何须寄我些春泛的新诗?
心灵里已是烦忙,
又添了未曾相识的湖山,
频来入梦!——《春水》一五七十七
我坐在院里,仪从门外进来,悄悄地和我说:“你睡了以后,叔叔骑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马……”我连忙问:“在哪里?”他说:“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许说是我告诉的。”我站起来便走。仪自己笑着,走到书室里去了。
出门便听见涛声,新雨初过,天上还是轻阴。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只身不由己地往下走。转过高岗,已望见父亲在平野上往来驰骋。这时听得乳娘在后面追着,唤:“慢慢地走!看道滑掉在谷里!”我不能回头,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地唤着父亲,乳娘又不住地唤着我。
父亲已听见了,回身立马不动。到了平地上,看见董自己远远地立在树下。我笑着走到父亲马前,父亲凝视着我,用鞭子微微地击我的头,说:“睡好好的,又出来做什么!”我不答,只举着两手笑说:“我也上去!”
父亲只得下来,马不住地在场上打转,父亲用力牵住了,扶我骑上。董便过来挽着辔头,缓缓地走了。抬头一看,乳娘本站在岗上望着我,这时才转身下去。
我和董说:“你放了手,让我自己跑几周!”董笑说:“这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
渐渐地走快了,只听得耳旁海风,只觉得心中虚凉,只不住地笑,笑里带着欢喜与恐怖。
父亲在旁边说:“好了,再走要头晕了!”说着便走过来。我撩开脸上的短发,双手扶着鞍子,笑对父亲说:“我再学骑十年的马,就可以从军去了,像父亲一般,做勇敢的军人!”父亲微笑不答。
马上看海面的黄昏——
董在前牵着,父亲在旁扶着。晚风里上了山,直到门前。母亲和仪,还有许多人,都到马前来接我。十八
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时使人惆怅而烦闷。
无聊地洗了手脸,天色已黄昏了,到门外园院小立,抬头望见了一天金黄色的云彩。——世间只有云霞最难用文字描写,心里融会得到,笔下却写不出。因为文字原是最着迹的,云霞却是最灵幻的、最不着迹的,徒唤奈何!
回身进到院里,隔窗唤涵递出一本书来,又到门外去读。云彩又变了,半圆的月,渐渐地没入云里去了。低头看了一会子的书。听得笑声,从圆形的缘满豆叶的棚下望过去,杰和文正并坐在秋千上;往返地荡摇着,好像一幅活动的影片,——光也从圆片上出现了,在后面替他们推送着。光夏天瘦了许多,但短发拂额,仍掩不了她的憨态。
我想随处可写,随时可写,时间和空间里开满了空灵清艳的花,以供慧心人的采撷,可惜慧心人写不出!
天色更暗了,书上的字已经看不见。云色又变了,从金黄色到暗灰色。轻风吹着纱衫,已是太凉了,月儿又不知哪里去了。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十九
后楼上伴芳弹琴。忽然大雷雨——
那些日子正是初离母亲过宿舍生活的时期。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同学们一起读书说笑,不觉把家淡忘了。——但这时我心里突然的郁闷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头抚着琴上的花纹说:“我们到前楼去吧!”芳住了琴劝我说:“等止了雨再走,你看这么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着,听我弹琴,好不好?”我无聊只得坐下。
雷声只管隆隆,雨声只管澎湃。天空如墨,窗内黑暗极了。我替芳开了琴旁的电灯,她依旧弹着琴,只抬头向我微微地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这时母亲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也许叫人卷起苇帘,挪开花盆,小弟弟们都在廊上拍手看雨……
想着,注视着芳的琴谱,忽然觉得纸上渐渐地亮起来。回头一看,雨已止了,夕阳又出来了,浮云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树上更绿了,蝉儿又带着湿声乱叫着。
我十分欢喜,过去唤芳说:“雨住了,我们下去吧!”芳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只剩一刻钟了,再容我弹两遍。”我不依,说:“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回头便走。她只得关上琴盖,将琴谱收在小柜子里,一面笑着:“你这孩子真磨人!”
球场边雨水成湖,我们挨着墙边,走来走去。藤萝上的残滴,还不时地落下来,我们并肩站在水边,照见我们在天上云中的影子。
只走来走去地谈着,郁闷已没有了。那晚我竟没有上夜堂去,只坐在秋千板上,芳攀着秋千索子,站在我旁边,两人直谈到夜深。二十
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讯里,曾一度提到死后,她说:“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栏,墓上一个十字架,再有一个仰天沉思的石像。……这墓要在山间幽静处,丛树荫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
我看完这一段,立时觉得眼前涌现了一幅清幽的图画。但是我想来想去……宛因呵,你还未免太“人间化”了!
何如脚儿赤着,发儿松松地绾着,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放在一个空明莹澈的水晶棺里,用纱灯和细乐,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之夜,将这棺儿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声中,轻轻地系下,葬在海波深处。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几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红灯,绕以清乐,一簇地停在波心。何等凄清,何等苍凉,又是何等豪迈!
以万顷沧波作墓田,又岂是人迹可到?即使专诚要来瞻礼,也只能下俯清波,遥遥凭吊。
更何必以人间暂时的花朵,来娱悦海中永久的灵魂!看天上的乱星孤月,水面的晚烟朝霞,听海风夜奔,海波夜啸。比新开的花,徐流的水,其壮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从此穆然,超然,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眠。那真是数千万年来人类所未享过的奇福!
至此搁笔,神志洒然,忽然忆起少作走韵的“集龚”中有:“少年哀乐过于人,消息都妨父老惊;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缥缈反幽深。”——不觉一笑!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原载《小说月报》一九二二年第十三卷第十期)往事(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飘游,
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
在她频频回顾的
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一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地镌着我们偕行的足印。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地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行,有个送别?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地浸入悲哀!
苏东坡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它又匆匆吹过,飒飒地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渐渐翻近中叶,页页佳妙,图画的色彩也加倍的鲜明,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笔之顷……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二
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
回来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没有电光,中堂燃着两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地说话。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声音都寂。母亲只低着头做针线,涵和杰惘然地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个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母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然而今夜我听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地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地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地受哥哥的呵斥。他也大声地说:“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姊姊?”他顽固地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地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地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姊姊呢!”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地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措地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我们只觉得湿热颤动的手,紧紧地互握着,却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栏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裯,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茵河,或飞越落基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地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地试叩死的铁门!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四
心血来潮,如听精灵呼唤,从昏迷的睡中,旋风般翻身起坐——
铃声响后,屋门开了,接着床前一阵惨默的忙乱。
狂潮渐退——医生凝立视我无语。护士捧着磁盘,眼光中带着未尽的惊惶。我精神全隳,心里是彻底地死去般的空虚。颊上流着的清泪,只是眼眶里的一种压迫,不是从七情中的任一情来的。
最后仿佛地寻见了我自己是坐着,半缚半围地拥倚在床栏上,胸前系着一个大冰囊。注射过的右臂,麻木隐痛到不能转动,然而我也没有转动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飘忽的灵魂,觉出了躯壳的重量。这重量层层下沉,躯壳压在床栏上,床栏压在楼屋上,楼屋又压在大地上。
凝结沉重之中,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人们已退尽。床侧的灯光,是调节到只能看见室内的一切的模糊轮廓为止,——其实这时我自己也只剩一个轮廓!
我连闭目的力量都没有——然而我竟极无端地见了一个梦。
我在层层的殿阁中缓缓行走,却总不得踏着实地,软绵绵地在云雾中行。
不知走了多远,到了最末层;猛抬头看见四个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觉悟了这是京西卧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地还是往上走,两庑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两边忽然奏起音乐,却看不见一个乐人。那声音如敲繁钟,如吹急管,天风吹送着,十分的错落凄紧!我梦中驻足倾耳,自然赞叹:“这是‘十番’,究竟还是东方的古乐动人!”
更向里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着愈走愈深。忽然如同揭开殿顶,射下一道光明来,殿中洞然,不见了那卧佛的大像,后壁上却高高地挂着一幅大白绫子,缀着青绒的大字,明白的是:“只因天上最高枝,开向人……”光梢只闪到“人”字,便砉然地掣了回去。我惊退,如雾、如电,不断的乐音中,我倏然地坠下无底深渊去……
无限的下坠之中,灵魂又寻到了躯壳:耳中还听见“十番”,室中仍只是几堆模糊的轮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闪耀着——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结,心灵中却来了一缕凉意,是知识来复后的第一个感觉。
天还未明,刚在右臂药力消散之后,我挣扎着探身取了铅笔,将梦中所见的十个字,欹斜的写在一张小纸上,塞在浴衣的袋里。
病到不知西东的时候,冻结的心魂,还有能力飞扬!——光影又只砉然地一闪,“开向人……”之下,竟不知是些什么,无论何时回忆起,都觉得有些惋惜。原也只是许多字形在梦中的观念的再现,而上句“只因天上最高枝”这七个字,连缀得已似乎不错。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圣卜生疗养院五“风浪要来了,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稳的!”
这两句话不知甚时,也不知是从哪一个侍者口中说出来的,一瞬时便在这几百个青年中间传播开了。大家不住地记念着,又报告佳音似的彼此谈说着。在这好奇而活泼的心绪里,与其说是防备着,不如说是希望着吧。
于是大家心里先晕眩了,分外地凝注着海洋。依然的无边闪烁的波涛,似乎渐渐地摇荡起来,定神看时,却又不见得。
我——更有无名的喜悦,暗地里从容地笑着——
晚餐的时候,灯光依旧灿然,广厅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语之中,忽然看见那些白衣的侍者,托着盘子,欹斜地从许多圆桌中间掠走了过来,海洋是在动荡了!大家暂时地停了刀叉,相顾一笑,眼珠都流动着,好像相告说:“风浪来了!”——这时都觉出了船身左右的摇摆。
我没有言语,又满意地一笑。
餐后回到房里——今夜原有一个谈话会——我徐徐地换着衣服,对镜微讴,看见了自己镜中惊喜的神情,如同准备着去赴海的女神召请去对酌的一个夜宴;又如同磨剑赴敌,对手是一个闻名的健者,而自己却有几分胜利的把握。
预定夜深才下舱来,便将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门一笑,厅中几个女伴斜坐在大沙发上,灯光下娇惰地谈笑着,笑声中已带晕意。
一路上去,遇见许多挟着毡子,笑着下舱来的同伴,笑声中也有些晕意。
我微笑着走上舱面去。琴旁坐着站着还围有许多人,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玲的旁边。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说:“风浪来了!”
弹琴的人左右倾欹的双腕仍是弹奏着,唱歌的人,手扶着琴台笑着唱着,忽然身不自主一溜地从琴的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声里似都不想再支持,于是渐渐地四散了。
我转入交际室,谈话会的人都已在里面了,大家团团地坐下。屋里似乎很郁闷。我觉得有些人面色很无主,掩着口蹙然地坐着——大家都觉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内一切,一齐地反侧欹斜。
似乎都很勉强,许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晕眩上了!仿佛中谈起爱海来,华问我为何爱海?如何爱海?——我渐渐地觉得快乐充溢,怡然地笑了。并非喜欢这问题,是喜欢我这时心身上直接自海得来的感觉,我笑说:“爱海是这么一点一分地积渐地爱起来的……”
未及说完,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地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声中,也似乎说:“我们散了吧!”却又都不好意思走,断断续续地仍旧谈着。我心神已完全地飞越,似乎水宫赴宴的时间,已一分一分地临近;比试的对手,已一步一步地仗着剑向着我走来,——但我还天一句地一句地说着“文艺批评”。
又是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地走了出去——于是两个、三个……
我知道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我笑说:“我们散了吧,别为着我大家拘束着!”一面先站了起来。
大家笑着散开了。出到舱外,灯影下竟无一人,栏外只听得涛声。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层去。
迎着海风,掠一掠鬓发,模糊摇撼之中,我走到栏旁,放倒一个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遥对着高竖的烟囱与桅樯。我看见船尾的栏杆,与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线,互相重叠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听着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处,只一两颗大星露见。——我的心魂由激扬而宁静,由快乐而感到庄严。海的母亲,在洪涛上轻轻地簸动这大摇篮。几百个婴儿之中,我也许是个独醒者……
我想到母亲,我想到父亲,忆起行前父亲曾笑对我说:“这番横渡太平洋,你若晕船,不配做我的女儿!”
我寄父亲的信中,曾说了这几句:“我已受了一回风浪的试探。为着要报告父亲,我在海风中,最高层上,坐到中夜。海已证明了我确是父亲的女儿。”
其实这又何足道?这次的航程,海平如镜,天天是轻风习习,那夜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荡。侍者口中夸说的风浪,和青年心中希冀惊笑的风浪,比海洋中的实况,大得多了!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六
从来未曾感到的,这三夜来感到了,尤其是今夜!——与其说“感”不如说“刺”——今夜感到的,我恳颤地希望这一生再也不感到!
阴历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楼来,从塔窗中,她忽然赞赏地唤我看月。撩开幔子,我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在远远的塔尖。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着了一鞭,但感觉还散漫模糊,只惘然地也赞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两重帘子来睡了。
早起一边理发,忽又惘惘地忆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归思,晓起开笼放白鹇”这两句来。如有白鹇可放,我昨夜一定开笼了,然而她纵有双飞翼,也怎生飞渡这浩浩万里的太平洋?我连替白鹇设想的希望都绝了的时候,我觉得到了最无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慑,仪又欢笑地告诉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这是沿例,旧同学年年此夜请新同学荡舟赏月,我如何敢言语?
黄昏良来召唤我时,天竟阴了,我一边和她走着,说不出心里的感谢。
我们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儿点开,缓缓从桥下穿过,已到湖上。
四顾廓然,湖光满眼。环湖的山黯青着,湖水也翠得很凄然。水底看见黑云浮动,湖岸上的秋叶,一丛丛的红意迎人,几座楼台在远处,旋转地次第入望。
我们荡到湖心,又转入水枝低亚处,错落地谈着,不时地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千金也买不了她这一刻的隐藏!”我说不出的心里的感谢。
云影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夜色渐渐逼人,湖光渐隐。几片黑云,又横曳过湖东的丛树上,大家都怅惘,说:“无望了!我们回去吧!”
归棹中我看见舟尾的秋。她在桨声里,似吟似叹地说:“月呵!怎么不作美呵!”她很轻巧地又笑了,我也报她一笑。——这是“释然”,她哪儿知道我的心绪?
到岸后,还在堤边流连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怜——中秋夜居然逃过了!”人人怅惘的归途中,我有说不尽的心里的感谢。
十六夜便不防备,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却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楼东一个朋友的室门,她正灭了灯在窗前坐着。月光满室!我一惊,要缩回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她起身拉着我的手,到窗前来。
没有一点缺憾!月儿圆满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儿,我几乎要迸出一两句诅咒的话!
假如她知道我这时心中的感伤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这般地用双臂围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惨默无声,我已拼着鼓勇去领略。正如立近万丈的悬崖,下临无际的酸水的海。与其徘徊着惊悸亡魂,不如索性纵身一跃,死心地去感觉那没顶切肤的辛酸的感觉。
我神摇目夺地凝望着:近如方院,远如天文台,以及周围的高高下下的树,都逼射得看出了红、蓝、黄的颜色。三个绿半球针竿高指的圆顶下,不断的白圆穹门,一圈一圈地在地的月影,如墨线画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绿绒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这样的分明呵,何况这一切都浸透在这万里迷蒙的光影里……
我开始的诅咒了!
乡愁麻痹到全身,我掠着头发,发上掠到了乡愁;我捏着指尖,指上捏着了乡愁。是实实在在的躯壳上感着的苦痛,不是灵魂上浮泛流动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地辞了她,回到屋里来。匆匆地用手绢蒙起了桌上嵌着父亲和母亲相片的银框。匆匆地拿起一本很厚的书来,扶着头苦读——茫然地翻了几十页,我实在没有气力再敷衍了,推开书,退到床上,万念俱灰地起了呜咽。
我病了——
那夜的惊和感,如夏空的急电,奔腾闪掣到了最高尖。过后回思,使我怃然叹异,而且不自信!如今反复地感着乡愁的心,已不能再飙起。无数的月夜都过去了,有时竟是整夜地看着,情感方面,却至多也不过“惘然”。
痛定思痛,我觉悟了明月为何千万年来,伤了无数的客心!静夜的无限光明之中,将四围衬映得清晰浮动,使她彻底地知道,一身不是梦,是明明白白的去国客游。一切离愁别恨,都不是淡荡的、犹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湿的。
对于这事,我守了半年的缄默;只在今春与友人通讯之间,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我写:“呜呼!赏鉴好文学,领略人生,竟须付若大代价耶?”
至于代价如何,“呜呼”两字之后,藏有若干的伤感,我竟没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问起。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闭璧楼七
我当然喜爱花草!
在国内时,我的屋里虽然不断地供养着香花,而剪叶添水的事,我却不常做。父亲或母亲走了进来,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啧啧地说:“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里来,就是她们的末日到了!”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说完这话就算了时,我自然不能再懒惰,至少也须敷衍敷衍;然而他们说完之后,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连盆连石子都洗了。我乐得笑着站在一旁看。
我绝不是不爱花,也绝不是懒惰。一来我知道我收拾的万不及他们的齐整——我十分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种艺术——二来我每每喜欢得个题目,引得父亲和母亲和我纠缠。但看去国后,我从未忘了替屋里的花添水!我案头的水仙花,在别人和我同时养起的,还未萌茁的时候,就已怒放。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将花管带得沉沉下垂,我用细绳将她们轻轻地束起。
花未开尽,我已病到医院里去,自此便隔绝了!只在一个朋友的小启中,提了一句:“你的花,我已替你浇水了。”以后再无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但我在病榻上时时想起人去楼空,她自己在室中当然寂静。闭璧楼夜间整齐灿烂的光明中,缺了一点,便是我黑暗的窗户,暗室中再无人看她在光影下的丰神!
入山之后一日,开了朋友们替我收拾了送来的箱子,水仙花的绿盆赫然在内。我知道她在我卧病二十日之中,残落已尽。更无从“托微波以通词”,我怅然——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个匣子,剪开束绳,白纸外一张片子,写着:
无尽的爱,安娜。
纸内包卷着一束猩红的玫瑰。珍重地插在瓶内,黄昏时浓香袭人。只过了一夜,我早起进来,看见花朵都低垂了,瓣儿憔悴得黑绒剪成的一般!才惊悟到这屋里太冷,后面瑛的小楼上是有暖炉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养,我连忙托人带去赠了她。——听说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转了过来。
此后陆续又得了许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送客走后,便自己捧到瑛的楼里。
想起圣卜生医院室中不断的繁花,我不胜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两全的时候,我宁可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地过了六十天,不曾牺牲一个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赠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红的,三朵白的,间以几枝凤尾草。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放在屋里的玻璃几上。
夜中见着瑛,我说:“又有一瓶花送你了!”她笑着谢了我。
回来欹在枕上,等着出到了廊外之时,忽然看见了几上的几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不觉得怎样,只那三朵红的,红得异样的可怜!
灿然的灯下,红绒般的瓣儿,重叠细碎的光艳照眼,加以花旁几枝凤尾草的细绿的叶围绕着,交辉中竟有殢人的意味。
这时不知是“花”可怜,还是“红”可怜,我心中所起的爱的感觉,很模糊而浓烈……“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围都是白的,周围都是冷的,看不见一点红艳与生意,这般地过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决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问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风雪。我拥毡坐在廊上,回头看见这几朵花,在门窗洞开的室中,玻璃几上,迎着朔风瑟瑟而动,我不语。
进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又到廊上。翻开书页,觉得连纸张都是冰冻的。我抬起头来望着那几朵寒颤的花——我又不语。
晚上,这几朵已憔悴损伤,瓣边已焦黄了!悼惜已来不及,我已牺牲了她。
偶然拿起笔来,不知是吊慰她,还是为自己文过,写了几行:
……
……
几曾愿挥麾开去?
雪冷风寒——
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来陪我禁受。
顾惜了她们
逼得我忘怀自己。
真是何苦来?
石竹花!
无情的朋友,又打发了
浓艳的你们
来依傍冷幽的我!
拼却瓶碎花凝,
也做一回残忍的事吧!
山中两月,
彻骨的清寒,
不能再……
到此意尽,笔儿自然地放下,只扶头看着残花出神。
以后也曾重写了三五次,只是整凑不起来。花已死去,过也不必文,至今那张稿纸,还随便地夹在一本书里。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八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地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
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地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世’!”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地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地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了!”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地起了回忆。“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地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象,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我也笑道:“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父亲道:“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我连忙说:“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
我郑重地说:“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
我走近一步,说:“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父亲看着我说:“或者……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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