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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1 23: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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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霍莉·塞登,刘昭远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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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时间里的人(时间不能治愈所有伤痛,拯救我们的终究是脆弱而渺小的自己!)

困在时间里的人(时间不能治愈所有伤痛,拯救我们的终究是脆弱而渺小的自己!)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困在时间里的人作者:[英]霍莉·塞登,刘昭远设计:上官雅弘排版:小暑暑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7-11-01ISBN:9787559606556本书由联合天际(北京)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博和孩子们01艾米1995年7月18日

音乐冲进艾米身体,攫住了她的心脏。乐声强劲有力,震得她的耳膜疯狂跳动,震得她瘦小的身子骨咔嚓作响。音乐就是她的一切。好吧,至少几乎如此。

用不了多久,十五岁的艾米·史蒂文森就会登上报纸。人们会把她形容成“一缕阳光”,以及“生命的必需品”。艾米正要回家,她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她背着沉重的双肩包,耳机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英式摇滚。

艾米有个男朋友,他叫杰克。这对小情侣深爱着彼此,他们在一起将近八个月了。课间休息时,他们总会情意绵绵地牵手漫步在校园中。

艾米有两个最亲密的朋友——珍妮和贝姬。这三个女孩沉浸在竞争、故事和八卦的旋涡中。每逢星期六晚上醉酒之后,她们都会叽叽喳喳地分享各种八卦,互相倾诉自己这一周做过的后悔的事儿,或者倚在彼此的肩膀上抽泣。

夜不归宿的时候,她们会溜到纪念公园的柠檬酒吧或沉睡者酒吧。这两家酒吧没什么年龄限制,哪怕是五岁的孩子也能进去。上课的日子,艾米每天晚上六点都会准时开始煲电话粥,直到她的继父鲍勃走进客厅,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她。他的目光在说:该吃饭了,赶紧把电话放下。周四晚上,艾米会看《流行之王》和《东区人》。她周五晚上的消遣则是《老友记》和《圣言》节目。

每向前迈一步,艾米的背包就重了一分。她笨拙地把背包从肩膀的一边换到另一边,结果不小心扯掉了耳机线,真实世界的声音一股脑儿地涌进她的耳朵。

回家的路很长。艾米昨天回去得早了一些,吓了鲍勃一跳。当时,鲍勃在厨房,正要往他心爱的马克杯里加咖啡伴侣。看见提前回家的艾米,鲍勃先是微笑着张开双臂准备拥抱她。可他转眼就意识到,艾米破天荒地这么早到家,一定是抄了近道,从荒地回来的。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艾米不得不耐着性子听鲍勃的咆哮和叮嘱。鲍勃要求艾米必须沿着安全的大路回家:“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我爱你。我们都爱你,艾米,我们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艾米在椅子上无聊地打哈欠,不安分地扭来扭去。等鲍勃好不容易说完以后,她气冲冲地上楼,扑倒在床上。她把CD盒扔得到处都是,以此宣泄愤怒。讨伐体制乐队、洞穴乐队及信仰破灭乐队。

挨了昨天的教训,艾米知道鲍勃现在很可能已经在家了,等着抓她的现行,再训导她一番。尽管艾米每个礼拜二都想早一点回家,可她实在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艾米的背包里装着厚厚的法语书和历史课本,实在是沉得很。

艾米讨厌极了法语课。她的法语老师是个浑蛋,法语这门语言也怪得很,谁会给一扇窗户安上性别?尽管如此,艾米依然希望自己懂得这门语言。法语是一门性感的语言。她想自己有朝一日能用法语诱惑一个男人,一个比杰克成熟的男人。是的,她想诱惑一个比自己年长许多的男人。

艾米是真心爱着杰克的,她用涂改液小心翼翼地把杰克的名字涂在了自己的书包上。当她畅想未来时,杰克也会出现在她的想象中。但是在过去的几个星期,艾米逐渐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

杰克有着灿烂而温柔的笑容以及小狗一样的深棕色的大眼睛。他是那么温柔,谁都愿意和他一同虚度光阴。可是当他们两人约会的时候,杰克却不敢将手伸进艾米的校服衬衫里。午间休息时,他们会忘情地接吻。有一次,杰克趴到了艾米身上,艾米的腿却麻了,不得不把他推开。接下来的一整天,杰克又慌张又羞愧,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几个月过去了,艾米依然是个处女,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尴尬。艾米不愿意做被剩下的人,她讨厌落于人后的感觉。

抛开这些令人沮丧的事儿不谈,艾米希望杰克逃掉柔道社的活动与她约会。杰克和弟弟汤姆每天放了学就得回家,因为他们高傲的母亲是学校的秘书。杰克家住在皇家大道,他家的房子双面临街,艾米则与母亲乔和鲍勃住在沃灵厄姆路一所有两间卧室的排屋公寓。杰克总是比艾米更早到家。

杰克的母亲苏不喜欢艾米。苏觉得艾米会带坏她的宝贝儿子。艾米乐意被看作一个危险的女人。只要能被看作女人,她就会感到开心。

艾米·史蒂文森有一个秘密,一个让她脸红心跳的秘密。艾米的朋友们都不知道她的秘密,连杰克也不知道。当然,他永远不会知道。哪怕是经常将不满挂在脸上的苏也永远猜不到。

艾米的秘密比她年长许多,他是个十足的男人。他的肩膀比杰克更宽,嗓音也比杰克低沉。他可以十分自然地说出粗鲁的话。他身材高大,走起路来自信从容。

艾米的秘密会用男人使用的须后水,而不是年轻男孩用的凌仕。他开汽车,而不是骑自行车。与杰克浅棕色的头发不同,她的秘密有着一头乌黑而浓密的头发,充满男子气概的发型。透过他的衬衫,艾米能看到他胸膛正中央又浅又薄的深色体毛,甚至连秘密的身影也是高高大大的。

每当想到他,艾米就觉得神经都要爆炸了,脑子里充满了欢快的沙沙声,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她的秘密抚摩她的腰,像成熟男人抚摩成熟女人一样。他向艾米敞开大门,不像艾米班上的那些毛头小子,一下课就像弹球机上的小银球一样扑到走廊上。

妈妈若是见到了他,一定会说他是个“皮肤黝黑、高大帅气”的男人。他无须炫耀,也用不着自夸。哪怕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也不会妄想自己能有机会与他亲近。可她们不知道,艾米获得了这样的机会,而且不止一次。

艾米明白,她必须将他当作一个秘密,而且是个短暂的秘密。他只是她校园生活的一个逗号,仅此而已。艾米知道自己应该把这个秘密和她今后的人生彻彻底底地分开,将他完好无缺地藏进一个私密的小盒子。说实话,他已经成了艾米的一段回忆。接下来的几个月,艾米每天午休的时候还会和杰克见面,会和她的朋友们拌嘴,为迟交家庭作业找借口。每天晚上,她还会继续听广播一台的节目。艾米很清楚这一切,也要求自己坦然面对这一切。

当他在厨房触碰艾米的臀部、拨去落在她脸上的头发时,艾米感觉一股电流从身上流过。哪怕是他指尖最轻微的触碰,都能让艾米的每个细胞为之一振,让她再也感受不到其他东西。艾米对他接下来可能对自己做的事情感到既激动又害怕。他会希望她怎么做呢?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可能,如果真的有可能,她又要怎么做呢?

艾米记得厨房里的那个吻,还有屋外的人发出来的声音。他的手落在艾米的脸上,艾米被他的胡楂扎得痒痒的,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因为那个轻柔的吻,艾米失眠了。

艾米转到沃灵厄姆路,像往常一样,她把书包挂在斑驳的水泥墙上,松了松裙带,这样裙子就不会被她带起来了,接着她把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找到她的香体喷雾和润唇膏。

她摇了摇喷雾瓶,对着空气快速地喷了一下,一股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她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后,便踏进了芬芳的空气中,艾米妈妈晚上参加联谊会之前都会这样做。

艾米在下唇抹了些唇膏,然后是上唇。她抿了抿嘴,又用自己的套头毛衣轻轻地擦了擦嘴唇。杰克说不定藏在前面等着给她惊喜呢!艾米要时刻做好准备,但又不能表现得刻意。

随身听里的音乐还在艾米的耳边肆虐。这会儿播放的是果浆乐团的《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艾米不由得露出了微笑。耳机里的贾维斯·卡克在嬉笑。艾米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地塞回了背包,把背包换到肩膀的另一边,然后继续前行。

艾米瞧见了鲍勃停在路边的小货车,再经过十二户人家她就到家了。她眯起眼睛,远远地瞧见一个人正向她走来。

从那个人自信的步态、笔挺的身姿和从容不迫的样子,艾米就知道那人绝不是杰克。杰克走路的时候东奔西撞的,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螃蟹,一会儿跑,一会儿走的。那人的腰身修长,说明他不是鲍勃,要知道鲍勃可是胖得像一只小土豆。

意识到那人是谁的那一刻,艾米紧张得胃里一沉。

*有没有人看见他?

*鲍勃看见他了吗?

*他怎么敢找到这里来?

除了紧张和疑惑,艾米还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兴奋。不断飙升的肾上腺素让艾米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冲向了他。

贾维斯·卡克仍在艾米耳边唱着摇滚。她想关掉音乐,却不愿意让她的秘密看见她笨拙地拽随身听的样子。

艾米迎上了他的目光。她咬着嘴唇,按遍了随身听上的每一个按钮,终于让音乐停了下来。他们面对面站着。他微笑着,缓缓地伸手摘掉艾米的一只耳机,然后是另一只。他指尖的触碰让艾米的耳朵羞得通红。艾米用力地咽了口唾沫,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好啊,艾米。”他的脸上依然洋溢着笑容。那对绿色的眼睛闪着迷人的光彩,长长的睫毛让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水润、有灵气。他让艾米想到了约翰·特拉沃尔塔在《周末夜狂热》中洗脸那一幕的旧照片。艾米的一本音乐杂志上就印有那张照片,尽管她觉得约翰·特拉沃尔塔有点哗众取宠的样子,但那是张非常酷的照片,她还把它夹在精装的《艺术与设计》素描本里。“你好……”艾米回应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上车。”他指了指自己的汽车——一辆福特福睿斯,颜色像狐狸一样——然后像私人司机一样,郑重地为艾米打开了车门。

艾米朝四周望了望:“我真的要上车吗?我的继父也许正看着我们呢。”

这句话刚说出口,艾米就听见了附近有人开门的声音,于是赶紧躲在车后面。

不远处的人行道上,鲍勃嘟囔着把他的工具包放在地上。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摸索着找钥匙开货车车门。鲍勃不知道有人在观察自己,他把工具包弄成一团扔在副驾驶座上,用汗毛浓密的手砰的一下关上了车门。他摇摇晃晃地走向驾驶座,起身坐进车里,伴着汽车挡位嘎吱嘎吱的声响,鲍勃驾车离开了家。远远望去,那辆货车的车尾就像一条不停摇晃的长尾巴。

尽管艾米欣喜若狂,尽管她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此时她有一种巨大的冲动——她想要冲到马路上,跳上鲍勃的货车。她想变回那个求着鲍勃让她来挂挡的小女孩,她想向鲍勃寻求安全感。“那是你的继父吗?”

艾米站起身来,掸去身上的灰尘,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看来问题解决了,上车吧。”他笑了笑,就像一只微笑的短吻鳄。好吧,没了借口的艾米只得上车。02亚历克丝2010年9月7日

医院病房笼罩在死一样的寂静之中。病房里躺着九个死产儿,这九个孩子身上盖着彩色的毯子,他们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身体早已经僵硬。

亚历克丝曾经写过有关早产儿的报道。这些转瞬即逝的小生命脆弱得就像一堆金粉,风一吹就散了。

除了早产儿,亚历克丝还报道过退行性疾病患者,以及只能依靠仪器维持生命、未来被系在偶尔被触碰的按钮上的患者。不仅如此,她还忍着刀割一样的痛苦细致入微地记录了母亲去世前的点点滴滴。但是她眼前的这些病人正经历着截然不同的折磨——他们活着,可是生不如死。

在坦布里奇韦尔斯皇家医院神经失能病房里,那一个个面容憔悴的病患都曾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他们跟那些早产儿不一样,早产儿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曾经待过的子宫、插在他们身上的管子,以及他们紧张而又绝望的双亲手心之间的温度。“植物人”也不像痴呆症患者,痴呆症患者可能会时不时地因为恐怖的回忆而从痴傻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这些躺在树莓病房里、一动不动的人与其他病人都不一样。他们曾经都有各自的生活,也都在渐渐变老,只不过有一天这样正常的生活状态戛然而止。但他们依然活着,在某个地方活着。

有的人会缓慢地眨眼睛,会轻轻地将头转向光亮处,会很顺畅地变换表情;有的人像是被冻住了,一点生理反应也没有;有的人像是沉浸在欢庆活动之中;有的人面容安详;有的人则像是经历了什么痛苦的事情,他们都被困在了无声的尖叫中。“这些病人多年来一直是这种状态,也被社会抛弃了。”病房管理员说。她一头赤褐色头发,眼角的鱼尾纹恐怕是亚历克丝见过的最深的了。“人们从前会管这样的病人叫‘植物人’,”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很多人如今依然这样叫。”

亚历克丝点了点头,快速地在她的笔记本上记录下管理员的话。

病房管理员接着讲道:“可事实上,这些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并非一模一样,也不应该被社会抛弃。有些人完全失去了意识,但有些人还存留着最模糊的意识,和脑死亡远不一样。”“那么在康复之前,他们一般会在这儿待多久呢?”亚历克丝捏着笔,随时准备记录。“其实这些病人,很少有能够康复的。今年夏天,一个小伙子在父母和姐妹不眠不休的照顾下终于恢复了意识,得以回家休养。但这是这几年来唯一的奇迹。”

亚历克丝扬了扬眉毛。“多数病人需要在这里躺很久很久。”管理员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有许多人是在这里离开人世的。”“那么平日里来探望他们的人多吗?”“噢,当然。有些病人的家属多年来每周都坚持探望。”管理员停顿了一下,心情复杂地望了望病床上的病人们。“如果换作是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你能想象那些家属每周都怀抱着希望来,最后却只能失望离开的场景吗?”

亚历克丝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母亲,看见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目光空洞地望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央求她为自己讲睡前故事的情景。亚历克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暂且将这一幕甩在脑后。

病房管理员压低了声音。亚历克丝留意到几位访客正坐在几张病床边。“直到最近,我们才留意到一些病人流露出的生命迹象,比如他们。”她指了指亚历克丝身后的几张病床,“跟你讲,全世界有不少病人甚至已经开始与外界交流了。”

她停下了脚步。她们走到了病房的正中央,周边都是帘子和病床。亚历克丝扬扬眉毛,示意管理员继续讲下去。“不过这样说其实也不完全正确。病人们其实一直在与外界交流,可惜以前医生们不知道该怎样去倾听。我不确定你知道多少,但是等到明年,法院就有权下令终结靠仪器维持生命的病人的生命。而现在随着经费的削减……”她渐渐没了声音。“没有发言权简直太可怕了。”亚历克丝说。她一边记着笔记,一边听着仪器发出的嗡嗡声,感觉一阵反胃,差点站不住脚。

亚历克丝正在写一份关于海恩斯医生研究工作概况的文章,作为周末的增刊。这位让人难以捉摸的医学家在研究脑部扫描,希望可以通过脑部扫描来捕捉到这类病人与外界交流的迹象。现在距离交稿日期已经很近了,但亚历克丝还没见到这位医生。看来这次的报道绝不会是她最好的作品。

病房里有一张空床,其他九张床上都躺着安静的病人。这些病床被淡紫色的布帘隔开,床上都铺着浅蓝色的毯子。

在这间色彩柔和的病房里,护士与护理员们气喘吁吁地将病人们扶起来,为他们湿润嘴唇,给他们穿上家人带来的或者好心人捐赠的衣服。

接待处后方的收音机嘶嘶作响,轮流播放着谈话节目和《黄金女郎》。几乎听不见的乐声似乎在和病人的呼吸声以及医疗仪器哔哔、呼呼的声音竞相“争鸣”。

病房最里面的角落贴着一张海报,它引起了亚历克丝的注意。海报上印着果浆乐团的贾维斯·卡克。他穿着花呢衣裳,一副娘娘腔的样子。亚历克丝仔细瞧了瞧,想要看清楚这张被小心翼翼地裁剪下来的海报出自哪本杂志。

那本杂志是Select,已经停刊多年,早就被人们遗忘了。它曾是亚历克丝少女时期最爱的杂志之一。那时候,音乐是人们最爱读也最爱写的东西。亚历克丝曾为了获得实习机会,向这家杂志社的编辑写过无数封信,却都石沉大海。

领着亚历克丝参观病房、身着深蓝色制服的病房管理员被人拦住了。她与一位泪眼婆娑的男人交谈着,语气轻柔,但表情严肃。这位访客身旁躺着一位穿着挺括的粉色家居服的病人。

亚历克丝慢吞吞地走向角落里的小隔间。她的腿在晨跑时受了伤,每当她加快脚步就会疼得直咧嘴。平底鞋薄薄的鞋底像沙砾一样不停地摩擦着她脚上的水泡。

大多数病人看上去至少已是中年人,但小隔间内的那位病人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青春气息。

那张病床外的帘子被拉开了一半,亚历克丝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帘子里。即便隔间内光线灰暗,亚历克丝看到,这里不仅有贾维斯·卡克一人的海报,在他旁边,还有布勒乐队青涩的戴蒙·亚邦对着镜头扭扭捏捏做鬼脸的海报。这两张海报都是从许多年前的Select杂志上剪下来的,固定海报的图钉上已经蒙上了灰尘。

小隔间里静悄悄的,床上的毯子盖住了病人的膝盖。这位病人穿着一件有些褪色的蓝色T恤,两只瘦骨嶙峋的手臂被歪歪斜斜地摆在床单上,手臂略显淡紫色,还起了鸡皮疙瘩。

从进病房到现在,亚历克丝一直没有直视任何病人。像盯着怪诞秀里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一样凝视这些昏睡的病人,这么做显得很不礼貌。而现在,亚历克丝像个紧张的孩子一样,小心地向这位酷爱英伦摇滚的病人探了探身子。她盯着床边若隐若现的亮白色仪器,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胡乱地画了几笔,犹豫了好久,才敢让自己的目光落在这个年轻女人的头上。

这个女人有一头深栗色的头发。人们给她随意地剪了个刘海儿。她的刘海儿参差不齐,长发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她那对醒目的碧蓝眼睛半睁着,像大理石一样明亮。亚历克丝也有一头如马尾一样的深色长发和一对海水一样碧蓝的眼睛。看到这个女人,亚历克丝觉得简直像是看到了自己。

当亚历克丝好不容易将视线落在这个女人脸上的时候,她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她认得这个女人。

亚历克丝确信她们有过交集,可惜记忆只是一闪而过,她什么细节也没有想起来。

亚历克丝太阳穴的脉搏跳得厉害。虽说紧张得要命,她还是鼓足勇气往病床上看了一眼,还是透过自己的手指看过去的。没错,亚历克丝认得这张脸,她认识这个女人。

那件事距现在还算不上太久。亚历克丝像是突然打开了脑海中一个生了锈的名片盒,一个名字闯进了她的脑子里。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飞速地向她靠近,还有掉落的硬币碰撞地面的声音。“真不好意思。”病房管理员一边气喘吁吁地向她走来,一边说,“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亚历克丝扭头瞧了她的“向导”一眼:“她是不是……”“没错,我还在想,你会不会认得这位病人呢。那个时候你年纪一定还很小。”“我们之前同岁。我是说,我们同岁。”

亚历克丝的心怦怦直跳。她明知道床上的女人不可能伸手碰她,却依然有些害怕。“她来这儿多久了?”

管理员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挨着她的胳膊肘,轻轻地坐在了她的病床上。“几乎一开始就在这儿了。”她轻声说。“唉,不管怎样真是可怜。”亚历克丝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啊,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可以吗?”“随便问吧。”管理员微笑着说。

亚历克丝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儿:“这个问题听起来也许有点蠢,可我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梦游呢?”“不,当然不会。这些病人早就丧失了行动能力。”“噢,当然。”亚历克丝用钢笔拨开落在眼睛旁的一缕头发,“说实话,医院的安保工作挺让我惊讶的。这样的安保是常态化的吗?”“其实我们并不会每天都派人守在门口,只有非常忙碌的时候才会这样做。其他时候,我们常常会待在办公室里,因为我们每天都有许多文书工作要做。可尽管如此,我们的的确确非常重视安全问题。”“所以我进来的时候需要先签名?”“没错,我们会记录下所有的访客。”病房管理员说,“不过只要人们愿意,都可以来探望病人。”* * *

亚历克丝缓缓驶入橘色的阳光下,她的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来。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叫艾米·史蒂文森,她停留在了十五岁,她的英伦摇滚海报、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还有那少女般明亮的眼睛,一切都是她十五岁时的样子。

亚历克丝在斑马线前放缓了车速,一对穿着深蓝色校服、举止亲昵的情侣差点撞上了她的引擎盖。这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简直像一对参加两人三足赛跑的选手。

亚历克丝满脑子都是艾米,失踪的艾米。那个穿着校服的不幸少女曾频繁地出现在电视上。她微笑的照片、她那不断抽泣的母亲和焦虑不安的父亲曾经登上过全国大大小小的新闻节目。那是她的父亲吗,还是继父来着?艾米出事后,她的朋友在学校举行了一场“特殊集会”,也因此上了本地新闻。

亚历克丝记得,几天以后,人们发现了不省人事的艾米。接下来的几个月,还是几周来着,铺天盖地的都是追捕凶手的新闻。亚历克丝和艾米同岁,艾米的遭遇给了她不小的触动,让她意识到她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大、那样不可战胜。

亚历克丝的家距离艾米家不过三十分钟的路程,她同样随时都有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从大街上掠走。

一九九五年最大的新闻人物艾米·史蒂文森,如今却躺在“人体档案馆”里面。* * *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零一分。时间到了,亚历克丝现在可以做她想做的事儿了。

在冰凉的开放式厨房内,亚历克丝拿出一只高脚大口杯和一只精致的葡萄酒杯。她小心地将常温的纯净水注入高脚杯,倒了满满一杯。接下来,她又将冰凉的白葡萄酒——一种不错的雷司令——倒进酒杯,酒量精确到某一刻度,并把剩下的酒放回冰箱内。除了这瓶酒,亚历克丝的冰箱内还躺着五个一模一样的酒瓶。

水是很重要的。任何比淡啤酒更浓烈的饮品不会为人体补充水分,反而会大量消耗人体的水分含量,脱水则会危及人的生命。因此,亚历克丝每天下午都会喝一大杯常温水。在过去的两年里,她曾经一个礼拜几次尿床,可她很少经历过严重的脱水。

她每天会喝两瓶酒,偶尔喝三瓶。大多数时候喝的是白葡萄酒,而在寒冷的午后,她会喝红酒。她每次都选择回家以后再喝,也必须如此。

马特决绝地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最后一次站在他们家门口时,他对亚历克丝说:“你得像糖尿病人控制糖分摄入量一样‘控制’自己的酒瘾。”

每天下午的仪式已经成了亚历克丝生活的全部。控制住自己、努力保住工作就是她生活的重心。她已经无须继续经营婚姻,更不用说从中获取幸福了。

亚历克丝没想到自己会在二十八岁时离婚,而大多数人在这个年纪往往才萌生出结婚的念头。

她明白马特为何会离开她。他等了又等,隐隐约约地希望亚历克丝能够好转,能够戒掉酒瘾和自己共度余生。而亚历克丝从未想过要改变,即便是在她“完全有理由”戒酒的时候。亚历克丝依然是亚历克丝,依然嗜酒如命。

亚历克丝与马特是在南汉普顿大学的迎新周期间相识的,可他们都说不清两人相识的情景了。两人共同的回忆是从第一学期的若干周开始的。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建立了稳固的恋人关系,每天陪着对方喝到酩酊大醉,第二天再在宿醉中醒来。

酒精是他们二人爱情的黏合剂,并不是他们的全部,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马特对酒精越发地提不起兴趣了。他们一起谈天说地,课堂表现也十分出色(尤其是在马特的犯罪学和亚历克丝的英国文学课上),一半是唇枪舌剑,一半是互相竞争。从学期开始的第一个月起,他们在一起了,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

现在距离他们离婚已经差不多两年了,可亚历克丝依然像个能感到幻肢痛的患者一样,时不时便会把自己和马特联系在一起。

每天下午喝酒之前,亚历克丝都会关掉手机。她很久以前就关闭了社交网络账号,清空了互联网上的一切信息。她害怕自己喝醉以后会给马特、马特的兄弟、朋友、自己的前同事或其他人发送短信。

亚历克丝的下午有这样的规矩:不打电话、不发邮件、不买东西。酗酒者和有节制的饮酒者之间的区别在于:酗酒之人是没有规矩可言的。亚历克丝喝醉酒时,她会给编辑发些莫名其妙的文章,常常让编辑摸不着头脑;她的电话采访也变得十分敏感,常常冒犯到采访对象,最终以失败告终;她用长长的邮件毁掉了自己的友情;她还无意识地疯狂消费,搞得自己透支,她甚至还做过更糟糕的事情。

如今,亚历克丝的生活已经好了许多。她有一份半正式的工作,也有自己的房子,她甚至开始跑步了。

自杀的念头每周都会爬进亚历克丝的脑海,她会向马特和孩子写封任性的告别信。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怀上马特的孩子,而后来,他们永远地失去了那个孩子。

亚历克丝坐在桌前,打开她的笔记本。“艾米·史蒂文森。”

亚历克丝有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比她原本要写的故事有意思多了。03雅各布2010年9月8日

雅各布深爱着他的妻子,至少大多数时候是这样。可是当她喋喋不休地向他抱怨上四五十分钟,逼他扩建房屋时,雅各布对自己撒的谎也就没那么内疚了。他们根本没必要扩建房屋,也承担不起这笔费用。

雅各布默默地看着菲奥娜的嘴。她的嘴唇飞快地碰撞着,蹦出那么多决绝的话。那么多句子最终融成了无休无止的噪声。

菲奥娜那张粉嫩的嘴唇简直就是为了说话而生的。那两片嘴唇有多久没化成柔软的吻了?又有多久没在雅各布耳边呢喃着温柔的情话了?“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讲话?”菲奥娜透露着怒气的棕色大眼睛毫无预兆地决了堤。彼时的他们常常能让对方欢笑,现在却总是让对方落泪,而这中间又经历了多久呢?“我当然在听。”雅各布把吃了一半的麦片推开,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显得太强硬或太软弱,尽量不打破那些不成文的约定。

雅各布与菲奥娜初识的时候,二人几乎无话不谈。菲奥娜被雅各布迷得神魂颠倒,总是有无数的话要对他讲,而雅各布也很乐意听她讲话。那时候,听菲奥娜讲话是一种乐趣与享受。

谈恋爱的时候,他们争吵、玩闹、热聊到天明。在新婚之夜,他们没有做新婚夫妻该做的事儿,而是沉浸在彼此的话语中,等他们意识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菲奥娜的腿藏在洁白的长裙底下,她的两颊因为不停地笑而酸痛不已,沐浴在阳光中的两个人依然清醒着。

可是现在,菲奥娜不再过问雅各布的工作,也不再期待着雅各布会跟她讲什么。他们之间的话题只剩下空洞乏味的家庭琐事,再无其他。

这样的变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菲奥娜怀孕时起,还是在此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呢?

在计算排卵期和备孕方面,菲奥娜的确没什么远见。但那时候,菲奥娜还是菲奥娜,他们当时依然会说说笑笑。

可如今,他们的关系远不止是简单的疏远与客套了。

菲奥娜从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丈夫外出的时候,她总会盘问她的丈夫和谁在一起、去了哪里、是什么时候见面的,又具体是去干什么的。然后还要把她获悉的信息同日记日期、先前的谈话内容、雅各布所选择的套装及随口说的话对照核实。

*“那到时候到底有谁会参加这个圣诞派对?为什么不能带妻子或者女朋友?其他派对都能带伴侣去啊!那其他人的妻子和女朋友能不能去?”

现在她也许不关心这些了吧。菲奥娜肚子里的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她的心思大概都放在了小家伙身上吧?在现在的菲奥娜身上,雅各布再也找不到自己当初深爱着并一心想要娶回家的女人的影子。尽管雅各布背负着沉重的生活压力,然而在几个月前,当验孕棒上浮现出第二根蓝线时,他简直欣喜若狂。没错,他的确吓坏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为此感到高兴。

现在,雅各布坐在陈旧的早餐桌前,看着步态蹒跚的妻子。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控制身体平衡,于是便生出了新的当务之急。

雅各布叹了口气。他们所有的谈话都会回归到一个问题上:这间该死的、狭小的厨房。

在菲奥娜眼中,扩建新的厨房能让一切问题迎刃而解:能扩大储藏空间,拓宽花园入口,留出摆放婴儿车的位置,说不定还能缓解中东局势呢!

扩建厨房仿佛成了菲奥娜的一切。她如果得不到一间新厨房,无论概率有多么渺茫,他们的世界就会爆炸,雅各布开始怀疑他妻子是不是怀了一枚定时炸弹。

两年前,他们刚搬进这所位于坦布里奇韦尔斯沃林顿路的房子。对那时候的他们而言,这座始建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房子简直就是一座宫殿。买这座房子的代价就是要谨慎理财、节省开销,还要额外加班,这样他们才能存下买房用的保证金。这对新婚夫妇一致决定,至少结婚的前三年里要把精力放在工作和挣钱上。菲奥娜当时也完全认同,偿还抵押贷款要节省开销,此外夫妇二人都参与全职工作一起偿还抵押贷款。

搬入这座房子以后,他们经历了旷日持久的摩擦,最初是微妙的争论,再后来是让人眼泪汪汪的争执。大约十八个月后,两人决定要一个孩子,他们刚有这样的打算,菲奥娜就立刻怀了孕。而现在,因为宝宝他们需要扩建厨房。“菲,对不起。我不想表现得浑蛋,可我必须去上班了。我今天还要参加好几场糟糕的会议,现在脑子里一团糟。”“你去吧。”菲奥娜说,“无所谓。”

她没有继续纠缠下去,也没必要如此。

他们两人都得出发去工作了。菲奥娜是个平面设计师。雅各布要去医院,可实际上,他不在那里工作。04艾米1995年7月18日

艾米坐上副驾驶座,扣上安全带,望了他一眼。他捕捉到了艾米的目光,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他回头看了看车后的路况,嘴角的笑容变成了小小的抽搐。换挡的时候,他用手撩起艾米的短裙,她身体不由得一阵激灵。

艾米还不习惯这样直接的动作。杰克总是在艾米的裙边徘徊,往往要过很久才能鼓起勇气。漫长的等待让艾米沮丧得要命,不得不采取主动。艾米很清楚她想要什么,她希望有人想要她,想得到她。她希望那个人能够掌握主动权。

艾米望着扣在她膝盖上的手掌,手的主人却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路面。艾米看见他深色的体毛从他的衬衫袖口翘了出来,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

几周以前,他像一位身披华丽铠甲的骑士一样降临在艾米的世界。他途经艾米学校附近的街角,三下五除二地就帮她赶走了那个该死的男人。那时候,杰克已经坐着他妈妈的车回了家,她的朋友们也聊着八卦去了别的地方。艾米只能一个人面对那个变态的男人,听着他恳求的话语。那个男人依然不理会艾米的拒绝,不肯放过她。他不停地说着恳求的话,像疯了一样咒骂鲍勃,直到艾米朝他喊骂,让他离自己远一些。最终他垂头丧气地溜走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踢着散落在路上的小石子撒气。艾米垂下肩膀,如释重负,却又有一丝后悔,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就在那时,艾米的秘密出现了,他正好出现在学校附近的街道上。这个英勇高大的男人迈着大步走到艾米身旁。他用一只胳膊揽住艾米的腰,将她领到学校大门口,拂去落在她眼睛旁的头发,问道:“出什么事了?需要我帮忙吗?”“是我爸爸。”艾米的话音刚落,就哭了起来。“你爸爸怎么了?”他温柔地抬起艾米的下巴,让她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直视自己。“他伤到你了吗?”“没有。”艾米啜泣着说,“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让我难过的不是和我朝夕相处的爸爸。”她用指尖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鲍勃是我的继父。让我难过的是我的亲生父亲。”“听着,父亲们都是些复杂的怪兽。这不是你的错,明白吗?坐我的车回家吧,把你的烦恼都告诉我好不好,艾米?”“好。”

他为艾米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艾米坐了上去。

那天,他没有碰艾米一根手指头,艾米却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他的爱抚。05亚历克丝2010年9月8日

亚历克丝·戴尔醒来后,感觉自己的双腿麻得厉害,额头上又湿又黏。她不记得自己将羽绒被扔下了床,可它现在落在了床垫和墙壁之间的地板上。

亚历克丝躺在靠近门口的一边,而这原本是马特躺的位置。

她旁边的床垫上有一块椭圆形湿印,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她穿着睡衣,却没穿睡裤。潮湿的睡裤被揉成一团,扔在床垫的一角,不过她已完全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把睡裤穿上又脱掉的。

亚历克丝对这样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也不会觉得难为情了。只要她还能够“管好”自己不让其他人出现在她的床上,也就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有失颜面的事情了。

她每天早上都要掀掉床单,整理床垫,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塞进洗衣机里,再倒入双倍剂量的衣物柔顺剂。完成这一步骤后,她会光着身子跑到浴室里,拿法兰绒毛巾清洗双腿……这已经成了亚历克丝的日常,是不经大脑也能做成的事情。

趁着还没打消跑步的念头,亚历克丝把跑步衣套在仍然湿漉漉的身体上,带上水壶,把钥匙塞在文胸底下,然后跑出家门。

迈步,迈步,再继续。一旦开始跑步,亚历克丝就能跑上半个小时。

太阳在她的眼前缓缓升起。她沿着坦布里奇韦尔斯狭窄的人行道小跑,步子又慢又稳。偶尔会有小狗飞快地从她面前跑过,她还要跳上马路来躲避挂着妈咪包的婴儿推车以及其他“武器”。

亚历克丝跑过五千米、一万米和半程马拉松,却还没跑过全程马拉松。能跑完马拉松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人,那意味着跑步者的头脑清醒。比赛时,亚历克丝总是跑得又慢又稳。她竞争的对象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想放弃的念头。她的名字登上了上百场马拉松比赛名单。这就是亚历克丝·戴尔,一个独立的大龄女性。* * *

回家洗过澡以后,亚历克丝做了些荷包蛋吐司,这是她的早餐。她的午餐通常是酒,晚餐会很清淡。有时候,她在厨房里随便找一些食材,徒手将它们撕开再塞进嘴里,一顿晚饭就完成了。* * *

现在是上午十点二十分,亚历克丝把车开进坦布里奇韦尔斯皇家医院停车场最里面的角落,停在了大橡树底下。她坐在车上,在包里翻找着什么,一脸陶醉地呼吸着扑鼻而来的皮革气味。

亚历克丝如今已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状态。但是两年前的离婚像是有人把她突然从马车上拉下来,再扔到铁轨上,并让她在那里躺了三四个礼拜。

那段时间,亚历克丝疯狂地消费,等到花光所有的存款才知道悬崖勒马。这个蔻依帕丁顿手提包也是醉酒之后在奢侈品网站上购买的,但亚历克丝并不感到后悔,它确实好看。

亚历克丝往后视镜里扫了一眼,镜子里面色苍白的人儿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将护肤霜倒在手掌上,再抹在自己蜡黄的皮肤上,还给自己上了妆。她在颧骨处抹了些腮红,又涂上粉红色和棕色的眼影。她想骗过镜子,告诉它,她的眼睛也是拥有温度和光彩的,而不是暗沉的黑洞。

唇彩、粉底、上妆,亚历克丝已做好了准备。* * *“非常感谢你这么耐心,亚历克丝。前几次都没能如约跟你见面,我很抱歉。”“已经不止五次了。”亚历克丝心想。她微笑着握住了海恩斯医生的手。

他的手冰冷而柔软,是典型的医生的手。“没关系的,我知道您很忙。”

海恩斯医生是植物人研究领域的权威专家。他轻轻关上门,示意亚历克丝坐在他办公桌前放满文件的旧皮椅上。

亚历克丝一坐到皮椅上,一股空气就通过皮椅坐垫的破洞被挤了出来,发出喇叭一样的声响,她吓得跳了起来。

海恩斯医生的办公室和青少年的卧室几乎没什么两样。办公室的角落里摆着一张办公椅,上面叠放着一大堆没人理睬的、皱巴巴的衣服。一台CD播放器摆放在一个架子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敞开的光驱口像是一张打着哈欠的大嘴。办公室的墙上挂着许多证书和奖状,而歪歪斜斜的边框似乎削弱了其中沾沾自喜的意味。

深色的木质办公桌上有一台落满灰尘的笔记本电脑,一团纠缠在一起的电脑线和一个背对着亚历克丝的相框。一大摞报纸堆在海恩斯医生的案头,像一座偷工减料建成的、摇摇欲坠的摩天大厦。

亚历克丝发现,在海恩斯医生坐等她开口的时候,她一直在盯着他看,于是赶紧开始她准备好的谈话。“海恩斯医生——”“叫我皮特就好。”

亚历克丝微笑着说:“皮特,医院已经将您的资料发送给了我,我已经初步了解了您的工作。可是除此之外,我想知道,您当初为何决定投身植物人领域的医学研究?”

皮特·海恩斯松了口气,靠在破旧的椅背上。他望着亚历克丝的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把脑袋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亚历克丝知道海恩斯医生今年四十一岁,可他看起来有点显老。他的眼皮呈现出半透明的鸽灰色,一对充血的眼睛底下挂着深深的皱纹。海恩斯医生的头发半卷半直,像一只坐在他头顶上、又把爪子伸到他脸上的小豚鼠。“亚历克丝,我其实不认为自己研究的是某一医学领域,我更关注的其实是人,人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不看重人的生命,就不可能成为一位医生。”

亚历克丝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我之所以对植物人感兴趣,是因为这个领域挑战了我们对意识和死亡二者边界的认识。”

海恩斯医生说这段话的时候,整个人神色都变了。他的脸上不再有闲谈时常常出现的抽搐和尴尬。他把胳膊从脑后抽了回来,将弯曲的手指放在有刮痕的桌子上。

亚历克丝不知道海恩斯医生是不是一早就预演好了这段独白,可她并不关心。她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就行,她要借着海恩斯医生的回答引出关于艾米·史蒂文森的问题。“人类在意识方面的研究还远远不够。我指的不是心理学,而是我们大脑中的各个小部分,以及这些部分是如何控制人类的行为、思考和沟通的。我们有太多未知的东西。一旦某个人不能以我们能够接受的沟通方式与外界进行沟通,我们也就失去了他。”

皮特眼中的火暗了下去,他靠回椅背上,眼神也不再落在亚历克丝身上。“我听说约有百分之四十的植物人是被误诊的,这是真的吗?”亚历克丝想要表现出认真做过功课的样子。“噢,数字。你们这些记者对标题中的数字还真是执着。”皮特轻蔑地摆了摆手。“我们并不了解。但是我知道有很多曾被称作‘植物人’的病人大脑还在运行着。这样的病人大概占到了所有病人的五分之一,甚至更多。有些科学家愿意承认五分之一这个比例,也有些人对这样的说法不屑一顾。”“您刚才提到了您对沟通的理解。您说沟通的形式不仅仅是人们习以为常的那些形式,那么植物人又是怎样与外界沟通的呢?”“我认为这些病人还有思考、表达他们想法的能力。他们的思维就像是计算机的内联网。我说内联网,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明白。”亚历克丝说,不过她希望海恩斯医生解释一下最基本的概念。“那好,内联网中有四处流动的信息,你可以与那些数据、记忆或者想法互动,但你无法将这些信息共享给内联网之外的人。通俗地说,这是一个闭合循环。”“明白了。”亚历克丝说。

医生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你真的听明白了?这些病人的大脑中存在数据和记忆。他们的思维网络也在嗖嗖地运行着,只是不能将他们的想法传达到闭合循环之外的地方。那么我们的任务就是——你不介意这么类比的话——黑进那些网络,亲眼看看他们大脑的运行方式。”“那您要怎样做到这一点呢?”“通过脑部扫描,主要是核磁共振成像。我们会观察病人大脑安睡时的核磁共振图像,并捕捉他们大脑中的亮点,这个时候扫描图中基本上没有亮点。我们会问一些简单的问题或者提一些简单的要求,让病人去想象、去回忆。所提的要求或者问题都比较简单,比如回忆一下日常生活,即便只有轻微脑部活动的人也能够做到。偶尔我们还会要求病人——尤其是要求那些更年轻且脑部活动近期表现更活跃的病人——想象自己在运动,比如打网球什么的。”“所有的病人都能这样做吗?”“不是的。核磁共振图像一片黑暗时,我们的确十分沮丧。可是当我们看到一个被诊断为植物人的病人的脑中开始闪光,向世人呐喊着他们其实还存在想象力、记忆和求生的意愿时,我们所体会到的喜悦之情,你根本无法想象!这才是我热衷于这项研究的原因。”“您能够挖掘出那些病人最原始的思维吗?还是仅仅能够观察病人对外部刺激的反应?”“嗯,这是真正让人兴奋的地方,尤其是对病人家属而言。一旦我们了解了大脑的不同区域,明白这些区域如何才能给出回应,我们就可以开始提问了。我们会让病人想象自己在打网球,以此代表‘是’,用躺在温暖的水里休息代表‘否’。”“真不可思议。所有表现出认知功能的病人都能够通过您所描述的方式与外界沟通吗?”“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事实上,只有极少数病人能与我们进行这样的交流。但是我们对这一过程了解得越深,就越有可能帮到更多人。”

亚历克丝咬了一下她的嘴唇,一阵刺痛感让她的精神集中了起来。“皮特,我想向您咨询一位特殊的病人。上个礼拜病房参观时,我发现您正在治疗艾米·史蒂文森。”

她暗暗观察了一下医生的反应,可惜他神情木然。“我与艾米年纪差不多大。”亚历克丝继续道,“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因此我清楚地记得她当初被绑架的事。这样说也许很无情,但事实上,若不是在病房内看见她,我差点就要将她忘记了。”“这很正常。”医生打断亚历克丝的话,“每个人都可能会这么做——绕过这些病人,迈向新生活。”“是的,没错。可是那天离开医院以后,我每分每秒都想着艾米。我真心想就她的情况写篇后续报道,也有一些问题想问问您和您的同事。”

亚历克丝屏住呼吸。“你的要求理论上没问题。”医生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向门口扫了一眼,“可是我的员工能告诉你的东西很有限。和其他病人一样,艾米的信息也是保密的。”“我没有揭人隐私或扰乱她家庭的意思。不过,如果您有她父母的联系方式,我也十分乐意和他们聊一聊。”

海恩斯医生直勾勾地看着亚历克丝,疑惑地歪着脑袋说:“艾米没有家人。”

亚历克丝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她原指望医院的工作人员能做个中间人,帮她牵线搭桥找到艾米的亲人。“我记得她母亲曾上过新闻。她出了什么事吗?”

皮特突然站了起来,办公椅的轮子发出尖厉的吱吱声。“她母亲几年前就去世了,距艾米被袭没多久。大概一年吧……”“噢……我很遗憾。”亚历克丝喃喃地说着慰问的话,“那她的继父呢?”“这个我不清楚。可是要是所有人都认定你想谋杀自己的继女,你还会待在她身边吗?”

医生的话有些生硬,却不无道理。失去孩子的家庭往往难以维系,更何况艾米的家庭情况那样复杂。“那您可以把我的请求传达给她最近的亲人吗?”亚历克丝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艾米没有别的亲人。她的监护权在医院委员会以及地方当局。”医生说。

亚历克丝得到的消息越多,心里就越难受。艾米曾经是个健健康康的普通女学生,每天毫无防备地从学校步行回家,她怎么会料到等待着她的会是那样的厄运?“唉,这也太让人难过了。”亚历克丝突然说道,“可是我猜,您大概已经对这种工作细节麻木了吧?”

皮特·海恩斯向门口走去,他的思路很清晰,但似乎有些恼火:“我不认为人们的情感会变得迟钝,总之我没有。我经常会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好几个礼拜都不想面对那些患者。”“可您同样把真相锁在了盒子里。我明白您是出于工作需要。我总觉得记者的工作与你的工作是一样的,从心理学角度来说……”

亚历克丝想让海恩斯医生明白她与其他记者不一样,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我只能告诉你,”海恩斯医生缓缓地说,“艾米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呼吸。她时而醒着,时而沉睡,已不需要靠饲管进食。报纸上写她已经‘脑死亡’,但我们的核磁共振成像表明她依然有一定程度的大脑活动。”

亚历克丝在笔记本上涂了几笔,继续问:“那她有没有接受过您提到的‘网球实验’?”

皮特·海恩斯微微皱了皱眉:“我们尝试过,我们确定她还存在着想象力,但是她的大脑反应有些混乱,她的情绪也变得非常低落。你肯定无法通过核磁共振成像采访她,如果你真这么打算的话。从她目前的状况来看,行不通。”“不,我也没这样做的奢望。我是说,如果咱们真能读懂她的心,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是如果做不到,我也可以理解。”“我们的确做不到。”海恩斯医生断然地说,“一些访客会在病人的床边与他们聊天。这种聊天对艾米似乎有些作用。但是由于她伤得太严重了,我们实在无法对她进行太多的测试。艾米非常容易休克,因此她的治疗过程十分缓慢。另外,她没有亲人照顾,这也延缓了她的治疗进程。”

这时,从医生腰间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声响。“很抱歉,亚历克丝,病人需要我,我现在必须回病房了。”“没关系。非常感谢您抽出空来见我。文章发表以后,我会告知您的。”

亚历克丝又握了握皮特干燥而光滑的手。亚历克丝想知道皮特·海恩斯医生会不会读与自己相关的报道,又会不会读到亚历克丝写的关于艾米·史蒂文森的文章,如果她能写出来并发表的话。

医生带上门朝另一个方向去了,而亚历克丝则趁着念头还没打消,朝艾米病房的方向走去。

海恩斯的办公室位于医院走廊的中心地带,走廊最终通往主通道。每当人们踩在闪闪发光的地板上,都会发出吱吱的声音。消毒药水的气味钻进亚历克丝的鼻子里。她不知道病房里住着多少位病人,所有人的咳嗽声与呻吟声都飘进了同一片温热的空气中。

亚历克丝推开树莓病房沉重的双开门。她把一滴消毒手凝胶滴在手上,看起来就像沾在手上的番茄酱一样,然后慢慢将它擦开,直到被皮肤吸收。进门后,她经过空荡荡的接待处,轻手轻脚地走到办公室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等着办公室里的护士谈完话。办公室内的收音机正在播放本地上午新闻。一阵轻松自如的声音在播报着:被通缉的强奸犯已经落网,一所学校募捐活动圆满成功,A21公路扩建工程的时间进度。

等了一分钟以后,她又敲了敲门。敲到最后一下时,一位护士终于出来见亚历克丝了。“抱歉让你久等了。你应该敲门的。”那位护士说,尽管她直视着亚历克丝悬在半空的手。

亚历克丝朝办公室里偷看了一眼,想看看上次和她见面的病房管理员在不在,不过她没有看见那位病房管理员。“我想我们应该没见过面。我叫亚历克丝·戴尔,是名记者。我最近在写海恩斯医生的报道,之前已经来拜访过了。”“我是吉莉恩·莱德森,我不知道今天会有记者来呢。”护士噘嘴回应道。“我刚才采访了海恩斯医生。他同意我写一写你们的一位病人,艾米·史蒂文森。”“我需要和他确认一下。”护士回答。“当然。可是既然我已经来了,我能不能去陪她坐一会儿呢?”“这会儿有人在探望她。”

亚历克丝想往小隔间里瞧一瞧,却被隔间外的立柱挡住了:“我没想到她还有亲戚呢。”

莱德森护士系上胸前的羊毛开衫,架起粗壮光滑的胳膊:“他不是患者亲属,他只是医院里的一个陪护者。”

看见亚历克丝一脸茫然的样子,护士叹了口气说:“志愿者。他们经常会来医院陪陪患者。”“哦,这样。那么既然如此,我可以跟他讲几句话吗?”亚历克丝提议道,还用力睁大自己充血的眼睛,想要表现得尽可能人畜无害。

她知道护士也许会说“不行”,也知道这位护士要是能自由地表达内心的想法,她可能会说“滚开”。“你在这儿等等吧,”护士叹了口气,“我去问一问。”

莱德森护士穿着毫不性感的蓝色条纹制服,圆滚滚的肚子还把衣服给撑了起来。她向艾米的病床走去。亚历克丝拖着脚步一点一点地移动着,希望可以清楚地看见艾米病床外的帘子,她看到那个男人露在帘子底下的脚轻微地晃动着。

护士猛地将帘子掀开。亚历克丝看见一个浅棕色头发的高个子男人坐在艾米的床边,正拉着她的手。这个男人穿着一件蓝色的帽衫,脖子上挂着医院发的访客证。帘子被掀开后,他松开了艾米的手。护士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们俩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到亚历克丝身上。大约一分钟以后,护士向故作镇定的亚历克丝走来。

护士看了亚历克丝一眼,像是没想好要不要指责她擅自走动。她摇着头说:“对不起,这位先生表示他做志愿者是个人行为,他不愿意与你谈话。”“简单聊两句可以吗?我可以在采访的时候不问及他的名字。”亚历克丝解释道。“不可以。听着——”护士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忍住怒气,“对不起,你的要求我们做不到。那位男士愿意来医院做陪护者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她一字一顿地说,“既然他已经拒绝了你的请求,我也不希望别人打扰到他,打扰他做好事。”

亚历克丝明白自己多说无益,于是请护士替她转交自己的名片——以防万一——然后溜出了病房。现在已经快到中午,她反正也该回家了。06雅各布2010年9月8日

雅各布的心跳猛地加快。他很清楚自己已在艾米床边坐了许久,可他没想到那个聒噪的护士居然会如此贸然地拉开帘子。

雅各布当时正拉着艾米的手,真希望没人留意到这一点。和其他病人聊天时,他一般不会这样做。

雅各布努力装出很随意的样子,伸直自己的手指,放开艾米掌心朝上、指头弯曲的手。

吉莉恩·莱德森护士像平日里一样大嗓门,她喘着粗气说:“很抱歉打扰你,外头来了一个记者,她想和你聊聊天。”

雅各布还没能从护士的惊扰中缓过神:“记者想要和我聊天?为什么?”“别担心。”护士安慰道,“她正在写一位医生的专访,碰巧知道了艾米的故事。她想在艾米床边坐一坐。我说你这会儿正陪着艾米,于是她想和你聊一聊。”

雅各布与护士不约而同地向那位记者扫了一眼。

雅各布一点准备也没有。他直愣愣地看着护士,等着她告诉自己怎么办。“别担心,你不必和她说话的。我可以让她打消这个念头。”莱德森护士微笑着说。“没人知道我会到这里来。”雅各布支支吾吾地说,“做志愿者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我是在工作时间偷溜来的,要是被我的老板知道了,那我就麻烦了。”

莱德森护士的嘴角微微颤动。

雅各布看着她转身走回访客身边——她丰满的臀部像活塞发动机一样上下扭动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起身悄悄地拉上帘子,然后坐下来,抬起艾米瘦削、冰凉的手,并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

雅各布一句话也没有说,事实上他也没什么新的消息可以分享。他闭上眼,嗅着艾米身上几乎已嗅不出来的气味。他用最轻微的动作亲吻了艾米薄如纸片的肌肤,慢慢地把她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雅各布温柔地摸了摸艾米刚被梳理好的头发,咳嗽着清了清嗓子,然后退出隔间,用力眨了眨眼睛。

雅各布该走了,但是他不能让艾米做他探望的最后一位病人。病房内共有九位病人,雅各布决定让艾米做第七个,他还要再探望两位最靠近门的病人。

他这样做其实是有其他原因的。第八位病人,克劳德·约翰逊今年六十二岁,他有一位无比忠诚的太太。雅各布几乎每次都能见到这位太太。她总是握着丈夫粗糙的双手,向他讲述昨晚播放的《加冕街》,抱怨邻居们的各种不是。雅各布曾主动提出陪克劳德先生坐一会儿,让他太太休息,但这位太太从来没有接受过他的提议。

第九位病人,娜塔莎·卡罗尔今年四十二岁,依然很迷人。她一头浅金色头发,其中隐约有几缕白发,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娜塔莎在这间病房内住了好些年头。在此之前,她住的是重症监护室。雅各布还记得娜塔莎转入这间病房的时候,他陪伴的病人是如今已故的乔恩·里夫斯。雅各布那时刚刚结束自己的蜜月之旅,与乔恩白中泛紫的皮肤相比,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手显得十分突兀。

今天,雅各布坐在娜塔莎的床边,把从自动贩卖机中买来的胡椒博士饮料瓶——里面还有少许已经变得温热的棕色液体,不过雅各布也不会再喝了——放在小榉木床头柜上。

娜塔莎的身体被支了起来,略微侧躺着。她睁着眼睛,看上去无比安详。她的膝盖正对着雅各布坐的椅子。她波浪般的鬈发落在她的颈部和嘴边,还有一些头发凌乱地散在背上。阳光从窗外投进来,落在娜塔莎身上,让她显得像教堂彩色玻璃上的圣母玛利亚。“你好啊,娜塔莎。”雅各布低声说道。他假装不经意地拉开帘子,留了个空隙,这样护士斜斜眼就能看见他在轻车熟路地陪护病人了。

关于某些病人的背景信息,雅各布对个中细节的了解远比他想要了解的多。这些信息多是从被病人抛弃的伴侣那里得来的。然而这里说的都是其他病人,关于娜塔莎的过去,雅各布知之甚少。

娜塔莎沐浴在医院粉色和白色的背景中,看上去无比安详。她穿着类似羊毛材质的长袍和一套丝绸睡衣。雅各布知道娜塔莎还有几套类似的睡衣。

这些年来,雅各布陪伴过的一些患者脸上都浮现着痛苦的神情,一动不动的,像是夜行神龙。但娜塔莎不一样。她像一只知足的家猫,完全确信医院是一个舒适又安全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雅各布从未见过谁来探望娜塔莎,可是他时不时地会在娜塔莎床头发现一盆非常昂贵的鲜花,每年还会有送给她的生日贺卡。

雅各布用低沉而又抑扬顿挫的声音向娜塔莎描述菲奥娜日渐隆起的小腹、讲他的工作、谈论他从不会对艾米说的事儿。

娜塔莎蜷着身体,听着雅各布的话,发出轻轻的咕噜声。雅各布对她说了他们夫妻俩目前最中意的名字(男孩就叫“阿奇”或“哈利”,女孩就叫“梅”或者“艾维”)。在这种单向的对话和娜塔莎平淡的表情中,时间飞速溜走了,医院的种种经历给雅各布带来的压力似乎全都不见了。

中午已过,雅各布的探访时间到了。他最后向娜塔莎投去了一个微笑,然后轻松地把手中的空饮料瓶投向一旁的黄色垃圾箱。饮料瓶砰的一声落进垃圾桶里,把垃圾桶的盖子震得摇晃了起来。

吉莉恩护士闻声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她的脚步很快,羊毛开衫被行走时的风撇到身后。“雅各布,”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幸亏我赶上了。”

她微笑着注视着眉头紧锁的雅各布,等了几秒才说:“那个记者留了张名片给你。她认为你也许会改变主意。”护士说着便把名片塞进了雅各布汗津津的手里。“好吧,那咱们下周再见。”

雅各布用力推开病房的双开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望着那几行黑色印花浮雕的文字:

*亚历克丝·戴尔

*自由记者

*电话:07876 070866

*电子邮件:alexdalewrites@gmail.com

*坦布里奇韦尔斯阿克明斯特路15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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