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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4 03: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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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小朵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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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神仙债(下册)

三生·神仙债(下册)试读:

第一章 糊涂姻缘

〔一〕

我十五岁那年,从陈国流浪到晋国。

由于离家出走的经验不够丰富,又错误地估计了从师父身上偷来的那对青玉狮子的行情,在我离开家门的第三日,就面临没有盘缠的窘境。

好在我自小人见人爱,装可怜又很在行,朝过往的行人要个铜板啊、讨口饭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但我虽然向人伸手,行为与乞儿无异,心里却极为自重,师父虽然与佛界不相往来,每个月倒也会象征性地出门化个缘。我觉得,自己既然是师父的后人,那么也算半个佛门弟子,佛门弟子向人伸手,是为对方积功德的事,自然不能与那些乞儿相提并论。

所以,听了车帘里传来的那句话,我觉得对方显然没有考虑过我的自尊心。

方才这辆马车横冲过来,眼瞅着就要撞上一对在街上玩耍的孩童,我正巧在附近,眼疾手快地将两个娃娃护在怀中,却没有来得及躲开,只听马儿一声嘶鸣,再抬头时,那车驾已停在距我鼻尖寸许的地方。我抹了一把鼻尖的汗,听到周围全是惊魂未定的声音,有百姓抖着嗓子道:“是……是淳德长公主的车驾。”

我打小生长在陈国,熟悉陈国各个公主的封号与八卦,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晋国,不免显得有些无知。俗话说无知者无畏,我对面前这辆马车差点儿闹出三条人命这件事,义正词严地表达了不满,孰料我的观点还未表达清楚,就有好几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我运气不佳。淳德长公主本就以喜怒无常闻名,那日的前一天,她刚刚因六国闻名遐迩的琴师无颜辱她一事大动肝火,我又偏挑了这个时候冲撞她的车驾,不是找死是什么?

隔着车帘,女子声线慵懒地道:“哪里来的小乞丐,连本宫的车都敢冲撞?”

我蹙了蹙眉尖道:“小乞丐?谁是小乞丐?”看了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你不能看我蓬头垢面,便认为我是乞丐。当然,我的确有几日没有洗澡,可是洗不洗澡,不是判断一个人身份的标准。再说,是你的车差点儿撞到我,怎么是我冲撞?”掸了掸衣服,接着道,“而且市道之上,向来不许马车快行,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不该将百姓的性命当成玩笑。”

我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自然惹怒了车内的皇族女子。

只听一声怒喝:“大胆!来人,还不将她押了,难道还要本宫亲自指点你们如何发落吗?”

围观的百姓都自动往后退去,我的耳力好,听到人群中窃窃私语:“又来个不要命的。长公主心情不痛快,这两日还总有人往刀刃上送。”“兄台说的可是淮安巷的那一位?听说昨日八抬大轿停在他府门前,他却称病,连门都未开。”

方才那个压低声音道:“无颜公子向来以孤傲著称,长公主在男女之事上又过于荒唐,公子自重名声,自然……”

由于被淳德长公主的扈从压在地上不能动弹,话听到这里就断了。

正在沉思她所谓的发落究竟是如何发落,就听一个清越的男声道:“且慢。”

照着我的后背落下的木棍,因他的这句话在空中顿下。

后来回忆,便是这句“且慢”救了我的性命,也将我与他的命数系在了一起。

那时,我尚不认识那个闻名六国的琴师,也不晓得,自己竟会因某个女人的一句玩笑而成为他的妻子。

许多年以后,我依然偶闻这个故事:淳德长公主倾慕无颜公子的才名,却几番在他面前受辱,为报复他的无礼,竟当街指了一个小乞丐与他为妻。这对于一个自负的人而言,自是极大的折辱,他唤作无颜,此事倒真是令他无颜至极了。

记忆里淳德长公主的语气颇有些玩味:“这丫头冲撞了本宫的銮驾,本应当乱棍打死,虽说公子这样的人物亲自开口为她求情,本宫应当给公子这个面子,但,她与公子非亲非故的,本宫又实在是没有理由给这个面子。公子既有心为善,不如本宫替公子为她安一个名分,也算成全了公子。”

我不远千里,从陈国跑来晋国,是因为听闻晋都繁华,有许多好玩儿的,没想到阴差阳错,竟被人塞上了花轿,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拜了堂、成了亲。而且,由于这桩婚事过于惊世骇俗,惹来全城百姓围观,一直到很久之后,都是晋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那时候我忧伤地想,此事若是被师父知道了,一定会罚我跪佛堂,还要拿那些永远也读不透的佛经虐我千百遍。

不过,这桩婚事虽然挺荒唐的,却还不至于让人伤心欲绝。

因为,在我抬头看到那个无颜公子的模样的时候,我就英明地意识到,嫁给这样一个人,委实不能算我吃亏。

毕竟,他虽然有一个很不好看的名字,却生了一张很好看的脸。〔二〕

我自小被师父拉扯大,没怎么见过世面。毕竟师父是半个出家人,不喜欢到处乱跑,也不喜欢我到处乱跑,所以我从小接触到的男人,除了师父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看得过去的。

不过师父固然长得好看,看了十五年也看习惯了,有时候随师父化缘,看到那些女施主呼吸不畅、面红耳赤的样子,还要怀疑她们是不是哪里有病。我小的时候,时常有女施主偷偷塞我一张烧饼,向我打听师父的八卦。

我暗自觉得,拿烧饼贿赂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姑娘,实在是太残忍了。师父是我长辈,岂是我妄议的对象?但拿人的手短,又委实不舍得将烧饼还回去,只好告诉她们:“我师父原是佛寺的高僧,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捡到了我,因我是个女娃娃,养在寺里不大合规矩,师父却慈悲为怀,不愿赶我下山。其他僧人对这件事颇有微词,渐渐竟有流言说我是师父的私生女,师父在佛寺待不下去,只得携我下山了。”

听了这话的女施主一般都会很感动,然后殷切地求问我师父如今的婚配状况。我只好惋惜地告诉她们:“我师父虽然是带发修行,又因为我的缘故离开了佛门,但是一颗心还是向佛的。他老人家眼里的女人,大约跟男人是一样的。我师父不会喜欢男人,自然也不会喜欢女人。”

虽然这一套说辞我说得极顺溜,可对于其中的一个部分,却有些不大确定。

被那个问题扰得茶饭不思,终于憋不住问他:“师父,我究竟是不是你的私生女?”

师父寒着一张脸罚我去跪观世音菩萨。

墙上的观世音菩萨像还是师父随手画的,师父不愧是师父,随手一勾便栩栩如生了。只可惜师父不常作画,只有在揭不开锅的情况下,才会多画几张,让我拿到集市上卖,以补贴家用。我支着摊子卖画的时候,隔壁是个卖菜的大娘。我同她聊天,她总是爱答不理的。有一次下雨,师父破天荒地过来接我收工,还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常服。第二日,卖菜大娘便突然间变得很慈祥:“小姑娘,昨日来接你的可是你的兄长?你兄长还没有婚配吧?实不相瞒,我家中尚有个待嫁的女儿……”

我做出遗憾的模样:“昨日那个啊,他不是我的哥哥,他是我爹爹。”弯起眼睛道,“等我回去探探爹爹的口风,问问看他老人家有没有意思续弦。”

大娘当场石化,自那以后再没有同我提过她那个待字闺中的女儿。

不过,此事若让师父知道,一定又要数落我。他自小让我喊他师父,便是存了避嫌之意。他不在乎名声,却也不否认人言可畏。可是,我打小在流言蜚语中成长,倒是希望他哪日能够将我爹爹的名声给坐实了,也省得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我这次离家出走,便是因为无意间听到隔壁的二丫嘲笑我的身世。她说我有娘生没娘养,还跟一个假念经的同住一个屋檐下,非亲非故,说不定是什么龌龊的关系。我一听就怒了,她辱我没关系,辱我师父就有些不对。我师父虔诚修佛,是品性再高洁不过的人,怎能任她胡说八道?我一怒之下冲过去挠了她,她捂着脸告到她娘亲那里,她娘亲又气冲冲地告到我师父那里。师父质问我为什么打架,我说不出所以然,被他罚一整天不准吃饭。

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师父这样罚我,委实狠心,不是长辈当做之事。我觉得委屈,于是趁着夜黑风高,偷了他的一对青玉狮子,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当然,我离家出走并非心血来潮,怪就怪师父平时把我管得太严,不给我自由,我早存了念头要出来看看大千世界,谁料这一出走,竟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条不归路的开端,就是我和无颜公子的糊涂姻缘。

由于这件事太匪夷所思,直到洞房花烛的那日,我都没有缓过劲儿,就连自己要嫁的人是谁,都没有概念。

后来才知道,无颜公子是六国公认的美男子,亦是六国最负盛名的琴师。多少人为听他的一首曲子可以一掷千金,晋国多少皇族贵胄,为邀他做自己的专属乐师,于暗中苦下功夫。据说三年前,晋国的七王爷兴修琴台,建造别院,只为请他入府弹一次琴,还被他拒绝了……

我听说这事的时候,觉得这个七王爷定然是个断袖。

记忆回到洞房的那一日。我顶着大红的盖头,坐在床边苦思冥想。

三日前,我冲撞了晋国长公主的马车,这个无颜公子路过为我解围,不晓得为什么就要为我负责,负责就负责吧,还要以娶亲这种形式负责,难道这是晋国的风俗?老实说,这个风俗有些变态啊。可是,那日不等我表达自己的意见,就被晋国公主的一句“带走”给送到了驿馆,三日后,又被人从驿馆直接塞进了花轿。

没换嫁衣,连脸都不给洗,只一个红盖头,便成亲了,这同我想象中的成亲不大一样。

想到这里,忍不住将红盖头一揭,觉得后背有些痒,抬手挠一挠,仍然痒,接着挠。

我正挠得起劲儿,忽听“吱呀”一声响,自门边传来脚步声,忙将扔掉的红盖头重新遮回头上。我虽然脸皮厚了点儿,却也是个姑娘家,这样蓬头垢面的,怎么见人,想起那日在街上的惊鸿一瞥,更有些不好意思,将头埋得低低的,却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将盖头掀了一点儿,借着房间里红烛的灯光,看到一身大红喜服的男子,正坐在桌边独饮。一杯,又一杯。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觉得他那副模样,应该是在为什么事苦闷。大喜的日子,他还能为什么苦闷,自是为了同我成亲而苦闷。

我也开始有些苦闷,因为我虽然是惹他心事重重的罪魁祸首,可是面对目前的这个局面,我却同他一样,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如果我有办法,一定不会让他为难。

他突然开口,语调虽然客气,却说不出的冷漠:“姑娘若是累了,就睡吧。”

我道:“哦。”隔了会儿问他,“有吃的吗?我饿了。”

他倒酒的手微顿,我不等他回答,就掀开盖头走到他身边,探手去摸桌子上的花生米,塞了一把到嘴里,抱怨道:“方才折腾了一天,都没吃东西。”看到他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头,唔,蹙眉的样子也挺好看。

我好奇地问他:“淳德长公主为什么让我嫁给你,她让我嫁给你,你为什么不反对?”

他将眼中不小心流露出来的厌恶收敛好,神色淡淡地道:“她会杀了你。”

我为他不值:“为救我一命,你就娶了我,太不划算了。”

他眸色一沉,只道:“我不能看姑娘死。”

他不能看我死,所以娶了我,但是他娶了我,不意味着他便会喜欢我。

我点点头道:“公子是个好人。”又道,“我唤作长梨,公子呢?”

他淡淡地道:“无颜。”

我接着点头道:“‘无’这个姓还是挺少见的。”

他顿了顿,道:“‘无颜’是习艺时的雅号,我并不姓‘无’。”

我恍然道:“原来‘无颜’是你的艺名。”

他沉默了。

我胡乱填饱了肚子,抬头见他脸上有倦色,又因饮多了酒而泛着潮红,贴心道:“夜都深了,不睡吗?”

他神色一顿,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同我道:“我……不困。”

我早看出他不愿同我有过多言语交流,方才会耐着性子回答我的问题,全是出于良好的教养。我心中有些黯然,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去睡吧,我去找水把自己洗一洗。”闻了闻自己身上,道,“都快臭了。”

等我摸回洞房时,里面的喜烛已经燃尽。方才在外面转了一圈,发现他的宅子并不很大,却比我家大得多。庭院里有假山亭榭,也有珍奇花木,比起我和师父住的草庐自然富贵得多。

不过,今日一点儿也不像大喜的日子,红色的彩绸早早便撤去了,我揣摩了一下,觉得自然是因为这个亲成得不够光彩。连路上遇到的侍婢见到我也没什么好脸色。听说我要找浴房,往一个方向一指,道:“这个时辰,下人也都休息了,你要洗澡,就自己去打水吧。”

在家的时候,也都是我砍柴打水,便也没觉得受到了怠慢,折腾半天,好容易将自己弄干净,换上浴房里早早备好的寝衣,便踩着月光摸回洞房。寝衣有一些大,怕是无颜平时穿的。

房间里黑咕隆咚,我摸索到床边,紫檀木大床上的男子和衣而眠,漆黑的长发与黑夜融为一体。我托着下巴想了片刻,觉得床还挺大的,好像多我一个也不算挤。

那时候的我年纪小,男女大防什么的,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而且,小时候我怕黑,也时常半夜跑到师父床上,虽然早上醒来师父发现,总要苦口婆心教育我一番,可是孩子嘛,有些话左耳进右耳就出了,下次接着犯错误。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躺进去,感受到身旁男子动了一下,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动静,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三〕

早上醒来,身侧已经无人,我从鸳鸯锦被里爬出来,恍惚片刻,下床找水喝。

桌案上还是昨夜的凉茶,我只饮了一口,便因胃中不适放下了。

从前同师父一起住,他老人家晓得我有起床喝水的习惯,胃又不大好,所以总会提前为我备好热茶。如今想想,十多年了,师父竟没有哪日忘记过。

我托着腮望着面前的白玉茶杯,有点儿想念他老人家。

不知道我离家这么久,他老人家气消了没有,也不知道他气消之后,会不会来找我。可是,天大地大,他能去哪里找我呢?师父定然不会知道我来了晋国,不知道我来了晋国,就只能在家里干着急。这样一想,我倒还不曾见过师父着急的样子,他这个人就连生气都是淡淡的,最多也就是不给我饭吃。可是我十岁那年却发现,师父不给我饭吃的时候,他自己也会陪我一起饿着,约莫这便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正在想师父,身后突然传来个女子的声音。“日上三竿,夫人可算是起了。”“夫人”这个词,被她说得阴阳怪气的。

我托着下巴回头,见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其中一个捧着脸盆,另一个捧着换洗的衣服。“奴婢们过来伺候夫人更衣。”

我眼睛一眯,道:“你们把东西放着吧,我自己来。”

不晓得为什么,两个姑娘的神情突然有些发怔。意识到失态,其中一个轻咳一声道:“夫人从今日起便是府上的主母,生活起居自然当由奴婢伺候。”

另一个把衣物放到案上来,迟疑着道:“夫人同昨日有些……不大一样。”

捧着脸盆的那个像是有些不服气地道:“人靠衣裳马靠鞍,便是牲口,套上不一样的鞍具,也能焕然一新。”说完重重将脸盆放在红木架子上,嘟囔了一句,“飞到公子府来的麻雀,那还是麻雀,难道哪天还能成凤凰吗?”

她说得这样直白,我都不好意思装不懂,应和道:“嗯,麻雀的确不能成凤凰,大家种族不同嘛,可以理解。”看了她一眼,“所以鸡更不可能变成凤凰,能飞的和不能飞的,这差别可就大了。”又问她,“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绿衣小婢手一抖:“你……”目光瞟到床上,脸上却转怒为喜,话中有话道,“这床单还真干净,都不用奴婢们拿去浣衣间洗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茫然地看着她,却听另一个小婢打圆场道:“夫人还是快洗漱更衣吧。”

我实在不习惯被人伺候,索性将她们打发出去。无颜的父母都不在晋都,这婚事又过于仓促,我也无须担心请安奉茶应付长辈。

那时我年纪小,对嫁人这件事没什么深刻的认识,只想着既然来晋国玩儿,能像现在这样找个地方落脚也挺不错。只是,不到半日,我便悲痛欲绝地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天真。

我走去哪里,身后都有人跟着,提醒我这里不能去,那里也不能去。尤其是西侧别院,据说住的是公子的贵客,没有公子的允许,谁也不能去打扰,而我所能够活动的范围,不过是如今所在的这座院子。

我对这件事不大满意,想去问问无颜怎么回事,可是无颜外出,不在府上。

他一连三日都不在府上。

我百无聊赖,只能四处找人聊天,然而府上的丫头都不大愿意跟我聊天,不是避我像避瘟神,就是敷衍应付虚与委蛇。我好生忧愁,时常一个人坐在回廊抄手上,低头看汩汩流水中锦鲤游来游去。“鱼儿鱼儿,你们饿了吗,不知拿千金饼的碎屑给你们,你们吃不吃?”“不吃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有些陌生,“它们只吃我亲手喂的。”

我一惊之间,忙回过头去,就见一个身着白袍子的男子身后跟了个小婢,正缓缓朝我走来。

我定睛一看,朝我走来的,正是我那白捡的便宜夫君。

一身白衣,宛若仙君下凡。

我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同我说话,忙起身理了理袍子,确认身上没什么不妥的地方,才小心翼翼地准备开口,想问他这几日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他却不等我出声,只对我稍作打量,便淡淡吩咐我:“回房换身衣服,一会儿随我出门。”

一听说出门,我眼中立刻一亮,忙问他:“是要带我出去玩儿吗?太好了,这两日闷坏了,我想出去走走,他们都不让……”说着就去拉他的袖子,结果撞到他的目光,又讪讪地将手缩回去。

听他问身边的小婢:“绿蓉,这几日无人教她规矩吗?”

语调有些冷,让人听了有些不是滋味。

小婢绿蓉垂头道:“是奴婢疏忽。”说完板着脸对我道,“夫人,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且不说可不可以随意外出,便是同公子说话,也不该这样没大没小,更不该随意去碰公子。”又郑重地嘱咐我,“今日要见的都是京中贵胄,夫人切不可让人看笑话。”

我忍不住望向无颜,我在这里无亲无故,他是我唯一认识的人,自然对他有些依赖。可他的心思却全不在我这里,只随意向绿蓉交代了几句,便丢下我走了。

我回到房间,放任绿蓉将我打扮成庄重的模样,层层锦衣,都不是我寻常习惯穿的。可是既然要见的都是身份尊贵的客人,我也只好委屈一下,谁让我这个人向来善解人意。

绿蓉在耳边叙道:“夫人虽然年纪小,可是这张脸倒是出人意料地端正,只是脸生得好看又怎么样,这身份实在令公子面上无光,此事一出,公子几乎成为全城人的笑柄。”

她接着道:“淳德长公主觊觎公子的才貌,求之不得,方想出此法来羞辱公子,公子若不答应娶你,便是砍头的罪过;答应娶你,却委屈了他自己。谁不知公子同表小姐才是……”忽地噤了声,道,“我如今唤你一声夫人,只因这是长公主的赐婚,你不要以为公子府日后便真由你做主。”

我自然没有想过要在他府上做主。从前在家,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若是真让我为这么多口子人做主,我也没那个本事。

绿蓉提醒我道:“今日长公主宴请公子,就是想看公子的笑话,你切记要谨言慎行。”

我点了点头,将她的话消化一会儿问她:“既然是长公主宴客,宴上应该有许多好吃的吧?”

于是绿蓉又将方才的那番话重申了一遍。

我和无颜同坐一辆马车,车内他话不多,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总觉得似乎同他有些距离,而这距离是他刻意制造出来的。

我不是心思纤细的人,却也隐约察觉到,他不大喜欢我,仿佛多看我一眼,他都觉得是浪费。

我心里藏不住话,问他:“你是不是顶讨厌我的,觉得我配不上你?”见他不说话,我继续道,“婚姻大事向来该门当户对,我长于乡野,的确同你门不当户不对,你会觉得我配不上你,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你别担心,我虽然读书少,却也掂得清自己的斤两。我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玩儿的,正巧没有地方住,你权当做个好事,临时收留我几日,待此事风头过去,你写封休书给我,我们好聚好散,你觉得好不好?”

他终于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道:“长公主既有办法让我娶你,便有办法让我不能休妻,你当她今日宴请我们是为了什么?”说完重新闭上眼睛,道,“你最好先将这个念头断了,安心做你的无颜夫人。”

我想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我给你做妻子,却也不能休了我?”觉得这件事对我来说顶不划算,急道,“你这不是占着茅坑不……”撞到他的目光,硬生生将后面那个词给咽了下去,道,“那啥吗?”

我在心里默默责备自己:公子他是个雅人,你怎么能在他面前用这么粗俗的词呢?这样不好,委实不好。

下车的时候,无颜虽然寒着一张俊脸,却还是替我掀起了车帘,我注意到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不像一般男人一样粗硬,却也很明晰,指甲修理得干干净净。

从这双手可以想象得出,他弹琴时,会是何等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城西的玉龙江,有一轩临江而建,时值六月,轩外一株老树,浓荫覆窗,满目绿意,隔岸游人往来不绝。这里便是长公主垂帘宴客的地方。

在老仆的指引下往楼上去,还未走近,便瞧出座中的公子才俊,都衣饰锦绣,风度翩翩。穿梭在席间敬酒的胡姬,也都眉眼如花,语笑嫣然。

我不常见这样大的场面,自然有些发蒙。

听绿蓉的意思,今日长公主宴客,是为了以我来羞辱她家公子,可是偷偷去看身边的男子,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窘状?

仿佛全世界的光都为他点亮,他都纤尘不惊。

我不由得往他身边挨了挨,小心翼翼地拉上他的手。

他眉头一蹙,道:“放开。”

我斗胆将他握得更紧,道:“我害怕。”〔四〕

他与我对峙片刻,终于没有坚持把我甩开,只凝眉嘱咐道:“稍后入席,能不说话就不要说话,切忌如那日一般,当街同长公主顶撞,她说什么你只需听着,有听不顺耳的,就当没有听到,虽不至于对她摧眉折腰,却也不至于为一时意气,再丢了脑袋。”

他的这番话绿蓉早在我耳边念叨过几遍,忙朝他点头,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更不会同她吵起来。”

那日在街上同她顶撞,是一时逞勇,事后想来却有些后怕。我入公子府以后才得知,淳德长公主是晋国皇帝的妹妹,此女飞扬跋扈的名声同美貌的名声可谓不相上下。而她飞扬跋扈的资本,自然是皇帝的隆宠。据说她在公主府内堂而皇之地豢养面首,即便是这种伤风败俗的事,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会亲自挑一些长得好看的小倌送去公主府讨好她。不过,坊间也盛传,她与她的皇帝哥哥有某种不正当关系,养面首这件事不过是对外的一种障眼法。

不管她是真风流,还是假风流,总之晋国上下,凡是得罪她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在她的淫威之下,无颜一个小小的琴师,不过是比寻常人多了一些名声,既无钱财也无权势,得罪了她却能够只受辱而不受难,其实还要归功于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晋国的七王爷——那个专注于请他入王府做幕僚的人。七王爷惜才,自然不会轻易让这个名冠天下的琴师死了。只是,若无颜一直不愿意归附于他,他能够保无颜多久,却也是一个未知数。

很多年以后,无颜告诉我,他不过是个弹琴的人,世间的浮名,在他看来还不如明月清风。他愿意为明月清风抚琴,却不愿为浮名抚琴。我问他:“那我呢?比明月清风何如?”

他只回我一句话:“若你愿意,我可以只为你一人抚琴。”

如今想想,那句话究竟是他随口说来讨我欢心的,还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都不再有任何意义。明月清风依旧,我的无颜却已不在了。

那日玉龙江畔的鸿门宴,他拉着我缓缓往席上去,所经之处,宾客纷纷将目光投向我们二人。我虽然忐忑,却忍不住好奇,一开始尚垂眉敛目地随在他身后,不一会儿就忍不住露出小孩子脾性,四下张望起来。

经过某张酒案,听有人附耳于边上仆从:“无颜手中牵的小丫头,难不成便是传闻中的新娘子?”

身边仆从也有些不确定:“有些不大像啊……不是说是个丑丑的小乞丐吗?”

你才小乞丐,你一户籍都是小乞丐。

我遗传了师父的貌美如花,方圆百里,多得是向我师父提亲的人家。可是就像我不愿意别人打听我师父一样,我师父也不大愿意别人打听我。我十三四岁之前,他老人家总是以我年少为由,将媒人客气地送出门。谁料到了十三四岁,到了许配人家的年纪,上门的人更多。师父不是个独断专行的人,遇着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同我商量。“长梨,你如今年纪不小,同你一般年纪的少女,大都许了人家,最近有很多媒人上门,想为你说亲,你有什么想法?”

听了师父的话,我思虑片刻,郑重地问他:“嫁人是不是意味着我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胃口好的时候还可以多添一碗饭?”

师父听后眼角一跳,迟疑着问我:“如果……是呢?”

我道:“那就嫁吧。”漫不经心玩弄着头发,“我现在年纪小,吃穿用度还算少,日后大了,免不了成为师父的负担,我不能总让师父养着我。”

师父道:“我养便我养,又不是养不起,大不了每月多画几张画。”

我往前凑了凑道:“那……卖画余出来的钱,买什么好呢?”

师父顿了顿,道:“每顿饭为你多添一个荷包蛋。”

师父礼佛,所以家中一直食斋,只有在我嘴特别馋、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才会破例买鸡蛋给我吃。他老人家能够答应我每顿都吃鸡蛋,已经是极大地让步。

我心中一喜,面上却风平浪静,问他:“还有呢?”

师父道:“每月再添一件新衣服。”

我道:“我不要新衣服,我想在后院养几只鸡,下了鸡蛋不光可以吃,还可以拿到镇上卖,卖的钱再换些种子,我们在草庐外面种花,我要种很多很多的花。”

师父听后一怔,随即自唇角漫开笑意:“好,都依你。”又问我,“所以,不嫁人了?”

我笑嘻嘻道:“我嫁人了,以后谁为师父养老送终?”

这话说了没有半年,不等我拿鸡蛋换来花种子,我就在千里之外成了无颜的妻子,这约莫便是造化弄人吧。

我默默地想,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得带着无颜回家,陪我一起向师父负荆请罪。当然,这件事一定得无颜同意,他若是不同意……他不同意,我也得想办法让他同意,我总不能做出抛下师父这样不孝的事。

这样一走神,耳边的闲言碎语便听不到了,还是无颜的声音将我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见过长公主殿下。”他不卑不亢地朝帘后女子行了个礼,又低低提醒我,“长梨。”

我为他喊了我的名字一惊,回过神来,忙学着绿蓉教我的样子,垂下眼睛,深深地一福道:“见过长公主。”

帘后隐约映出女子端坐的轮廓,面容神态瞧不大清,身上却直觉落了一道严厉的目光,很久,才听女子道:“举止倒也合度。”又用那独特的慵懒语调命令我,“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我保持着谦卑模样,依言抬头,听帘后之人道:“把帘子掀起来,让本宫看清楚。”垂帘掀起,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遍,轻笑道,“换上这锦绣的衣裳,倒有些让本宫认不出,一眼瞧过去,还以为是谁家的闺秀。”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敲,含笑道,“只是谁家的闺秀,会将自己弄得像个乞儿呢?”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我装作没有听到,恭顺地立在那里。

长公主又问我身边的无颜:“不知对本宫赐的这门婚,公子满意不满意啊?”

我暗自猜到了她这个问题的用意。她方才已将我定位为一个乞儿,无颜若回答满意,便是觉得一个乞儿就能配得上他,自然有辱他的身份;若是回答不满意——谁还能对长公主的赐婚不满意?别不知好歹了。总之,无论他的回答是满意还是不满意,都只会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

我抢在无颜之前安顺地垂下头,开口道:“长梨出身低微,自然配不上公子。”

长公主脸上笑意虽然和善,却笑得人心中发毛,只听她道:“本宫问你了吗?”

我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向她认错道:“是长梨没有教养。”又道,“方才长公主问公子满不满意,长梨觉得像自己这般胆怯没有见识的人,如何能配得上公子的门庭?故而忍不住替公子开口,请长公主降罪。”

这般说着,手心却有些冒汗。

正在想若她当真降罪,我又该怎么办,就觉得一只大手将我的手捞到了掌心里,我的心一惊,听身边男子开口道:“贱内不懂规矩,是无颜管教不当。”

为他的称呼,我的心又是一惊。

长公主看了一眼我二人相握的手,神色仍然难辨喜怒,却道:“罢了,你们先坐下说话。”

无颜携我入了席,坐下后才将我的手松开,我茫然地看向他,却发现他的脸上不知为何覆了层寒霜。他既不看我,也不同我说话,让我有些莫名其妙。

隔了会儿,才听他道:“日后不许以这种方式顾全我的颜面,听到了吗?”

我的目光早被面前的瓜果吸引过去,方才的紧张和不愉快也马上忘了个干净,正要上前拿个李子吃,就听他低声道:“忍着。”

我讪讪地将手缩回去:“哦。”嘟囔道:“今日不是来赴宴的吗?李子也不让吃。”

来时的路上,绿蓉告诉我,今日长公主宴客的名义,是请京中的文人雅士小聚,这在权贵阶层是常有的事,携妻眷赴宴是惯例。当然,今日来赴宴的,除去一些喜欢附庸风雅的人,多半都是来看热闹的好事者。

无颜的脸不知为何更臭了,身侧却有个忍俊不禁的声音道:“面前这样多的珍馐美馔,怎么偏去拿最不起眼的李子?”

我循声望去,见邻近席位上坐了个穿玄袍子的青年,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眉飞入鬓,双眸深邃,脸生得很英俊。

我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又重新投向面前的大李子,咽口口水道:“我家门前也有棵李子树,结果子的季节,我总想打来吃,每次都会被师父阻止,说还不成熟。可是你想啊,一出门便有一树的果子在眼前晃,充满诱惑,却又吃不到,多心急,多难受啊。”说完就真的有些难受,忍不住问身边的无颜,“我真的不能吃一个吗?”

无颜以手抚额,有些像是想要假装不认识我。

却听方才问我话的那个男子朗声笑道:“无颜,本王原还有些同情你,结果你却是捡了个宝回去,哈哈哈。”〔五〕

我听出他是在夸我,回过头重新打量他一眼,好奇地问他:“你是谁?”

身边无颜又拧起眉头道:“长梨,不得无礼。”

那男子却道:“无妨。”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本王唤作慕容璟,字玄叔,你说本王是谁?”

我听后一惊,慕容是晋的国姓,这一位恐怕还是个王爷,只是王爷的辈分要在长公主之上,就算不与她平起平坐,也不该坐在这里。

无颜道:“没想到七王爷也来凑热闹。”又道出我的疑问,“王爷如何不上座?”

慕容璟道:“你也知道本王最讨厌那些虚礼,今日又是专为你和你的小娘子而来,自然让淳丫头帮本王安排了最方便的席位。”又道,“前几日本王琐事缠身,还未来得及向你道声‘恭喜’。”说完执起酒盏,“本王自罚一杯。”

无颜听后,只是沉默着回饮了一杯,没有说什么。

我判断不出这个七王爷是什么路子,却知道无颜心里一点儿都不开心,见他不开心,我的情绪也有些恹恹。

慕容璟开口问我:“你唤作长梨,是哪两个字?”

我在案子上比画给他,又听他问我:“这两个字何解?”

我心道这个人的问题倒是多,嘴上耐心告诉他:“师父捡我的时候是个深冬,一出门,便误将大雪压枝当成了满树梨花,那一年的雪期比梨花的花期还长,便唤作‘长梨’。”

他听后,好奇心愈发旺盛:“哦?你是个孤儿?”

我点了一下头,道:“我与师父相依为命。”

他沉吟道:“原来你的身世这样可怜。”又问我,“那你又是缘何流落到此地的?听你口音,似是南地之人。”

晋国在六国之中最是偏北,其他地方便通称南地。

我心道,这是在查我户籍了,道:“我从陈国来,本预备玩几日便回去。”迅速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无颜,见他无甚表情,才小声问慕容璟,“我现在是不是回不去了?”

慕容璟饶有兴致地问我:“怎么,才初嫁人,就想回娘家了?”揶揄无颜道,“看来你的御妻之术,不怎么样啊。”

我好奇地请教:“什么叫御妻之术?”

无颜仍然是一张极为淡漠的脸:“王爷玩笑。”

慕容璟笑笑,仍然亲切地同我聊天,问过我的年纪之后,又将我家中的情况问了一遍,他的这些问题在我嫁给无颜以后还没有人关心过。我回答他的过程中,屡屡偷瞄无颜,他却一次也没有看过我。

我宽慰自己,我与他本就是陌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如今硬是被凑在一起,他不关心我实属正常。

宴会过了大半,差不多也酒足饭饱,席间开始说起一些风雅的话题,谈诗说赋,品古论今。我一开始还抱着求学的心态,竖着耳朵仔细地听,听到后来,发现他们说的都是一些废话,心思便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可是样子还是要做,否则便要给无颜丢脸。于是每听一句,我便点点头,尤其是长公主开口的时候,为表现我对她的恭敬,一般都会点两下。

却突听长公主问我:“方才本宫说到古文和诗词,你似乎有什么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满屋子的目光都会聚到我这里,让我体会到了万众瞩目是什么感觉。

身侧无颜的手一抖,慕容璟则换了个更方便看笑话的姿势。

沉默了片刻,听到无颜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长梨不过习过几个字,怎好在长公主面前谈论见解,无颜倒是粗通古文,方才长公主说到《国策》和《南华》……”

我不由得看他一眼。

他这是,在为我解围?

却听长公主打断他:“谁不知公子除琴以外,最擅作文,若是平日,本宫倒极想听一听公子如何品评《南华》,可是今日,本宫却想听点别的。”说着将脸转向我,“方才你夫君说你没读过什么书,可是在本宫说话的时候……你却表现得挺明白的。”

无颜还要再说什么,我忙在他身下按住他的手,他侧头看我,神色自然不大好看。

我无视他,端正了一下坐姿,垂首道:“古文这种东西深邃高雅,长梨才疏学浅,自然没有那个慧心领会。”又道,“不过诗之一道,却稍有一些感悟。”

长公主凤眸一眯,道了声:“哦?”

有人替她问我:“自古而今,若论起诗来,必推李、杜,却不知你偏爱哪一位?”

我垂眉敛目道:“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若以格律严谨、用词老道为准,自然是杜诗更胜一筹。可是,李诗中有种落花流水之趣,还有种快意恩仇的洒脱。”微微抬眸,“故而,我自小爱杜心浅,爱李心笃。”

话说完,席间蔓延开一片寂静。

有人窥探了一下长公主的脸色,嗤笑道:“诗坛向来以杜风为准,你却大赞李诗,还真是标新立异。”又居高临下问我,“你既对诗有如此理解,对词赋想必也有自己的取弃,不妨说来听听。”

我知道这一位是刻意找我麻烦的,也不生气,应道:“《楚辞》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我学浅费解,不敢妄论。如果只谈读过的,觉得相如为最,汉赋能够成为一代鸿文,也是相如君的功劳。”

对方对我这番话不以为然,轻蔑道:“长卿君是公认的词赋大家,稍有见识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声,你这样推崇长卿君,却是诵过他的几篇文章?”

我仍然垂眉敛目道:“倒也读得不多,二十九篇里能想起来的不过半数。”

对方眼中利光一闪,忽道:“既然如此,我便问问你,‘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后一句是什么?”

我想都未想:“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

对方顿了一下,又道:“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

我接道:“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

对方不死心:“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

我仍然对答如流:“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

我揣摩了一下,此人大约是想令我当众出丑,可是他不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长处,唯独记性好,看过的东西,三两遍之内便可记下。在家的时候,师父喜欢安静,不大爱说话,我若无聊了,便去翻他的藏书。师父的藏书有一半是佛经,另外一半便是各类诗词歌赋,我每日翻一本,倒也记了一肚子有的没的。

这般一来二去,但见对方频频拭汗,还是长公主出口打断:“可以了。”

回家时马车经过闹市,我掀着帘子看外面的风景。如今天色将晚,却还不到宵禁的时候,经行之处,还留有热闹过后的余韵。

待我看累了风景,将身子撤回来,就见无颜正坐在对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兴许是车内光线昏暗的缘故,他的神色也显得有些冷然。

我撞到他的目光,身子不禁抖了抖,想起今日他嘱咐我,叫我不要多说话,我却一不小心说了那么多,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为这个生气。

我试着反省了一下自己说的话,却没有反省出哪一句是有失体面的,遂小心翼翼问他:“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他只道:“名高引谤,树大招风。”说完便闭目养神,不再理我。

马车在淮安巷的府门前停下,他下车以后,等在门前的老仆立刻上前解了他的披风,小心询问他今日状况,又问他夫人——也就是我,有没有给他惹祸添乱。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道:“无事。”

老仆脸上的忧色这才褪去一些,问他可要再吃些东西,他道:“不必了,热水备好了吗?”

老仆道:“知道公子回府有沐浴的习惯,早备下了。”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抬脚前去,我忙跟在他身后。

进门折东,过一座石桥,来到内院。遇到迎上来的绿蓉,听他淡淡吩咐:“绿蓉,带她回房休息。”

他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我。

绿蓉道了声“是”,看我一眼之后,又问他:“公子今日归府,是宿在夫人那里,还是……”

他淡淡道:“我睡书斋。”

绿蓉的脸上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表情,语气比方才多出些欢快来:“奴婢这就差人把书斋的隔间整理出来。”说完还挑衅似的看我一眼。

我打了个哈哈,装作没有看见。

风生竹院,月上蕉窗。我半夜被热醒,行到窗边把窗打开,一边望着天上月,一边等凉风过来。

望着一轮圆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也许便是话本中所谓的独守空房吧。

读话本时,我顶讨厌那些因独守空房而自怨自艾的女子,仿佛她们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她们的夫君回来,我曾轻蔑地想,她们该是多闲啊。可是当自己也闲下来的时候,便有了一些跟从前不同的体会。人在没别的事情做的时候,的确比较想有个人陪着。

虽然无颜这个人冷淡了一点儿,可我还是希望能够见到他。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书斋前。手中执一把小凉扇,一边扇一边想,我是现在敲门呢,还是等一会儿再敲门。〔六〕

男子身材高挑形容秀雅,穿一件白色的绸衣,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月华在他的眉眼上倾泻流转,仿佛也不愿离开。

我摇扇子的手顿了一拍,路上想好的理由也一下子忘得干净。他见我望着他不说话,眉头略蹙,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这样晚了,不回房休息,来此作甚?”

我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拿扇子挡住嘴,道:“我迷路了。”

他眉头挑了挑道:“右转直走,转个弯便是。”

我只好在他好整以暇的目光里认错:“其实我没有迷路,我只是想来找你聊聊天,你不觉得今日月色颇佳,是个谈天说地的好时候吗?”

他的眼角抽了抽,就在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却往一旁让了一些,示意我:“进来。”

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隐约闻到沐浴过后留下的淡香。

我一进屋便四处打量,左边望过去,靠墙的是一排红木架子,架子上面层层方格里,摆了各种釉色的瓷器,右边一排书架,上面放满了书函,架子前面则是一张螭纹的条案,笔墨纸砚都摆放齐整。

我这个人,打小便有遇到稀罕物件就忍不住摸一摸的毛病。

无颜掩好了门,在我身后提醒:“你手上的那个插瓶出自元永年间,是世间仅存的三件之中唯一一件保存完整的,无论花色还是形状,都是上乘的。”

我听出他的意思是让我放回去,于是“哦”了一声,乖乖将它放回原处。

我啧啧叹道:“一百年前的东西,怪不得手感同现在的瓷器不一样。”说完又踱到条案前面,将搁在案上的笔洗捞到手中,摸了摸问他,“听说玉质笔洗传世品不多,你从哪里弄来的?”

他行到我身边,接过那白玉的笔洗在案上摆好,不答反问:“你懂的倒是不少,都是从哪里学的?”

我的目光又被案子上的笔架吸引过去,随口应道:“自然是跟我师父学的。我师父学识渊博,比住我们隔壁的隔壁的张秀才懂得还多。”放下笔架要去摸砚台,结果手臂上冷不防地挨了一下。

我的手一缩,见无颜手中握着原本摆在桌上的折扇,长眉微挑:“也不怕脏了手。”又问我,“你这是要将所有的东西都摸一遍吗?”

我揉着被他敲疼的手臂道:“习惯,习惯。”

他道:“将这个习惯给我改了。女子应当端庄贤淑,如你这般上蹿下跳,左摸右摸,成何体统。”又小声道了句,“这样的毛病,也不知是谁惯出来的。”

我想起这里不是家里,随便摸别人的东西是有些不好,可是我既然嫁给了他,他的家便是我的家,他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既然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摸?

大约是我的脸上挂着不能理解的表情,他见后轻叹一口气:“罢了。”又道,“你坐下,我有些话要交代你。”

我听后立刻在条案前坐下,看了他一眼,又默默从主位上挪开,坐到侧座上。

他揉了揉额角,在我让出来的位子上安顿了,随手在面前铺了一张纸,又到笔架上拣了一支紫毫。

瞧他的架势,似要写什么,我忙殷勤地将砚台往他手边挪了挪,他看我一眼,边在纸上落笔边道:“寻常百姓的婚事,若遇夫妻不和,或者一方为人不淑,可以休妻,可以和离,但长公主的赐婚,除非长公主亲自开口,谁都没有办法提出异议——即便你我夫妻有名无实也是如此。”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遂朝他点了点头。

他接着道:“再则,你需知道,答应娶你,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并非我真心想娶的女子,我也未必是你真心想嫁之人。我可以做到同你举案齐眉,却做不到真心待你。”抬头看我,脸上表情有些冷漠,“这件事你提前适应,不要到日后才觉得不公平和委屈。”

我垂下头道:“你救我一命,我该感激你,你不喜欢我,我同样不喜欢你,这没有什么不公平,更没有委屈可言。”总觉得那时候的心情有点儿复杂,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神色依然平淡,言辞虽然也算温和,整个人却仿佛远在天边:“你能这样想最好。”接着道,“最后,你如今是我的嫡妻,也是府上的主母,日常行事应当更加克己守礼。这几日有下人抱怨你不懂规矩,我虽交代他们对你多多担待和帮扶,却不能一直这样维护你。以后的日子还长,有些琐事你最好自己注意。”

我的脑子空了半晌,才意识到他还在等我的回答,于是含糊地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了。”

此时,他已经写好了一页什么,我方才光顾着听他说话,也没注意他写的是什么,见他写完便望过去,结果看到前两个字,我便愣在那里。

那原来是一纸休书。

看着他将写好的休书封在信封里,用端正的字体写上自己的名字后,便将毛笔丢入笔洗里。

他淡淡道:“你前几日问我要的东西,我提前写好给你,正所谓造化无常,若是日后得了机缘,你可带着这封休书,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干笑一声,将他递来的东西揣入怀中,道:“你想得还真周到。”坐了一会儿又道,“你方才说了三件事,我却一件事也没说,是不是有点儿不大公平?这样吧,我只有一个要求,你答应我,我便将你说的三件事放在心上。”

他道:“说来听听。”

我理了理衣袖上的褶:“你先答应我再说。”

他道:“只要不是有悖原则之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我迎上他的目光,想了一会儿道:“府里的下人瞧不起我,对我诸多抱怨,这其中诚然有我的问题,可是更多却是你的问题,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漫不经心戳弄着悬在笔架上的毛笔,对他道,“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对我不够和气,从明日开始,你只要待我略好一些,他们便不会那么为难我。”

他凝眉问我:“如何才是待你好?”

我举了个例子给他:“比方说,你宁愿睡书斋,也不愿与我圆房,他们自然耻笑我。”

他神色一沉,漫不经心似的问我:“你可知‘圆房’是什么意思?”

我道:“知道啊,我虽没成过亲,这种事还是明白的,成了亲的人都要圆房嘛。我前两日听他们在背后笑话我,说我们虽然成了亲,却没有圆房,好像没有圆房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我可不想一直这么丢人下去,你若是对我好,便……”

我话未说完,他已低声打断我:“够了。”

瞧他神色,倒似在生气。我不知他为何突然生气,茫然地瞧着他,见他眉头蹙得紧,便伸手过去问道:“你在生气么?为什么生气?”

他避开我的手,神色稍有恢复,道:“我不能同你圆房。”

我悻悻道:“没想到你这么小气。”

他眼风扫过来,我忙道:“不圆房就不圆房,我也不习惯两个人睡一张床。”又笑嘻嘻道,“既然这样,你便答应我另一件事。你以后出去玩儿,带我一起怎么样?”撞到他寒凉的目光,忙自动降低标准,“不带我出去也可以,我自己出去也一样,你只需吩咐他们一声,让他们不要拦着我就是。”

第二日,我对着一堵高墙将他腹诽了好几遍,圆房也不答应,放我出去也不答应,做人吝啬成这样,实在是没救了。若不是我翻墙的本事甚好,早晚要闷出毛病来。

那日天气极佳,太阳不毒,偶有凉风拂面,很适合出门。

淮安巷一出来便是凌波河,河畔有雕梁画栋,一条白玉桥横跨两岸,桥上游人往来如织。

沿河走不远,就是东西两市,街边的建筑都仿古而建,百年前的古意幽幽,配上今日的扰攘繁华,使这片区域成为晋都最引人入胜的地方。

由于此处风景独好,堪比江南,凌波河的两畔的楼阁,便大多被做风月生意的人占据。姑娘的闺阁临河而建,若是有翩翩公子乘画舫游河,定然一抬头便是满楼红袖招摇的光景。

我的心情原本极好,也想感受一下水中游的感觉,可是一想到自己身上分文没有,租一个时辰的画舫却需要八十文,便只好打消这个念头。趴在凌波桥上往下望,正有一座画舫过了桥洞,缓缓朝前行去。

眼馋可以过一过眼瘾,嘴馋就有些折磨人。

香喷喷的糯米圆子、玲珑剔透的小笼包、清香四溢的梅花糕……我正直勾勾地立在小吃的摊贩前咽口水,突然觉得肩膀上落了一只手。

我一惊,忙回过头去,却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少年。

少年恭敬道:“这位姑娘,我家爷想请姑娘舫中一叙,还望姑娘赏光。”

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道自己在晋国并无熟人,他家爷又是谁?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皮不由得一跳。

那坐在画舫中饮茶的,不正是昨日才见过的慕容璟?

我本就是偷偷跑出来,被他看到可还了得?忙拿衣袖遮着脸,试图开溜:“你家爷认错人了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少年拦住我道:“我们爷说了,姑娘便是遮住脸,他也认得你。”

我沉默了一下,问道:“你们爷什么时候说的?”

少年道:“我会读唇语,爷刚才说的。”又道,“爷又说了,想请姑娘吃东西。”

我道:“那便带路吧。”〔七〕

装饰漂亮的画舫靠岸停着,里头空间很大,都可以摆上两张桌子宴请宾客。

慕容璟悠闲地坐在靠水的一边,身边簇拥着几名舞姬,有捶腿的,有捏肩的,还有往他嘴里塞东西的。我眼尖地瞅见他面前的那张红木小案上,摆着各种瓜果点心,包括我心心念念的梅花糕。

不等我走近,他就亲切地冲我招手:“来,本王正愁无人谈心,就在这里遇到了熟人。”

只见了一面便是熟人了,这位七王爷还真是自来熟得很。

我行到他身边,朝他福了一下:“长梨见过王爷。”

他挥手屏退了那些舞姬,对我道:“不需多礼,坐吧。”

我揽着裙子在他面前坐下,问他:“王爷怎么看到我的,难道有火眼金睛?”

他笑道:“你在桥头卖梅花糕的地方站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想让本王不注意到你都难。”

我将手拢到嘴边咳了一声,恭维道:“还是王爷眼神好。”

他脸上笑意更深:“本王猜,你是偷跑出来的吧?不过,便是偷跑出来,应当也不至于囊中羞涩到买不起一块梅花糕啊。”

我道:“王爷锦衣玉食,吃穿不愁,自然不晓得身上半个铜子儿也没有的滋味。”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你好歹也是无颜的人,怎么会半个铜子儿也没有?”

我往案子上一趴道:“可不是半个铜子儿也没有。”盯着眼前白玉盘中玲珑精巧的糕点,“我离开家的时候就带了一对青玉狮子,在当铺换了十两银子,本以为十两银子是一笔巨款,结果一点儿也不禁花,到晋国之前便身无分文了,在府里就更不用提,每天都饿着。”

慕容璟像是听了个玩笑:“无颜虽不从商、不涉政,可他是传说中的一曲千金,本王经营的钱庄都没有他进账快,又怎么会让你饿着?”

我闷闷道:“厨房做的饭不合我胃口,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而且,没有人陪我吃饭,食欲便有些不大好。”

慕容璟“咦”了一声,问我:“无颜不陪你吃饭吗?”

我“嗯”了一声,兴许是说起吃饭的问题,肚子更饿了,小心翼翼问他:“这些点心我能吃吗?”

他将糕点往我面前送了送,慷慨道:“这些都是你的。”

我喜道:“谢王爷。”

玉盘中的每一块点心都小巧精致,味道更是没得说。

我正大快朵颐,便听慕容璟悠悠道:“这些糕点,本王寻常都是喂鱼的。”

我往嘴里塞点心的手顿了顿,将嘴里的咽下去,喝了一口茶,道:“王爷,剩下的这些,可以让我带回去吗?”

他停了停,有些同情地开口道:“你在无颜身边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我忙道:“他待我很好,只是平日里有些忙罢了。”

慕容璟道:“无颜这个人,有时候冷淡起来是有些不近人情。”

我道:“听说王爷曾经想请他入王府做乐师?”

慕容璟道:“本王还想荐他入朝为官,被他一并给拒了。”拿起面前茶盏,笑道,“有些人自诩清高,不诘曲以媚俗,却傲慢而凌尊。可是如他那般既不媚俗,又不偃蹇,也算是举世无双了。”

我点了一下头道:“也许他并不是轻视权势和金钱,只是觉得那些不重要。”

慕容璟看我一眼道:“你同他才相识几日,就这样了解他?”

我道:“有些人,你看一辈子也看不清,可是有些人,一眼就看透了。”

慕容璟的眼里多了些深意:“哦?无颜便是那个一眼就能看透的人?”

我眯了眼睛道:“我只是觉得他是那样一个人,可是却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我一辈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慕容璟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忽道:“那你觉得本王呢?”

我忙道:“长梨怎好当面议论王爷。”

他道:“就当是本王命令你,告诉本王,你觉得本王怎么样?”

我在他面前坐端正,道:“王爷身上有种闲云野鹤的风度,说不定哪日云游而去了,都不会让人觉得稀奇。”

他听后先是一怔,随后仰头大笑,道:“若是本王哪日云游而去,一定要找一位你这样的红颜知己,白日里纵情山水,晚上抚琴煮酒,岂不快哉?”

我喝了一盏茶,道:“王爷若是遁入江湖,不出几年,一定红颜知己遍天下。”

这般闲话几句,又趁风景正好,乘慕容璟的画舫游了一圈。他这个人性情爽朗,毫无王爷的架子,下午又在附近的酒楼请我吃了一顿,几乎令我想要将他引为知己。吃过饭,他还想将我送回家,我考虑到自己还得翻墙回去,忍痛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将从他那里讨来的点心分给街头的乞儿,又将在酒楼中吃剩的肉骨头分给流浪的猫狗,正蹲在那里看那些小动物进食,忽听到身后有人道:“落轿。”

我反应慢了一些,回过头的时候,已有一双黑缎的鞋子来到我跟前。

顺着鞋子往上望去,便见到男子身如修竹,立在那里冷淡地看着我。“玩够了?知道回来了?”男子神色淡淡的,目光却极迫人,我忙从地上站起来,起得猛了,眼前一黑,只好借身边的人稳住身子。

撞到他的目光,立刻撒开他的胳膊,吞口口水道:“玩……玩儿够了。”

他凉凉命令:“进去。”

仆从立刻掀起轿帘,对我道:“夫人请。”

我乖乖入了轿,他随后进到轿中,在我身边坐定后,淡声道:“回府。”

轿子本是单人轿,两个人坐起来便显得有些逼仄,我和他的身子几乎都要挨在一起,我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一挪,便听他道:“昨日才定下的规矩,今日便忘得一干二净,不错,看来我在你面前,一丝威严也没有。”

我装傻充愣道:“规矩,什么规矩?你同我定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他一路上没再理我。

到了府上,见奴婢跪了一地,我的眼皮不禁跳了跳。

无颜气定神闲地在桌旁坐好,立刻有人递了一盏茶到他手上。

我望着跪了一屋子的人,不由得问他:“这是怎么了,为何跪着?”看清跪在最前头的那个,惊道,“绿蓉姐姐?”

无颜道:“绿蓉,你告诉她,你们为何跪着。”

绿蓉头都不敢抬地道:“奴婢们没有看好夫人,甘愿受罚。”

我道:“是我趁他们不备偷跑出去的,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你若是生气,罚我就是了。”

无颜道:“你也不用着急,很快就到你了。”

我咬了咬唇,道:“你是想让我也跟他们一起跪着吗?”

他抬头看我道:“你可是不服气?”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夺过他手中的茶杯,喝干之后放到案子上,对愣着的他道:“反正都要罚我,也不妨再多个罪名,说吧,罚我什么?”

不过出去玩儿了一天,无颜便罚我抄了三日《女诫》,抄到第三日,我的手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不由觉得,他们这些文化人折磨起人来简直丧心病狂。最气人的是,我好容易抄完,呈过去给他过目,他竟然随手一翻便道:“字太丑,重抄一遍。”

我忍住将那摞《女诫》全砸到他脸上的冲动,怀着委屈而沉痛的心情,回到书房端端正正地又抄了一遍给他。在他品评之前,我认认真真地承认了错误,并且向他保证,日后一定听他的话,再也不随便外出,又可怜地表示,我的右手已经快要抄残了。若是他再让我返工,我便只能用左手抄给他,说完将颤抖的右手给他看,以证明我说的绝无虚言。

他看了我的手一眼,目光又落到我的黑眼圈上,总算大发慈悲:“去歇着吧。”

我几乎昏睡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屋里一灯如豆,罗帐低垂,我腹中饥饿,觉得应该去找点儿吃的,却一时陷在被窝里爬不出来。脑中还在为究竟是继续睡下去,还是先起床找些吃的再接着睡下去而天人交战,忽然觉得床上一沉。

我保持着趴卧的姿势往旁边看了眼,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突然出现在床边的男子,不是无颜还是谁?“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他道:“我这两日想了想,你那日说得有道理,你我若是一直不圆房,难免要落下话柄。”淡淡道,“所以——圆房吧。”

我将被子蒙过头:“你说圆房就圆房啊,我现在已经不想跟你圆房了。”

他闲闲道:“《女诫》第二条。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

我默了默,闷闷不乐地接下去:“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他道:“我还以为你记得不牢,想再多抄几遍温习温习。”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脸上挂起春风般的微笑,问他:“夫君是习惯睡里面,还是习惯睡外面?”

他道:“随便。”又命令我,“去洗个澡再回来,我有洁癖。”〔八〕

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委屈自己忍住怒火,听话地下床洗澡去了。

回房的时候,绕过罗帐,看到他正靠在床上读一卷书,长发未系,散在肩头,如同上好的缎子。他的眉目清冽,目光正专注在手里的书页上。

我心想,这个人脾气虽然不大好,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可是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显得挺温润如玉的。

这般想着,便立在那里踌躇,不敢再往前走,他却头也不抬,淡淡道:“你不过来,是在怕什么?”

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随手放下帐子,行到床边,对他道,“你往旁边让一让。”

他将书放下,抬头看我,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里面似开着倾世桃花:“去倒一盏茶过来。”

我眼角一抽:“你不会自己去啊?”说着就要上床,听他道:“可还要我亲自教你,何谓三从四德?”

我哀怨地去给他倒茶,为表不满,故意将茶具弄得叮当响。

端着茶杯到他面前,眼睛却望着一旁的床帐子,道:“给,喝吧。”

他久久也没伸手接,我不禁看向他,却听他悠悠道:“这样粗暴的奉茶方式,还真是前所未见。”

我深呼一口气,双手捧着茶,垂头道:“请夫君用茶,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不置可否,总算把茶杯接过去,只小饮一口,便又递回来。

我见里面还剩着,便接过来一饮而尽,见到他轻微地蹙眉,便知道自己又失礼了,忙道:“困死了,还是快睡吧。”说着就随手把茶杯放在床头的案上,就要去掀被子。

他伸手挡了我的动作,淡淡道:“先去把灯吹了。”

我“哦”一声,行到一旁将灯罩里的红烛吹灭,再回去时他已躺下,身边空出恰到好处的位置。我掀开蚕丝的薄被,躺进去,正美美地闭上眼睛,准备去会周公,就听一个声音在耳边道:“你预备就这样睡了?”

他的声音突然这样近,让人有些不大适应,大约是因为不适应,心里蓦地一跳,有种感觉突然串通了所有的经脉,可那种感觉很陌生,让人有些茫然。

我迅速地将这种感觉忽略,听他接着道:“睡之前,没有什么事要做吗?”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想起一件事,坐起来,拿手虚虚地在我和他之间画一条线出来,对他道:“楚河汉界。”

说完我就躺回去,稳妥地闭上眼睛。既然是假夫妻,就该泾渭分明一些,谁也不要占谁的便宜。

结果他却一个侧身,压在了我画的那条线上,眼中波澜无惊地看我,道:“我的床,自然想怎么睡,便怎么睡。”

我沉默了一下,道:“那你……也别靠得这么近啊。”

他道:“你不是胆子很大吗,连七王爷的游舫都敢坐,还敢劳烦他请你吃东西,我不过靠你近了些,你就怕了?”

我的眼皮一跳:“我跟七王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眯了狭长的眸道:“七王爷以浪荡出名,身边美人如云,偶尔出现一张新鲜的面孔委实不算什么,但这张面孔有家有室,你觉得这篇文章还会小吗?”

我的心一沉,也难怪今日他突然这般为难我,还要与我圆房,一定是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让他不痛快,所以他才来这里找我不痛快。

他们这些文人骚客,一旦名声臭了,身价便也跌了,不过,我虽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他的名声,却不觉得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我与慕容璟清清白白,不过是一起游个湖吃个饭,又没逾礼又没逾矩,有什么错可言?

故而我忍不住道:“七王爷虽然风流倜傥了些,可我还不至于对他有什么想法,你也说王爷他以浪荡出名,既如此,他更不可能对我有什么想法。”

他沉声道:“好个风流倜傥了些。”说话间人又离我近了一些,我慌忙往旁边躲了躲,却被他按住了肩头。

漆黑的眸子紧盯着我,温热的气息洒在我的面上。

我有些慌张道:“你想做什么?”

他的手落到我的脸上,轻描淡写道:“我想了几日,觉得你胆量会这么大,是因为对自己现在的身份缺少自觉。”

我咽口口水道:“所以呢?”

他道:“所以,有些事我决定亲自教你。”

我道:“你教我便教我,能不能换个方式。”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再说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你难道不困吗?”

他道:“不困。”

我道:“可我困了。”

他道:“你今日从中午睡到晚上,难道还没有会够周公吗?”

我沉默了一下,便道:“我跟周公的棋下了一半,急着去下另一半。”说完笑了笑,“就算我不急,他老人家也该急了。”说完郑重地闭上眼睛,“我前去赴约,你不要打扰我。”

他轻哼了一声,从我身上离开,我刚刚松出一口气,身子就被揽住了。

清淡的衣香下,是陌生的男子气息,我刚放松下去的身子立刻紧绷起来,隔了一会儿问他:“你为什么抱我?”

他的气息如缭绕的沉香:“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又道,“睡觉。”

第二天,我的肩膀也疼,脖子也疼,昨夜在他怀里根本不敢动,保持同一个姿势久了,浑身都难受得紧。好容易蒙眬睡了会儿,又因为屋外的更声醒了过来,醒来时,罗帐中的更漏声清晰可闻,耳畔是男子均匀绵长的呼吸,我极小心地挪动身体,想趁他睡得死为自己换个位置,结果刚动了一下,便被他重新捞回去。

他喉间发出模糊的一声:“不要乱动。”

他平时声音清朗,此时却低沉中微带沙哑,虽是同一个人的声音,却是完全不同的风情。

隔了一会儿听他没了动静,便又开始尝试进行方才的动作。

他道:“再乱动早上没饭吃。”

我乖乖地不再动弹。

好容易挨到起床的时辰,见他坐起来,我也打着哈哈起床穿衣。

摸索着穿好外衣,见他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心里立刻一抽,他似有读心术,一挑眉头道:“不要愣着,更衣吧。”

大约因他前段时间一直睡在书斋,昨夜则是自洞房花烛以来第一次与我同房,所以看到他与我同时出现在饭桌上,两个伺候膳食的小丫头脸上都写着不适应。

我却望着比寻常时候丰富许多的膳食,由衷地对他道:“夫君,请你日后一定要常来妾身这里,妾身一定会好好伺候夫君,再不惹夫君生气。”口上说着,眼睛却早瞄准面前的菜肴,结果刚伸手过去,手上就挨了他一记筷子。

忍不住抬头看他,从他那清浅目光中着实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鉴于我与他交锋也不是一两次,他究竟在想什么此时便也能揣摩出几分,揉着手道:“妾身错了,夫君先请。”

他看我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动了筷子。

他的吃相极为文雅,每一个动作都维持得刚刚好,我已经吃完,他还在不紧不慢地喝粥,喝粥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赞叹地看了他一会儿,将吃完的碗筷往前面一推,道:“妾身吃饱了,夫君慢慢吃。”

刚要起身,就听他淡淡道:“去哪儿?坐下。”

我道:“我能去哪儿,回房歇着。”

他道:“今日我有安排,你跟着我,哪里也不许去。”

我正要问他有什么安排,便有人进来通传:“公子,如意坊的红英姑姑到了。”

他道:“请她到拜月亭。”又看了看我,“我与夫人随后便到。”

我好奇地问他:“如意坊是做什么的?你请这个红英姑姑来做什么?”

身后的小婢代替他回答我:“夫人,如意坊是京城最大的教坊,秀女入宫之前,都要先送去教坊学习礼仪和舞蹈,红英姑姑是如意坊的老人,经她调教的姑娘,都端庄矜持……”

我的手抖了抖,蹙眉对无颜道:“我知道我身上有许多毛病,但是也不至于专门请人来指点我吧?”

他轻放下碗筷,道:“嗯,你说得对。”就在我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时,他却又道,“你身上的确有许多毛病。”说完起身,沉吟道,“也不知道这么多毛病,究竟有没有救。”

半个时辰以后,我头顶水碗立在亭中,听传说中的红英姑姑冷冷地训话。只要身姿有一点儿不挺拔,她手上的鞭子便要招呼到我身上。才半个时辰的工夫,我已挨了好几下,无颜却坐在我面前品一盏茶。

亭外云卷云舒,他的态度也闲适淡然。

我顶了半天水碗,实在坚持不下去,抖着嗓子恭谨地询问:“红英姑姑,我能不能歇一会儿?”

女子嗤道:“才这么点儿时间夫人便累了?我们如意坊随意挑个姑娘,都比夫人坚持得久。”又道,“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出入持礼,端正身姿和仪表,才只是习礼的第一步,长路漫漫,夫人还是再坚持坚持,否则日后更吃不消。”

我求助地望向无颜,却听他似笑非笑道:“红英姑姑说得不错,若你不想连一个教坊的姑娘都不如,便乖乖将这礼仪学下去。”饮了一口茶,“今日为夫清闲,姑且陪你一日,从明日开始便全权交给红英姑姑。”又对女子道,“贱内不才,还要姑姑好生教导。”〔九〕

几日的礼节学下来,我整个人都快要被折腾散架,想想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能活到我这个年纪也真是不容易。站要有站姿,坐也要有坐姿,所有的动作神情都要拿尺子量好,不能有半分差错,这在我看来委实没意思,可是在无颜看来却很有意思。

他为何这般待我,我心里隐约有数。

嫁过来的第二日,我便听说府里住了位贵客,这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无颜的心上人。听说那姑娘是他的远房表亲,因为家中遭了变故,所以来京城投奔他。据说他们还未出生便指腹为婚,若没有我掺和,此时公子府的夫人应当便是这位表小姐。

我在府里住了这么久都没有见过这位表小姐,是因为这位表小姐体弱多病,长年泡在药罐子里。听说这些年无颜为诊治她,请过许多名医,会在府中专门辟出一个院落给她,也是想她可以避开纷杂的人事,好静养身子。

我一直想见见这个表小姐,想看看无颜喜欢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可是又有点儿害怕见她,毕竟我抢了她的心上人,在道义上处于弱势。

我虽不是君子,却也懂得成人之美的道理,何况师父教导我要行善积德,抢人夫君这种事,委实积不了德。对于这位表小姐,尽管棒打鸳鸯的另有其人,我却一不小心也做了恶人。所以,为了让自己更心安理得一些,我每日都要将无颜写给我的休书读上一遍,告诉自己不要着急,等到合适的机会,我便可以远走高飞,好成全他们这对苦命鸳鸯。

大约是离家久了,近来有事没事总是想家,想念师父做的斋饭,还想念家中的那几只小母鸡,大约等我回去的时候,小母鸡便能长成老母鸡,可以下蛋换花种子了。

我正在神游,突听一声脆响。回过神来,就见脚底有一个青瓷的茶杯炸开了花。今日练习奉茶的礼仪,我已上了十九盏茶,红英姑姑都不满意,她每不满意一次,就要摔一个杯子,看来我实在是有些烂泥扶不上墙,害她连砸了十九盏。俗话说,忍无可忍,从头再忍,这几日我从头忍过许多次,终于忍不下去。从这两日的经验来看,她哪里是来教我学习规矩的,分明是来借教我学习规矩折磨我的。

我望着地上的碎瓷叹一口气,换上一副殷勤模样,开口道:“红英姑姑,砸了这么多杯子,累不累?要不您老先歇一会儿?”

她自然拒绝了我的建议,神态倨傲道:“公子将夫人交给我,就是要我好好调教夫人,若是连奉茶这样的小事夫人都做不好,公子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说完又示意我,“趁着天色还早,再来一遍。”

我耐着性子,笑着道:“好。”捧了一盏茶,恭敬地奉到她面前,她眉头挑了挑,懒洋洋地伸过手,我却在她把茶盏接到手中之前,客气道,“这次便不劳烦姑姑亲自动手了。”说着将茶杯砸到地上,问道,“姑姑觉得我砸得可还像话?若不像话,我再砸一次。当然我还是个新手,不如姑姑砸得有风骨有气节,要不姑姑随意指点我两句,怎么个砸法才能像姑姑那样有模有样,当然,按照姑姑的指点方法,我大约是学不会的。”

红英姑姑气得捂住胸口:“你……你……反了。”

侍立一旁的小婢见状忙上前安抚:“姑姑千万不要动气,夫人她……夫人她不是故意冲撞姑姑的。”冲我挤眉弄眼,“夫人,姑姑是公子请来的贵客,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还不快向姑姑赔个不是。”

我立刻听话地道歉:“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姑姑还有气短的毛病,这毛病得早点儿治啊,耽搁下去就不好了。”

侍婢们为我这句话都变了脸色,那教我礼节的红英姑姑不愧是有教养的,我这么气她,她还连连称好,手指颤抖地指着我道:“好,好,我教习姑娘这么些年,都没见过这般不可理喻的野丫头。”说完起身,跺了跺脚,“回去告诉无颜公子,尊夫人我教不了,让他另请高明。”

侍婢们纷纷阻拦,各种眼色朝我飞来,我无视她们,满面春风道:“姑姑走好,你们别傻站着啊,还不快送送姑姑。”

中年女子气得头都没回,携了自己的婢女当即离了拜月亭。

我冲她的背影道:“姑姑以后常来玩儿。”

说完一屁股坐到亭中的白玉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心道:这位祖宗算是气走了,可是无颜又该怎么应付呢?〔十〕

拜月亭外开了一池子荷花,我托着腮欣赏了一会儿,漫不经心问身后的小丫头:“你们公子寻常生气了是个什么样子,会打人吗?”

有个陌生的女声道:“表哥温文尔雅,怎会打人?”

我喃喃接道:“虽然我没有看出他哪里温文尔雅,但是既然他不会打人,我便放心了。”说完才反应过来,“表哥?”

忙转过头去,一转头,就见一个白衣女子携两名小婢上了亭子。

女子柳眉杏目,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从那弱柳扶风的姿态判断,应该便是传说中的表小姐了。

我身边的小丫头见了她,忙道:“表小姐如何来了,公子不是叮嘱表小姐,平日里要少走动吗?”“是啊,表小姐,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向公子交代?”

我敏锐地察觉出,她们待这姑娘的态度,明显比待我殷勤。

女子声音细软,语调柔而缓:“不妨事,总是闷在房里,身子又倦又懒,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又将那张鹅蛋脸转向我,我瞧她虽带着些病容,神态却大方。

她朝我福一福,道:“临川见过表嫂,前几日表哥大婚,临川便该前来向表嫂请安,只是这副身子不争气,一拖便拖到今日,还望表嫂莫要见怪。”

立刻有小丫头同我介绍:“夫人,这是表小姐。表小姐她已入府三年,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

我忙道:“久仰久仰。”又由衷地赞叹,“临川姐姐长得真好看。”

身边小丫头轻咳一声提醒我:“夫人,你既然嫁给了公子,便该随公子一起唤表小姐一声表妹。”

我禁不住又打量了面前的姑娘一眼,觉得让我叫一个明显比我大的人妹妹,委实有些为难。唤作临川的女子看出我的为难,牵动唇角笑了笑:“临川年长几岁,表嫂唤临川一声姐姐,自然也是无妨的。”

我为她的善解人意对她多些好感,笑道:“既然如此,姐姐也不要唤我表嫂,唤我长梨就是了。”拍了拍身边的圆凳,又道,“姐姐坐啊,姐姐来得正好,我正愁没有人跟我聊天。”

大约是我这自来熟的态度让她有些始料未及,略微愣了愣,才又是轻轻一福,道:“失礼了。”

她坐下之前,随在她身边的丫头迅速在石凳上铺了一层软垫。

我好奇道:“这大夏天的,姐姐不怕热吗?”

丫头替她解释:“我们家小姐体寒,行止坐卧都需格外注意。”

她敛了眸子,浓密的睫毛轻颤:“是她们太紧张我,长梨不要见怪。”

丫头却道:“都是公子吩咐下来的,这府里最紧张表小姐的便是公子了。”

她听后抬头嗔了一句:“胡说什么。”

这位唤作临川的表小姐,脸上总有种惹人怜爱的神态。我虽不是男人,却能想象出一个男人面对这样的神态时,会被激发起什么样的保护欲。

我抬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劝道:“姐姐喝茶。”又殷勤地问她,“姐姐既然是无颜的表妹,应该很了解他,快跟我说说,他若动怒了会怎么样,我若是想讨好他该怎么做?”

她听后一愣,显得有些为难,迟疑着道:“这……表哥他不曾对我动过怒,所以我也无从知道表哥动怒了会如何。”

我有些失望,看来无法从她那里取得真经。

身后的小丫头不忘落井下石道:“夫人这次做得委实有些过,得罪了红英姑姑事小,败坏了公子的名声事大,方才奴婢已派人去请公子,公子这时只怕已在来的路上。”

我听后大惊:“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迅速地喝了一杯茶润喉,起身道,“姐姐你坐着,我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临川面上露出难色:“你去哪里躲?”

立刻有好几个丫头上前拦我:“夫人哪儿也不许去,公子交代我们必须好生看着夫人,既然表小姐来了,夫人便该陪表小姐说说话,顺便等公子过来。”

我边避开她们,边对临川道:“来日方长,我们改日再聊。”

还没跑出亭子,就听身后丫头对不远处的几个家丁道:“喂,你们几个,快拦下夫人。”

那几个家丁听到话,虽然不明就里,却迅速地上前拿我,而且来势汹汹。

我急忙刹住脚往荷花池边跑去,身后家丁快速跟上来。

临川忧声道:“你们慢一点儿,不要吓到她。等表哥来了再……”话没说完便又道,“表……表哥。”

我一惊之下回头,眼尖地看到分花拂柳而来的无颜。

他距我还剩二十余步的距离,声音有些凉:“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又沉声道,“长梨,又是你在胡闹。”

我一见他,逃命的念头登时变得更加强烈。身后的家丁却是训练有素,很快便有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我出于自保,忙推他一把,谁料自己却一个不稳,直朝着池子便跌了进去。

伴随着我的大声尖叫,是“扑通”的落水声。

沉到水里以后,岸上的动静便有些听不大真切,似乎极混乱,有人慌张,有人无措,一个声音急道:“不好了,夫人落水了!”

我在水里窃喜,还好我水性好,怕什么。不过,如果此时上岸,一定会被逮个正着,不如我先游到另一边,再爬上去……就在我在水底沉思的工夫,突然听到另一声“扑通”。

有人高喊:“公子!”

我一怔,将自己正憋着气也给忘了,结果一股水却趁机呛进鼻子,这一呛水,本来使得上的力便都使不上了,身子一下子沉得像铅块,连挣扎都挣扎不动。

听说溺水是很快的,不等我以实践证明此话的真伪,身子就被一个人捞入怀中。

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隔着水流看到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这张脸在水中,显得更似一幅绝世画卷。

我落水的时候他距我还有十好几步,从两声“扑通”的间隔来判断,他下水救我,竟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我有些迷糊,这……这到底是不是那个总看我不顺眼的无颜?

我还处于模糊不明的状态,已被他拖到岸边,一离开水面便撑在地上吐了好几口水,大口喘气期间,听临川担心地问无颜:“表哥,你还好吗?”听到他无妨的回答,又急切地吩咐身边人,“快将夫人扶起来,再去叫个大夫。”

立刻有个家丁上前扶我,我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推拒道:“不……不必了。”

身上的衣服被水浸透,偏生夏日穿得凉快,那纱衣浸了水后,便有些不能蔽体。

我双手抱在胸前,别提多窘迫多狼狈,正不知所措,就有一件衣服将我裹了,不等我反应过来,已被谁拦腰抱起。

无颜抱着我大步朝前走,垂头评价我:“气走了红英姑姑,转瞬的工夫又将自己弄成这样,你,还真有本事。”

我有些不大好意思:“也……也就一般有本事吧。”

他眉头一挑,轻哼一声:“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答应。”

我抓住他的手臂,道:“都看着呢,你将我放下来,我能自己走。”见他不为所动,又小声道,“临川姐姐也看着呢,你便不怕她吃醋?”

他神色古怪地看我一眼:“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将我带到房间后,停在门前,看了一眼跟上来的临川和两个小丫头,吩咐其中一个丫头:“去找两件干净衣服过来。”

临川张了张口,似有什么话说,却听他道:“你也见过这野丫头了,可惜正赶上她闯祸,今日便回去歇了吧。”淡淡吩咐另一个丫头,“带表小姐回去休息。”

说完,也不等她回应便带着我进了房间。

临川轻唤了声:“表哥……”

我总觉得他待临川有些冷漠,琢磨了一下,觉得他待她,同他待我也没什么不一样,传说中的指腹为婚呢,传说中的两小无猜呢?

我忙在他怀里道:“你怎么让临川姐姐走了,我还没同她说够话呢。我……”

他道:“你不觉得此时最重要的是向我认错吗?”说着将我放到床边,随手拿一面铜镜到我面前,“看一看,现在是副什么样子。”

我紧了紧身上的袍子,端详了一会儿铜镜中那张脸,大方地承认:“是挺丑的。”说完抬头看他,由于他的外袍现在裹在我身上,他自己身上便只剩一层单衣,黑漆漆的长发湿漉漉地还在往下滴水,发间还夹了一根水草,我看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对他道:“你看看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丑。”撞到他的表情,略微收敛一些,道,“我是说对不住,连累了你同我一样变成落汤鸡。”他的脸果然更臭了。

小丫头很快捧了干净的衣靴,放下以后便退了出去。

他坐到床边,也不避讳我,便抬脚去脱靴子,又三两下脱下了上衣丢到一旁,我忙捂住眼睛,听他幽幽问我:“不敢看?”

我的手指挪开一条缝,却正撞见他气定神闲脱裤子的光景,忙又掩上:“那是自然,男人女人的身体不一样,互相看见了要长针眼,我可不想长针眼。”又嘱咐他,“我换衣服的时候你最好出去,否则长了针眼,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第二章 情之所起

〔一〕

我把话说完,却没有得到及时的回应,估摸着他的衣服已经穿好,于是小心翼翼地挪开手。

结果停在眼前的是一双气定神闲的眸子,睫毛长得有些不像话。

他看了我一会儿才别开目光,淡淡道:“夫妻之间,没那些讲究。”不紧不慢地理着衣服,没有一点儿要避嫌的意思。

我顿了一会儿道:“我们是假夫妻,你还写休书给我了。”说完沉默一下,慌忙往怀中摸去,果不其然,那封休书已经被水浸透,我捧着那封被水浸得字迹模糊的休书,心虚地问他,“休书变成了这个样子,还作不作数?”

他顿了一下,却问我:“你每日都带在身上?”

我道:“那是自然,你不是交代过我,我们只是一时的夫妻,将来是要好聚好散的。”说着,就起身将那张纸在桌案上摊平,“若是晾干之后上面的字迹还是难以辨认,你便再补我一份,好不……”

还有一个“好”字没说完,就有一只手越过我的肩头将那张纸捞过去,利落地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

扔完之后告诉我:“休书变成这样,自是作废了。”

而后便有一团衣服兜头落了下来,听他不咸不淡道:“换衣服。”

我将头上的干净衣衫摸下来,问他:“那你到底负不负责帮我补啊?”

他看我一眼:“你自己闯下的祸事,还想我帮你解决吗?”

我想了想,道:“你说的是,回头我默写一份出来,你只需借印章给我一用,就……”

他面无表情地拉着我的手臂,将我往床里一塞,又帮我放下帷帐,道:“换你的衣服。”

我从里面掀开帷帐:“那你到底借不借我印章啊?”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挑起了一边的眉,我默默退回去,道:“好吧,我换衣服。”

在床上三两下脱了湿漉漉的上衣,便开始在他丢给我的那团衣服里翻找,可是翻了半天也没找到贴身的那件。正在为难,忽然有一只手将帐子挑开,另一只手上则拎了个东西在我面前一晃:“你忘拿东西了。”

时光停在那个时候。

我僵硬地抬头,待看清那只手上的东西,只觉得有抹热度,蹭的一下从脸颊烧到了耳根。

他手上的东西不是别的,是一件藕荷色的肚兜。

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话说完先是一愣,随后便恢复从容的神色,目光在我光着的上身流连片刻,悠悠问我:“你果真及笄了吗?”

我一把将他手上的肚兜抢过来,将自己深深埋在被子里,告诉自己,没有看见,他刚才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轻笑一声,放下帐子,道:“换好了便去抄《女论语》吧,今日之内抄完,明日随我去如意坊请罪。”

适时,我的心头浮现出两个词: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我一直以来都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今日证明这位谦谦君子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却一肚子的坏水。

我蒙在被子里哭了一会儿,终于提起力气换了衣服,拖着沉重的步伐行到书房,见书案上笔墨纸砚已经为我备好,又哭了一会儿。

我红着眼圈抄书,却总回想起方才的窘状,故而抄了许久,也不知抄的到底是什么。

其间有丫头给我送了晚饭,证明无颜还有点儿良心,没对我赶尽杀绝。

吃过饭,自然又是漫长的抄书大业,抄累了,便枕着书本趴了会儿,趴着趴着,就昏昏沉沉起来。

似睡非睡间,有谁将被我压住一角的纸张抽了出去,隔了会儿听一个男声悠悠叹道:“还道是抄了多少,原来不过抄到第四则。”

说着,便有只手落在我的脸上,拿手背轻轻碰一碰我:“天都黑了,回房睡。”

我不耐烦地挥手将那只手打开,懒洋洋地换个方向接着睡。

结果那只手的手指关节又敲在案子上,声音十分聒噪,惹我蹙起眉头,却也懒得理会。

男子不紧不慢道:“非要我对你不客气才肯听话吗?”

我模糊地想,究竟怎么个不客气法,你倒是不客气试试啊,就听耳边一声巨响。

猛地坐直身子捂上耳朵,这下子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面前是男子清清淡淡的神情,桃花眸含着三分笑意,三分冷清,剩下的都是从容淡定。我看了一眼他手中那方砚台,欲哭无泪地控诉:“你想让我变成聋子啊?”

他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道:“我也不是没有提醒过你。”说着将砚台放回原处,手上还提着一盏灯笼。

我小声嘀咕:“这算是哪门子的提醒。”手摸着后脖颈转了一下脑袋,边起身边困惑道,“你难道是特意来找我回房睡觉的?”

他看我一眼,淡淡道:“哦,路过。”

我沉默了一会儿,认命地叹口气,将案子上的灯吹灭,道:“走吧。”

灯一灭,才注意到已经这样暗了,只有他手上那盏灯勉强照亮前方的路。我紧随在他身后,注意绕过障碍物,却还是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椅子,手忙脚乱地将被我撞倒的椅子归置好,对他道:“你等等我,我看不到。”

他退回来,朝我伸出一只手。兴许是灯光昏暗的缘故,他的神情看起来不那么冷淡。

我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将手在衣服上擦一擦,才递过去给他。

手被他握上的瞬间,心跳竟比寻常快了一些。

从书房到卧室的路上,我望了一眼被他握着的手,又望一眼他的侧脸,忽然问他:“我听说你原本要与临川姐姐成亲。”

他问我:“听谁说的?”

我道:“府里人都在说。”又道,“他们说是因为我,才搅了你们的姻缘。不过,我觉得你也不必为难。长公主一定不会一直都记挂着我们的事,等她不那么记挂的时候,便找个机会……”

他有些冷淡地打断我:“我的事你少过问。”

我“哦”了一声,一抬眼就是卧房,望着那雕花木门,我突然心生退缩,进门前对他道:“要不……我还是回书斋去睡吧。”

正欲走,胳膊就被他拉住,他不容分说地示意我:“进去。”

与他同床也有几日,除了被他抱过一次以外,我们都是各据一处。他睡他的,我睡我的。就像小时候与师父一起睡,我其实也没什么不习惯,又加上他这个人的睡相好,就更没什么让人不满的地方。我偶尔还会说个梦话什么的,他却一直很安静。有时候我夜半醒来,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睡颜看一会儿。那样精致好看的眉眼,也不知是前生积了什么德,总之让人十分艳羡。

不过,艳羡归艳羡,像今日这样心跳这么厉害,还是第一次。

躺进被窝以后,我冥思苦想了半天,总算了悟,今日的自己这样反常,铁定是因为落水后衣服换得略迟了些,所以不小心得了伤寒,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更加确信,若不是伤寒,怎么会这么烫。

大约是我摸额头的动作惊动了身边的无颜,只听他侧身问我:“怎么了?”

我把手放回去,道:“没什么,不过有点发热,躺一会儿就好了。”

他听后撑起身子:“发热?”说着便将手伸过来,搭上我的额头,那只手凉凉的,很是舒服,可我却觉得脸更烫了,躲开他道,“唔……没什么大事。”将被子往上拉一拉,“你……你快睡吧。”

他收手回去,看着我的目光不知为何多了些深意。

我被他看得心又是一跳,忙捂上胸口。

他问我:“你确定自己是在发热吗?”

我点了点头道:“自然确定,从前得伤寒便是这样。”又确信道,“发热的时候脉象也会比寻常时候乱些。”

他眼睛一眯道:“你现在脉象很乱?”

我见他凑过来,忙道:“你不要靠我这么近,离远一点儿,你一靠过来,好像更严重了。”又起身道,“我还是走吧,万一将伤寒传给你就不好了。”

他淡淡道:“放心,你没病。”

我下床的动作顿下,回去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亦坐起身,冷不防就凑过来,一只手轻轻抚着我的脸,鼻尖几乎碰到我。

我呼吸一滞,突然有些不敢用力,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他开口时,温热气息扫过我的脸:“是不是觉得呼吸不上来,一颗心快要从胸口跳出来?”

我的一只手在身下握紧床单,朝他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直直地盯着他浓密睫毛下那双眼睛,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大对劲儿。

小声问他:“你……想做什么?”

他问我:“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却本能一般闭上了眼睛。隔了很久却都没动静,再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他在我对面不远的地方笑。

我蹙眉道:“你笑什么?”

他心情很好似的躺回被窝:“没笑什么,明日去如意坊之前,要先去一次早市,若是不想错过,便快睡吧。”〔二〕

一大清早,无颜便携我去如意坊登门道歉,由于家里与如意坊只隔了两条街,又为表示道歉的诚意,就没有让人备马车。途中经过早市,在那里吃了些东西。正是附近绸缎庄开张的时辰,无颜挑了上好的绸缎,让随行的仆从付过银两,便对在店里的绫罗绸缎上摸来摸去的我道:“走了。”又礼节周到地对绸缎庄老板道:“告辞。”

一开张便做了笔大生意的老板心情自然好,殷勤地问道:“公子,可要鄙店派人将这些绸缎送到府上去?”

他淡淡道:“多谢老板美意,不必了。”说着转过脸,吩咐道,“将东西带上。”

我对身边的仆从道:“听到了吗,带上。”

小仆看我一眼,显得有些为难:“夫人,公子的意思是让你来。”

我自然不乐意:“凭什么啊?”

无颜道:“你自己闯下的祸,还要别人替你善后吗?”说罢,就气定神闲地跨出绸缎庄。

绸缎庄老板忙恭声道:“公子慢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又转过头安慰我,“夫人,这两匹是小店最好的织锦,质量上乘,也比一般的缎子轻些。”

我叹口气道:“他这个人,只要有机会为难我,就不会放过,给我吧。”说完,便从小伙计手中接过那两匹绸缎,去追无颜了。

到了如意坊后,我谨记临行前绿蓉对我的耳提面命,无论无颜说什么,我都垂眉敛目地附和,只想快点结束这煎熬。也是无颜这个人面子大,红英姑姑虽然甩了我不少脸子,同他说话时却和言细语,简直是另一个人。

道完歉从如意坊出来,我立刻变得无事一身轻,脚步也跟着轻快了许多。久违地走出家门,自然心情畅快,一开始尚能克制着点儿,后来忍不住同无颜商量:“既然都出门了,不如我们四处逛逛?”

无颜却一句话浇熄了我的热情:“我与人有约,现在要赶去洛阳楼,你回……”

我在他说让我回府之前拉上他的袖子:“你可以带我同去,我不给你添麻烦。”

恳切地看着他,却见他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而后挑了挑眉头,问我:“你可知洛阳楼是什么地方?”

我道:“无非是吃茶喝酒的地方。”

身边仆从咳嗽了一声道:“夫人,咱还是回府吧,公子有要紧事,夫人跟着只怕不妥。”

我自然明白他不可能带我去,于是松开他的衣袖,道了声:“哦。”

他目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只抬脚往前走,走两步便是他所谓的洛阳楼,一见那楼跟前的光景,我的眼皮就跳了起来。

那赫然是一片烟花之地,是正派人士不会去的地方。

目送他进去,我忍不住对身边的仆从道:“原来你家公子还有这爱好。”

那仆从也是个护主的,忙向我解释:“夫人,公子洁身自好,若非受人之邀,绝不会踏足此等污秽之地,夫人可千万不要误会了什么……”

我冲他露出一个我懂的眼神,道:“没关系,男人嘛,我理解。”

那仆从沉默了一下,追上来道:“夫人,公子真的不是那种人。”

我回过头冲他道:“时间还早,你随我走一走再回府啊。”

他显得有些为难:“可是,公子若是知道,怪罪了怎么办?”

我一挑眉道:“你家公子此刻在洛阳楼快活,公平起见,我们也找个地方快活,只要在他回府前回去不就是了?”不等他回应便又道,“前面有捏糖人的,去看看。”

于是,这一路上,身后便不时传来仆从的提醒:“夫人你慢一点!”“夫人你去哪儿?”“夫人当心马车!”“夫人你已经连吃四串糖葫芦了!”“夫人我们该回去了!”“夫人你又去哪儿?”

夜幕四垂,我在夜市的街边买一张面具压在脸上,又停在街边挑花灯,再过几日是七夕灯会,整条街都是卖灯的,灯明之色连成一片。

我这一日过得十分圆满,会过得这么圆满,是因为我的身边跟了个可以为我付账的。可是身边这个付账的却一脸忧心忡忡,在我耳边碎碎念:“若是被公子知道了,小人这个月的月俸就别想要了。夫人,天都这么晚了,这条街也快逛第四遍了,咱是不是该回了?”

我漫不经心道:“阿福,我整日被关在府上,好容易出来了,你便让我多自由一会儿吧。”

他哭腔道:“夫人,真该回了。还有,小人叫傅林,不叫阿福。”

我将挑好的灯在他面前一晃,道:“阿福多好听,又喜庆,日后你就叫阿福了。”说完就提着灯笼往前去,他几乎要哭了:“夫人你又去哪儿?”

他追上我,却听身后灯贩子道:“哎,钱还没付呢。”他只好又回去付账。

前面却有几个喝得醉醺醺的青年迎面而来,几个人勾肩搭背、东倒西歪的,我躲不及,跟其中一个撞了个正着。

灯笼一下子被撞到地上,里头的蜡烛狠狠地晃了晃,随即熄灭了。

我为那个撞人的家伙身上所带的酒气蹙起眉头,看了对方一眼,便弯下腰去捡灯笼,却听对方道:“哟,这谁家的小娘子,撞了本少爷,连句话都不说吗?”醉醺醺道,“把本少爷撞坏了,你拿什么赔?嗯?”

我将灯笼捡起来,心疼地抚了抚,无法抑制语气中的不满:“你撞坏了我的灯,我都没让你赔,你倒是先赖上我了。”

说完,便听那几个醉鬼在对面笑开。

有人揶揄道:“李兄,听到了吗,小娘子说让你赔她灯。”

我抬头看向他们,全是二十几岁的公子哥,眉眼都生得普通,撞我的那个还算看得过去。只是,他一开口,便是酒气扑鼻,让人反感。师父说酒不是好东西,喝多了会乱性。他们喝了那么多,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我道:“赔倒不必了,你们走吧。”

说完又听到一阵哄笑:“李兄,小娘子竟是认真的。”

只见那李姓公子将对方往旁边推开,走到我跟前,一伸手就将我脸上的面具撩开:“有意思,让本公子看看小娘子长得怎么……”话未说完眼睛就放光了,我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面具,重新压回脸上,冷冷道了声,“无礼。”

话音刚落,就被这几个人团团围住。这几位公子哥,很明显对这个姓李的马首是瞻。

其中一个道:“李兄,长得还不错。正巧今日在天香楼没寻到合适的姑娘,不如,带回去玩玩儿?”

我一听这话,立刻戒备道:“你们做什么?”

阿福付完灯钱,见状忙护到我身前:“天子脚下,你们公然调戏我家夫人,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对方一把将阿福推开:“王法?在京城,本公子就是王法。”说完命令道,“今日就她了,带走。”

立刻有几只手往我身上招呼,我自然连尖叫带挣扎,只可惜在力量上与他们相差太悬殊,阿福亦上前与他们厮打,奈何寡不敌众,不一会儿便被踹倒在地。

我绝望道:“阿福!”

围观人群里有人道:“这帮恶少又在酒后耍横了,也不知今日遭殃的是谁家的姑娘。”

有人提议:“要不要报官?”

立刻有人阻止道:“报官?得了吧,瞧见领头的那个了吗,那是李家的公子,衙门就是他们家开的。”

此时我已被牢牢控制住,脸上的面具掉了,头发也被弄乱了,整个人都有些衣衫不整。“你们带我去哪儿?快放开我!你们这样强抢民女,不怕哪日走夜路遇到鬼吗?”

一只手捏上我的脸,痞痞地道:“小娘子莫怕,乖乖跟本公子走,本公子保你不会变成鬼,还能锦衣玉食,变成枝头凤凰。”

走之前又往阿福身上踹了一脚,阿福闷哼一声,道:“你们快放开,放开夫人……”

我心中有些没底,这些人敢这样有恃无恐,定然是有过硬的后台,便是日后有机会去状告他们,若是今夜逃不掉,也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

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嗓子道:“放开她。”

我猛然抬头,看到从人群中走来的男子,方才的紧张登时烟消云散。

无颜身边还跟了个穿锦袍的男子,我认出是慕容璟,他神色淡定,面上还挂着一抹玩味。

为难我的那帮青年里有人道:“你是何人?”

无颜淡声道:“我吗?你们问她。”

我忙道:“这是我夫君,你们快放开我。”说完趁对方松懈,往他脚上重重一踩,然而不等我跑到无颜身边,又被抓回去。“你是她的夫君又如何,难道不识得本公子吗?”

无颜手中一把折扇,轻轻敲在掌心,看他神态自若,眉间却有一抹凉色。“京兆尹李大人的公子,久仰。”

那李姓公子笑了一声:“原来认得本公子,既然如此,那就识相地让开。”又对周围的百姓道,“都看什么,给我散了。”

说完他就示意那帮跟班:“走。”

经过无颜身边时,却被无颜用折扇挡住去路。

无颜却不看他,而是偏头问慕容璟:“听说李大人家中的公子是棵独苗,只可惜不够争气,李大人一直以来很为他头疼,听说有意将这棵独苗交到王爷的军器所历练?”

只见那李姓公子浑身一颤,注意到无颜身边的慕容璟,神色大变。“七七七……七王……王……”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慕容璟好笑地看了无颜一眼,悠悠问他:“这样的人,本王敢要吗?”〔三〕

听到慕容璟的名号,那帮方才还仗势欺人的公子哥,一个个都变成了小绵羊。将我放了之后,李家公子诚恳地表示,方才他不过是酒后同我闹着玩儿,没想对我做什么。

我哼了一声:“鬼才相信。”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捡起地上灯笼,气冲冲道,“你赔我的花灯!”

他连声道:“好好好,赔,我赔。”对身边跟班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买盏一模一样的赔给这位夫人!”狠狠踹他一脚,“去啊!”

被踹的那个跌跌撞撞买灯去了。我又瞪了这帮纨绔一眼,才走到无颜和慕容璟身边,对慕容璟道:“七王爷,你们来得真是时候。”

阿福也跑过来,对着无颜唤了声:“公子。”诚惶诚恐道,“都怪小人,没有保护好夫人,请公子赐罪。”

不等无颜开口,我便为他开解:“你有什么罪?”指着对面的人道,“错的是他们。”说完之后又询问无颜,“夫君说是不是?”

无颜冷冷地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那李家公子却点头哈腰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又对慕容璟道,“让王爷见笑。”抬起手拭汗,“还望王爷看在家父的面子上,放小人一马……”

其他的那些公子哥也纷纷求情,且搬出了自家长辈的名头,他们的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怎么就教出了这样的儿子。

慕容璟无视他们,询问无颜的意思:“长梨的事是你的事,你想我怎么帮她出气?”

我心想,无颜不过是一介草民,今日虽有慕容璟撑腰,但得罪了这帮纨绔子弟,对他来说没有好处,我又并非他在乎的人,不过是受了些小小的委屈,他自然不会为了我同他们过于计较。

只听他垂首道了声:“多谢王爷。”又道,“醉酒生事,调戏良家女子,这两桩罪该如何论处,都有明确的律令规定,王爷也不必问草民的意思,法办便是。”

我一听他说法办,忙拉他的袖子道:“算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对慕容璟道:“王爷,放他们走吧。”

那帮公子哥听后连连向我道谢,我虽然极反感他们,却没想接着为难他们,却听无颜道:“此事便交给王爷了,草民先行告辞。”说完朝慕容璟行了个点头礼,便拉上我往人群外去,阿福见状忙朝慕容璟告了辞,小跑着追过来。

我一手提着那盏破灯,一手被无颜紧握着,心里颇有些挂念,连连回头:“他说要赔我的灯还没拿到呢,怎么就走了?”又吩咐阿福,“你快去帮我要回来。”

阿福撇了撇嘴:“夫人,这个时候您就不要惦记灯了。方才把小人吓得魂都快没了,若不是公子来得及时,夫人就……”

我浑不在意道:“可我不是没事吗?”

阿福道:“万一有事呢?”苦口婆心道,“夫人初到晋地,有所不知,那李全是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被他吃干抹净的姑娘数不胜数。夫人若是今日逃不掉,便相当于羊入虎口,最后一定会被吞得骨头也不剩,到时候夫人想哭都来不及。”

我看他一眼,道:“你也太小题大做了,放心,我心里有数。”

却听无颜冷冷道:“心里有数?我却看不出你心里有什么数。”

我道:“我心里自然有数,自保不成,大不了鱼死网破呗。”

话说完,感觉到握住我手腕的手微微一抖,随后力道收紧,我只觉得骨头都要被他捏碎,蹙眉道:“你做什么啊,疼!”

他道:“这时候知道疼了。”

我挣他的手道:“你松开。”

他稳如泰山,将我的手腕抬高,目光凉凉如清冷月色:“你不是很有本事吗,那便与我鱼死网破试试。”

他力气甚大,我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能把那只手给掰开,最后只得放弃,咬牙切齿道:“我错了还不成吗。”

他看着我,嗓音幽凉:“一个正常男人只用三成力气,便能让你这般告饶,想要将你吃干抹净,还不是易如反掌。”说完将我的手往旁边一甩,自己走自己的了。

我揉了揉被他握痛的手腕,朝他背影腹诽了一句:“莫名其妙。”

身边阿福掩口笑道:“夫人,其实公子他也是关心你。”

我看他一眼,问他:“阿福,今天太阳打哪边出来的?”

阿福有些茫然:“自然是打东边出来的。”

我道:“那不就得了,太阳又没打北边出来,他怎么可能关心我?”说完就去追他了。

阿福沉默了一会儿追过来,道:“夫人,你手里的花灯都坏了,还留着做什么?不如小人帮你扔了吧。”

我叹口气:“坏是坏了,回去修一修就是了,我七夕不一定能出门,还指望着这盏灯应应景呢。”

阿福提醒我:“不是不一定能出门,是一定不能出门,今日出了这桩事,公子一定罚夫人禁足,日后再不带夫人出门了。”

我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回府后,沐完浴更好衣,又在院子里逛了两圈,头发都彻底干透,才硬着头皮推开门,先是在门边探头探脑了一番,想确定无颜是不是已经睡了,却忽听身后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回头笑道:“原来你还没睡啊,我还以为你睡了,怕吵醒你。”

他手上提着一个茶壶,悠悠道:“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进来呢?”

我嘴角扯了扯:“怕是你误会了,我这个人最是光明磊落。”

他不置可否,进门的同时命令我:“进来。”

我随手掩了门,心虚地跟上去,觉得以他的脾气,定然是要问我的罪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认命地道:“《女诫》抄完了,《女论语》也抄完了,下一本是不是《内训》啊,要不再加本《列女传》?”

大约是我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激起了他的恻隐之心,听他道:“那倒不必。”

以我对他的了解,知道他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这句话后面定然还有后话,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可怜兮兮地问他:“你的意思是不罚我了?”

他示意我:“坐。”竟还亲自为我倒了一杯茶。

我有些惶恐地坐下,然后接过他给我的那杯茶,一口喝下去权当压惊,调整了一下心态,想开口求他为我留一个全尸,却听他淡淡命令我:“上床吧。”

我看着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更加不知道他的用意,吞口口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睡觉?”

他道:“不然呢?”边倒茶给自己边道,“今日并没有酿成什么大祸,也算你运气,去睡吧,免得明日再精神不济,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

我立刻像得了免罪符,松口气道:“你早说嘛,吓我一跳。”抹一把额上的虚汗,听话地上床了,今日走了很多路,又受了场惊吓,早想美美地睡一觉,此时的我见了枕头,就像见了久违的亲人。

在床上侧着身子躺好,卷了被子便要入眠,似睡非睡间,感觉到身边多出一个人来,似乎比寻常时候还要贴得近些。男子的声音响在我身后,和着温热气息掠过我的耳:“长梨。”

印象中他不常唤我的名字,冷不防听到,睡意登时远了一些。

我僵了身子,道:“嗯?”

他的气息更近一些,几乎要灼伤我的皮肤:“今日之事,我虽不与你计较,但是我不希望有下次,听到了吗?”

我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答应道:“嗯。”

他沉声道:“总是答应得好好的,遇事肯定又都忘了。”隔了会儿又道,“罢了,睡吧。”

过了很久都没再听到别的动静,他也没再靠近,我很快放松下来,也没有去体会他说这话的语气,早上醒来琢磨了一下,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却又有些模糊。

手撑在床上,侧身看着他,沉吟道,是了,他不与我计较,本身就已经不寻常。

望着他寂静如画的睡颜,我也不知犯了什么病,突然探手上去,摸了摸他的鼻子,又落到他的唇上。唔,这双唇长得很好看——形状也好,唇色也好。

手漫不经心地沿着他双唇的轮廓勾画,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个念头,唔,这双唇,不知道亲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这个念头惹我愣了愣,我忙摇摇头阻止自己:长梨,你在想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啊。

可是越是默念心经,那个念头却越是强烈。

有个声音在脑海中道:只是亲一小口,没关系的吧。

还不等回应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身子已经擅自行动了,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触感柔软,却有一些干涩。

我登时有些失望,什么嘛,原来吻上去也不怎么样。

刚从他唇上离开一些,却突然有一只大手将我的后脑勺给按上了,刚刚离开的双唇突然又贴得严丝合缝。〔四〕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愣在那里,连呼吸都忘了,良久,脑海才勉强寻回一丝清明,借着那丝清明,我回忆了一下方才的状况——

我方才出于好奇亲了他一口,觉得不好玩儿,正要离开,却又被他亲了回来。

亲……亲了回来?

我登时大惊,想离开他,唇上的力道却忽然加重,整个人也被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给制住了。他在我唇上重重吻了几下,才稍稍离开,低声在我唇边道:“方才你在做什么?嗯?”

他声音里还带着初醒时的低哑,语气慵懒而缓慢,听起来十分惑乱人心。

我因为惊吓而有些喘息不定,含糊道:“没……没做什么。”想往后撤,却被他的手稳住了动作。

耳边隐约能听到床帐外更漏的声音,可是床帐子里,便只有我和他纠缠在一起的呼吸。

他的呼吸声很稳,我的却早乱成一团。

面前是一张近得不能再近的脸,一根根的睫毛都清晰可见,他继续道:“你喘得这么厉害,还好意思说自己什么都没做吗?”

我急道:“还不是你……”

他眯了眼睛道:“我?”

我吞口口水,道:“没什么。”转移话题道,“你怎么就醒了,难不成是做梦了?”

他的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移到我的耳根处:“我梦到有人趁我不备,亲了我一口。”

我点了点头,应和道:“竟然还是个春梦。”

他停在我耳边的手顿了顿,随即缓缓道:“哦,原来这是个梦。”

我气定神闲地道:“不错,这是个梦,梦里的事都不是真的。”又建议他,“你再躺一会儿,说不定一睁眼这个梦就醒了。”

他的桃花眸里漫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悠悠道:“良宵苦短,好梦难求,哪有做春梦还想着离开的道理?”

我嗓子一抖:“那你想做什么?”

他眸光一动,忽地将我放倒在床上。

我身上只穿了一件寝衣,丝质的料子,又轻又薄,被他这么一带,便有一边顺着肩头滑下。他的目光从我的肩头移到我的锁骨,又从我的锁骨移到我的脸上。

他的眸色深沉,里面还带着些狡黠:“做什么?自然是把这场春梦做下去。”

我突然想仰天长叹,长梨,你还真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啊,非但没能自救,竟还给他找了一个耍流氓不用负责的理由。“你先等一等,这不是……”

我的话还未说完,他便用他的口封了我的口。

我再一次确认,方才亲他的那一口的确一点也不好玩儿,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更是不好玩儿。我只是轻轻亲了他一口,他呢,像是要我加倍奉还给他似的,重重地亲下来,还趁机咬了我几口,不过,他咬我吧,我竟没觉得疼,只是觉得浑身都有些难受,那感觉像是中了软骨散,力气一点点从身体流失。但挣扎还是要的,手脚并用。他却不像个文弱书生,而像个武林高手,游刃有余地将我的招式一一化解,还能腾出力气评价我:“在我的梦里,还敢这样不听话……”

我在他重新压下来之前急道:“我方才骗你的,你没有在做梦,我也没有在做梦!”

他道:“哦?”唇角漫不经心地勾起,悠悠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你亲我做什么?”

我自然不能承认是因为觉得他好看才亲了他,那样太没面子了,于是道:“不过是亲一口,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不是都叫你亲回来了吗,你干吗这么计较?”又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亲你对我来说又没什么好处……”

他的手落到我的脸上,轻描淡写地勾画着,问我:“没好处的事,你做它干什么?”

我为他这个问题一顿,茫然道:“是啊,没好处的事,我为什么要做呢……”沉吟片刻,得出结论,“一定是我睡糊涂了。”嫌弃地看他一眼,“否则我一个正常姑娘,招惹你做什么?亲起来又没什么感觉……”

却见他神色陡然一凉,一把将我拖起来。

还未反应过来,下巴就被他托住,他眼睛里似有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没什么感觉是吗,那便无妨再来一次。”

等到他折腾完,将我塞回被子里,天色已经转亮,我深埋在云被中,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他清冽却灼热的气息。我不过随口说了句没有感觉,他便这般报复我,让我对他又添了新的认识。

他没有赖床的习惯,天一亮,就起身穿衣。想起平时,他总要将我喊起来,让我帮他整装,这一日约莫是良心不安,竟没有叫我,只是走之前才隔着被子问我:“你确定不陪我用早膳吗?”

我赌气将被子盖得更紧。

他只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便抬脚出去了,我困得不行,又睡了个回笼觉。起床时有丫头捧了点心和清粥进来,告诉我是公子吩咐的,我向她重新确认一遍,才相信这的确是无颜差她送来的。

小丫头边将粥放下,边道:“也不知怎么了,今日公子心情极佳,先前有位贵人请公子过府论琴,公子连帖子都懒得看,今日一早却让人回了封帖,想来是答应过几日赏光了。”

我好奇地问他:“你家公子常拒绝人的邀请?”

小丫头道:“可不是。三次能请动公子一次,都算对方面子大。”

我忍不住道:“他这样为人处世,早晚要栽跟头。”

小丫头有些不满道:“夫人怎么能这么说公子,公子毕竟是你夫君啊。”

我边喝粥边问她:“那你倒是说说,我夫君他整日不陪着我,都是去哪里了?”

她只含糊道:“公子诸事繁忙,自然不能每日都在府上。”

我暗道,他无官无职,极偶尔才应别人一次邀,哪来的诸事繁忙。他整日不在府上,只是不愿同我待在一起。而且,同我待在一起,他不是在同我生气,便是在逗我。想到这里,心里更加郁闷。粥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临川来。

她前日来找我,没说两句话便被无颜打发走了,如今想想还有些抱歉,于是召来绿蓉询问了一下她的情况,得知她平日里身体不好,那日勉强自己来看我,回去就卧床了。我心里过意不去,于是主动请缨去看她,去之前,还去厨房亲自炖了碗十全大补汤带上。

自我懂事起,家里便由我掌勺,我家师父煮饭倒是很好吃,只是自打听说隔壁家小花的爹爹从不进厨房之后,我幼小的自尊心便不再允许让师父一个大男人为我做饭。于是,多年来掌勺的经验,使我练就了一身顶好的厨艺。

我炖了一锅汤,成功惹得以绿蓉为首的丫头对我刮目相看。

就连阿福都被汤的香味吸引过来,玩笑地表示想讨一口尝尝。

我一见他,便道:“阿福,你来得正好,把这汤装上,随我去侧院走一趟。”

阿福听说是侧院,却显得有些为难,我拍胸脯保证不会吵到他们表小姐,他才勉勉强强去找了个食盒,把汤给装了,路上絮叨道:“表小姐身子不好,平日也比较喜欢清静,除了公子以外,很少见客。”

我顿了一会儿,问他:“你家公子是不是很喜欢她?”

阿福听后有些感叹:“表小姐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只公子一个亲人,本来还可亲上加亲,只可惜缘分浅薄……”说完忽然意识到说错话,慌忙找补,“夫人切莫误会了阿福的意思,阿福是说……”

我淡淡打断他:“你说的倒也不错。”望着远方花木,感慨道,“他同她缘浅,同我情薄,若是没有我……”

转眼间已经到了她的卧房,阿福喊住一个丫头替我通传,那丫头道:“今日是怎么了,公子来看我家小姐,夫人竟也到了。”

我的眼皮一跳:“无颜也在吗?”又问她,“他是何时来的?”

小丫头道:“今日一大早便来了,还带了小姐最喜欢吃的芙蓉糕呢。”又道,“夫人稍等,奴婢去通传。”

我立在繁花影里,道:“不必了。”说完从阿福手中接过食盒,递给她,“我炖了汤,放了鸡、鸭和猪骨,你拿过去,给临川姐姐补一补身子。”

小丫头却没有接,婉拒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我家小姐不沾荤腥,只怕无福消受。”

我的手一顿,听到阿福替我说话:“这汤夫人熬了一个多时辰才熬好,你便拿进去吧,表小姐只尝一口也好啊。”

我却道:“罢了。阿福,我们走吧。”

刚转过身,便听“吱呀”一声门响,男子在背后喊住我,问道:“都来了,怎不进来坐便走了?”语气倒是极平常。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心里突然有块地方不大舒服,似有个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可是症结究竟在何处,却有些搞不清楚。

我没有回头,淡淡道:“你都在临川姐姐房中坐那么久了,也不差我去坐那么一会儿吧,倒不如让姐姐好好休息。”将食盒递给阿福,“我不知姐姐不沾荤腥,这汤你拿去喝了吧,若是喝不了,便倒掉。”

不等阿福回应,手上便一轻,从身后伸来一只很好看的手,将紫檀木的食盒接过去。

男子淡淡吩咐立在那里的小丫头:“你家小姐睡下了,进去守着吧。”说完又对我道,“前面有个凉亭,我们去坐坐,顺便把汤喝了。”〔五〕

我道:“我没兴致陪你喝汤,你自己去吧。阿福,我们走。”

手却被他给拉住了,听他淡声吩咐阿福:“去忙你的吧。”也不理会我的反应,就拉着我往前去,“你竟还会下厨,只是不知手艺怎么样。”

我甩了一下,没能将他甩开,蹙眉看向他,却见他脸上一派闲适。左右看了看,小声提醒他:“你这样拉着我,传到临川姐姐的耳朵里多不好,你不知道姑娘家最容易吃醋的吗?”

他看我一眼:“你考虑得倒是周全。”

我道:“那是,我向来善解人意。”

他却评价我道:“自作聪明。”

我不满道:“你什么意思啊?”

他不置可否,在亭内坐了,和蔼道:“坐下。”

我无奈地在他对面坐好,帮着他把食盒中的汤盅端出来,又听他淡淡吩咐凉亭侍奉的丫头,让厨房做些解暑的小菜送来,瞧他的架势,是要在这里把午膳解决的意思。

我环视四下,凉亭临水而建,一侧有座嶙峋的假山,还种了一棵紫藤,正是繁盛的花季,偶有凉风习习,吹动对面男子的长发,无论是风景,还是风景里的人,都让人如临画中。

不多久便是午膳的时辰,我对他在此用膳的安排,倒也没什么意见。

他将汤盅的盖子移开,垂眸望了一眼我熬的汤。

我心里虽然仍在同他闹别扭,却忍不住道:“我虽然常下厨,可是因为我师父戒荤腥,我家便也没开过荤,本想着给临川姐姐补身子,没想到她也跟我师父一样是个素食者。这汤还是我按照许久之前看过的食谱试做的,也不晓得算不算成功。所以,若是不好喝,你也不要怨我。”

他淡淡道:“我还未试,你便极力为自己找借口,看来你的厨艺也不怎么样。”不等我辩驳,他已执起汤匙,浅尝了一口,喝完也不评价,脸上神色略显高深,我憋不住问他:“怎么样?”

他没回答我,只气定神闲地又舀起一匙,连喝三口后,才淡淡道:“还不错。”

我刚骄傲地挺起胸膛,就听他又道:“下次少放盐。”

我就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话,睨了他一眼:“你便不能说些好听的夸夸我?”

他也不看我:“夸你,你确定不会得意忘形吗?”

我哼了一声道:“我还不至于为了你的肯定而得意忘形。”

我抬头,恰在此时掀起一阵风,便看到男子身后落花如雨,纷纷扬扬的落花中,我突然有些移不开目光。

不得不承认,面前男子的这张脸,极易蛊惑人心。

念过的那些佛法,读过的那些经书,突然就化作他身后的落花,在风中零落成泥。

回过神来,见他正好整以暇地看我,神色一窘,忙捞起桌上的茶壶,装作要喝水的样子,谁料倒茶的时候,手却不小心抖了一下,连茶带盏都给打翻了。

手忙脚乱去扶杯子时,却听他淡淡提醒我:“我觉得,你还是先把口水擦一擦。”我的手又抖了一下。

忙放下茶杯去擦嘴,下一刻便意识到自己又被捉弄了,忍不住道:“无颜,你!”

他眼里仍然风平浪静:“我不过开个玩笑,你这样紧张做什么?难不成……”眼里多了些笑意,“你真怕自己会对着我流口水吗?”

我正要发作,就被上菜的丫头给打断了,几样小菜虽然简单,却都是我喜欢吃的,于是忍住离席的冲动,捞起筷子去夹菜。

正埋首吃饭,突听他悠悠道:“过两日在凌波河畔和南禅寺都有灯会。”

我一听他提灯会,不由得放缓呼吸,耳朵也支了起来,听他接着道:“帝京最大的灯会除上元节以外便是七夕佳令,千家万户倾城而出,这一夜着实很有看头。”

我不禁抬头看着他:“你突然对我说这个干什么?”猜测道,定是阿福同他说了我想去看灯会一事,否则他也不会突然提起来,可是他一定不会放我去看灯,更不可能陪我去看灯,揣测了一下他的想法,额角一疼,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说,这一夜很有看头,可惜我看不到了。”胡乱扒拉了一下米饭,闷声道,“其实你也不必这么打击我,不看就不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完却有些不平衡,问他,“那你是不是要跟临川姐姐去看灯啊?”又自问自答,“七夕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自然要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他脸上滑过极浅的情绪,眉头也动了动,却语调如常地问我:“若我果真要同临川出去,你独守空闺,岂不寂寞?”

我挺了挺胸道:“你不要将我说得像个怨妇似的,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大度。”为了表示我的大度,又道,“要不要我提前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他将我看了会儿,重新恢复吃饭的动作,淡淡道:“本想着带你去看看晋都灯会的风貌,既然你这么大度,那便算了。”

我“唔”了一声,道:“算了。”反应过来,“等等——你的意思是带我去?”

他淡定地喝汤:“你若不愿意,那便……”

我忙提高一个声调:“谁说我不愿意,我愿意,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因为过于激动,立刻有些坐不住,在果盘里挑了个李子咬在口中,起身道,“我吃好了,回去把昨日买的灯修一修!”

他眼皮都不抬,命令我:“坐下。”

我重新坐回去,听他道:“为夫尚未离席,你倒是有胆量先行回去。”淡淡道,“乖乖吃饭。”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几日我异常兴奋,前两日还打算给师父写封信报个平安,结果一激动,便将此事忘了个干净,每日尽是想着灯会的热闹。

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还要再向无颜确认一遍,听到肯定的回答,才能心满意足地睡去。

七夕那日,他一大早去赴前几日的论琴之约,我便一个人在府中喜滋滋地张罗,要穿的衣服、要戴的首饰、要带的下人……无颜答应我下午先去南禅寺看庙会,然后一路沿着南禅寺走回凌波河,听说他已在凌波河畔的明月楼提前订好了雅间,是临河观灯的绝佳之处,还听说明月楼今年请了晋国最好的烟火师,在灯会开始前会在楼前点烟火庆贺佳节。

绿蓉一开始虽有些瞧不起我,近来对我的态度却有所好转,还特意按照我的要求帮我改了衣服。白底的对襟长褂,绘水墨梨花,纯白的内衫,配上绿色的长裙,虽然简单,却好在清爽,长发半绾一个髻,简单插一支黑檀木簪,又破天荒在脸上扑了些脂粉,装扮完毕,只等着无颜赶快回来。

可是,我坐在房间里,手捧昨日补好的花灯,一直等到天色擦黑,就连绿蓉也隐隐替我着急,忍不住差阿福去问。阿福问完回来,说是对方留客,他一时脱不开身,但是却让阿福传话给我,说晚上一定陪我去看灯,让我耐心再等等。

我觉得他既然答应了我,便没有不守约的道理,心里虽稍稍有些埋怨,却还是原谅了他。

他回来的时候,我正撑在桌子上打瞌睡,突然听到骚乱声,阿福“咚咚咚”跑过来通传:“夫人,公子回来了。”却显得有些为难,“听说是表小姐旧疾发作,差人去请的公子,公子一回来,就去看表小姐了。”

我听后眼皮一跳,忙道:“随我去看看。”

急匆匆赶去侧院,却正巧遇上他抱着临川出门,我朝他怀中望去,在他怀中昏睡的姑娘脸色苍白,一副大病的模样。他瞧见我蓦地顿住脚,但是,却只朝我看了一眼,便与我错身而过。

我看着他将临川抱入马车,随后沉声吩咐车夫:“去城东徐郎中的医馆,要快。”

我手中还提着昨日补好的花灯,在那里立了良久,良久后,才反应过来手心都是汗。

阿福不知是第几次唤我,小声提醒我:“夫人,夜深了,回去歇了吧。”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灯,小心安慰我,“夫人,没关系,来年的元宵还有花灯可以看,元宵后面还有下一个七夕。”

我颓然地一笑,一不留神,手中的花灯便砸在了青石板上,才修好的灯,便又添了新的伤痕。

我茫然地望了一眼落在地上的灯,又茫然地望着阿福:“他答应我今日陪我看灯,不是来年元宵,也不是来年七夕。”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可是,临川姐姐生病,他自然该陪她去看病,而不该陪我去看灯。”抬脚朝前走,对弯下腰捡灯的阿福道,“阿福,帮我把灯扔了吧,我不想要了。”

我回房后,和衣躺到床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他抱着临川匆匆离去的样子。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正好听到窗外的更鼓声。房间里亮着朦胧的一盏灯,有个影子正坐在桌案旁,借着那朦胧的灯光,正在修补什么东西,我怔怔看了一会儿,才看清他手中是那盏被我失手砸坏的灯盏。〔六〕

也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身上仍是出去时的那副装扮,糊灯笼本是粗活儿,他做起来却很优雅,表情还带着几分认真。油灯的灯芯发出“啪”的一声,他的手顿下来,垂眸望着手上那盏已经糊好的花灯,良久都没动弹,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我管他在想什么,现在的我一点儿也不想见到他,想着因他错过的火树银花不夜天,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卷起被子朝里面翻了个身,有些哀怨地闭上眼睛。

火树银花不夜天固然很好,可惜与我没有缘分。

隔了会儿,听到衣料摩擦的动静,轻而缓的脚步声响起,在床边停了下来。

一只手落到我的头发上,轻轻抚了抚,而后,便听到一个沉雅的嗓音,在头顶低低响起:“生我的气了?”

我一门心思装睡,自然没有回答他的道理。

也不知他有没有识破我的装睡,只听他继续道:“昨日,我的确有些不大好脱身。”说了这句辩解的话之后,隔上许久,才又道,“失约于你,是我不对。你想我怎么赔罪?”

我听后一愣,向来高高在上的无颜公子,竟然也有低头赔罪的时候?可是,也并非他道歉了,我便要接受。他只字不提临川的事,我却还记得,阿福替我去催他,他说让我等等,临川一出事,他便急不可待地赶了回来。虽说事情有缓有重,可是该不开心还是不开心。

我继续不理他,他突然凑过来,在我的头发上吻了一下,我的心一跳,呼吸也屏住了。他却离开一些,道:“我还要回一趟城东医馆,你好生待在家中,等我回来。”

说完,脚步就远了一些。

我一听他要走,眼眶忽然就热了,忍不住开口:“你走了,便不要回来了。”

他的脚步顿下,而后缓缓折回来,重新在床边坐好,声音里带着笑意:“不装睡了?”我的身子一僵,他的声音又更近了一些,温热气息落到我的耳畔,“城东医馆的徐郎中是我的好友,会替我照看临川,我方才……”悠悠道,“骗你的。”

我“腾”地一下坐起来,指着他咬牙切齿道:“你骗我!”恨不得拿枕头砸他,“做人怎么能像你这样!”

他将我的手指抓住,在掌心收好,似笑非笑,道了三个字:“我喜欢。”

我为他理直气壮的态度噎了噎:“你……”你了半天道,“你太过分了!”红了眼眶,道,“你说好陪我去看灯的,也是在骗我。我知道自己不及你的饭局重要,更不及临川姐姐重要,可是你明明答应的,你答应我的……”越说越难过,带着哭腔道,“快把我的手放开,否则……”

还未说完,就被他拉进了怀里。

他的胸膛很大,两只手也很大,双臂将我往怀中一收,就显得我很小。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只听到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这种感觉有点陌生。我镇定地回忆了一下,在我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师父也抱过我,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却有些想不起来。师父这个人吧,其实不大喜欢孩子同他过于亲近,所以在我最黏人的年纪,一想让师父抱便会被他老人家板着脸教训一番。故而在同龄人行走基本靠抱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撒丫子到处跑,我一直觉得,这是他老人家教育成功的地方。

思绪飞了一圈又回来,心跳倒是平稳了一些。

他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又轻又静:“否则什么,长梨?”

我听着他胸膛传来的有力心跳,心思有一些恍惚,这样被他抱着,我竟没觉得不好,甚至还希望被他一直这么抱着,这个念头竟让我差点儿忘了正在同他生气……我不由得恍然,这原来是他麻痹我的策略。兵法上说,欲破其兵,必先乱其军心,军心不稳,还想打胜仗,基本是白日做梦。这证明无颜这个人委实不地道,而就这样简单被乱了一颗心的我,也委实不够争气。

一念至此,忙想挣脱他的钳制,却听他低低命令:“别乱动。”手轻轻地落在我的长发上,用极温柔的力道抚了几下,声音低沉,“我忙了一天,让我歇会儿。”说完便将身体的重量往我身上分了一些。

我勉强稳好身子,眼角的泪还没有干,闷闷问他:“你累了,到床上躺着,抱着我算怎么回事儿?”

他声线慵懒道:“我乐意。”

我默了默,问他:“你方才说将临川姐姐放在了医馆,她可无大恙?”

他淡淡道:“悉心调理几日,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我道:“姐姐究竟什么病?”

他简单道:“寒疾。先前还只是每年三月发作,如今夏秋也偶尔复发。今日若不是送医及时,只怕……”

我听后一怔,临川是他心仪的人,他心仪的人得了病,他自然心里不好受,想到这里,便没了脾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算作安慰:“我师父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而且,我瞧着临川姐姐虽然柔弱,却也不像福薄之人,你也不必太过伤心。”又忍不住道,“我听绿蓉说,若不是临川姐姐身体不济,你们早该完婚,我若不来晋国……”

他听后一顿道:“临川是我妹妹,你不来晋国,我也许会娶她,但无论是父母指婚,还是长公主赐婚,在我娶你为妻之前,都并没什么不一样。”

我将他的话想了一会儿,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临川,那么无论和谁成亲,对他而言的确没什么不一样,于是迷糊地点头道:“原来你连临川姐姐也不喜欢。”

他听了我的话,却将我在怀中收紧一些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我更迷糊了:“哦,原来你还是喜欢临川姐姐的。”

他的身子颤了颤,语气里不知为何有些无奈:“你的脑子不会转弯吗?”

我道:“你们这些文人墨客都喜欢打哑谜,有话直说不成吗,非要在脑子里建座迷宫啊?”

趁他放松从他怀里挣出来,重新卷了被子钻回被窝,道:“你还睡不睡啊,不睡我自己睡了。”拿被子把眼睛擦一擦,免得再被他笑话。

待他在我身边躺下,我同他道:“你不是要向我赔罪吗?我求你件事,你答不答应?”

他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明日起,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我问他:“当真?”

他“嗯”了一声,道:“让阿福跟着,酉时之前一定要回府。”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我若不回来呢?”

他嗓音凉凉地道:“不回来,你倒是试试。”说完,忽然将侧着身子的我扳到他面前,手指落到我哭过的眼睛上,放缓声音问我,“还在怨我吗?”

我躲开他的手,道:“你帮我补了灯笼,我原谅你。”说完闭上眼睛,“可是只这一次,若有下次……”

他道:“没有下次。”虽然语调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可是不知为何,那句话听上去却很温柔,有点儿不大像平常的他。

我睁开眼睛,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问他:“你答应的?”

他轻声道:“嗯,我答应的。”“不会再骗我?”“不会。”

我安心地睡过去。第二天,也不知他是为表达昨日的歉意还是如何,寻常时候总是早出晚归,这日竟破天荒地哪里也没去,用完膳便倚在屏风边上,慵慵懒懒地一边看琴谱,一边跟我下棋。

他身上一袭雪白的宽袍,衬着疏朗的眉目,说不出的好看。

我怨愤他下棋下得不专心,便趁他眼光尚在书卷上,偷偷将棋子移动个一两步,他却眼也不抬,手指便丝毫不差地点在原先的棋位上。

几局棋下来,我竟被一心二用的他打得落花流水,难免更加怨愤,赌气地一通乱下,下到半途见局势不妙,便站起来去理衣裳,道:“你欺负人,不下了。”

然后见他气定神闲地把手中的琴谱一收,抬眸看我:“你自己的棋技烂,倒怨我吗?”

我哼了一声,道:“你看你的琴谱,我找阿福陪我打双陆去。”

他淡淡道:“阿福今日告假,你找到他算你有本事。”

正在说话,便有丫头进来,呈上一个挺大的锦盒,道:“公子,七王爷差人送来的,说是公子前几日提到的东西,他托人给公子找来了。”

他手漫不经心地把锦盒移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时,目光停了片刻,随后探手将那东西取出来放到膝上。

我望着慕容璟送来的古琴,见那琴身好似因年代久远,梧桐的质地竟似乌木般的色泽了。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出一个简单的旋律,音韵悠远。

他对我解释道:“这琴唤作‘蓬生’,是我造的第一把琴,当年因贫变卖,没想到时隔多年,竟能找回来。”

我问他:“你还会造琴?”

他点了一下头,抬起头问我:“想听什么曲子?”

我一听他这么问,忙坐回他身边,为了掩饰我从没听过古琴这种高雅的东西,便反问他:“你最擅长什么曲子?”

他漫不经心地在琴弦上一扫:“那便《玉梨春》吧。”〔七〕

他弹完一曲,问我感想,我不懂琴,又不大好意思直言我不懂,于是结合这首曲子的名字,评点他道:“你弹得太好了,旋律初成,我便看到梨花满园,春光十里。”总结道,“一个字妙,三个字妙得很。”

一抬眼,却看到他神色玩味地瞧我,我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问他:“我说得不对啊?”

他点点头:“唔……你的想象力不错。能从一支没有风景的曲子里听出风景来,委实不大容易。”

我的脸一僵,往他身边凑了凑,请教他:“这曲子不是叫《玉梨春》吗?”

他点点头道:“不错。”

我又凑近些:“‘梨’不是‘梨花’的‘梨’,‘春’不是‘春天’的‘春’吗?”

他好整以暇地看我:“所以?”

我露出一个“那不就得了”的表情,极力为自己辩解:“梨花是风景吧,春也是风景吧,你不觉得我的理解很点题吗?”

他看我的神色已经接近无奈了:“从前有位美人唤作梨娘,此曲乃她的仰慕者为她所作,不过是取她的名为曲名,内容却与梨花不相干。”理了理衣袖,“依我的理解,与春约莫也没什么关系。”

我听后晓得自己闹了笑话,却马上恢复镇定,装作恍然的样子:“哦,原来这是一曲《凤求凰》啊。”

他唇角勾了勾道:“如今看来,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能成一段千古佳话,还要多亏文君懂琴。”一边将琴收回琴盒中,一边话中有话地道,“否则,对牛弹琴,还谈什么风月?”

我哼了一声:“你以为文君之从相如,是因为他弹琴好啊,那你实在是太不了解女人。史书说相如‘雍容闲雅’,气度出众,若文君当日所见,是个奇丑无比的人,哪还有什么佳话?”偷偷瞄他一眼,脸上一烧,口上却道,“你嘛,也就是看得过去的相貌,对牛弹琴,牛还不一定看得上你。”说完起身,“不跟你说了,天气这么好,出去走走。”

下一刻却忽然跌坐到他怀里,原还在一旁侍立的小丫头,见状之后忙垂下头,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还顺手把隔帘给放了下来。

一只手从后面漫不经心地落到我的脸上,带着凉意的手指,却惹得我面皮更加滚烫。

就听他和蔼地问我:“方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我吞口口水道:“天气这么好,出……出去走走。”

他淡淡道:“前一句。”

我抖着嗓子道:“相……相如‘雍容闲雅’……”

他打断我:“对牛弹琴,牛还不一定看上我,对吗?”

我动了动身子,颇没出息地干笑一声:“是那头牛没有眼光,你不要同它计较。”

他低低威胁乱动的我:“坐好。”

我老实下来,在他怀中换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落到我的后脖颈。

最近他待我有些不一样,我便是再迟钝也有所察觉,可是试着揣测他的心思,却又不大揣测得明白,休说是他的心思了,就连我自己的心思,都没信心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方才提到的《凤求凰》是一支传世的名曲,这支传世名曲是属于两位古人的风月,然而风月一事,向来只存在于诗词歌赋和史书话本里,听说过没见过说的就是这档子事。《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颜还能勉强算个君子,我却只是个野丫头。君子看上窈窕美人天经地义,看上野丫头就只能证明他眼光有问题。当然我并没有妄自菲薄的意思,只是觉得像无颜这样的人,眼光应该高一点,再高一点。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听他问我:“想什么呢?”

我靠着他的胸膛,闻着他身上干净淡雅的味道,老实开口道:“我在想,你不会看上我了吧?”

身下是编织精巧的玉簟,玉簟上置了一个小案子,上面摆了茶水点心,还有一座鎏金的香炉。静室焚香,是闲中雅趣。这里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格外闲适雅致。可我不是贪图锦衣玉食之人,日子久了,总有个声音提醒我,这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我牵挂师父,怕他老人家一直没我的音信,会为我着急。

自我懂事以来,一直跟师父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在陈国落脚,也只是一两年前的事。师父为自我修持,广游四方,我年纪小的时候,随师父一起云游,还不会招惹什么过分的非议;年纪大了再跟着师父,便有些不成体统,师父也是为了我,才择了陈国的一片宁静的地方,建了草庐,自此安定下来。

于我而言,无论是四处漂泊,还是在一个地方定居,都没什么大的区别,我只知道,有师父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也是我性格不够安分,天生喜欢稀罕的东西,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总想着四处走走。以前也离家出走过,师父从不找我,大约他老人家知道我无论走多远都会回来。

算了算日子,离家已有三个月,我总不能一直挑战师父的耐心。

可是,若让我就此离开无颜,我又有点儿舍不得。

我方才问他是不是看上了我,问完之后就想,若他回答是,我便问问他能不能陪我回家,或者能不能将师父也接过来——这般打定了主意,却一直没听到他开口。

忍不住忐忑地问他:“这个问题要考虑这么久啊?”

他却狡猾地将问题丢给我:“你希望我如何回答?我看上你如何,看不上你又如何?”

我挺了挺胸道:“你看上我,证明你眼光好;看不上我,那你可能是病了。”

他听后一默,道:“你倒是自信。”又道,“还有呢?”

我茫然道:“还能有什么?”“给你个机会,好好想想。”“我想不出来。”

他松开我,起身评价道:“不开窍的丫头。”说完走了,留下我不明就里。

我望着他的背影,发自肺腑地求教:“什么意思啊?”

传来他冷冷地回答:“自己悟。”

我悟了好多天都没悟出他什么意思,实在悟不出来便作罢。

晋国的夏季短得很,好似转瞬的工夫,天就凉起来,各房也都撤下薄帐子,换成厚帐子。

半个月前,我写了封家信,托阿福帮我送到驿站,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内应该便可以递到师父的手上。

前几日,无颜将临川从医馆接了回来,我去看她,见她精神还不错,便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她仿佛极关心我和无颜相处得好不好,旁敲侧击,问了我许多问题,我瞧出她对无颜不是简单的兄妹之情,便告诉她无颜待我一般。她听后还安慰我,并将无颜的喜好一一告诉我,愈发让我觉得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我临走之前,听她轻声道:“长梨,我其实很羡慕你,纵然得不到表哥的心,能有一个名分留在他身边,也是好的。”

这一句话说得我莫名有些伤感,回去旁敲侧击地问无颜:“我听说七王爷今年才三十岁,已经娶了九房侧妃,还有许多侍妾。”

他正准备入睡,立在那里让我为他宽衣,我熟练地将他的外袍脱下来,挂到一边的红木衣架上,听他道:“你打听七王爷做什么?”

我道:“哦,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九房侧妃虽然多了些,但是好在热闹,无聊的时候还能凑一桌麻将。”

他坐在床边脱靴,淡淡应了一句:“哪个王府的内宅不是比打麻将还热闹?”不忘打击我,“你这样的扔王府里,估计出来的时候连骨头都不会剩。”又沉吟道,“出不出得来也是个问题。”

我心里存着事,也没回他的嘴,只心不在焉地应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是也有纳妾的念头,也不要不好意思告诉我。”

他脱靴子的动作一顿,抬头看我:“你绕了这么一圈,是想让我纳妾?”

我也坐到床边去,无比真诚地看着他:“临川姐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的事你应当比我还要挂心,虽说做妾对她来说有一些委屈,但是你若有心将她扶正,日后总有机会……”

他冷冷地看着我,语调凉凉:“才嫁入府中这么几日,便觉得自己诸事可以做主了是吗?”

我为他寒凉的语气浑身一抖,忙道:“我也不过是这么一提,你若不愿委屈临川姐姐做小,就算了。”说完又不死心,“你真不愿意啊?”

他紧紧盯着我,突然冷冷一笑:“此事以后再议,就怕日后你不让我纳,也由不得你。”说完翻身上床,故意躺在床边,也不给我留个位子。

我望着他默了默道:“你睡得这么靠外,我怎么上去啊?”

他不理我,我将他推了推,没推动,只好蹬了鞋子,试图从他身上爬过去,结果爬了一半,就被他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

不待我反应过来,他的唇已经压下来。在我唇上重重地亲了几口,低声道:“下次再忘了自己的身份,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说完便重新躺回去,留我在黑夜里凌乱。

我这是招他惹他了?〔八〕

最近无颜常常在家,我有些不大习惯。

他在不在家倒不打紧,关键是他在家时,常常将我当佣人使唤。端茶倒水的活儿也不是非我不可,可他就是喜欢让我做,还甚以此为乐。只要他在书房,端茶倒水这种活儿就不必说了,还要帮他研墨涮笔,整理文书,后来竟还要帮他抄乐谱。

前几日他又想起一出——让我给他下厨。知道我不擅长做荤菜,还总是给我出难题。今日想吃辣子牛肉,明日又想吃清蒸鲑鱼,花样翻新都快到了一定的境界,做出来的东西他还未必满意,大多评价一个“还可以”,极偶尔才会道一声“不错”。

我是个要强的人,为了听到他那声“不错”,每日还偷偷摸摸地研究菜谱。结果某一天临睡前,他却眼尖地从我枕头底下发现了那本菜谱,我怕他因此嘲笑我,忙在他探手之前扑过去,试图毁尸灭迹,却被他提早一步抢到了手中。

我急道:“快还给我!”

他扫了一眼书封上的《饮膳录》,目色深了一些,语气却仍然散淡:“平时看你下厨还挺勉强的,原来你背着我这样用功。”

我面不改色道:“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有看食谱的习惯吗,就像看话本子一样,纯属消遣。”

他随手翻了翻道:“哦?”看我一眼,“旁注记得这样仔细,你消遣时也挺认真嘛。”

我的脸不由得一红,却嘴硬道:“我喜欢,不行吗?”

他的目光落回食谱上:“怎么觉得这些标了旁注的菜式这样眼熟?哦,这不是昨日才吃过的吗……”

我一把夺回去重新塞回枕头底下,轻咳一声,道:“你眼花了。”

身子刚立起来,就被人从身后抱上了。他在我刚刚洗过的头发上深嗅一口,声音慵懒地开口:“你这样用功,是为了谁?”

我挣了挣道:“你可不要自作多情。”

他道:“哦,原来是为了我。”

他最近偶尔会对我有些亲昵的举止,我一开始不习惯,还反抗那么几下,后来发现反抗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艰难,便学会了顺从。当然,遇到忍无可忍的情况,我也会对他动武。

我拿手肘朝他身子撞过去,却极轻易地被他控制住了手腕。他将我的手扣在身前,在我耳后轻笑一声,悠悠问我:“最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正因成日里足不出户而有些烦闷,一听他这话立刻喜上眉梢。第二日,他果真携我出门透气。“这条大道,往南走是皇城,往北去是我们住的淮安坊。你上次偷跑出来,逛的东市多是丝绸锦绣,珠宝翡翠,没什么特别的。这里却是交易的集散之地,胡商、马行、酒肆、茶坊,应有尽有。”无颜如数家珍地为我介绍,手中握一把玲珑骨的折扇,在胸前漫不经心地摇啊摇,“这儿午时开市,酉末闭市,你尽可细细地逛。”

他那日衣饰随意,却难掩出尘的气质,陪我走在街上时,总有姑娘偷偷瞄他,后来我发现不光姑娘,有些男人也会忍不住往他身上瞄。

就像他说的,东市是开给那些豪门贵胄的,此处却更多了些市井之气,这一点倒是颇合我心意。走了没两步,遇上一个胡人开的铁铺,我一眼看到摊上的一把小型弯刀,忍不住拿到手上赞道:“好刀。”

那胡人朝我开口,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

我茫然道:“你说什么?”

店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听到我的问题,朝我一笑:“抱歉,我们当家的听得懂一些汉话,却不大会说。”

却听耳边无颜淡淡道:“他说你好眼光,这刀是他的得意之作。”

我和那妇人都有些惊讶,那妇人道:“听客官说得一口地道的官话,应当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竟然还懂胡语吗?”

无颜从我手上将那刀捞过去,刀出鞘,锃亮的刀身映上他狭长明亮的眼睛,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从前在胡地经过商,略懂一些。”侧头问我,“喜欢吗?”

我傻愣愣地朝他点头,听他开口询问那妇人价钱,而后便看着他从腰间解下钱袋,数出对方要的数目,又看着他将刀递到我手上。

我握着那把小巧的弯刀,与他并肩行在路上,忍不住问他:“你不是琴师吗,怎么还经过商?”

他看了我一眼:“我不光经过商,还跟过戏班子,有一段时间还卖过豆腐。”

我听后立刻想象了一下他卖豆腐的场景,得出自己大约是听错了的结论,认真地询问他是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却见他一挑眉道:“我十三岁的时候才习琴,学出名堂之前,总要谋生吧?”

我问他:“你家里呢?”

他沉默片刻,而后语调平淡地开口,说得好像事不关己:“我父亲是个有本事的人,在我祖父死后不出三年,便将偌大的家业败光,不出三年,又将我母亲气跑了,我不到九岁,便被父亲扔进了戏班子。戏班子的领班说我根骨不好,学不了唱戏,只能做些杂役,后来戏班子也散了,为了糊口,可不是什么都做过?”

我听得唏嘘,问他:“那你是怎么开始学琴的?我听说你是宫廷乐师倾昀的高徒,你是怎么遇到倾昀,让他授你琴艺的?”

他只淡淡道:“世间的一切,都逃不了‘机缘’二字。”柔声道,“今日便算了,日后有时间,慢慢讲给你听。”

我们在街上慢慢地逛。我陪着他在琴行挑了要更换的琴弦,他则陪我去书肆挑了几个话本子。刚刚感到些倦意,就听他道:“走累了吗,前面有家酒肆,我们去坐坐,顺便吃些东西。”说完竟还顺手拉上了我的手。虽说晋国民风开放,但是当街拉拉扯扯的情况却并不多见。我忙要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就那样气定神闲地握着我的手,带着我跨入酒肆。

小二迎上来之后,果然往下瞅了一眼,随后一脸了然的神色询问:“二位客官,要不楼上雅间请?”

无颜淡淡道:“带路吧。”

被小二哥一路引到楼上雅间,房间与房间之间用屏风隔开,落座之后我才略有放松,听他问我:“事到如今,我拉你的手竟还不习惯吗?”

我请教他:“这个‘事到如今’是什么意思?”

他边接过小二递来的菜谱,边看我一眼:“房都圆了,拉个手怎么了?”

小二哥倒茶的手抖了抖。

我不满道:“圆房又怎么了,圆房就能随便拉我的手了啊?”

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圆房就是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个词在外人听来有多大胆。

小二哥刚刚稳好的茶壶又晃了一下,随后便听他迟疑着问我们:“二位客官是……新婚燕尔?”

无颜点了下头,似笑非笑道:“贱内年纪小,不懂事,让你见笑。”

小二哥看了我一眼,脸不知为何红了:“尊夫人长得真好看,客官好福气。”

无颜目光落到我脸上:“她?不让我头疼便是了。”

我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快点菜。”

小二哥咳一声,道:“咱们店的招牌是桂花醉鸡,新酿的桂花酒也可尝一尝……”

忽听一个清朗的男声自屏风后传来:“方才听声音就觉得耳熟,果真是熟人。”

慕容璟身后跟着个小厮,从屏风后现出俊朗的身形。

我与无颜都起身,还未出声,就听他示意:“都站起来做什么,坐,跟我无须客气。”说着在无颜身边落座,又吩咐小二拿酒过来,催他退下了。

我问他:“王爷怎么来了?”

慕容璟道:“本王在隔壁同人谈生意,可巧遇到你们。”

无颜与慕容璟甚是熟络,也没有虚礼,就问他:“还是为军粮一事吗?”

慕容璟倒了一口水,口气不善道:“那个胡老二,还是一口咬定粮仓只有三千石存粮,看来是压根儿不惧与本王撕破脸。”

无颜的手轻轻点在桌子上:“胡家是最大的米行,他若是只有三千石存粮……”抬头看他道,“我将脑袋割下来给你。”

慕容璟接道:“不光你割了脑袋,本王也可以割了脑袋,本王看这个胡老二就是想在兵乱的时候狠捞一笔,发国难财。”

无颜凝眉想了一会儿,道:“那也未必。此人虽然脾气硬,却是远近闻名的善人。王爷忘了吗,前年旱灾的时候,胡家第一个开仓放粮。”

慕容璟的表情更头疼了:“那你说他为什么打死不肯卖给本王?”

无颜淡淡得出结论:“其中定有隐情。”唇角忽然一勾,露出万事尽在掌握的笑意,“王爷尽可同他耗着,他为何不肯卖王爷粮食,我相信……真相很快就会大白了。”

慕容璟听后凝眉半晌,突然换上殷切的目光:“本王也不知问过你多少次,你当真不考虑来帮本王吗?本王知道你不缺钱,名声也早有了,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便甘心一辈子做个琴师?”

无颜神色不变:“我心意已决,王爷又何必强求。”

慕容璟道:“可是……”

我忍不住插口:“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军粮,什么兵乱?”

无颜赶在慕容璟之前开口:“这是王爷的公务,女流之辈,休要多问。”一句话将自己与慕容璟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也再一次不动声色地强调了方才的那个答案。

我偷瞧了一眼慕容璟,果然见他眉间掠过一抹失望之色。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道:“不谈公事,这酒怎么还没上?”〔九〕

慕容璟酒量惊人,劝酒的本事也不小,不多时,便有好几个酒罐子倒在桌子底下。令我惊讶的是,无颜这个人看上去文雅非常,喝酒的功夫竟不比慕容璟逊色。我原还担心万一他喝高了,我没办法将他弄回去,结果证明我是杞人忧天。慕容璟烂醉如泥,他却连脸色都没有变,只是话变得少了。

吃完这顿饭,我原还想趁着尚未闭市四处走走,谁料慕容璟说什么都要捎我们一程,直接将我们送到了家门前。

一下马车,我便对无颜感叹道:“若说饮酒,七王爷还真是男中豪杰,只是酒这东西是穿肠毒药,日后还是少饮为妙。”又欣慰道,“好在你不像七王爷那样容易喝大……”

身边的男子“嗯”了一声,没再多话。

回房间的路上,我兴致勃勃地回忆着今日的见闻,他却是一路无话,我说了半天都没有得到回应,忍不住道:“你倒是说句话啊。”平日里虽然话少,却也没有像今日这样沉默过。我侧头瞧了一眼他的神色,不由得顿下脚步,迟疑着问他,“你……不会是醉了吧?”

他却眼角一挑,轻笑道:“醉?你说我吗?”原就是勾魂摄魄的一双眸子,突然带上了一些慵懒狷狂,脸上也不知何时飘上一抹微红,原本有些冷淡的容颜此刻却妩媚惑人。

我心神一晃,啧啧感叹,这张脸,当真是祸水啊祸水。

回过神来,确认地点点头:“唔,看来还真是醉了,马上就到房间了,今日早些歇下吧。”说完扶上他,道,“来,我扶你。”

他长眸一眯,顺势靠在了我身上,头垂过来,气息热热地落到我耳畔,登时惹我浑身一抖。更刺激的是,伴着温热的呼吸,是他低沉惑人的嗓音:“长梨,我要沐浴。”

我镇定道:“沐什么浴,明日再说。”说着就将他往前带。

他却没动,继续在我耳边懒洋洋地强调:“夫人,为夫要沐浴。”

连称呼都换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我正在凌乱,就听随在旁边的小丫头迟疑着道:“夫人,要不奴婢这就去备热水?”

我瞧了一下天色,酉时刚过,寻常时候正是晚膳的时辰,不过,他既然一定要沐浴,那就随他吧,于是道:“那便去打热水吧,顺便找两个丫头过来,好伺候你家公子。”

小丫头低头称了个是,照办去了。

我将他扶回房间,说服他在房间等着,去厨房熬了醒酒汤,回来后一勺一勺喂给他,他倒也顺从,喝得很认真。有的人醉酒了爱闹,有的人则相对安静,从醉后的表现来看,无颜的酒品当真是没得挑的。

喂他喝完醒酒汤,我放他在床上坐着,走去一旁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解了,头发也放下来。逛了一天,这才感觉出疲惫来。我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小丫头就过来告知热水备好了,我“哦”了一声,淡淡嘱咐:“那便扶你家公子去沐浴吧,我先睡了,有什么事儿别叫我了。”转过头道,“别愣着,去吧。”

小丫头正要上前搀扶无颜,却听他道:“你退下。”

我拿梳子的手一抖,听无颜懒懒命令我:“长梨,伺候为夫沐浴。”

我回过头同他商量:“你不能……”

他话都没听完便果断拒绝我:“不能。”

我也是被他拒绝习惯了,坚持把头发梳完,又在脑后松松绾了一下,就走过去扶他,他的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眼睛里除了有微醺之色,还有一点点笑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也是一件让人备感无奈的事。

府里的洗沐间在东北角的后花园一侧。以洗澡都是用木桶的我的眼光来看,这洗沐间修得委实是好,进门便有隔扇遮挡,隔扇后可坐可卧的浴盆嵌入地面,水边上还铺着精巧的毯子,木屐、铜灯等一应俱全,这证明这里的主人极享受沐浴一事。

他极享受,我却极折磨。在烟气缭绕中,闭上眼睛摸索地帮他脱了亵衣,却对着他的亵裤久久下不去手。正想同他商量接下来的事请他自己解决,他却已拉住我的手,引导着我放到亵裤的裤带上。

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漫不经心,却低沉魅惑:“解开。”

我抖着手松了他的亵裤,完成后,飞速地转过身:“你进去吧。”

背后却伸来一只手,撩起我的一缕头发,像是凑到了唇边,只听他低声问我:“夫人这样害羞吗?”

我咽了咽口水,道:“洗你的澡。”

听他笑了一声后,又听到缓缓的入水声,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喉头像是着了火,口干舌燥的,忍不住把衣领松了松。正预备出去候着,就听他问我:“你打算去哪儿?”

我背对着他道:“去……去透透风。”

他懒洋洋道:“过来,替为夫濯发。”

这个人,醉了还这样喜欢使唤人。我略略回过头,见他此时整个身子都没在水中,才放下了半颗心。踢掉木屐赤脚走过去,跪坐到水边的毯子上,又探手捞起一把小梳子,着手帮他梳头发。

他的头发又黑又直,虽然沾了水,却很好梳理。我用木勺舀了水,浇在他的发上,拿猪苓细细地洗。

寻常人家洗发用皂角,富裕人家才用得起猪苓,里头掺了香料,用后头发上会留下浓香。我笨手笨脚地帮他洗着头发,目光却忍不住往他身上瞄。他的皮肤极细,似乎散发着一层玉泽,瞧他的肤色,竟比我这个女人还要白皙——当然,我这个年纪在他眼里称不称得上是女人还有待斟酌。他的双手搭在浴盆的边上,微微朝后仰着,水珠在他修长的脖颈停驻片刻,就汇成细流滑到锁骨,他的喉结处微微一动,我面红耳赤地别开目光。

不能再看下去,再看下去不知道自己要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却似乎闭着眼都能猜到我的举动:“想看就大胆地看,有什么好怕的?”

我道:“谁想看了?”又道,“看多了要长针眼,我可不想长针眼。”

他却悠悠道:“谁告诉你要长针眼?”

我虚心求教:“民间不都这么说吗?”

他阖着眼睛,一笑睫毛就颤了颤:“成亲前,看了不该看的自然要长针眼,可是成亲后,就没什么不能看的。”眼皮撑开,“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我一边拿水把他头发上的猪苓冲干净,一边嘟囔道:“可我们不是名义上的吗,那些都不算。”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突然勾唇道:“你若想看,我们可以假戏真做。”

我的手顿在那里,还没想明白他话的意思,他已经在水中转身,伸出一只大手将我的脸往他面前一捞,便将我捞到他的近前。

墨玉一般的眸子,映出我有些愣怔的表情。

他蛊惑一般问我:“想不想同我假戏真做?”

虽然我不知道他这个假戏真做意味着什么,可就像突然中了邪一般,不受控制地朝他点起了头。

他眼中有得逞的笑意闪过,而后,竟一把将我拉入水中。这个动作令我始料未及,在水中扑腾了两下,忙勾上他的脖子以保持平衡。他一手撑在浴盆边上,一手稳稳扶好我的腰,我在将散未散的水汽中望着他,有些惊魂不定:“你怎么拉我下来了?”

他桃花眸一眯,气定神闲道:“嗯,手滑。”

他要是真手滑,我可以把手边的那块猪苓吞下去。

由于没有备我自己的衣服,从洗沐房出来,身上湿漉漉的,遇到的丫头都心照不宣地垂下头,以掩盖她们脸上飘起的绯红。再看身边的无颜,休说醉意了,脚步比我还要稳当一些,经过厨房时还提议:“时候还早,不如夫人做些点心,再备壶薄酒,小酌两杯?”

在观月亭备下瓜果点心,正对一轮圆月。当日是个望日,倒也适合月下小酌。

只是不知他怎这样有兴致,与慕容璟喝都没喝够,还要再跟我喝。今日慕容璟向我劝酒时,他全都替我挡了下来,还以为他不乐意我喝酒,没想到我一坐下,他便亲自为我倒了满满一盏,递到我的面前。

我有些为难地看了他手中酒盏一眼,道:“我从未饮过酒,我师父也不让我饮酒。”

他挑眉道:“怕你师父?”

我道:“也不是怕,是不想让师父失望,师父虽不要求我像他一样遵循佛门的戒律清规,可是唯独‘酒’这样东西,师父认为是穿肠毒药,严禁我碰。”

他将酒杯放回案上,不动声色道:“你师父的话,你倒是挺放在心上。”又道,“小酌怡情,饮个一两口也没什么打紧。”又蛊惑一般对我道,“这是果子酿的甜酒,味道很好,你难道不好奇吗?”

我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酒盏中琥珀色的液体,凑过去嗅了嗅,的确有淡淡的果香,于是道:“那……我就喝一小口。”

结果一喝就不可收拾了,尤其是在我连饮了几杯之后除了甜便没什么别的感觉,胆子就更大,一杯接着一杯。无颜反倒还没我饮得多,似乎还听他提醒了我一句,说这果酿饮多了也是会醉的,我却早没心思理会他。

结果他说得不错,很快我就觉得头晕晕乎乎的,意识却清醒,还清晰地记得他将我横抱起来。我却闹着要去抓萤火虫,他笑道:“此时哪有什么萤火虫?”

我却认真道:“有的,怎么没有,镇子东头的荷塘里全都是。”朝他比画了一下,“一大片,全都是。”又不满道,“你是不是不想帮我捉?”失落道,“你对我不好,还是师父对我好,师父捉萤火虫可厉害了,可是师父总让我玩儿一会儿,便催我去放生……”又抬起头问他,“你对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有些无奈,却也有些宠溺:“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第三章 风云突变

〔一〕

月沉灯烬,撤烛归卧。

无颜不顾我一丝睡意也没有,强行将我安置在床上,我脑子十分清醒,自是不肯乖乖睡觉。见他也在我身边躺下,突然玩心大起,一会儿扯一扯他的头发,一会儿又戳一戳他的脸。

他忍了半天,终于发作:“闹够了吗?”

我想起惹恼他的后果,略微收敛了一些,正襟危坐道:“闹够了。”

他道:“闹够了回去躺好。”

我乖乖地回去躺了,隔了片刻,耳畔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我暗忖,不会就这样睡着了吧?一个人醒着无聊,于是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凑到他近前。他的脸棱角分明,便是躺着,也没有显出哪里不好看,特别是下巴瘦削,上面一点儿多余的肉也没有,脖颈处的线条也很优美流畅。

我将他看了一会儿,就拿自己的头发梢轻轻地去扫他的鼻尖,然后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反应。

结果他只是眉头动了动,抬手轻轻将我挥开,便翻了个身接着睡了。我有些不满,决定越过他的肩头,继续方才的动作,谁料正弓着身子打算探手过去,就听他带着鼻音道:“再不老实,小心为夫收拾你。”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那时的我竟一点儿也不怕他,还凑到他耳边,好奇地问他:“你怎么收拾我啊?”在他开口之前,偷偷将手伸向他的腋下,趁他不备挠了挠。

他果然被我挠得身体一缩,我见这招管用,心中一喜,忙在他身上上下其手。

他一时躲不过我的毒手,只能威胁我:“臭丫头,还不住手。”

我好容易有次欺负他的机会,怎愿意错过?双手对着他的腋下颈窝还有小腹一通胡乱袭击,他虽尽力抑制,却还是低低笑出了声。比起他寻常时候淡然自若的模样,此时的他自是有些狼狈。

我得意道:“怕了吧?怕了就求我啊,求我我就放你一马。”

他克制道:“你一个小丫头,真当我怕你不成?”

说完就上来制止我,我本就极清醒,他的反抗又激发起了我的斗志,令我更加精神百倍。

可是,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普通的小打小闹忽然变得很像打架。

我灵活运用方才的政策,不时袭击他怕痒的地方,混乱之中,也不知碰到了哪个部位,突听他呼吸一重,似乎还轻微地抽了一口气,再下个瞬间,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两只手便被他利落地扣在了头顶的枕头上。

他的眸色深沉,语气灼热得不似寻常:“今日可是你非要惹我的。”

我察觉到气氛不对,立刻老实了起来。

因方才的打闹,我有些喘息不定,力气比我大的他竟还不如我,沉重的呼吸落到我的脸上,一下又一下。

我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于是向他投降:“不跟你闹了,你不是要睡觉吗,那快睡……”

我的话被堵回口中。

他好像甚是喜欢在我说话的时候堵我的嘴,这也不晓得是第几次了,只是这一次,好像同前几次都不大一样。至少前几次,他一次也没有乱过章法,就算有些许的失控,也不会脱离他自己的步调。可是今日全不一样,所有的章法都不见了,只有仿佛来自本能的掠夺、索取,和一步又一步深入地探寻。

他在我的唇上流连辗转,而后撬开我的齿关,深入进去,印在我唇上的力道根本不容我反抗。我怯生生地发出一声求饶的呻吟,他的动作却骤然变重,吻得也更深。不知何时,他放开对我双手的钳制,腾出来的手则去解我的衣服。

我身上本就只是薄薄的一层,衣物很快就在他的手下离了身。

适时,我的心中茫然一片,不知道他解我的衣服是做什么。待他滚烫的手一寸寸地抚过我的身子,我的茫然才上升为震惊和无措。

他的指尖因为常年弹琴而有些粗粝,落到我的身上,力道时而轻缓,时而沉重。我的皮肤渐渐在他的手下变得敏感,他的每一个极小的动作,都能带来一阵战栗。

我知道有些地方他碰不得,竭力躲他,但他若不想让我躲开,自然有让我躲不开的办法。不一会儿,我就认了命。大脑时而是一片空白,时而又是一团糨糊。他却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了动作。我气喘吁吁地睁开眼睛,发现他身上的衣服也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凌乱散在胸前的长发、仿佛有月华流转的皮肤……

他从我的身上离开一些,瞧他的神色,似对我有所迟疑。

他方才吻我的时候,我有些害怕,可是此刻他停了下来,我却突然有些留恋他的味道。身体离开他的双手以后,又突然很想念他双手的温度。有种冲动蹭地一下从体内蹿到了大脑,我鬼使神差地勾上他的脖子,贴着他的唇轻道:“无颜,吻我……”

虽然是我自己的声音,却极为陌生。

他听后一颤,随即便竭力将我抱紧,唇也重新压了上来,吻我的间隙,我听到他几次模糊不明地唤我的名字。我的身体越来越灼热,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应他。我仿佛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彻头彻尾陌生的自己。可那样的自己,我竟然也并不讨厌。

厚厚的帷帐中到处是意乱情迷的味道,隔窗却蓦地传来一声梆子响。

无颜像是如梦初醒,突然停了动作,我见他神色不定,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了?”

他将我看了一会儿,突然长舒一口气,凝眉道:“我太急了,竟忘了你还是个孩子。”抬手揉了揉眉心,将我塞到被子里,自己则披衣下床。

我从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问他:“你去哪儿啊?”

他道:“书斋。”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在我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又抬手揉了揉我的额发,缓声道,“睡吧。”

我呆在那里。

想想这莫名其妙的开始,又想想这莫名其妙的结束,忍不住得出结论,这个人,还真是有些莫名其妙啊。

更莫名其妙的是,那日之后,他就宿在了书斋。

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被他给冷落了,就连房中的丫头也在我背后偷偷议论。“公子跟夫人前几日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分房睡了呢?”“难不成是吵架了?”“不像啊,公子每天准时来叫夫人起床,还总是给夫人送东西,昨日不还送了只会说话的鹦鹉给夫人解闷吗?”“既然不是吵架了,难不成是夫人突然来了癸水……”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们:“癸水是什么?”

意识到被我听了墙角的两个小丫头登时花容失色,含糊地扯了个理由,就双双遁了。我托着下巴琢磨,这个癸水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心里藏不住事,无颜过来陪我下棋时,我便迫不及待地向他请教,他正要落子的手在空中一顿。

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难住了他,立刻掩口揶揄道:“原来你也不知道,看来无颜公子也并非传说中的博古通今,什么都晓得啊。”

他很快恢复本来神色,先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淡淡解释起了癸水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听完之后,我愣了愣,随即红着脸跑了出去,跑出去的过程中绊了一跤。

方才听完他的话,我才总算明白,他开口前为何看向我时,会是充满同情的眼光。

年已及笄,还不知道月事是什么东西,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后来我想了想,这件事其实挺正常,我总不能寄希望于师父教导我什么是癸水吧!他老人家一个佛门弟子,正儿八经地同我解释癸水是女子的生理周期,这件事才比较惊悚。

我跑出去缓了半天,想起无颜说女子没来癸水,便算不得女子,便又厚着脸皮跑回去问他:“那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癸水?”

他抬眸看我一眼道:“大概是吃素太多了,影响了发育。”

我道:“那怎么办?”

他淡淡道:“从今日起,多吃肉。”

我无言以对。

他宽慰我:“你也不必太着急,寻常姑娘也就是十四五岁,你吗,大约也快了。”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随后睨了他一眼:“姑娘的事,你怎么会懂这么多?”

他气定神闲道:“因为我博古通今。”

入秋之前,我的癸水如愿而来,随之而来的,却是寒热大作。大约是不适应这里的气候,那日一大早起来,我就觉得头极昏沉,走路每隔两步就有些不稳当,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无颜有事外出,算了算日子,他已经三日未归。

绿蓉差了阿福去城东请徐郎中,她自己则在床边看顾着我,虽数落了我几句,熬药煎茶却没怠慢。我蜷在被子里烧得模糊,只隐约记得有谁替我诊了脉,又有人喂我喝了几口甚苦的药汤,其余的便什么都不晓得,脆弱的时候,一心只希望无颜赶快回来。

三日后烧才终于退了些,我睁开眼睛,听到绿蓉和阿福在床边说话。

阿福道:“绿蓉姐,那个人还没走,已经在门前等了两个时辰了。我看,咱还是请他到府里等着吧,既是来寻夫人的,应当是夫人的熟人,咱也不好怠慢。”

绿蓉想了想,道:“不忙,再观察观察,夫人在晋国没什么熟人,若是来者不善,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好向公子交代。”

阿福喃喃应道:“也是,这个人的确有些奇怪,不过我瞧着他倒也不像恶人,只是穿着打扮有点儿不同寻常……”

我忙从床上坐起来,问他:“阿福,那个人是不是一身僧人装扮,却长发披肩,额间有枚朱砂印?”

阿福一惊:“夫人怎么知道?”

我鞋都顾不得穿,便朝门外跑去:“师父,我师父来了!”〔二〕

我赤着脚往外跑,身后绿蓉和阿福也都紧张地追上来。我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师父,心中自然惊喜交加。

还没跑到大门口,便朝前方守门的小厮道:“快,把门打开!”

对方还愣着,我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越过他一把就把门给拽开了。

一出门,便见到立在门前的师父。

秋风萧瑟,几片落叶被风旋卷着,从他脚下刮过去。

师父如记忆中一般,身上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色僧袍,手上捏一串念珠,正阖着眼默念什么,听到我的动静,缓缓抬眸望来,眸光寂静,无一丝波澜。

我早酝酿好情绪,一见着他便百转千回地唤了声师父,抬脚朝他奔过去。正准备认亲,头上已被他老人家不偏不倚地用指骨赏了个爆栗。

我疼得蹲在地上捂住头,眼含泪花道:“师父!”

身后绿蓉和阿福已经追上来,见状慌忙把我扶起来,就听绿蓉蹙眉冲师父道:“这位师父,你怎么动手啊,夫人大病初愈,打坏了怎么办?”

阿福也担心地问我:“夫人怎么样,疼不疼啊?”

我从他二人的搀扶中挣脱出来,上前抱了师父的胳膊,嬉皮笑脸道:“师父教训徒儿天经地义,不知道您老人家打够了没有,要不再打徒儿两下解解气?”说完就将头递过去给他,态度十足地恭谨。

师父却不买账,冷冷地道了句:“你还记得我这个师父吗?”“师父这是什么话,师父生我养我十四年,把我拉扯大也不容易,我便是把自己忘了,也不能把师父给忘了啊。”

身旁的阿福惊了惊道:“生……生你养你?”

绿蓉也抖着嗓子道:“这位师父难道是夫人的……”

师父嗔了我一声:“口出诳语。”

我吐了吐舌头,道:“徒儿口误。”又庄重地向阿福和绿蓉介绍,“这是我师父,是养育我长大的人。你们别愣着,快请我师父到府里坐。”

绿蓉消化了一会儿,将脸转向师父:“这位师父……”

师父淡淡道:“玄幽。”

绿蓉垂首道:“先前不知玄幽师父身份,多有怠慢。”做出引路姿势,“玄幽师父里面请。”

我忙拉着师父往里走,师父却没动,看了一眼我赤着的双脚,问我:“鞋呢?”

阿福忙举起手里拎的鞋子道:“这儿呢。方才夫人急着来见玄幽师父,连鞋都给忘了。”说完把鞋放到我脚边上,道,“夫人把鞋穿上吧,天凉,别再冻着了。”

师父看了我赤着的脚一眼,又看一眼公子府的大门,收回目光后淡淡命令我:“把鞋穿上。”我听话地穿鞋,听师父又道,“穿好鞋,跟为师走。”

我的动作一顿:“走哪去?”

师父神色淡淡道:“回家。”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师父,你有没有看到我给你写的信?”

师父点头道:“看到了。”

我道:“那……师父应该知道,我……”略有些害羞,摸了摸鼻尖道,“虽然是个巧合吧,但我已嫁到了这里,不好随意跟师父走。”

师父原本平淡的脸转瞬结上了一层寒霜:“方才还说认我这个师父,但依为师看,你在此地,早就乐不思蜀,哪里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我嘟囔了一句:“我本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连长梨这个名字不也是师父随便取的?”见师父眸光一凉,忙道,“师父大老远过来,一定累了,便是真要走,也先进来喝杯茶再走。”又真心道,“徒儿想死师父了,有许多话想跟师父说,师父便先跟徒儿进来吧。”

师父却不为所动:“你心里在想什么,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为师已在城中订了客栈,有话,随为师到客栈再说。”说罢就不容分说地拉上我,我太了解师父了,他这个人说一不二,死脑筋得很,既然打定主意带我走,只怕也容不得我说不。如果想要对付他,就只能先顺着他,等他放松的时候,再想办法说服他。

我想了想,妥协道:“那好吧。师父等等我,我去收拾收拾行李,这就随师父去住客栈。”

阿福急道:“夫人,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向公子交代啊?”

绿蓉也蹙眉道:“夫人将此处当成何地了,这是公子府,岂能说走就走?”

我也不好向他们解释这是我稳住我师父的策略,看一眼他们,又看一眼师父,别提多为难。

忍不住求助地唤了一声师父,听他对绿蓉道:“长梨的信我看了,无父母之命,亦无媒妁之言,这桩婚事荒唐透顶,恕我这个做长辈的不能同意。她本就非你们晋国人,也不必接受晋国长公主的指婚。”看了绿蓉和阿福一眼,“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说?”

绿蓉因师父不怒自威的气势有些退缩,努力挺了挺胸道:“那……也得等我家公子回来再说。”

我忙朝师父点了点头,他老人家却道:“此祸是你闯下,你自己收场吧。是跟为师回去,还是留在此地,你自己说。”

我很想问他有没有个折中的办法,但想到他的脾气,只好作罢。

他老人家从不对任何人抱有偏见和敌意,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刁难人,但是他只要认定一件事是错的,便一定要纠正过来,从不给人第二个选择。他认为我不该嫁过来,才会千里迢迢亲自跑来。他亲自跑过来,便是想要将我带回去。

我相当为难,将在公子府生活的三个月和跟师父一起生活的十四年放在一起比了比,孰轻孰重,却是一目了然。我不愿做个不孝女,于是闷闷地对师父道:“师父,我跟你走。”

说完,却突然感到头部一阵晕眩,师父注意到我的不适,唤了一声:“长梨。”

我倒在师父怀中,虚弱地朝他笑笑:“徒儿无妨,不过是前两日受了些风寒。”

师父将我扶好,眉头动了一动,便打横将我抱起来,从这个角度看他老人家,额上的那枚朱砂印倒是很好看。

绿蓉忙挡在师父前面,凛然道:“你们不能走!”又对听到动静跑出来的护院道,“快,拦住这个人。”冷冷地对师父道,“玄幽师父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便休怪我们无礼了。”

护院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没料到会闹到这种地步,急道:“你们别为难我师父!”

师父却丝毫也没有惧色,淡淡地冲他们道:“让开。”

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师父和围困我们的护院互不相让。

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幽凉嗓音:“我不过才几日不在,竟这般热闹。”

我的眼皮一跳,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就看到无颜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今日早晨接到他的信,说明日才能回来,怎么突然提前了一日?不知何故,我心头有些发虚,不敢抬头看他。在师父怀中挣了挣,想让师父放我下来,却被师父揽得更紧。

我虽未抬头,却直觉有道目光落到我身上,像是锋利的刀片,割得我好生难受。

绿蓉惊喜地唤了声公子,朝他简单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又询问他应该如何是好。

他却挥手屏退了那些护院,缓缓走到师父跟前。

我垂眉敛目地盯着他脚下那双黑色的软靴,不敢与他对视。

他开口,语调冷清,却十分客气:“在下无颜,久仰玄幽师父的大名。若府上下人有什么得罪的,还望玄幽师父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

师父只简短道:“无颜公子,久仰。”

无颜道:“玄幽师父既来了,不如过府一叙。”语声含笑,“请。”

师父道:“不必。”看我一眼,“丫头风寒未愈,我带她去看大夫。”

抬脚要往前走,却被一把折扇给挡住,无颜的声音里仍带着笑意:“阁下怀中这位是在下的夫人,她身体有恙,就不劳烦阁下了。”说完,一把将我从师父怀中拉下来,我一落地,就被他揽住腰。我稳住身体,在他怀中抬头,忽地撞上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

他眼睛没离开我,话却是对师父说的:“在下已数日未见夫人,若是阁下这般带走了她,在下又该如何解这数日来的相思之苦?”

我吞口口水,问他:“你不是在外地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他的眸子仍然深不见底,语调温柔,神情却有些凉:“为夫连夜赶路,一路上连口水都没喝。”微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问我,“在家可还听话?”

我咳了一声,避开他的眼光。师父面前,他却问我这样肉麻的问题,自然有些令人脸红。

又听他淡淡吩咐道:“阿福,你去请徐郎中。”手搭上我的额,“额头这样烫,还穿得这样单薄,也难怪伤寒要找上你。”

我张了张口:“我……”

他却没理会我,对师父道:“玄幽师父,请吧。”

师父凝眉看了他一会儿,才回道:“请。”〔三〕

无颜请师父到客间,却将我丢给绿蓉。绿蓉将我带回房间,命令我乖乖等郎中过来。等郎中诊好脉,已过去大半个时辰。我挂念师父,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还是决定去偷听一下他们的谈话,于是趁绿蓉离开煎药的工夫,蹑手蹑脚地溜到了客间。

结果耳朵刚贴到门边上,便听“吱呀”一声,我惊得退了一步,一抬头,就撞到无颜冷冷的目光。我越过他往房间里探头,疑惑道:“咦,我师父呢?”

他眉头一挑:“你我几日未见,你却只关心你师父,怎么不关心我这几日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

我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他这个人做事不是向来没有跟我汇报的习惯么?不过,他既然想听我问这几个问题,问他便是,于是道:“那你这几日在何处,做了什么啊?”

他听后眉间更添凉意:“如此敷衍,还不如不问。”说完就将我撂下,自顾自地走开了。

我追上他道:“我师父到底去哪儿了,你不会把我师父赶走了吧?”急道,“我师父这个人脾气好,你可不要欺负他。”

他顿下脚步,回头问我:“你的意思是说,我脾气不好?”

我心道:这个人还是挺有自知之明,口上却宽慰他:“其实你的脾气也不是很差。”

撞到他眼中危险的光,往后缩了缩,干笑一声道:“我开玩笑的。”又有些心急地道,“我师父他……”

他看我一眼:“你师父想带你走,我没答应。”又添道,“他已回景来客栈。”

我听后拔腿就跑,被无颜从身后拽上:“去哪儿?”

我急道:“我去把师父找回来。”甩开他的胳膊,有些愤愤不平,“他是我师父,你怎么能让他去住客栈?”哀怨地看着他,“我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也无权要求你将我的亲人当作你的亲人,但是,师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师父来了,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我现在去追他,说不定还来得及。”

无颜本就是个极骄傲的人,受人责备,脸色自然越来越难看。我见他脸色沉下来,更确认了是他赶走师父的,心中的不满更甚。

却听他问我:“你师父是你唯一的亲人,那我呢?”

我瞧出他的模样有些动怒,却不晓得他有什么理由动怒,此事分明是他比较过分。

我咬牙切齿地评价他:“你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大坏蛋。”

结果因为这一句话说错,就被他关了起来。

他将我关到房间里,还在门外落了一把大大的锁,我边敲门边问他:“无颜,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关着我?我又不是你的奴隶,你凭什么剥夺我的人身自由?”

他将钥匙交到阿福手上,淡淡吩咐他:“看着她,在我回来之前不许给她开门。”

我急道:“无颜,你去哪儿,你给我回来!”

听我喊了半天,阿福终于忍不住同情道:“夫人,你还是省点儿力气吧。”又道,“其实,玄幽师父并非被公子赶走的。公子邀玄幽师父来府上暂住,请他等到夫人身体好些了,再谈夫人和公子之间的事。玄幽师父也不过是去客栈收拾行李细软,约莫一会儿就回来了。公子关夫人,也就是做做样子,待玄幽师父回来,我就放夫人出去。”又添道,“其实公子待玄幽师父很客气,我都没见过公子待人这么周到,听那几个随公子外出的哥们儿说,公子都三日没休息了,一路上马不停蹄,就是想早一日回府,没想到刚回府,夫人就这样误会他。”说完叹口气,“唉。”

我迟疑着问他:“你说的……是真的?”

阿福道:“我骗夫人干什么?”又叹口气道,“公子方才又被七王爷的一个口信给叫走了,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七王爷约莫是又遇到麻烦事了,也是咱们公子有本事,七王爷一遇到麻烦事啊,就喜欢找咱们公子商量……”

我的心乱作一团,很后悔方才不问青红皂白便与他吵架,忍不住打断阿福:“那我该怎么办啊?”

阿福隔着门道:“夫人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办,他此时要是在,我肯定就拉下脸冲他认错了,可他不在,我便什么办法都没有。

自责反省了半天,决定以后遇事要冷静,不能感情用事。

师父回来后,确认了阿福所言不虚。无颜临走前命人为师父收拾出了个房间,我去看了看,那房间干净而雅致,没有任何怠慢的地方。

我一边给师父奉茶,一边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师父眉头一挑,问我:“你这样唉声叹气,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我敛好表情,道:“我做梦都梦到师父,怎么会不希望见到师父。”又问他,“徒儿离家出走,不知师父的气消了没?”

师父道:“你也知道会惹我生气吗?”说着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神色有些松动,“有些事,待你身体好些了,为师再同你说。”又问我,“独自在外,可受过什么委屈?”

我摇了摇头,有些疲惫地将师父的腰给抱上了,果然听他老人家责怪道:“为师说过多少遍,你虽是为师一把拉扯大的,但是到底男女有别,这随意乱抱为师的毛病,怎么就改不掉呢?”

我闭上眼睛道:“徒儿想你。”

良久,一只大手落到我的头顶,只听师父的声音如同落地即融的雪:“为师也是。”〔四〕

将师父抱了一会儿,突然听他在头顶问我:“还疼吗?”

我抬头:“嗯?”

师父的手轻落到我的额头上,道:“怪为师方才没有控制住力道。”说着将我按到座位上,解下手中的佛珠,自衣袖间摸出一个小玉瓶,将里头的药膏在我额上轻轻抹开。

我微微扬起头,让师父更好下手,讨好地唤了一声:“师父。”

师父不愧是师父,很是了解我,知道我会这般唤他定是有事要问,眼皮也不抬道:“说。”

我道:“如果我不小心误会了你,你会不会不理我啊?”

师父道:“看情况。”

我接着问:“那如果情况很严重呢?”

师父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淡淡问我:“可是同这家的公子吵架了?”

我道:“他唤作无颜。”小心翼翼问师父,“师父,你觉得无颜怎么样?”

师父问我:“你这是在征求为师对你们这门婚事的意见?”

我略有些尴尬地点点头,等了很久都没听到师父的回答,忍不住偷瞄师父,却发现师父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望着我。我伸手在师父面前挥了挥:“师父?”

师父回过神来,语气极平淡:“为师一路上打听了这位无颜公子的为人,倒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是,你今年才满十五岁,还是个小姑娘。将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交给一个年纪同自己相差无几的人,你让为师如何放心?”看我一眼,挑眉道,“为师记得,你在信中说他待你苛刻,脾气也不好,怎么如今却是一副期待为师说他好话的模样?”

我写信的时候,都是在无颜那里受了委屈想要泄愤的时候,遣词用句自然不会很好听。前两日我还想,若有朝一日要我离开他,我一定不会含糊,可是真正听到师父说要带我走时,我却发现自己相当动摇。“其实,徒儿信中说的大都是气话,他待徒儿不甚好,却也不甚差,徒儿……”

师父却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打断我:“这两日你好好养病,身体养好了,就随为师回去。”望向门外的天空,神情有些悠远,“晋国如今虽然安稳,却不是久留之地。”

那时的我尚不知道师父话中的含义,只是隐约觉得师父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有一些悲悯的味道。而晋国兵乱四起,六国进入乱世,则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也不知无颜是何时从七王爷那里回来的,我夜半醒来,发觉他已躺在了我身边。我抬手轻轻将他凌乱的头发理了理,察觉到他的脸上写满倦意,眉头也紧锁着,想来是累到了极点,连被窝都没进,就压在被子上睡了过去。

他睡得极沉,就连我折腾着帮他把衣服脱了,又折腾着把他挪到被窝里,都没有把他折腾醒。我披衣下床,拧了个热毛巾帮他细细地擦了脸,又端详了他一会儿,才重新躺进被窝。他正好翻一个身,留给我一个后背,我于是小心翼翼地往他身边靠了靠,又靠了靠,终于鼓起勇气将他给抱住了,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早上醒来,我们两个却换了个位置,被搂着的那个不知何时变成了我。

在此之前,他已睡了很久书斋,又加上前几日同我不欢而散,我已没指望他能再回来,昨日见他躺在我床上,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唔,他肯定是不小心走错了。

这般想着,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眉心,抚了两下,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小心翼翼地起身,结果刚刚披上衣服,就听他唤道:“长梨。”

我眉头一动,向他看去:“你醒了吗?”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嗯,早醒了。”

我脸红了红道:“那你怎么不出声啊?”

他道:“出声?难不成出声提醒你不准偷偷看我?”

我的脸烧了烧,问他:“你想不想喝粥,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

他道:“交给下人便是。”伸手将我拉回被窝,道,“再陪我睡会儿。”

我躺下后问他:“你不生我气了?”

他道:“你便说说,我有何可同你生气的?”

我总结道:“我不该误会你,不该说你没有人情味,还不该偷偷跟阿福说你的坏话。”

他挑眉道:“还有呢?”

我想了想,道:“没有了。”撞到他的眼神,忙添道,“还不该在写给师父的信里骂你。”

他眯了眯眼道:“原来你还写信骂过我。”

我忽略他语气里的危险气息,问他:“七王爷找你什么事啊,怎么去了这么久?难道还是为了军粮?可是这太平盛世,怎么会需要军粮?”

他道:“有个词叫未雨绸缪。”

我来了兴致:“看来还真是这事啊。那日说的胡二还是不愿意把粮食卖给朝廷?可是王爷都没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这事王爷不该找你啊。”

他没有同我谈此事的意思:“大人的事,小孩儿不要操心。”

我急了:“谁是小孩儿啊?”

他找到我的手握上,沉默了片刻,问我:“你打算将你师父怎么办?若我打定主意不放人,你师父又打定主意要人,你打算听谁的?”

我这两日也为此事伤透了脑筋,沉吟道:“师父都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晋都的准备,我……”

他的手一紧,凉凉地问我:“你会跟他走,是吗?”

我回握他的手道:“你想什么呢?我走了属于抗旨,还不得连累整个府里的人跟我一起受罚。不过,你也不要怪我师父,他老人家只是担心我年纪小,会受委屈。我这几日一直在做他老人家的思想工作,可惜做不通,我想了想,要想说服师父,如今只剩一个办法。”

他听到这里,已经没有方才那样紧张,问我:“什么办法?”

我道:“你就对师父说……”脸红了红,道,“你附耳过来。”

师父除了日中一食,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房中静坐。我轻轻推门进去,示意无颜跟上来,总觉得此时的心态,有点儿近似于带自己的丑媳妇见公婆的意思。

师父果真在蒲团上静坐,手边点着一炉香,袅袅香烟中的画面,安静得让人不舍得打扰。

这二日总有府上的小丫头同我套近乎,拐弯抹角地打听我师父,其实每当替师父拒绝那些姑娘时,我都会暗自为师父可惜。若师父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也该是风度翩翩,举世无双,却偏偏一入佛门深似海,救苦救难救众生,唯独不能救姑娘们出相思之苦。想想若是这十四年没有我,陪着师父的将会是青灯古佛,那还真是暴殄天物。

我缓步走过去,师父听到我们的动静,缓缓睁开眼睛,我忙上去搀他起身:“师父。”

师父越过我看了一眼无颜,见到无颜朝他点头,便也回了个简单的颔首礼。“无颜公子,坐吧。长梨,看茶。”

师父只简单两句话,便替我划清了同无颜的界限。

我忙遵师父的嘱咐倒了杯茶给无颜,却听无颜轻笑道:“长梨,玄幽师父才是府上贵客,哪有先给为夫奉茶的道理。”

无颜扳回一局。

师父提起茶壶自顾自地斟了一杯,淡淡道:“丫头在府上多有打扰,这杯茶,算是谢过公子替我收留这丫头。”

无颜接过我手中的茶杯,举到面前,喉咙里张弛出的声音,有不事雕琢的清越:“由于婚事仓促,没能请您到场,倒是无颜欠奉您一杯茶。”

再看他们的表情,一个更比一个深不可测。

这二位,喝个茶都能过起招来,若提起正题,那还了得?

我提着一颗心,为了免遭误伤,在二人交谈期间一直秉持着闭嘴的原则,只顾一杯一杯替他们将茶水满上。

他们从晋国的风土人情谈到最近的六国局势,倒是没有继续刀剑相向,只是表面和乐融融,实则刀光剑影。我刚有所放松,就听到师父转了话题:“丫头今日的脸色已比前两日好了许多,看来身体已无大碍,在府上叨扰甚久,我们也不便继续久留……”

气氛因师父的一句话陡然沉默。

该来的总会来的,我调整好心态,对师父道:“师父,我跟无颜有话要跟您说。”暗中向无颜使了个眼色,也不知他有没有收到。看他的神情,却是一片波澜无惊。

师父道:“何事?”

我缓缓从座位上起身,拿捏好情绪,扑倒在师父的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师父,不是徒儿不想跟你走,只是……只是徒儿走了,徒儿腹中的胎儿可怎么办啊!”

对于我浮夸的演技,无颜以掩口这一动作表达了他的观点,我偷偷从师父腿上抬头瞪他一眼。他这才收敛好表情,起身配合我道:“还请玄幽师父不要狠心拆散我们一家。”

说完恭敬地垂下头,可是从我这个角度,却能看到他忍不住上挑的嘴角。

我趴在师父腿上努力挤眼泪:“师父,你就成全徒儿吧。”

隔了会儿,听师父悠悠对无颜道:“丫头想出这样的主意,公子竟也陪着她闹吗?”

无颜含笑道:“怪好玩儿的,陪她试试。”〔五〕

我当场石化。原来只有我一个人瞎起劲儿,这两个人都在看热闹。师父也就算了,无颜也俨然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我霎时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冲到他面前质问他:“你早知道这招骗不了师父,是不是?”

他竟然点头了,还笑吟吟问我:“演得开心吗?”

我忍住踹他的冲动,极克制地道:“开心你二大爷。”

身后传来师父叹气的声音:“长梨,你真以为为师这么好骗吗?为师养你十四年,若连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都辨不出,还有什么资格听你唤这一声师父?”

我身子一僵,想为自己辩解:“师父,我……”

就听师父又道:“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你不惜编出这样的谎话,还拉上别人为你圆谎,着实令为师失望。”

师父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正直真诚的姑娘,可我生平第一次说这样的大谎,却也是对师父。

我不禁羞愧得垂下头,喉头哽了哽,哽出一句话:“徒儿不孝,愿听任师父责罚。”

无颜从旁伸出手,将我给揽过去,他虽然没有作声,可是贴着他宽厚的胸膛,我只觉得瞬间安下心来。

师父凝眉看了我二人一会儿,终于缓声道:“罢了。”恢复了亘古平静的神色,目光落到我身旁的无颜身上,对他道,“在你之前,也有许多人向我要她,我不愿给,是觉得这世上的男子皆配不上她。”看我一眼,接着对无颜道,“但凡有人来求亲,我都要问他们一句话,如今,我也想问你一句。”

无颜回望他,道:“请讲。”

师父的眸子里是一道凉凉的月光:“若拿你的命换她的命,你可愿意?”

我的心为这句话提了提,忍不住握紧无颜的手。

我知道有许多人向师父求亲,却不知道师父还曾问过他们问题,更不知道师父竟会问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答起来容易,可是真正关乎生死时,能践行自己回答的人,这世上又能有多少?师父不是天真的人,既然问了这样天真的问题,那么证明这个问题一定没有那样简单。

无颜亦回握我,脸上由似笑非笑转为庄重。

他的语调仍像没什么重量,给出的回答却很郑重:“她的命便是我的命,我在,她在。我不在,她也要在。”

师父与他对视良久,终于避开他的目光,道了声:“好。”说完从袖中摸出两个玉瓶,分别倒出两枚药丸,托在掌心,递到无颜的面前。

我立刻意识到师父在做什么,大惊道:“师父,不可!”望向无颜,却见他的脸上露出云淡风轻的笑意。

他松开我的手,缓缓抬脚上前,右手在两枚药丸之间略顿了一下后,便拣了其中一颗。

他含笑问我师父:“玄幽师父最终没有答应那些求亲的人,是不是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吃下去?若是如此,我还要谢谢他们,给了我这个表现的机会。”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就见他将那药丸咬在口里。

只怪他动作太快,我急得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喉头滚动,将那药丸咽了下去。我抖着嗓子问他:“你怎么吃了?这颗药……这颗药……”急着问师父,“师父,这颗药到底是不是毒药啊?”

师父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衣袖,道:“哦,两颗皆被为师动了手脚。”

我听后心里咯噔一下,关切地问无颜:“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师父,解药呢?一定有解药是不是?”

师父爱莫能助地看着我:“无解。”

我本还以为师父在开玩笑,下个瞬间却见无颜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拿开时竟落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急得都快哭了,无颜却还在笑,抹一把嘴角,朗声笑道:“不过一粒毒药,便可抱得美人归,也是快事一件!”话说着,却又咳了几口血。

我的大脑空了半晌,“扑通”一声在师父面前跪下,抱住师父的大腿道:“师父,你快救他啊,他……他若是今日死了,徒儿恨师父一辈子!”

师父眉头一挑道:“方才说的什么,恨师父一辈子?此话竟也说得出口吗?”

我忙哭着向他表决心:“徒儿知错,只要师父舍药救他,徒儿便一辈子服侍师父,再也不离开师父……”

师父动了动腿,想将我甩开,却没有成功,神色不禁更为冷峻,声音也有些凉:“此刻反悔,想跟师父回去,不嫌太晚了吗?”

我泪眼模糊道:“师父一直潜心修佛,自然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师父问我:“为师不明白,你便明白了吗?”

我抽了抽鼻子,道:“徒儿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清自己的心,可是今日总算了悟。”看一眼身边的无颜,回头对师父道,“这个人若是死了,徒儿也不想苟活。师父若是不救他,便也赐同样的药给徒儿吧,徒儿已生无可恋,只想同他一起去,还请师父成全。”

师父的神情陡然冷淡,手砸在扶手上:“孽徒!”缓了半天,才稳住情绪,大约也是被我抽抽搭搭哭得心烦,揉了揉额角提醒我,“你不要急着哭,看看你的身后。”

我早就情绪失控,哪里顾得上身后,只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人就被谁拉入一个炙热的怀抱,耳边响起无颜低低的嗓音:“你便这样舍不得我吗,嗯?”

我的身子一僵,哭声却没有及时止住,缓了大半天,才猛地从他怀里挣出去,回过头难以置信地望了他一眼:“你和师父一起算计我?”

再去看师父,他老人家已从座位上起身,将另一粒药丸轻放到桌案上,撂下一句话:“算计?为师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完便抬脚走出房间。

我颤颤巍巍地探手过去,将师父留下的那粒药丸咬到嘴里,立刻咬出满口的血来,望着师父的背影欲哭无泪:“不是说佛门中人不打诳语吗?”下结论道,“师父你病了。”

无颜将我重新揽上,下巴在我头顶蹭了蹭道:“玄幽师父的确没打诳语,这两枚药丸上的确都动了手脚,而且,也的确没有解药。”

听他这么一说,我又想哭了,同时也极恼他:“师父骗我也就罢了,你怎么能这么玩弄我?这样逗我很好玩是不是,看我出丑很好玩是不是?”

他向我保证:“下次不这么玩了。”

我极力挣了挣道:“若有下次,你就有多远滚多远,披星戴月地滚,马不停蹄地滚。”

他按住我道:“好,我披星戴月地滚,马不停蹄地滚,只要你能消气,想让我怎么滚都可以。”声音里又含了笑,“只是,你这样离不开我,又怎么舍得我滚太远。”

我哼了一声,决定三天不跟他说话。

同无颜冷战的日子,我忙着陪师父逛晋都,知道师父对街景没多大兴致,便专挑有寺院的地方去。晋国皇帝年纪轻轻,却对炼丹和长生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故而晋国朝廷重视道家,佛家便相对萧条,尽管如此,晋都却也有大大小小五座宝刹。

其中最大的宝华寺,住持唤作燃灯大师,同师父交谈两句,便将师父奉为至圣,连连表示师父对佛法的理解精妙无双,令他十分受教,同时也令他觉得应该让寺里的其他和尚也受一下教。我看那燃灯和尚年过花甲,还这样谦虚,不由得对他添了些敬意,同时更觉得自家师父很伟大。

但是师父却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推了燃灯大师讲法的邀请,去参观藏经阁时,却因那里浩瀚的藏经又改了主意。

我本想陪师父留在寺院研读经书,却被师父赶回了家。又两日,有个小和尚过来递消息,说燃灯大师想请师父助他译经,便请师父在寺中多留些日子,谁料这样一留,便留了将近半年。

这半年里没什么大事值得称道,唯一可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的,大约便是淳德长公主拒绝平南王求亲的那桩事。

平南王是晋国南地的藩王,按照晋国的国法,外姓藩王无诏是不得进京的,每三年才上京朝贺一次。听说三年前平南王进京朝贺,在皇帝的御花园偶遇淳德长公主,自此便垂涎上了她的美貌。

我见过长公主,在审美方面十分理解这位平南王。从我的眼光看来,淳德长公主的身上既有成熟女人的风流妩媚,又有未成熟少女的清新脱俗,当然,先不提那些与她有关的桃色流言,便是那刁蛮的个性,也称得上惊世骇俗。正常男人绝对不会挑战这样一个女人,平南王有挑战她的勇气,十分令人佩服。

送聘礼的队伍从公子府门前经过时,我闲来无事跑到门前围观,对平南王的大手笔啧啧称叹。正遗憾这辈子恐怕不会有比这更盛大的聘礼仪仗从家门前经过时,那送聘礼的队伍就在公子府门前又照原样走了一遍。

唔,聘礼被退回去了。

我参观完退聘礼的队伍,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决定去厨房寻些点心果腹。

无颜从厨房经过,看到我后退回来,懒洋洋地往门边一靠:“总是下午偷吃点心,怪不得晚膳总是用不多。”

我回头看他一眼,捏起点心盒里的点心,含糊道:“就吃一块儿。”

他走过来,一只手将我的腰揽上,另一只手越过我捏起一块儿桂花糕,咬一口后品评道:“这沉香阁是百年老店,做出来的点心还不如夫人亲手做的好吃。”含笑问我,“上次做的梅花糕,何时再做一次?”

我悠悠问他:“喜欢吃?”

他道:“喜欢。”

我眼睛一弯道:“明日带我去戏坊看戏。”

他将我搂得更紧,道:“好,都依你。”〔六〕

世事等闲过,光阴暗中转。

隆冬时节,我没了外出的兴致,每日要么懒洋洋地躺在暖榻上读话本子,要么拿出帕子在上面绣两针。前两日去别院寻临川聊天,正好撞见她在做绣工,小小绣针在她手上不多会儿便扎出一朵梅花,令人叹为观止。我一时觉得新鲜,回房后便央着绿蓉教我刺绣,学了两日,她却嫌弃我孺子不可教,让我自己摸索。

我摸索了数日,觉得女红这件事,怡情就好了,不需要太认真。

那日,我窝在榻上专心致志地对付手上的帕子,坐在我身边的无颜在调琴的间隙看我一眼,诚心诚意地赞了句:“为夫几日没在府上,夫人的绣工竟然大有长进。”

我刚用看知己的神情看向他,就又听他问我:“不知夫人绣的是何方神兽?为夫见识浅却是没有见过。”

我将帕子一摔:“去你的神兽,那是鸳鸯!”

他将调好的琴放在案上,把我绣了一半的帕子拿到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眉眼一弯道:“原来夫人在绣鸳鸯戏水,旁边这丛茂密的水草倒是很应景。”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调整好心态道:“那是睡莲,谢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便直说我没有天分,在女红方面不能有什么建树,我又不会怪你。”呵呵了一声道,“我是个寻常人,百年之后能给后人留下的,就是一抔黄土,一个坟头。不像你,最不济也能有首琴曲传之后世。当然,像你在乐律方面这么受万人敬仰的人,又怎么能明白我们这些资质平平者的庸碌人生?”

无颜愣了会儿,随即失笑:“这便恼了?”将我拉到怀里,手落到我的小腹上,一边揉一边含笑问我,“可是这里不舒服?”

我被他问得脸一红,口上却不愿承认:“我哪里都很舒服,就是突然有些感慨,你能不能不要想那么多?”

他应道:“好,是我想多了。”又问我,“要不要让人拿个汤婆子过来,给你捂一捂?”

我道:“汤婆子就不必了,也没有很……”意识到又着了他的道,不免有些郁郁,挣了挣道,“把你的手从我肚子上拿开。”

他不为所动,手上维持着不轻不重的力道。门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我陷在他怀里,周身都是暖意。

在汤炉滋滋作响的声音里,听他轻声问我:“舒服吗?”

我颇不争气地“嗯”了一声,道:“继续揉,不要停。”

说完便受用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这个捡来的夫君,最近的表现还真是不错,虽然仍旧早出晚归行踪成谜,也时常说些欠考虑的话,可比起我刚入府的时候,现在的他简直像变了个人。我最近犯懒不愿出门,也都是他替我去宝华寺看师父,师父没有将他赶回来,证明他们处得还不错,令我备感欣慰。

我唤他的名字:“无颜。”

他鼻子里应我一声,懒洋洋的。

我目光透过雪帘,露出一副憧憬神色:“院中的早梅开了,雪中梅一定很好看。”

他淡淡粉碎我的幻想:“你身体不舒服,乖乖在房中待着。”

我离开他一些,道:“我好着呢,没那么娇惯。”拉着他的衣袖道,“你就陪我走一会儿,看了梅花我们就回来。”说着将他的衣袖晃了晃,奉承他道,“你是这世上最善解人意的无颜公子,不会连这点儿小事都不答应我吧。”

他将袖子从我的手中拉回去,慢悠地悠问我:“既然求我,便没什么表示?”

我道:“什么表示?”

他将脸送过来,然后气定神闲地等在那里。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在他面上亲一口,道:“可以了吧?”

他趁我还未离开,俯下头极快地在我的唇上啄一口,才道:“可以了。”

说完便召了个丫头,让她将最厚的披风拿来,实打实将我裹好,才握着我的手去院子里赏梅。

虽是雪天,天空却很澄净。微雪飘落,为萧瑟的冬日铺上一层暖色。

花园的青石板路上,也不知不觉中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瑞雪兆丰年,今年会是一个好年。

我手凉脚凉,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温度,便是无颜的那只手。他的手那样大,又那样暖,让人握紧了就不想放开。我侧头看过去,那副眉眼清隽而干净,棱角亦是绵软而让人心动。不时有飞雪融化在他的头发和眉梢上,让他看上去很温柔。

他淡淡提醒我:“走路看前面,不要看我。”

我回过头,道:“哦。”

踏雪寻梅,总算寻到一棵,可惜整棵树只开了那么一枝。

我眼巴巴地在树下立定,遗憾于那枝梅花开在最高处,我手短脚短够不到,只能望梅兴叹。

无颜问我:“想要吗?”

我期待地看着他道:“你帮我?”

他眉头挑了挑,长手一抬,便将那花枝轻松地压下。我望了一眼那攒在枝头的胭脂色,凑过去深深地嗅了一口,满足道:“可以松开了。”

他道:“你若喜欢可以折回去,插入瓶中放在案头,也极风雅。”

我道:“师父说万物皆有灵,这花中想必也有花的精灵,所以辣手摧花会折寿的。”

他松开手,看了那梅花一眼,眼睛里也沾上了梅花的颜色:“你便是不辣手摧花,这花也逃不过凋零的命运。所以才有诗云:‘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我亦随他仰头看向枝头,沉吟道:“你说得不错,这枝梅虽然早惹春意,却难免比旁的花木早凋。不过,开过了总是好的。”

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空中有暗香隐隐浮动,我心底也罩了朦朦胧胧一层伤感。

天地苍茫广袤,这枝花开得热闹又孤独。

我不由自主地往无颜身边靠了靠,心里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慨,他大约是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轻声问我:“想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着他的脸,却脱口道:“想你抱着我。”

他神色一顿,随即有细碎的笑意落入眼底,不等我为方才那句大胆的话脸红,他已将我拉入怀中。

天地寂寂,他的心跳沉稳而又有力。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声响,约莫是雪从树梢落下。

突听有人唤道:“公子——”

随之而来的,是略有些匆忙的脚步声。

我忙从无颜怀中离开,假装看远方风景,无颜却淡然自若地询问对方何事。

小丫头小跑到近前,道:“宫……宫里头来人了,好像是皇上身边的张公公。”

我一听是宫里的人,也跟着紧张起来,可看向无颜,他却一副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

目光往报信的丫头身后望去,就见来时的小路上,一个宦官打扮的男子在两个丫鬟的指引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这个张公公既是皇帝身边的人,自是有些权势,可是无颜待他的态度却极轻慢:“不知这位公公有何贵干?”

他立在原地,身姿挺拔如一竿修竹。

张公公大约是受人阿谀逢迎惯了,遇到无颜这样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主儿,神情自是有些不悦,亦傲慢应道:“圣上于广袖宫摆宴,听闻公子琴艺奇绝,特地令咱家传公子入宫,献曲助兴。圣恩浩荡,公子还不领旨谢恩?”

无颜不爱为权贵弹琴,这是世人皆知的,引路的丫头满脸都是担惊受怕的神色,像是生怕自家主子今日会像从前一样将这天下最大的权贵给得罪了。得罪了晋王,自然是杀头的罪过。

我虽然也有些紧张,却只是默默地立在他身边,他有他的原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无须我提点。

等了会儿,听到他在飞雪中道:“草民领旨。不过,还请张公公稍候片刻。”

张公公细着嗓子道:“圣上和一殿的文武百官可还等着呢,公子要分得清轻重缓急,怠慢了圣上,可是砍头的大罪。”

无颜轻飘飘道:“张公公总要给草民一些整理仪容的时间。”

张公公朝他身上看了一眼,眯了眼睛道:“那便烦请公子利索一点,咱家在此等候。”

无颜没再说什么,握住我的手,径自拉我回到房间。

回房的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将我在榻上安置好,抬手理了理我的头发,才淡淡开口:“我不过是去趟宫里,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为何一副担忧的模样?难道是舍不得为夫?”

我道:“我听说当今圣上喜怒无常,稍有过失,便会被判处极刑。对了,前两日不是还斩了一个大臣吗,听说是因为他殿上作诗,有个字眼不讨圣上喜欢,便这样丢了小命。”担忧道,“你去给他弹琴,万一弹得不好……”

他悠悠打断我:“为夫如何会弹不好?”

我道:“万一呢?”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哪里有万一。”

我看他一副从容的模样,才勉强放下心来,对他道:“我帮你换衣服。”

他眼中笑意很浅:“那便有劳夫人。”

我帮他正了衣冠,想送他到大门口,却被他拦在房门处,他在我额上极深地印了一吻,道:“等我回来。”〔七〕

无颜走后,我的心神一直定不下来。

晋国的皇帝荒淫无道,是个昏君。传闻他自从十四岁即位时起,便只致力于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折腾女人,第二件事是折腾大臣。若非朝中有几位老臣坐镇,事事都为他收拾善后,否则时至今日,晋国不知道要被这位年轻的帝王给折腾成什么样。

这样的人召无颜进宫,我哪有放心的道理。临川听到消息后,也焦急地来寻我商量。我为她倒杯热茶,在一旁坐了,安抚她道:“不过是在宫宴上献首曲子,结束就会回府,姐姐不要太担心。”

临川比我了解个中情况,蹙着眉头摇了摇头道:“长梨,你可知道广袖宫是什么地方?”

我道:“无非是哪个娘娘的寝宫。”

临川叹口气道:“若是哪个娘娘的寝宫倒还好了,哪至于这样让人忧心。”

我的眼皮一跳,猜测道:“难不成是淳德长公主?”

临川点点头,缓缓道:“广袖宫原是淳德长公主的寝宫,多年前毁于一场大火,今年年初圣上突然命人重建广袖宫,这次的宴会,就是为庆贺落成而设的宴吧。”

随行的侍女插嘴道:“当年那场大火奴婢记得,据说是一名妃子因嫉妒圣上对长公主的恩宠而刻意纵火,长公主在那次事件中烧伤了腿,广袖宫里也烧死了许多人。起火的时候,圣上在自己的宠妃那里彻夜笙歌,大约长公主因此事伤心难过,才会搬离皇宫。也是自那之后,才在男女之事上荒唐起来的。否则,长公主也不会对咱们公子……”

临川听到这里,神色上多出些愤恨,只是那愤恨也因她的病容而带些柔弱的味道。“同自己的兄长有龌龊的关系,难道还不够荒唐吗?竟还对表哥,对表哥……”情绪稍一激动,便咳了起来。我忙将手边的茶水递过去给她,道:“姐姐不要动怒,无颜是曾拒绝过她的示好,但那件事已时隔许久,而且她已报过那次的一箭之仇,事到如今没有再打击报复的道理。”

临川神色不定,沉吟半天,才道了句:“但愿是我多心。”

我见她脸色不好,忍不住道:“今日天这样凉,姐姐身子不好,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无颜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姐姐。”

临川望了我一会儿,才缓缓起身道:“也好。”

我望着女子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雪雾中,定了定神,吩咐阿福带几个人去宫门外等着,一有消息马上回来通传。阿福正要走,我忽又唤住他:“等一等。”

他回头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我边系披风边道:“去备马吧,我还是亲自去一趟。”

雪愈下愈大,我举着一把梅花纸伞立在宫门外,不时抬头看一看那紧闭的大门,两侧的宫墙在大雪之下,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穆和森然。

阿福不止一次在我耳边念叨:“夫人,这里有阿福,你还是去马车里等吧。”

我淡淡道:“无妨。”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喃喃道,“一支曲子怕是很快。”

阿福急道:“那万一圣上喜欢公子弹琴,让公子多弹几曲呢?”

我理所当然地道:“那我便多等会儿。”

阿福语重心长道:“夫人,有的时候一场宫宴要从早到晚,进行一宿都极有可能,你这样等下去何时是个头?而且雪越下越大了,夫人还是去马车里等吧,这万一……”

我淡淡道:“很吵,闭嘴。”

虽说我在这里等着,便是等到地老天荒,也不能对他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可我现在只求个心安。

我如今站的这个位置,他出来的时候我能一眼看见他,他也能一眼看见我,这样就很好。

阿福见劝不动我,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偶尔问我冷不冷。见我握伞的手冻得通红,又把伞抢到手中,替我打到头顶。我考虑到自己同他的主仆关系,便也没同他客气。

我身子骨一向好,站一两个时辰没什么大碍,站久了就有些麻木。小腹不知何时开始隐隐作痛,我强撑着,目光片刻也不敢离开那朱红色的宫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宫门总算被人从里面打开。

文武百官三三两两结伴而出,身上的官袍昭示着他们尊贵的地位,我的目光丝毫不愿在他们身上停留,却蓦地为一个素衣白袍的影子顿下。

不等阿福喊出那声公子,我已快步朝他过去,他应声望过来,目光中带些愣怔,带些始料未及。

我原本走得极稳,快到他身边时却冷不防地绊了一跤,他目光一动,三两步跨过来,将我接了个正着。

见到我,却是眉头一蹙:“你怎么来了?”

我扶好他,脸上总算露出个放心的笑:“太好了,看来圣上并没有为难你。”

他一摸我的手,脸上立刻爬上一层寒霜:“手这样凉,不是让你在家等着吗,怎么这样不听话。”

跟上来的阿福道:“公子,夫人和表小姐都很担心你,尤其是夫人,足足在雪中等了三个时辰,生怕你不能从宫里出来。”

无颜听后,眉头一拧道:“怎么这样胡来!”

我正要说话,却觉得腿脚一软,方才还没什么感觉的疲惫,一见着他就突然爆发了出来。他见状忙将我打横抱起,吩咐阿福道:“回府。”

马车里,我靠着他满足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道:“我想喝暖烘烘的鸡汤,吃刚出炉的锅盔,锅盔一定要是牛肉馅的,羊肉的我不吃啊……”

他一边为我焐手,一边沉声道:“好,想吃什么都可以。”

可是不等马车回到家,我就睡得不省人事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雪停了,天空的颜色像是洗过,整个世界都是新的,庭院里积雪甚多,可以打雪仗、堆雪人。

不过,我昨日在雪中站得太久,不小心冻伤了手脚,虽然不是很严重,却被无颜剥夺了打雪仗和堆雪人的权利。

他小心翼翼地帮我在手上涂了治冻疮的药,又下手去脱我的鞋子。

我扭捏了一下,道:“你一个大男人帮我脱鞋,不大好吧。”

他却捏住我的脚,熟稔地将我的鞋袜拉下来,头也不抬地命令:“别乱动。”

又听他淡淡地对端了盆热水进来的丫头道:“放下吧。”

丫头退下去以后,我犹豫地问他:“你……不会是要帮我洗脚吧?”

他检查了一下我的冻伤情况,道:“不然如何帮你上药?”

我的脚抖了抖,下一刻就被他送进水里,听他问我:“水温如何?”

我唔了一声,道:“略烫。”

他道:“一会儿就不烫了。”说着,手就落到我没入水中的脚上。

我还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时有些蒙,蒙了会儿,问他:“你不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帮一个女人洗脚,有点儿丢人?”

他眉头一挑,反问我:“你却说说,男子汉大丈夫,帮自己的夫人洗脚,有何丢人的?”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垂头望着他认真的样子,觉得昨日等他那么久也不是白等的。

我玩笑道:“这位公子对奴家这么好,奴家该怎么报答公子?”

他拿汗巾替我把脚擦干,起身坐到床边,边擦手边道:“以身相许和做牛做马,姑娘随便挑一个。”

说完好整以暇地看向我,眼睛里似开有倾世桃花。

我把脚收回床上,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入戏倒是快,于是配合地道:“奴家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做牛做马是不大可能了,不如以身相许吧。”

他悠悠道:“既然姑娘坚持,本公子也只好勉为其难收了姑娘。”揽住我的肩道,眼底笑意浅浅,“来,先让本公子开心开心。”

说着,就做出一副轻佻模样。

我笑着推了他一把,道:“怎么突然这样没有正形?”

他将我的头按入他的颈窝,抱了我一会儿,忽然问我:“昨日若是我一直不回来,你难道便一直等下去?”

我的手找到他落到胸前的一缕长发,道:“你答应过不会骗我,所以你一定会回来,我知道。”

隔了会儿,听到他道:“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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