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大作家.短故事爱情篇(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3-02 06:5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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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查尔斯·狄更斯

出版社: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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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大作家.短故事爱情篇

缘:大作家.短故事爱情篇试读:

初恋

埃米莉亚·帕尔多·巴桑那时多大?十一岁还是十二岁?或许更可能是十三岁,因为十三岁以前认真恋爱为时不免过早;但是我不敢确定,因为南方我乡村里的人们心智早熟,如果这场意乱情迷要归咎于心这个器官的话。

虽然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至少我可以确切说出我的初恋是怎么萌生的。我很喜欢——在我姨母去教堂晚祷时——溜进她的卧室,把五斗柜中摆得整整齐齐的东西翻上一气。那些抽屉对我来说就像个博物馆;在其中我总能找到些稀罕物,或者古董,它们散发出一种古老神秘的气味,是熏香了她的白色亚麻织物的那些檀香扇的香气。已经褪了色的绸缎针插;用棉纸精心包裹着的编织手套;圣人的图片;缝纫材料;缀着珠子、琥珀和银制念珠的蓝色天鹅绒手提包:这些是我在抽屉的各个角落中找到的物件。我经常会将它们仔细琢磨一番,再放回原处。但是一天——直到现在我仍对此记忆犹新——在最上面那个抽屉的角落里,几个旧蕾丝领子上面,我看到某个金光闪闪的东西——我伸手进去,无意中弄皱了蕾丝,拿出了一幅肖像画,那是一幅象牙小像,大约三英寸长,镶着金框。

第一眼我就被它迷住了。一束阳光穿过窗子,照在那个迷人的肖像上,她似乎就要从黑色背景中呼之欲出,向我走来。那是个最可爱的人,只在我青春期的梦中见过。画像中的女子应该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她不是单纯的少女,也不是半开的花蕾,而是美丽盛放的女人。她鹅蛋脸,但并不太长,她的双唇饱满,微微张开,带着笑意,她的眼睛微微瞥向一边,下颌处还有个浅涡,仿佛是被丘比特用淘气的手指尖戳成的一样。她的发式奇特,但是很雅致;一小组卷发呈圆锥形,一个压一个地贴在两鬓,头顶还绑着一根大发辫。这种老式发型中,脖子后面的头发是盘起的,这令她年轻脖颈的柔软彰显无遗,上面也有个她下颌上那样的浅涡,但是更加模糊和精致。

至于她的衣服——我并非冒昧地认为我们祖母那辈人的衣服不如我们妻子这辈人的衣服端庄,或者说过去的告解神父们比现在的更为宽容;我倾向于赞同后者,因为在七十年前女人们以信奉基督以及虔诚而自豪,在如此严肃而重要的事情上不会不听从神父的指引。不可否认的是,如果今天任何女人穿成画像上这位女士的样子,出现在公众面前,将会引来蜚语流言;从她腰部(在腋窝底下)往上,她只裹着几层半透明的薄纱,这并未起到掩盖作用,而是彰显出她的两座雪峰,其间挂着一串珍珠。更欠端庄的是,她摊开了那两条朱诺女神才配得上拥有的浑圆手臂,手臂末端是形状美丽的双手——说双手并不确切,严格地说,画上只能看到一只手,手中握着一块有着繁复刺绣的手帕。

直到今天我还很惊讶,这幅小像竟对我产生了如此惊人的影响,我竟然那样入迷,几乎是屏住呼吸贪婪地看着那幅肖像。我已经在别处看到过很多印着漂亮女人的照片。时常是在画报上,在我们餐厅神话题材的版画上,或者在店铺橱窗里,一张美丽的面庞,或者一个匀称优雅的身影吸引着我早熟的艺术眼光。但是在我姨母抽屉中发现的这张小画像,除了极度的美貌外,对我来说,它因其所具有的一种微妙的、充满活力的气息而显得栩栩如生;你可以看出它不是画家随意空想虚构的,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的画像。温暖而丰富的色调让人觉得,在那珍珠母色的皮肤下,血液是温热的。她的双唇微张,露出瓷白的牙齿;为了使幻象完整,在镜框的周围有一圈真头发,呈栗色,鬈曲丝滑,它曾长在画中人的鬓角处。

正如我所说的那样,这不仅仅是个摹本,而是一个有生命的人的映像,它与我只是被一层玻璃隔开了——我紧紧抓住它,对着它呼吸,这位神秘女神的温暖似乎传到了我的双唇,并在我的血管中往复循环。此时我听到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是我姨母做完祷告回来了。我听到她因哮喘发出的咳嗽声,以及她因患有痛风而沉重缓慢的脚步声。时间刚够我把肖像放进抽屉,关上,然后走到窗子旁,摆出一副无辜淡漠的样子。

我的姨母进来时发出很大的声音,因为教堂里的冷气让她的鼻黏膜炎加剧,成了慢性病。看到我后,她布满皱纹的眼睛亮了起来,伸出干枯的手友好地拍了拍我,问我是不是又如往常那样翻她的抽屉了。

然后,她咯咯笑着说:“等等,等等,”她补充道,“我有东西给你,你会喜欢的。”

她从自己的大口袋中抻出一个大纸袋,又从袋中拿出三到四块口香糖,粘在一起,令我作呕。

我姨母的那副样子让人并无食欲吃这些糖;随着年龄增大,她的牙齿脱落,眼睛异常昏花,瘪瘪的嘴上长出的那圈胡子,或者说是硬毛,足有三英寸宽,几缕暗淡花白的头发拂在灰黄的鬓角上,脖颈像脾气好的火鸡冠子一样松弛苍白——简而言之,我没拿那几块糖。呸!我产生了一种愤慨之情,一种男子气概的抗议,于是用力说:“我不要,我不要。”“你不要?真是个奇迹!你这个比馋猫还贪吃的小家伙!”“我不是个小男孩了,”我大声说着,努力挺直身板,并且踮起脚尖,“我不喜欢吃糖。”

我姨母半是打趣半是挖苦地看着我,最后,我带给她的乐趣让她实在忍不住了,她发出一阵大笑,这让她更加难看,那可怕的下颌像散了架一样。她笑得太厉害,以至于下巴都歪到了鼻子那,双唇几乎不见,而且更凸显出了那两条皱纹,或者说两道深沟,还有面颊和眼皮上数不清的褶子;同时她的头和身体因大笑而晃来晃去,直到最后咳嗽起来,才使爆笑中断。在大笑和咳嗽的间歇老妇人无意中喷了我一脸唾沫。我感到羞耻,极为嫌恶,因而飞快地跑到了我母亲房中,用肥皂和水洗净了自己,然后又开始对那女子的画像思慕不已。

从那日那时起我便无法忘怀于她。姨母一出门,瞬时间我就溜进她的房间,打开抽屉,拿出那副小画像,看得如醉如痴。看着它,我想象着她脉脉含情的双眼透过遮盖它们的撩人睫毛,直视着我的眼睛,她白皙的胸部高高挺起。我开始不好意思吻她,想象着我的鲁莽会让她气恼,只是将她紧紧压到我的胸前,或者举起她贴到我的面颊上。我的一切思想和行动都奉献给了这位女士。我用最具教养和最优雅的举止待她。进入姨母房间打开抽屉之前,我会梳洗打扮一番,把自己弄整齐,就像我看到别人去赴情人约会前所做的一样。

我经常会在街上遇到同龄的其他男孩,他们为自己瘦小的心上人而自豪,总会得意地给我看情书、照片和花,并且问我是不是没有相互通信的心上人。一种难以名状的羞怯感让我的舌头打了结,我只会神秘而傲慢地微微一笑,算作回答。当他们盘问我他们的小女朋友是否美貌时,我会耸耸肩膀,轻蔑地称她们是丑陋的傻瓜。

一个周日,我到几个小表姐妹们的家里玩,她们真的很漂亮,最大的那个还不到十五岁。我们在照一面立体镜,忽然一个小姑娘,最小的那个,最多只有十二岁,偷偷拉住了我的手。她惶恐不安、脸红得像个火盆一样,对我耳语道:“给你这个。”

我感觉到掌心里被塞进了一个柔软新鲜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枝带着绿叶的玫瑰花苞。那个小姑娘用眼角瞥了我一下,微笑着跑开了;但是我用如约瑟夫那清教徒式的口吻大喊着回答:“给你这个!”

我将那枝花苞扔到了她的鼻子上,这一无情的拒绝让她潸然流泪,后来一下午都对我怒气冲冲。为此事她至今也没原谅我,尽管她已经结了婚,并且有了三个孩子。

我姨母晨昏时分在教堂总共待两三个小时,这时间太短了,不足以让我来仰慕那个迷人的肖像,最终我下定决心将小像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一整天不管去哪里都避着人,像犯了什么罪似的。我觉得,这幅肖像可以透过衣料构成的牢笼,看到我的全部行为,这个想法让我走上了荒唐的极端,以至于如果我想挠痒痒,提袜子,或者做其他任何与我纯洁爱情的理想相左的事情,都会先取出小像,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才会觉得可以自由地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了。事实上,自从偷窃成功以来,我的怪异行为不再受任何限制了。晚上我将它藏在枕头下,睡觉时都十分戒备;我把这幅肖像放在靠墙的位置,自己睡在外侧,但我几乎上千次地醒来,害怕有人来拿走我的宝贝。最终我把它从枕头下抽出来,放到我的睡衣里,挨着左侧胸膛,第二天可以看到胸膛印上了相框的花纹。

与亲爱的小像亲密接触,这让我做了不少甜蜜的美梦。画上的女人,不再是肖像,而是正常身材、有生命、优雅得体、和蔼可亲、美丽绝伦的真人,她会向我走来,用一辆高速的、能飞的火车把我带到她的宫殿。她会用甜蜜的权威让我坐在她脚边的凳子上,将她形状美丽的手放到我的额头上,爱抚我的眉毛、眼睛和乱乱的鬈发。我给她读一本大大的弥撒书,或者弹鲁特琴,她赐以微笑,感谢我的诵读和歌声带给她的愉悦。最终各种浪漫的回忆在我脑中泛滥,有时候我是个男侍从,有时候又是个行吟诗人。

事实上,由于所有这些奇特的幻想,我开始明显消瘦,我父母和姨母注意到了这种变化,非常忧虑。“在这个危险而关键的发育年龄,任何事都是值得警惕的,”我父亲说,他曾读过一些医书。他焦虑地研究着我的黑眼圈、呆滞的双眼、苍白收缩的嘴唇,尤其是完全不想吃任何东西。“玩会吧,孩子;吃点东西吧,孩子,”他会对我说,而我萎靡地回答:“我不想。”

他们开始谈论让我分心的事物,提出带我去剧院;打断我学习,给我喝刚挤出来、还冒着泡的牛奶。后来又用冷水浇在我头上和后背上,以使我神经强健;我注意到,我父亲坐在桌旁时,或者早晨我走进他的卧室问好时,他都会盯着我看上一会,并且会用手捋着我的脊柱摸摸脊椎骨。我心虚地垂下眼帘,决心宁死也不坦白我的罪行。一旦我摆脱了家人亲切的关怀,我就独自和肖像上的女士待着。最后,为了离她更近些,我想我应该把冰冷的水晶去掉。要将此想法付诸行动时我浑身哆嗦;但是最终我的爱情战胜了因为这种亵渎行为让我产生的莫名恐惧,凭着娴熟的技巧我成功地去掉了玻璃,露出了象牙的底衬。我将嘴唇压到像上时,可以闻到她发梢的微微香气,我更加逼真地想象那是个活人,我正用颤抖的手牢牢抓着的活人。后来我觉得天旋地转,晕倒在沙发上,手里还牢牢抓着那幅小像。

苏醒过来时我看到了我父亲、母亲和姨母,他们都弯下腰担心地看着我;我在他们脸上读出了恐惧和惊惶;我父亲正摸着我的脉搏,他摇摇头,小声说:“他的脉跳得很不规则,几乎都摸不到。”

我姨母正试图用她那爪子般的手指将画像从我手里拿走,我下意识地藏起它,抓得更紧了。“但是,我亲爱的孩子——放手,你弄坏它了!”她大声叫嚷,“没看到你把它弄脏了吗?我不是责备你,亲爱的——你要看多少次都可以,但是别把它弄坏了;放手,你要把它弄坏了。”“给他吧,”我妈妈央求道,“这孩子病了。”“什么都要!”那位老处女答道,“给他吧!谁会再给我画一张这样的像——或者让我恢复那时的样子啊?现在没人画袖珍像了——这是过去的玩意,我也是过去的玩意,不再是这幅画像上的人了!”

我震惊地睁大了双眼;我的手指松开了那幅小像。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够开口说话:“你——画像上的人——是你?”“你认为我现在不那么漂亮了么,孩子?呸!一个人二十三岁的时候总是更漂亮些,比起——比起——我不知道多大,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

我的头垂了下来,差点又昏过去;不管怎样,我父亲把我抱到了床上,让我喝了几勺波尔图葡萄酒。

我很快恢复了健康,而且再也不想走进我姨母的房间了。

冬青旅馆的擦靴匠

查尔斯·狄更斯一生中都去过哪些地方?我问他这个问题时,主啊,他一再说他哪里都去过了!那他都做过些什么?上帝保佑,他从事过你他说得上来的全部职业,差不多吧!

见闻丰富?啊,当然是。他可以向我保证,在所有他遇到的事情中,哪怕我只了解到其中的二十分之一,也能这么说了。哦,就他估计,与其让他说说都见过什么,还不如让他说说没见过什么更容易些。啊!那会有很多。

他见过的最稀奇古怪的东西是什么?啊!他不知道。他无法立即说出自己见过的最稀奇古怪的东西是什么——除非说独角兽——他在一个博览会上见过一次。但是假定一个不到八岁的小绅士要和一个七岁的美丽小女士携手私奔,我是否可以说这是个奇怪的开头?当然。那么这就是他幸运的眼睛看到的开头,而且他曾擦过他们私奔时穿的鞋子——它们太小了,他的手都放不进去。

要知道,哈里·沃默斯少爷的父亲住在艾姆西斯,沿着射手山走[1]下去就是了,离伦敦有六七英里。他是位精力充沛的绅士,相貌英俊,走路时头昂得高高的,身上有一种人们所说的激情。他写诗、骑马、跑步、打板球、跳舞、表演,所有这些都做得很出色。他对自己的独生子哈里少爷有种不寻常的自豪;但毫不溺爱他。他是位有着个人意志和观点的绅士,会意识到这点的重要性。因此尽管他与这个健康聪明的孩子的关系犹如伙伴,并且很高兴看到他如此喜爱读童话[2]书,永远听不腻他读“我的名字叫诺弗尔”,或者他唱“五月的新月散发着爱”,还有“当喜欢你的他已离开”之类的歌,等等;但他仍然保持着对这孩子的控制,而且孩子终归是孩子,人们希望中的孩子总是比他们本来的样子更像小孩。

这一切擦靴匠是怎么知道的呢?嗨,是他做助理园丁的时候。当然他不可能真做个助理园丁,但他夏天总是在窗畔的草地上割草、扫地、除草、剪枝,忙这忙那的,而不去刻意熟识那个家庭的点滴。甚至他从未料想哈里少爷会在一天清晨走到他跟前,说:“柯布斯,如果让你拼‘诺拉’,你会怎么写?”然后开始在所有的篱笆上一丝不苟地刻上那个名字。

在这之前他并没有特别留意过这两个孩子;但是看着这两个小东西一起到处走,彼此深爱对方的样子,真的很好。而且那男孩子有着怎样过人的胆量啊!你都想不到,他可以摘掉自己的小帽子,卷起小袖子,然后痛打一头狮子,如果他们遇到狮子的话他是会这样做的,曾经把她都吓着了。一天他停下脚步,她也一起停下,在擦靴匠正在锄草的碎石堆旁,大声说:“柯布斯,我喜欢你。”“是吗,少爷?听到这话我很自豪。”“是的,柯布斯。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柯布斯?”“当然不知道,哈里少爷。”“因为诺拉喜欢你,柯布斯。”“真的吗,少爷?那真让人高兴。”“只是让人高兴吗,柯布斯?能让诺拉喜欢,这可比上百万颗最为璀璨的钻石还要珍贵。”“当然,少爷。”“你想换个职位吗,柯布斯?”“少爷,如果职位好的话,我不反对。”“那么,柯布斯,”他说,“我们结婚时你会当上我们的主管园丁。”然后他为她裹好那件小小的天蓝色披风,搂着她走开了。

这两个孩子长着长长的富有光泽的卷发,眼睛一闪一闪的。他们在园中漫步,留下浅浅的美丽脚印,彼此深爱着。擦靴匠向我保证说这一幕比画还好看,就像一出戏一样。擦靴匠认为,鸟儿们相信他们也是两只鸟,总是环绕着他们,给他们唱歌。有时候他们会钻到鹅掌楸树下,坐在那里,搂着对方的脖子,柔软的面颊依偎在一起读故事,如小王子和龙、好魔法师和坏魔法师、国王的美丽女儿等。有时候他会听到他们计划在森林里盖个房子,养上蜜蜂和牛,完全靠牛奶和蜂蜜过活。一次他在池塘边遇到了他们,听到哈里少爷说:“迷人的诺拉,吻我,说你爱我爱得发狂,要不我就跳进去了。”擦靴匠毫不怀疑,如果她不遵从的话,他说得出,做得到。总之,擦靴匠说这些事情使他觉得自己也在恋爱——只不过他不知道到底跟谁。“柯布斯,”一天晚上哈里少爷说,当时柯布斯正在浇花,“我要出门了,在今年仲夏时节,到约克郡我祖母家去。”“真的啊,少爷?希望您能过得愉快。我离开这里后也会去约克郡。”“你也去看祖母吗,柯布斯?”“不,少爷。我已经没有祖母了。”“你没有祖母了,柯布斯?”“是的,少爷。”

孩子看他浇了会花,然后说:“我很乐意去那儿,柯布斯——诺拉也去。”“那么您会很满意的,少爷,”柯布斯说,“有您美丽的爱人陪伴在身旁。”“柯布斯,”男孩红着脸答道,“如果能够拦得住,我不会让任何人拿这个开玩笑。”“这不是开玩笑,少爷,”柯布斯谦卑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高兴,柯布斯,因为我喜欢你,你知道的,而且你将和我们住在一起,柯布斯!”“少爷。”“你觉得我去那儿后,我祖母会给我什么?”“我猜不出,少爷。”“一张五英镑钞票,柯布斯。”“哇哦!”柯布斯说,“那可是很大一笔钱,哈里少爷。”“人们能拿这笔钱干很多事——是不是,柯布斯?”“我相信,少爷!”“柯布斯,”男孩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在诺拉家里他们一直拿我跟她开玩笑,而且假装嘲笑我们的订婚——假装来取笑它,柯布斯!”“少爷,”柯布斯说,“这是人性的堕落。”

这个男孩和他父亲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满脸红光,朝着日落的方向在那里站了几分钟,然后说了声:“再见,柯布斯。我进去了。”便离开了。

如果我问擦靴匠他为何要在那一时间离开的话,他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答案。他也确实想过,如果愿意,他可能会在那个地方呆到现在。但要知道,他那时年轻,希望有所改变。那就是他当时想要的——改变。沃默斯先生得知他有意离职时,说:“柯布斯,你有什么不满吗?我之所以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如果我发现哪个雇员若有什么不满,我希望尽我所能给予纠正。”“没有,老爷,”柯布斯说,“谢谢您,老爷。我在这里的境遇很好,符合我对任何地方的期望。事实上,老爷,我是要去试试运气,找找我发财的机会。”“哦,确实,柯布斯!”他说,“希望你能找到。”而擦靴匠可以向我保证——他也确实保证了,用脱靴器碰了碰自己的头发,这是他目前从事职业的一种致意方式——他还没找到发财的门路。

啊,先生!时间一到,擦靴匠离开了艾姆西斯,而哈里少爷去了约克郡的老太太家,那个老太太甚至愿意把自己的牙齿都拿出来给他(如果她还有牙齿剩下的话),她太宠爱他了。可那个宝宝在做什么——你可以叫他宝宝,没有弄错——他带着他的诺拉离弃了老太太,正要到遥远的格雷纳格林去结婚!

先生,事情发生时擦靴匠也正在同一个冬青旅馆中(他曾多次离开这里去改善自己的境况,但总是因这样或那样的事而回到此处)。那天,一个夏季的下午,一辆四轮马车驶了过来,车上下来两个孩子。车夫对旅馆老板说:“我不太理解这两位小乘客的意思,但是照这位小绅士的话,他们希望被送到这里来。”这位小绅士下了车,伸手扶他的小姐出来,给了车夫些东西,对旅馆老板说:“我们今晚在这里过夜,请安排。需要起居室和两间卧室。两份排骨和樱桃布丁!”说完给她裹好那件小小的天蓝色披风,用手臂搂着她,昂首阔步地进了屋。

这两个小东西被独自引入了天使厅。擦靴匠让我自己判断人们在看到这一景象时有多么惊奇——特别是在他们没看到擦靴匠,但他看到了他们,并且向旅馆老板讲述了他所认为的这两个人远行的原因后。“柯布斯,”旅馆老板说,“如果这是真的,我必须亲自去一趟约克郡,让他们的朋友们放心。与此同时你必须盯着他们,哄好他们,直到我回来。但是在我采取这些措施前,柯布斯,我希望你去探探他们的口风,看看你的猜测是否正确。”“先生,我跟你讲,”柯布斯说,“我马上就办。”

所以擦靴匠就上楼去了天使厅,他在那里见到了哈里少爷,他正坐在一张大沙发上——沙发原本就很大,但是衬上他的身形那看起[3]来就像威尔大床——用他的手帕给诺拉小姐擦干眼泪。当然,他们的小腿完全离地,擦靴匠真的无法向我形容那两个孩子看起来有多小。“是柯布斯!是柯布斯!”哈里少爷喊道,并跑到他的身边,抓住他的一只手。诺拉小姐也跑过来,抓住他另一只手。他们都高兴地跳了起来。“我看到你们从马车里出来,少爷。”柯布斯说,“我猜是你们。我想我不可能弄错你们的身高和体形。你们此行有何打算,少爷?为了结婚?”“我们是去结婚的,柯布斯,到格雷纳格林。”男孩回答,“我们是有意出逃的。诺拉情绪颇为低落,柯布斯;但是她会高兴的,现在我们找到了你这个朋友。”“谢谢,少爷,也谢谢您,小姐,”柯布斯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你们带行李了吗,少爷?”

擦靴匠用人格向我保证,如果我肯相信的话,那位女士带了一把阳伞,一个小嗅瓶,一个半冰凉的黄油吐司,八颗薄荷糖,以及一把梳子——看起来像是给布娃娃用的。那位男士则有一根六码长的绳子,一把刀,三四张叠得小小的白纸,一个橘子,还有一个印有他名字的钱尼杯。“你们的确切计划是什么呢,少爷?”柯布斯说。“继续走,”男孩答道——这个男孩的胆量真是惊人——“早晨走,明天就结婚。”“这样啊,少爷,”柯布斯说,“如果我陪你们走的话,您是否同意,少爷?”

柯布斯说完这句话,他们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喊着:“哦,好的,好的,柯布斯!好的!”“那好,少爷!”柯布斯说,“如果你原谅我擅自发表意见的话,我建议这么做。我知道有匹小马,还可以借个车套上,这样就可以把您和小哈里·沃默太太(如果允许的话,我亲自驾车)快速送到目的地了。我没有十足把握,少爷,说那匹小马明天能够归我们使用,但是即便你们明天不得不等的话,这个时间也是值得花的。至于这里的小小账目,少爷,如果您觉得手头有些紧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是这个旅馆的半个主人,那笔账是可以赊欠的。”

擦靴匠向我保证,在孩子们鼓掌,又一次高兴地跳了起来,喊他“好心的柯布斯!”和“亲爱的柯布斯!”并且怀着那颗轻信的心在他面前喜悦地互相亲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欺骗了他们,是有史以来最卑鄙的恶棍。“你们现在需要什么吗,少爷?”柯布斯十分惭愧地问。“我们晚饭后想吃点蛋糕,”哈里少爷双臂交叉,伸出一条腿,并且直视着他,答道,“还有两个苹果和果酱。晚饭我们想要吐司和水。但是诺拉习惯在餐后甜点时喝半杯醋栗酒。我也是。”“我去酒吧点,少爷。”柯布斯说,然后他就走了。

此刻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擦靴匠仍然有着和当时一样鲜活的感觉,他宁愿和旅馆老板争论上几番,也不愿意和他一起联手;而且他满心希望能有那么个不可能的地方,这两个孩子能够缔结不可能的婚约,并且不可能地从此幸福生活下去。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参与了旅馆老板的计划,而且旅馆老板在不到半个小时以后就出发前往约克了。

擦靴匠觉得很意外的是,旅馆里的女士们——无一例外——每个人——不管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听了故事后都喜欢上了这个男孩。擦靴匠花了很大力气才阻止她们冲进房间去亲吻男孩。她们爬上各种地方,冒着生命危险,只为透过窗格来看上他一眼。有七个人透过钥匙孔不断看他。他和他的勇敢精神让她们发了狂。

晚上,擦靴匠进屋去看这对离家出走的情侣情况如何。那位男士正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怀里拥着那位女士。她脸上挂着泪水,疲惫不堪、半梦半醒地躺在那里,头枕在他肩膀上。“小哈里·沃默斯太太累了吗,少爷?”柯布斯说。“是,她累了,柯布斯;她不习惯离开家,而且她的情绪又低落起来了。柯布斯,请你拿个红苹果来好吗?”“请再说一遍,少爷,”柯布斯说,“您要的是——”“我想一个诺福克红苹果会让她振作起来,柯布斯。她非常喜欢这种苹果。”

擦靴匠出来寻找他要的灵丹妙药。等他找来后,那位男士将其拿给了女士,用一个勺喂给她吃,自己只吃了一点;女士昏昏欲睡,很不高兴。“您觉得,少爷,”柯布斯说,“拿个室内烛台来怎么样?”男士同意了;女服务员走在前面,上了高高的台阶;女士穿着她那件天蓝色的披风跟在后面,男士则小心护送着她;男士在门口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擦靴匠轻轻地从外面锁上了门。

早晨,他们吃早餐时(他们点了甜味搀水牛奶、吐司和醋栗冻,隔夜的)问及那匹小马,此时擦靴匠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怎样一个卑鄙的骗子。他向我坦白,当时他只能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脸,想着自己逐渐成了一个邪恶的谎言之父了。然而,他还是像个特洛伊人一样,继续在那匹马的问题上撒谎。他告诉他们,不巧的是那匹小马的毛只剪了一半,要知道,它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被带出来,要不会给它的内心带来伤害。但是它这一天就能剪完毛了,而且隔天早晨八点马车将会备好。在我房间中回忆此事时,擦靴匠认为小哈里·沃默斯太太当时已经开始想放弃了。她上床时没能卷好头发,而且似乎不擅长自己梳头,那些头发进到她的眼睛里去,让她很生气。但是没什么能让哈里少爷情绪低落的。他坐在早餐杯旁,吃着醋栗冻,就跟他自己的父亲一样。

早餐过后擦靴匠认为他们是在画士兵——至少他在壁炉中找到了很多,都骑在马背上。上午哈里少爷按了铃——这个男孩如此能够坚持,很让人意外——并且愉快地说:“柯布斯,附近有什么好地方能散步吗?”“有,少爷,”柯布斯说,“有一条爱情小道。”“去你的吧,柯布斯,”——这是男孩的原话——“你在开玩笑。”“对不起,少爷,”柯布斯说,“真的有一条爱情小道。而且在那条路上散步很舒适,我很乐意带您和小哈里·沃默斯太太去看看。”“诺拉,亲爱的,”哈里少爷说,“这真奇特。我们真该去看看这条爱情小道。戴上你的圆帽,我最亲爱的,我们跟柯布斯一起去。”

他们三个一齐缓步前行,这年轻的一对告诉擦靴匠,由于他是个[4]真正的朋友,他们决定付给他两千基尼一年做首席园丁,此时他觉得自己是个怎样的无耻之徒,他让我自己去判断。擦靴匠当时简直就希望大地裂开条缝,将他吞下去。看着他们用笑吟吟的眼睛看着他,信任着他,他觉得自己太卑鄙了。哦,先生,他尽可能地转移话题,带着他们沿着爱情小道走到了河边的浸水草甸,在那里哈里少爷差一点掉进水里淹死,因为他想给她摘一朵睡莲——但是没什么能吓倒这个男孩。哎,先生,他们最后都疲惫不堪。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如此新鲜奇怪,他们要多累有多累。他们躺倒在一片雏菊上,就像森林中的孩子,至少像牧场上的孩子们一样,睡着了。

擦靴匠不知道——可能我知道——但是没关系,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为什么一个男人看到在清澈、寂静且阳光灿烂的一天,这两个漂亮的孩子躺在哪里,睡着时的梦想还远不如清醒时的梦想,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但是,主啊!当你想想自己的时候,想着从小到大你都在追求着什么,而且你是多么可怜的家伙啊,而且为什么你总是活在昨天,或者明天,但永远不是今天,那才是问题的关键!

先生,他们终于醒了,而且擦靴匠越来越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小哈里·沃默斯太太的脾气有点儿波动。当哈里少爷搂她的腰时,她说他“这样欺负她”;而当他说:“诺拉,我五月的新月,你的哈里欺负你?”她告诉他:“是的;而且,我想回家。”

一道水煮鸡肉和烤面包黄油布丁让沃默斯太太稍微好了点;但是擦靴匠必须私下里向我承认,他本来希望,她能够更多地察觉爱的声音,而不是放纵自己吃那么多醋栗了。然而哈里少爷始终保持不变,他高贵的心仍然像往常一样充满了深情。黄昏时分沃默斯太太很想睡觉,开始哭泣。因此沃默斯太太像前一天一样上床去了;哈里少爷也像她一样去睡了。

大约在晚上十一二点,旅馆老板坐着一辆轻便马车回来了,带来了沃默斯先生和一位老夫人。沃默斯先生看起来又好笑又严肃,兼具这两种感觉,他对我们夫人说:“我们对您感激不尽,夫人;您对孩子们的好心照顾,我们永远无法报答。请问,夫人,我儿子在哪?”我们夫人说:“柯布斯在照顾那个可爱的孩子,先生。柯布斯,带路到四十号!”然后他对柯布斯说:“啊,柯布斯,很高兴见到你!我知道你在这里!”柯布斯说:“是的,先生。您最恭顺的仆人,先生。”

听到擦靴匠下面说的话,我或许有些吃惊;但是擦靴匠保证说上楼时他的心跳得像个榔头。“请原谅,老爷,”他边开门边说,“真心希望您没有生哈里少爷的气。哈里少爷是个好孩子,老爷,他会为您带来声望和荣誉。”擦靴匠对我表示,如果那个好孩子的父亲反驳他,以他当时勇敢的精神状态,他想他会“狠狠打他一下”,并且承担后果。

但是沃默斯先生只是说:“不,柯布斯。我不怪他,我的好人。谢谢你!”

门开了,他走了进去。

擦靴匠也走了进去,高举着灯,看到沃默斯先生走到床边,轻轻地弯下腰,亲吻着熟睡的小小面庞。然后他站着看了一会儿那张小脸,并与那张脸有着惊人的相似(人们确实说他是跟沃默斯太太私奔的);然后他轻轻地摇晃着小小的肩膀。“哈里!我亲爱的儿子!哈里!”

哈里少爷惊跳起来,看着他,也看着柯布斯。这是那个小家伙的荣誉之处,他看着柯布斯,是为了看自己是否给他带来了麻烦。“我没有生气,孩子。我只是希望你穿好衣服回家。”“好的,爸爸。”

哈里少爷飞快地穿上衣服。快穿完时他的胸口开始起伏难平,在他最终站起身看着父亲时,起伏得越来越厉害;他的父亲站在那里看着他,一言不发的他。“请让我”——那个可怜小人的气概,还有他努力忍住眼泪的样子——“求你,亲爱的爸爸——我走之前能不能吻吻诺拉?”“好的,可以,我的孩子。”

然后他拉着哈里少爷的手,擦靴匠举着蜡烛在前面领路,他们来到了另外那间卧室,那里老夫人正坐在床边,可怜的小哈里·沃默斯太太还在熟睡。在那里父亲把孩子举到枕头旁边,他低下小小的脸,依偎在没有意识的可怜的小哈里·沃默斯太太那温暖的小脸旁边,温柔地把她拉着贴近自己——这一幕感动了女服务员们,她们正在门旁偷看,其中一个喊道:“把他们拆开是可耻的!”但是擦靴匠告诉我们,这个服务员总是非常好心肠。这个女孩并没有恶意。远非如此。

最终,擦靴匠说,事情就是这样了。沃默斯先生拉着哈里少爷的手,驾着马车走了。老妇人和小沃默斯太太第二天离开,她后来从未真正嫁给他(很久以后她嫁给了一位上尉,死在了印度)。总之,擦靴匠问我是否同意他的两个观点:首先,很多情侣在走向婚姻时远不如这两个孩子那般纯真无邪毫无心机;其次,很多即将结婚的夫妇如果被及时拦下来,并各自回家,也许会是非常好的事。注释[1]原文Lunnon为苏格兰语中的“伦敦”。——译者注,下同[2]原文My name is Norval出自苏格兰诗人和剧作家约翰·霍姆(1722—1808)的剧作Douglas第二幕第一场。[3]威尔大床:英国一张有名的古董床,由荷兰艺术家Hans Vredeman de Vries设计,英国赫特福德郡的工匠建造,在伊丽莎白一世统治的后期完成。床的雕刻复杂精细,采用的是欧洲文艺复兴风格。这只曾经在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第三幕中被提及的四柱橡木超级大床,宽超过3米,几乎能同时睡15个人。[4]基尼:英国旧时金币名

韦内诺上尉求婚记

佩德罗·安东尼奥·德·阿拉尔孔啊!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啊!”上尉叫道,一边气得直跺脚。“我见她的第一面就吓得浑身哆嗦,这并非没有道理!我跟“天她玩双人纸牌时半道上停下来,这肯定是命运在警告。我过了那么多不眠之夜,这也不是个好兆头。还有什么人比我更困惑吗?我如何能够把她独自留下,身边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爱她胜过爱惜自己生命的保护者?但是,话说回来,在进行了那么多反对婚姻的高谈阔论之后,我又如何能够娶她?”

然后他朝奥古斯蒂尔斯转过身来,说:“他们在俱乐部会怎么说我?如果人们在街上见到我胳膊上挽着个女人,或者见到我在家,准备给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喂食,会说些什么呢?我——要孩子?为他们操心?然后永远生活在恐惧中,担心他们会生病或者死亡?奥古斯蒂尔斯,相信我,就像头顶上有上帝一般千真万确,我绝对不适合干这个!我的举止会让你过不了多久就会向上天祈求:要么是离婚,要么是守寡。听我的忠告:别嫁给我,即便我求你。”“你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生物啊,”年轻的女士说,她心下毫无不安,在椅子上坐得笔直,“这一切不过是自说自话!你从何得知我希望嫁给你;从何得知我会接受你的求婚,而不是选择独自生活,即便必须日夜工作,就像那么多的孤女一样?”“我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上尉直率地答道,“因为不可能有其他结果。因为我们彼此相爱。因为我们彼此吸引。因为一个我这样的男子,一个你这样的女子,不可能以别的方式生活!你认为我不懂这个吗?你不认为我早就仔细想过这件事吗?你觉得我对你的名誉漠不关心吗?我先前那番话完全是为了讲出此事,为了摆脱我自己的信仰,为了验证自己是否能够逃避这种让我失眠的可怕困境,以及我是否能找到个权宜之计,从而不必娶你为妻——我最终会被迫娶你的,如果你下定了决心独自一人生活的话!”“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奥古斯蒂尔斯调皮地重复道,“为什么不是找个更配得上我的伴侣呢?谁告诉你我不会在某一天遇到个我喜欢的男子,一个不害怕娶我的人呢?”“奥古斯蒂尔斯!我们别聊这个了!”上尉吼道,他的脸变得绯红。“为什么我们不应谈论此事?”“我们别想这个问题了,同时我要说,哪个家伙胆敢向你求婚,我会要他的命的。但是对我来讲,平白无故地生气是愚蠢的行为。我还没迟钝到看不出我俩关系的程度。要我告诉你吗?我们彼此相爱。别说我错了!那会是撒谎。这就是证据:如果你不爱我的话,我也不会爱上你!让我们各退一步吧。我请求十年以后再说。到时候我会到了知天命之年,那时候我会是个虚弱不堪的老人,开始接受被人束缚这个念头,然后我们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结婚。我们会离开马德里,到乡下去,在那里没有人注意我们,在那里没有人取笑我。但在这之前,请悄悄地拿走我的一半收入,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你继续住在这儿,我依然住在我的房子里。我们可以碰面,但要当着别人的面——比如说,在社交场合。我们每天都通信。这样不会妨害你的好名声,我永远不会走过这条街,只有在纪念日我们跟罗莎一起去墓地。”

奥古斯蒂尔斯因为这位出色上尉的最后一个建议而情不自禁地发笑,她的笑并非嘲弄,而是满意和幸福,仿佛心中怀有的某种希望开始萌芽,又仿佛幸福的第一道光线马上就要在她的天堂里升起!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尽管是难得一见的勇敢且毫不虚伪的女人——她还是设法没有让内心升腾的欢乐迹象显露出来。她表现得仿佛不在乎这种微薄的希望,用一种疏远淡漠的语调跟他说话,就是那种真正矜持而贞洁的语调:“你真荒唐,竟然说出这些奇怪的条件。你为送给我婚戒订了规矩,但是并没有人找你要它。”“我还知道一种解决方案——折中一下,但真是最后一个了。你能明白吗,来自阿拉贡的小姐?这是最后一个法子了,一个男人,也是阿拉贡来的,请求你允许我给你解释一下。”

她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双眼,面带一种难以名状的真诚表情,魅力十足,安静不语,并充满期待。

上尉从未见过她的容貌如此生动美丽;在他眼中那时她就像个女王。“奥古斯蒂尔斯,”这个勇敢的士兵说,确切而言是结结巴巴地说,他曾身经百战,并且曾用自己在枪林弹雨中像头狮子般勇猛的冲锋给女孩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很荣幸地向你求婚,但有一个确切的、十分重要且不可变更的条件。明天早晨——或者今天——只要文件一准备好——尽快。没有你我无法生活!”

女孩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柔,对他的坚定勇敢报以温柔迷人的微笑。“但是我重复一下,有一个条件,”勇士急吼吼地重复道,他感觉奥古斯蒂尔斯的目光让他既混乱又虚弱。“什么条件?”女孩问,她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她闪闪发光的黑眼睛让他仿佛被魔力所控。“万一,”他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我们送他们去孤儿院。我的意思是——在这个问题上我永远不会退让。嗯,你同意吗?看在上帝的份上,说同意!”“为什么我会不同意呢,韦内诺上尉?”奥古斯尔斯蒂笑着回答,“你自己把他们送到那里去,或者更好的是,我们两个一起送他们去。我们抛弃他们之前不亲吻他们,也不做别的什么。你不认为我们该送他们去那儿吗?”

奥古斯蒂尔斯一边这样说,一边眼含着强烈的喜悦看着上尉。出色的上尉认为他会幸福得死掉;他眼中涌出了泪水;他将脸红红的女孩拥入怀中,说:“所以我输了?”“完败,韦内诺上尉,”奥古斯蒂尔斯回答。

1852年5月的一个早晨——即先前描述的一幕发生四年以后——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朋友在马德里圣弗朗西斯科大街前勒住了马;他将缰绳扔给马夫,问在门口迎接他的穿长大衣的侍从:“主人在家吗?”“如果阁下屈尊上楼的话,能在图书室找到他。大人不喜欢我们通报有客来访。任何人都能径直上去见他。”“幸好我对这幢房子非常熟悉,”陌生人边上楼边自语道,“在图书室!好吧,好吧,谁能想到韦内诺上尉会开始喜欢科学呢?”

漫步在一间间房子中,来客见到的另一个仆人重复道:“主人在图书室。”终于他来到了这间屋子门前,飞快地打开它,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呆若木鸡。

房子正中央的地毯上,一个男人正四肢着地爬行。他背上驮着个约摸三岁的小男孩,正用脚跟踢着男人的身侧。另一个小男孩,一岁半左右吧,站在男人的头前,正胡乱拨弄着男人的头发。小家伙一只手抓着父亲的颈巾,仿佛那是个缰绳一般用力拉着,高兴地用欢快的童音喊道:“驾,毛驴!驾!”

林中婚约

埃克曼-沙特里安845年6月的一天,扎卡赖亚斯老爷的鱼篓里装满了鳟鱼,篓子装得太满,因此大约在下午3点时分,这位善人就不肯再钓了;就1像《开创者》里说的那样:“我们得为明天留一些!”他在一条小[1]溪中把鱼清洗干净,小心翼翼地用红酸模和杂草将它们盖起来,以保持新鲜;他绕回鱼线,洗净了手和脸;随后睡意涌来,让他想在石南花丛中小睡片刻。天气很热,他想等到影子拉长时再重新爬上比格博格陡峭的高坡。

吃了块面包,用一口雷克威酒润了润唇后,他沿着路向下走了十五到二十步,然后伸展四肢躺在一棵松树下被苔藓覆盖的地面上;倦意袭来,让他眼皮发沉。

上千种生物度过了它们一生中漫长的一小时,忽然法官被一声鸟叫声吵醒,这种叫声在他听来很陌生。他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并且判断出了是什么惊醒了他;他以为的那只鸟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朝气蓬勃,有着玫瑰色的面颊和红润的双唇,棕色的头发梳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一条罂粟色短裙,一件束紧的上衣,这就是她的全部服饰了。她是个农家女,正匆匆忙忙地沿着砂石路走下比格博格,她头上稳稳地顶着个篮子,双臂晒得略有些黑,但是非常圆润,优雅地搁在臀部。“哦,多有魅力的一只鸟啊;但她口哨吹得真好,而且她漂亮的下巴圆圆的,像只水蜜桃,真是悦目。”

扎卡赖亚斯先生情绪激动,热血在全身的血管中奔涌,让他的心脏像二十岁时一般咚咚直跳。他的脸腾地红了,站起身来。“日安,我的美人!”他说。

姑娘马上停下来,睁着大大的眼睛,认出了他是谁。(当地谁又不认识尊敬的老法官扎卡赖亚斯呢?)“啊!”她面带灿烂的微笑说,“原来是扎卡赖亚斯·塞勒先生!”

老人走近她身边——他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几个难以理解的词语,跟个毛头小伙子似的——他太过尴尬,以至于让这位姑娘完全慌了神。终于他设法说出了话:“你这个时候穿过森林到什么地方去啊,亲爱的孩子?”

她伸手指给他看,远远的在山谷尽头,有间护林人住的房子。“我正要回我父亲家去,杰利·福斯特下士。您认识他,毫无疑问,法官大人。”“什么?你是我们勇敢的杰利的女儿?啊,我认识他吗?一位非常可敬的人。那么你就是小夏洛特了吧,他来送公务报告时总向我谈起的那个?”“是,先生;我刚从城里来,正要回家。”“你那束高山莓很漂亮,”老人大声说。

她把那束花从腰带上解下,递给他。“如果你喜欢的话,塞勒先生。”

扎卡赖亚斯被感动了。“是的,的确,”他说,“我会收下它,而且陪你回家。我渴望再见见这位勇敢的福斯特。他现在肯定变老了。”“他年纪和你相当,法官大人,”夏洛特天真地说,“五十五到六十岁之间。”

这句简单的话让这位善人回过了神,走在她身畔时他沉思不语。

他在想什么?没人能说得出;但是有多少次,多少次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位勇敢可敬的男士认为他已经履行了自己的全部职责,却发现自己忽略了最伟大的、最神圣的,也是最美好的职责——爱的职责。当他想到自己付出何等代价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很快扎卡赖亚斯和夏洛特就来到了山谷的转弯处,在这里,小路横穿过一弯溪流,溪上有座简陋的桥,过了桥径直走就到了下士的房子。他们现在可以看到杰利·福斯特了,他戴着顶上饰有一枝羽毛的大毡帽,目光平静、面色黝黑、头发花白,正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两只红棕色的漂亮猎犬躺在他脚下,身后高高的葡萄藤架直耸立到山墙顶端。

罗姆施泰因的树的影子在拉长,落日在阿尔卑纳赫高高的杉树后面散发出紫色的光晕。

这位老下士的目光如鹰般敏锐,他远远地就认出了扎卡赖亚斯和他女儿。他朝他们走来,一边恭敬地举起毡帽。“欢迎,法官大人,”他用山里人那种直率热忱的嗓音说,“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里来了啊?”“杰利先生,”善人答道,“我在您的山中耽搁到太晚了。您是否有空座位和多余的床,能安置一个朋友?”“啊!”下士叫道,“如果我家中只有一张床的话,它不该为我们最棒的、最尊敬的前斯坦兹裁判官所用吗?塞勒先生,您能光临杰利·福斯特的陋宅,令我三生有幸。”“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扎卡赖亚斯·塞勒法官老爷今晚要在我们这里过夜。”

一个小个子女人出现在门口,她的脸像葡萄叶一样布满褶子,但是仍然精神饱满、笑容可掬,头上戴着顶带黑色宽条缎带的帽子。随后她又消失了,一边还嘟囔着:“什么?这可能吗?法官老爷!”“我的善人,”扎卡赖亚斯说,“你真让我感到荣幸——我希望——”“法官老爷,如果您不记得帮过别人什么忙了的话,他们可还记得。”

夏洛特把她的篮子放到桌上,感觉很自豪,因为是自己把这么尊贵的客人带到家中的。她拿出在镇上买的糖、咖啡和家里用的其他七零八碎的东西。扎卡赖亚斯盯着她美丽的侧脸,感到自己又一次冲动起来,他可怜的老心脏在胸膛中跳得厉害,似乎在对他说:“这就是爱,扎卡赖亚斯!这就是爱!这就是爱!”

老实讲,亲爱的朋友们,塞勒先生整个晚上都和首席护林员杰利·福斯特待在一起,浑然忘却了泰蕾兹会有多么不安,忘了他本来答应七点前回去的,也忘了自己所有那些有序和恭顺的老习惯。

想象一下,在一间大屋子里,天花板上的椽子日久发黄,窗子正对着寂静的山谷,屋子正中有张圆桌,上面铺着白底红条纹的桌布;灯光下,一切都更加清晰:扎卡赖亚斯和杰利的严肃面庞,夏洛特红润带笑的脸,以及克里斯蒂娜夫人那顶小帽子上长长的丝带不停飘动。想象一下,盛汤的盖碗上印着鲜艳的花,从中冒出的香气让人胃口大开,欧芹装饰的鲑鱼,一碟碟满满的水果和金黄色小蛋糕;然后可敬的扎卡赖亚斯老爹将水果和蛋糕不断地递给夏洛特,她垂下目光,惶恐地听着老人的恭维之辞和温柔话语。

他的称赞让杰利有些飘飘然,但是克里斯蒂娜夫人说:“啊,法官老爷!您太好心了。您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给我们带来多大麻烦,还有她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有多固执。您说这么多夸赞的话,会宠坏她的。”

听到这番话,扎卡赖亚斯答道:“克里斯蒂娜夫人,你有个宝贝!夏洛特小姐配得上我所说的全部赞语。”

然后杰利老爷举起杯,喊道:“为善良可敬的扎卡赖亚斯·塞勒法官的健康干杯!”

大家起劲地饮了酒。

此时钟嘶哑地敲了十一下。门外的森林寂静无声,只听到蚱蜢最后的鸣唱和河水隐约的低吟。听到钟声,他们站起身准备就寝。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精神抖擞,身手矫健!凭着这种热情,如果他胆子够大的话,他会去亲吻夏洛特那只小手的!哦,他现在一定不能有这种想法。下次吧,或许!“来吧,杰利老爷,”他说,“该睡觉了。晚安,非常感谢你的款待。”“您想什么时候起床,先生?”克里斯蒂娜问。“哦!”他凝视着夏洛特答道,“我一向早起。我感觉自己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虽然你可能不觉得。我五点起床。”“跟我一样,塞勒老爷,”首席护林员大声说,“我天不亮就起床;但是我得承认这样很令人疲劳——我们不再年轻了。哈!哈!”“呸!从来没什么事让我苦恼,护林员老爷;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精力充沛,身手矫健。”

为了表明自己所言不虚,他轻快地跑上陡峭的楼梯台阶。扎卡赖亚斯真的还不到二十;但是他的二十岁只持续了二十分钟,一躺到那张四柱大床上,他就把被子拉到下巴那里,手帕绑到头上做睡帽,自语道:“睡吧,扎卡赖亚斯!睡吧!你急需休息;你太累了。”

这位善人一直睡到了九点。护林员巡视了好几圈回来,不见他的踪影,感到很不安,于是上楼去向他问候早安。看到太阳已在空中高悬,听到鸟儿在林叶间鸣叫,法官大人想起前一天晚上夸了口,羞愧不已,便起身,推说睡了这么久是因为钓鱼太累,而且昨夜晚餐的时间太久。“啊,塞勒老爷,”护林员说,“这再正常不过了;我自己也很想早晨不起床,但是我总是忙忙碌碌的。我想招个女婿,一个强壮的年轻人,来接替我;我将主动把我的枪和狩猎袋给他。”

听到这番话,扎卡赖亚斯不由地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他穿好衣服,无言地下了楼。克里斯蒂娜正等他吃早饭;夏洛特已经去了干草地。

匆匆用完早餐,塞勒先生感谢了这些好心人对他的热情款待,然后开始向斯坦兹回转;一想到泰蕾兹小姐该有多么担心,他发起愁来;但是他无法消除心头的希望,也无法忘却那上千种可爱的幻想,它们来到了他身边,就像刺嘴莺巢中的新来者一样。

一直到秋天他都习惯了去护林员的屋子做客,在那里盘桓的时间比在自己家的时间都长;而首席护林员并不知道他是出于对钓鱼的何等热爱,才频频来访,这位可敬的前裁判官(其本人倒是如在自己家般自在)经常恳求他收下各种礼物,以补偿他每日的热情款待,而他不得不尴尬地拒绝。

此外,塞勒希望和他一道完成所有的工作,跟着他巡视格林德沃德和恩蒂巴克。

杰利·福斯特总是摇着头说:“我从未遇到过比扎卡赖亚斯·塞勒更好、更诚实的法官。我以前给他送报告时,他总大加称赞,而且是因为他我才被擢升为首席护林员的。但是,”他对妻子补充道,“恐怕这个可怜人有些精神错乱了。他不还在干草地里帮夏洛特的忙,让那些农民们无比愉快吗?真的,克里斯蒂娜,这不正常;但是我不敢对他讲,他身份比我们高太多了。现在他希望我接受一笔养老金,每个月一百弗罗林。还有他送夏洛特做生日礼物的真丝裙。我们山谷里的女孩们穿丝绸吗?真丝裙是护林员的女儿该用的东西吗?”“别管他,”妻子说,“他有点牛奶和吃的就满足了。他喜欢和我们在一起;这改变了他孤独的城市生活,那里除了上年纪的女家庭教师以外他找不到人说话;而在这里孩子照料着他。他喜欢跟她聊天。谁知道最后他会不会收她为义女,并在遗嘱中给她留点什么呢?”

首席护林员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耸了耸肩;他良好的判断力告诉他这件事里是有秘密的,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位善人全部的荒唐打算。

一个晴朗的早晨,有辆马车驶下比格博格山畔,车上装着三桶颇有些年头的雷克威酒。在收到的所有礼物中这是最合杰利心意的了,因为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来杯上好的葡萄酒。“那能让我暖和起来,”他常笑着这样说。他尝了尝这酒的滋味,立刻情不自禁地说:“扎卡赖亚斯先生真是世上最好的人了。他不是已经把我的酒窖装满了吗?夏洛特,去园里摘些最美的鲜花;把玫瑰和茉莉都剪下来,做成花束,等他一来你就亲手送给他。夏洛特!夏洛特!快点,他拄着他那根长长的拐杖走来了。”

此时老人出现了,他迈着轻快地步伐在松树的树荫中走下山畔。

杰利等他一走到能够听到自己喊叫的地方,就呼喝起来,手里还举着酒杯:“敬我认识的最好的人!敬我们的恩人。”

扎卡赖亚斯微微一笑。克里斯蒂娜夫人已经开始准备晚餐了;一只兔子正在烤肉叉上翻转,而汤的香味让塞勒先生味蕾大开。

看到夏洛特,老法官眼前一亮,她穿着罂粟色的短裙,肘部以下的手臂裸露在外,正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地采花,然后她捧着一大束花走来,垂下眼帘恭顺地献给他。“法官老爷,您是否愿意屈尊纡贵接受您的小朋友夏洛特的礼物?”

他庄严的面颊忽然泛红,当她弯下腰亲吻他的手时,他说:“不,不,我亲爱的孩子;还是接受你的老朋友,你最好的朋友,一个更为温柔的拥抱吧。”

他亲吻了她滚烫的双颊。首席护林员由衷地大笑起来,喊道:“塞勒先生,过来坐在金合欢树下,喝点您送来的酒吧。啊,我妻子说您是我们的恩人,这话没错。”

扎卡赖亚斯先生坐在小圆桌旁,将拐杖放到身后;夏洛特坐在他对面,杰利·福斯特坐在他右首;晚饭端了上来,塞勒先生开始讲起自己未来的计划。

他很富有,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大笔财富。他希望在山谷中买上几百英亩林地,其上盖间森林小屋。“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了,”他将头转向杰利·福斯特,说道,“有时你到我家,有时我到你家。”

克里斯蒂娜说了自己的意见,他们闲谈起来,一会商量这件事,一会商量那件事。夏洛特似乎非常满意,而扎卡赖亚斯猜想这些淳朴的人理解他的意思。

时间流逝,夜幕降临了,他们喝了太多雷克威酒,吃了太多兔子肉,以及克里斯蒂娜夫人做的洒了肉桂的“克其饼”。塞勒先生心满意足,愉悦的心中充满希望,他上楼走到自己的房间,想等到第二天再宣告消息,而毫不怀疑它是否会被接受。

每年这个时候,来自哈尔贝里、库斯纳其特及其周边村庄的山里人会在凌晨一点钟左右下山,开始在山谷中割高高的草。寂静的夜里人们可以远远听到他们配合镰刀来回运动哼唱的节奏单调的歌声,牛群铃铛的叮铃声,以及小伙子和姑娘们的笑谈声。这是种奇怪的和谐,尤其是在晴朗的夜晚,天上挂着明亮的月亮,厚重的露水在林间大树的叶子上淌落,发出嗒嗒响声的时候。

对这一切,扎卡赖亚斯什么也没有听到,他睡得很沉;但是一把豆子打到窗户上的声音令他忽地醒来。他听了听,外面墙根底下有种轻柔的“叽!叽!”的声音,几乎就像只鸟在叫。但是善人的心狂跳起来。“那是什么?”他喊道。

沉寂了几秒钟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喊道:“夏洛特,夏洛特——是我啊!”

扎卡赖亚斯哆嗦起来;他警觉地支起耳朵听着每个声响,葡萄架上的叶子打在窗上,一个人悄悄地爬了上来——悄无声息地——然后停下来盯着屋子里面看。

老人因此而愤怒起来,他打开窗子,陌生人立即轻轻地爬了进来。“别怕,夏洛特,”他说,“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我父亲明天会到这里来。”

他没听到回答,因为扎卡赖亚斯正试图把灯点着。“你在哪儿,夏洛特?”“我在这里,”老人面带愤怒地转过身,严厉地瞪着自己的情敌。

站在面前的年轻人高大颀长,漆黑的眼睛大大的,目光坦诚,面颊黝黑,双唇红润,上面只留着短短的胡子,他头上戴着顶大大的棕色扁帽,略微歪向一侧。

扎卡赖亚斯幽灵般的样子惊得他一动不动。但就当法官要大叫时,他大呼:“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喊。我不是强盗,我爱夏洛特。”“那——她——她?”扎卡赖亚斯结结巴巴地问。“她也爱我!哦,如果你是她亲戚的话,不用怕。我们在库斯纳特节上订婚了。格林德尔瓦尔德和恩笛巴赫的未婚夫有权在夜里来访。这是下瓦尔登的风俗习惯。所有瑞士人都知道。”“杰利·福斯特——杰利,夏洛特的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不,他还不知道我们订婚了,”对方压低了声音说,“去年我请求他许可时他让我再等等——他女儿还小——我们是私自订婚的。没有护林员的同意,我晚间还没有来过。这是第一次。我在镇上与夏洛特会面;但是时间对我俩来说都太长了,结果我向我父亲坦白了一切,他答应明天来见杰利。啊,先生,我知道这会让夏洛特很高兴,所以我忍不住过来宣布这个好消息。”

可怜的老人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掩面。哦,他多么痛苦啊!怎样痛苦的念头从他大脑中闪过;做了那么多甜蜜欢乐的梦,这是一个怎样伤心的醒转。

那个年轻人比他也好不到哪去,他靠着墙角站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脑中想着:“老福斯特还不知道我们订婚的事呢,如果发现我在这里,他会不容分说杀了我的。肯定会这样。”

他焦虑地注视着房门,耳朵警觉地听着最轻微的响声。

过了一会,扎卡赖亚斯抬起头,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了,问他道:“你叫什么?”“卡尔·伊姆南特,先生。”“你是干什么的?”“我父亲希望为我在格林德尔瓦尔德谋个护林员的职位。”

长时间的沉默,扎卡赖亚斯用嫉妒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人。“她爱你吗?”他断断续续地问。“哦,是的,先生;我们彼此相亲相爱。”

扎卡赖亚斯的目光落到自己孱弱的双腿和皱纹横生、静脉凸显的双手上,小声说道:“是的,她应该爱他;他年轻又英俊。”

他的头又一次垂落到胸前。忽然他四肢颤抖地站了起来,并打开窗。“年轻人,你犯了大错;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你必须先取得福斯特的同意才行——但你走吧——走——你会很快收到我的消息的。”

年轻的山里人没有等他再说第二遍;他一跃而下,跳到下面的小路上,消失在大树后面了。“可怜啊,可怜的扎卡赖亚斯,”老法官小声说,“你的一切幻想都没有了。”

七点钟,他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下楼来到底层的房间,见到夏洛特、克里斯蒂娜夫人和杰利已在等着他吃早餐了。老人将目光从女孩身上收回来,看着首席护林员,说:“朋友,我想请你帮个忙。你认识格林德尔瓦尔德护林员的儿子吧,对不对?”“卡尔·伊姆南特,咳,是啊,先生!”“他是个可敬的年轻人,举止规矩,我相信。”“我想是的,先生。”“他能够接替他父亲吗?”“是的,他二十一岁了;他对修剪树木非常在行,这是最要紧的本事了——他还会读会写;但是这还不够;他还需要有些势力。”“啊,杰利老爷,我在林业和水利部仍有些影响力。从今天算起两周内,最长三周内,卡尔·伊姆南特将成为格林德尔瓦尔德的助理护林员,而我请求让你女儿夏洛特和这个勇敢的青年执手偕老。”

听到这个请求,满面通红、吓得直哆嗦的夏洛特发出一声叫喊,向后跌倒在母亲怀里。

父亲严肃地看着她,说:“你怎么了,夏洛特?你要拒绝吗?”“哦,不,不,父亲——不!”“那就行了!至于我,我永远不会拒绝扎卡赖亚斯·塞勒先生的任何请求!过来拥抱你的恩人吧。”

夏洛特跑向他,老人将她紧紧地搂向胸膛,长时间认真地凝视着她,眼里充满泪水。他回家后,只吃了自家篮子里的一片面包当早餐,就开始四下活动此事。

十五天后,卡尔·伊姆南特被任命当了护林员,接替父亲的职位。又过了八天,他和夏洛特结了婚。

客人们喝着浓烈的雷克威酒,这酒被杰利·福斯特高度推崇,在他看来这酒送得恰逢其时,正适合用在婚宴上。

扎卡赖亚斯·塞勒在婚礼当天未能出席,他抱病在家。自那以后便很少去钓鱼了,而且后来总是去布伦嫩的湖边了——那是在山的另外一侧。注释[1]红酸模:一种多年生蓼科野草名,其拉丁文名字是rumex acetosella。

光头姑娘马里基塔

胡安·欧亨尼奥·哈增布希个人若使用自己完全不知其含义的词是件很糟糕的事,就像一个聪明人谈论自己毫不知情的事情一样有害。我想跟正在读这一个故事的人说,不管你们曾多么频繁地听人提起过光头姑娘马里基塔,我对天发誓,你们很快会确切地知道光头的马里基塔到底是谁,就像我知道是谁吃了圣诞火鸡那样,而不是模糊地说“必定是一张嘴吃了它”。

因此,我希望讲一讲你们所不甚清楚的这个故事,并恳请您了解,上文中提到的著名的玛丽亚(马里基塔是玛丽亚的昵称)出生在圣·加西亚镇的塞戈维亚区,这个镇盛产美女是出了名的,她们大多都有温柔可爱的面孔,是那种我希望去天国那一刻身边会出现的面孔。玛丽亚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名叫胡安·拉纳斯,这位老人笃信基督教,深受大家爱戴,他没能从祖先那里继承到太多财产,智力也有限——这一缺陷是父女俩大部分灾祸的根源,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更需要狡猾的品质,而不是傻气,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还请上帝原谅我。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作为对胡安·拉纳斯罪孽的惩罚,他必须[1]要跟一个邻居打桩诉讼官司,缘由是一株价值五十马拉维地的葡萄树;胡安是有理的一方,法官做出了对他有利的判决,他赢了官司,但是这场诉讼持续了十多年,打官司的成本达到了五万马拉维地,更不要说他还害了场眼疾,等官司结束时他的眼也瞎了。当他发现自己财产减少,还没了视力时,出于悲伤和憎恶,他将祖产变了现,以打发那群贪婪的代书和律师们,然后带着女儿来到了托莱多,她已经到了二八芳龄,长成了全卡斯蒂利亚,乃至整个西班牙最美丽、优雅、可爱的姑娘。

她白皙如百合,红润如玫瑰,身材笔直高挑,腰部纤细,臀部匀称挺翘;她的手脚圆润小巧,堪称奇迹,而且她有一头及膝的秀发。我认识她家的管家,寡妇萨缅托,她告诉我即便用双手也难以握住马里基塔的头发,而且只有让玛丽亚站起来,自己站在脚凳上,才能为之梳头,因为如果玛丽亚坐着,长发会扫着地面,缠在一起。

而且,不要觉得既然她如此美丽和优雅,就必定会像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惯有的那样骄傲且轻浮。她谦逊得就像修道院里的平信徒修女,沉默得仿佛不是个女人,耐心得像吃奶的羊羔,勤劳得像蚂蚁,干净得像貂,纯洁得就像圣徒——圣洁的女性蒙主的恩典刚刚降世时的圣徒。但出于友善,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们,马里基塔颇以自己的头发为傲,爱显摆它,因为这个原因,在大街上、到别人家做客时,或者在做弥撒时,据说她总喜欢假装健忘或粗心地微微松开她的披肩头纱,让秀发沿着背部垂坠而下。她从来不戴兜帽,说这让她不自在,喘不上气来。每次她父亲因为一些该处罚的事责备她,并威胁要剪掉她头发时,我向你保证她比挨鞭子抽还难过三倍,而且从此以后能连续三周表现良好。胡安·拉纳斯察觉到她改正了错误时,会藏在斗篷下偷笑,而且会告诉那些和他闲聊的人们,他的女儿就像西西里岛的另外一个圣人一样,会用头发上到天堂去。

读到这里,你们现在肯定知道了,盲人胡安·拉纳斯虽然换了地儿,搬了家,但他的判断能力并没有变,如果说他在圣·加西亚时精神不正常的话,在托莱多还是不正常,他在这个地方把钱都花在无效的药品和庸医身上,非但没治好眼睛,还一天天更穷了,所以如果不是他的女儿灵巧能干,能用亚麻、羊毛和绸缎手工绣制服装,我保证可怜的胡安会有四个以上的礼拜日没有干净的衬衫穿,也没有一口东西吃,除非他挨家挨户去乞讨。

岁月流逝,玛丽亚一天天更为美丽,而她父亲的视力却一天天更弱,也更希望恢复光明了,直到他的心神被痛苦和烦恼牢牢占据,玛丽亚看得明明白白,如果她的父亲不能恢复视力,他会悲痛而死的。于是玛丽亚立刻领父亲到了托莱多一个很博学的阿拉伯医生那里,让那位摩尔人看看是否有治愈老人眼睛的方法。医生为胡安做了检查,摸了摸他的眼部,并且对他做了种种实验,一切都好,所以医生以穆罕默德的脚跟发了重誓,说完全有可能治愈胡安,让他重新看到自己的女儿,但前提是要付给医生五百马拉维地。一个如此可喜的开端悲伤地终止了,因为这两个不幸的人,胡安和玛丽亚,钱匣子里既没有马拉维地,也没有铜比索!因此,他们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玛丽亚从来没有停止过向圣约翰和圣詹姆斯(西班牙的守护神)祈祷,求他们帮助自己摆脱这个不幸的困境。“用什么办法,”她心想,“我用什么办法可以筹到五百马拉维地给摩尔人,让他使我可怜的老父亲复明?任何办法!有了。我是一个漂亮姑娘,追求者无数,有平民也有贵族,他们都对我巧言如簧,恭维赞美。但这些都是轻浮少年,他们只在乎肉体之爱,追求的只是轻易上钩的情人,而不是主耶稣基督的律法所指的配偶。尽管如此,我还记得,我们家对面住着一位铸剑师帕洛莫先生,他总看我,但从来没对我说过话,圣母玛利亚保佑,他看起来是个做丈夫的好人选;但什么样的姑娘,除非她是斜眼,或者驼背,才可能会喜欢这样一个人,他鼻子扁平,肤色就像熟透了的枣,眼睛像死了的小牛犊似的,两只巨手更像是野兽的爪子,只是长着这一切的那个人的财物可能会轻轻地安抚那个命运赐予他做伴侣的女人?听说他不是个酒鬼,也不舞枪弄棒,不玩弄女人,也不撒谎,除此以外他还拥有很多财产,非常富有。真可惜,一个如此丑陋和顽固的人居然和这些结合成了一体。”

就这样,玛丽亚一边在脑海里一遍遍想着此事,一边与胡安回到了家,家里有位身穿丧服的先生在等他们。他告诉玛丽亚,本市市长的姨母在正值盛年的年纪死于一个规规矩矩的庄园,她还不到七十呢,这个六十多岁的女子的盛大葬礼将在第二天举行,届时她的灵柩将由少女们抬到教堂,而他是来问玛丽亚,是否愿意去抬棺,她会为[2]此得到一件白色长袍、饭食、达克特,以及感谢。

因为玛丽亚是个教养良好的女孩,她回答说如果父亲允许,她也没什么问题。

胡安同意了,玛丽亚则很高兴能够去展示她的头发,因为众所周知,抬棺的姑娘走路时头发是披散着的。翌日,市长夫人的化妆师们给玛丽亚穿上一袭洁白胜飞雪、细腻如葱衣的白袍;当她们用一根深红色的丝绸腰带束紧她的纤腰,腰带的两端垂挂到宽大的裙子下摆时;当她们在她光滑白皙的额头上戴上白色花环时,我向你们保证,在长袍、腰带和花环的映衬下,再加上那头瀑布般的美丽头发、可爱的面容和优雅的举止,她似乎已经不是有着血肉之躯的女性,而是超乎人类、居住在天上的仙子了。市长和其他送葬者都走上前去看她,都在不停地赞美上帝,赞美他乐于创造这样的奇迹,安慰那些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在大厅的一角,有个送葬人像一堆碎石头般站着一动不动,他穿着一件长长的斗篷,用兜帽罩着头,除了两只眼睛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他一直盯着这位漂亮姑娘。后者微微低着头,谦虚地低垂眼帘看着地面,她的脸颊臊红,然而听到别人赞美她的美貌,她还是非常高兴。此时一扇屏风被推开,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裙子,这正是市长夫人,她怀了孩子,临盆在即。看到玛丽亚时,她吃了一惊,眼睛睁得有一个手掌那么宽,她咬咬嘴唇,马上叫人请她丈夫过来。他们离开了好一会儿,避开了众人,当他们回来时,送葬人和少女们都已经离开了。

趁着去世的夫人下葬时,我必须告诉你们,好奇的读者,市长和市长夫人已结婚多年,但没有孩子。他们盼孩子,就像农人们在五月份盼望天降甘霖一样。最后天终于赐福给市长夫人,令她丈夫心满意足。现在,人们私下传言,这位太太的脾性一直有点反复无常;你们自己想想,她现在怀孕的时候会怎样吧!她已经年近五十,头发基本上掉光了,成了秃子。这些日子她正委托一个懂些巫术的女理发师,为她准备一些假发,但不能是从死人身上来的,因为市长夫人非常明智地说,不管已经死去的头发主人是在无上荣耀的天堂中快乐生活,还是为自己的罪行在炼狱里受苦,戴她们的物品要么是种亵渎,而如果她们在地狱里,那么把这个被诅咒的人的东西戴在头上则会非常可怕。当市长夫人看到玛丽亚浓密的头发时,她垂涎地想把它们弄到手,正是因为这,她把市长私下里叫过来,急切地哀求他劝说玛丽亚从葬礼回来后剪掉头发。“我警告你,”市长说,“你渴望做的这桩交易非常棘手,因为这个女孩喜爱自己的头发到了狂热的地步,以至于她宁愿失去一根手指,也不肯让别人剪掉她的秀发。”“我警告你,”市长夫人答道,“如果就在今天,不剪下这个年轻女孩的头发,把她的头在我手底下剃得像瓜一样光秃秃的话,我肚子里的孩子头发会长到脸上去,如果它恰好是个女儿,看着吧,你会有个漂亮的女儿的!”“但是你想想,谁知道呢,也许玛丽亚会为剃掉头发索要一大笔钱。”“但是你想想,如果不这样做,你的男女继承人,结婚这么多年才有的,一出生就会有缺陷;而且,你得记住我们已经不年轻了,没法指望再生一个来取代这个。”

说完她转身背对市长,回房大哭起来:“我要她的头发,我必须要她的头发,如果得不到,神将永远不会让我成为一个母亲。”

与此同时,葬礼如常进行,除了在街头,人群中有个放荡的家伙试图骚扰美丽的玛丽亚,那位我们先前提到过的戴着帽子的送葬人飞快地从斗篷下抽出一条皮带,一言不发地抽了张狂的流氓一下,然后径直朝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当所有的送葬者都回来后,市长抓住玛丽亚的手,对她说:“现在,漂亮的姑娘,让我们到那边那间屋里去一下。”边说边带着她来到妻子的私人化妆室,自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并低下头抚弄他的胡子,一副研究如何开口的样子。玛丽亚不知内情,有点疑惑,她站在市长面前,谦虚地低垂着野莓般黑亮的双眼;为了让自己干点什么,她轻轻拨弄着腰带的两端,那腰带束着她的腰,垂下来搭在裙子上,不知道市长庄重的神情和长长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他抬起头仰望玛丽亚,当看到她姿态如此谦逊时,想出了怎么开口,他说:“真的,玛丽亚,你是这样的谦虚和虔诚,很显然你已经准备做一个戴黑头巾的修女。如果是这样,我相信是的,我可以同意你进修道院时免缴神职款,条件是你把头上的一样东西给我,以后你也不再需要它们了。”“不,诅咒我吧,市长先生,”玛丽亚回答说,“我认为主并没有召唤我迈出这一步,因为那样我可怜的父亲会在年老时孤身一人了。”“那么,现在,我想给你些忠告,玛丽亚姑娘。你如此操劳地为生计奔波,所以应该尽可能地利用好时间。你的一位邻居曾告诉我,你每天花在梳头上的时间都不止一小时。这一个小时应当花在工作上,而不是梳头、编辫子。”“您说得对,市长先生,”玛丽亚的脸红得就像康乃馨,“但是您看,不是我的错,我的头发丰盈,每天早晨必须花这么长的时间梳头发和编辫子。”“告诉你,这就是你的错,”市长反驳道,“如果你剪掉你的长头发,就不用过多打理,也就有更多的时间工作,赚更多的钱,这样也就不会给别人机会说你爱慕虚荣了。他们甚至说,有一天魔鬼会拽着你的头发把你拖走。不,别觉得心痛,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你眼中满是泪水,马上就要哭了。我警告你是为你自己好,不是为任何我自身的利益。剪掉你的头发,你自己剪,自己剃,好玛丽亚,为了减轻剪发的痛苦,我给你五十马拉维地,条件是你把头发给我。”

玛丽亚听到用这么合理的价格买她的头发,觉得市长是在开玩笑,她擦干了眼泪,娇声笑着重复:“如果我剪掉头发,您会给我五十马拉维地?”

在市长看来(人们说他没有尤利西斯那般谨慎的天赋),这一微笑说明女孩对如此低的价格不满意,他又补充道:“如果五十马拉维地不够,我给你一百。”

这时玛丽亚看到她面前屋子里的一些帷幔在晃动,并且感觉到有一块很明显鼓了出来,她立刻猜到市长夫人藏在后面,那个隆起是她大腹便便的身体造成的。现在,她察觉了市长的企图,知道这可能是他太太的任性造成的,于是发誓除非她能得到五百马拉维地,好支付给那个阿拉伯医生,让父亲复明,否则自己绝不会剪头发。

市长将他的价格从一百马拉维地涨到一百五十,然后二百,玛丽亚继续甜美地微笑着,摇头,摆足姿态,每当市长出到更高价格,玛丽亚都假装舍不得,她几乎希望市长收回这个提议,因为将她的心爱之物掠走将使她悲痛不已,尽管这可能会使她父亲恢复健康。最后市长急了,想快点达成协议,因为他看到窗帘在动,知道监听者焦虑的精神状态,终于他说:“好吧,坏丫头,我给你五百马拉维地。你看,如果你同意这些条件的话,就此说定了。”“就这样吧,”玛丽亚回答,边说边叹了口气,仿佛她的灵魂随着这句话离开了肉体——“就这样吧,只要没人知道我剃了光头。”“我保证,”市长夫人说,她手里拿着把锋利的大剪刀,胳膊上搭着一件罩衣,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

玛丽亚一看见剪刀,面色立即变得蜡黄,当他们要她坐在献祭的椅子上时,她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只好要点水喝;他们将罩衣围系在她脖子上时,她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已经失去勇气的话,马上会将其撕成碎片。第一剪子下去,她感觉到了铁片紧贴她头骨的冰冷,可以这么形容她的感受,她觉得他们像是正用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入她的心脏。进行这个剃发仪式的时候,她很可能一刻都没能让自己的头静止不动;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动着,时而歪到一边,时而到另一边,躲避着那把剪刀,它粗鲁的切口和吱吱作响的轴伤到了她的耳朵。然而,这些姿势和动作,对这位可怜的、头发正被剪掉的女孩来说毫无益处,那位执拗的剪发者带着一名孕妇满足任性时的焦虑和贪婪一把把抓住她的头发,一刻不停地剪着,一绺绺的头发跌落在白色的罩衣上,从那里滑落,掉到地面上。

最后这件事终于要结束了,市长夫人简直就要欣喜若狂,她爱抚地用手掌一遍又一遍从前到后抚摸着女孩的光头,说:“凭我母亲的灵魂起誓,我给你剪得如此齐整,靠近发根,就连最拿手的理发师也不能剪得更好了。起来吧,把这些头发编好,我的丈夫去拿钱,我去拿你的衣服,这样你离开这里时就可以不惊动任何人了。”

市长和市长夫人出去了,玛丽亚等房间里只剩了自己,马上去照挂在那里的一面镜子;看到自己的秃头,她失去了此前有过的耐心,她愤怒地呻吟着,用力打自己,甚至想扭掉自己的耳朵,它们现在看起来大得可怕,尽管实际并非如此。她用脚跺她的头发,大骂自己竟然同意剪掉它,都没想起父亲来,就仿佛自己没有父亲似的。但是对于无法改变之事只能接受,这是人的本性,可怜而愤怒的玛丽亚一点点平静下来,把她的头发从地上捡起,绑成一个粗大的发束,其间还多次亲吻这些头发,为它哀哀哭泣。

市长和市长夫人回来了,他拿着钱,她拿着玛丽亚的家常衣服,玛丽亚脱掉白色长袍,叠成一个方块,穿上自己的旧袍,将披肩围上只露出眼睛,然后呜咽着朝摩尔人的房子走去。她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头戴兜帽的男人跟在她身后,而且,也没注意到自己出于健忘,习惯性地为了展示秀发而拉低披肩时,她的光头一览无余。摩尔人亲切地收下了五百马拉维地,人们收钱的时候总是很亲切。他让玛丽亚带胡安·拉纳斯到他的房子来住着,以防治疗中有任何风险。玛丽亚去接了老人,为了不让他悲伤,她对自己剪掉头发的事情一字未提。胡安住在医生那里的时候,玛丽亚除了晚上从不离开家门,而且出去时总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然而,这并没有妨碍那位沉默的男子尾随她。

一天晚上,摩尔人悄悄告诉她,第二天早上他将取下胡安眼睛上的绷带。玛丽亚那天晚上高兴地上床睡觉,但心下暗想,当父亲看到她时(这将是个欢喜的场面),如果能看到她戴着以前常在家乡时戴的那种漂亮头饰,高兴之情会比现在多上三四倍。怀着这种挑剔的心情,她在第二天穿上最好的裙子,扎上最好的丝带,准备去阿拉伯人的家;她坐下来穿鞋时,突然感到有个像兜帽一样的东西罩到了自己头上,转过身去,她看到先前那个衣着严实的男子,他将那件斗篷扔在一边,原来他就是铸剑师帕洛莫先生。他一言不发地递给玛丽亚一面威尼斯小镜子,镜中的她长着自己的头发,穿着自己的装束,这副模样让她怀疑了好一会,先前市长夫人剪掉她的头发一事是否是个梦呢?

事实上帕洛莫先生与那位上了年纪的女理发师是好朋友,那天上午看到玛丽亚的光头后,同一天下午他就在她家见到了玛丽亚的长发,他未讲出这事的原委,但好言诱哄老妇人把玛丽亚的头发留下来给他,用死人头上的、和玛丽亚头发颜色差不多的头发给市长夫人编了假发——为此交易,精明的老妇人收下了许多亮闪闪的克朗。在这个故事中,玛丽亚从勇敢的铸剑师手中拿回她为之哀恸和悲叹的头发后,在她眼中这位师傅比以前好看了很多。我不知道是否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用赞许的眼光看他,但我知道当他要求由自己陪同她去摩尔人的房子时,她立即同意了。二人手拉手一起动身,少女没有戴头巾,头抬得高高的。他们一起进了医生家,她的父亲投入玛丽亚的怀里,哭道:“上帝保佑,我现在看到你了,我亲爱的女儿。你长得这么高,这么漂亮!真的,看到女儿长成这样,当五年瞎子也值了!既然现在我又得见天日,完全不再是你的负担了。我会为自己干活的,因为你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了。”“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沉默的铸剑师恰逢时宜地插了一句,“从声音您该已经听出来了,我是您的邻居,帕洛莫。我爱玛丽亚,求您将她许配给我。”“今天真走运,先生,但是你的外表可不够有魅力。不过,如果玛丽亚真的接受你,我对此表示满意。”“我,”玛丽亚含羞回答,一边抚着她的假发(它压在她头上和心上,像是有五百斤沉)——“我,愿上帝给予启示,我不敢回答。”

帕洛莫什么也没说,拉住了她的右手,此时玛丽亚看了看铸剑师的手腕,注意到他有着整齐绣花的衬衫袖口,她心下生疑,心脏狂跳着对他说:“如果你想让我高兴,好邻居,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女裁缝做的这个活计?”

男士诙谐地答道:“这活计是个漂亮姑娘做的,她五年来一直为我辛勤工作,虽然她至今才知道。”“现在我懂了,”玛丽亚说,“所有送亚麻布让我缝制或刺绣的女人都是你派来的,这就是为什么她们付的钱比一般人要多。”

铸剑师没有回答,但他微微一笑,向玛丽亚伸出手臂。玛丽亚扑进他怀里,亲切地拥抱他。胡安本人对他们俩说:“说老实话,你们俩是天生的一对。”“我保证,我心爱的人,”铸剑师过了一会继续说,“如果我的脸长得好看一些,我不会这么长时间一直对你沉默不语,也不会一直满足于远远看着你。我早应该跟你说话,那样你就会放心地把你的烦恼告诉我,我会给你五百马拉维地,治愈你的好父亲。”

他又对她轻声耳语道:“那么你就不会经历市长夫人手下那不幸的时刻。但是,如果你担心她可能打破对你的承诺,不再对你剃掉头发的事保密,让我们,如果你愿意的话,离开这里去塞维利亚,在那里没有人认识你,这样——”“不必如此了,”玛丽亚果断地将头发扔到地上。胡安诧异非常地捡起它。玛丽亚大声说:“把这个头发送去给市长夫人吧,因为她付如此高昂的费用是为了买它,而不是过世女人的头发。对于我来说,为了克服我的虚荣心,现在我发誓,如果你好心允许的话,我终身都剃光头。这种虚伪的装饰品一点也不适合诚实市民的妻子。”“但你得知道,”铸剑师回答,“一旦知晓你没有头发,城里那些嫉妒你美貌的女孩会给你起个‘光头马里基塔’的外号!”“她们可以这样做,”玛丽亚回答,“而且她们会看到,我一点也不在意这个绰号,也不在意任何其他的绰号,我向你发誓,从此以后我不会让别人叫我其他的名字,除了光头马里基塔。”

胡安·拉纳斯漂亮女儿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卡斯蒂利亚,她嫁给了帕洛莫先生,并成为托莱多这一著名城市里最尊贵杰出的女性之一。注释[1]马拉维地:西班牙金币[2]达克特:旧时流行于欧洲的银币。

中国女秀才

罗伯特·K. 道格拉斯汉三亿子民,人人都知道这句话:上有天堂;大下有苏杭。

尽管没人会否认这两座声名远扬的城市之美,但是它们远比不上天府之国“四川”众镇的位置优越,人杰地灵。四川众多地方中,最好的当属绵竹,此地恰如其名,周围生有很多柔韧的竹子。然而这只是此地诸多美好之处中的一个特点。绵延不绝的山脉之上,大块的浓绿色彩层层渐变为顶端皑皑的白雪,山脚下山毛榉、柏树和竹子丛生,树叶间隐约可见一座座庙宇和府邸上翘的黄色屋顶,点缀在山水之间,就像蔚蓝海洋上的金色小岛;而在城墙之外,在高耸崎岖的河岸间,富水的一条支流湍急而过,将去往东部各省的货物及乘客运送到长江的洪流之中。

城墙内,大街上一派热闹喧嚣的景象,而郊外则是能够耐得住平和寂静、不愿受城中张三李四喧哗打扰之人的居所。那里有座府邸,[1]连天子都不由要羡上几分,府中住着位温参将,从外面看来,这座宅邸与其他高官显贵的住宅别无二致,然而在环绕四周的高墙之内,一进进院落、一座座厅堂、一处处平地、一个个凉亭,以及一幢幢楼阁,皆宏伟壮丽,无与伦比。温参将的职位是整个省内最令人艳羡的,一般只有要员才能够担任。尽管威名远扬,但温参将的荣耀主要是因为他在科举考试中高居榜首。他文字上的造诣令他在当地结交了很多文职官员,而他的地位异常显赫。

不幸的是,他的原配夫人已故,只留下一个女儿,尚保留着关于她的记忆;但是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他续弦又娶的夫人,一位比元配更和善的人,已经生了个他期盼已久的儿子。这个儿子的母亲是那类聪明、美丽、活跃的人,这类人通常会引来比其年长许多的男人的爱慕。她的歌喉啁啾啼啭,她的琴技出神入化,她的舞姿曼妙绝伦。难怪每次视察和检阅归来时,满怀疲惫、风尘仆仆的参将有这位风信子花般的妻子陪侍在侧,总会感觉宽慰和放松!而且她还是他儿子的母亲!除她以外,毫无疑问这个小伙子是参将最为钟爱的人了;而可怜的茉莉,他初婚生下的女儿,几乎只能全靠自己了。没人在乎她在做什么,长大后,她得以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受管束地发展自己的喜好。从小她寂寞时的消遣之一就是扮成男孩子的样子,由于无人约束这一习惯,她渐渐养成了男孩子的性格。她甚至说服了父亲,让她去上邻近的男子学堂。她母亲在参将驻守绵竹前就亡故了,而此地的人们总看到她身着男装,便认为她是父亲收养的义子。风信子花般的后母巴不得她离得越远越好,于是总撺掇其父允许她与邻居的顽童们一起学习读书写字。

此女聪明伶俐,很快就成了男孩子们学习上的领头羊,而且她不寻常的美貌,再加上本属于女性的吸引力,使她受到近乎崇拜的喜爱。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讲,她长得很高,就如很多汉族女孩那样;而且她长着姣好的鸭蛋脸、杏核眼、柳叶眉、樱桃小口、洁白的皓齿、乌黑的头发,使她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男孩子们对她爱慕不已,不管事情有多难、多麻烦,他们在所不辞,只求能取悦俊卿,或者他们口中的这位“小公子”;因为要是让人家叫她茉莉的话,就等于公开她的女儿身了。即便学堂那位严厉的老先生,在她早晨走进学堂的时候也会透过自己那副牛角眼镜向她露出微笑。她诗中优美得体的转合,她文章中学识精深的用词总能得到他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很多个晚上,他将“小公子”请到自己房中,读孔子的文章,或者李白的诗篇;多年后,在他亡故时,他珍藏的文章中,有署着“俊卿”名字的诗文,其中很多描写了垂柳、灯火、摇曳的修竹、弯弯的月牙、大雁、雨中的笛声,以及美酒的享乐,这些诗的格律严格契合国内常见的韵书要求。

如果不是因为在家颇受冷遇,茉莉在外面得到的喜爱本来是有很大害处的;但是她在学堂中可能会养成的自负,在进入参将府邸大门时便立即被冲抵了。同学围绕身旁时对她的亲切、爱慕,必须要承认的还有奉承和恭维仍然萦绕身边,但一到她父亲及其夫人所在的地方就像坠入了冰冷的深渊。这种变化可能是有益的,有激励作用的,但是它令人很不愉快,而茉莉经常希望一个人独处,好痛哭一场,发泄自己的情感。

然而她有个很大的安慰:她是个孜孜不倦的学子,与书相伴的时候,她忘却了父母的无情,仿佛自己就生活在书中所描述的故去的岁月中,她似乎亲身参与了王朝历史中标志性的宏伟大业,亲身与古代的智者和诗人对话、交往。将老先生能够传授的全部知识学会后,她离开了学堂,和同龄的两位年轻人组成了一个读书会。两人一个叫做魏生,另一个叫做屠生,都曾是她的同窗,而且都很高兴与她一起学习。三个人学习非常勤奋,在来年的院试中都考中了秀才,受此鼓励,他们决定继续努力,更上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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