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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1 15: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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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易中天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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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品读中国系列:品人录

易中天品读中国系列:品人录试读:

项羽

贵族与流氓

项羽最后还是打败了。他败在了刘邦手里。

成者王侯败者寇。胜了的刘邦人模狗样地当了皇帝,败了的项羽便只好自认倒霉,不但再也当不成霸王,还得去见阎王。

这当然很惨,而且还很窝囊。

说起来,失败这事,原本也并不那么可怕。胜败乃兵家常事么!再说,人生自古谁无死?死不足惜,败也未必可耻。只不过,不是败在别人手里,而是败在刘邦手里,便不免让人想不通。

项羽怎么会败给刘邦呢?项羽是英雄而刘邦是无赖,项羽是贵族而刘邦是流氓。项羽的出身是很高贵的。他的家族,在当时即被称作“名族”。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元年),陈胜起义,天下云集响应,处处揭竿而起。东阳(今安徽省天长县)人杀县令,欲立陈婴为王,陈婴却主张去投靠项氏。他说:“我倚名族,亡秦必矣。”陈婴的不敢为王,主要是胆小怕事,怕当出头的椽子。但他说项氏是名族,威望高,号召力强,却也是事实。事实上项羽一族,是很有些来头的。据史书记载,项,原本是西周时期黄帝后代姞(音“吉”)姓的封国,其地在今河南省项城县。春秋时,项国被鲁国所灭。后来,楚国灭鲁,就把项地封给了项羽的先人,这一族也就因而姓项。所以,项羽祖籍河南项城,和清末民初的一位风云人物袁世凯是同乡。

封在项地的项氏一族,世世代代都是楚国的将军。到了项羽的祖父项燕时,运气就不太好了。公元前224年,即秦始皇二十三年,秦将王翦(音“简”)攻破楚国,俘虏了楚王,项燕便只好去做流亡政府的将军,在淮南起兵反秦,结果兵败身亡。项羽自己,则出生在下相,即今江苏省宿迁县。后来,又随叔父项梁逃到吴中,即今江苏吴县。所以,项羽又是江苏人,和江苏沛县人刘邦也算老乡。

想来项羽少时,过的已是破落贵族的生活。不过破落归破落,贵族还是贵族。因此项羽正儿八经地有名有字:名籍,字羽,又字子羽。这也是当时贵族子弟的通例:婴儿出生三个月后,要择吉日剪一次头发,并由其父命名;男孩长到二十岁,女孩长到十五岁,则要举行冠礼或笄(音“基”)礼,由嘉宾取字。有名,意味降生;有字,意味成人。此外还有一系列的权利和义务,但只有贵冑子弟才有,平民子弟是没有的。此外,有了字,就有了尊称,这也是平民子弟没有的。项羽有名有字,说明他是贵族,而且举行过冠礼,应该受到社会的尊重。

刘邦的祖上老刘家,可就没有那么显赫了。刘虽然也是姬姓古国(在今河南省偃师县),开国君主是周匡王的儿子刘康公,可是在周贞定王时便已绝封,立国不过百十年,与刘邦一家也八竿子打不着。刘邦的父母,既非当朝重臣,亦非社会贤达,可能连名字也没有。《史记》说刘邦“父曰太公,母曰刘媪”,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刘大叔刘大妈。大叔大妈当然不是名字,可见是“无名之辈”。

刘邦自己其实也是没有名字的。史书上说他“小字季,即位易名邦”,可见“邦”这个名,是他发迹后才追加的。至于“季”,也不是什么字,而是排行。古人的排行,曰伯仲叔季。伯是老大,仲是老二,叔是老三,季是老四。刘邦的长兄名伯,次兄名仲,没听说还有个叫刘叔的三哥,则所谓“刘季”,便不过就是“刘三”或“刘四”,有点“不三不四”。或者干脆就是“刘小”,和“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意思差不多。

刘邦的出生,也很可疑。《史记》说,有一次刘大妈睡在湖边上,梦中与神相遇。当时电闪雷鸣,天昏地暗。刘大叔跑过去一看,只见一条蛟龙正在他老婆身上,回来以后就有了身孕,生了刘邦。这显然是开国帝王们都惯用的装神弄鬼手段,目的无非是要证明自己命系于天,君权神授,是不折不扣的“真命天子”。这种伎俩,老早就有人玩过,比如有莘吞薏苡而生夏禹,简狄吞燕卵而生商契,姜嫄踏巨人足迹而生周弃(稷)等等,都不过是“野合”的伪饰之辞,也是对夏商周三代始祖的神化,我在《中国的男人和女人》一书中已有破译。诸位如有兴趣,不妨找来一看。

先圣既已作出表率,后人自然不妨效法,反正不会有人傻乎乎地去做实证研究的。不过,不吹牛还好些。一吹,就会露出马脚,反倒让人疑心刘大妈这个小儿子,没准竟是个“野种”。《史记》说刘邦相貌奇特,“隆准而龙颜”。这当然原本是要证明刘邦是“真龙”,但岂非恰好反过来证明他和他爸他哥长得都不像?像谁呢?这就只有刘大叔知道了。反正刘大叔当年肯定看到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看到的不是“龙”。史料证明,刘大叔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儿子并不怎么喜欢,也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什么“龙种”,反倒常常说他是个“无赖”。如果刘大叔真的看到了那条龙,似乎就不该持这种态度。

刘大叔既然并不当真把刘邦看作自己的儿子,对他的教育和约束也就不太认真。除了骂他“无赖”,不如刘二勤勉外,其他都很放任。于是刘邦从小就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也不怎么把家里的钱当钱,就连本朝太史为他作传时,也不得不承认他“好酒及色”,“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大约那时他整天不过是在到处闲逛,或在酒店里和一些同样不三不四的男女吃吃喝喝,打情骂俏,其实是个混混。后来,总算谋了个“泗水亭长”的差事。秦制,十里为亭,十亭为乡,则亭长比村长高半级,比乡长低半级,是个相当于公社生产大队长的基层干部,而且还是试用的。这种差事,算不得官,只能算是吏,而且是小吏。权不大,事不少;好处不多,麻烦不少,一般体面人家子弟不屑于做,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又做不了,最合适刘邦这样的痞儿和混混去做。刘邦当了亭长以后,除发明了一种竹皮冠,装模作样地戴在头上外,倒是没有什么官架子,依然嬉皮笑脸,吃喝嫖赌,而且经常在酒馆里打白条赊酒吃。刘大妈心疼她这个小儿子,常常去帮他还酒债,而且总是加倍地还钱。于是刘邦在乡里乡间,便博得一个“大度喜施”的美名,很有些人缘。

这就多少和项羽有些相似。项羽和刘邦,少年时都不是什么听话守规矩的乖孩子,只不过大约项羽是个纨绔而刘邦是个地痞而已。《史记》说项羽“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羽的叔叔项梁便很有些恼怒,因为贵族是很重视子弟教育的。项羽说,学会了写字,不过可以记下别人的名字,有什么用?学会了剑术,也不过战胜一人而已,不值得学。要学,就学可以战胜千万人的。项梁想想也有道理,就教他兵法。项羽这才大喜。不过,学得也不认真。略知其意后,就不肯再深入了。于是就连兵法,项羽也没有学完。

世界上的事总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后来成了个人物,则他小时候的优点固然是优点,即便是缺点也无妨看作优点。刘邦、项羽的不爱读书学习,自然都成了“胸有大志”的表现。的确,学术学术,学问只是术,不是道。道不是可以学得来的。治学者学问再多,也只能为人臣。得道者学问再少,也可以为人君。就拿陈胜来说,学问也不多吧?却有“鸿鹄之志”,这才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历史上有哪个学问家喊出这句话呢?没有。学问多的人都不敢造反。敢造反的,即便有点文墨,也充其量是个“不第秀才”。“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这话说得并不错。

所以刘邦、项羽这两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便都有和陈胜一样的念头。秦始皇游会稽山时,项梁带了项羽去看热闹。谁知项羽一看,便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吓得项梁连忙捂住他的嘴巴。刘邦因为替政府办差,去过咸阳,看到秦始皇的排场,也曾喟然叹息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现在想来,那时候人的思想也真是“解放”,这样该杀头的话也敢讲出来。当然,项羽是脱口而出,刘邦则多半是私下里嘀咕(此亦为刘邦不如项羽英雄的证明),但敢想,就不易。这大概因为中央集权的专制体制真正建立以前,人们的思想相对还是比较活跃的。何况那时你争我夺已经多年,秦始皇的江山也是从别人手上夺来的。那么,和尚摸得,我摸不得?这皇帝你嬴政当得,我刘邦、项羽就当不得?显然,只有当不当得上的问题,没有想不想当的问题。所以后来蒯通才敢对已经当了皇帝的刘邦说:那时节,磨快了刀子想干陛下这营生的人,多着哪!刘邦听了,也只是笑一笑,因为他知道蒯通说的是实情。

不过,如果我们把陈胜、项羽、刘邦三个人的话放在一起比较一下,还是能品出不同的味道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充满了挑战性。而且挑战的对象,已不仅是秦王朝,而是命运,因此有一种不认命、不信邪的精神,也因此在三说之中格调最高。至今我们读到“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这样的句子,内心还很是崇敬。一个用贾谊的话来说是“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的人,能说出如此不凡的话,是很让人敬佩的。陈胜的失败,主要在于太没文化,因而在突如其来的胜利面前,完全不知所措,以为自己真为命运所垂青,不知真正的、最后的胜利其实来之不易,结果只做了六个月的王,便身首异处、一败涂地了,正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但他在不公正命运前的奋起一搏,却像流星一样照亮了天空。虽然短暂,却也辉煌。

项羽的话,则充满英雄气概,说得干脆利落:“彼可取而代也!”那口气,就像囊中取物一样。在项羽眼里,那位统一了全中国的“始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甚至只配称作“彼”,而且随随便便就可取而代之。这是自信,也是自大。自信使他成功,自大使他失败。不难看出,项羽说这话时,是不动脑筋的,也是不计后果的。那家伙(彼)怎么个就可“取而代也”呢?万一取代不了又怎么办呢?这可没想过。他想到的只是要去取代和可以取代。这正是项羽的可爱处,也正是他的可悲处。

刘邦的话就没有那么气派了,有的只是一个流氓无赖对大富大贵的垂涎三尺。“大丈夫当如此也!”换句话说,就是有能耐的人要过就过这样的日子。但不能如此又怎么样呢?大约也只好算了。这当然一点也不英雄,然而却也实在。正是因为这份实在,刘邦才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一步一个脚印地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从审美的角度讲,我们当然更欣赏陈胜和项羽;但从现实的角度讲,我们又不能不承认刘邦是成功者。

的确,刘邦是实用主义者,项羽则是性情中人。

关于刘邦的实用主义,我们后面还要细讲,但现在其实已不难看出。当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此也”时,他的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要像秦始皇那样活得像个人样儿。至于怎样才像个人样儿,则不甚了然。其实,直到他真的当了皇帝,也还仍不知皇帝是怎么回事和如何当法。丞相萧何为他建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他看了还发脾气,说:“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以至萧何解释说“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时,他才释然。又比如刘邦初得天下时,与群臣宴饮,也仍然和在沛县小酒馆里一个德行。大家都狂嘬滥饮,喝醉了就大呼小叫,打打闹闹,完全不成体统。直至叔孙通制定了礼仪,御前设宴,自诸侯王以下,一个个都震恐肃敬,行礼如仪,刘邦才喜不自禁余味无穷地说:老子今天才晓得当皇帝还真他妈的过瘾!可见先前是不晓得的。他说要活得像秦始皇一样,也只不过是说要活得体面排场一点而已,和阿Q睡在土谷祠里做的“革命成功梦”境界差不太多,都是羡慕那份荣华富贵。不同的仅在于,阿Q见过的最大世面不过是赵太爷钱举人的排场,刘邦则见到了皇帝的仪仗,所以刘邦的目标要定得“高”一些。

项羽看重的却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英雄业绩。也就是说,他更看重的不是结果(如此),而是过程(取代)。他不是要取代了以后怎么样,也没想到取代了以后会怎么样,而只是要去取代。的确,对于一个真正的英雄来说,战斗本身是要比胜利更令人神往的。“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哪个英雄愿在无所事事中消磨自己的一生呢?既然有事可干,那就干吧!别管是干什么,也别管干了以后会怎么样!

这正是性情中人的思路和做派。

最能表现出项羽这一性格的,是他兵败垓下之时。在这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他惦记着的是什么呢?是那位名叫虞的美人和那匹名叫骓的骏马。这个有名的霸王别姬的故事是大家都熟知的:夜色已经深沉,四面都是楚歌,王的帐内点起了巨大的蜡烛,帐外燃起了通明的火把。我们的少年英雄饮尽杯中之酒,起身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最后一句翻译过来便是:小虞啊小虞啊,我可拿你怎么办啊!一个身经百战的三军统帅,一个威震天下的盖世英雄,此刻痛心的不是他的功亏一篑,痛惜的不是他的功败垂成,而是心爱的骏马美人无从安排。他也不考虑怎样才能转败为胜,转危为安,不考虑怎样才能冲出重围,东山再起,可见他一开始就没怎么把那最后的胜利当回事。

胜利与否既然并不重要,则重要的便是战斗本身。在率领八百骑兵冲出重围又在阴陵迷失道路后,项羽毅然引兵东向,期与汉军做最后一决。其时他的身边,已只剩下二十八骑了。然而他的斗志,却也昂扬到了极点。于是项羽决定最后再扮一次酷。他对随扈将士说:我自起兵以来,已经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从来就没有打败过。这一回,大概是天要灭我了!那好,我就为诸位痛痛快快再打他一回。一定要打他个缺口,一定要斩他个将领,一定要砍倒他的旗帜,看看是我不会打仗,还是天要灭我。说完,大呼驰下,汉军人马望风披靡,敌将人头纷纷落地。项羽笑了。他回过头来得意地看着将士们说:“怎么样?”扈从将士一起拜倒在地,异口同声地说:“如大王言。”

这就真是孩子气得可以!谁都知道,垓下之战,是楚汉相争的最后一次战役,也是决定最后胜负的关键一战,是不折不扣的“决战”。然而身为统帅的项羽,想到的却不是决战,而是快战。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也就是说,痛痛快快打一仗,速战速决,尽快了结。

的确,诚如王伯祥先生所言,快战和决战是不一样的。决战有胜负难分、一决雌雄的意思,也就是还有求胜的想法。快战则只求痛快于一时,不过逞强示勇而已,完全不计后果。作为统帅,是应该取“决战”呢,还是应该取“快战”呢?当然是前者,因为“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谁也不可能在开战之时即稳操胜券,只有打起来再看。所以,即便兵临城下,敌强我弱,危在旦夕,也不能轻易放弃胜利的希望。苟如此,则没准真能杀开一条血路来。兵法有云:“投于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依此,则楚军也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然而项羽似乎不想再打下去了。也许,打了七十多仗,他已经累了。也许,有这七十多仗的战无不胜,他觉得已经够本了。是啊,他原本没把那天下王位太当回事。他只想能够英武豪雄地痛快一生,也只想在退出战场退出人生时有一个精彩的谢幕,能最后再痛快一回。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痛快吧!

刘邦就不会这么傻。

与项羽的战无不胜一路凯歌相反,刘邦一直都不怎么顺。当然,刘邦也不是没打过胜仗。秦都咸阳是他攻下的,秦王子婴是向他投降的。按照当初的约定,“先入咸阳者王”,刘邦原本理所当然地应该为天下之主,至少也该当一个关中王。但是怎么样呢?还不是只好将咸阳拱手相让,一任项羽去烧杀抢掠,自己则忍气吞声地去当汉中王。显然,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年代,有实力才有发言权。刘邦实力不如项羽,因此虽然有“道义”(先入关中,灭秦受降,约法三章,秋毫无犯),也只好闭上自己的嘴巴。

的确,如果个顶个地进行比较,刘邦处处不如项羽。不但家族背景有天壤之别,便是个人素质也不可同日而语。项羽“力能扛鼎,才气过人”,攻城则城池皆破,杀敌则敌胆尽丧。刘邦会干什么?就会喝酒嫖女人。在整个举兵灭秦和楚汉相争的过程中,没有一个计谋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也没有一座城池是他自己亲自指挥攻下来的。他唯一的本事,就是问张良、韩信、陈平他们:“为之奈何(可怎么办呢)?”可以说,同项羽相比,刘邦一点能耐本钱也没有。难怪项羽会在骨子里看不起刘邦了:这种东西,也配和我争天下?

说起来刘邦成为领袖,至少开始时有一半是运气和侥幸。二世元年,陈胜起义,天下震惊。各地方豪杰一哄而起,云集响应,“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夺县自立成为一时之时髦,刘邦所在的沛县也不例外。然而杀死沛县县令以后立谁为主却成了问题。依地位、资历、人望,似乎应该立萧何或曹参。萧何是沛县狱掾,曹参是沛县主吏,都是有一定社会地位和行政能力的人。然而萧曹两人都是文吏,比较胆小怕事,心想这领头造反弄不好可是杀头灭族的罪,还是让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痞儿无赖刘小去干为好。万一事败,咱充其量不过是个“胁从”,当不了“首恶”。由是之故,刘邦这才当了沛公。

这个看起来偶然的事件其实有着必然。萨孟武先生说过,在中国历史上,夺帝位者不外两种人。一种是豪族,如杨坚、李世民是。一种是流氓,如刘邦、朱元璋是。文人是没有份的。文人既不敢起这个心,也没那个力。即便参加造反起义,也只能攀龙附凤,跟在豪族或流氓的屁股后面,当个军师,做个幕僚,出点主意,使点计谋,断然是当不了领袖的。所以楚汉双方的首领,只能是豪族项羽和流氓刘邦,不会是萧何、曹参,也不会是范增、张良。

文人为什么当不了造反皇帝呢?因为造反起义,争夺地位,说穿了,是一场豪赌,非有天大的胆子不可。这个胆子,又与本钱有关。本钱特大的敢赌,一无所有的也敢赌。豪族敢赌,是因为本钱大,输得起。流氓敢赌,则是因为没本钱,输不怕。不就是失败了没好果子吃吗?自己本来就没吃过好果子。干他一下,没准还能捞他两个吃吃,岂不赚了一票?《水浒传》里写吴用策动阮氏三雄造反,阮小七便说:“若能勾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因此但凡有此类机会,真正一无所有的流氓无产者都是像干柴一样一点就着的。干吗不去?不去白不去。

文人可就要三思而行了。文人都是聪明人,而聪明人从来就成不了大气候。聪明人遇到事情,往往想法比较多,想得也比较细。等他前前后后都想妥帖了,没准机会也过去了。即便机会没过去,他们也多半不会干。因为文人也是有本钱的人。这本钱比豪族少,比流氓多,不多不少,很是尴尬。他们多半有些薄产,有些家小,妻温良,子懦弱。熬一熬,也许能混个士绅。再不济,也能混个温饱。要他们拿这一点小本钱去豪赌一把,舍不得也豁不出去。所以只有吴用这样的光棍才会落草为寇。而吴用辈之所以“下海”,则又因为他们的本钱之一是知识学问。知识学问是要用的。不用,就等于没有。怎么用呢?一是卖给皇帝,去当国师;二是卖给强盗,去当军师。当然最好是卖给皇帝。如果卖不了,就卖给强盗,反正不能闲着。何况“成者王侯败者寇”,过去的强盗也可能变成皇帝。苟如此,岂非开国之勋?这便是起义军中又总有文人掺和的原因。总之,文人总是要“仕”的。治世,则仕于朝;乱世,则仕于野。挑头造反,则不可能。

流氓就不会想那么多。流氓什么都没有,却有胆量。而且,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就只有胆量。你想吧,他们没有家财,不怕破产;没有职务,不怕罢官;没有地位,不怕丢人;没有知识,不怕说错话。那他们还怕什么?怕死?笑话!谁不会死?不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吗?自己本来就买不起棺材。不就是身败名裂吗?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名。不就是不得好死,要千刀万剐吗?对不起,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只要能把皇帝拉下马,咱就赚了。就算拉不下,能吓他一跳,咱们也算没有白活。反正,“我是流氓,我怕谁?”当年的刘小,后来的刘邦,大约就是这种心态。

但,如果你以为刘邦只是个“傻大胆”,那就大错特错了。

刘邦虽然是在并无太多思想准备和理论准备的情况下仓促出场的,但他一上场,就有了明确的现场感,也有了明确的目的性,这就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过,这里说的成功,是指“最终的”。因此,也允许暂时的失败,却一定要反败为胜。像项羽那样,觉得胜利无望便自暴自弃,只求一个漂亮的亮相和谢幕,以维护自己的英雄体面,这样的傻事,刘邦是不会干的。

所以,为了那最终的胜利,刘邦做了许多项羽做不到的事情,比如礼贤下士,倾听忠言,改正错误,克制欲望,以及在入秦之后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等等。这使他大得人心。既得天下百姓之心,又得谋臣将士之心。事实上,刘邦最大的长处,就是知人善用。刘邦当了皇帝以后,曾和群臣讨论项羽为什么失天下、自己为什么得天下的原因。刘邦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不如张良;镇国家,抚百姓,供应军需,不绝粮道,我不如萧何;将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克,我不如韩信。这三个都是天下最优秀的人才,却能为我所用,因此我得了天下。项羽只有一个范增还不能用,能不失败吗?

这是实话。项羽是“个人英雄主义者”,刘邦却能运用集体的智慧。所以刘邦虽然一无所能,却又无所不能。何况,刘邦也不是一点本事都没有。他至少还有三条流氓才有的看家本领:一是忍,二是赖,三是痞。

公元前206年,楚汉交战,刘邦的父亲刘大叔和妻子吕大姐当了俘虏。项羽在军前架起烧锅,把刘大叔放在案板上,要挟刘邦说:再不投降,我就把你老爸下了油锅。谁知刘邦居然嬉皮笑脸地说:当年咱俩在怀王手下当差,曾结拜为兄弟,所以我爸就是你爸。今天哥们既然打算把咱爸烹了,可别忘了给兄弟我留碗肉汤。项羽见刘邦一副流氓腔,气呼呼地没有半点办法,只好拉倒。

其实,刘邦虽痞也狠,却并非毫无人性,也不忘恩负义,更没有天良丧尽到出卖老爹老婆的地步。刘邦当了皇帝以后,对他爸仍相当恭敬,并不摆皇帝架子。原配吕氏也仍是皇后,并不曾因她是乡下黄脸婆,就予以休去,另娶年轻漂亮妞儿,比时下某些一发起来就忙着换老婆的人,要有道德得多。刘邦之所以那样说,是看准了一条,打不赢仗就挖人祖坟,杀人父老,或以对方家人做人质相要挟,是很下作的。以项羽之高贵和高傲,断然做不出来。只要稍有可能,项羽都不会这么做。所以,后来项羽便提出要和刘邦决斗,这就比把老头子下油锅体面多了,也才符合项羽的性格。

实在地讲,项羽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彭越在大梁不断地造反,断了楚军的粮草,后院起火,人心浮动,打持久战是打不起了,只能速决。项羽在军前架起烧锅,扬言要烹杀刘父,其目的在于激起刘邦怒火,以便速战。因此,他打的是心理仗,而且已多少有些痞和赖,其实自己心中已有不忍。这时,就要比谁更痞,谁更赖,谁的脸皮更厚,谁更残忍不在乎。在这方面,项羽自然不是刘邦的对手。因此我相信,刘邦说那些话时,一定是一脸的痞笑,而项羽听了,一定是一肚子窝囊。

项羽确实是非常高贵的。这是他作为贵族子弟与生俱来的“胎毒”。项羽也不是一点流氓气也没有。如果一点都没有,就不会起兵造反了。刘邦曾当面数落项羽十大罪状,均属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之类,比如弑主、杀降、背约、贪财等等,大体都是事实。事实上项羽干的缺德事也不少。比如会稽郡守殷通原本是请项梁、项羽来共同商议起兵反秦一事的,项羽却在项梁的指使下,把信任他们毫无防备的殷通杀了,夺了殷通的地盘,这就做得不地道,多少有些“黑吃黑”的味道。但是随着地位的上升,他内心深处的高贵感也升腾起来。而且越到后来,就越是高贵,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表现出他人格的无比高贵。

项羽也是极其高傲的。在他看来,他是天下唯一的、无与伦比的盖世英雄和百胜将军。他从来就不相信自己会失败。当真失败了,也只怪时运不好(时不利兮骓不逝),没自己什么错。这恰恰正是他必然要失败的根子。世界上哪有什么从不失败的人,又哪有什么包打天下的英雄!真正的成功者,总是那些能不断反省自己的人,也总是最能团结人的人。有人曾向刘邦传闲话,说陈平这个人有才无德,盗嫂受金。诱奸嫂子,收受贿赂,当然都是不道德的。然而刘邦依然给予陈平以高度的信任,结果陈平在许多关键时刻都帮了他的大忙。项羽显然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他自认为是一点错误缺点都没有的人,当然也容不得别人有一点缺点错误。当年韩信在项羽手下得不到半点信任,根本的原因恐怕就在于项羽从骨子里看不起韩信。韩信确实非常贫贱。他甚至“无行不得推择为吏”,比好歹当了个亭长的刘邦还不如,何况还曾受过胯下之辱,当然更让项羽看不起。但是韩信有才,项羽却看不见。正是由于项羽的这种高傲,许多贫贱无行却有才干的人,便都跑到“招降纳叛、藏污纳垢”的刘邦那里去了。结果刘邦成了气候,项羽则变成了“孤家寡人”。

这其实也正是一切高贵者的通病。由于高贵,他们往往不能容人,而且还自诩为眼里容不得沙子,胸中容不得尘埃。然而他们不知道,海洋之所以博大,恰在能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流入海洋的,难道都是纯净的矿泉水?自然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但正由于这种混杂,海洋才成其为海洋。项羽不懂这个道理,他的失败便是理所当然了。

扣在刘邦头上的“无赖”帽子,语出《史记·高祖本纪》。汉九年,未央宫成,刘邦对其父云:“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可见,刘父说刘邦“无赖”,是事实。

有读者认为,此处之“无赖”,是“无所依赖”之意。因为刘邦其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没有“赖以为生”的职业或手艺,故谓之“无赖”。据此,他们认为我的说法是“以今解古”,属于“硬伤”。

其实,无赖还可以理解为“才无可恃”,例见《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刘宋裴駰《集解》引张晏注。何况“始大人常以臣无赖”句下,《集解》亦引晋灼注云:“或曰江淮之间谓小儿多诈狡猾为‘无赖’。”可见“无赖”一词,并非只有“无所依赖”一解;古人之所谓“无赖”,也有“地痞流氓”的意思。

实际上,以上三种解释对刘邦都很合适。他少时既没有正当职业(无所依赖),又没有手艺才能(才无可恃),还有些厚颜无耻(多诈狡猾)。谓之“无赖”,应无问题。

李蓬勃先生指出,在古汉语中,去,是离开的意思,而不是前往。比如“去长安”,古意是“离开长安”。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断句为“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容易造成误解,以为是说他“学书不成,又去学剑”。其实项羽是“学书不成,就放弃了;后来学剑,也没学成”。因此,《史记》这段话,应断句为“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中华书局标点有误;我照录,也错了。

项羽的毛病

其实,项羽的毛病还远不止于此。

韩信离开项羽投奔刘邦后,曾与刘邦有一次长谈,谈话的内容主要是谈项羽。刘邦问韩信:萧丞相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寡人推荐将军,请问将军有什么计策教导寡人呢?韩信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却反问:如今与大王东向争夺天下的,岂非就是项王?刘邦说是。韩信又问:大王自己掂量掂量,如果论个人的勇猛和兵势的精强,您比得上项王吗?刘邦默然良久,说:我不如他。韩信起身一拜说:这就对了。便是我韩信,也认为大王不如他。这就奇怪。明知刘邦比不过项羽,却要背叛了项羽来投奔刘邦,岂不是犯傻?韩信当然不傻。他向刘邦透彻地分析了项羽的为人,分析了项羽必然会失败的心理和性格上的原因。依照韩信的说法,项羽至少有两条致命的弱点,即“匹夫之勇”和“妇人之仁”。但在我看来,根据这一谈话,还起码得再加两条,即“小家子气”和“小心眼儿”。

先说“匹夫之勇”。

项羽这个人,应该说是很勇敢的。他这辈子,似乎没怕过什么,只有别人怕他。他的身体也好。《史记》说他“长八尺余,力能扛鼎”,可以想见其英武魁伟、肌肉发达、孔武有力,当不让今日之施瓦辛格辈,很能让一些崇拜所谓阳刚之气的女孩子心仪。公元前207年,赵王君臣被秦兵围在巨鹿,告急的羽书雪片般飞来。当时救赵的诸侯之兵凡十余壁(营垒),却无不作壁上观,只有项羽率楚军破釜沉舟,一以当十,与秦军血战九次,动天的杀声把诸侯将士的脸都吓白了,这才大破秦军,救出赵王。有这样的胆量,又有这样的体格,项羽便觉得如果不让它们有用武之地,实在是一种浪费,可惜了的。所以项羽便常常要逞威逞武。他虽然是主帅,却喜欢冲锋陷阵。每次战斗,都身先士卒,自然也都所向披靡。往往是,项羽的兵器还没有出手,只不过瞪眼一呵,对方便魂飞魄散,肝胆俱裂,目不敢视,手不能发,屁滚尿流,一败涂地。这样的战绩,很是不少。我相信,每来这么一回,项羽心里一定充满了快感。

这种快感甚至使他忍不住要同对方的主帅决斗。他对刘邦说:天下不得安宁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我们两个吗?干脆我们两个打一架,谁打赢了,天下就是谁的,何必弄得天下人都跟着受罪!这真是英雄气概十足,贵族派头十足。可惜刘邦不吃这一套。他才不会和项羽单兵独练,徒手过招呢!于是刘邦咯咯直笑说,刘某斗智不斗勇。我相信,刘邦说这话时,也一定是一脸的痞笑。

从审美的角度看,刘邦的表现一点也不酷。但从政治学和军事学的角度看,刘邦却是对的。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是政治斗争的最高手段。战争的胜负,说到底,是政治斗争的胜负,至少也是战略战术的胜负,与主帅个人力气、身材的大小没什么关系。项羽把打仗看得跟打架一样,也就是把政治视同儿戏了,简直就是孩子气。谁都知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项羽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否则他就不会去学兵法,不会说不学“一人敌”而要学“万人敌”了。可惜,事到临头,他学的“万人敌”一点也用不上,用得上的还是“一人敌”。可见项羽实非帅才,不过是一个特别霸蛮特别有力的匹夫。

早就有人比较过“匹夫之勇”和“君子之勇”。路见不平,拔刀而起;一言不合,拳脚相加,这是匹夫之勇。因为只要有几分血气,有几分力气,不要有任何志向和修养,随便什么人都做得到,而且也不会有什么辉煌的战果,因此是匹夫之勇。什么是君子之勇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就是君子之勇。显然,君子之勇表现的是沉着,是定力。苏东坡说,这是因为“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也就是说,为了远大的理想,可以暂受一时之辱,或不计眼前的得失。所以,“敌进我退”不是懦弱,“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也不是怯懦。当然,一味蛮干,为当下的面子不顾远大的理想,也不是勇敢。刘邦被项羽一箭射中前胸,腰不能直,便顺势弯下腰去摸脚趾头,还大骂说:臭小子,射中我的脚。然后他掉头就跑。这就有些机智,也可以说有些狡猾,但不能说就是窝囊和胆小。

匹夫之勇是一人之勇,将帅之勇是万人之勇。战场上是不能没有勇敢的,所谓“两军相敌勇者胜”。但是,这里说的勇,是全军之勇,而不是个人之勇。当然,在某些时候,将领的身先士卒,确能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在冷兵器时代就更是如此。然而,项羽的冲锋陷阵,却并不完全是为了鼓舞士气,有时也是为了自己逞能过瘾。结果,由于他过于个人英雄主义,反倒让其他将领和士兵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哪里还会有集体的智慧和力量?司马迁批评他“奋其私智”(只靠个人),“欲以力征”(只靠暴力),两条都说到了点子上。

再说“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和匹夫之勇好像是矛盾的。其实项羽这个人原本就很矛盾。他的性格中,有勇敢的一面,也有怯懦的一面;有残忍的一面,也有温柔的一面。项羽自称西楚霸王,事实上也够野蛮霸道的。他性情暴烈,恃强怙勇,杀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会稽郡守殷通和他前世无仇后世无怨,而且还是打算和他们合伙起义反秦的,说杀就杀了。卿子冠军宋义夸夸其谈,其实是个蠢货,虽然对项羽有点那个,毕竟并没怎么样,也说杀就杀了。还有怀王,一个半点用也没有的“义帝”,项羽指东他不敢指西,项羽指南他不敢指北,要他搬家他就搬家,要他让地他就让地,又没碍着项羽什么,居然也派人把他谋杀了。最惨的是秦王朝的二十万降兵,项羽居然在一个夜里把他们全部击杀坑埋。二十万人哪!二话不说就杀了,项羽只怕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然而在鸿门宴上,面对刘邦,他却下不了手。

是因为刘邦与他无怨无仇吗?殷通也与他无怨无仇。是因为刘邦于他有恩有德吗?刘邦先入咸阳,已让他恨得咬牙切齿。是因为不知利害关系吗?范增已经说得非常清楚:刘邦“其志不在小”,又有“天子气”,实在是必欲去之的心腹之患。是没有能力杀吗?以项羽之武功,叫谁三更死,谁还能活到五更?何况刘邦名为项羽座上客,实为阶下囚,里里外外都是项羽的人,连樊哙都对刘邦说:现在人家是菜刀砧板,我们是鸡鸭鱼肉。是没有机会下手吗?机会多的是。至少在樊哙进帐护驾前,是没有问题的。可任凭范增又是递眼色,又是打暗号,项羽就是默然不应,终于让刘邦这只烤熟了的鸭子又飞了。气得范增恨恨地骂道:“竖子不足与谋(这小子真不配和我谋事儿)!”

其实范增早已看透:“君王有不忍之心。”所谓“不忍之心”,也就是“妇人之仁”。

但,项羽不是很残忍的吗?怎么又会“不忍”?

实际上,项羽表面上看很强硬,其实内心很脆弱。项羽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爱面子的人内心都很脆弱。唯其脆弱,才那么爱面子。因为他受不了半点伤害,这才要拼命护住自己的面子。项羽的自刎乌江,很大程度上是出于面子的考虑:“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于是便留下了一句关于面子的名言:“无颜见江东父老。”为什么无颜相见呢?除心中有愧外,还因为受不了那份怜悯。对于项羽这样一个一生要强的人来说,怜悯即是伤害。因此他宁愿去死。杀了自己,他的面子才挽得回来,他心里也才好过一些。

项羽就是这样一个内心冲突性格矛盾的人。说穿了,他其实是一个不幸被推向了战场和屠场的孩子气十足的行为艺术家。他并不多想杀人,却不能不杀人;并不多想打仗,却不能不打仗。因为除此以外,他别无选择。他不可能有别的活法,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以体现他的生存价值,完成他的行为艺术。他毕竟是通过杀人开始他的人生历程的,也毕竟是通过战争来走完他的人生道路的。因此,他又爱杀人,又爱打仗。但是,他的勇敢背后其实是怯懦,他的残忍背后其实是柔情。他杀人如麻,内心深处却有一种恐惧心理。他战无不胜,心理深层却有一种失败情结。正因为内心恐惧,才会不断杀人。正因为害怕失败,才会急于求胜。只有那不断流淌着的鲜血才能洗刷他因懦怯而感到的羞耻,也只有那一个接一个到来的胜利才能慰藉他那痛苦不安的心灵。

于是我们看到,他在向刘邦挑战时,是那么地沉不住气:用不着把那么多人拖在战场上,就我们两个打一架算了!这岂非证明他对这场战争早已厌倦,只想早早了结?这也岂非正好证明他对失败早已恐惧,便希望用这种对他来说最为便当也最有把握的方式以求一胜?因此,当他听见四面楚歌时,既不调查也不研究,更不愿动脑筋想一下这是不是敌人的计谋,立即就认定是自己打败了。因为他心理深层早有一个“失败情结”。我甚至相信,他的心底会响起一个声音:“这一天终于来了!这一切终于了结了!”

就在项羽因终于失败而松了一口气时,他那内心深处的、残忍背后的柔情也就升腾起来了。胜负成败、生死存亡已都没有意义,唯一值得牵挂的是骏马名姬。这也是他唯一之所钟情,是他把一生都交给了征战杀戮之后保留下来的一块纯情之地。“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是何等的温柔体贴,这是何等的多情缠绵!难怪要“泣数行下”了。据说项羽这个人,是比较容易流泪的。韩信说,他看到手下的将士受伤生病,都要流着眼泪去送汤送饭。但这次,他是为自己。

一个血性男儿的真实情感和内心世界便都在这数行热泪之中了。

项羽确实是很有些儿女情长的,这正是他艺术家气质的一个组成部分。他甚至还有些婆婆妈妈。韩信说他“言语呕呕”,也就是说话啰唆、琐碎。我们不难想象他平时在军营里的形象:提着饭篮流着眼泪,拉着伤病将士的手絮絮叨叨地问寒问暖,诉说家常。如果不是韩信亲眼所见亲口所说,一般人很难相信这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汉子还会有那么多的温柔和缠绵。

其实项羽的“仁”是敌对双方都公认的。韩信说项羽“恭敬慈爱”,陈平说项羽“恭敬爱人”,高起、王陵则说项羽“仁而爱人”,看法相当一致。对于刘邦,他们的看法也相当一致,那就是简慢无礼,还喜欢侮辱别人。这些话都是当着刘邦的面说的,应该说相当可信。实际上刘邦也正是这样。他喜欢骂人。骂萧何,骂韩信,骂手下所有人。不高兴时骂,高兴了也骂。即便要封人家官爵,也要先骂一句“他妈的”,活脱脱一副流氓土匪山大王的嘴脸。至于待人接物、治国安邦的各类礼仪,他更是一窍不通,甚至不知礼仪为何物。他极为蔑视厌恶讲礼的儒生,说是一看见他们头上的帽子,就想扯下来当尿壶。儒生名士郦食其(音“丽异基”)去拜访他,他居然大大咧咧地叉开两腿坐在床上,两膝上耸着让两个女孩子给他洗脚。于是郦食其正色说:足下既然打算诛灭无道的暴秦,就不该这样傲慢无礼地接见老先生。刘邦这才连忙起身,整整衣冠说“对不起”,然后请郦生上座。萧何向他推荐韩信,讲了一大通道理,他挥挥手说:看你萧何面子,就让他当将军好了。萧何说:你让他当将军他也会走。刘邦又说:那就当大将军好了,你叫他进来吧!萧何说:你这个人,向来就简慢无礼。如今要拜大将军,怎么就像使唤小孩一样(如呼小儿耳)?怪不得韩信要走了。刘邦这才答应择吉斋戒、设坛具礼。刘邦之无礼,实在和项羽的温情重礼形成鲜明的对照。

这也不奇怪。项羽是贵族,而礼仪恰是贵族必不可少的修养,项羽当然懂得以礼待人和行礼如仪。刘邦是流氓,哪有这份修养?当了公,当了王以后,虽然也逐渐变得人模狗样,但一不小心,还是会露出泼皮本色。未央宫建成后,做了皇帝的刘邦大宴群臣,乘着酒兴,居然对已是太上皇的刘大叔说:老爸呀,过去您老人家总说我无赖,不如二哥会干活,现在您看看,是二哥的产业多,还是我的多?殿上群臣也跟着起哄,山呼万岁,大笑为乐,完全不成体统。

然而,恭敬爱人的贵族项羽,却不如简慢骂人的流氓刘邦得人心,这又是为什么?

韩信他们回答了这个问题。高起和王陵在总结刘项的成败得失时对刘邦说: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可是陛下派人攻城略地,打下来就赐给他,这就是与天下同利了。项羽呢?打了胜仗不论人家的功劳,占了城池不给人家好处,当然要丢天下了。韩信说得也很明白:项羽这个人,为人还是挺不错的,很关心体贴人。可是,别人有了功劳,原本应该封土赐爵的,他却把那印信捏在自己手里,摸过来摸过去,弄得印角都摸圆了也舍不得给人,这简直就是妇人之仁。的确,同封土赐爵、升官发财相比,嘘寒问暖、送汤送饭又算什么呢?比起刘邦的大把送钱、大片赏地、大量封官来,项羽确实小家子气。

项羽的小家子气有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占领了咸阳,却放着现成的皇帝不做,现成的帝都不住,只是烧杀抢掠一番,把金银财宝漂亮女人装满了车子,又跑回彭城(今江苏徐州)当西楚霸王去了。这就简直和阿Q的思路一样:只知道把秀才娘子的宁式床搬回土谷祠,不知道可以干脆住到秀才家去。有人劝项羽说,关中地势险要,土地肥沃,建都于此,可定霸业。他却说,富贵了不回老家去,岂不是穿着漂亮衣服在黑夜里出行(衣锦夜行),谁看得见?这真是小家子气!所以这人当时就议论说,人家都说楚人不过是大猕猴戴高帽子(沐猴而冠),果然!

说这句话的人当场就被项羽扔到锅里煮了,但项羽的没有出息,却也几乎成了公认的事实。王伯祥先生认为,衣锦还乡的说法,不过是项羽的托词。他的真实想法,是因为楚的根据地在江东,又放心不下楚怀王。其实,那个有名无实的傀儡楚王、项羽自己扶上台的放羊娃子又何足挂齿?而夺得了天下又在乎什么根据地?当年南下的清军如果在占领了北京后又跑回奉天去,还有大清王朝吗?

这就是小心眼儿了。正是这小心眼儿,使他谋杀怀王,从而失去人心。也正是这小心眼儿,使他疑心范增,从而失去臂膀。小家子气已让人看不起,小心眼儿更让人受不了。于是,他身边那些有能力有志向的人如韩信、陈平便一个个都离他而去,只剩下一匹骏马一个美人和他心心相印。

项羽的孤独,是他自己造成的。项羽的失败,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范增其实是项羽身边最忠心耿耿的人。

范增是居巢(今安徽巢县)人,“素居家,好奇计”,是个诸葛亮式的人物。项梁起兵时,他已经七十岁了,仍毅然从军,随项梁、项羽南征北战,显然是很想成就一番事业的。他看问题往往高屋建瓴,切中肯綮。他曾对项梁说:陈胜的失败是理所当然的。秦灭六国,楚最无辜,所以谶语(带有预言性质的民间流言)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陈胜首义,不立楚王之后而自立为王,势头肯定长久不了。阁下世世代代是楚将,如果再拥立一位楚君后代以为号召,就一定会众望所归。这话说得很是在理,项梁也照办了,果然效果很好。刘邦先入关中后,他又对项羽说,刘邦在老家时,一贯贪财好色,这次入关,居然秋毫无犯,一个铜板不拿,一个女人不碰,可见其野心不小。此说简直就是一针见血。由是之故,项羽对他很是尊重,尊他为“亚父”(仅次于父亲),唤他为“阿叔”,与齐桓公称管仲为“仲父”、刘阿斗称诸葛亮为“相父”差不多,陈平也认为他是项羽不多几个“骨鲠之臣”的头一名。

然而这位亚父却被刘邦轻而易举地离间了。计策也很简单:项羽的使节到刘邦军中时,刘邦用特备的盛宴款待。正要入席时,又装作仓皇失措的样子说:我们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呢,原来是项王的。于是撤去宴席,用劣等食物打发那使者。这个计谋,其实小儿科得可以,然而项羽居然中计,立马起了疑心,对范增做起小动作来。范增是何等精明的人,便对项羽说:“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然后拂袖而去,回家的路上就死了。

刘邦、陈平这小小的、一眼就能让人看穿的阴谋诡计居然能够得逞,全因为项羽那小心眼儿。一个堂堂的贵胄居然小家子气,一个八尺大汉居然小心眼儿,表面上不可思议,仔细一想也不无道理。贵族其实是很容易变得心胸狭窄的(尽管不一定)。因为贵族之所以是贵族,就在于高贵,而高贵者总是少数人。这样,贵族的圈子就很小。一个人,如果从小就在一个小圈子里生活,心胸就不大容易开阔。即便以后到了广阔天地,由于那天生的高贵和高傲,也不容易和别人打成一片。因为他无法克服内心深处那种高贵感,常常不经意地就会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派头。加上他们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因此即便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他人,也给人装模作样的感觉,因为他们关心不到点子上。比如项羽就想不到,将士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图的是什么?还不是封妻荫子耀祖光宗!可是他该封的不封该赏的不赏,只知道流些鳄鱼眼泪送些汤汤水水,这算什么呢?

贵族的另一个毛病是清高。清则易污,高则易折,所以他们的内心世界往往很脆弱,也容易变得小心眼儿。因为他们在洁身自好的同时,也常常对别人求全责备。这样的人当隐士倒没什么,当统帅便难免疑神疑鬼。结果自然是圈子越来越小。陈平就说过,项羽身边都是廉洁自好、注重风骨、讲究节操、彬彬有礼的人,刘邦身边则是些贪财好色的鸡鸣狗盗之徒。但哪些人多哪些人少,哪些人能干事哪些人干不了,不也一目了然吗?

事实上,贵族由于高贵,可能会有两种性格两种心胸。一种是非常的宽容,一种是非常的狭隘。宽容者的逻辑是这样的:我既然至尊至贵,也就犯不着去排斥什么了。这就像汪洋大海,唯其大,则无所不可包容。狭隘者的逻辑则是这样的:既然我是唯一的高贵,其余也就不是东西。这就像雪山冰峰,唯其高,什么也容不下。狭隘的贵族一旦贬入凡尘,就会处处格格不入;一旦由破落而发迹,又往往会十分小家子气。他会把一切都归功于自己高贵的气质和不凡的能力,不承认别人还有什么功劳。他也会把一切都据为已有,而不愿与他人共享。因为在他那里,别人原本不是东西。这种心态,在他自己是高贵,在别人眼里就是小气。项羽便恰恰是这样的人。

同样,流氓由于卑贱,也可能有两种做派两种德行。一种是猥琐卑鄙,一种是豪爽大方。前者多半只能占些小便宜,当些小差使,或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出不了头也没想过要出头。后者则倘有机缘,便往往能成大业。第一,他们反正只是光棍一条白纸一张,想什么也是白想,就不妨想大一点,比如“弄个皇帝当当”。有此念头,又有机会,没准真能心想事成。第二,他们一无所有,一旦有了,多半是不义之财,或白捡来的,反正不是自己劳动所得,也就并不心疼,不妨“千金散尽”,博得“仗义疏财”的美名。第三,他们自己一身的不干净,哪里还会挑别人的毛病?自然特别能容人。何况他们是从最底层上来的,也最懂得世态炎凉和人间疾苦,知道人们追求什么惧怕什么,要收买人心,总是能够到位。有此知人之心容人之度,再加上豪爽豁达出手大方,便不愁买不到走狗雇不到打手,也不愁没人拥戴没人辅佐。一旦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更不难趁火打劫乱中夺权。刘邦便正是这样的人。

刘邦的最后获胜,并非没有道理。

有句老话,叫“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刘、项的得失,确实应该从人心上去考察。

那么,他们两个对人又怎么样呢?

大体上说,项羽关心人,刘邦信任人。

关心和信任原本都是可以得人心的。但问题在于,项羽关心人,关心不到点子上。刘邦信任人,却是信任到极点。前面说过,陈平这个人,是有“盗嫂受金,反复无常”之嫌疑的。至少他的收受贿赂是一个事实。然而刘邦只是找他谈了一次话,便给予他高度的信任。刘邦问陈平:先生起先事魏,后来事楚,现在又跟寡人,难道一个忠实诚信的人会如此三心二意吗?陈平回答说:不错,我是先后事奉过魏王和项王。但是,魏王不能用人,我只好投奔项王。项王又不能信任人,我只好又投奔大王。我是光着身子一文不名逃出来的,不接受别人的资助,就没法生活。我的计谋,大王如果觉得可取,请予采用。如果一无可取,就请让我下岗。别人送给我的钱全都没动,我分文不少如数交公就是。刘邦一听,便起身向陈平道歉,还委以陈平更大的官职。后来,陈平向刘邦建议用银弹在项羽那边行反间计,刘邦立即拨款黄金(铜)四万斤,随便陈平如何使用,也不用报销(恣所为,不问其出入)。结果,陈平略施小计,果然弄得项羽疑心生暗鬼,对范增、钟离眜等心腹之臣都失去了信任。

这就不仅是用人不疑,而且是豁达大度了,与项羽的小心眼儿正好相反。刘邦为人,确实大方。这种大方也许在他老妈加倍替他偿还酒债时就已培养起来了,但更重要的应该说还是因为他“其志不在小”。他要攫取的,是整个天下,当然也就不会去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更不会去计较那几个小钱。为了这一“远大目标”,他也能忍。比方说,克制自己的欲望。公元前206年,刘邦自武关入秦,进入咸阳。面对“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他不是没动过心。樊哙劝他出宫,他连理都不理。这也不难理解。一个小地方来的痞儿,见到如此之多的奇珍异宝、如花似玉、金碧辉煌,哪有不眼花缭乱、心神恍惚的道理?只怕喉咙里都伸出手来了。但听了张良一番逆耳忠言后,他毅然退出秦宫,还军霸上,而且干脆人情做到底,连秦人献来犒劳军士的牛羊酒食都不接受,说是他们自有军粮,不忍心破费大家,弄得秦人喜不自禁,唯恐刘邦不能当秦王。刘邦这一手,干得实在漂亮。比起后来项羽在咸阳大肆掠夺杀人无数烧城三月,显然更得人心。

刘邦能克制欲望,也能控制情绪。公元前203年,韩信攻下齐国七十余城,偌大一块地方,都成了他的地盘。手上有这么多本钱,韩信便想同刘邦讲价。他派人送信给刘邦说,齐人伪诈多变,是个反覆之国,南边又与楚国接壤。如果不立一个假王来镇守,只怕形势不定。当时,刘邦正被项羽的部队团团围在荥阳,太公和吕氏也都在项羽手里,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发。一看使者来信,不免火从心底起,怒向胆边生:王八蛋!老子困在这里,天天等你来救,你他妈的却要当个什么假齐王!便破口大骂。张良和陈平心知这时得罪韩信不得,便暗中踹刘邦的脚。于是刘邦接着又骂:没出息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平定诸侯,那就是真王了嘛,当的什么假王!这样一种随机应变的功夫,项羽是没有的。这样一种克制自己的能力,项羽也是没有的。这事要搁在项羽身上,他肯定二话不说便立马去杀人,而且非亲手杀了韩信不可。

这就不是性格问题了。没有谁会有“忍”的性格,忍都是逼出来的。有两种忍。一种是在强权强暴面前不得不忍气吞声。这与其说是忍耐,不如说是无奈。打又打不赢,拼命又没有本钱,不忍,又能怎么样呢?这就不能算是忍了。真正的忍,是在想做而又可做的前提下忍住不做。比如明明想占有秦宫的财宝、女子,也占有得了,却自动放弃,这就非常不易。显然,只有这样一种忍,才是真正的忍。也就是说,真正的忍,是自己战胜自己,是自己对自己下手。忍,心字头上一把刀,是拿刀子戳自己的心啊!一个对自己都能下手的人,对付别人的时候大约也不会手软。所以,能忍的人都心狠。刘邦是非常狠心的。有一次,楚军追击刘邦,刘邦为了逃命,居然把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都推下车。车夫夏侯婴三次把他们抱上车来,又三次被刘邦推下去。夏侯婴实在看不下去,说,事情虽急,不可以赶得快些么?为什么要扔下他们不管呢?刘邦这才带着孩子一起逃命。俗云,虎毒不食子。一个可以弃亲生儿女于不顾的人,其内心深处之狠毒残忍,也就可以想象而知。

所以,当范增发现好色贪财的刘邦进了咸阳居然秋毫无犯时,他就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凶险残忍的敌人,不尽早剪除,必养虎留患。可惜,很多人当时都没能看出这一点,包括项羽,也包括韩信。

韩信的错误

韩信也是被刘邦杀掉的,尽管直接下手的是吕后,也尽管刘邦为此忍了很久。

韩信这个人非常有意思。他差不多一半是刘邦,一半是项羽。与刘邦一样,他也是一个能忍的人。南昌亭长嫌弃他、戏弄他,他忍了。拍絮漂母可怜他、数落他,他忍了。后来,淮阴县城的市井无赖故意羞辱他,他也忍了,而且当真从流氓无赖的胯下爬了过去,引得满街的嘲讽耻笑。说实在的,能忍如此之辱,并不容易。有哪个血性男儿能受此侮辱呢?就连韩信自己,也是几近忍无可忍。司马迁说他听了那无赖的话以后“孰视之”(盯着他看了很久),其间大约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吧!但最终,他还是忍了。毕竟,忍,不等于怕。柏杨先生说得好:心胆俱裂,由衷屈服,是瘫痪了的奴才。跳高之前,先曲双膝,则是英雄豪杰。如果稍一挑衅,就愤怒上前一口咬住,死也不放,那就是螃蟹了。韩信不是螃蟹,而是英雄。唯其如此,他才有资格批判项羽是“匹夫之勇”。因为他知道,受到流氓挑衅时,项羽是忍不了的,一定会跳起来一拳打在那混蛋的鼻子上。

韩信能忍,因为他也“其志不小”。以当时之情势,韩信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拔剑杀了那小子,要么从那小子胯下爬过去。但杀了他,他自己也要抵罪,志向抱负什么的也就统统谈不上了。因此,他决定忍。这一点很像刘邦。你想,刘邦同意封韩信为齐王,等于接受城下之盟,不多少也有点接受胯下之辱的意思吗?正因为他们都能忍,所以,刘邦这个当初一无所有的人,才成了皇皇炎汉的开国帝王,韩信这个当初人见人嫌(人多厌之者)的人,才成了秦汉时期的一代名将。《水浒传》里那个杨志不能忍,一刀杀了牛二,最后怎么样呢?只好上山去当强盗。

然而,韩信虽无匹夫之勇,却有妇人之仁。

在楚汉相争的最后关头,韩信的地位是十分特殊的。用项羽的说客武涉的话说,是“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用齐国辩士蒯通的话说,是“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总之,韩信已成为刘、项之外的第三种力量。因此,武涉和蒯通的意见是一致的,即韩信应该取中立态度,谁也不帮,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个建议如果当时被采纳,则《三国演义》的故事,只怕就等不到曹操、刘备、孙权他们来演了。

可是,孙权的这个老乡却没有孙权的魄力。他犹豫过来犹豫过去,最后还是下不了背叛刘邦的决心。因为他觉得刘邦于己有恩,终不忍背叛。他对项羽的说客说:当初我事奉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从,这才背楚归汉。汉王授我大将军印,给我数十万兵,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我穿,省下自己的饭菜给我吃,言听计从,这才有了我韩信的今天。一个人,这样亲爱信任我,我背叛他,不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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