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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8 00: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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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白石一文,罗越(译者)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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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没有我们存在的地方

这里是没有我们存在的地方试读:

这里是没有我们存在的地方

作者:[日]白石一文,罗越(译者)排版:skip出版社:九州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9-01ISBN:9787510846052本书由天津华文天下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实存与实在。“实存”还活着,而“实在”死了。

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分为有小孩的世界和没有小孩的世界两部分。人一旦长大,就去到了“没有小孩的世界”,而绝大多数人,在成为父母以后,又再次回到“有小孩的世界”里去。

在人与人之间产生的那种名为感情的珍贵财富,一旦出现裂痕,不会立刻变得一文不值,它会一点一点不断腐败,直到最后,它会化作剧毒,侵蚀我们,折磨我们,摧毁我们。@

我妹妹三岁的时候就死了。她比我小两岁,名字叫在实。“在实”是汉字写法,日语读音是“ARUMI”。我的名字叫存实,日语读音是“ARINORI”。自我记事起,几乎没人念对过我的名字。大多数人连猜都猜不出这两个汉字究竟该怎么念。最接近的恐怕是“ARIMI”这个答案吧。有些人出于责任感,害怕念错有失礼貌,往往会追问一句,“是ARIMI吗?这样称呼您可以吗?”当我解释“是ARINORI”后,他们十有八九会补上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噢,原来是NORI啊。”

如果妹妹还活着的话,恐怕也会有类似的经验吧。

也许会有人叫她“ZAIMI”抑或“ARIMI”,而她每次都不得不纠正对方“是ARUMI”。我敢打赌,听到“ARUMI”这个读音,如果要组词,一大半的人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铝合金窗”。洞悉对方心思的妹妹会如何自报家门呢?“跟铝锅的铝一个读音。”“跟铝合金轮圈的铝一个读音。”

不,她一定会严谨而科学地说:“跟铝元素的铝一个读音。”

上小学时,我的绰号叫“ZOMBI”,僵尸的意思。因为我的名字“存实”读音与“存美”相近。实际上,经常有人叫我“存美”,同学们大概也觉得这么叫更有意思。

不仅如此,我的体貌特征与僵尸也不乏相似之处。我从来都是班上的大高个儿,人又特别瘦,哮喘的毛病读完中学才渐渐好转,总是面色苍白,还一直咳个不停。运动方面完全一无是处,跑个五十米都要呼吸急促将近三十分钟之久。不只是外在,我的内心似乎也被“僵尸”占据了。直到高中,我都隐隐然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存实与在实。为什么要给我们兄妹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呢?

理由非常简单。

我们的父亲德太郎是一位哲学家。他崇拜克尔凯郭尔和雅斯贝尔斯,极为反感海德格尔,对萨特则不屑一顾。前些年,父亲去世时,他的学生们将纪念他的悼文集结成册。其中,他的得意门生,现已升任母校校长的H老师,在追悼文集的序言中饶有兴致地回忆了父亲年轻时的种种。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只是哲学系主任,而H老师则当上了校长。得知H老师从校长竞选中脱颖而出,父亲的喜悦无以言表。新任校长竟然出自几十年来不断走下坡路的哲学系,这对已然退居二线担任名誉教授的父亲来说,无疑是值得骄傲的赏心乐事。而且,父亲万分肯定,正是自己在学术上的建树和累积,最终成为了哲学系重获新生的原动力。的确,说他是国内最为知名的哲学家并不为过。

实存与实在。“实存”还活着,而“实在”死了。

当在实离开人世,身为青年哲学家的父亲,面对一往无前的现实生活,究竟有过一番怎样的哲学思辨和考察呢?

我一直暗自埋怨父亲,为什么要给我们起如此奇怪的名字。但是,父亲这个人,我还是喜欢的。虽然我没有足够的学识,好对他毕生的钻研表达敬意,但每当翻开他为普通读者撰写的存在主义入门读物,我总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对学术研究的那份热诚。而且,行文间那轻快洒脱的笔法也是一绝。

母亲是这样评价父亲的,“你爸有恋尸癖,只对死掉的东西感兴趣。”

母亲是一位画家,虽已年过七旬,却至今保持着旺盛的创作能力,不断有新作发表。去年十一月荣获“优秀文化工作者”称号。这也是女性画家暌违十二年再度获此殊荣。

妹妹因为肺炎轻易送了命。我们这对兄妹的呼吸系统似乎有些先天不足。

年底,我们随父亲回老家过年。而在实正饱受风寒之苦。出发离开东京的前两天,她突然伤风发热。母亲曾经提议晚几天出发,父亲却没当一回事。到了老家,祖母对母亲说,“女孩子命硬,睡几天就没事了”,作为长子媳妇,母亲只得将在实安顿在二楼卧房,疲于照应年节上的诸多事务。我一边期待着新年的到来,一边隔三岔五上楼观察妹妹的状况。我轻声问她“好些了吗?”在实总是闭着眼睛微微点头。然而,她的病情却悄无声息地逐渐恶化,待母亲发现,早已演变成四十余度的高烧。父母这才赶忙把妹妹送进医院,感冒转为肺炎,三天后妹妹便咽了气。

在医院里守了几天几夜,父亲和母亲回来的那一天,在实已经不在人世。

我在殡仪馆的冷藏库再次见到了她。因为是过年,火葬场休息,直到假期结束,她都静静地躺在那个冰冷彻骨的地方。

我用手碰了碰躺在棺木里的在实,她的脸颊、额头、手脚都像冰一样冷。

她被火化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出现了哮喘的症状。

我心里明白,由于妹妹的死,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再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了。

母亲自此之后,恐怕始终没能原谅父亲和祖母。对于自己做出的错误决定,父亲虽然深感悔恨,但耿耿于怀的母亲却也令他透不过气来。年仅五岁的我,当时已然能够预见我们这个家庭未来的样子。

在人与人之间产生的那种名为感情的珍贵财富,一旦出现裂痕,不会立刻变得一文不值,它会一点一点不断腐败,直到最后,它会化作剧毒,侵蚀我们,折磨我们,摧毁我们。

这冷酷的真相是年仅三岁便撒手人寰的妹妹教会我的。

于是,不出所料,父亲与母亲的婚姻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几年后,父亲接受母校的聘请,远赴家乡任职,成为某国立大学的教授。母亲并没有选择随同前往。我也只得与母亲一同留在东京生活。

自此以后,我们每年只和父亲见几次面。我和母亲从来不去父亲的老家,几乎都是父亲往来东京时顺道看望我们。住个几天,便仍旧回学校去了。我之所以喜欢父亲这个人,恐怕与始终分居两地的家庭生活状态不无关系。

若是一年到头天天腻在一起,无论对方是谁,好感总是会大打折扣。在人与人的交往中,福至心灵的时刻往往像彩虹般转瞬即逝,愤懑怨怼的回忆却犹如刺青,怎么擦都不会消失。

比起相亲相爱,人类是更擅长互相憎恨的动物。正因为这颗种子深埋在人类的本性之中,世上的杀戮和战争才会史不绝书。

退休后,父亲并没有回到东京生活。他在家乡某间名不见经传的私立大学担任校长,最后在任上因脑梗塞去世。每天上门帮忙料理家务的阿姨发现父亲在床上故去。我和母亲都大为震惊,匆忙赶去父亲所在的远方小城。在守完夜、办完丧事,处理好各种手续以及父亲的遗物后,我和母亲时隔一周,返回位于东京的住所。@

币原?对这个名字,我一时毫无头绪。

不过,既然是一通直线电话,不可能是不认识的人。“我是鴫原珠美。以前曾经在您手底下工作过。”她自我介绍道,将对话仅有的空白填满。

我这才想起来她是谁,刚才短暂的一片空白反倒有点滑稽。也许是错听成了币原?“币原喜重朗”的那个币原。最近几天正在读城山三郎的《燃烧的落日》,这个姓氏出现了好几次,把鴫原听成币原也不一定。我记得她,鴫原珠美。《古今和歌集》那句“鴫立水泽,秋日黄昏”的“鴫”。“嗯,好久不见。”跟她打招呼的时候,我的脑海闪过这句诗。

鴫原珠美的这通电话所为何事?我的心里已然有所防备。“这次发生的事,小堺给您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实在是很抱歉。”

珠美的道歉相当恳切,仿佛能够想象到她跪地谢罪的样子。

她在我手底下工作的时间非常短。不到半年,她就因为跟小堺结婚而离职。当时她所在的部门可不差。

说起我对她的印象,首先还是“跟小堺结婚”这一条,另外她长得挺漂亮,公司里的小伙子都很喜欢她。

她跟小堺是在几年前结婚的呢?其貌不扬的小堺居然追到了这么一位当模特都绰绰有余的大美人,一时间公司上下议论纷纷。是七八年前了吧?那时候我还没当上董事。他们应该没有举办婚礼。如果举办仪式,肯定不会不请我,如果去过,印象就不至于如此稀薄。

时至今日,我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她的长相。“关于这次的事,我想小堺他应该已经跟您解释过了,但还有一些内情,必须私下跟您汇报……”珠美说完补充道,“我知道这样做很唐突,因为丈夫工作中的纰漏,贸然给直属领导您致电道歉……”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刻板。“你是说还有别的情况要说明吗?”“是的。我觉得有必要跟您汇报一下。”

小堺这次的过失其实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同时召开了记者发布会和致歉大会,跟消协的谈判也取得了一定的进展。公司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合理支付被害人赔偿金,向政府机构提交正式的调查报告,并对媒体以及顾客进行公示,硬着头皮承受报章杂志一段时间的口诛笔伐,事情也就过去了。

当然,之后也并非高枕无忧。是谁将一百五十多位顾客的资料通过传真发到公司?发件人至今不明。对方很可能希望借此对公司实施威胁恐吓。就此我们也已经跟警方展开沟通。“如果可以的话,今天晚上,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虽然我始终保持沉默,但珠美的声音丝毫听不出胆怯,她接着提议道,“地点最好别离公司太近。”“我有时间的。”我一口答应。

关于小堺的解释,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并非百分百可信,他把存有资料的电脑连同电脑包整个儿弄丢了。不过,虽然牵涉到顾客资料泄露的问题,但这批资料仅仅包含地址、姓名、电话号码、性别和年龄等内容,此外只有大致的行业信息,与个人贷款或保险公司泄露客户社保卡号码、驾驶证编号、信用卡号码等信息相比,严重性不可同日而语。

小堺电脑里的那批资料,大约涉及一千四百余位客户的个人信息,前年针对购买铝箔袋装咖喱的顾客,我们举办了两千日元现金返还的促销活动,顾客以寄明信片的方式参加。“那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推荐了一家位于芝的新开业的酒店,提议六点半在一楼咖啡厅会面。“好的。麻烦您专程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那我们到时见。”

说完,“小堺珠美”挂断了电话。@

与珠美见面后,过了两天,小堺史郎满脸愁云惨雾,登门求见。“小堺副所长说有事要跟您沟通,已经在外面等候了……”

秘书处的女性职员用略带困惑的语气打来内线电话,我着实吃了一惊。普通职员不事先预约请示,直接闯到董事楼层要求面见,这种做法不合常理。“好的,我知道了,那请他到我办公室来吧。”

公司已经派人向筱泽玲香了解情况。前天,从珠美那儿了解到事件的内幕后,我立刻打电话给总务部长木佐贯,让他尽快联络在埼玉营业处工作的合同工筱泽玲香了解情况。昨天上午,木佐贯前往营业处,亲自跟她谈话。木佐贯的反馈和珠美的说法并无出入。

小堺此时为何而来?我大致猜到一二。公司方面在玲香坦白交代后,今天将会向小堺确认情况,他恐怕打算在此之前先对我作一番剖白。

由于丢失了顾客的个人信息,小堺被免去了埼玉营业所副所长的职务,眼下暂时调至总务部。这几天,他被责令闭门思过,等待正式处分的最终下达。

我心意已决。

虽然不妨听一听小堺本人的说辞,但事已至此,对他下达解雇处分恐怕是板上钉钉。无论他再怎么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已然没有我出面担保的余地。

小堺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脸上全无恳切之意,显得有些意志消沉。根本看不出直接闯到董事楼层,破釜沉舟为自己辩解的气势。他原本身材颀长,此刻看起来却有点矮。“常务,实在抱歉这么早打扰您。”他站在门前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让他站着说似乎不太合适,我让他在会客区坐下,“坐沙发上聊吧。”

然而,小堺却径直朝我的办公桌走来,“事情是这样的,”他停下脚步,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我妻子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的口气有些迟疑,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我面前。

那是一支银色的录音笔。棒状机身印有品牌商标“OLYMPUS”。

小堺按了一下播放按钮。“芹泽董事,拜托您了,请帮帮我丈夫吧……”

是珠美的声音。“如果您能帮我们这一次,要我做什么……”

录音非常清晰。“你是说真的吗?”

这显然是我的声音。“只要您不嫌弃的话……总之,芹泽董事,我丈夫的事情您千万要帮忙啊!”“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我考虑一下吧。”

我们的对话经过了一番巧妙的剪辑。

我一边听录音笔播放两天前与珠美的对话,一边望着小堺。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紧接着传来一连串脚步声、电梯的开门声、房门打开的声音、拉窗帘的声音以及淋浴的声音,最后是我和珠美发生关系的声音,珠美的娇喘声和我的低吟声不绝于耳。

两天前发生的那一幕真切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伸手按下停止按钮。

办公室忽然再次安静下来。“你想怎么样……”我压下心头的慌乱问道。

小堺游移的视线聚焦到我身上,“珠美说今晚八点在上次的酒店等您。”

说完这句话,小堺再次鞠了一躬,转身走出办公室。@“小堺这个人就是心肠太软,”喝了一口刚端过来的生啤,珠美放下啤酒杯说道,“她是个单亲妈妈,吃了不少苦,他出于同情,两个人就这么好上了。只要人家受一点点伤,有一点点困难,他心肠就会软下来。其实他跟我在一起,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出于同情。”

我拿起酒杯,默不作声地喝着。“他以后绝对会派上用场的。毕竟是个老实人。现在开除他,对您来讲肯定是个损失。”

将小堺保存在笔记本电脑里的资料发到公司的,正是筱泽玲香的前夫。他偶尔会去前妻的公寓,虽然也有探望孩子的成分,但主要是因为对前妻还没死心。有一次,他目睹小堺从屋子里走出来,登时怒火中烧。趁前妻不在家,他偷偷潜入房间,从小堺忘记带走的笔记本电脑里窃取了顾客的资料,将其中一部分通过传真发到公司,目的是捉弄陷害小堺。后来他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向玲香和盘托出。“前夫闯了这么大的祸,我立刻就联系了小堺,然后他说会主动向公司汇报,就说电脑丢了,还让我一问三不知,不要牵涉进去。”

筱泽玲香如是说。“电脑丢了这种理由,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但他不过是为了保护她。但是,这种谎话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到时候,吃大亏的不是她而是小堺。再说了,她前夫的目的本来就是让小堺无法在公司立足。如果小堺侥幸逃过惩罚,恐怕他还会变本加厉,再搞出点什么事来。”珠美分析得有板有眼。

在得到筱泽玲香的证词后,总务部长木佐贯昨天晚上联系到了这位前夫,在保证不把他的所作所为透露给警方的前提下,成功花钱买回了顾客资料。也就是说,今天上午针对小堺本人进行的问询,不过是下达正式处分前的例行公事而已。“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发现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的呢?”“这件事情一上报,他就慌了,自己向我坦白了一切。”“什么时候?”“就是我给您打电话的那天早上。”“原来如此。”“只要不是辞退处分就好。降职也罢,调岗也罢,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他调到北海道去。”“北海道?”“我母亲住在札幌,最近身体不太好,我经常要在羽田和新千岁机场飞来飞去,而且我跟婆婆的关系也很僵。如果他能调去札幌分公司,那简直是一石二鸟。”“哦……”我下意识地把手臂抱在胸前,寻思着既然她握有前天晚上的录音,证据确凿,眼下我也只得乖乖就范,听任她的摆布,我打定主意后问道,“可是,让他听到那段录音,你确定没事吗?”

我这么问并非担心珠美的婚姻关系,而是对她的行事方法有所保留。如果她的目的是想用录音威胁我,完全不必故意让小堺充当中间人的角色。“因为,这样一来我和他就扯平了呀。我觉得他没什么接受不了的。”“原来你是故意的……”我低声道。“我如果不这么做,心里肯定过不去这个坎儿,我是想要原谅他的。”“也就是说,我彻底被你利用了。”“是啊。你太容易上钩了。如果想再往上爬,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我松开手臂,拿起酒杯,将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落入陷阱,的确是太好骗了。当珠美哭诉着说要报复小堺和筱泽玲香,我居然没有半点怀疑。在我看来,她与我发生关系也是对丈夫的一种报复。“别愁眉苦脸了。要不然,今晚我也可以留下来陪你。反正小堺已经到她那边去了。他拿了一笔钱,说是要跟她划清界限。”“他决定了吗?”我转过头,脑中闪过几个念头,“今天就算了吧,你们的事我不想再被牵扯进去了。”“男人总是这么假正经。”“话可不是这么说。”“你不必理会小堺怎么想,我跟他基本上算是无性婚姻,跟你在一起反倒很合拍。”

我一边望着鴫原珠美的脸出神,一边整理思绪。

跟她发生的那次一夜情,对我来讲,也算得上是许久未有的愉悦体验。珠美三十一岁。这十几年来,比自己年轻二十岁左右的身体,我连碰都没碰过。对女性的肉体产生如此强烈的冲动,想要从脚趾亲吻到每一根头发,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了?

与珠美的情事,即便是两天之后的现在,仍然在我的体内残留着某种使人愉悦的酥麻感。说句不怕丢人的话,下午我重听了好几次小堺留下的录音,频频回味珠美在床上的浪荡模样。

我又点了一杯啤酒,调整一下坐姿,“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珠美轻轻点了点头。“你为什么那么在乎他?在我看来,他根本就没什么优点。小堺到底有什么好?”“他家里很有钱啊。”

珠美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跟他在一起,一辈子都不愁没钱花。”“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干脆跟他离婚,捞上一大笔精神损失费不是更好吗?况且,你也说他心肠软,如果他知道自己有错,伤害了你,应该不至于亏待你才对。为了弥补背叛婚姻的罪过,他肯定不会吝啬精神损失费吧。”“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他妈妈身体还硬朗,他又是家里的二儿子,大哥继承家业,为人也很谨慎,如果我提出离婚,他们肯定会介入进来的。”

说到这里,珠美示意服务生,她指了指还剩一大半啤酒的玻璃杯道,“给我一杯热咖啡,然后把这个撤掉吧。”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而且,我不想要孩子。结婚前我们就沟通过,他也同意的。这种男人,可不是那么好找的。”“不生孩子,也没有夫妻之实,你跟他结婚,难道仅仅图他有钱吗?你还这么年轻,难道不应该自食其力吗?反正我觉得为了钱结婚,太荒唐了。”“你是个男人,所以才会这么想。女人单靠自己,想过上我现在这种不愁吃穿的日子,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而且,我根本不喜欢工作,也不擅长。”

咖啡来了,珠美优雅地端起咖啡杯,有滋有味地喝着。她那修长的手指涂着红色的指甲油,显得格外动人。前天晚上在酒店的酒吧里,她喝了好几杯,或许她的酒量其实并不好。那时她只是为了灌醉我。“小堺的处分会在下周一宣布。今天周三,你们的要求我会认真考虑的。我估计,解聘处分恐怕在所难免,但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不管怎么说,他为了包庇筱泽玲香,对公司撒了谎,这一点是他的致命伤。他的行为完全不顾公司的利益,公私不分。”“丑话说在前头,你可没有什么认真考虑的余地。如果小堺被开除,不好意思,全公司都会听到那段录音。那样的话,你也就完了。我劝你还是想清楚的好。”“所以啊,我的意思是,就算如你所说,我不得不面对那样的局面,眼下我还是需要一点时间,仔细想清楚自己的利弊得失。你们现在的做法无疑是威胁恐吓,我也会跟律师朋友商量一下,做好走法律途径的准备。说不定你和小堺已经犯了恐吓罪,我想问问看法律上有没有拘捕你们的可能。”“不要这么激动嘛。我们的要求不算过分,只要别开除他就行了,以你在公司的权力地位,完全就是一句话的事。除此以外,公司想怎么惩罚他,我们都欣然接受。”“话虽如此,但站在公司的立场,总不能就这么乖乖就范吧。而且,说到底,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应该要负全责。”

珠美的表情有些为难,她喝了一口咖啡,轻轻叹息道,“你果然是个怪人。在你手底下工作的时候,我就有点怕你,他果然没说错。”“他?”“小堺啊。”

我感到有些意外。“他说什么?”“他说就算我设计陷害你,你也未必会任由我们摆布。”“原来如此……”“我也有点担心,因为你是个单身汉。如果有老婆孩子的话,可能会更加患得患失吧。但是你不同。”

珠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堺史郎的处分,由监管人事的副社长、我这个分管人事和总务的董事、人事部长以及总务部长木佐贯等四人经过开会讨论,最终正式决定。摆在台面上的是惩罚性解雇、引咎辞职以及降职处分这三个方案,我要求实施惩罚性解雇,一贯打温情牌的副社长则主张降职处分。“反正客户资料已经回收了,要是把他开除了,他闹起来,反倒不好,不如雪藏他一段时间,岂不是风险更小吗?”

副社长如是说。

总务部长木佐贯和人事部长二人投了“引咎辞职”这一项,两不得罪,最终,我们就此达成共识。

周五下午,我向社长汇报了处分的内容,同时递交了辞职信。关于解雇小堺,社长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但看到我从怀里掏出的那封辞职信,不免露出了错愕的神色。

我们面对面坐在社长办公室那套豪华的纯白沙发上。“芹泽,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瞥了一眼信封上的三个大字,不禁苦笑。仿佛这是我的恶作剧一样。

社长对年轻的我青睐有加,在同一年进公司的这批人中,头一个将我提拔为董事会成员,前年更是让我从六个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升任常务董事。“不瞒您说,这次的事,我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我把辞职信放在茶几上,向社长低头道歉,并坦白了事件的原委。“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社长不禁叹道,他包养赤坂相熟的陪酒女已近十年。

我看着他,无言以对。“既然如此,不如就把解雇改成降职,这样他们不就满意了吗?剩下的事情,交给木佐贯处理就好了。”“这可不行。这次的事,我和小堺一起引咎辞职是最佳的解决方案。只要我离开公司,他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可是,因为这种事情辞职,你不觉得太不值得了吗?”“我们不能确定小堺的背后是否另有其人,如果现在放宽对我的处分,假如有一天事情见了光,社长您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虽然我相信小堺背后并没有人撑腰,但还是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社长面有难色。“下周一,我会同时宣布小堺的处分和我离职的消息。”

我站起身。

社长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一言不发。

宣布小堺的处分后,过了两天,珠美周三打来电话。在发生关系的那一夜,她记下了我的手机号码。此时,我正在公司整理私人物品。“我完全没想到。”珠美一上来就表达了她的惊讶。“我想了很多,但好像没有别的路可走。”

不知道为什么,我猜到她会打电话过来。“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这跟你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是跟我没关系……”“莫非,你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抓?”我胡乱揣测道。“你跟警察说过了吗?”

看来我蒙对了。她打这通电话,目的果然是这个。“我还没报警,目前还在考虑该怎么做。”我半开玩笑地故意用凝重的口吻说道。“我从来没有让你辞职啊。”“但是,你对我的威胁,让我不得不辞职。这是事实。”“我什么时候威胁你了?我是在求你帮忙啊。”“‘如果小堺被开除,不好意思,全公司都会听到那段录音。那样的话,你也就完了。’——这是你的原话吧?我有录音的。”“真是的,你居然录下来了?”“这叫以牙还牙。”

我确实录了音。“我有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就不报警。”“真的吗?”“嗯。”“什么条件?”“今后,我们保持关系好不好?”“保持关系?”听得出珠美很是惊讶。“我没什么朋友,或者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交朋友。”“那为什么要跟我保持关系呢?”“人总会需要和谁聊一聊,不是吗?辞职以后,我谁都不需要见,这种状态挺不正常的,不是吗?我指的不是要跟你上床,白天见面也可以,只要你有空。”“为什么偏偏是我呢?聊天的对象还怕找不到吗?”“这可不好说。况且,现在的我,有对你提要求的资本。”“资本?”“对啊,就是刚才的交换条件。”“如果我不答应呢?”“那我就找来律师,把事情告诉警方,反正证据我都有。”“怎么感觉你反客为主了呢?”珠美笑道,“好吧,算我输了,今晚七点我还是在那家酒店等你,毕竟是我连累了你,今天我请你美餐一顿。”“这再好不过了。”“不过,都不许再录音了哦!”珠美道,“那,到时候见。”

她挂断了电话。@“你为什么不结婚呢?”珠美一边在刚烤好的肉片上撒盐,一边问道。“应该是觉得照顾别人很麻烦吧。”说着,我把一片只蘸了芥末的肉塞进嘴里,肉肥而不腻,烤得很香。“挺好吃的。”“我没说错吧,”珠美附和道,将撒了很多盐的肉放进嘴里,“太好吃了!”

从声音听出她很是享受。

她介绍的这家店位于八丁堀,是一间专卖近江牛肉的烤肉店。店家为我们安排了二楼铁板烧角落的位子,厨师现场为我们烤着肉和海鲜。

我们各自点了杯红酒,不时喝上一小口。“既然步入婚姻,那就不算外人吧。再说了,照顾也不是单方面的,而是相互的。”“我不喜欢养着别人。老婆或许经济独立,但孩子百分之百要靠我来养吧?我可没这个兴趣,我从来就不喜欢小孩。”“那毕竟是你自己的骨肉啊,又不是别人的。”“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想要孩子呢?”“其实我并不讨厌小孩,只不过,我有点害怕当母亲,对此非常恐惧。”“不都说这种事情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吗?”“我一直认为自己做不到像我母亲那样,带着这样的心态生孩子,总觉得心里有愧。”“你母亲很能干吗?”“是的,我生长在单亲家庭,是母亲一手抚养我长大的。”“在札幌?”“我一直到大专毕业都在东京,我母亲一个人去了札幌。”“她再婚了?”“不是,是工作需要。母亲干护士这一行,她在一家大学附属医院干了很多年,那里的内科部长跳槽到札幌的大医院当院长,把我母亲也一并带了过去。后来她就一直留在札幌工作。”“那就是说,你母亲现在还是护士咯?”“不过去年她在医院病倒了,最近半年都在休养。”“是因为疲劳过度吗?”“蛛网膜下出血。”“这么严重。”“但她是在工作岗位上病倒的,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的确。”“母亲看起来还想继续干,我是希望她最好把工作辞掉。”“留下什么后遗症了吗?”“目前还没查出来,但护士的工作强度太大了,我不放心。”

我想起珠美先前曾经提过“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之类的话,我一边咀嚼着蒜瓣和肉片,一边说道,“我是不太能理解……”“不理解什么?”珠美疑惑道。“就是你不想生孩子的原因。你说因为自己做不到你母亲那样,这个理由很奇怪啊。你和你母亲本来就是两个人,你没有义务用她的标准要求自己。再说了,你生的小孩,与你,也是截然不同的个体。”

珠美沉默了一会儿,仿佛也想说服自己,幽幽道,“对我来说,母亲是最重要的人。与其生孩子,不如把时间精力省下来,孝顺她老人家。”“你这种想法我多少还是理解的,”我望着身边的珠美,她的侧脸特别好看,“报恩是人之常情,比起宠爱自己的小孩,报答别人的恩情要有意义得多。”“完全同意。”珠美一副正中下怀的样子。“可是,对你来说,小堺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人吗?”我随口问道。“他对我母亲特别好。”珠美一脸诚恳地说。

在吃完最后一道蒜香炒饭后,我们被安排到一楼的吧台就座,店家提供了沙冰和咖啡。珠美当着我的面付了账。

此时刚过九点。“今天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这点小意思,不算什么,说起来我真的完全没想到你会辞职。”“小堺最近怎么样?”

依照木佐贯的汇报,在被公司要求主动递辞职信后,小堺不声不响,当场写了辞职信,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从前天到现在一直都没回来。”珠美事不关己地说。“没回来?”我追问道。“我猜他是去找那个女人了。”“但你不是说他要跟她分手吗?”“分手的前提是,他没被公司解雇。”珠美看我的眼神带有几分挖苦的意思。“你这样看我也于事无补。”“没错没错,”她的态度忽然松懈下来,脸上露出笑意,“好像我的计划整个落空了,果然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成不了大事。”

她故意装出自嘲的口气。“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珠美想了想,又把问题推给了我,“你呢,你有什么计划?”“也谈不上什么计划。先休息一阵子再说吧。”“其实你大可不必辞职的。好不容易出人头地,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可以当社长。”

这回轮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珠美。“你是想说,我不配说这种话,对吗?”“知道就好,”我也笑了,“既然小堺不在家,我们再找一家店继续喝吧。放心,我会负责把你送回家的。”“别说一家,今晚不管多少家我都奉陪。”说着,珠美从高脚凳上站了起来。@

我带着珠美,前往经常光顾的位于银座四丁目的酒吧。

从刚进公司那会儿就常去喝酒,算起来总有三十年了。

我和珠美并肩在吧台边坐下,店长立刻目不转睛地打量起珠美来。店长在工作方面一向很专业,我不希望珠美对他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你别把人家给吓着了。”我对上前为我们点单的店长说。“不好意思。”他朝珠美点头示意。

珠美显得有些尴尬。“你别介意,因为我从来没有带朋友来过,这不,连店长都把你当成稀有物种了。”

我的解释似乎让珠美自在了一些。“我第一次来你们店是几年前来着?”“二十八年前。”店长的数据非常准确。“二十八年……”珠美惊讶道。“今天要来点什么?”店长的态度已然恢复如常。我点了山崎威士忌加冰块,珠美也要了一杯。“我五岁那年,比我小两岁的妹妹因为肺炎死了。”

我把妹妹去世的原因,还有父母分居的种种,细细讲给珠美听。为什么会聊起这些,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在实死的时候,我深深感受到,人生中一个小小的失误,经常会酿成严重的后果。”

珠美听着,不发一语。“就在被你威胁的时候,我又一次闪过这个念头,瞧,一个小失误,又一次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说到这里,我又续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你呢?”我问。“我也要吧。”珠美点点头,将剩下的酒喝掉。冰块撞击玻璃杯壁的声音格外悦耳。“但是,仔细想来,我又觉得事情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你以为的那样?什么意思?”

两杯加冰威士忌放在我们面前。“虽然一直以来,我都对此深信不疑,但仔细想来,微小的失误酿成严重的后果,这种说法实则矛盾。微小的失误带来微小的后果,严重的失误造成严重的后果,这才合乎常理。如果已然酿成严重后果,那么失误就不可能是微小的。就算看起来不过是无足轻重的错漏或误判,可实际上,背后也都埋藏着更为深切的因由。只不过,我们总是忙着收拾烂摊子,被眼前的结果闹得精疲力尽,与事情的本质和真相失之交臂。因此,那些严重的失误才总是被我们当作小失误看待,不是吗?”“也就是说,你所犯下的失误,也是如此?”珠美顺势问道。“没错。我刚开始只是觉得,那天自己喝得烂醉,一不小心,没能抵挡住你的诱惑。完全没有意识到被录了音,也是因为在床上太投入的缘故。”“实际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虽然这话我说不太合适。”“不,其实并非如此。一个员工捅了篓子,他老婆突然找上门来,在这个时候,我就应该有所警觉。首先,约在酒店的咖啡厅见面已经很出格了;其次,也不该应邀一起吃饭喝酒。退一万步说,初次见面当晚就发生一夜情,换作以前的我,根本不可能这么做。”“既然如此,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晚上,我的行为绝对不是什么微小的失误。”“所以,你才选择了辞职?”“是的,我认为这应该是最妥当的决定。”“你的想法我不太能理解。人经常会鬼使神差做出一些事来,例如对某个人推心置腹,毫无防备,又或是很轻易地落入某些廉价的陷阱。但这毕竟是极少数的情况,难道不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吗?况且,你犯的错也并非无法弥补,这次的事情,其实还有足够的转圜余地,不是吗?可是你却主动放弃了常务董事的职位,真是太荒唐了!”“也许我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吧。”“我也觉得。”“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在被你引诱的时候,我就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了。你刚刚说,人会鬼使神差做出一些事来,的确,可即便如此,这些鬼啊神啊,并不是由外而内的,它们早就在我心里住着了。”“也就是说,你其实根本没把事业当一回事?不过是等待时机,好从公司抽身出来?”“我并没有不把事业当一回事,也没有明确的辞职打算,但反观整件事,无论是轻易落入你的圈套,还是被威胁后选择引咎辞职,潜意识里有这样的念头却是不争的事实。”“照你这么说,错并不全在我了?”不知道为什么,珠美的口气听上去有点失落。“这就要看你从哪个角度分析了。假设现在有一颗炸弹,有人点燃了导火线,直接导致爆炸。那么这个罪犯,可不可以把责任推给制造并将炸弹放在那里的人呢?能够推卸多少责任呢?”

我喝了一口冰水,润了润喉咙。“其实,我想聊的并不是辞职的事。”

珠美看着我,满脸疑问。“我一直认定,妹妹的死,原因就在父母的一个微小的判断失误,最终酿成了严重的后果。然而现在我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而且,这个事实,当年只有五岁的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却又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不自觉地扭曲了那段记忆,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一场不幸的事故,别无其他。我这么做,一来是出于对父母的同情和顾虑;二来,也是想要逃避自我谴责,即便当时年仅五岁,可我太过无能为力,只能在一边袖手旁观。当时,如果父母真的关心妹妹,一定会把出发的时间延后。毕竟,妹妹两天前就开始发烧了,她才三岁,再说,父亲的老家到东京要坐七个小时的火车。可是,父亲选择以我祖母的安排为优先,母亲则顺从了父亲的意愿。他们两个都把年幼的女儿等而次之。就这样,妹妹因为肺炎轻易送了命。结果,父母选择了分居,他们都把责任推给了对方,用这样的方式维系各自的日常生活。唯有如此,他们才能让自己背负的责任轻一点。小的时候我就看穿了,他们两个就是这种人,只会为自己考虑。可是,我刚才也说了,后来我尽量不去想这些。毕竟我还要靠他们抚养,总不能被他们讨厌吧?哪怕我心里很清楚,他们就是害死我最心爱的妹妹的罪魁祸首。”“不要这么说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珠美低声说。“为什么?”“因为你妹妹的离开,他们比谁都要痛苦。而且,如果分居可以让他们觉得负担没那么大的话,没有人可以拿这一点指责他们。或许,他们的分居给你造成了很大的童年阴影,可是,如果同在一个屋檐下,吵吵闹闹地过日子也未必是更好的选择。拿我来说吧,我也被我父亲抛弃了,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童年有多不幸。我母亲给我的爱,完全填满了父亲留下的空缺,甚至还有盈余呢。”珠美苦口婆心地说,“我觉得,我们不能去恨自己的父母。哪怕他们再怎么坏,也是他们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如果无法对父母感恩,人就永远陷在仇恨里,无法自拔。”“这么说来,你不恨抛弃你的父亲吗?”“当然不恨。”“可是,你会为了丈夫和母亲,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做出恐吓别人的事,这难道不是受了你父亲的影响吗?如果不是他抛弃了你们母女,我想你应该会更懂得掌握分寸才对。”“嗯,也许吧。的确,我的所作所为并不值得赞赏,但是为了保护小堺和我母亲,我除了这么做别无他法。”“我反而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老公在外面有别的女人,还因此在公司捅了篓子无法立足,作为他的妻子,你根本没有能力解决这一系列的问题。更何况,你首先应该考虑的,并不是如何让小堺不被公司开除,而是为什么会被老公背叛。我觉得,你不愿意追究自己的责任,用胡闹的方法处理问题,不过是想逃避而已。”“小堺跟那个女人搞在一起可不是我的错。是她引诱他的。而且,我从来不想改善我们的夫妻关系。因为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婚姻能给我带来安稳的生活就够了。”“可是,你的想法小堺不一定接受。你们两个既不相爱,也没有孩子,他凭什么要跟你保持婚姻关系呢?”“但夫妻就是夫妻,既然结了婚,就不可能轻轻松松地任由他想分就分。”“那如果他承诺,一辈子负担你的生活费,以此为条件跟你离婚,你会签字吗?”“我多半不会签。这种承诺完全不可信,要是他死得早,他说过的话不就成了空头支票吗?但如果有这层婚姻关系,他的大笔财产就会自动转移到我的名下。”“原来如此,你也不想让孩子分薄了你的份额吧?”“没错。”

聊到这里,我感到酒劲略微上来了。不知不觉,我们喝到了第五杯。我不得不收回之前的话,珠美似乎是个爱喝酒的人。“你不结婚,是父母的原因吧?”她的脸色一如往常。“是的,我不想要孩子也是这个原因。我想,在我妹妹去世的那段日子,我父母的婚姻生活已经出了问题。他们在工作方面也是各有各的发展,互不相让的感觉。当然,他们两个的结合对彼此也有一定的好处。一方是势头正旺的哲学家,另一方是才华横溢的女画家。但说到底,他们都只关心自己的事业。父亲一门心思埋头研究哲学,母亲则全身心投入创作。我妹妹发烧,他们也不为所动,不肯更改出发时间,这就说明他们一点都没把妹妹放在心上。所以父亲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母亲也懒得站出来提反对意见,不愿意跟父亲产生无谓的争吵。”

虽然看上去毫无醉意,珠美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就算如此,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这跟过去多久没关系。我想说的是,哪怕是亲子关系,抑或是夫妻关系,说到底不过如此,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你就好像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被关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珠美的声音满是哀愁。“是啊,也许你说得对。我自己也有类似的感觉。”“把这些都忘掉吧!你父母的事情也好,妹妹的事情也好,全忘掉!”

我直起身子,轻轻摇摇头。望着面前架子上一字排开的洋酒瓶说道,“但是,那时候,我是真的很痛苦。妹妹死了以后,我特别难过。就算那已经成了半个世纪之前的陈年旧事,每当回想起她的脸庞,当年缠绕着我的悲伤还是会如期而至。不仅如此,我还会想,父母一点都不了解我所经历的痛苦,又或者,他们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却对我这个儿子视若无睹,根本不关心我在想些什么。关于妹妹的死,他们从来没有对我坦露过心迹,哪怕是一句‘对不起’都没说过。”

时至今日,每当看到街头的小女孩,我都会想起在实。母亲,还有死去的父亲,都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我却还记得。我看待在实的方式和视角跟五岁的时候别无二致。那段时间,我是那么近距离地关注着在实,比父母冰冷的视线亲密得多,我一直爱护着她。而上天夺走在实的生命,对于我的人生,也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件。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兄妹,他们被形形色色的纽带联系着,纽带的粗细、长短以及材质各不相同。我与在实之间的纽带恐怕极为特殊。但突然有一天,这根特殊的纽带忽然被硬生生地切断了,这对我造成了莫大的冲击。近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我之所以还对妹妹的死耿耿于怀,一想到就会陷入往事无法自拔,原因恐怕就在这里。“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听到珠美的声音,胡思乱想的我忽然回过神来,我抬头看着她。“明天要去公司吗?”珠美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充满温柔和爱怜。

我看着她那张似曾相识的脸,默默摇了摇头。@

四年前的夏天,我患上了“海螺小姐综合征”。

这是一种精神疾病,表现在一到周日的傍晚,电视里传出《海螺小姐》主题歌的时候,整个人就会陷入抑郁,心想:“哎呀,明天又要上班了……”

六月,我刚刚就任公司董事,事业发展春风得意。甚至主动放弃休假,一心扑在工作上。

可是,我的精神状态却如此消极,抗拒工作,这不禁让我不知所措。

后来,不管我如何自我说服、鼓励、抚慰,每到周日黄昏时分,心情都会变得格外低落,完全不想去公司。第二天,我怀着必死的决心出门上班,工作倒也能够按部就班地妥善处理。然而,就这样过完一周,一到周日,抑郁的心情又会如期而至。

一直到年底,我的精神状态始终如此,症状逐渐加重。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海螺小姐综合征”,抑或被称为“星期一抑郁症”的轻度抑郁状态。

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因为这种病求医问药,也坚决不愿服用精神药物。

岁末年初的假期,症状明显好转,我稍稍松了一口气。接着,到了工作日前一天,熟悉的抑郁情绪再次卷土重来。

第二天早上,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总算在公司露了脸。我出席了年初的董事会,下午去参加行业新年派对,顺便和几个客户去银座的夜总会应酬。后来,有生意往来的啤酒公司董事带我去他相熟的小酒吧,我遇到了在那家店工作的香代子。

应酬到接近零点,我带着香代子告辞。从傍晚一直喝到深夜,那时我已经很醉了。周五夜晚,对于周日的到来,我已然心生恐惧。总觉得,这回恐怕再也无法战胜自己,去公司上班了。因此,我不想独自面对这一切。

我特意叫了一辆出租车,带香代子去浅草一家熟识的寿司店。

我点了热的清酒,又点了姜片做下酒菜,香代子可能是肚子饿了,津津有味地吃了许多寿司。那家店的手握寿司的确美味。

香代子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实际上已经三十五了。她和那家酒吧的老板娘曾经是同事,对方自立门户的时候,也把她招了进去。“美沙枝野心可大了。”她如此评价老板娘。“你没有野心吗?”我问。“我没有什么东西是特别想要的。小时候就是这样,所以现在得过且过呗。”她笑着说。她姓小柳,本名就叫香代子。

那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提及海螺小姐综合征。热清酒慢慢驱散了浑浊的醉意,头脑变得异常清晰。我仿佛听见心中有一个声音,指引着我向香代子倾诉。“最近半年,我越来越痛苦。不瞒你说,我感觉就快要撑不住了。”我坦诚道。此前,我始终拒绝承认这一点。

香代子并没有给予无关痛痒的鼓励,而是沉默了一小会儿,问道,“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歌?对你来说特别有意义的,只要一听,就想回到当年重新来过,那样的歌,有吗?”

我颇感错愕,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到音乐。“如果有那么一首歌,对你来说特别有意义的话,从今天开始,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听一听,每天都听。一个人也好,在人群中也罢,总之随时随地都可以听。这样的话,症状就会慢慢减轻,直到彻底康复。”

虽然决定不妨一试,但我还是对她的说法表示了怀疑,“症状为什么会消除呢?”“心病还需心药医,自己的问题,自己最清楚。或者说,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治好自己的心病。其实,疾病和外伤也不例外,但心理问题尤其如此。不过,你的内心比较虚弱,现在的你没有力量治好自己。因此,去找寻从前的自己吧,让他帮你疗伤。”“只要听听歌这么简单?”“没错。听歌,回想当时的自己就够了。就算不是愉快的回忆也无所谓,想跟从前的自己面对面,聊聊天,怀着那样的心情就好。”“那,我需要跟当时的自己说什么吗?”“不需要。只要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样子就足够了。”“好吧……”“想到什么歌了吗?”“应该有。”“那就好,回家以后立刻上网下载,听听看吧。这样一来,熬过这周绝对不成问题,下周的情况一定会更好。”“你是学这方面的吗?”“我大学学的是心理学,但这倒跟大学没什么关系。小时候我的自律神经严重失调,各种治疗方法试下来,这种方法是最有效的。所以不用担心,肯定会有效果的。”

当晚,我一到家,就在数码播放器里下载了那首“特别有意义的歌”,戴上耳机听了起来。家里有一套早年购置的音响设备,但已长久不用。因为从事宣传和策划方面的工作,我会关注近期流行的歌曲,但年轻时购买的CD早在十多年前就处理掉了。

我选的歌是A-Ha的 Stay On These Roads。这首歌在我刚进公司的那几年特别流行,跟当时的女友约会,每次等她的时候我都会用随身听播这首歌。

她是有夫之妇,比我大六岁。我们因为工作认识,一起去台湾出差时发生关系。交往了一年左右,她丈夫被调去中东的迪拜任职,她也辞掉工作一同前往。也许只要我开口求她留下来,她会选择我,但当时的我并不想这么做。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也从未联络过彼此。

在她离开后不久,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深深地爱着她。

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从来不曾像爱她那样爱过任何人。

彼时,我为什么会喜欢 Stay On These Roads 这首歌呢?

歌曲的高潮部分反复唱着“不要离开这条道路”,这是否唱出了我的心声呢?

Stay on these roads

We shall meet, I know Stay on these roads

Stay on! My love

We shall meet, I know I know

时隔二十多年再听这首歌,我回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一边听,我一边打开电脑,第一次在搜索框中输入了她的名字。很快地,我在脸书上找到了她开设的账号。应该是她没错,简短的个人介绍和小小的头像照片都与她的情况吻合。她目前住在法国,育有两个孩子。我们交往的时候,她曾经非常担心自己无法生育……

一切如香代子预料的那样。

两天后的周日,我勉强撑了过去。接下来的两周,虽然抑郁情绪还是挥之不去,但我察觉到某些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后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症状彻底消失了。

我和香代子也开始交往,周末我时常去她家,或许这才是症状不再出现的首要原因。@

两年前,香代子结婚了。

对方是酒吧的常客,跟香代子同龄,离过婚。当得知对方与前妻分手才半年就向香代子求婚,我不禁问道,“那个男人靠得住吗?”“听说只要结过婚,就很难忍受独身的日子,”香代子笑道,“不过像你这种长年单身的人,恐怕很难适应和别人一起生活吧。”

我和香代子的关系保持了一年。得知她准备结婚,我们早已毫无瓜葛。

分手不是因为吵架,也不是任何一方移情别恋。

她知道我不打算跟任何人步入婚姻后,果断放了手。在女人看来,不想结婚的男人恐怕是最没有魅力的。也就是说,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跟任何一个女人交往超过两年。

很多人都说,四十岁的男人是跟自己的习惯结了婚。但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坚定不移的生活方式。虽然我不讨厌打扫房间或洗衣服,也不怎么擅长做饭,更没有特别执着的兴趣爱好。

前前后后在职场干了将近三十年,却因为这次的事件退了下来,工作对我来讲似乎也并没有占据决定性的重要位置。

辞职后,过了一周,我时隔半年联系了香代子。我们约好次日见面。每年,我们都会像这样见上两三次,吃吃饭,喝喝茶。

我在西神田一家荞麦店等她,她手里拿着折叠阳伞,走了进来。

因为过了午餐时间,一直人满为患的店内顾客寥寥无几。虽然还在五月里,外面阳光普照,已然是一幅初夏的景象。我一眼就看出她的小腹鼓鼓的。她在我面前坐下,长发盘在头上。她看起来瘦了一点,下巴尖尖的,一双大眼睛,目光比往常更为温和。“几个月了?”我问。“被你看出来了?快六个月了。”她笑道。“恭喜你啊。”“谢谢。”她点了点头。

店员端上荞麦茶,点完单以后,我们相对无言。“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不过,生完孩子,给我个消息好吗?”我说。“好的。”“对了,你老公不是说不要孩子的吗?”“他好像是不想给我压力,因为我年纪也大了。”

她三十七岁结的婚。今年三十九岁。对于怀孕生产来说,的确是高龄。“不过,现在多好,你总算也要当母亲了。”“是啊。”“不过,一想到你终于离开了我所在的世界,还是有点难过呢。”“你总是说这种话。”香代子笑道。

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分为有小孩的世界和没有小孩的世界两部分。人一旦长大,就去到了“没有小孩的世界”,而绝大多数人,在成为父母以后,又再次回到“有小孩的世界”里去。

我告诉她从公司辞职的消息。香代子连声追问,“真的假的?不会吧?”

我略过了关于小堺珠美的事,语焉不详地解释道,“出了些纰漏,我不得不承担责任。”“可是,你现在突然辞掉工作,今后有什么打算吗?”“我还没决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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