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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4 02:4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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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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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苍穹神剑

古龙文集·苍穹神剑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苍穹神剑作者:古龙排版:AGOOD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09-01ISBN:9787807658870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星月双剑

江南春早,草长莺飞,斜阳三月,夜间仍有萧索之意,秣陵城郊,由四百横街到太平门的大路上,行人早渺,树梢摇曳,微风飕然,寂静已极。

蛰雁惊起,远处忽然隐隐传来车辚马嘶,片刻间,走来一车一马,车马蹿行甚急,牲口的嘴角,已喷出浓浓的白沫子,一望而知,是赶过远路的。马上人穿着银白色的长衫,后背长剑,面孔瘦削,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宛如利剑,只是眉心紧皱,满脸俱是肃杀之气。

此时银辉满地,已是中夜,万籁无声,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刺耳,马上的银衫客把缰绳微微一紧,侧脸对着赶车的那人说:“老二,轻些,此刻已近江宁府的省城,要小心才是。”

赶车的也是个遍体银衫的中年汉子,身材略胖,面如满月,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容,听了马上人所说的话,像是并不十分注意,车行仍急,只是笑着说:“大哥也是太过谨慎了,咱们从北京到这儿,已是几千里路咧,也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我真不知道您整天担的哪门子心?”

语音清脆,说的是一口纯粹的官话。

马上人微摇了摇头,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向赶车的侧睨了一眼,又忍住了。

赶车的忽地将马鞭随手一抡,在空中划了个圈子,鞭子抡得出奇地慢,但竟隐隐有风雷之声,此时,他笑容更见开朗,大声地说:“就算有个不开眼的狗腿子,来找咱们的碴,凭咱们手里两把剑,还怕对付不了他们?”

话声方歇,只听得远处有人冷冷地说:“好大的口气。”

语音不大,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入耳却极清晰,一字一声,锵然若鸣。

马上人脸色顿变,手朝马鞍微按,人已如箭般直蹿了出去,宽大的衣袂,随风而起,人在空中微一顿挫,将手里拿着的马鞭,向下一抡,人却又向上蹿了丈许高,放眼一看,只见四野寂然,哪有半条人影?

赶车的端坐未动,回头向车里看了一眼,车里的人呼吸甚重,都已睡熟了。

此时马上人用极快的身手在四周略一察看,银白色的衣服在月光下宛如一条白练,忽又冲天而起,飘飘地落在马上,眉心攒得更紧,说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若真是京里派下来的,只怕……”

赶车的此时笑容已敛,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是祸不是福,反正这副千斤重担,已落在咱们肩上,咱们好歹得对地下的人有个交代,只好走着瞧吧。”

手中缰绳一紧,车马又向前赶去。

骑在马上的名叫戴梦尧,赶车的是他师弟陆飞白,他俩人本是表兄弟,后来家败人亡,弟兄俩随着采人参的药贩流亡到关外,经过居庸关时,偶得奇缘,被隐居在八达岭青龙桥的一位长白剑派名宿看中,收为弟子。这位长白剑派的名宿行辈甚高,从不示人姓名,也是他弟兄有缘,在青龙桥一待七年。二十年前他弟兄初入江湖,在紫荆关南的四陵旷地上,双剑歼七煞,听说紫荆七煞的七件外门兵器,竟未能搪过十招。紫荆七煞雄踞多年,竟被一举而灭,没有逃出一个活口,江湖闻讯大惊,都想一睹二人真面目。

不久西河江湖黑白两道在高碑店群雄集会,谈判走镖的道儿,自是越谈越僵,此时他弟兄俩突然出现,以“苍穹十三式”镇住在场群雄,这才扬名天下,江湖上人称“星月双剑,苍星银月”,从此饮誉南北。

后来这两人忽然一齐失踪,江湖上传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他们被仇家毒计陷害,已经亡命,这消息越传越广,似乎真实性也越大,于是江湖中人各个拊掌称快。

星月双剑生性傲岸,行踪飘忽,绝少真心的朋友,而且仇家事情做得甚是干净,侠义中人虽曾倡言复仇,但时过境迁,遂即渐渐淡忘了。

他们被仇家陷害是真,人却侥幸未死。两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笑面人屠申一平,不知怎么得到苗疆秘术,远赴苗山,采集在深山中蕴郁千年的桃花瘴毒,凝炼成一种极厉害的毒汁,装在一个用百炼精钢铸成的极小钢筒里,机括一开,毒汁随即喷出,只要中上一滴,一出十二个时辰,全身溃烂而死,端的是霸道已极。

笑面人屠申一平和紫荆七煞本是生死之交,对星月双剑早就恨之切骨,却惧于他们的武功,迟迟未敢动手,此时仗着这歹毒的暗器,定下一条毒计。

申一平五十大寿那天,在北京城郊的马驹桥大宴黑道群雄,却早就派人专程赶到峰山畔去找星月双剑,等了旬日,才找到他们,说是申一平决定在五十大寿那天,金盆洗手,从此息影江湖,并且借此解散两河绿林道,所以特请星月双剑前往主持。

星月双剑不疑有他,于是欣然前往,申一平却在上酒的时候,手中暗藏毒汁钢筒,溅在他们身上,星月双剑就在毫无所觉之下,中了他的道儿。

寿堂上宾朋满座,烛影摇红,酒过数巡,星月双剑发觉离去的人越来越多,寿堂上剩下的,俱是些申一平的死党。陆飞白发觉情形异样,把酒杯一举,朝着申一平笑道:“咱弟兄承总瓢把子的抬爱,能眼见总瓢把子解散两河绿林道,造福行旅的盛举,此时酒足饭饱,希望您吩咐一声,让咱们也好早点高兴。”

只见申一平恻恻地一笑,说道:“您说的是什么话,两河绿林道的基业创办已久,哪能从我申一平手上毁去,我看陆侠客想是醉了。”

堂上群豪哄然一笑,笑声中带着异样的轻蔑,陆飞白大怒,将手中酒杯叭的一声,打得粉碎,朗声说道:“申一平,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笑面人屠哈哈狂笑,说道:“你们星月双剑称雄一时,现在也该收收手了,我申一平宽大为怀,让你们落个全尸,老实告诉你,你们身上已中了我用千年瘴毒炼成的毒汁,一个对时之内,全身将会溃烂而死。”

说完又是一阵大笑,得意已极。

戴梦尧听完全身一震,低头一看,膝上的衣服已烂了碗大一块,里面隐隐传出恶臭之气,知道申一平所言非虚,用手一拉陆飞白,低低地说:“老二,别动气。”

随即朝着申一平将手一拱,朗声笑道:“笑面人屠果然名不虚传,我们栽得总算不冤枉,既然总瓢把子网开一线,我弟兄从此别过。”

陆飞白此时也自发觉,一言不发,随着戴梦尧往外走去。申一平并不拦阻,朝着群豪大声笑道:“星月双剑果然聪明,现在就去准备后事。”

大堂上笑声哄然,申一平笑声更厉。

陆飞白身体蓦然往后倒纵,长剑顺势抽出,头也不回,反手刺去,长剑宛如一道银虹,带着凄厉风声直取申一平,这正是“苍穹十三式”中的绝招,“天虹倒划”。申一平笑声未落,剑已临头,只得往桌下窜了出去,陆飞白剑势一转,右腿往后虚空一蹴,“星临八角”,长剑化作点点银星,向申一平当头罩下,申一平就地一滚,冠罩全失,躲得狼狈已极。

这种地趟救命的招数,武林中多不屑为,申一平乃绿林盟主,武功本自不弱,却因未料到陆飞白出手之奇,故此才身形慌乱,当着手下如许多人,用出这种身法,实是万不得已,然却丢脸已极。当下申一平不觉大怒,厉声道:“好朋友不卖面子,并肩子动家伙招呼他。”

堂上群豪顿时大乱,抽兵刃,抛长衫,眼看就是一场血战,忽地有人厉声一喝:“都给我住手。”

申一平仗以成名的一对奇门孤形剑正待出手,听见有人发话,不禁一顿,陆飞白却不理这碴儿,长剑一点桌面,人又借势向上拔了几尺,身形略一顿挫,剑势由第五式“落地流星”化作第十式“泛渡银河”,银光如滔滔之水,往申一平身上逼去。“星月双剑”以“苍穹十三式”饮誉武林,剑式自有独到之处,他不仅快,最厉害的是身形不需落地,剑势可在空中自然运用。申一平不但没遇过这种对手,甚至连这种剑法都未曾见过,又如何能够抵挡,只得大抑身,往后争窜,又是一阵忙乱,方才躲过这剑。

戴梦尧眼见陆飞白连用绝招逼住申一平,想置之于死地,心中暗自思索:“即使将申一平杀死,自己性命也是难保,何不先设法出去,如能万一救得自己的性命,日后还怕没有报仇的机会?”

于是他也大声喝道:“二弟住手。”音如洪钟,入耳锵然。

陆飞白身随剑走,“云如山涌”又待向申一平发招,听见戴梦尧的喝声,硬生生将已发出的剑招收了回来,游目四顾,只见大堂上的人虽都已抽出兵刃,却没有一个人出手。

此时,刚刚发话的人已缓步走了出来,神态甚是从容,却是一个中年文士,他朝申一平朗声说道:“他二人已中了总瓢把子的极毒暗器,谅也活不过明晚,我看你还是高高手,把这两人交给我带回去算了。”话虽说得客气,神情却甚是倨傲。

申一平手里拿着一对弧形剑,怔怔地站在那里,甚是狼狈,听了这人的话,非但不以为忤,仿佛这人对他倨傲,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想了一会,中年文士已是不耐,怫然说道:“想是总瓢把子不卖我这个面子了。”

申一平连忙弯下腰去,说道:“但凭熊师傅的吩咐,只是以后……”

中年文士立刻接着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你们两家的事从此已了,以后的事,全包在我的身上。”

说完后走向星月双剑,说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星月双剑,的确不凡。”突然他把话声放得极低:“二位何必跟这班小人动怒,桃花瘴毒子不过午,两位不如跟在下同去,也许还有活路可走。”

戴梦尧虽觉此人太是诡异,但是人在求生的欲望之下,也就管不了这许多了,只得说道:“一切遵命。”

那人听了,展容一笑,似乎很是高兴,将手朝申一平一拱,眼光朝四周略一睥睨,笑着说:“瓢把子的高义,兄弟心领,今日就此别过了。”

他们走出门外,星月双剑只觉一阵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夜寒如水,酒意全消,脚步却愈显沉重,腿弯已然麻木。中年文士手一摆,一辆装潢华丽的套车急驰而来。

他们上车后,那中年文士并未和他们同坐车内。车内装置华美,窗帘椅套,全是绝上品的贡缎,星月双剑不觉疑团更重,那中年文士究竟是何等身份?为何缘故仗义伸手来管这件闲事呢?

车行甚急,没多久,两人便渐渐晕去。

醒来时,却是躺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床上,这和他们以前所睡过的迥不相同。屋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靠壁放的是堆列整齐的书架,一琴一几,安放得俱恰到好处,仿佛是富贵人家的书房。窗户向外支起,从窗口看出去,只觉林木葱郁,庭院很深,渺无人迹,偶有鸟语虫鸣,从远处传来,令人有出尘之感。

戴梦尧首先醒来,不一会,陆飞白也醒了,他身体一弓,刚想坐起,又扑地倒在床上,不禁叹道:“想不到这桃花瘴毒恁的厉害,我总算开了眼界了。”接着又低声问道,“这是何等所在,我们怎会到了此处?”

戴梦尧眉头一皱,也低声说道:“二弟切莫乱动,我们此刻凶吉尚不自知,最好还是先试试能否运气行动,万一有变,也好应付。”

陆飞白正想答话,突然门帘一掀,进来一人,正是那诡异的中年文士,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一进来就笑着说:“两位暂且好生休养,托天之幸,现在总算已脱离险境,这瘴毒恁的厉害,两位能否脱险,事前我也难以预料呢!”说完微笑着向前走了几步。

戴梦尧挣扎着想要坐起,那中年文士连忙走上将他扶着睡好,正色说道:“我知道两位此刻必在怀疑我是何等人物,有何居心,只是两位现在尚未痊愈,不宜伤神,好在来日方长,彼此即是一家人了,什么话都好说。”

戴梦尧道:“阁下救命之恩,小弟实不敢言谢,不知可否请教阁下高姓大名,也好让小弟们铭记在心。”

那中年书生说:“休再提起道谢的话,日后两位痊愈时,小弟自会向两位解释清楚。”

说完竟自走了。

此后那中年文士却未再来,只不时有些穿着华丽的俊美小僮,送来些参汤补品,却是一言不发,问他事情,也是一概不知,陆飞白几次忍不住要发火,都被戴梦尧止住。

这样过了两三天,他们已能下床走动,却使不出一丝力气,陆飞白又想出去看看,戴梦尧又是劝阻,陆飞白生平所服膺的除了他们的师傅外,就只戴梦尧一人,只得罢了。

又过了一日,那中年文士果然来了,这才将事情的始末,说了清楚。原来他们所住的地方,是当今储君胤礽的后院,那中年文士,却是胤礽的教师熊赐履。康熙末年,各贝勒争夺皇位,手段层出不穷,胤礽为了巩固自己的皇位,极力地想拉拢武林好手做自己的帮手,所以笑面人屠申一平五十大寿时,胤礽得到手下报告,特派熊赐履去,想相机物色高手,作为自己的护卫。只是绿林道上群豪,不是失之粗野,就是没有惊人武功,并无一个被熊赐履看中的,后来银月剑客飞白拔剑动手,熊赐履自是识货,一眼便看出他是内家高手,再加上星月双剑名满武林,他知道申一平纵然再是凶横,也不敢得罪胤礽,这才不惜得罪申一平,将他们救了回来,再用大内秘方尽心力地替他们解了毒,目的自然是想利用星月双剑的武功,来替胤礽效力。

江湖中人本重恩怨,戴、陆二人感恩图报,就在王府留了下来,胤礽对他们也是优礼有加,极力地拉拢,特辟后院做他们练功静习之处。侯门深似海,何况王府,于是江湖上遂有了他们已死的传说。

熊赐履本是一介书生,丝毫不懂武术,却满腹文才,谈吐高雅,丝毫没有酸腐之气,星月双剑也颇敬重他的为人,再加上救命之恩,渐渐不觉结成莫逆。

后来胤礽被其弟胤禩、胤禔等所收养之喇嘛邪术所乱,失却了本性,变成一个淫虐的疯子,康熙召他到塞外,在皇营中被废。熊赐履知道太子既废,太子府必然不保,胤禔等手段毒辣,必谋斩草除根之计,自己身受胤礽知遇之恩,势必得为他留一后代,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于是才将胤礽的长子尔赫及嫡女尔格沁交托给星月二人,他自己却准备法古之豫让,为知己者而死。戴陆二人本不肯让他尽愚忠而死,但是熊赐履书生固执,他二人也无法劝阻。

星月双剑本是大汉子民,民族观念甚强,当初留在太子府里,亦是逼不得已,现在怎肯为一异族卖命?但侠义中人,受点水之恩必报涌泉,兄弟俩商量了许久终于答应了下来。后来太子府里的人,果然被杀的被杀,发放的发放,熊赐履自是不免,可是星月双剑已带着两个在皇室的阴谋手段下将被残害的小孩远赴江南了。

星月双剑名头太大,江湖中识之本多,何况各贝勒府耳目遍布,风声即刻传出,于是京中高手纷纷南下,企图截住这带着胤礽子女潜逃的星月双剑,但戴梦尧人极机智,一路上潜形隐伏,躲过不知多少次危险,却想不到在这远离京城已数千里的地方,会让人给窥破了行迹。

此时戴梦尧骑在马上,脑海中思潮如涌,紊乱已极,他暗自思量,自己所做的事,究竟该是不该?非但京中爪牙,对自己是千方百计,欲得之而甘心,就是江湖中白道的朋友,也不耻自己的为人。须知满清初年,武林中人俱是反清复明的倡护者,怎会同情自己为胤礽卖命,可是又有谁会知道自己的苦心呢?

他想到自己和陆飞白将胤礽的子女带出皇城,又不惜冒着万险偷回已是“众矢之的”的太子府,将熊赐履的儿子熊倜救了出来,然后又狠着心将胤礽的儿子抛在大红门外小红门村一座小山神庙的门口,听着一个八岁的幼儿在寒夜里啼哭却不愿而去,他仿佛觉得那孩子尖锐的哭声此刻仍然停留在他的耳边。

他又想到为了灭口,在经过香河县时,杀了从太子府带出的尔赫的奶妈。当他拔出剑时,那年轻而妩媚的眼睛正乞怜地望着他,用各种方法来乞求一命,但他不顾一切,将剑插入她那坚实而丰满的胸脯,杀死了一条无辜的性命,他不禁深深责备自己,为了自己的恩怨,自己所做的确是太过分了。

想到这里,戴梦尧不禁长叹了口气,仰首望天,只是东方渐白,已近黎明,于是他回顾正在赶着车的陆飞白,叹道:“哎!总算又是一天。”

车进太平门,只见金陵旧都,气势果是不凡,时方清晨,街道上已是热闹非常,戴梦尧不禁心神一松,赶着车马混在杂乱的人群中。此时车内传出儿啼,陆飞白笑道:“是孩子们该吃点什么的时候了,咱们也该打个尖,歇息歇息了。”

戴梦尧环顾左右,并无瞧见注意他们的人,也笑着点了点头。车往朝南的大街缓缓走去,停在一间并不甚大的客店门口,店里的小二赶紧过来接马招呼,满脸带着笑容。车子一停,车帘一掀,走下来一个年轻的妇人,一走下车,就伸了个懒腰,眼睛一飞,竟是个美人,只是眉目间带着三分淫荡之色。她朝着戴梦尧娇声一笑,说道:“哎哟,真把我累死了。”接着朝四周略一打量,又笑问:“这就是江宁府吗?怪不得这么热闹。”

戴梦尧又是一皱眉头,并未答话,却朝着正在呆望着的店小二说:“快准备两间上房,给牲口好好上料。”

陆飞白跳下车来,随着戴梦尧走进店里,此时那俏妇人已带着两个小孩走进屋里,戴梦尧回头一望陆飞白,低声埋怨道:“我早叫你不要用这个女人,看她的样子,迟早总要生事。”

陆飞白笑了笑,说道:“不用她怎么办,难道咱们还能抱着孩子?除了她有谁肯跟咱们跑这么远的路?”

忽然外面有人在大声叱喝,接着就有人来敲房门,陆飞白开了门,只见门外站了两个皂隶,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冲着陆飞白大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陆飞白不禁大惊,以为他们已知自己的身份,略一迟疑,正在寻思应付之策,那店小二却贼眉贼眼地跟了过来,赔着笑说:“爷们请多包涵,这是店里的规矩,见了生客不敢不报上去。”说完又打着千走了。

陆飞白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这又是些想打个秋风的公差,想到“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这话的是确论,嘴里却说:“咱们带着家眷到南边去寻亲,请两位上差多多关照。”

哪知那公差却又大声喝道:“尔等身上带着兵刃躲躲藏藏的,分明不是好人,快跟我到衙门里去问话。”

陆飞白不觉大怒,剑眉一竖刚想发作,忽地有人跑来,冲着他说:“呀,这不是陆二爷吗?怎么会跑到这儿来?”接着又对那两个公差说:“这俩爷们是我的熟人,我担保他们出不了错。”

那两个公差相互对望了一眼,笑着道:“既然是孟大爷的熟人,那就怪我们多事了。”

说完竟笑着走了。

戴梦尧笑着说:“原来是北京城里,振武镖局大镖头银钩孟仲超大哥,真是幸会得很。”

三人寒暄了一会,孟仲超突然说:“两位既然到了南京,不可不去看看宝马神鞭,我也知道二位此次南来,实有难言之隐,但宝马神鞭义重如山,也许二位见了他事情更好商量。”

戴梦尧问道:“这宝马神鞭又是何人?听来甚是耳熟。”

孟仲超哈哈笑道:“二位久隐京城,想不到对江南侠踪如此生疏,您难道不知道江湖人称‘北剑南鞭,神鬼不占先’的南鞭就是宝马神鞭萨天骥?”

陆飞白道:“那么北剑又是指的谁呢?”

孟仲超大笑道:“除了星月双剑,还有谁能当此誉?”

戴梦尧微笑道:“孟兄过奖了,我倒是也听人说起,南京鸣远镖局的总镖头萨天骥不但掌中丈四长鞭另有精妙招数,而且骑术精绝,善于相马,若真是此人,确是值得一见。”

孟仲超一拍腿道:“对了,就是此人,我看二位不如搬到镖局去住,也省了好多麻烦,何况鸣远镖局在江南声名极大,江宁府里也有照顾,二位若要前去,我先去告诉他一声,北剑南鞭这次能得一聚,真是武林中一大盛事。”

戴梦尧望了陆飞白一眼,沉吟了许久,慨然说道:“只是麻烦孟兄了。”

孟仲超连忙说道:“哪里的话,既是如此,我先告辞了,二位请马上就来,鸣远镖局就在城南,一问便知。”说完拱了拱手走了。

戴梦尧等他走了,掩上房门,对陆飞白说道:“咱们这样无目的乱走,也非良策,宝马神鞭既是名重武林,想必是个角色,咱们不如在他那里暂且耽一下,再慢慢打算。”

鸣远镖局靠近水西门,离六朝金粉所聚的秦淮河也不太远,门朝北开,门前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大招牌,气派果自不凡。他们到了门口,早有镖局里伙计过来接马伺候,进了大厅,酒宴早已备齐,他们都是英雄本色,也不多谦让就坐下喝起来了。

酒是花雕,虽和北方喝惯的高粱风味迥异,但酒力醇厚,后劲最足,星月双剑本都好酒,酒逢知己更是越喝越多,不觉都有些醉了。

孟仲超忽然哈哈笑道:“北剑南鞭,今得一聚,我孟仲超的功劳不小,你们该怎么谢谢我?”

戴梦尧接着说:“久闻萨兄以狂扬鞭法称霸江南,今日确是幸会。”

孟仲超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对了,对了,北剑南鞭,俱名重武林,今天你们不如把各人的武功,就在席前印证一下,让我也好开开眼界。”

萨天骥性本粗豪,又加上七分酒意,听了立刻赞成,笑着道:“苍穹十三式兄弟听到已久,今日得能一会,我真是太高兴了。”说完竟自脱去长衫,走到厅前的空地上,准备动手了。

陆飞白看上去虽甚和气,个性却最傲,看了萨天骥这样,也将长衫脱去,手朝桌面一按,人从席面蹿了过去。

陆飞白尚未落地,萨天骥手朝腰间一探,随手挥出一条长鞭,长逾一丈,鞭风呼呼,宛如灵蛇,陆飞白腿一顿挫,人从鞭风上越了过去,抽出长剑,头都不回,反手一剑,又是一式“天虹倒划”。

萨天骥听见风声往前一俯,堪堪避过这剑,乌金长鞭往回一抡,“狂风落叶”。陆飞白人在空中,招已遽出,鞭风已然卷到,躲无可躲,孟仲超在旁惊呼一声,以为此招已可分出胜负。

哪知陆飞白长剑乱点,“漫天星斗”,剑剑都刺着萨天骥的鞭身,恰好将鞭势化了开去,孟仲超不禁又叫起好来。

萨天骥觉得鞭身一软,长鞭往下一垂,忽地鞭梢反挑,搭住陆飞白的长剑,竟自黏住。

原来萨天骥自幼童身,从来以内力见长,此番他又想以内力来镇住陆飞白怪异的剑法,何况陆飞白人尚未落地,自是较难运力。

哪知“苍穹十三式”剑法自成一家,天下的剑派除了天山冷家兄妹的“飞龙七式”之外,就只星月双剑的“苍穹十三式”能身不落地,在空中自由变化招式。当下陆飞白知道自己身无落脚之地,与萨天骥较量内力,自是大为吃亏,突生急智,将剑把一松,人却借着一按之力,越到萨天骥的身后,并指如剑,“落地流星”,直指萨天骥的“肩井穴”。

萨天骥全神对付陆飞白由剑尖渗出的内力,突觉手中一松,正觉惊讶,右肩已是微微一麻,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萨天骥微一失招,即已落败,心中虽是不服,但也无法,长鞭一挥,黏在鞭上的剑直飞了出去,陆飞白跟着蹿出去,去势竟比剑急,将剑拿到手上,又斜飞出去数尺,才轻飘飘落到地上,身法美妙异常。宝马神鞭称霸江南,二十余年未逢敌手,如今在十招之内就此落败,心中实是难受已极。

陆飞白仗着身法奇诡,侥幸胜了一招,对萨天骥的难受之色,并未觉察,抱拳微笑道:“承让,承让,萨兄的内功确实惊人。”

萨天骥只得强笑了笑,没有说出话来。孟仲超察言观色,恐怕他二人结下梁子,忙跑来笑着说:“南鞭以雄厚见长,北剑以灵巧见长,正是各有千秋,让我大开了眼界,来来来,我借花献佛,敬二位一杯。”

戴梦尧人最精明,知道萨天骥已然不快,再坐下去反会弄得满座不欢,当下站起身来,微笑说道:“我已不胜酒力,还是各自休息了吧。”

此时突然有个镖局的伙计跑了进来,打着千说:“两位的行李及宝眷都已到了,现在正在南跨院里休息。”

戴梦尧正好就此下台,说道:“今日欢聚,实是快慰生平,此刻酒足饭饱,可否劳驾这位,带我到南跨院去看看?”

说着走了出去。萨天骥忽然大笑了几声,说道:“那时如果我用‘旱地拔葱’躲过此招,再用‘天风狂飚’往下横扫,陆兄岂不输了?”接着又朝戴梦尧说,“来来来我带你去。”

戴梦尧也觉此人豪爽得可爱,笑着跟他走了出去。孟仲超朝陆飞白看了一眼,将陆飞白脱下的长衫抛过去给他,于是大家都走了出去。

陆飞白在房内开窗外望,只见群星满天,虽无月亮,院中仍是光辉漫地,他想起历来遭际,不禁长叹了口气,盘膝坐在床上,屏息运气,做起内功来。

那奶妈姓夏名莲贞,本是淫娃,在香河县几乎夜无虚夕,如今久旷,一路上奔驰,因为太累,倒还能忍耐,如今一得安全,再加上江南的春天,百物俱都动情,更何况她呢?

她斜倚床侧,身上只穿着一件鲜红的肚兜,身旁的一双孩子,鼻息均匀,都入睡了,她只觉春思撩人,红生双颊,跳下床去,喝了一杯冷茶,仍是无法平息春夜之绮念。

忽然,她听得邻房似有响动,渐渐响声不绝,她知道邻室的陆飞白定尚未入睡。想到陆飞白对她和气的笑容,她再也无法控制欲念,起床披上一件衣裳,悄悄地开门走了出去。

陆飞白窗户未关,夏莲贞从窗口望进去,只见陆飞白外衣已脱,端坐在床上,体内发出一连串轻雷般的响声,知他尚在练功,却也不顾,推门走了进去,轻声娇笑道:“这么晚了你还练功夫,也不休息休息。”

夏莲贞扭着走到床边,两只充满了欲念的俏眼狠狠盯着陆飞白。陆飞白看见她深夜走了进来,自是惊诧,但仍未在意,朝她一笑,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陆飞白的一笑,是他素性如此,从来都是笑脸向人,但夏莲贞欲火焚身,只觉这一笑有如春日之风,吹得她欲火更盛,装作无意将披着的衣服掉到地上,粉腿玉股,蛮腰丰乳,立刻呈现在陆飞白的眼前。

陆飞白虽是铁血男儿,但他正值壮年,“饮食男女”又本是人之大欲,如何能够禁得?

再加上夏莲贞颊如春花,媚目动情,他只觉心神一荡。

夏莲贞见他未动,缓缓地走向前去,两只勾魂荡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突地往前一扑,一把搂住陆飞白的肩膀,娇喘微微,张口咬住陆飞白的颈子。

陆飞白人非木石,此刻也是四肢乏力,轻轻伸手一推,却恰巧推在夏莲贞身上最柔软的地方,心神又是一荡。夏莲贞就势一推,将他压在床上,陆飞白此刻正是理智将溃,多年操守眼看毁于一旦。

两人翻滚之间,放在床边的剑,忽地铛的一声,掉在地上。陆飞白蓦地一惊,须知他毕竟不是好色之徒,受此一惊,理智立刻回复,随手一推,将夏莲贞推到地上,厉声说道:“不要胡闹,快回房去,不然……”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刚才的情况,觉得自己也非完全无错,凶狠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走下床来,直向门口走去。

夏莲贞欲性正自不可收拾,被他一推,先还茫然不知所措,再听得他厉声说话,不禁又羞又怒,伸手一撑地上,想要站起,却正按到落在地上的长剑。人在性欲冲动之时,最无理性,任何事都可做出,夏莲贞咬一咬牙,将长剑抽出,两手握住剑把,向陆飞白连人带剑,刺了过去。

陆飞白头脑亦是混乱异常,甚是矛盾,他听得身后有人扑来,想不到夏莲贞会用剑来刺他,以为她又要前来纠缠,转身正想骂她,哪知夏莲贞正好扑上,又用尽全身力气,陆飞白毫无所备,长剑正好由他的左胸刺入,穿过胸膛,鲜血溅得夏莲贞满身,陆飞白凄厉一叫,一代人杰,却葬送在一个淫妇手上。

戴梦尧正在熟睡,被陆飞白的惨叫声惊醒,大为惊骇,急忙跑下床来,大声叫问道:“老二,什么事?”来不及去开房门,双臂一振,穿过纸做的窗户,飞了出来。

夏莲贞刺陆飞白本是一时冲动,并非真的想杀他,此刻只觉又悔又怕,听见戴梦尧一叫,更是骇得魂飞魄散,连爬带滚,躲到床下去了。

戴梦尧一进房门,只见陆飞白倒在地上,鲜血满身,身上的剑,尚未拔出,知道事情不妙,急得声泪齐下将他一把抱起,嘶声叫着:“老二,你怎么啦?”

陆飞白此刻已命若游丝,张眼看到戴梦尧,眼中不禁流下泪来,他只觉呼吸渐难,张口却只说了一个“夏”字,双目一闭,竟自去了。

星月双剑自幼一起长大,四十余年,患难相依,生死与共,戴梦尧再是沉稳,也不能保持冷静,他不禁放声痛哭,捧着陆飞白的尸身,只是说:“老二,我一定为你报仇。”

他将陆飞白的尸身,轻轻地平放到床上,将尸身上插着的剑抽出,呆呆地看着陆飞白的尸身,血泪俱出,倏地把脚一顿,双手一挥,将床上的支柱,斩断了一根,呛说道:“今夜我不杀萨天骥,誓不为人。”

原来陆飞白临死前话音不清,戴梦尧误认他所说的是“萨”字,戴梦尧怎会想到夏莲贞一个毫无拳勇的女人会杀死陆飞白?须知陆飞白身怀绝艺,寻常人根本不能近身,若非高手,怎能将剑由他的胸前刺入?

南跨院这一番乱动,早已惊动了多人。戴梦尧走出房门,刚好有一镖局里的趟子手闻声跑来,看见他手执长剑,满面杀气,不由大惊,连忙跑去告诉萨天骥。萨天骥自是莫名其妙随着那趟子手走到南跨院,只见戴梦尧赤着双足,身衫不整,看见萨天骥目眦俱裂,话都不讲,长剑连遽三拍,剑剑都是朝着萨天骥的要害动手。

萨天骥胡里胡涂吃了三剑,左避右躲,嘴里大声喝道:“你在干什么,疯了吗?”

戴梦尧口里答道:“跟你这种无耻小人还有什么话说?”

手里可不闲着,长剑由上到下,带着风声直取萨天骥,剑到中途忽然化作三个圈子,分取萨天骥六阳、乳穴三个要害,这正是“苍穹十三式”里的绝招“顷刻风云”。

萨天骥不觉大怒,骂道:“你这王八蛋,怎么疯了?”

双脚踩着方位,“倒踩七星步”躲过此招,右掌一圈,掌风将戴梦尧的剑势压住,左手一拳,拳风呼呼,直打面门。戴梦尧也觉此人内力实是深厚,身体右旋,将拳风避去,突地剑交左手。萨天骥方才一掌一拳俱都无功,知道今日此战,实非易事,突见他剑交左手,左手亦变拳为掌,急锐地向他手腕切去。

戴梦尧左手一缩一伸,不但化了来势,而且反取萨天骥的右乳。萨天骥长啸了一声,只见他拳势一变,忽掌忽指,在戴梦尧的剑光中递招,丝毫不见示弱。须知宝马神鞭,享名多年,实非侥幸,败给陆飞白,只是一时大意,戴梦尧虽然剑气如虹,招招俱下毒手,但也一时奈何他不得。

此时镖局里的镖师以及趟子手也全闻声而来,团团围住他们两人,但是都没有插手,原来萨天骥最恨群殴,讲究的是单打独斗,要有人帮他,他反会找那人拼命,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再加上两人俱是冠绝一时的高手,动得手来,分毫差错不得,别人就是要插手,也插不进来。

这里两人正作生死之搏斗,躲在床下的夏莲贞悄悄地溜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往房里溜去,院中的人都被这百年难得一见的比斗所吸引,竟无一人注意到她。

她走进房内,悄悄地解下肚兜,抹净了身上的血迹,将满沾着血的肚兜塞在床后,忽然她发觉正在睡觉的两个孩子却只剩下了一个,三岁大的尔格沁尚在熟睡,那比她大四岁的熊倜却不知去向了。蓦地外面又是一声惨叫,她奔至窗口一望,只见院中大乱,戴梦尧已不知去向,萨天骥怔怔地站在那里,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上前去搀扶他的人,都被他挥手赶走。夏莲贞不知在这转瞬间发生了何事,又不敢问。

萨天骥脑中正在思索:“为何戴梦尧不分皂白就来找我拼命,而陆飞白却始终不见呢?照理说,戴梦尧在这里作殊死之斗,陆飞白是不可能不露面的呀,莫非……”想到这里,萨天骥将脚一顿,忽然跑到陆飞白的门口,推门一看,灯光正照在僵卧在床上的陆飞白的尸身上,白色的衣服,沾满了血渍。

萨天骥又是一顿脚,自语道:“我真该死,陆飞白怎会死在这里?戴梦尧定是以为我杀了他,我又怎会那么急躁,没问个清楚就动上了手呢?如今这么一来,大家都会疑惑我是凶手了,反让那真的凶手逍遥法外。”他望了陆飞白的尸身一眼,暗忖道:“但又会是谁杀了他呢?他内外功俱已臻上乘,又有谁能有这力量?难怪戴梦尧会疑心我。现在戴梦尧身受重伤,又带着一个小孩,恐怕难逃活命了,这难道是我的过失吗?”他听得吵声很大,回头看到门外已挤满了人,大喝道:“你们看什么?都给我滚开。”

人都渐渐走了,院中又恢复了平静。萨天骥仍站在房中思索,夜已非常深,隔壁房中,忽然有孩子的哭声,他想:“这一定是他们带来的另外一个孩子了,我该去看看他。”

于是他走了过去,轻轻地推开房门。他看见夏莲贞正坐在床上,抱着那女孩子。夏莲贞看见他走了进来,只望了望他,没有说话,那孩子哭声仍然未住。萨天骥忽然觉得非常歉疚,心里想道:“我不该乘着戴梦尧心乱而疏忽的时候,重伤了他,如今他带着只有七八岁的孩子逃亡,若他一死,那孩子怎么办?现在还剩下的这个,我该好好地照顾她。”

他走到床边,拍着正在啼哭着的孩子的头,亲切地说:“不要哭了,从今我要好好地看顾你。”他低着头,从夏莲贞敞开的衣襟里,看到一片雪白的皮肤,他不禁心跳了,四十余年来的童子之身,第一次心跳得这么厉害。他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好好地看顾你们。”

原来刚才萨天骥和戴梦尧打得正是激烈的时候,院里的声音吵醒了正在熟睡的熊倜,他爬了起来,看见睡在身边的奶妈已不见了,就跑了出来。院中正围住一堆人,人堆里剑气纵横,他从小就受着太子府里武师的熏陶,知道有人在那里比斗,就悄悄地从人堆里挤了进去,一看却是他最喜欢的戴叔叔正和人打架,他就蹲在旁边看。

他看了一会,觉得他戴叔叔还没有打败那人,心里很急,原来熊倜自小就胆大包天,专喜欢做些冒险的勾当,力大无穷,又从星月双剑那儿学了些拳脚上的基本功夫,现在他想:“戴叔叔还打不赢,我去帮他忙。”就站了起来。这时萨天骥正背着他,他就跑过去想一把抱住萨天骥的腿,让戴叔叔好打得方便。此时戴梦尧势如猛狮,将“苍穹十三式”里的精妙招数都使出来了,萨天骥正感不支,忽地听得背后有人暗算,双肘一沉,身形一弓蹿了上去,熊倜一个扑空,往前冲到戴梦尧的剑圈里,戴梦尧正一招“北斗移辰”,剑势由左方到右方划了半个圈子,忽从圈子里将剑刺了出来,蓦地看见熊倜冲了进来,不由大惊,剑式已出,无法收回,左手一用劲,猛打右手的手腕,长剑一松,铛然掉在地上。

萨天骥正在戴梦尧的上面,看见戴梦尧这样,心生恶念,想道:“反正今天你不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两脚一沉,往外一蹴,戴梦尧心神正乱,防避不及,这两脚正踢在他的后心上,只觉胸口一甜,哗地吐出一口血水。

须知萨天骥素以内功见长,这两脚更是平生功力所聚,就算是一块巨石,也会被踢得粉碎,更况血肉之躯?戴梦尧知道已是不保,想着非但陆飞白的仇已不能报,自己又将不支,惨啸了一声,抱起正在惊愕中的熊倜,一言不发,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双脚一顿,飕地蹿到墙外。

他一阵急窜,也不知跑了多久,脚步愈来愈慢,出了水西门,即是莫愁湖,此刻但见水波静伏,已无人迹,戴梦尧放下熊倜在湖边坐了下来,试着运气行功,但是真气已不能聚,他知道自己命在顷刻,他唯一不能瞑目的是熊倜,想到他一个稚龄孺子,连遭惨变,茫茫人海,何处是他的归宿?自己和陆飞白漂泊半生,落得如此收场,不禁流下泪来。熊倜看见他如此,孩子气的脸上也流出成人的悲哀,扳着戴梦尧的手,呜咽着问道:“叔叔,你怎么啦,是不是倜儿不好,害得叔叔难过?”

戴梦尧英雄末路,看了熊倜一眼,只见他俊目垂鼻,大耳垂轮,知道他决非夭折之相,心中不禁一宽,拿得他的手,慈祥地说:“叔叔马上就要死了,从今你只有一个人了,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你怕不怕?”

熊倜摇了摇头说:“我不怕。”想了想,忽然扑到戴梦尧的怀里,哭了起来说,“叔叔,你不要死嘛!你不要死嘛!”

戴梦尧长叹了口气,把熊倜扶着坐好,看了很久,正色说道:“你爱不爱你爸爸?”熊倜哭着点了点头。戴梦尧又问道:“你爱不爱你的陆叔叔和戴叔叔?”熊倜也哭着点了点头。戴梦尧接着说:“你要记住,你的爸爸和戴叔叔、陆叔叔是被满洲人和一个叫宝马神鞭萨天骥的人害死的,你长大了,一定要为我们报仇。”熊倜哭得更厉害,戴梦尧忽地厉声喝道:“不许哭,给我跪下来。”熊倜惊慌地看了他一眼,抽泣着止了哭,跪在他的面前。

戴梦尧挣扎着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了两本册子,慎重地交给熊倜,肃然说道:“你要发誓记得,这两本书是我和你陆叔叔一生武功的精华,你无论在任何困难的情况下,都要把它学会。”讲到这里,他想到熊倜只不过是个七岁大的孩子,让他到何处去求生呢?他不禁将口气转变得非常和缓,拍着熊倜说:“你懂不懂?”

熊倜哭着说:“叔叔不要气,倜儿知道,倜儿一定会把武功学会,替叔叔给爸爸报仇。”

戴梦尧此时呼吸已异常困难,听了熊倜的话,脸上闪过一丝安慰的笑,说道:“这才是好孩子,你记着,是满洲人和萨天骥害得我们这样的,你记得吗?”熊倜坚定地点了点头,他紧抱着那两本册子,已不再哭了,他觉得他好像已长大许多,已经大得足够去负起这份艰巨的担子。

戴梦尧踉跄着站了起来,走到湖边,俯下身搬起了一个大石块,转身对熊倜挥了挥手,说:“你走吧,不要忘记了叔叔的话。”

熊倜又哭了起来,却不敢哭出声,低下了头哭着说:“我不走,我要陪叔叔。”

戴梦尧仰首望天,但见苍穹浩浩,群星灿然,心中凄惨已极,缓缓地将那块大石系进衣襟里,狠了狠心,大声喝道:“快走,走得愈远愈好,你再不走,叔叔要生气了。”

熊倜爬了起来,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戴梦尧一眼,戴梦尧朝他挥了挥手,看着那弱小的身影渐渐走远,水涛拍岸,如怨妇低泣,戴梦尧转身向湖,觉得已有寒意,胸中的石块,更见沉重,沉重得已将他窒息。他双臂一振,只窜了丈许,就扑地落入湖里,湖中水花四溅,又渐渐归于沉寂。

天上的银月苍星,亘古争皓,地下的银月苍星,却永远殒落了。

熊倜无助地往前走着,只觉前途一片黑暗,他想回头跑去,抱着戴叔叔痛哭一场,但是又不敢,他觉得无依无靠,稚弱的心里,惧怕已极。

又走了一会,他仿佛看见远处竟有灯火,连忙加快往前走去,他拭干了眼泪,把戴梦尧给他的两本册子,仔细地收在怀里。他本是百世难遇的绝顶聪明之人,经过的灾难,又使他成熟了许多,他知道要想为自己的父亲和戴叔叔报仇,就要活下去,为了生存,他愿意做任何事,虽然他不知道怎么生存,但是他发誓,他要生存下去。第二章秦淮风月

秦淮河花舫笙歌,聚六朝金粉,此时已是子夜,但寻欢逐乐的公子阔少仍未散尽。熊倜走到河边,看到每条船上都挂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名字,有些船灯火仍亮,里面有喧笑声,有些船却已熄了灯火,他看见有一条船停在较远之处,不像别的船那样一条连着一条,而且灯火仍然亮着,他就走了过去。

那条船的窗户向外支着,他站在岸边看了一会,里面并无哗笑之声,停了一会,窗口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的头,大约也有八九岁。这晚月色甚明,熊倜站在月光下,被船里的小女孩看见了。秦淮河酒肉征逐,很少有孩子们来,那小女孩看见熊倜,就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熊倜远远看到她两只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有两个很深的酒窝,也不觉向前走去,忽然脚底一滑,他惊叫了一声,跌下河去。那小女孩看了,也吓得叫了起来。

船里的人都跑了出来,那小女孩尖声叫着姐姐,不一会从后舱走出一个年纪亦不太大的少女,云鬓高挽,貌美如花,身材甚是清瘦,脸上似有愁容,颦眉问道:“什么事呀?”

那小女孩指着水面说:“有一个小孩子掉下去了,姐姐赶快叫人去救他。”

那少女探首窗外,看见一个小孩的头离岸渐远,慌忙叫道:“你们怎么搞的,快点下去救人呀!”

船上有几个卷着裤腿的粗汉,跳下了水,所幸岸近水尚不深,不一会,就将熊倜救了上来。

那些粗汉把熊倜倒着放在膝上,迫他吐出许多水。云鬓少女和那小女孩也走了出来。熊倜正自慢慢转醒,此时舱内走出一个四十许岁的妇人,一走出来就朝那少女说:“这么晚了还站在这儿,也不多穿件衣服,小心着了凉。”又转头看了看熊倜,朝那些粗汉说,“这小孩是哪里来的?弄得船上都脏死了,快把他送走。”

那少女听得微一颦眉,朝妇人说:“阿姨怎么这样,这孩子冻得浑身发抖,怎么能够送他走呢?”语言脆丽,如黄莺出谷。

那妇人尚未答话,熊倜突然跳了起来,朝那少女及小女孩一跪,哀求说:“这位阿姨和这位姐姐救救我,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家了,情愿替你们做事,做什么事都行。”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小女孩看了,不禁拉了拉她姐姐的衣角,低声说着:“姐姐,你不要赶他走嘛,瞧他样子怪可怜的。”

少女看了熊倜一眼,只见他虽是从水里捞出的,衣服淋漓,非常狼狈,却生得俊美已极,一点都没有猥琐的样子,心里也很喜欢,侧脸对那妇人说:“这小孩既是无家可归,我们就把他收下来吧,也好替我打打杂。”

那妇人说道:“姑娘,你有丫头们服侍还不够吗?这小孩来历不明,怎么能收下他呢?”

那少女一甩手,生气道:“不行就不行,我求你做一点事都不行,下次你要是求我,我也不答应你。”

那妇人连忙赔着笑道:“行行行,姑娘的话我怎敢不听?”又大声对着正站在旁边的两个丫头说,“快把这小孩带到后面去,找件衣服替他换上,听到了没有?”

那小女孩高兴得直笑,牵着少女的衣角,笑着说:“姐姐真好。”

那少女听了,叹了口气,似有无限心事,轻轻说道:“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

那小女孩听了,眼圈一红,扑进少女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着,竟都流下泪来。

原来此二人遭遇也是异常凄惨,她们的父亲原本是一个通儒,虽然才高八斗,但气质清高,不愿应试为异族做奴才,在城郊一个名叫金家庄的小村落里,开设了一家蒙馆,靠一些微薄的束脩来讨生活。妻子早死,膝下无儿,只有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儿,生活自是清苦,却也很安静。

这位老先生姓朱,字鸿儒,本是大明后裔,大女儿若兰,小女儿若馨,他因为没有儿子,从小就把两个女儿当作男子,教以诗书。若兰十六岁那年,朱老先生忽然得了重疾,竟告不治,临死时望着两个悲凄欲绝的女儿,自是难以瞑目。朱家本就贫寒如洗,朱鸿儒一死根本就无法谋生。朱若馨才七岁,每天饭都不能吃饱,饿得皮包骨头。朱若兰姐妹情深,看着难受已极,这才落溷烟花,做了秦淮河畔的一个歌妓。

朱若兰丽质天生,再加上本是书香世家,诗词书画,无一不精,不到一年,即艳名大噪,成了秦淮群花里的魁首。朱若兰人若其名,幽如空谷兰花,能得稍亲芳泽的,可说少之又少,可是人性本贱,她越是这样,那些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越是趋之若鹜。

秦淮笙歌金粉,本是筵开不夜,但朱若兰立下规例,一过子夜即不再留客。船上的老鸨把她当摇钱树,哪能不听她的?所以熊倜晚上来的时候,已是曲终人散了。

朱若兰命薄如纸,知道熊倜也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同病相怜,对熊倜爱护备至。朱若馨年纪尚幼,一向都是做别人的妹妹的,现在有了个比她还小的熊倜,也是一天到晚忙东忙西地,照料着熊倜。熊倜劫后余生,得此容身,实不啻如登天堂。

熊倜这半年来经过的忧患太多,人在苦难中总是易于成长,他也变得有一些七岁大的孩子所不应有的世故,而且他知道自己身世极秘,所以对于待他视如手足的朱家姐妹,也是绝口不提,只说自己父母双亡,无家可归。

朱若兰白天没事就教育若馨、熊倜两个孩子念书,熊倜生长王府,启蒙极早,文字已有根基,再加上聪明绝顶,过目成诵,往往若馨念了好几遍还不能记得的书,熊倜一念就会,若兰更是喜欢。

有时夜深梦回,熊倜想到自己的血海深仇,就偷偷地取出戴梦尧给他的册子流泪,于是白天他更加刻苦念书,只因那册子上所载字句均甚深奥,他要有更多的知识,方能了解。

晚上,前舱有客,度曲行令,热闹已极,熊倜虽也年幼爱闹,却绝不到前舱张望,他知道他所处的地位是不允许他享有欢乐的,只是一个人躲在后面念书,有时若馨也来陪着他。

若兰从前舱陪完酒回来,自己感怀身世,总是凄然落泪,渐渐熊倜也知道了这是何等所在,不禁也在心里为若兰难受,发誓等自己长大成人,一定要把她们从火坑中救出来。

这样过了一年,熊倜非但将幼学琼林等书背得滚瓜烂熟,就算是四书五经,也能朗朗上口,这才捡了一个月明之夜,偷偷溜到岸上荒凉之处,将那两本册子放在前面,恭恭敬敬拜了四拜,默祷父叔在天之灵,助他成功。

此时月色如银,秦淮烟水,浩渺一片。熊倜极仔细地翻开那两本册子,那是用黄绫订成的封面,里面的白绢上,整齐地写着字和一些图式。熊倜翻开第一本,正是星月双剑仗以成名的“苍穹十三式”,但“苍穹十三式”内尽是些腾飞刺击的精微剑式,熊倜既无师傅指导,又无深厚的武功根基,如何能够学得?他翻阅了一会,不禁失望得哭了,于是他再翻开第二本册子。那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内家初步功夫,也正是星月双剑始终未能登峰造极的天雷行功。熊倜就照着指示练了起来。

此后,每日天尚未亮,熊倜就偷偷爬起来,独自跑到静僻的河边,迎着朝气学习吐纳之术。初学时,他自有不少困难,但他都以绝大毅力克服了,有时遇着难解之处,竟终日恹恹,偶得一解,却又雀跃不已。

两年的苦练,他觉得自己的周身肌骨,已能随着呼吸自由收缩,而且气力倍增,身体像是蕴藏着千百斤力量,只是无法发泄而已。他不知道他经过这些日子的苦练,已到了内功中极深奥的境界,正是武林中人终生向往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所差只是“督”“任”两脉尚未能打通,否则就算武林高手,也不能伤他。

两年多来,若馨也十余岁了,出落得自是清丽异常。熊倜本是和她们姐妹睡在一起,现在一来因为人都大了些,二来因为熊倜晚上要练功,和她姐妹睡在一起甚是不便,就搬到后舱角落一间小房去睡,更是竟夜不息地练着调息之术。

一天清晨,熊倜又溜了出来,到河边去练功。他心里正在想着“天雷行功”里的精微之处,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船板,一脚踏空,全身将要落水,他本能地往上一提气,哪知却出乎意外地全身似有大力吸引,向上拔高了数尺,他心中一喜,真气一散,却又扑通掉进水里。所幸秦淮乐户不到日上三竿不会起床,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但是从此他知道自己能练习“苍穹十三式”了。

岁月倏忽,瞬又三年,熊倜已是十四岁了。他削竹为剑,学剑已有三年,“苍穹十三式”已能自由运用,“天雷行功”却未见进步,他除了觉得自己运气时,体内雷响较前稍大之外,但每每练到紧要关头,体内真气总不能融而为一,心里懊恼已极。

若馨也已十五了,江南春早,十五岁女孩已经长得像个大人了。渐渐地,她对熊倜形迹上变得生疏起来,可是在内心的情感上,却对他更是关怀。

这天清晨,熊倜又到岸边练功,当他正在运气,将体内真气通到剑尖上发出时,忽觉肩上有人一拍,他一惊之下,本能地反手一剑,剑势上挑,虽是竹剑,但在熊倜手里,已可斩敌伤人。

熊倜剑方刺出,忽觉右肋一软,浑身真力俱失,手里的剑也同时失去,竟似他将剑交给别人一样,他尚未有任何动作,眼前一花,多了一条人影,冲着他冷冷地说:“你的剑法是谁教给你的?”

熊倜大惊之下,定睛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似人似鬼的怪物,通体纯白,非但衣履是白的,就连头发、眉毛也全是白的,脸色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刚从坟墓里跑出来的。

熊倜强煞也只是个十四岁大的孩子,见了这种形同鬼魅的角色,吓得转身就跑,哪知他人刚纵出,浑身又是一软,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点了一下,叭的一声,落到地上,跌得臀部隐隐作痛。

那人根本未见走动,人却移了过来,还在冷冷地问:“你的剑法是谁教给你的?”

那人问过之后,即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熊倜伏在地上调息了一会,猛地腰、腿、肘一齐用力,人像弹簧般弹了起来,往前一蹿,就是三四丈,他满以为这次定可逃出了,哪知他脚尖刚一沾地,那怪人却又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他毫不考虑,双臂一振,人往上直拔上去,哪知那怪人也同时随他拔起,完全同样快慢,他拔到哪里,那怪人也拔到哪里,只要熊倜往前看,那怪人冷而苍白的面孔总是赫然在他眼前。

熊倜不禁急了,连人带头,向那怪人撞去,那怪人却不躲闪,眼看即可撞上,哪知那怪人却随着他的来势向后飘了开去,熊倜力量用完,他也跟着停止,仍是保持着刚才的距离。

熊倜东奔西窜,却始终逃不过那怪人,他想到自己苦练五年,第一次碰到的人,非但打不到他,竟连逃都逃不出去,这样怎能谈到报仇雪恨,不禁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那怪人本是坚冰般的面孔,看见熊倜哭了起来,却开始起了变化,接着浑身扭动,像是不安已极,却极力忍耐着的样子。

熊倜哭了一会,想起戴梦尧临死前对他讲的话,哭得更伤心,那怪人似乎忍耐不住,也坐到地上,跟着熊倜哭了起来,而且哭得比熊倜还要伤心。

原来那怪人本是孤儿,出生后就被抛在居庸关外的八达岭上,被产在深山里的一种异种猴子捡了去,喂以猴奶。那怪人长大后跟猴子一样,满山乱跑,遍体长着粗毛,吱吱喳喳地说着猴语,有一天被一个游山的剑客发现,把他带了回去,用药水把他遍体的毛去了干净,授以武技,而且还替他起了个名字叫作侯生。

那剑客在八达岭一耽十年,传得侯生一身本领。侯生本就生有异禀,内外功夫学起来比别人事半功倍,出师后即常到关内游侠,不论黑白两道,只要惹他不顺眼,他就把人家弄死,而且行踪飘忽,轻功高得出奇,无人能奈得他何。

后来他年纪大了,渐渐懒得走动,就娶了个太太在八达岭隐居起来,星月双剑的师傅那时在青龙桥隐居,两人都是武技高强性情孤癖的老头,一谈之下,竟是非常投缘。

侯生内外功俱已臻绝顶,几乎已是不坏之身,却最怕听见人哭,只要有人一哭,他也会跟着哭起来,而且哭的时候武功俱失,和常人完全一样。只是江湖人士从未有在他面前哭过的,故也无人知道他的短处。

可是侯生晚年娶的这位太太最好哭,她一哭侯生也跟着哭起来,要是别人不停,他也不能停止,后来他太太发现他这个毛病,没事就拿哭来要挟他,弄得他实在不能忍耐,竟逃了出来。

他跑到星月双剑的师父那里,住了好几个月,想到关内一游,星月双剑的师父就托他照顾徒弟,这时刚好星月双剑带着熊倜及尔格沁同逃,他就跟在后面保护,后来在南京城郊陆飞白口发狂言,他一怒之下,冷冷地说句“好大的口气”就不管走了,却不知道星月双剑都遭了毒手。

他一个人各处游玩了好几年,再回到江南,听得人说星月双剑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却人言异殊,他这才一急,觉得自己对不起星月双剑的师父。

他也知道星月双剑是带着两个孩子同走的,现在星月双剑已死,他就想找着两个孩子,来补偿自己的歉疚,哪知找了许久,也无法找着。

这天他在清晨到莫愁湖去看雾,偶然走到秦淮河边,看见有人正用“苍穹十三式”里的功夫飞渡秦淮。“苍穹十三式”武林中会的人可说绝无仅有,他才“咦”了一声,跟了过去。他看到熊倜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心想也许就是他要找的人,这才跑过去问。他个性奇癖,喜怒无常,看见熊倜想走,就逼熊倜,哪知熊倜却哭了起来。

熊倜又哭了一会,发现侯生也在哭,而且哭的样子很滑稽,不觉扑哧笑了一声。侯生听他笑也不哭了。熊倜觉得好玩,就问道:“喂,怎么我哭你也哭,我不哭你也不哭了?”

侯生两眼一瞪,冲熊倜说:“怎么你哭得我就哭不得呀?”

熊倜见他白发白髯,已是个老头子,说起话来却像小孩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侯生看到他笑,就站了起来,拍拍白衣服上的尘土,想了一会,问道:“星月双剑是你什么人?”

熊倜笑声顿住,惊异地看了侯生一眼,没有答话。侯生看了看他,觉得他年纪虽幼,但是两眼神光饱满,肤如坚玉,内功已有根基,遂起了怜才之念。侯生飘忽江湖,辣手毒心,人称毒心神魔,数十年来,从未对人生出如此好感。

停了一会,侯生把语声放得和缓,说道:“你不怕,只管说出来,我不会害你的。”

熊倜见他脸上已再没有冷酷之色,突然对他也起了亲切之感,这五年来除了朱家姐妹之外,别人对他都是冷眼相待,侯生虽是行踪诡异,令他害怕,但是现在他语气在严厉中露出关切,熊倜想到他最敬爱的叔叔也是这种样子,不禁又哭了起来。

侯生见熊倜一哭,急得只是顿脚,但他血液里有了八达岭里异种猿猴的天性,只要看见人哭,自己也不能控制地哭了起来……熊倜本是聪明绝顶之人,见他如此,心里明白了几分,突然福至心灵,止住了哭,说道:“这位伯伯,我不哭了,只因为我想起死去的戴叔叔,所以才忍不住哭了起来,请你不要怪我。”

侯生道:“戴梦尧是你的师父?”“是的。”

侯生道:“你把戴梦尧教你的天雷行功练一遍给我看。”

侯生看着他练,脸上竟有喜色,此时突然跑了过去,不知怎的手一伸将熊倜倒提了起来,在他身上一阵乱拍,熊倜只觉浑身舒服,丝毫没有痛苦之感。

他拍打了约有盏茶时候,才将熊倜放了下去,两手扳住熊倜的肩膀,叫熊倜张开嘴来,他也把嘴一张,对着熊倜吹出一股气来,只见有一条宛如实质的气体,投入熊倜的嘴中。

那气体一入熊倜口中,熊倜只觉浑身一冷,有一股寒气在他体内运转,过了一会,侯生额上已经见汗。熊倜觉得那股寒气渐渐变得火热,烫得他浑身又酸又痛,可是侯生的两只手像铁箍似的,使他动也动不了。

又过了一会,侯生将手一松,扑地坐到地上,累得气喘不已。

熊倜四肢一松,浑身觉得从未有过的舒泰,看见侯生已在对面瞑目调息,便也坐了下来,试着稍一运气,真气即灌达四肢,融而为一,不禁大喜。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升起,照得秦淮河水,粼粼金光。侯生站起来,对熊倜说:“我已为你打通‘督任’两脉,此后你练功已无阻碍,等到你练得体内轻雷不再响时,可到居庸关来,你也不必找我,我自会找你的。”说完身形并未见动,人已不见。

熊倜站了起来,心里高兴得无法形容,自思道:“这人怎的如此奇怪?像和我戴叔叔是朋友,我起先还以为他是鬼呢!”转念又想道,“呀!我连他姓名都不知道,连谢也没谢过他,真是该死,下次见到他……”他正想到这里,忽然白影一晃,侯生又站到他的面前,熊倜不禁大喜,正想跪下,侯生把手一拦,从背后撤出一把形式奇古的长剑,伸手抽了出来,只觉寒气沁人,他把剑套往熊倜手上一递。口里说着:“记着。”就虚空刺了几招剑式,像是毫无连贯,却又剑剑奇诡,熊倜都记了下来。

侯生把剑一收,往熊倜那一递,说道:“此剑我已用它不着,你可拿去,只是此剑在江湖上太扎眼,不可轻易显露。”他想了一想,又说道,“此后你如找着你的妹妹,可把我刚刚教你的剑招也教给她,除此之外,你不能教给任何人,知道吗?”

熊倜赶紧跪了下去,低头说道:“弟子知道。”等到他再抬头,侯生已不见了。

熊倜手里拿着那把古剑,喜爱已极,他仔细看了许久,只见剑把上用金丝缕成“倚天”两字,随手一挥,剑尾竟有寒芒,知是一把宝剑,就站在当地,将侯生教他的剑招,按着方位,练了起来。却总是觉得招招仿佛不能连贯,运用起来缓慢已极,但他知道,侯生武功深不可测,教他的剑招,必也是武林绝学,所以牢牢记在心里。

熊倜静悄悄地回到船上,船上人尚高卧,他回到他那间仅可容膝的小舱房,将剑收了起来,才出去漱洗,他想到今天的奇遇,心里就高兴,他想:“要是戴叔叔他们还在,看见我这样子,也一定会为我高兴的,今天那位伯伯说我还有个妹妹,我真该死,这么多年来我竟把她忘了,现在不知她怎么样了?真奇怪,为什么以前竟从未想起过她呢?呀!我还记得她那么小,整天只会哭,现在她该也长大了些吧,我真希望以后能找着她,把我会的武功全部都教给她,让她可以跟我一起去报仇。”

他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此时忽然若馨也跑了来,看见熊倜就将脚步一缓,低低地说:“你好早呀!”

熊倜看到她来了,就转头跑开,嘴里说道:“小姐姐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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