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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8 05:4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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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托妮·莫里森,Toni,Morrison

出版社:南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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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油娃娃

柏油娃娃试读:

前言

我的耳朵几乎贴上了收音机,大人们不得不把我骂走,以免我的听力受到永久的损伤。我也会盘着腿坐在油毡地毯上,张嘴喘气,入迷地盯着讲故事的大人那双会泄密的眼睛。对我而言,一切叙述始于聆听。阅读时,我聆听;写作时,我聆听——聆听静默,转调,韵律,休止。随后而来的是画面,我想创造的事物的形象:穿着婚纱的无头新娘,林间空地。有表现的成分:“嘎吱嘎吱地锯断了……”并伴随着动作演示。还有抑扬顿挫:“西蒙· 吉里加蒂老头,来抓——我啊。”我需要用上一切——声音,图像,表演——来透彻地领会故事的含义,因为大人们可能会让我复述,他们觉得这很有趣。而他们对我所讲故事的评价无比重要。

从前有一位农夫,他开垦了一片菜园……

大人们在等待。母亲在期待中微笑,但我最想取悦的是祖母。

美食,特别关注,风趣,或是充满爱意的严厉——这些元素常常会让人对祖母的回忆更加甜蜜。无论是真实的,抑或经过时间和失落的过滤,祖孙关系总会以一种温暖而令人满足的印象浮现。我的回忆也同样因此更加美好,但它带来的感觉比满足更深刻,我不想与人分享。就像那个拼命把耳朵贴上收音机的贪婪的孩子一样,我想独占它的全部。她给我们讲故事,让我们得以应付漫长无聊的活计:从篮子里挑出烂葡萄;也让我们的注意力从疼痛或是天花上转移;她劈开这个乏味的世界,为我们展现出另一个迷人的世界。

祖母最喜欢的并不是我。无所谓,我最喜欢的是她。我见过她把猪油削进做饼干的面团。我见过她在跳舞时把我的手握在手里。我嗅过春天里她递给我们的一茶匙砂糖中松脂的气味。她给我们姐妹俩各做了一条裙子——带白领的格子裙。她还给我们做过连体衫。最重要的是,她需要我的梦,选彩票数字的时候,她需要解读梦境来作出预言,而她只要我的。这些梦对她很重要,于是我回忆起它们,把它们组织成像她的梦一样需要被解读的故事。

从前有一位农夫,他开垦了一片菜园……

先是有趣,而后恐怖,之后又有趣起来。然而也令人费解。从某种程度上说,“柏油娃娃”的童话故事需要并提供的解读远不止“被压迫的农民用智慧和狡猾赢了聪明的主人”这么单纯。兔子拼命吃生菜和卷心菜的理由显而易见。农夫阻止他的理由也一样。但为什么要用一个柏油玩偶做诱饵?它又为什么(在我听到的那个版本里)以一个女性的形象出现?农夫如此了解兔子的心理,知道好奇心就是他的死穴?但兔子一点也不好奇,他从柏油娃娃身边走过,看见她时只随口说了句“早安”,让他不悦乃至愤怒的其实是他被无视和她的无礼。他威胁她,然后攻击了她。他在这里表现得非常蠢:第一只爪子已经被她粘住了,为什么还要试第二只?聪明的农夫抓住了兔子,但接着就展开了惩罚,他之前如此准确地看穿了兔子的动机,却在这里大错特错。现在,愚蠢的兔子变成了聪明的那个,他让农夫以为他最害怕的惩罚是被送回家。他知道农夫会认为把他送回家就是比死还糟的最重的惩罚,而他果不其然被粗暴而快活地扔进了荆棘丛。柏油做的玩偶在完成使命后便被故事所遗忘,但仍然充当了它古怪而沉默的中心,以及黏合主人和农夫、农场主和奴隶的媒介。她是为了阻止和诱捕兔子而被制作出来的,从伎俩上升到了艺术的层次。故事中的主要关系不仅仅是兔子和农夫之间的,也包括兔子和柏油娃娃之间的。她诱惑了他,他心里清楚,在挣扎着想要重获自由时却越缠越紧。由此产生了一个爱情故事。疏离、冷漠却又充满魅力的女人和聪明、放荡不羁的男人,各自对独立和顾家、安定和危险的看法,激烈碰撞。这部小说在最初便指出了这种冲突:“他相信他是安全的。”“相信”而不是“认为”,意在表现质疑,强调不安。

然而正是柏油这种被精心塑造的、漆黑的、让人心烦的、恐怖而诱人的东西让我想到了非洲的面具:古老,活跃,栩栩如生,特征被夸大,有着神秘的力量。一尊盘踞在民间传说中心的露骨的雕像成了这场叙述的骨架。所有人物本身便是面具。像非洲面具一样,小说混合了原始与现代、传说与现实。这种混合让人兴奋,甚至眩晕,但我相信情节足够牢固和亲切,能降低和遏制读者的眩晕感。如果确实如此,那么原本的故事便会获得新生。这让我回到了那块油毡地毯上,聆听女人们唱着歌、在对一段深藏已久的历史的讲述中接近令人坐立不安的真相,对“生养”我的世界施以魔咒。

他们说她快要不行了。一位主治医师说,是因为血液里的什么“蛋白”。她不能再吃蛋清了。这就是诊断和处方,是歪打正着的医疗手段、对上帝旨意的信念和疾病多半由食物引发的观念的混合。(她的一个女儿十八岁时死于在湿草上坐卧、“在娘胎里受了凉”或是前一晚吃的黑莓馅饼。不管怎样,我的祖母醒来时发现她的亲亲宝贝躺在身边,凉得像霜。)无论原因如何,我的祖母病得非常重。每个人有空的时候都去照料她,我有时也会被打发到她房里给她读书。读点《圣经》,他们说,让她得到抚慰。我庄严地朗读着,哪怕一个字也不懂。但我想给她讲故事——让她开心,甚至治愈她——或者给她讲我做的梦。但比起《圣经》来,那实在有些不足挂齿。她在沉默中剧烈地扭动着,在被子下翻来覆去。我猜她是想跑开,离开这个被力不能及的任务吓得哆哆嗦嗦的愚蠢的孙女。也许她只是想离开,离开生活,从中抽身而去。她和她的丈夫收入微薄,因此要轮流在儿女家借宿。尽管每个女儿都乐于接纳她,投入地照料她,然而她和她的丈夫一样,事实上都无家可归。这一张张床——无一是他们自己的——就算不让人引以为耻,也必然令人如芒在背。那时我觉得这种走过一座座城镇和街区、“拜访”一位位家庭成员的生活很美好。然而看着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的头在枕头上甩来甩去……我不知道了。当然,她病了,血液中的蛋白和其他什么东西……但她一定不会也不想死去。几天后,当他们告诉我她死了的时候,我想,现在,再也没人会问我做过的梦,再也没人会一再要我给她讲个故事了。

从前,很久以前……

房间里有我们四个:我,我母亲,我祖母,和我的曾祖母。年纪最大的那位咄咄逼人,周身散射出强硬而可怕的智慧。年纪最轻的那个,也就是我,是一块海绵。我母亲充满天赋,热爱交际,目光敏锐。我的祖母是个秘密宝库,她的存在让这个可怕而迷人的世界安稳下来。就是这三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后者从未停止聆听、观察、寻求前者的建议,也迫不及待想得到她们的赞誉。我们四人置身于《柏油娃娃》的字里行间,既是见证者,也是挑战者,更是评判者,如此关注故事的作用以及讲述的方式。

但她们中只有一个人需要我的梦。(刘昱含 译)

他相信他是安全的。他在英国皇家“斯托尔·柯尼格斯加尔顿”号上凭栏而立,大口吸气。他望着港口,怀着甜蜜的期待,心怦怦直跳。法兰西王后岛在逐渐暗淡下去的光亮中稍稍有些脸红,在他的注视下垂下了睫毛。七艘少女似的白色巡逻艇在港湾中上下浮动,下游一英里左右的码头上则空无一人。他谨慎而悠闲地走到下面他和别人同住的舱室。别人都上岸度假去了。他没什么东西可收拾,没有邮票簿,没有剃须刀,也没有任何房间的钥匙,便只是把睡铺床垫下面的毯子四角叠得更紧了些。他脱下鞋,把每只鞋的鞋带穿过裤子上的腰带圈系紧。然后,他漫不经心地四下看了看,便潜身穿过走廊,回到了上层甲板。他一条腿跨过栏杆,迟疑了一下,本想头朝下跳下去,但又相信脚能比手感受到更多,就改变了主意,干脆迈进了水中。直到轻柔而温暖的海水涌上他的腋窝,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水中了。他马上把膝盖弯到胸前,再向后一蹬。他游得很好,每划四下便向上一转,抬起头来,确定游泳路线与海岸平行并保持一定距离。虽说他的肤色与深色的海水混成一片,他还是小心地不把胳膊抬得离水面太远。他游近了码头栈桥,庆幸系在身后的鞋子仍在轻碰臀部。

游了一会儿,他觉得该向陆地——也就是栈桥前进了。就在他两腿夹水准备转身的时候,一股旋涡圈住了他,把他拖进了一条无船的宽阔航道。他拼命想从旋涡中游出来,被推得接连转了三圈。就在想呼吸的欲望无法忍耐之时,他的头部探进了柔滑的空气中,身体也平稳地躺到了水面上。他一边踩水一边调整呼吸,几分钟之后再次向栈桥游去。旋涡再一次箍住他的脚踝,用它那湿漉漉的喉咙吞没了他。他一路下沉,却发现并非像他想的那样沉入海底,而是被卷进了一个旋涡。他一心只想着,我在逆时针打转。这个念头刚刚浮现,海水已经变得平缓,他也浮上了水面。他再一次踩水,咳嗽,吐水,摇头,把耳朵里的水甩出来。歇够之后,他决定游蝶泳,以防双脚像前两次那样从右侧被吸住。但在他劈开前面的海水时,他感到一股轻而稳的压力沿着胸、腹直到大腿,犹如一个执着的女人在用手推着他。他竭力想冲出去,却没有成功。那只手在迫使他远离海岸。这个男人回过头去,想看看身后有什么东西。他看到的只是水,在斜阳的照射下被染成一片血红,犹如一颗新剥出的心脏。右方远处便是“斯托尔·柯尼格斯加尔顿”号,头尾被夕阳照亮。

他快没力气了,他心里清楚,绝不能浪费体力去和洋流抗争。他决定让它带着自己漂上一会儿。也许洋流会消失的。无论如何,他都会借这段时间恢复体力。他尽力在水中漂流,海水在充满氨气味的空气中掀起、拍动,颜色越来越暗。他知道,他身处一个从不知晓也不会知晓黄昏的地方,很快他就会向一团漆黑的海平面进发。法兰西王后岛上已经点起灯火,被刚刚升起的星光刺穿的天空仿佛在哭泣,而散乱的灯火则如同泪珠。海之女神仍在用掌心捧着他,护着他向深海中漂去。他突然看到左方亮起新的灯——一共四盏。他判断不出距离,但他知道那是在一只小筏子上点亮的。同样突然地,海之女神撤回了手掌,他便游向了那只在蓝色而非绿色的海水中抛锚的小船。

靠近小船时,他兜了个圈子。他什么都听不见,谁也看不见。他游向小船左舷,看出上面写着“海鸟二号”,一条三英尺长的绳梯轻轻拍击着船头。他抓住绳梯的一根横档攀爬上船。他轻手轻脚地穿过甲板。这里看不到阳光,他那双帆布鞋也不见了。

他后背抵着驾驶舱的墙壁,沿甲板侧身而行,目光窥进驾驶舱弧形的舷窗。舱中没人,但他能听到从下面传来的音乐声,能嗅到带有浓重咖喱味的烹调气息。若是突然有人出现,他脑中空空的不知如何应付。最好别做什么计划,别编什么故事,因为不管多么完美,准备好的故事听起来反倒最像谎言。对方的性别、体重和举止自会让他决定该讲些什么。

他向船尾走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一段舷梯。乐声更响,咖喱味也更浓了。最远处的一扇门虚掩着,光亮、乐声和咖喱味都来自那里,离他稍近处有两扇关着的门。他选择了第一扇;打开后,里面是一个黑暗的壁橱。他迈步进去,在身后轻轻把门关上。里面有浓重的柑橘和油脂气味。什么都看不清,他在原地蹲下,聆听着似乎是从收音机或留声机里流出的音乐。他在黑暗中缓缓伸手向前,手臂所及之处什么也没摸到。他把手向右方探去,触到了一面墙。他向墙蹭去,然后背靠着它滑坐到地上。

他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持警觉,但海之女神用指节合上了他的眼皮。他睡得像块石头。

轰鸣的引擎没有吵醒他——他多年来在比这吵闹得多的环境中也能入睡。小船的倾侧也没妨碍到他。在引擎声被忽略之前,又冒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新鲜而动听,她粉碎了他的梦中生活。他醒来时想到一条短街,街上是装有白门的黄房子,女人们让门大敞着,向外面喊:“快进来吧,你这个小宝贝儿。”她们的笑声如同被子般展开,包覆在命令之上。但这个女人的声音中却什么都没有展开。“我从来不孤独,”那声音说,“从不。”

那男人的头皮隐隐作痛。他舔了舔嘴唇,尝到了凝在胡髭上的盐霜。“从不?”这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更轻些,半是疑惑,半是敬畏。“一点也不。”第一个女人说。她的声音似乎外冷内热。要不就是内冷外热?“我羡慕你。”第二个声音说,但现在听起来远了些,还在向上飘去,并伴随着舷梯上的脚步声和衣服的声——灯芯绒与灯芯绒或是斜纹布与斜纹布的摩擦——那种声响只有一个女人的大腿才发得出来。那是秋天请人进屋避雨,蜷在炉火旁的惬意的邀约。

他没听到她们后来的谈话——这时她们已经去了舷侧。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慢慢站起身,伸手去够门把。通道里灯火通明——没有音乐声和咖喱味了。他从门框和门板的缝隙中看到了一扇舷窗,窗外是一片黑夜。有什么东西掉在了甲板上,过了一会儿滚到了门槛边,进入他脚边的一线亮光里。那是一个瓶子,他只能看到标签上的法语 “日光浴”。他没有移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过随时都可以运转起来。他一直没听到有人下来的声音,但现在却有一只女人的手出现在视野中。那只手轮廓很漂亮,粉色的指甲修得精致,手指如同象牙一般,上面戴着结婚戒指。她捡起瓶子,他能够听到她弯腰时轻声的咕哝。她站直身子,她的手消失在视野之外。她的脚步在柚木地板上无声无息,但过了几秒钟,他听到了一扇门——大概通向厨房——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他是船上唯一的男人。他感觉到了这一点,虽说并不完全准确,却让他放下了心。由两三个——他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女人掌握的这只小船很快就会在一处私人码头靠岸,那种地方不会有海关稽查往护照上盖印,还要皱起眉头摆架子。

借助从通道射进来的光线,他检查了壁橱。这是一个有货架的贮藏室,里面混放着通气管、渔具和船上补给品。一只没盖的条筐占据了地面的一大部分,里面装有十二棵小金橘树,上面都结着果。他摘下一颗只有熟草莓那么大的金橘吃了下去。果肉很软,缺乏纤维,略带苦味。他又吃了一颗。接着吃了第三颗。随着他的狼吞虎咽,饥饿的肠胃大开。从前天晚上起他就没吃过饭了,此刻折磨他的饥饿突如其来,不可遏止。

小船在前进,不久他就意识到,他们根本不是朝着法兰西王后岛前进的。他想,但是不太远。涂指甲、需要防晒油的女人们不会把快船开进夜色。于是他在壁橱内蹲着,边等边嚼涩橘。当小船最终停下,引擎也被关闭的时候,他已经饿得无法忍受,他得绞紧手指才能不冲出壁橱去找厨房。他一直等待着——直到轻轻的脚步声听不到了。然后他迈步走进通道,在月光下窥视了两处地方。他看到侧上方有两个身影在大型探照灯后面移动。他听到一辆汽车的引擎发动之后,就向下面走去。他很快就找到了厨房,由于光线昏暗,他只好在流理台上摸索着寻找火柴。没有火柴,炉灶用的是电。他打开一台小冰箱,发现了里面的瓶装水和半个酸橙。在电冰箱的灯光中他还看到了一罐法国第戎产的芥末,却没有咖喱食品。碟子已经洗净,一个白纸板箱也干干净净的。两个女人并没有做饭——只是把带到船上的外卖食品加热了一下。他把手指伸进白纸箱的四角,又沿着箱边向上摸。就算剩下了什么吃的,也全都喂了海鸥。他看了看碗橱:玻璃杯、杯子、盘子、一个搅拌器、几支蜡烛、塑料吸管、多色牙签,最后是一盒挪威切片面包。他在面包片上涂上芥末大吃起来,还喝光了所有的瓶装水,然后才回到甲板上。他看到星光闪烁,在与月亮交换着目光,可惜看不到什么陆地,这不足为奇,因为就在三百年前,他所凝视的那座岛让奴隶们在一瞥之下失去了视力。

第一章

世界尽头不过是骑士岛上几间豪华的越冬别墅。当从海地输入的劳力来清理这片陆地时,这里的云和鱼相信世界已经到了尽头,大海的海绿色和天空的天蓝色不再一成不变。逃离了法兰西王后岛上饥饿儿童投石的野鹦鹉,纷纷腾空飞去寻找另一处避难所。只有冠军雏菊树安详自得。它们毕竟是已有两千年树龄的雨林的一部分,而且准备活到永恒,因此无视人类,继续摇晃着睡在它们怀中的北美衲脊蛇。只有河流告诫它们,世界当真变了,雨量不再均匀,而当它们明白这一点,把根向土地深处扎去,就像发现迷途的孩子那样紧紧抓住它之时,已经为时已晚。人类在没有起伏的地方堆积出起伏,在没有空洞的地方挖出空洞,这都为河流变化的原因作出了解释。河水从汹涌到改道,到断流。河流从它原来的居住地被驱逐出来,被迫进入不熟悉的地盘,畅通无阻地流淌,无法自然形成池塘与瀑布。云朵聚集在一起,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河流急匆匆地绕过林地,漫无目的地闯进山腰,直到筋疲力尽,病得悲悲切切,才在离大海不足二十里格的地方缓缓地停下。

云朵互相凝望,然后不知所措地分开。当游鱼冲下来把河流轻举妄动的消息带给山峰和树梢时,已经太迟了。人类已经砍穿冠军雏菊树,它们瞪大眼睛狂叫着,被劈开的身体轰然倒地。在之后的一片沉寂里,兰树也倾身倒下了。

这一场变故之后,山上的房屋反倒增加了,那些幸免于难的树木在事后多年里对它们的同伴魂牵梦萦,而它们梦魇中的咕哝则让衲脊蛇不胜其扰,转移到在太阳初次见到的地带成活的新树上。后来雨量改变了,不再均匀。如今不再每天准时下一小时雨,而是按照季节,这进一步损害了河流,可怜的、受辱的、伤心的河流。可怜的、发狂的溪水。如今它像一位老妇般坐在一处地方,成为被海地人称作“夜胸”的一片沼泽。这里简直是女巫的奶头:一块浓雾紧锁的萎缩的椭圆形地区向外渗着又黑又稠的物质,连蚊子都无法在附近生存。

在这片沼泽之上,无数的山谷已经使旅游者疲于观览:南美攀援九重葛、鳄梨、一品红、酸橙、香蕉、椰子和最后的雨林冠军树。在那里建成的房屋中,年代最久也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十字树林”。这栋房子由一位杰出的墨西哥建筑师设计,但海地工人们没有工会,便分不清技巧与艺术,因此当玻璃配不上窗框时,窗台和门槛便被雕刻得尽善尽美,权充补救。他们有时会忘记或忽略水往低处流的趋势,以致抽水马桶和坐浴盆无法产生始终稳定、强烈的水流。然而房檐却又宽又深,即使在暴风雨中开着窗户,也不会有雨水进入屋里——只有风、气味和落叶才能进入窗子。地板是咬槽式的,从墨西哥进口的手工烧制的瓦片尽管看上去很漂亮,却一碰就会松动。好在门都是笔直的,门把手、合页和门锁都牢固得像乌龟。

那是一座绝妙的住宅。宽敞,通风,明亮。它建于理所当然地使用石灰的年代,人们只关心阳光和气流,它不需要空调。优雅的风光使这栋住宅完全处于美景之中。修建时,人们千方百计地避免出现“设计”的痕迹。所有线条几乎都是水平或竖直的,少数几条斜线也颇具魅力:小岛的风情点缀其间(诸如一间洗衣房,一座厨房外的花园),显得分外灵活。至少那些有眼光的来访者是这样评价的。他们一致认为,除去选择不当的名字,它是“加勒比地区表现最完美、风格最自然的房子”。有一两个人持保留意见——他们怀疑室内采光是否到处都有些过于强烈,主人新增的花房是否有过分追求之嫌。

瓦莱里安·斯特利特对他们的批评很在意,却又认为完全无关紧要。他那双灰眼睛的目光扫过这些客人的脸,如同下午四点钟的影子正走向黄昏。他们让他想起费城的寡妇们的话,她们听说他打算在这座岛上别墅度过他退休后的第一年时曾断言:“你会回来的。只消六个月,你就会从心里厌烦了。”如今已经过去四个十二月,而他想念的只有绣球花和邮递员。新盖的花房可以养绣球花,邮递员却永不得见了。他所喜爱的一切都随身带到了这里:一些唱片,修枝剪,一盏有六十四个灯泡的枝形吊灯,一件浅蓝色的网球衫,以及缅因州第一美人。费拉拉兄弟建筑公司(国内与海外)负责其余的一切,在两名仆人、第一美人和大量悉心往来的信件协助下,他花了一年,把自己安置在一座可以从三面观海的山上。他倒并非对观海感兴趣,除了意识到大海会对让汽船带来邮件的气候有所助益或妨碍之外,他很少会想到它。即使他当真想到了与大海相关的事,也不过是在花房中的冥想而已。每逢需要认真对待炎热的黄昏或清早,他都待在那里。早在第一美人取下睡眠用面具之前,他就把 “戈德堡”公司出品的各式各样的唱片带到花房里放了起来。起初,他试放了肖邦和一些俄罗斯音乐家的作品,但那枝名贵的雷克斯牡丹被音乐的激情所震慑,哀鸣着卷起了舌头。他最后决定用巴赫的曲子来促其发芽,用海顿和李斯特的作品来强壮嫩芽。之后,似乎所有的花草都对朗帕尔的D大调小回旋曲感到满意。到他给早餐咖啡加糖的时候,牡丹、银莲这类花卉都已经听了四五十分钟的音乐。虽然给花卉们补充了养分,这件事却让管家西德尼十分恼火,尽管他四十年来每天都在听这类音乐。所幸,如今这些音乐只局限在花房之内,而不像原先在费城时那样往往在整座宅院中嗡嗡作响。西德尼用一块白餐巾擦干盛冰水的玻璃杯上的水珠时,只能隐约听到那些音乐。他把玻璃杯放到带托盘的茶杯旁边,注意到主人手上的老年斑已经渐渐消退。斯特利特先生认为是他晚上抹的药膏的作用,可是西德尼却觉得是三年来自然晒黑的缘故。

除去厨房看着像常住之处外,房子其余的地方都让人觉得像旅馆,有一种住客迟早要离去的样子:有一两幅画挂在还算不错的地方,但既没有认真固定,也没有适当照明;上好的瓷器还装在箱子里,等着没人肯做出的决定。在这种临时状态下是谈不上良好服务的。没有水晶盘(也远远地封存在费城),于是几件银质托盘便承担起了全部职责:从水果到茶点。第一美人趁一次次旅行之机,不时地把西德尼要求的东西一箱又一箱装得满满的从美国带来:搅拌器、磨刀石、两条备用桌布。这些东西都经过精心挑选,因为要用来替换那些她坚持要带回费城的用品。她习惯于保持一种幻觉,认为似乎他们仍住在美国,只是在多米尼加附近过冬而已。她丈夫鼓励她这种想象,一有机会就要在谈话中加一句“等我们回家再说吧”。他们到达六个月之后,西德尼告诉太太,把行李箱定期搬到太阳下吹风主要是出于习惯而非故意。他们会拆掉花房以便把他赶离小岛,因为只要花房在,他就会在那里。她问丈夫,主人到底在花房里干什么?“放松一下吧,就是那么回事。喝点酒,读点书,听听他的唱片。”“谁也没法在一间小屋里闷上三年还安安分分。”她说。“那不是小屋,”西德尼说,“是花房,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随便你叫什么吧。”“他在那里面种绣球花,还有大丽花。”“要是他想要绣球花,就应该回家去。他把大家一起拉到赤道上来,就为了种北方的花?”“也不光是这个。还记得在家的时候他多喜欢他的书房吗?嘿,就跟那个差不多,只不过是个花房式的书房。”“在赤道地带建花房,简直丢人。”“这里还不是赤道。”“别糊弄我了。”“离赤道还远着呢。”“你是说,地球上有地方比这里还热?”“我还以为你喜欢这里。”“是爱上这里了。”“那就别抱怨了。”“就是因为爱这里才抱怨呢。我是想知道能不能在这儿长住下去。像现在这么住着你什么都摸不透。他随时都可能打包去别的地方。”“他要在这儿待到死,”西德尼告诉她,“除非那间花房被烧掉。”“照这么说,我要祈祷花房别出事。”她说,但她用不着祈祷。瓦莱里安精心照料着花房,因为当他在里面移植、施肥、通风、栽种、浇水、干燥和剪枝时,那成了他和他的鬼魂平心静气地交谈的好去处。他在花房中放了一只“白中白”小冰箱,一边啜着葡萄酒,一边阅读花种类别书籍。其余时间他浏览目录和小册子,与从东京到纽约州纽堡的育种站进行电话联系。这些日子,他只读邮件,放弃了读书,因为书中的语言变化太大——到处都是乱七八糟和莫名其妙的句子。他热爱花房和这座小岛,但不喜欢他的邻居。幸好三年前在刚刚开始他的热带生活时,一天夜里,牙疼发作把他疼醒了,刚下床,他就跪倒在地。他跪在地上抓着床单,心想这准是中风,否则牙不会疼到这种地步。就在一阵阵疼痛之中,他左眼流泪,右眼却因气愤而发干。他爬到床头柜边按响了呼叫西德尼的电铃。西德尼赶来后,瓦莱里安坚持要他立即把自己送到法兰西王后岛。可是没法去。那时渔民们还没有起床,而摩托艇一周只开两次。他们自己没有船,何况即使有船,无论西德尼还是别人都不会开。于是,脑子转得快的管家便给瓦莱里安憎恶的邻居打了电话,借到了五十六英尺长的海鸟二号小艇和会驾船的菲律宾佣工。经过在黑暗中大胆的吉普车之旅、漫长的乘船航行和颇值得回忆的出租车换乘,他们在凌晨两点来到了米歇林医生的家门口。菲律宾人和出租车司机聊天,西德尼上前敲门。牙医从二楼窗口高叫着应答。他刚逃离阿尔及利亚,以为是当地黑人在砸门——因为他不肯给他们修牙。瓦莱里安最后总算有气无力地坐到了牙医的诊椅上,把自己交到那法国人手里,听凭他处置。米歇林医生把一根针对准瓦莱里安的上牙膛,但似乎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因为瓦莱里安感到那根针插进了自己的鼻孔,一直穿过眼球,穿出太阳穴。他向医生的裤子伸出手去,指望他那狠命一抓——通常总会让人们求他松手——能握住牙科医学博士的睾丸,把它们捏碎。但还没等到他在医生的花格呢睡袍下出手,疼痛消失了,他为头部不再刺痛而感激涕零。米歇林医生再没采取其他措施。他只是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病人。

这次以被激起的憎恶为开端的结识以情谊结束。尽管认为不该喝酒,好心的医生还是让瓦莱里安用一根吸管喝了一点他的白兰地,瓦莱里安就此结识了一位尽职的医生。当晚他们相处甚欢,举杯同饮,奴佛卡因和白兰地相配合,使瓦莱里安感受到了多年来很少体验的豪气。他们偶尔相互拜访,每当想起他们俩的初遇,他都会指着当时脓肿的地方大笑。这件事有种笑话书的意味:两个老年人边饮酒边争论潘兴(瓦莱里安确实见过他),但没人提起他们会有共鸣的逃亡和晚年的话题。他们都感觉仿佛只是跑出了家。罗伯特·米歇林被驱逐出阿尔及利亚,而瓦莱里安·斯特利特则自愿从费城流放。两个人先前都结过婚,而再婚多年并没有让他们忘记第一次婚姻。泼辣的妻子带来的那些悲伤岁月仍然记忆犹新。米歇林离婚后不到一年就再婚了,但瓦莱里安很长时间都是独身,而且不想再婚。直到一个冬天在缅因州,他在午饭后出去散步——希望以此来摆脱由于整天埋头食品工业装置报表而无聊易怒的心情。他走出旅馆,经过两个街区就到了主街。这时,他发现自己身处当地冰雪狂欢节的游行队伍之中。他看到了北极熊,随后就看到了她。北极熊用后脚直立,举起前脚向人们祝福。一个粉红脸蛋的姑娘像新娘似的握着熊的一只前掌。他们身后一座塑料制的爱斯基摩圆顶冰屋将她的红丝绒外衣和她向人群挥舞着的貂皮手笼衬托得分外醒目。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便拜倒在她脚下。

此时他正坐在十二月的阳光中,看着仆人向他的杯里倒咖啡。“送来了吗?”“什么?”“油膏。”“还没有。”西德尼打开一个装糖块的小盒的盖子,把糖盒推到主人跟前。“他们倒是不慌不忙。”“我告诉过您,邮递减为一周两次了。”“已经有一个月了。”“两个星期。还是不舒服吗?”“这会儿还好,不过总会犯的。”瓦莱里安伸手去取糖块。“在穿鞋的事情上您不必太固执。皮便鞋或者一双不错的墨西哥平底皮凉鞋穿上一整天就不会犯囊肿了。”“不是囊肿,是鸡眼。”瓦莱里安把方糖放进杯子。“鸡眼也一样。”“等你拿到医学文凭再来指教我吧。这些饼干是昂丁烤的吗?”“不是。斯特利特太太昨天带回来的。”“她把那条船当成自行车用了。来来去去的。”“您为什么不自己买一条船呢?那家伙对她来说太大了。没法用来滑水。连在城里停泊都不成。他们只好把船停在一处地方,换成另一只小船才能上岸。”“我干吗要给她买一条船,一年闲置十个月?要是那些饭桶甘心让她用他们的船,我觉得挺不错的。”“要是她有了船,也许会全年待在这儿呢。”“不一定。我愿意让她待在这里是因为她丈夫在,而不是一条船在。反正要告诉昂丁,别再预备这种吃的了。”“没好处吗?”“人上了年纪之后最糟糕的事就是吃。首先你得找到你能吃的东西,其次还得尽量不洒得身上到处都是。”“这事我弄不懂。”“当然不懂。你比我要年轻十五分钟呢。不过告诉昂丁别再弄这个了。太容易碎。不管你怎么当心,还是到处洒。”“牛角面包就该是松脆的。它是能做出来的最松脆的面包了。”“把原话告诉她,西德尼。”“是,老爷。”“看看那孩子能不能把那些瓦片铺平。整片地方的瓦全翘起来了。”“他说他需要水泥。”“不。用不着水泥。他只消把它们码平就可以了。只要摆得好,用泥土就可以固定。”“是,老爷。”“斯特利特太太醒了吗?”“我想已经醒了。您对过节还有什么特殊吩咐吗?”“没有了。只差鹅了。那玩意儿我一口都不能吃,但无论如何我还想在餐桌上看见它。此外再买些沙利度胺来。”“您想让勤杂工给您带来吗?他连那个音都念不出来。”“写个条。告诉他把条子交给米歇林医生。”“好吧。”“再告诉昂丁,一半波斯敦和一半咖啡反胃。比光用波斯敦还要糟。”“好的,好的。她本以为那样会有好处。”“我知道她原先的想法,不过,好处比问题还要糟。”“麻烦也许不在这儿,您知道。”“你是打定主意要我得溃疡了。我没有溃疡。你倒是有。我只是偶尔犯点毛病。”“我得过溃疡。现在已经好了,就是喝了波斯敦治好的。”“我很高兴。你刚才说她已经醒了?”“她是醒了。不过可能翻身又睡了。”“她要什么?”“要?”“是啊,要。你知道她醒了的唯一途径就是她叫你过去了。她要什么?”“毛巾,新毛巾。”“西德尼。”“她是要这个。昂丁忘了……”“毛巾包着什么?”“您干吗老想着这个?她喝的东西都是您亲眼看着的。一点佐餐酒,没别的了,也不过就一玻璃杯。她从来都算不上酒鬼。您倒是。您干吗老想把她当成酒鬼呢?”“我要跟吉德谈谈。”“吉德知道什么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没什么,不过她和来时一样诚实。”“现在听我说一句,斯特利特先生。这是真的。”

瓦莱里安用叉子叉起一角菠萝,动手切成规则的小块。“好吧,”西德尼说,“我来告诉您吧。她要勤杂工在星期四来之前去机场一下。”“为了什么,请问?”“一只箱子。她在等一只箱子。已经运出来了,她说,到星期四就该到了。”“真傻。”“老爷?”“傻。傻。”“斯特利特太太吗,老爷?”“斯特利特太太,斯特利特先生,你,昂丁。所有的人。三十年来,我第一次能够享受这所房子的好处。真正住在了里边。不是住一个月或者度个周末,而是住上一段时间,可每个人都在预谋替我毁掉它。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点像第三十街的车站了。大家为什么不能住下来,轻松一下,好好过上一个圣诞节。不是好多人的招待会,只是一顿美好又简单的圣诞晚餐。”“她有点烦,我猜。花费的时间超过了她能用的。”“精神不正常。吉德在这里嘛。她们好得就像女学生,我看就是这样。我说得没错吧?”“没错,您是对的。她们处得很好,彼此都是。”“可她们不怎么喜欢这么过圣诞。显然,我们盼望更多的人,既然我不过是这家旅馆的老板和经理,她们没有理由让我了解这些。”“要不要我给您拿点烤面包来?”“还有你。你终于让我吃了一惊。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吃您的菠萝吧。”“我正吃着呢。”“我不能一上午都在这儿站着。您有鸡眼,我有脚拇指囊肿。”“如果你不听我劝,拇指囊肿就是结果。”“我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一流的膳食主管,穿拖鞋可够不上一流。”“你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也知道你的脚。托姆·麦克安牌的鞋会是你的死神。”“我这一辈子都不穿托姆·麦克安牌鞋子。在一九二九年我都没穿过。”“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至少给过你四双很像样的鞋子。”“我的拇指囊肿比您的鸡眼强。”“吹牛得不了鸡眼。一定要说话,那就是可以预防鸡眼。鸡眼是出汗造成的。当……”“对吧?被我说中了吧。这正是我一直对您说的。费城的鞋子在热带不能穿。会让你的脚出汗。您需要好的平底皮凉鞋。会让您的脚感觉舒服。让脚自由,就能透气。”“穿平底皮凉鞋不如让我穿拘束衣。”“您再不停用刀片刮脚趾,就真该穿精神病人的拘束衣了。”“唉,你用不着懂这个,因为你的托姆·麦克安拇指囊肿会让你下半辈子坐在摇椅上。”“挺适合我的。”“还有我。也许到时候我能雇个不会有事瞒我的人。偷偷地把波斯敦放进好端端的一罐咖啡里,又把糖放进酸橙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种假盐。”“到我们这把年纪,健康是最重要的事了,斯特利特先生。”“完全不是。那可是最没用的事。我活着可不是为了早晨爬起来跳下楼去喝一杯波斯敦。到小屋里瞧瞧,给我弄一剂药来配这东西。”“法国白兰地不是药。”西德尼朝橱柜走去,弯下腰打开了一扇门。“到了七十岁,什么都是药。告诉昂丁别用它了。那东西对我没用。”“对您的性情实在是没一点儿用。”“一点儿不错。现在,平心静气,马上告诉我这伙人是谁。”“没有什么人,斯特利特先生。”“别跟一个离不开波斯敦的老人对着干。”“是您儿子。迈克尔不是客人。”

瓦莱里安小心地把杯子放在托盘上。“是她这么告诉你的?迈克尔要来?”“不。不一定。不过这样一来,勤杂工就知道该找什么了。她告诉了我箱子是从哪儿运来的,是什么颜色。”“那么说箱子是来自加利福尼亚了。”“是来自加利福尼亚。”“而且是红色的。”“是红的。火红的。”“侧面贴着‘迪克·格里高利是总统’封签。”“盖子上还漆着一只牛眼。”“而且,那把锁你得踢一脚才能锁上,却能用一只发夹来打开,钥匙……”瓦莱里安收住了话,抬眼看着西德尼。西德尼也看着瓦莱里安。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在乞力马扎罗山顶上。”“开玩笑。”瓦莱里安说道。“对七岁的孩子倒是不错。”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瓦莱里安嚼着菠萝,西德尼靠在橱柜上。瓦莱里安随后说:“你为什么认为他紧紧抓着箱子不放呢?男生夏令营的鞋柜而已。”“里面放着他的衣服。”“愚蠢。全部都是。箱子、他和这次探亲。此外,他不会露面的。”“这次她是这么想的。”“她不是在想,是在做梦,可怜的孩子。你敢肯定那些毛巾中间没什么吗?”“女主人来了。您自己问她吧。”

鞋跟敲在墨西哥木条地板上的橐橐声越来越响。“那孩子要去机场的时候,”瓦莱里安悄声说,“告诉他在回来的路上捎点抗酸药。喂,”他对妻子说,“看看谁来了,这不是我们的女神吗?”“别这么叫我,”她说,“天太热了。早上好,西德尼。”“早上好,斯特利特太太。”“你的眼眉之间是什么?”“眉贴。”“我没听清。”“眉贴。”西德尼绕着桌子走过去,拿起壶,悄无声息地把咖啡倒进她的杯子里。“你皱眉头有困难?”她丈夫问她。“是啊。”“贴那个有用?”“应该有吧。”她把杯子举到嘴前,闭上了眼睛。喝咖啡时,热气飘到了她脸上。“我都糊涂了。告诉你,不是因为老。只是给搞糊涂了。你为什么想皱眉?”

玛格丽特又吸了一口咖啡的热气,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她看着丈夫的目光完全是惯于晚睡的人对乐于早起的人的不以为然。“我不想皱眉。眉贴并不会帮你皱眉。它们能消除皱眉的后果。”

瓦莱里安张开了嘴,但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后来才说:“可是你不皱眉不就好了?那样你就不必用小胶条粘你的脸了。”

玛格丽特又啜了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回托盘。她把领口往外拽了拽,轻轻朝胸口吹了吹,然后看着西德尼放在她面前的楔形蛋糕。昂丁故意把又尖又长的包装纸留在蛋糕下面,就是为了让她稀里糊涂地受伤。“我以为我们会有……芒果。”西德尼拿开水果,匆匆向转门走去。“给大家都准备了什么?每天早晨都是一样的?”“我要的是菠萝。要是你不想要,头天晚上就该告诉西德尼第二天早餐你喜欢什么。这样他就能……”“她明知道我讨厌新鲜菠萝。里面的纤维会塞我牙缝。我喜欢罐头菠萝。有这么严重吗?”“有。”“他们告诉我们吃什么。到底是谁在给谁干活?”“给谁?你要是把一周的菜谱给昂丁,她一定会照要求准备的。”“真的?你已经这样做了三十年,可你甚至没法让她给你配一杯咖啡。她给你喝波斯敦。”“那是另一码事。”“是一码事。”

西德尼端着一盘碎冰回来了,冰块里立着一只芒果。皮呈完美的曲线被从鲜亮的果肉上剥离。几乎看不出刀痕。瓦莱里安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然后说:“西德尼,我能还是不能得到一杯咖啡?”“是,老爷。您当然能。”他放下芒果,给瓦莱里安的杯子倒好咖啡。“瞧,玛格丽特。你的芒果来了。四百二十五卡路里。”“你的牛角面包呢?”“一百二十七卡。”“天啊。”玛格丽特闭上了眼——那是一双天真的蓝眼睛——放下了叉子。“来点葡萄柚吧。”“我不想要葡萄柚。我要芒果。”

瓦莱里安耸了耸肩。“尽管吃吧。可是你昨天晚上吃了三份奶油冻啦。”“两份,我吃了两份。吉德吃了三份。”“好吧,只吃了两份……”“哼,我们雇个厨子干什么?连我都会剥葡萄柚的皮。”“洗盘子。”“谁需要盘子?按照你的说法,我只要一把茶匙。”“好啦,总得有人洗你的茶匙吧。”“还有你的花铲。”“可笑。太可笑了。”“真的。”玛格丽特屏住呼吸,把叉子插进芒果。水果片在叉尖上分开了,她缓缓地舒了口气。她瞥了瓦莱里安一眼,然后才把那片芒果放进嘴里。“我从来没见过有谁吃得像你这么多,体重却从来不增加一盎司。我觉得她在我的饭菜里加了料。麦芽什么的。夜里她拿着一支静脉注射器之类的玩意儿偷偷溜进来,给我注射得满是麦芽。”“没人给你注入满满的什么东西。”“也许是奶油。”

西德尼在他们讨论卡路里的时候走开了,这时端着一只银托盘回来。托盘上有一篮烤面包夹薄片火腿和一只荷包蛋。他走到橱柜边,把这些东西放到盘子上。他在每只盘子的右边放上欧芹叶,左边各放两片西红柿。他撤去果盘,小心翼翼地不让冰水洒出来,然后俯身向前端上热食。玛格丽特冲着盘子皱了皱眉,挥手让他端开。西德尼回到橱柜边,放下被退回的盘子,另外拿了一个。瓦莱里安高高兴兴地吃起那份热食,西德尼把盐瓶和胡椒瓶推到他手臂所及之外一两英寸的地方。“我猜你在为圣诞节的客人们布置这栋宅子。把盐瓶推过来一点好吗?”“你为什么那样猜?”玛格丽特伸出一只手——一只修饰得极漂亮的手,把盐瓶和胡椒瓶递给他。芒果一役的小胜让她精神大长,能集中起注意力听她丈夫的话。“因为我告诉过你别这么做。结果必然是你要和我对着干。”“随你怎么想吧。我们就在地下室独自过节好了。”“我们还没有地下室呢,玛格丽特。你应该在这里四处看看。说不定你会喜欢这地方呢。想想看嘛,我不相信你已经看过厨房了,是吧?我们有两处,两处厨房呢。一处是……”“瓦莱里安,请别说了。”“但这激动人心。我们到这里才刚刚三十年,而你已经找到了餐室。那是整整三个房间呢。每十年一间。你最先找到的是卧室。这是我揣测的。丈夫是很难知道跟他分房的妻子睡在哪儿的。我想是在一九六五年吧,你弄清了起居室的位置。还记得吧?那些鸡尾酒会?那真是些好日子。我应该说,是巅峰。你不仅认识机场、码头和卧室,还知道起居室。”“不错。我在圣诞节有客人。”“随后是餐室。说起来算是一次发现!十人、二十人,甚至三十人的晚餐。姑且不说两间,就说在一间厨房里,在你面前能有多少东西。我们可以招待成百上千的人。”“迈克尔要来。”“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再推迟。如果我们抓紧时间,到我八十岁的时候,我们就能邀请整个费城了。”“还有他的一个朋友。就两个人。”“他不会来的。”“这栋房子里从来没有过多于十二个人的时候。”“我再说一遍:他的朋友会来,而他不会露面。”“我不是厨师,而且从来也不会做饭。我不想看到厨房。我不喜欢厨房。”“你何必每年都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你明知道他会让你失望。”“我是个娃娃新娘,记得吧?我还来不及学做饭,你就把我放进一栋已经有了一个厨子加一个离大门口有五十英尺路的厨房的大宅子。”“依我看你做过一次饭。你和昂丁在厨房咯咯笑个不停,是我最清晰、最亲切的一次回忆。”“你为什么说这个?你总是说这个。”“我真心说的。我刚回到家,你就……”“不是这么回事!我说的是迈克尔。你说他不会露面。”“因为他从来没露过面。”“他从来没在这里露过面。在这片丛林深处无事可做,没有年轻人。没有乐子。没有音乐……”“没有音乐?”“我指的是他那种音乐。”“你让我吃惊。”“这么说他不会无聊死的,我邀请了他的一个朋友……”她说到这里时停住了,用一根手指压着她的眉贴,“因为你的缘故,多年来我没邀请过任何人来这里。你恨所有人。”“我不恨任何人。”“已经有三年了。你是怎么了?难道不想再见你的儿子了?我知道你不想见别人——除了你亲生儿子。你对那个胖牙医比对迈克尔还在意。你想在这儿证明什么?你为什么不跟任何人来往,也不管任何事?”“我不过是在经历我生命中所谓垂死的重大转折。”“退休不是死亡。”“一种没有差别的区分。”“好吧,我可没有垂死。我正活着。”“一种没有区分的差别。”“我要和他一起回去。”“听起来像是一去不复返了。”“可能吧。”“圣诞节不是做那种决定的最佳时机,玛格丽特。这是个感性的节日,充满了愚蠢的……”“哎,我要走了。”“我劝你别。”“我不听。”“他已经不再是小男孩了。我知道,当然他的背包还是乱七八糟的,可是,玛格丽特,他就要三十岁了。”“那又怎么样?”“那么你怎么会认为他愿意让你和他一起住呢?”“他愿意的。”“你打算跟着他浪迹天涯?去看蛇舞?”“我打算住得和他近一点。不是一起住,是离他近一点。”“那没用的。”“为什么?”

瓦莱里安把两只手放在盘子的两侧。“我们的事他一点都不关心,玛格丽特。”“你,”她说,“你的事他才不关心呢。”“随你怎么说吧。”“这么说,我可以走了?”“我们等着看吧。等他来了,问问他。问问他愿不愿意让他母亲住在隔壁,对保留地实行共管。”“他已经不干那个了。学校关了门。他已不再跟他们在一起了。”“噢?他跟霍皮人分手了?我想是已经去了乔克托。不,等一等,C在H之前。让我想想看,纳瓦霍人,对吧?”“他不在任何部落。他在上学。”“什么?快说。”“环境什么的。他想当环境保护律师。”“他现在正在上学?”“是的。”“是啊,为什么不呢?乐队经理,牧师,驻社诗人,电影制片人,救生员应该学习法律,越跟环境相关越好。这倒真是个长处,因为他确定经历过足够多的环境可供选择。而你要做什么?设计无核武器贴画吗?”“你休想让我改主意。”“我不是让你改主意,是让你用用脑子。由他去吧,玛格丽特。别管他了。你没法从头再来。你的想法只是发疯。”“不。在这儿才是发疯。我现在住在飞机里。没别的地方。不如在费城,我在那儿至少还有朋友。不像在这儿,在棕榈树下挨烤,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总是说,下个月,下个月,下个月。可是你从来没做过。你从来不肯离开这里。”“可是你什么时候都是想走就走。好多人都住在两处地方。”“我想住在一个地方——就一个地方。在十月里,你说过完新年就回去。等新年来了,你又说等过完四旬斋狂欢节再说。要是我想和你住在一起,我就得听你的:住在这儿。我不能老是跨海飞来飞去,都不记得我把卫生巾忘在哪儿了。反正我要和迈克尔回去。待上一段时间。为他安顿个家。”“你们只好吃玉米饼了。每份三百二十五卡。”“我已经跟你说了,他早不在那种地方了。他申请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我想。”“那就吃大麻饼干吧。二百……”“你不肯听我说。”“玛格丽特,答应我一件事。”“什么?”“就是除非他同意,否则你别去。”“可是……”“答应我。”

她琢磨了他好半天,因为她从来不知道他是在逗她、表现他的大男子主义,还是仅仅在撒谎。可这时他看起来极其严肃认真,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好吧。那样比较保险。”“那吉德怎么办呢?”瓦莱里安问道。“她怎么了?她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她觉得她在为你工作。”“我走后让她为你工作好了。”“噢,天啊。”“放轻松好了。她只想在这里过冬。原因我不知道。”“我想是为了却一段感情。”“在她这种年纪那只消三天,用不了三个月。”“你不再喜欢她了?”“我爱她。不过我不打算为了帮她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冷静下来就放弃和迈克尔一起回去。何况,你看看有什么在叫她回去。”“什么?”“一切。欧洲。未来。世界。你干吗皱眉呢?她是不是需要钱?”“不,不。就我所知不是那个。她在纽约和什么经纪人签过什么东西,或者是准备签。”“嘿。她不需要用为我工作当借口。”

瓦莱里安吞下了最后一口鸡蛋和火腿,用叉子敲着装烤面包的篮子。“聪明。绝顶聪明。”“吉德?”“不,是昂丁。这个味道真好。我想她在美国时也是这么做饭的。”“说起卡路里,你已经吃得像马一样多了,这一天才刚刚开始。”“赌气。”“赌气。为什么?”“育苗地,‘州边’公司送来了一份有毛病的订单。全毁了。”“可耻。”玛格丽特伸手去拿一个牛角面包,可又改了主意,把手缩了回去。“吃吧,”她丈夫说,“那个芒果没有四百二十五卡。连一百卡都不到。”“你撒谎。我本该知道的。我之前就想问吉德了。”“她想开个小铺子什么的。”他说。“你含糊其词。”“店铺。她想再当些日子的模特儿,然后就开个店。”“太棒了。她有头脑。你会帮她的,会吗?会吗?”“当然。”“嗯,那还拉长脸干吗?”“我在想西德尼和昂丁。”“不奇怪。他们怎么了?”“他们希望她在这儿。”“我们都希望。”“她是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家里就剩下她了。”“还有你。对他们来说,你和她一样都是家人。他们认识你比收养她更早。”“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你有什么意见?”“没什么。”“有。”“西德尼对开店的想法很高兴,”瓦莱里安说道,“昂丁也是。”“噢?”“都没定下来。还在梦想阶段。”“现在他们来劲了吧?”“只是种可能,如此而已。我想,对他们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一种。”“那太自私了,瓦莱里安。”“也许吧,不过我不这么看。我不这么看。”“你是没事瞎操心。他们不会离开你和这儿的工作去干零售生意。到了这把年纪,绝不会的。”“是吗?”“当然是。瞧你这模样。”她哈哈大笑,“你吓坏了。被吓坏的王鱼和比乌拉都不会关照你的。”“我可一直在关照他们。”“他们也会同样待你的。上帝知道,他们一定会的。你不可能赶他们离开这里。无论有没有吉德。他们这辈子跟定你了。”“别乱叫了。你的眉贴已经松了。”“我没有乱叫。他们是忠诚的人,他们理应如此。”“我从来都不懂你在忌妒什么。”“只有你觉得那是忌妒。”“我们刚结婚时,我总得把你从昂丁身边拉开。家里有客人,可你却偏偏喜欢在厨房里跟她嚼舌头。”“好啦,你出面制止了,对吧?”“我只是制止了女主人把客人晾在一边。我没制止……”“我是害羞。”“但我可不想你转身就对她恨之入骨。她当时就能辞职的,要不是我没有……”“我知道,我知道,否则连宝贵的西德尼也会走的。别扯这些了。他们在这里,而且永远都会在。我可以保证。”“可你不会在这儿了。”“我说过只是一段时间。”“要是迈克尔来的话。”“他会的。”“我们等着瞧吧。”“那就全说定了?我可以走了?”“别把我逼到没路可退了,玛格丽特。让我慢慢处理吧。”“你真好心。”“不是好心,是无奈。”“你?瓦莱里安·斯特利特,糖果大王?你一向都那么坚强,无比漂亮。”“别说了。走你的路吧。”“你真漂亮。身材好。整洁。Distingue。”“原谅她吧,拉鲁斯。”

“Distingue?”“Distingué。”“Joyoux Nol。”“天哪。”“Joyoux Nol,西德尼。”“夫人?”“你告诉那男孩箱子的事了吗?”“他还没来呢,夫人。等他一到……”“还有火鸡。昂丁会做一只火鸡吧,西德尼。”“啊,是,夫人,只要您喜欢。”“我喜欢,我真喜欢。”“我已经订下鹅了,玛格丽特。”“鹅?”她瞪着瓦莱里安,因为她突然间无法想象。如同一卷胶卷里面的空白框,她失去了伴随那个词的形象。火鸡她见过,可是鹅……“我们过圣诞节得有火鸡。这是家庭式的圣诞节,老式的家庭圣诞节,迈克尔需要吃火鸡。”“如果小蒂姆能吃鹅,玛格丽特,迈克尔就能吃鹅。”“火鸡!”她说,“烤火鸡,两条腿向上伸着,上面是油亮亮的褐色。”她举起双手给他们演示应该是什么样的:“脚上穿着小白袜。”“我会对昂丁提一下的,夫人。”“不是提一下!你要告诉她!”“是的,夫人。”“还有苹果派。”“苹果,夫人?”“苹果。还有南瓜。”“我们是在加勒比,玛格丽特。”“不!我说不!要是我们弄不到火鸡和苹果派来过圣诞,也许我们根本不该待在这儿!”“把我的药给我一点儿,西德尼。”“是,老爷。”“西德尼?”“夫人?”“我们的圣诞晚餐里会有火鸡和苹果派吗?”“是,夫人。交给我吧。”“谢谢你。吉德下楼来了吗?”“还没呢,夫人。”“等她下来,告诉她我在十点钟会准备好。”“是,夫人。”

玛格丽特·莱诺尔起身太猛,她的椅子歪了几下才重新立稳。她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一切都妥了吗,斯特利特先生?”“我准备干掉你,西德尼。”“是,老爷。”

西德尼一上午穿出穿进的门外面便是第一间厨房。在这间宽敞亮堂的房间里有两台冰箱,两个钢质水槽,一台炉灶,几排开放式橱柜和一张能坐六个人的结实的橡木餐桌。西德尼刚坐下,他在圆桌边占据的位置就立刻成了主位。他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他妻子的手臂。随着她用铁丝搅拌器搅一碗鸡蛋的动作,她手臂上的肉在颤动。“芒果还行吧?”她头也不回地问道。“她吃了一口。”西德尼说。“故意作对。”他太太嘟哝着说。她把鸡蛋倒进一个涂有黄油的浅盘里,用一柄木勺慢慢搅拌。“还行,昂丁。万幸你还有一个芒果。”“我要说,哪怕是这儿的有色人也不吃芒果。”“他们肯定吃。”西德尼把一条餐巾从环上取下。浅蓝色的亚麻布更衬出了他赤褐色的双手。“杂工,”昂丁说,“还有乞丐。”她把鸡蛋倒进盛有鸡肝的煎锅。她比丈夫小十七岁,可盘在头顶上的发辫却全白了。西德尼的头发虽说不像看着那样黑,但肯定不像昂丁的那么雪白。她俯身去查看炉子里的饼干。“第一美人刚才在抱怨什么?”“火鸡。”

昂丁回过头看着她丈夫,“大清早的可别糊弄我。”“还有苹果派。”“你最好给我弄一张离开这儿的机票。”她直截了当地说。“别激动嘛,丫头。”“她想要,可以自己到这儿来做嘛。等她游回纽约买够了原料。她以为她这是在哪儿?”“那是为了她儿子。”“上帝保佑。”“她想过一个旧式的圣诞节。”“那她就该挪着她旧式的屁股到这儿来自己做。”“还有南瓜派。”“你跟我开玩笑?”“我跟你说了。那男孩要来了。”“他总是要来,可是就没露过面。”“这么说你和我知道的一样多。每年都一样。她就像热屋顶上的猫,走来走去的,直到他打电话来说他回不来了。然后就瞧吧。”“苹果的事你是说笑吧。真的。”“我说不准啊,昂丁。看来这次他真要来了。他已经把他的箱子寄回来了。就是那只红色的旧脚锁箱,还记得吧?杂工准备在星期四去取呢。”“她不会知道那个的。他给她打电话这么说的?他可没往这儿寄过信,对吧?”“她给他打的电话,我觉得。今天早晨。弄清了时差。”“这就是她叫你的原因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到?”“我想,很快。”西德尼往他的波斯敦里扔下两块方糖。“我想这些日子以来他只吃了葵花籽和糖浆。”

西德尼耸了耸肩:“上次我见到他,他吃了好大一块牛排。”“还有新烤的椰子蛋糕。我记得是一整块呢。”“这就怪你了。你把他宠傻了。”“孩子是不会被宠坏的。疼爱和好吃的从来不会宠坏谁。”“说不定这次他飞回来,就是为了再多吃点。”“不可能。不会来这儿,他不会的。他讨厌这地方,这里的椰子和一切。一向如此。”“他小一点的时候还是喜欢的。”“现在他长大了,从成年人的角度看问题,就像我一样。”“我还是要说你毁了他。他就没法在任何一件事上集中注意力。”“我没毁了他。我给了他每个孩子都该有的。”“啊哈。”“你真的觉得是我毁了他?”“噢,我说不清,丫头。说说罢了。可是在你和第一美人之间,他从来都不想要亲情。”“那个婊子。”“住嘴吧,昂丁。她每次来这儿你都会摆脸色。我已经懒得给所有人当裁判了。”“这位缅因州第一美人是王子的主要祸害。”“别烦我了。把锅底下的火灭了。把我的早餐端过来吧。”“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才不会被火鸡啦苹果派啦这类事糊弄的。事实是,他一点也不想待在他母亲身边。我不能说我怨他,虽说她是他母亲。”“你完全在瞎想。她在国内成天见他,他也没有怨言。”“探望而已。她来探望,他当然没办法拒绝,可他从来不去看她。”“他给她写信撒娇。”“那是他在学校学的。”“写信?”“写诗。”“别以为他不爱她。他爱。”“我没说他不爱她;我说的是他不愿意和她住得太近。他肯定爱她。这再自然不过了。他并不是那种不正常的人。可她是。”“你和斯特利特先生一样。总把那女孩往坏处想。”“她什么时候成了女孩了?”“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是女孩。十七岁。”“我也是。”“噢,见鬼。这栋房子里人人都发了疯。每个人。斯特利特先生抱怨波斯敦,还往他的杯子里倒法国白兰地。而她抱怨芒果和火鸡。我真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而你现在又阻挠她的亲生儿子见她。”“我没有一点阻挠的意思。她想见就见。反正他读了那么多书之后就成了另一种人了。他原本是个可爱的孩子。如今我想他也想吃芒果了。好吧,要是他不分分秒秒想到我的厨房里来解放我,他就能得到芒果。”“他没有恶意,昂丁。”“波斯敦又是怎么回事?”“他说不想再吃低脂食物了。普通咖啡,真正的盐,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会后悔的。”“这是他的生活。”“我无所谓。要用那些人工制剂来做饭实在麻烦,假造这个,代替那个。简直就是把一顿饭从根上毁了。何况现在什么都是暂时的。我需要用来做饭的东西都留在费城了。我只是照医生三年前告诉他的方式去做。他要是把黄汤戒了,就能像平常人一样吃饭了。他还便秘吗?”“不了。别人会便秘。他只是偶尔大便不正常。但他想要些抗酸剂以防万一。告诉杂工下次带一瓶来。”“他倒是该吃芒果的人。给他润润肠。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世上会有人在早餐时吃芒果。”“我能。”

他们没听到她过来。她站在转门前,双手搭在臀部,脚尖对着门里,满面笑容。西德尼和昂丁回过头来看到她,高兴得容光焕发。“她来了!”西德尼说,伸出一只手去揽她的腰。她迈步向前,吻了他的额头,又吻了昂丁的。“睡得好吗,亲爱的?”“睡得好,起得也晚。”她坐下去,双臂抱着头痛快地打了个哈欠,“空气。夜晚的空气难以置信。闻起来简直像食物。”“你不是当真的吧,嗯?”昂丁问道,“想要芒果那件事?”“不。是。我不知道。”吉丁把手伸进头发,用指甲搔着头。“我有些挺好的肝。煎得恰到好处。配上鸡蛋。”“什么肝?”“鸡肝。”“鸡蛋和鸡肝?鸡肚子里还有什么是我们不吃的?”“吉丁,我们还在餐桌上哪,”西德尼说,“别这么说话。”他拍着膝盖。“菠萝,”她说,“我要些菠萝。”“好啊,”昂丁说,“谢天谢地,这房子里还有人头脑清醒。那女人肯定没有。”“别唆了,老婆。她有些事情要办呢。”“他也有。”“是啊,嗯,我看着他长大的,我得告诉你这一点:他有他的方式。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有自己的方式了。”

吉丁抬眼看着。“瓦莱里安原来是个小男孩?你肯定?”“嘘。”西德尼用浅蓝色的餐巾抹了下嘴,“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外出吗?”“大部分时间吧。不过我可能得乘船去一趟城里。”“干吗?还要再买些圣诞节的东西?”“对。”“你真不想吃些鸡肝吗?”“不了,谢谢,纳纳丁,我能来一杯巧克力吗?”“在这种大热天里?”西德尼问道。他扬起了眉毛,但昂丁微微一笑。她喜欢侄女这么叫她——是孩子叫“昂丁婶婶”时的含糊发音。“当然。”她说着,立即走向通往走廊的镀镍房门。走廊尽头有四级台阶,下面是第二间厨房,那儿存放着食物,装配得像餐馆的厨房。

在第一间厨房里,西德尼正在阳光中咕哝:“空调装在小屋,可住宅里却一个都没有。我敢发誓,全都是因为钱。”

吉丁舔着指尖上的甜汁:“我喜欢这样。让夜晚显得好多了。反正太阳一落下去就凉快了。”“我可是白天干活的,姑娘。”“我也是。”“你还管那个叫干活?”“那确实是。”

西德尼嘬着牙:“运动。从杂志上剪下图片。逛商店。”“我还打字,”她说,“去商店要乘二十三英里的船,之前还要开车穿过丛林、沼泽……”“你最好别让他听见你把这岛上的任何东西叫做丛林。”“好吧,他是怎么叫的?杜伊勒里公园吗?”“你知道他怎么叫的,”西德尼边说边在背心口袋里找牙签,“十字树林。”“我希望他错了。”吉丁大笑着说。

昂丁进来了,蹒跚地跨过几级台阶,皱起了眉头。“这房子里有些东西喜欢又苦又甜的巧克力。我有六盒八盎司的,现在只剩两盒了。”“是老鼠吗?”西德尼问道。他的样子挺关心。斯特利特先生和其他几家人凑钱买了猫鼬,用船运到岛上来消灭蛇和老鼠。“要是老鼠会叠包装纸,好吧,那就是老鼠。”“嗯,那又是谁呢?整座岛上不超过十五个人。瓦特一家已经走了,希鲁顿一家也走了。”西德尼说。“也许是丢维尔那边新来的人吧。我听说雇的又都是菲律宾人。一共四个。”“算了,纳纳丁。他们干吗要走那么远的路来这儿偷一块巧克力呢?”她侄女手指上转着一只餐巾环。

昂丁往一只深平底锅里倒了一点水,放进一块巧克力。“唉,反正有人偷了。不光是巧克力,还有依云矿泉水呢。半箱都没了。”“准是杂工,”西德尼说,“要不就是这里的某个土著女孩。”“不可能。杂工不会进宅,除非我跟在他身后,而那些土著女孩,我是不会让她们进屏风门的。”“你不知道,昂丁,”西德尼说,“你不是每分钟都在这儿。”“我就是知道,我了解我的厨房,比对我的脸还清楚。”

吉丁解开她三角背心的绒绳,向她的脖颈扇着风:“哈,我来告诉你吧,你的脸可比你的厨房好看。”

昂丁笑了:“瞧瞧谁在说话。给凯伦公司当模特儿的姑娘。”“是卡伦,纳纳丁,不是凯伦。”“管它呢。我的脸可没印在巴黎的每本杂志里。你的才是呢。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了。让那些白人姑娘都不见了。从杂志上消失了。”她把牛奶搅进巧克力酱,笑着说,“你妈妈看到会很开心的。”“你觉得你还会再干那一行吗?”西德尼问她。“也许吧,不过一次就够了。我现在想做自己的事了。”

他们再一次看着她,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昂丁端过巧克力,放到桌上。她摸着吉丁的头发,柔声对她说:“别离开我们,宝贝。你是我们的唯一了。”“奶油?”吉丁笑着问道,“有奶油吗?”

昂丁在冰箱中找奶油,西德尼和吉丁则转向窗口,因为他们听到砾石小路上有脚步声。每逢星期六,杂工都会用自己的桨划着自己那艘船头上印着褪色蓝字“法国价值”的泥色小艇独自过来。今天是星期六,又没有晚餐聚会和特殊工作,他就没有带上一个当地女人——用西德尼的话说,可能是他老婆、他母亲、他女儿、他姐妹、他情妇、他婶婶,甚至他隔壁邻居的女人。在十字树林的居民们眼中,那女人的长相每次都稍有不同,唯一不变的是那顶嘉宝式的帽子。他们都把那女人称作玛丽,这绝不会出错,因为岛上凡是受过洗的黑人妇女的名字里都有玛丽。偶尔一次,杂工也会带来一个骨架瘦小的女孩。根据她选择的画眼妆的方式来判断,她可能有十四岁,也可能二十岁。

西德尼会乘威利斯吉普到小码头上去,和全船的人一起驶过美丽的平川,然后穿过“夜胸”——塞德维沼泽——一言不发,因为他宁肯由他妻子对他们发号施令。杂工有时会大着胆子评论一两句,但玛丽和小骨架的女孩从来不说一句话。她们只是安静地坐在吉普车里,在凶狠的陌生人的目光下藏起头发。西德尼可能会保持一种高雅的沉默,但昂丁却对他们说个不停。杂工会回答她,而玛丽除了在被逼得太紧的时候用法语说一声“是,夫人”之外从不吭声。昂丁在接连几个月内想找个肯在室内干活的玛丽,却未能成功。既没有明确的拒绝,也没有一般性的解释,每个玛丽都把土豆、锅、纸袋和削皮刀拿到户外,到厨房门外的院子里干活。这事让昂丁恼火,因为这样一来,院子看起来既脏又缺乏特色。在她的坚持下,杂工带来另一个玛丽,但这个玛丽还是拿着虾桶去屋外剥皮、抽线。其中一个甚至拖着熨衣板和一篮衬衫去外面熨。昂丁让她把东西都拿回屋里,从那以后,她们便把亚麻布衣服带到法兰西王后岛上与细布衣服一起熨。

不过,杂工倒是很随和。他不仅在城里为他们跑腿,还在家里清扫、拖地、剪枝、修花、移植、搬石、拖走枯枝败叶、喷水、打桩,以及擦洗窗户、整修瓦片、平整路面、装锁、抓老鼠,总之是各种杂活。专业维修工一年来两次。他们是四个年轻人和一个年纪大些的,都是白人,乘一艘工具船来。他们清理下水道,磨地板并打蜡,擦洗墙面和屋瓦,检查管道和线路,给百叶窗上漆和封装,清理明沟和出水口。单单从岛上十五户人家赚的钱就足以使他们的生意兴旺发达,何况他们在一年之内还要为其他私人和半私人的小岛干活,因此他们能在法兰西王后岛上驾驶着奔驰车或雅马哈摩托车到处跑。

此时,三个人都望着窗外那个老人,仿佛要用自己的眼睛从他眼中发现对巧克力和瓶装水难以遏制的渴望。杂工的面孔没什么可欣赏的,但他的牙齿却赏心悦目,不但白得像石头,还像药店里摆的牙齿模型那样排列整齐。

昂丁大声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她巴不得他识字,那样的话她就不必把需要干的杂活的清单背上三遍以免他忘掉:一只红色的脚锁箱、一瓶抗酸剂、圣诞树、沙利度胺,还有取下砖头——但她觉得要是提及火鸡,简直会完蛋。

第二章

一座睡着人的宅子既封闭又敞开。如同耳朵,它可以抵制轻易的穿透,却无法应付攻击。好在加勒比地区不存在恐惧。盯视熟睡者的无眶之眼算不上威胁——那不过是一种警醒,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因为那样的眼睛没有眼睑,也没有盈亏。在加勒比,没人谈到弦月或半月。月亮总是圆的。总在漂泊和好奇。月亮对它看到的东西从不感到惊异,却也绝不厌烦:一对做仆人的夫妻背对背睡觉。男人只穿睡裤,光着上身来抵御热气;他妻子则穿着高级密布衣裤,连脖子都不露,表示对热气毫不在乎。他们的安全感在后背上。双方都感觉得到它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知道其配偶稳定又能干的脊柱就在转身可及的距离内。所以他们的睡眠是平静的,相互支持的,不像楼上那个穿一身棉布睡衣的老人。他白天在花房里会不时打盹,以致晚上难以入睡。有时他需要半球形杯的白兰地才能入眠,即使如此,他仍会在自言自语中打发掉整夜;先是和手腕悄悄聊天,然后把听到的、需要传达的消息告诉天花板。一旦他说得痛快——找准了词,甚至拼出了一些关键词——就会像个可爱的小男孩一样高兴地轻笑起来。睡在另一间卧室的妻子已经小心地爬上楼梯上了床,她拿着装好并锁上的行李箱来到门边:她涂过指甲,皮肤上擦了点油,头发别好,牙也刷过了——满口牙齿都闪亮而整齐。她的呼吸依然很急促,因为她刚做完十二分钟的加拿大空军体操。后来她的呼吸减缓下来,在她睡觉用的面罩下是紧贴平静的眼皮的两颗浸过金缕梅汁液的棉球。她对睡眠充满希望,因为今晚她可能会做个该做的梦。与她的卧室一门之隔的隔壁(她已有一年没在这栋宅子中居住,特意选了一间客房而非主卧自用),一个年仅二十五岁的年轻女人还大睁着眼。又是这样。她刚躺下就立刻睡着了,但一小时后就被关于大帽子的梦骤然惊醒。那是漂亮的女式大帽子,就是瑙玛·希拉、梅·韦斯特和珍妮特·麦克唐纳戴的那种,尽管她这种年龄不会看过她们的电影,即使看过也不会记得。羽毛。面罩。花朵。檐是扁平的、下垂的、卷起的和圆的。那些帽子在一阵飘忽后包围了她,惊醒了她。她躺在那里,在月亮的目光的注视下,不明白那些帽子何以对她如此不齿和拒斥。她才放弃寻觅恐惧的核心,便又想起了并非梦境的另一个画面。两个月之前在巴黎,有一天她去购物。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一——天气晴好,喜讯频传,她决定办个聚会来庆祝一番。她给所有她喜欢的人和一些不太喜欢的人都打了电话,然后驾车一路驶向十九区的那家超市。她清单上列出的东西一定应有尽有,不必考虑替代品和折中物。格雷少校牌酸辣调料,地道的褐色大米,新鲜的西班牙辣椒,罗望子果皮,椰子和两只羊羔的胸肉片。还有中国蘑菇和芝麻菜,棕榈心和博陶立牌的托斯卡纳橄榄油。当你刚刚被选作《伊人》杂志的封面女郎,当接二连三的纨绔子弟和嗓音沙哑的男人给你打来电话或是乘着载有波尔多白葡萄酒、三明治和小乐队的南斯拉夫旅游车到你的门外尖声喊叫,还有,当你收到一个魅力不减的老男人的信,说委员会对你的口试感到满意的时候——嘿,这会儿你到超市去买材料,准备一纸东方人为西方人设想的丰盛又平庸的菜单来恶心他们,这却会被印到《服饰美容》和《伊人》杂志里,用一种让一个二十五岁的女性印象深刻的方式:她在决定不对媒体撒谎时会显得如此年轻,而媒体却给了他们认为才十九岁的面孔一副年届三十的女人的嘴和眼。

在如此仁慈的环境中,既然知晓她既聪明又走运,购物单上的一切自然注定买得到。当幻象凝聚成一件黄色的连衣裙时,吉丁就不敢说那并不是她购物单的一部分了——对椰子和罗望子果皮的补充,有点像酸橙和西班牙辣椒的配料。这又是她的幸运。那幻象本身其实是一个身材过高的女人。吉丁清楚,在那女人长长的金丝雀黄的连衣裙下,是太过丰满的胸和臀。经理会笑着目送她走出门厅,因此,她和其余的人为什么要在店里目瞪口呆呢?是她的身高吗?是衬着金丝雀黄色连衣裙的柏油色的皮肤吗?那女人在货架间走过,她多色的便鞋似乎在地板上踩出了金子的印迹。她的两颊上各有一个倒V字形的印记,她的头发用和她的连衣裙同样颜色的头巾固定成型。货架间的人们都毫不尴尬地直盯着她而不侧目斜睨。她既没挎篮也没推车。她所有的只是那身黄裙和多色凉鞋。吉丁将手推车掉头,又回到货架间,她告诉自己要再看看蔬菜。那女人在奶品区低头打开一个纸盒,挑出三个鸡蛋。然后她把右肘放在左手上,把鸡蛋举在耳垂和肩头之间。这时她抬起眼来,人们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强烈得简直能烧光睫毛的东西。

她举着鸡蛋,沿通道缓缓走向收银员,而收银员则试图告诉她,鸡蛋是成打或半打卖的,单个不卖——但她必须抬眼看进那双美得让睫毛相形失色的秀目来解释。收银员把话咽了回去,她想再试一次,那女人却伸手从黄色连衣裙兜中掏出一枚十路易硬币放到柜台上,转身便走。她走远了,在身后的地板上留下金色的轨迹,把所有人抛在后面。她左臂拢在腰间,右手举着那三个粉白色的鸡蛋,她走到门口时两只手又该做什么呢?谁都不知道。把手肘从手掌中移出去推开门吗?再转回来要一个纸袋吗?把鸡蛋放进衣兜吗?每个人都在心中祈求着她不要做那些,而是幻象般穿过玻璃飘出去。她确实这样离去了。其实他们不必操心,因为只要踩上门前的垫子,门就会开了。不过长久以来,他们已经忘记或是习惯了这点,直到那女人带着至高无上的美人的自信走到门前,门在沉默中遵从地打开为止,他们才亲眼得见。

吉丁现在不会承认,但当时在超市里,她和其他人一起透不过气。只是那么一点,只是突然吸了一口气,只是片刻的吸气,然后那个女人中的女人——那位母亲/姐妹/她,那个难以被影像记录的美人——就把人们的呼吸都带走了。

那女人走过超市橱窗时,吉丁的目光追随着她的侧影、她的背影——一路追随到不再有玻璃橱窗的世界尽头。而在那里,就是在那里——就在即将让世上的全部美好、生命与呼吸消逝的灾难来临前的瞬间——那女人猛地向左转头,径直看向吉丁。那双不需要睫毛的美目转向吉丁,双唇微启,齿间喷出一道唾液的箭,射向人行道和倾倒的心。其实这本就无所谓。你一旦堕入爱河,气恼就是多余的,侮辱是不可能的。你嘴里咕哝一声“婊子”,但那种饥渴绝不会离去,绝不会合上。它明摆在那里,随时会被另一条金丝雀黄的连衣裙、另外三只握着白色鸡蛋的柏油色的手指,或是足以烧光睫毛的美目所勾起。

吉丁的好运还在继续。晚餐家宴令人难忘,堪称无懈可击。生活如同芝麻菜叶一般碧绿而优美地弯曲着。毫无瑕疵。没有眼泪,也没有褐斑。她总能买到购物单上的东西。嗓音沙哑的英俊男人想娶她,和她共同生活,支持、资助和推广她。秀外慧中的女人想做她的朋友、知己、爱侣、邻居、客人、玩伴,邀她做客,做她的仆妇、学生,或只想住在她近邻。一个幸运的姑娘——为何抛下这种生活,给老亲戚打长途电话,给一位富有、对她唯命是从的旧识写兴致勃勃的请求信或求助信,甚至当她购物清单上的东西在巴黎应有尽有时随便登上法国航空公司能提供的任何一架航班飞往多米尼加?什么都不缺,连一个拥有烧光睫毛的眼睛的黑女人的唾沫都有。

吉丁溜下床铺,走到窗前。她跪到地上,双臂交叉放在窗台上,把头抵在窗玻璃上。她把手背举到嘴边,用牙齿轻咬着柔软的皮肉。她揣摩不透,那女人侮辱的姿态为什么会使她出轨——把她震离常规之外。她为什么想让那女人喜欢和尊重她。那诚然让她把兴趣从杂志封面和学位中抽离。在窗外,她能看到溶溶月色下小岛另一侧的群山,如瓦莱里安所说,那就像一百名骑手骑着一百匹马。小岛就是因此而得名的。他曾经指着远处的三座山峰给她看,但吉丁初来时陪伴她们周游全岛的玛格丽特却对此只字未提。一个骑手。只有一个。因此岛名中的 “骑士”用的才是单数。一名法国士兵骑在一匹马上,而不是一百名。这个故事她是从一个邻居——瓦莱里安售出住房的第一家买主——口中听说的。但瓦莱里安还坚持他自己的故事,他更喜欢百骑的说法,觉得它更准确,因为他是听米歇林医生讲的,医生住在城里,对全部故事一清二楚。“他们还在那儿,”他说,“如果你在夜里走到那地方,还可以看见他们呢。不过我认为我们不会相见。如果他们像故事里讲的那样一直骑马奔驰,就会和我一样疲乏了,我可不想遇见比我老、比我累的人。”

也许他们并不老,吉丁望着窗外想。也许他们还年轻,还在骑马。一百个人骑着一百匹马。她想象着一波又一波的骑士,可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了在巴黎邂逅的黄裙女人。她又爬上床,竭力确认困扰着她的感情。

那女人在某种程度上让她感到孤独。孤独又虚伪。或许是她反应过度。那女人出现时她正面临一个重大抉择:在那三个嗓音沙哑的男人中,有一个是她最想嫁的,那人最急于娶她,是个令人激动、机灵、有趣、性感……的男人,是吧?我猜我要嫁的男人是他,不过我不知道他想娶的人是我或者仅仅是个黑人姑娘?而如果他要的不是我,只是长得像我、言谈举止也像我的任何黑人女孩,当他发现我讨厌大耳环,我不需要拉直一头鬈发,明戈斯只会让我昏昏欲睡,有时我还想尽情释放躯体内的灵魂——不是美国人,不是黑人——只做我自己,这时他会怎样?假如我们婚后他和别人睡觉,我该怎么办?我会有他带妮娜·冯去度周末时的那种感受吗?他说,他对我的反应感到惊讶。我们不该对彼此坦诚吗?他不要以谎言维系的关系。我呢?后来我们下了决心,订下日期——没有婚礼,只有婚姻——他扔掉了旧床垫,买了个新的,他说这是让我们在上面一天天变老的新床垫。

后来是杂志封面,再后来她拿到了学位,然后就是那穿黄裙的女人。随后她就逃开了,因为瑞克是白人,那女人向她吐唾沫,而且她得来看她的婶婶和叔叔,看看他们有什么感觉,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白种欧洲人不像白种美国人那样坏;他们会理解这一点的,不是吗?她上的那些学校、她在那儿交的朋友都愿意看到她待在巴黎。他们到处吹嘘这些。当然,她并非需要他们对任何事的看法。她母亲去世后,他们就是她的亲人了——但除了小时候在瓦莱里安的宅子里消夏之外,她从来没和他们一起生活过。在大学毕业后就压根儿没有过了。他们是一家人,他们劝服瓦莱里安为她付学费,而他们则寄给她别的开销,反正也没别人花他们的钱。纳纳丁和西德尼对她至关重要,但他们的想法对她却无关紧要。她曾让他们静下心来沟通,在动手做任何事之前先理出头绪。到目前为止,她只是在哄他们开心,还没说什么涉及她计划的决定性意见。当他们问及她对那个给她打电话、每周给她写信的瑞克是否认真时,她假装什么都没有。她想回巴黎去,只是为了取回她的东西。在纽约有件小工作,她准备先干着,今后她想做自己的买卖,一家画廊或精品店什么的……她这样告诉他们,观察着他们的面孔,然后嘛……嘿,他们可以一起做些事情,这样他们就可以最终像一家人似的住在一起了。他们开怀大笑,但他们的眼睛告诉她,他们乐于和她一起开店,不过任什么也无法把他们从干了三十多年的工作中拖开。

吉丁踢掉床单,把头埋在枕头下躲避晃眼的月光,也挥去那个穿黄裙的女人的身影。

吉丁下床眺望远山的时候,瓦莱里安就醒来了。他结束了对天花板的倾诉,在手腕上准确地拼写出这样一条信息:这些冰箱出了大毛病,透视错误的暴力意味更多而且不可能是煤炭笔记。他为白天的事态变化烦恼,匆匆嘬饮了白兰地,而且躺下来想了一阵事与愿违的事情:与别人不同,他被推到了决策者的位置上,但在为了退休而斗争。

他三十九岁时曾发誓要在六十五岁时准时退休,他那时还没有开始过辗转于总经理专用洗手间和他的书桌——大理石笔架上插着的圆珠笔笔芯已经变干,铅笔削得又长又尖——之间的日子。他还下了决心,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他叔父们那样让人厌烦的企业家:固执己见,到处插手,用指甲抓住办公桌不放;在与老客户或食品及药物管理局的新官员关系紧张时用随和、风格或其他一些老式公司的魅力解决争端,一年风光上一两次。他的叔父们对他很好。他们的母亲(瓦莱里安的祖母)有四个儿子,每个婚后生的都是女儿。只有瓦莱里安的母亲生有一女一子,而他就成了家族的未来。瓦莱里安的父亲过世时他只有七岁,叔父们凑在一起安抚彼此,敦促大家共同接手教育他们侄儿的任务,因为道理“不言自明”,他是糖厂的继承人。为了显示他们的爱和期望,他们还以他命名了一种糖果:瓦莱里安。红白相间的盒子装的红白相间的软糖(白的是薄荷味的,而红的则是草莓味的)。瓦莱里安糖果后来被证明是一个缓慢的、真正的败笔,尽管没有给资金带来困扰,因为那是用他们的主要糖果品牌——“小无赖”剩余的糖渣制作的。“为什么会这样?”叔父们问道。“命名太娘娘腔了。”“娘娘腔?”“是啊。就像‘瓦伦丁’一样。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孩子坐在马路边上,嘴里含着那些小巧的糖果?我们只能在应季方面下功夫。比如情人节。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们准备些带果仁的糖呢?”

在东部和中西部,这些糖果无人问津。它们被摆在电影院展柜和糖果店的货架上,直到硬得像石子,粘在一起像葡萄。“毕竟还有人买啊。”叔父们说。“黑小子,”零售商说,“黑小子们买这种糖。马里兰,佛罗里达,密西西比。也就回本了。把这种女里女气的玩意儿卖给黑小子,谁都赚不到一块钱。”“可是,等到他们到了北方,难道就不想要他们在密西西比能买到的东西吗?”“见鬼,不想。他们都在离开南方。他们一旦搬走,就想把那玩意儿撇下。他们不想勾起旧事。阿拉加糖浆在纽约算是死了。还有金尘皂、‘瓦莱里安’,都卖不出去。甩卖了吧。”

但他们没有甩卖。至少没有马上这么办。叔父们让那个品牌在南方自然销售,直到四十年代初食糖短缺,即使在那时,他们仍不懈地为该品牌继续存活而奋战:他们在浴室里想,在午餐桌上想,他们阅读食品工业文献并召开内部决策会议,商讨是否要在密西西比生产一种镍盒装的瓦莱里安糖果,那里的甜菜极其便宜,劳力也几乎不要钱。“哦——瓦莱里安!!”盒子上写着。仅此而已。连糖果本身或是吃糖果的笑脸都没画上一张。瓦莱里安感激他们的努力,但也承认那是出于感性而不是精明专业的头脑,于是再次发誓,就算之前不行,他到六十五岁也一定会退休,而且绝不让他的东家身份把他拴在那个位置上做头蠢驴。他毕竟是第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并有其他爱好的股东。正因为那些其他爱好——音乐、书籍——他才在与一个不爱他的女人度过九年无儿无女的婚后生活,扛过漫长、可恨又发霉的离婚独居,经历入伍与退伍后仍能坚强如初。战后,他去缅因州参加一次食品工业机械展销会,其间走出屋子,想吸一口冬天的空气。就在那儿,在一辆载着北极熊的彩车上,他看到了缅因小姐。她那么年轻,美得那么令人措手不及,他倒抽了一口气,呛得直咳嗽。她全身红白相间,就像“瓦莱里安”糖果一样。于是,已经三十九岁的他表现出了他的叔父们曾有过的同样的感性。这使他的决心更加不可动摇,除去对公司、对企业的敬意,他要像他们要求为他们工作的瑞典人和德国人那样,在六十五岁退休。这终归是个家族作坊。他们用了一点食糖和一点可可,过着不错的日子——不光他们自己,还有九十个外人,住在厂区附近的邻居待在那儿,喜欢那儿,主要因为不论早晚都有浓郁的糖果气味迎面扑来。嗅到气味简直就等于吃到糖果,何况他们也真的能吃到——当年,“小无赖”的糖渣会被按时送给孩子和无家可归的男人。当那些流浪汉在通往俄勒冈或者科罗拉多希尔达一个收容所的火车上醒来的时候,就会想起费城可口的气味,心情里的那份愉悦远胜过想起那里的女人们的时候。对那些在糖果空气中长大的孩子而言,童年永远挥之不去,这很可能就是他们永远长不大的原因。他们搬到达拉斯和阿尔图纳,洗耳恭听别人讲童年的故事,毫不眼馋。他们很少描述自己的童年,因为你怎么能使别人了解它是什么样的呢?你只能说上一句“我们家附近有一家糖果厂,气味好极了”。因此,他们把童年保存在自己心里,比他们在达拉斯、阿尔图纳和《新港新闻》保存得更久。

斯特利特兄弟糖果公司从未抛弃过邻里,也没有忘记过工人。公司就在原来的厂区、原有的厂房背后扩建了;他们雇用了更多的销售人员,甚至在买下机器取代了原先的瑞典和德国女工时,本着对斯塔兹奶奶和这家企业的尊重,仍然留着她们做别的方面的工作,尽管他们显然并不需要她们。到瓦莱里安接手时,他们已经有了六个不错的品牌,那些女工全去世了,只有叔父们还健在,也正是出于对企业和其在邻里的传统地位,以及对附近居民的好心的同等尊重,他才决心在变老年痴呆前于六十五岁退休。

他娶了缅因小姐,她生下男孩之后,他和他的叔父们一样舒了一口气,但没有受到诱惑,用他儿子的名字去创立一个新品牌。到那时候,他们已经缩小了“小无赖”包装上的帽子,没人会再把它和罗斯福总统联系起来了。(这是在叔父们纵容下犯的一个错误,因为该品种是他们那个工作狂母亲创制的,作为对她小儿子——与总统同名,都叫西奥多——的奖励,后来又用于贩卖以赚取零用钱。她创制的是大块的巧克力糖果,类似姜饼人,但后来大规模销售时就小多了。)如今你已经很难见到“小无赖”纽扣糖了。这么多年来,瓦莱里安从未背弃六十五岁退休的时间表。他一直为此做着准备。没花多少钱就在加勒比海买下一座小岛;在远离蚊虫的山上盖房子,在他有时间而他妻子也没有心血来潮去别处时到那里度假。这些年来,在地块广大而买主谨慎的条件下,他卖掉了岛屿的一部分,但仍与其他人保持着距离,保持着在六十五岁时让出公司、由他儿子接班的梦想。可惜他儿子对“小无赖”或隐居小岛缺乏兴趣。瓦莱里安十分失望,因此同意把公司卖给一家糖果大亨,两年之内产值居然提高了两倍。瓦莱里安把注意力转向整修住宅和土地,完善岛上的邮政,对比着美国公民的居住税估量法国公民的殖民税,消灭鼠、蛇及其他害虫,修整地形以便更舒适地居住。在确定迈克尔永远不会与他亲近时,他便修起那座花房,用人工控制下永不凋谢的生命来迎接死亡。看来这是他简单又卑微的希冀。正常,体面——诚如他的一生。美好,慷慨——诚如他的一生。除了西德尼和昂丁,似乎无人能理解这点。他从不自渎,而且认为养生这种事是俗气而徒劳的。他对体面的要求颇有人情味:他从不欺骗任何人。只要他能选择,甚至有时不能选择时,他都做了更好的事。他从不吝啬,也从不挥霍,他的原则总是通情达理的。他曾打过网球和高尔夫球,但主要是为了生意,而不是出于乐趣。他也曾和朋友及客户无数次地讨论他正在加勒比建造的住宅,讨论土地的价值、免税额、建筑师、设计师、空间、线条、色彩、微风、罗望子树、飓风、可可、香蕉和木棉花。曾经有两三个姑娘帮他进入了五十岁(很不错,很不错)。玛格丽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恼火。她们只是五十岁后的海洋里的救生员,帮助他游上了岸。大战期间,他一度想过他生命中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却始终没有任何事发生。他从未收到任何这个世界所期待的消息。他知道那消息不是他发出的,他还没有设想出消息,但他相信他是合格的传递人。那种事不曾降临到他头上,于是他以一个光棍的身份原封不动地恢复了社会生活。直到他邂逅了缅因小姐(亚军那位眼红的祖父拥有的一家报纸称她为“缅因第一美人”),她打扮得就像以他命名的那种糖果。他的青春就在她的红衣白裙之中,那是一个雪白的、情人节的瓦莱里安。北极熊的新娘成了他的妻子。婶母们对他娶了一个平民出身的十多岁少女的反感,几乎因为他儿子的出生而即刻瓦解了。于是瓦莱里安不再需要青春,他的儿子便是他的青春。如今男孩已长大成人,却永远稚气未脱,因此瓦莱里安想再次拥有自己的青春并找一个地方来度过它。他的青春在父亲过世的时候便被夺走了,他母亲、婶婶和姑姑一下子全都从爱说笑的大女孩变成了悲痛严肃的老妈妈,她们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努力禁止他为丧父而感到哀伤。所幸有一个成天醉醺醺的女人为他们洗衣服。尽管他在六十五岁后又留了一年处理变更事务,又用了一年确保诸事已经到位,但总算在六十八岁那年退休,归隐十字树林,心安理得地靠着白兰地沉睡。

玛格丽特既没有做梦也没有睡熟,尽管凝视着她面孔的月亮如此确信。她正经历着失眠症的可怕折磨——没有醒来,本属于睡眠的空间充满一些单调的念头。破布头,堵住下水管的布和团皱的纸餐巾。旧日的悲伤和窘迫,忌妒与冒犯。都是些不光彩的片断,既没有深到会梦见,也没有浅到会忘却。不过她还抱着入睡的希望,觉得自己可能会做该做的梦,或许可以借此驱散她忘记东西名称及用途时折磨着她的偶尔的失忆。那种症状多半发生在吃饭时,以及若干年前她用公主牌电话的那次——她想把听筒跟她的汽车钥匙和通信录一起塞进钱包。这种情况很少,但那种受惊的阴沉感却足以持续很久。与朋友共进午餐后,你可能会走进女卫生间,把唇膏从管中旋出,却突然想不起那是要用来舔舐还是为了写自己的名字。由于无法预料这种毛病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总有一种淡淡的恐惧纠缠着你——只有睡眠时除外。这位美人带着宁静与希望的脸蛋遗传自一对长相平凡的父母:约瑟夫和莉奥诺拉·罗迪,他们曾经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们漂亮的红发孩子。通奸当然未被列入考虑(莉奥诺拉直到六十岁以后才让人们看到她光腿的模样),但那头发使乔感到困扰——在餐桌上吸引了他的目光,让他食不下咽。他看到小玛格丽特的皮肤像知更鸟的蛋壳一样细润,简直有些发蓝,便搓起拇指。莉奥诺拉耸耸肩,把一块比缅因州还要古老的缎带罩在头上。她和丈夫一样不解,但没有那么大惊小怪,虽说在九点半的弥撒时看着有点可笑:玛格丽特的头在她其余孩子煤黑色的头顶之间如余火般闪光。她无法解释原因,也没有试图解释,但乔却不停地搓拇指,一边盯着他小女儿男孩般的蓝眼睛。他把拇指搓来搓去,直到猛地用拳头敲了一下太阳穴,一下子想起了布法罗。住在布法罗的姑奶奶塞莱斯蒂娜和艾丽莎——一对有着藏红花色头发和北方人白皮肤的双胞胎。他大呼小叫,开始对人讲他那对在布法罗的姑奶奶,其实他从六岁起就再也没见过她们了。他提及她们时,他的兄弟们连连高声称是,但他仍觉得他从朋友们的眼光中看出了怀疑。于是他开始接二连三地写信到布法罗,邀请那对双胞胎姑奶奶到南苏珊娜来。她们很高兴接到他的信,但对这位已经记不起的曾侄孙突发的热情感到困惑。长达一年的时间,她们借口年事已高,一次都没有来访,直到乔提出由他来付公共汽车费。“哪儿?”莉奥诺拉问道,“让她们睡在哪儿?”而乔则扳起手指:阿道夫、坎皮、埃斯特拉、塞萨尔、尼克、努齐奥、米克莉娜或任何散居在县里各处的罗迪们。莉奥诺拉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把比缅因州还老的缎带罩在头上,随后便去望弥撒,求圣母保佑她家里平安。

姑奶奶们来了,乔到车站接她们的时候看到她们藏红花色的头发已经变成了大蒜色,就又敲起自己的太阳穴。不过,聊胜于无的是,他在众人面前款待她们时提起她们失去的火红的头发,她们笑着承认,说它自然已经不见了——这就足以向大家证实,那样的发色和那样的皮肤一度存在,因此经过四代之后在玛格丽特·莱诺尔的小脑袋上再现,完全是合乎情理的。它在她身上仍然留下了痕迹——那种颜色让她那样漂亮。布法罗的姑奶奶们回去之后,乔和莉奥诺拉便不再理会她了。或许是她的美貌让他们有些畏惧;或许他们只是觉得,唉,至少她还长得漂亮。她不用担心了。他们退向一旁,由她去了。他们照顾她,却收回了关注。他们把力气花在其他不漂亮的子女身上;他们不再把已有的知识和信息传给这个漂亮孩子。他们把知识存储下来,分给那些需要培养性格的孩子。他们把余下的精力用来解决在一个不想让他们留下的县里生存下去的问题。在土地开冻后的月份里,乔和他的兄弟们在地上打了一个洞。他们用煤渣块砌墙,封顶,设了一个厕所和一条煤气管道。罗迪们一点点从院子对面的拖车中搬进了煤渣围墙的地窖。考虑到缅因州冬天的酷寒,全家人挤在里面就算相当暖和了。随后,乔又造起第一层的墙壁,到一九三五年,一家六口已经住进罗迪兄弟们用自己的双手建起的七间屋的住房里。莉奥诺拉把拖车租了出去,但是留下后院种植她毫无原因地喜欢的辣椒、玉米、大倭瓜和耧斗菜。但玛格丽特总对那拖车情有独钟,因为她觉得在那里,疏离感不会趁虚而入。在徒手建造的住宅中,以及后来在切斯塔街上的大砖房里,在她父亲和叔父们购进两部卡车成立了罗迪兄弟公司之后,孤独感只会部分地从叔父们和姑婶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来,更多的则存在于莉奥诺拉和约瑟夫·罗迪的头脑 (而非心灵中)而难以接近。因此她在高中毕业八个月后出嫁时已经不必离家,因为她早就走了;她不必离开家人,他们早已撇下了她。除了她给他们的钱和简短的电话外,她仍是离家在外的。事情一直是这样:她离开,而别人则待在他们所归属的地方。她在上下楼梯;而别人似乎已经在什么地方扎下根了。她在拖车的两级水泥台阶上;在手建住宅的六级木梯上;在被戴上美女桂冠时所在运动场的三十七级看台阶梯上;在瓦莱里安·斯特利特住宅极宽的百万级台阶上。她幸运地爱上并嫁给了一个拥有比她的小学学校还大的住宅的男人。那栋住宅有三层,遍布珠灰色的姓氏首字母S——杯子上、托盘上、玻璃杯上、银器上,甚至在他们的床上。当她和瓦莱里安舒适地躺在床上面对彼此、脚趾相触时,被子折边和枕套上的珠灰色字母S环绕着她,让她像电影《蝴蝶梦》中的琼·方登一样浑身僵硬。直到听丈夫说他的前妻与此无关,是他祖母制作了一些花押字母,并由他母亲把剩下的完成时,玛格丽特才感到踏实。但当他外出,这栋空旷的大宅子里只有一对黑人夫妇满脸不友好地伺候她时,她仍无法摆脱那种被淹没的感觉。在宅中独处时窥视一个房间,看来还可以,但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却听到身后有隆隆声,而她又能对谁讲这些呢?当然不能告诉两个黑人。她只有十七岁,甚至不能像主妇那样吩咐他们。她想,大概和客房服务差不多吧,于是就叫他们把她要的东西拿进来,他们照做了,但在她喝着可口可乐说谢谢时,他们笑得意味深长,她恨这种笑。那个叫昂丁的女人做饭和打扫;那男人也干,还要在早晨陪瓦莱里安聊天,掸刷他的衣服,送一些去洗衣店,送一些去干洗店,有些就彻底不见了。在家里她无事可做,只能在孤寂中自娱自乐,这已经够糟了,而与瓦莱里安的朋友一起吃饭更糟。在那种场合,男人们谈论音乐、金钱和马歇尔计划。她对这些一无所知,但她从未傻到假装明白或者想加入谈话。太太们围绕这些话题聊着,或者插进去说两句笑话,就像奶油甜煎饼的馅里有了绿斑点。一次,她给一位太太指引楼下的女卫生间,那人问她在哪儿上的学,她说在南苏珊娜。那女人又问那是什么。玛格丽特说,南苏珊娜高中。那女人对她咧嘴大笑了好久,然后拍拍玛格丽特的肚子:“干活去吧,快点,亲爱的。”

玛格丽特的生活内容是瓦莱里安带她去听音乐会,两个人去饭店就餐,甚至独自在家吃饭。要不就是孤身独处,由着那对黑人夫妇神秘地在宅子里飘来飘去。在婚后第四个月里,她坐在装有纱门的前廊里收听《寻找明日》,这时昂丁拿着一罐亚麻子油走过,说:“劳您驾,他们抓住琼·巴伦了吗?”玛格丽特说还没有,但应该快了。“噢。”昂丁说着,便开始给她讲解一系列角色的情况。玛格丽特本不是习惯倾听的人,在昂丁面前却是,于是她们的关系便亲密起来。玛格丽特不再害怕了(不过要过一段时间,西德尼才不会让她充满敬畏)。她期待着与昂丁聊天。昂丁的头发当时还是漆黑的,用她的话说,每月做一次造型。她们谈论瓦莱里安的家庭,南苏珊娜和巴尔的摩,那里是昂丁的家乡。昂丁正要给她示范怎么做出面包壳的时候 (当时玛格丽特已经知道那是一种荣幸,因为昂丁不喜欢和别人分享她的烹调秘方或者厨房的地盘),瓦莱里安却打断了她们,他说她应该指导仆人,而不是与他们共事。你知道,下一件事就是和她们一起去看电影。这句话大大伤害了玛特丽特,因为和昂丁一起去看场电影正是她所想的。夫妻俩为此吵了一架。倒不是因为玛格丽特认为瓦莱里安不对:她从来没见他做错过什么,而且也不相信他可能会在什么地方出错。也不是他的问题,他也没有凭那双平和的眼睛或者干脆而平静的嗓音在让你放心的同时揭你的短。尽管她在争辩中所捍卫的主题是昂丁(即使不是所有的黑人)和他们这些做主人的一样好,她自己却不相信这点,何况那也不是分歧所在。瓦莱里安对昂丁与西德尼从不粗暴,事实上他还纵容他们。不,焦点不在于与黑人为伍,而在于她的无知和她的血统。那是一场糟透了的争吵,他们俩第一次对彼此说了令人悔恨的话,在夜里,他们的脚趾不再相互触碰。这可把玛格丽特吓坏了——害怕可能失去他。虽说她放弃了看电影的想法,而且还在一个下午偷偷溜进昂丁的厨房,但她接受了那位夫人在卫生间给她的忠告,“干活去吧,快点”。孩子出生以后,一切都改变了,只有身后的隆隆声越来越大,甚至在她抱着孩子穿过房间时,只要她一转身,它就会在背后出现。用带迈克尔走上那些宽大如同键盘的白亮台阶来教他数数令她喜惧参半。一、二、三……他的小手握在她的手中,一边登上一级级台阶,一边重复着那些数目。没人会相信,她爱他。她并不是《国家调查》中的那种女人。没人会相信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极端护犊或者怀着未竟的梦想为孩子设计未来的母亲。如今,既然迈克尔已经成人,在世上她所知道的人当中,他在她眼中是最出色的,也是最聪明、最善良的。她喜欢有他在身边,喜欢和他谈天、围着他转。并不因为他是我儿子,她告诉自己,我唯一的孩子,而是因为他有趣,而且他认为我也有趣。我对他是特殊的。并非作为一个母亲,而是作为一个人。就像他之于我。

她想住在他身边,但表现得并不像一只孵蛋的母鸡。恰恰相反。她已经毅然决然地切断了纽带,把儿子当做一个独立个体来欣赏。他只是比她的女性朋友更好的交往伙伴。更年轻,更自由,更有趣。他还是比她认识的男人们更好的同伴,那些人不是想诱惑她,就是想教导她,要么就是让她无聊死。与迈克尔在一起,她觉得自然,自在,无所畏惧。和他在一起没有竞争,没有胜利,没有标榜,不必装模作样,她就是她自己,而且在他面前,她从未忘记过东西的名称和用途。也不总是那样。他还是婴儿时似乎想获得她的一切,而她却不知道该给他什么。那时候她就爱他了。但没人会相信这一点。他们会以为她是《国家调查》上报道过的母亲们中的一员。而既然她丝毫不像她们,她终于能够睡着,不过没有做她该做的梦。

楼下,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在仆人的生活区,西德尼和昂丁轮番去卫生间,然后很快回来睡觉。昂丁梦见自己滑进了水里,她怕沉重的腿和浮肿的脚踝会让自己下沉。她还在梦中,转过身却触到了她丈夫的后背——梦消失了,焦虑也随之消失。他现在仍像往常一样在巴尔的摩,因为那里在他心目中始终是一座红色城市——红色的砖,红色的太阳,红色的脖子和红衣主教——他梦中的那座城市如今成了铁锈色。车辆、水果摊,全都是铁锈色的。他离开那座城市前往费城,在那里成了一个勤劳的“费城黑人”——这个种族中最为自豪的人群。那是五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但他最鲜活的梦境却仍是一九二一年锈红色的巴尔的摩。鱼,树,音乐,马具。那是他每晚都要做的微小的梦,在白天却从未想起。所以他从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使他恢复了精力。

现在他们都睡着了。没有什么打扰他们。当然不是月亮,黑暗中也没有脚步声。

第三章

一缕缕的雾有时来到那里,就像未嫁姑妈的秀发。稀薄苍白的发丝在不知不觉中飘荡着,直到成团地聚集在住宅周围,把窗子变成镜子,映出人的倒影。餐室中那盏枝形吊灯的六十四只灯泡在这位未嫁姑妈的发丝中不过是枚钻石别针。雾气灰蒙蒙、脏兮兮地在屋里盘旋着,洇湿了亚麻桌布,笼罩着葡葡酒。盐粒结晶粘在一起。牡蛎伸直了卷曲的边缘,沉入锅底。在那种毛茸茸的网膜中,耐心难以为继,呼吸则越发困难。“岛屿”这个字眼在这种时刻才有意义。

吉丁和玛格丽特轻拍着面颊和太阳穴,把被未嫁姑妈吻过的地方弄干。西德尼(未经差遣却适时出现)迈着黑板擦般轻软的脚步围着桌子走动。他的目光不停地盯视着大浅盘、桌上的摆设或自己的脚,或者那些他正伺候着的人的手,却从来不与他们目光相接,哪怕与他的侄女。他用训练有素的余光瞥见瓦莱里安用拇指按在汤盘边上,把它向外推了一英寸左右,当即迈回他那轻柔的脚步,撤掉那些盘子,等待下一道菜。他走到玛格丽特跟前时,一直没动刀叉的她把勺子放入浓汤中吃了起来。西德尼迟疑了一下,退开了。“你在混日子,玛格丽特。”瓦莱里安说。“对不起。”她咕哝着。未嫁姑妈抚摸过她的面颊,她抹去了她的指尖留下的湿气。“吃饭是有节奏的。我一直这么告诉你。”“我说过抱歉了。我吃饭太慢。”“这和速度无关,和步调有关。”瓦莱里安答道。“这么说就是我的步调和你们不同。”“是蛋奶酥,玛格丽特,”吉丁插话说,“瓦莱里安知道今晚有蛋奶酥。”

玛格丽特放下勺子,它碰到瓷器发出一声轻响。西德尼轻飘飘地走到她手边。

她喝汤或是什么需要用勺子的稀软食物时还好,但她从不确定什么时候困惑会再度出现:她会用叉尖刮着瓷盘,试图挑起中间印着的花朵,或者会忘记揭掉盘边摆着的苦杏饼干的软纸,把它整个儿放进嘴里。瓦莱里安会斜眼瞪她,但明白她感到焦虑,所以一声不吭。龙虾、玉米棒上的玉米粒——都成问题。她那种糊涂劲儿时来时去。如果有一年不犯,她就不相信自己曾经多么犯傻。不过她在饭桌上始终小心翼翼,盯着别人怎样就餐——只是为了确定不再拿起芹菜条而非餐刀,或者向上等肋排上倒自己杯中的水而非酱汁。这会儿它又回来了。尽管昂丁为了骗她而留下果皮并把芒果插到冰里,在勉强吃掉芒果上该吃的部分之后,她漫不经心地拿叉子一扎,一片果肉便蹦了出去。西德尼又给她端上了一盘硬纸盒外形的东西。这时她犹豫起来,不知漂在她碗里的白色泡沫该不该吃。她脑中灵光一闪:牡蛎汤!于是兴致勃勃地把勺子伸进汤中,还没开始吃,瓦莱里安就开始抱怨。这时吉丁又宣布了一个新难题:蛋奶酥。玛格丽特祈祷自己能够认出来。“蘑菇?”她问道。“我不清楚,”吉丁说,“我想是吧。”“我讨厌蘑菇。”“我不确定,也许味道平淡吧。”“我喜欢趁热吃,淡淡的,茸茸的。”玛格丽特说。“好吧,但愿那就是蘑菇。在这种天气里,更可能是煎蛋卷。”瓦莱里安有点烦,做个再添些酒的手势,“这座岛上我唯一不喜欢的就是这雾。”“雾对鸡蛋可能不好,但是对于让我的头发蓬松倒是不错,”吉丁说,“我应该剪成你那样的发型才是,玛格丽特。”她用双掌把头发向下按了按,但一松手,头发马上又弹了回去,成了一团浓云。“噢,别。我的头发现在太黏了。”玛格丽特说。“不过看上去还好。所以这种发式才这么流行,不是吗?不用梳理,就算湿了也有型,而且与脸型相配。我这种蓬松式样得不断收拾,我的意思是不断下功夫。”

玛格丽特笑了。“非常适合你,吉德。让你看上去像《黑人奥菲尔》里面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尤瑞黛斯?”“唉,玛格丽特,唉,”瓦莱里安说,“是尤瑞黛奇。”“记得她挂在火车车库里的电线上时头发的样子吗?”玛格丽特继续对吉丁说。“你指的是她的腋毛吧?”吉丁问道。她感到不舒服,因为玛格丽特总是有意无意地把她带进去,暗示或明指一些她想当然的种族特点。她以抵制两者来结束这种话题,但这会使她对本不想在意的事警觉起来。

玛格丽特笑得挤起了她的男孩似的蓝眼睛。“不是,我指的是她头上的。真是好看极了。谁会注意她的腋下呢?”“女士们,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好好吃完甜点。咱们换个话题好吗?”“瓦莱里安,你能不能有一次,就一次……”“那么,”吉丁打断她,“谈谈圣诞节怎么样?这可是个我们该谈的话题。我们还没开始计划呢。有什么客人会来吗?”她从西德尼放到她面前的色彩丰富的蔬菜碗中挑了一点沙拉。“噢,我正想告诉你们,冯·勃兰茨家寄来了一封请柬……”“勃兰茨,吉德。就是普通的勃兰茨。那个贵族意味的‘冯’是瞎编的。”瓦莱里安说。

玛格丽特握住西德尼捧到她面前的沙拉碗中探出的长木勺。她小心地把蔬菜盛到她的盘子里。什么都没洒出来。她又盛了一勺,平安地倒进了盘子里。她轻叹一声,正要让吉德谢绝勃兰茨的邀请,瓦莱里安突然叫道:“见鬼,你这是怎么了?”

玛格丽特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他正瞪着她。吉德看着她的盘子,而西德尼俯身凑近她的手腕。“什么?”她说,“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挺好的,什么都没洒,什么都没破:生菜、西红柿、黄瓜都在。这时西德尼把碗放到桌上,捡起夹沙拉的勺和叉。原来她把勺和叉掉在桌上了。“噢,对不起。”她低声说,但她很生气。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们盯着她的眼神就像她尿了裤子。他们随即装出没事的样子;吉德又叽叽喳喳地开口了。“嘿,不管怎么说,他们请你们二位去就餐。小型的。”她说,“不过哈切尔家要办一个大规模的周末活动。他们想……”她停顿了半拍心跳的时间。他们板起的脸就像珠宝盒盖似的一下子关上了。“他们觉得你们愿意去过整个周末。平安夜,晚餐会;随后是早餐,下午有什么划船活动,再往后是鸡尾酒会和舞会。从‘法兰西王后’号来的雇工组成了乐队。噢,他们不是真的从那儿来的。我想是新泽西州吧,不过他们曾在‘切兹·马林’号上演奏过……”周围一片沉默,她说不下去了。“你怎么了,玛格丽特?”“咱们还是回到腋下的话题上吧。”玛格丽特说。

未嫁的姑妈微笑着抚弄她们这些未嫁姑妈的发丝。“我们不去参加那些。你是这个意思吧,吉德?”瓦莱里安喝着他的酒说。

吉丁耸耸肩:“你们打算在这儿过圣诞节,还是别的地方?”“在这儿。悄悄地。虽说我们也许会有一两个客人。”“噢?谁啊?”“告诉她吧,玛格丽特。”“迈克尔要回来了。过圣诞。”玛格丽特的笑容有些腼腆。“那可太好了。”吉丁说。“瓦莱里安认为他不会来。不过他会的,因为我答应要给他这件真正绝妙的礼物。”“什么礼物?能告诉我吗?”“一位诗人,”瓦莱里安说,“她要在圣诞节把他最喜欢的诗人给他。是这么回事吧,亲爱的?”“被你一说,我干什么都显得很蠢。”“我还以为我的评价相当公平。”“不是措辞,是语气。”玛格丽特转过头对着吉丁,“我已经邀请了B. J.布里奇斯来过节,他说他会来。他做过迈克尔的老师。”“而迈克尔还不知道?”“他不清楚。不过他会猜到的。我给了他一点暗示,挺明显的,所以他能猜到。我在信里引用了布里奇斯的一行诗。‘他走路时放射着光辉。’”“照这样,你现在就可以精神崩溃了,”瓦莱里安说,“他不会来的。你完全误导了他。”“你在说些什么?他已经在路上了。他的箱子已经海运了。”“这可不是布里奇斯写过的什么诗里的一行。迈克尔会认为你疯疯癫癫的。”“就是他写的。那首诗就放在楼上。我亲手在下面画了线。迈克尔曾经背过呢。”“照这么说,布里奇斯就不光平庸,而且还剽窃。”“也许他是引用的,要不就是一种影射。”吉丁抚摸着头发。“他会认为你疯了于是……”“瓦莱里安,不要说了。”“……就会去跳蛇舞。”“那我就和他一起去。”“这事已经没得说了,玛格丽特。”“你们什么时候能确定呢?”吉丁的声音假装轻松。“她已经清楚了。再这样下去要么是幻想,要么是存心惹我发火。”“惹你发火用不着存心。所有人只要跟你共处一室,分一块你的空气就行……”“你就不能别再用表食物的量词了吗?大萧条已经过去了。你爱在盘子里剩多少就剩多少。有的是。真有的是。”“我没必要坐在这儿听你这一套。你想毁了这个节日的印象,但你不会得逞的。我毁了自己的生活跑来这里过冬,要的回报只是一个我儿子在场的正常的圣诞节。你不会来迁就我们——我们只好来迁就你,这不公平。你明知道不公平。整件事都有点太过分了!”“这对你成问题吗?吃得太多?”“我指的不是那个。”“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对你是问题吗?如果是,我可以尽量减少。少一些我当然省心。少一些歇斯底里,少一些大喊大叫,少一些反应过度……”

吉丁一时想不出该做或说些什么,便盯着西红柿籽滑进沙拉酱汁,并开始运用心理学概论中的原理。她在这里的两个月间,瓦莱里安和玛格丽特不时相互折磨,对彼此的牢骚能编一本词典,他们一次次向她展示其中的一个个词语。她想,这纯属一桩冰与火的婚姻,而且面临崩溃。他七十岁,她就快五十了。他正在衰弱,退隐,封闭。她则正放射着落日余晖。他们自然会为小事争吵,会彼此嘲笑。自然,甚至正常。因为他们都是体面的人。即使不谈他们本人对她的慷慨和对她婶婶与叔叔的关怀,他们看上去也是很体面的。像西德尼和纳纳丁那样的体面便是体面,而这座处于纯净海洋空气中、满是体面人的住宅正是她此时想待的地方。这个充满阳光又有工作收入的假期是她重新振作所需要的。听玛格丽特和瓦莱里安争吵倒是值得欢迎的一条分散注意力的途径,就像在西德尼和纳纳丁面前扮演女儿的角色一样。

但是最近(几天之前,昨晚,还有今晚),在这些争吵中存在着星星点点的威胁。这些争吵看来已不再仅仅是结婚已久、早已熟谙他们婚姻中旁人所不知的动作规律的夫妻口角。他们像两只老猫一样互相抓咬、彼此利用,来表演一种其实谁也没有当真的争斗,他们之所以要争吵,不是因为他们认为该吵,只是想不时地交换角色来自娱自乐:有观众在场时,有力的一方会表现得像被虐待,而自私又好斗的一方却在表现被压抑者的眼与心。大多数时候,就像现在,他们战斗的平台是一个孩子,武器便是公认的人性弱点。不过,这比起她期待从他们身上看到的还是阴暗了些。滴滴鲜血,根根毛发,似乎都粘在疲惫的爪子上。也许她误读了他们的规则。也许(更有可能)她不再是一名观众。也许她现在成了一个家庭成员——或者什么都不是。不,她想,是这处地方。这座岛夸大了一切。太多的阳光。太多的阴影。太多的雨水。太多的叶子和太多的睡眠。她长这么大还从未睡得这么沉过。睡眠中的静谧变成了清醒时的疯狂。事情就是这样:疯狂潜伏进了瓦莱里安和玛格丽特有规律的争论中,颠覆了他们的规则,所以他们就在瓦莱里安的父亲在妻子初次怀孕时买下、距今已有七十年历史的枝形吊灯柔和的光线下龇牙咧嘴地互相瞪视。“……她从不喜欢我,”玛格丽特在说,“她从一开始就恨我。”“她怎么会从一开始就恨你呢?她那时候甚至还不认识你。”瓦莱里安放低了声音,想安抚她。“那正是我想知道的。”“起初她对你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她对我太可怕了,瓦莱里安。可怕!”“那是因为后来你不让迈克尔去看她。”“不让?我没法让他去。他恨她;他会吓坏的,只要……”“玛格丽特,要讲事实,迈克尔当时只有两三岁。他不可能恨谁,何况那是他姑姑。”“他恨,如果你有点感情的话,你也会恨她的。”“我自己的妹妹?”“至少会叫她走开。”“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就因为私下举办了婚礼而没有大宴宾客吗?你从来没请他们到这儿来,她很可能就是为这事生气了,就是这么回事。而这就是她的方式……”“我的天。这么些年来你总因为我请客太多对我大喊大叫。现在你想要我邀请茜茜和弗兰克。我不相信……”“我没那么说。我和你一样不愿意让她到这儿来。我只是想解释一下他们为什么没让我们知道婚礼的事。据我所知……”“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她请了迈克尔!可是没请我!”“斯塔西的主意。”“你认为如果迈克尔结婚,我会只请斯塔西而不请她的父母吗?”“玛格丽特,该死的,我才不在乎……”“她一向这样待我。你知道我第一天见到她时她对我什么样。”“我想我该知道,但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对不起,不知道。”“那第一天她对我说了什么?”“时间久了。”“关于我的十字架?”“你的什么?”“我的十字架。我戴的十字架。我的第一件教会礼物。她对我说,把它摘下来。她说只有妓女才戴十字架。”

瓦莱里安哈哈大笑:“听起来倒像她的话。”“你觉得好笑?”“有点吧。”“那是你的亲妹妹……我的上帝。”“玛格丽特,你用不着那么做,不用把它摘下来。你为什么不跟她说让她见鬼去?”“为什么你不?”“我不记得了。”“因为你同意她的话,就因为这个。”“同意我的新娘是个妓女?”“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只知道你让她占据了你的心,时隔三十年她还在那儿。你不肯忘掉婚礼上屁大的小事。你只想跟着迈克尔,他到哪儿你就到哪儿。你受不了他在你不在的地方。”“不是这么回事。”“你想毁了什么蠢婚礼就是因为迈克尔在那儿。你这种蠢货还活着干吗。”“我没义务坐在这儿让人指着鼻子骂!”“白痴。我娶了个白痴!”“我嫁了个老傻瓜!”“确实。除了一个老傻瓜,还有谁肯娶一个高中辍学生,还当自己捡了个便宜?”“是彩车!”玛格丽特嚷道。当酒杯碰上水仙花盆滚到他跟前时,他连看都没看。他只顾看着妻子气歪的脸和泪汪汪的男孩似的蓝眼睛。“噢,”吉丁说,“这……可能……玛格丽特?你愿不愿意……”但玛格丽特已经起身走开,留下来回摇摆的橡木门,连未嫁姑妈都胆怯地缩到了屋角。

西德尼(不用吩咐却适时出现)拿开了酒杯,还把一条新的白餐巾铺在酒渍上。随后他收走几只沙拉盘子,再给每个人摆上金边的温热白瓷盘。他从蒙着被子的蓝色暖箱中取出这些盘子时,都用一尘不染的白餐巾垫在下面,极其小心,没弄出一点声音。盘子一一摆好后,他离开片刻,回来时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蛋奶酥。他端着它凑到瓦莱里安跟前,让他检查,然后放到旁边的橱柜上,切成等份的扇形角。

吉丁打量着她的那角蛋奶酥,而瓦莱里安做手势又要了酒。好像过了良久,他才对她嘀咕了一句:“抱歉。”

吉丁笑了笑,或是强笑了一下,说:“你不该那样取笑她。”“是,我想没有。”他答道,但他的声音很没说服力,而他昏聩的凝视很是混浊。“是不是因为她想离开这里?”吉丁问道。“当然不是。一点也不是。”“迈克尔?”“对。是迈克尔。”

他再也没说什么,于是吉丁决定尽快撤离。她正在叠她的餐巾,他却突然开口了:“她很紧张。生怕他不会露面。我也紧张。生怕他会来。”

吉丁竭力想说些目的明确、哪怕只是相关的话时,又是一阵沉默。她想不出什么,于是放弃了,只说了些明摆着的事实。“我记得迈克尔。他……挺好的。”她回忆着一个穿着短牛仔裤、红发的十八岁男孩。“相当,”瓦莱里安说,“相当好。”“要是他真来了,还带着他的朋友,有什么不好的呢?”“我不知道,走着瞧吧。”“怎么?”“那是我控制不了的。我不能对我控制不了的事情负责任。”他推开他的盘子,喝起酒来。

吉丁叹了口气。她想离开餐桌,可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他想让我留下来,还是不想?他想让我说什么,还是不想?我只能问些客气的问题,催他说话——要是他愿意的话。或许我该去看玛格丽特,或者换个主题,或者反思一下我来这里的目的。“没人要你负责。”她轻声说。“问题不在那儿,不在于要不要我负责。许多生活上的鸡毛蒜皮往往是最需要控制的部分。”他用餐巾捂了一会儿嘴唇,然后放下它,“玛格丽特认为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漫长懒散的休假,是故意要伤害她。事实上我所做的恰恰相反。我打算在某个时候回去。我要回去,但实际上我是为了迈克尔才留下来的。为了保护他。”“这话说得他像个弱者。我不记得他是那样的。”“你真的了解他?”瓦莱里安惊讶地看着她。“不,并不真的了解他。我见过他两次。最近一次是你们邀我到橘县过夏天的时候。还记得吧?”吉丁昂起头,为自己的记忆力得意。“我上大学的第一年?他在那儿,我们谈过天。他……噢……头脑清醒,在我看来,很能独立思考。其实我们不是谈话,我们吵了一架。吵的是我为什么要在那所态度傲慢的学校读艺术史,而不是在别的什么组织干什么。他说我在抛弃我的历史,我的民族。”“典型极了,”瓦莱里安说道,“他觉得种族进步对人民来说都是巫术。”“我想,他想让我串贝壳珠或是卖爆炸头梳子。他说这套制度都一团糟,只有退回手工和易物的时代才能有所改变。享受社会福利的母亲们可以在家里做手工艺品、陶器,缝衣物,就像比利时的花边工,嘿,有尊严,又不必再吃福利。”吉丁微笑着说。“这的确是这个世界所期待的:二十亿个非洲陶罐。”瓦莱里安说。“他的意图是好的。”“不好。他想让一个带异国风情的民族在周围跳来跳去,给他带来异域美。那些享受福利的母亲会在那些陶罐中放什么?他对这些有什么高见?”“她们可以用来交换其他物品。”“真的?两千个葫芦换一星期的电吗?早就试过了。那叫做黑暗时代。”“嘿,陶器可不是功利主义。”吉丁放声笑着,“那是艺术。”“噢,我明白了。不是黑暗时代,是文艺复兴。”“那是好久以前了,瓦莱里安。八年?九年?当时他还只是个小男孩呢,我也不大。”“你已经长大了,他还没有。他不过说说而已,那不是他真正的想法。他的想法还在那个卖国的《小王子》的掌握之中。你知道吗?”“知道什么?”“那本书,《小王子》。”“不知道,我从来没读过。”“圣埃克苏佩里。抽空读读。别在意它说什么,看它想表达什么。”

吉丁点了点头。看来这像是她告辞的完美时机,因为她不知道他在谈些什么,而且也不想追随他的思路——如果它像他此时的眼睛一样。由于没有黑色素,那双眼睛里全是映象,如同镜子,一间又一间屋子和一条又一条走廊的镜子,每个都因另一个而成像,再把它作为自己的形象反射回去,直到最后形成一片全无色彩的色彩。她再一次动了动,想从桌边起身,可他又一次制止了她,不过这次并不激动,而是带着同情。“那年夏天他说的那些让你不愉快了吗?”“有一段时间吧。”“你明白些了吗?”“我明白我那时正在摆脱的那种生活。它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充满勇气和自然的优雅。但他的确让我想为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和我的感受道歉。我想,就比如喜欢《万福玛丽亚》胜过福音音乐。”

西德尼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他对这两个人都没把自己的蛋奶酥吃光的失望。他带着警觉而平静的神色收拾起盘子,轻手轻脚地穿过未嫁姑妈的发丝。侄女陪他的东家就餐时他的服侍是尽善尽美的,像斯特利特先生与朋友进餐时一样。盛核桃的银盘、盛桃子的配套的银碗,随后又是咖啡,全都有条不紊、不易察觉地一一摆上桌。人们几乎注意不到他是离开了房间还是站到了角落的阴影里。

吉丁用手托着下巴。“毕加索比伊图玛面具要强。他被它迷住证实的是他的天才,而不是面具制作者的。我巴不得不是这样,可惜……”她轻轻耸了一下肩。她想到在美国一年能有两三次展览机会的所有那些黑人艺术,脸上甚至闪过一丝尴尬。初中的雕塑,插图式的绘画。百分之八十令人捧腹,百分之十则是效颦之作。不过,美国黑人至少还拙劣得很诚实,而欧洲的黑人艺术家简直臭名昭著。比他们的天赋更可怜的只有他们装腔作势的姿态。除了一个例外:一位美国本土黑人如同红杉鹤立于芦苇之上的作品。“你看着很难过,”瓦莱里安说,“他一定让你感到很不好受。你早该跟我提一下的。我本想让你过一个特别愉快的夏季呢。”“确实很愉快。实际上他让我在那里用那种方式对自己进行了反思。如果那番话是我们在摩根大街上谈的,也许他就能说服我了。但是在橘县那一百二十英亩丝绒般的绿草地上呢?”她轻声笑了笑,“你能相信吗?他想让我们回到摩根大街去感受刺激。”“我们?他要和你一起去?”“就是让我们大吃一惊。他说的我们是指黑人:西德尼、昂丁和我。”“西德尼?当陶工?”瓦莱里安把目光转向他的管家,放声大笑。

吉丁微微笑了笑,但没有看她叔叔。“你可以看出他对西德尼有多少了解。我给你的不及给他的、为他备足的东西的千分之一。可你却有比他强五十倍的理智。我不介意告诉你。”瓦莱里安的语句改变了速度,变得缓慢,所以他眨眼睛的间隔更长了。“是玛格丽特干的。她让他相信,诗歌与财产不能共存。她把这片土地上最漂亮、最聪明的男孩培养成了永久的失败者。”他手按前额,停了一会儿。在吉丁看来,他几乎就要落泪了,而当他仅仅重复了一遍先前那句话时,她才不再感到揪心。“这片土地上最漂亮、最聪明的男孩。”“他没有变成你所期望的那个样子?”“没有。”“你期望他成为另一种人吗?”“我只期望他成为一个人。”“他也许是。”“是啊。一个未成年人,一只小猫,不过不活泼。抱怨,一只抱怨的小猫。总是在叫,喵,喵,喵。”“不过你不该恨他。他是你儿子啊。”

瓦莱里安从额头上撤下手,深深地盯着缩在银碗中的桃子。“我不恨他。我爱他。玛格丽特以为我不爱他。其实我爱。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他。你知道……这话听起来也许不对……可我从来都不相信她爱他。或许她爱他,用她的方式。我不知道。可是她没为他准备好,就是没准备好。如今,如今她准备好了。但为时已晚。现在她想给他烤饼干。送他去上学。替他系鞋带。照顾他。现在。荒唐。我不相信这种事。我也不相信她。他还是个小家伙的时候,有一天我回到家里,进了卫生间。我站在那儿,听到了嗡嗡的声音——歌声,从房间的什么地方传来。我向四周打量,后来找到了。在橱柜里。在水池下面。他蜷在那儿唱歌呢。那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我好多次回到家里,他都躲在水池下面。自己哼歌。等我把他拉出来,问他在那儿做什么,他说他喜欢软乎。我想,他当时两岁,两岁的男孩在暗处寻求什么呢?软乎。想想看吧,在他的房间里有多少软乎乎、可以抱着的东西吧。兔宝宝、拖鞋、大熊猫。我一直想做他的一个软乎,可我白天不在家。可她在。有时我有一种感觉,她不大和他说话,后来那种感觉就没有了。她变了,她对他感兴趣了,给他读故事,带他去看表演,逛公园。就这样能有几个月。后来我回到家里,他又在水池下面哼唱,我没法告诉你那歌有多么多么孤独。不是我的想象,真的很孤独。唉,他长大了,而她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可他像是十分想念她,十分需要她,只要她注意他,他在她面前就像个奴隶。后来她又失去兴趣了。他十二岁那年去了寄宿学校,情况有了好转。直到他回家探亲。她会做些事情,一些怪事,来吸引和保持他对她的注意力。做什么都为了让他一直看着她。她还会编造出对她自己的恐吓、攻击和侮辱——就为了看到他勃然大怒,表明他多么心甘情愿保护她。我在一旁看着,试着降低事情的夸张程度,或者证明,证明她在捏造事实。我总是试图制止,可总是徒劳。到最后只能让他生我的气。我想再要个孩子——可是她不同意。没得商量。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离家去上大学时,我算是松了口气。已经太迟了,但我依旧希望他能摆脱她的控制。我想,在一定程度上他做到了。从不回家,很少写信。有时打打电话,都是抱怨。谈印第安人,谈水,谈化学制剂。喵,喵,喵。不过据我猜想,他在走自己的路。自己的路。可是如今……”瓦莱里安转过脸对着吉丁,盯着她的下颌,“如今她又想控制他。用什么冒牌诗人来诱惑他。而且她还想和他一起回去,在他身边生活。她说只是一段时间。谁知道那有多长?一‘段’?意思是他一旦重新信任她,需要她,指望她,她马上就改变主意,离开他了。我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了,而最后见他那几次,我并不喜欢他,甚至不了解他,可我爱他。就像当年我爱那个躲在水池下哼歌的男孩一样。那个漂亮的男孩。他那笑容就像……像星期天。”

未嫁的姑妈们蜷缩在屋角,面带笑容地入睡了。吉丁张开鼻孔,想控制自己不打哈欠。再喝一杯咖啡,再喝一杯葡萄酒——什么东西都没法让她兴致勃勃地倾听一位老人的回忆。她想,我该说些话。我该问点问题,并且做些评论,而不该只像木偶似的一味微笑、点头。她希望自己眼睛中透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情,便向他扬起下颌,继续做出笑容——不过只有一点笑意,以免他要回忆的是伤感而非令人愉快的事。好久以前,她就放弃了与不感兴趣、引不起她兴奋的人相处时假意迎合或故作深沉的尝试。她盯着水晶杯上雕的花枝,心想无论他说些什么,她的反应都会完全不在点子上。她的思想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摆弄着酒杯,轻摇着里边的少许葡萄酒,让酒沿杯壁转着。“星期天。”他说这话时用的洪钟般的嗓音,就好像在以领主的身份说 “在这块土地上”或者“在整个伦敦”或者“在全巴黎”。他自己就笑容可掬,如同星期天。他的星期天。她想象不出,对这个目如黄昏、又高又瘦的老人,星期天是什么样子的。明亮的?温暖的?一间摆满鲜花的客厅?他给自己倒了第五杯葡萄酒,由于太过抑郁,太过沉迷于星期天的念头,竟然没想到要给她倒点儿。桃子和核桃静静地待在各自的银碗中。她从一个水晶盒中取出一支香烟。盒边放着一个圆形火柴盒,带有印第安地毯的图案。里面是小巧的白杆火柴,顶着一颗金色的火柴头,划的时候发出咝的一声轻爆。已有三个月而非两个月了,夜间笼罩着整栋房子的那种静谧仍然困扰着她。夕阳西下,三分钟的黛青色的天,然后是深夜。随之而来的是坚实大地上的一片沉寂。这里没有蟋蟀,没有青蛙,没有蚊虫。只有听见或想象出的人类活动的声音。金头火柴的咝咝声;向高脚杯中倒入酒时那种瀑布般的声音;整理厨房时轻微、十分轻微的咔嚓声;以及此时缩在屋角的未嫁姑妈们被惊醒时充满恐惧的高声尖叫。她们看到那双男孩般的蓝眼睛吓得惨白时便赶紧逃开,后面还拖着她们散开的头发。

她站在门洞处尖叫,先是冲着瓦莱里安,然后又冲着吉丁,吉丁连忙跑到她身边。“怎么了?怎么了?是怎么了?”

但她还是不肯停歇。她只一味地攥紧美丽的双手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叫得更大声。瓦莱里安用被酒泡软了的眼睛看着他的妻子,仿佛是他感到痛苦而不是她。“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她伤了她自己?”“我不知道。”“握住她的手,不然她真会伤了她自己。”“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随后是昂丁忍无可忍的高叫:“说话啊,女人!”玛格丽特跪倒在地,大口呼吸,终于有气吐出几个字:“在我的壁柜里。在我的壁柜里。”“她的什么?”“她的壁柜。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壁柜里。”“你的壁柜里有什么?”“黑的。”她悄声说着,眼睛死死地闭着。

吉丁也跪下去,贴近玛格丽特的脸。“你是说你的壁柜里很黑?”

玛格丽特摇着头,用手背抵住嘴。

这时,瓦莱里安自她尖叫着来到餐室以来初次开口:“玛格丽特,这里不是大都会博物馆。这里是一座孤岛上的一座孤宅。迈克尔还没来……”

可是她再次发出了尖叫,吉丁只好也叫道:“告诉我!告诉我!”“在我的东西里!”玛格丽特说,“在我所有的东西里!”“她说什么?”“去看看她的壁柜。”“拿上枪,西德尼。”昂丁成了指挥官,高声下达指令。“好的!”他回答着,穿过门跑回厨房。“要当心!”昂丁在他身后叫道。“我要不要叫港口的人,瓦莱里安?”吉丁问。“别撇下我!”玛格丽特大喊。“好吧。好吧。纳纳丁,给她倒点葡萄酒。”“她大概已经喝得够多了。”“不。她几乎没喝什么。”“我正吃饭的时候听到她脚步沉重地走上楼梯,”昂丁说,“从那会儿到现在她能喝掉一夸脱呢。”昂丁说话时嘴都不动,希望这样就不会被瓦莱里安听到了。“他在我的东西里,吉德。”玛格丽特轻声抽泣着说。“好啦,好啦。”“你得相信我。”“我在她的呼吸里没闻到一点酒味,她大概只是受了惊吓。”昂丁又嘀咕说。“你就不能把她扶到椅子上?”瓦莱里安问。他讨厌看到她那样歪在地板上。“来,亲爱的。坐到这儿来。”吉丁说。“你们在干什么?”玛格丽特又嚷起来了,想站起身,“你们干吗这样做?他在那儿。我看到他了。瓦莱里安,快点。最好让谁去叫港口的人来!”“咱们先等等西德尼,然后再叫警察。”昂丁说。“她醉了,”瓦莱里安以醉鬼的智慧判断说,“而且她整整一个小时没获得注意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她看了一圈周围所有的人。他们也都回望着她,每个人都在想,确实,他为什么不相信她呢。之后,他们听到了西德尼和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走进枝形吊灯六十四个灯泡光照下的是西德尼,他点三二口径的手枪指着一个满头发辫的黑人的肩胛骨。“就是他!”玛格丽特喊道。“上帝保佑。”昂丁说。“现在可以叫港口的人了,斯特利特先生。”西德尼说。“我来吧。”昂丁说。

吉丁一语未发。她不敢开口。

瓦莱里安的嘴张开又闭上,然后才用因饮酒而变得洪亮的嗓音说:“晚上好,先生。要喝一杯吗?”

那黑人看了看瓦莱里安,吉丁觉得那人的眼睛周围有很多空白。

第四章

骑士岛上的蜜蜂没有刺,也没有蜜。它们又肥又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尤其在正午。正午时分,鹦鹉睡了,蛇却溜下树,爬向凉快的灌木丛。正午时分,在早餐时留在兰花口中的雨水变暖了。孩子们把手指伸进花里,像挨了烫似的尖叫起来。城里人进了屋,因为中午的天空沉重不堪。他们等着吃放了许多辣椒的热辣辣的食物,以便在对比之下感到天凉快一些。他们喝甜饮料和苦咖啡,以此来分散身体对炎热天气和沉重天空的注意。但骑士岛上的房檐都很宽——窗帘都很轻,而且透光。所以天空并不要求居民分散注意力。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任何个人问题上:被包着摆在架子上的东西——那些他们总想有朝一日取下并打开的东西——或者他们每时每刻都要摩挲的东西。就像在海滩上,在消夏别墅中,在供水处,从世界各地来的游客戴着太阳镜,躺在和风中边惊叹边琢磨。住在十字树林的人那天中午也这样琢磨着,为什么一个头发蓬乱的人会被留下来吃晚饭。表面上看,一切如常。只有帝王蝶看起来对什么东西特别激动。在烈日炎炎的酷暑中如此有力地扇动翅膀对它们来说可非比寻常。它们飞近卧室的窗户,可是百叶窗一上午都关着,它们看不见任何东西。不过,它们知道那个女人在屋里。她那男孩般的蓝眼睛边缘发红,因为渴盼着一辆被耧斗菜柔化的拖车,因为渴盼着她每日领圣餐的妈妈莉奥诺拉。头上盖着比缅因州还古老的缎带的莉奥诺拉在六十岁时折好并收起她的长袜,从此穿起中短袜,配上黑色中跟的系带牛津鞋。从那可爱的短袜上伸出的健壮的粗腿从未在膝盖处交叠。

妈妈,我又回到了原点,玛格丽特想。此时,既然早餐时的雨已经停了,清新的光线便射进百叶窗,她惊奇地发现,这里和那辆拖车那么相似。她想,原点,我回到了原点。那辆拖车就像这间屋子。这一套简洁而平行的线条。所有秘密的贮藏空间和不放东西的表面。当年南苏珊娜对于奢华的概念来自老班果家族那些摆满古董的住宅:蓝色的瓶子和白色的模型,淡黄的壁纸和修复过椅面的联邦风格的椅子。但玛格丽特最爱那辆拖车,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那个非天主教徒并搬到费城后,过了好些年她才算摆脱了身后的隆隆声,既然如此,他便留下了它,把她留在这间他所谓只是被“雕刻”而非被装饰的房间里,满是密斯·凡·德罗和麦克斯的痕迹,却还是让她想起南苏珊娜的那辆拖车,在那里,她在一生的前十二年中被女性玩伴所羡慕,直到十四岁那年才发现,并非南苏珊娜的所有人都这样看待她。他们认为那小厕所并不可爱,桌子折叠起来、床铺变成沙发也不整齐美观得就像住进了你的娃娃的玩具屋。当她发现大多数人认为住在拖车里是下等人的选择时本该万念俱灰,但所幸她同时又发现,整个南苏珊娜都为她惊人的美貌所倾倒。她最终同意了他们对她的评价,可惜助益不大,因为这意味着她必须对别的女孩格外友善才能让她们别对她刻薄。这意味着有她在场的时候,老师都会晕头转向(男的忘乎所以,女的充满猜疑),在车上击退表兄弟,坐在椅子里要摆脱牙医的骚扰,并对每个三十岁以上的女人感到歉疚。私下里她既没有估量也没有得意于自己的美貌,在学会恰当地利用自己的美貌之前,她遇到了一个年长的男人,他在她面前从不会晕头转向。她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是漂亮”,仿佛她的漂亮和那辆彩车一样是可被装扮出来的,但其实又不是。她因为他看起来很惊讶而笑了。“这就够了?”她问道,而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男性的赞美做出真诚的反应。“美从来不会够,”他说,“可你一人足矣。”她从他的声音中获得的安全感,他那修得方方正正的指甲也能给予。正是这种安全感而非他的钱财安抚了她,使她觉得美貌之下的自己是重要的,在皮相下,这个玛格丽特始终如一——无个性,沉默着,却不顾一切地要取悦别人。如今她身处遥远的费城和十字树林,却仍然十分渴望她母亲的拖车,但也许并不算遥远,因为她把自己锁在其中的这间卧室是它更高级的仿制品,只是欠缺一点舒适。

玛格丽特·莉奥诺尔望着前面出神,她特别想喝咖啡,却并不想按铃召唤西德尼或昂丁,因为那就会开始她并不确定自己想度过的一天。她这一夜毫无睡眠可言,此时惊恐已经耗尽,她躺在床上,在气恼和痛苦之间摇摆。事情并没有好转。她也没有见好。她能感觉到,而且正身处其间,迈克尔正在赶来,而这是一定要出现的:有一个黑鬼在木板中间,毫不夸张。瓦莱里安当然会想出什么招数来使大家震惊,事实上,他提出请他用餐。一个被发现藏在妻子壁柜中的陌生人,一个连西德尼都想射杀的游民,瓦莱里安居然在她仍倒在地板上抖得像片叶子时请他吃饭。在她的壁柜里。干得好,真是杰作,尽管这事本身就够让人恶心的了,但瓦莱里安的侮辱更甚,他竟然认为那人在那儿也没什么。若不是迈克尔就要来了,她当天就会打点行装,这次当真要离开他了。瓦莱里安同样心知肚明,她不会这样对他,因为迈克尔回家过圣诞节对她如此重要,她不会一走了之。现在他正在花房里放那些无聊的音乐,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她很饿,想喝咖啡想得要命,但她眼下还不能就这么开始这一天。何况吉德还没敲门呢。

通常,每当玛格丽特睡过头时,吉德都会用一个微笑、某封有趣的邮件或是令人激动的广告单叫醒她。吉德会把一杯可可放在玛格丽特的地毯上(这间布满了时髦而稀疏的雕饰的房间里没有床头柜),她们会以一些提神的女孩间的闲聊来开始一天的生活。“瞧,蔻依有四种新香水呢。四种。”“我看,布鲁顿先生的情人已经走了;你接到了赴宴邀请。最好还是去,因为我认为她的情人很快就会去拜访他们的。你看过他们三个在一起吃饭的样子吗?昂丁说,那儿的厨娘说那让她觉得恶心。”很久以前,当吉德趁假期来拜访他们时,玛格丽特觉得她不好相处又爱耍小脾气,但如今,她长大后变得标致又有趣。大学生活也没有把她变得盛气凌人,和变成修道院院长的昂丁完全不同。

她不知道昨晚那顿饭是怎么进行的。吉德留下了吗?那陌生人什么时候走的?她抬手想按一个按钮。随后又变了主意。说不定那人杀了所有的人,只有她一人得以逃脱,因为她跑到楼上的卧室,把自己锁了起来。不对。如果他杀了人,就不会有那无聊的音乐了。上帝。也许他会回来,晚点再动手。他们能采取什么措施来制止他?所有的邻居都该被告知,有个黑人在附近游荡,而且这种事还会发生。他们应当共同防范,彼此保持联系。每一家都该设人值班,二十四小时总有人站岗。她不会提到瓦莱里安先给他吃了饭,而且还让她待在那儿看着他吃。邻居们会觉得他疯了,会把那强盗做的任何事都怪在他头上。说不定他已经入狱了。他昨晚是出不了岛的,但今天一早,她听到了吉普车开走又返回的声音。西德尼可能开车押他上了汽艇,由港口警察就地给他戴上了手铐。不管怎样,她不打算假装苟同瓦莱里安的做法。他甚至懒得到她这儿来解释一下,更不用提道歉,就像他从未解释过他为什么不愿回美国。他当真指望她在丛林中受热气的煎熬,明知道热气、太阳和海风会对她的皮肤造成什么损害。明知道从缅因到费城,她已经觉得到了热带。稍微一晒,她的胳膊就发红,后背还起疱。可他还是要待在这个她除了在迈克尔小时候全家一起来度假之外从不喜欢的地方。现在,由于有吉德做伴,在法兰西王后岛上逛街,和邻居一起吃午餐,这块炙人的坟墓总算可以忍受了——仅仅是忍受而已。要是没有迈克尔在,她是绝对受不了在这里过圣诞节的。绝对受不了。那种糊涂劲又犯了。比如说,昨晚吃沙拉的时候,还有早些时候那顿早点。但有迈克尔在旁边,她从不会忘记东西的名字和用途。

玛格丽特·斯特利特闭上眼睛,转身趴到床上,尽管她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整整一夜,她都在惦记壁柜的门,她去那里找那首诗,是为了弄清瓦莱里安在跟她开玩笑,布里奇斯献给迈克尔的那首诗中确实有那行“他走路时放射着光辉”。壁柜是大得能走进去的那种,里面有单独的衣橱和更衣室,最靠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储物龛供她存放东西。就是在那儿,在她最私密的东西中间,她看到他坐在地上,平静得出奇,肮脏透顶。他看着她,却一动不动,似乎过了几小时她才退出来,又过了几小时她才能从张开的嘴中发出声音,至于她是怎么下的楼梯,她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但当她到了楼下时却像在梦里,大家看着她,但目光却像是毫不相信她,而最糟的是瓦莱里安,他坐在那儿的派头像个爵爷或教士,全然否定了她的坦白,她的和盘托出。他的眼神告诉她,她像夹沙拉时一样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她开着灯躺了一夜,想着她的壁柜现在成了厕所,里面有过脏东西,现在仍未清除。只是在天亮的时候,她才稍稍有一会儿进入了轻浅而无用的睡眠,也没有做该做的梦。醒来时她疲惫不堪,不过,随着黑夜过去,她的恐惧也消失了。她众多的情绪中持续最久的是愤怒,但即使是愤怒也一直在随着她的思绪而滑开,脱缰,变成了伤感,一路奔回莉奥诺拉和埋在耧斗菜中的拖车身边。

天气热得越来越难忍,但她不肯把被子推开。她的门是锁着的。吉德很快就会来照看她。瓦莱里安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她不会让步的。在她的东西里面。实际上就在她的东西里面。说不定他已经打过一炮了。黑人的精液凝结在她的法国牛仔裤上,或是滴在她的安妮·克莱恩牌鞋尖上。男人是不是有时候喜欢射在女人的鞋子里?她只好把整个壁柜清洁一下了。要不更彻底一点,她把一切都扔掉,买新的,从零开始。瓦莱里安可真卑鄙。一等一的卑鄙小人。等迈克尔听说了这件事。等着好了。然后她哭着想起选美获胜的当晚,她穿的那条无肩带长裙,那还是她母亲特意向阿道夫叔叔借钱买来的,还有那个金十字架,她一直佩戴着,直到她丈夫的妹妹说只有娼妓才戴十字架。那婊子。

她躺在那里,用维拉牌被套擦着被泪水沾湿的双颊。在这间精雕细刻的冷漠房间中,没有什么能让她忘掉当前的处境:年近五十,坐在大洋中间一片丛林里的一座山上,这里酷热炙人,连她能看懂的电视节目都没有,而丈夫却因为她忘记把沙拉叉和勺子放回去而惩罚她,除了吉德这里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的性生活糟透了,完全让人提不起兴趣。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他又放这黑鬼进来,放进这个地道的、活生生的瘾君子猩猩,为的就是报复她想住在迈克尔身边的愿望。“我们等着瞧吧,”她说,“等到迈克尔来了再说。”她悄声自语,谁也听不见,谁也没听见,包括帝王蝶。它们紧附在另一间卧室的窗户上,想亲眼看看天使吹着喇叭向它们描述的情景:九十只小海豹的皮天衣无缝地连缀在一起,你根本分不清哪块原来曾护着它们惹人喜爱的小心脏,哪块又曾垫着它们的脑壳。它们根本没见过海豹皮大衣,但几天之前,有一群蝴蝶听到一个叫吉德的女人对一个叫玛格丽特的女人说起那件东西。蝴蝶不相信有那种东西,特地来亲眼看个究竟。一点没错,就在那儿,裹在叫吉德的女人赤裸的胴体上,她打开法国式落地窗,向帝王蝶们微笑致意,但叫昂丁的那个胖女人却说:“嘘!嘘!”“别理它们,纳纳丁。它们不碍事的。”“它们会死掉,还得扫出去。你该穿上件衣服,遮遮身子。我原以为你要我上来看的是你的大衣,可不是你的光屁股。”“这是感觉大衣的最好的办法。这儿。摸一摸。”“嘿,真棒,没得挑了。斯特利特先生看过了吗?”“没有,只有你和玛格丽特。”“她怎么说的?”“她喜欢极了。说比她的好。”“这是不是说你打算嫁给他了?”

吉丁把手伸进衣兜里,转过身子。她的头发像那件大衣一样又黑又亮。“谁知道呢?”“要是他从巴黎大老远飞过来找你,一定是有生意。而且他一定想让你回那儿去。天晓得,在这种地方你是用不着穿海豹皮大衣的。”“这只不过是件圣诞节礼物,纳纳丁。”“不是‘只不过’,亲爱的。我可以用那些钱买一栋宅子呢。”“不,你买不下来。”“我要是你,就把它锁在什么地方。”“我得为它找个凉快的地方。也许瓦莱里安愿意让我用他花房里有空调的那部分呢。”“你疯了吗?居然敢把那件大衣放在外面。”“你又来了。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我跟你说。今晚之前他就会离开这儿了。”“那最好。我可不想跟他在一栋房子里再过一夜了。”“你显然已经这样过了好几夜。我们都一样。”“唉,我都没发现。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发现。一连几个星期都在丢东西——我的那些巧克力啊,依云矿泉水什么的。更别说别的东西了。我打算清点一次。我和西德尼……”“何必呢?他吃了什么,补上就是了。他明天就走了。”“你说过是今天晚上。”“这不是我的房子,纳纳丁。瓦莱里安邀他吃晚餐呢。”“他疯了。”“所以嘛,得瓦莱里安让他走。”“他为什么还让他住客房呢?斯特利特先生要西德尼带他去那儿时,我那老头子简直都中风了。”“如果西德尼在那人对他说‘嘿’时没中风,他压根儿就不会中风。”“他说‘嘿’了?西德尼可没告诉我。”“难以置信。”“唉,我不能待在这儿呆看一件大衣。我得把早餐桌收拾干净了。你给索朗日打过电话了吗?”“没有。我现在就去。我来之前你是怎么订购东西的?”“一团糟,相信我吧。说那种话,我捋不顺我的舌头。”“三只鹅,嗯?再来一夸脱山莓?”“差不多。他们要是能告诉我点东西就好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我怎么做饭?”昂丁走到吉丁的床边,给她拉直床单,“他什么时候到?”“圣诞夜吧,我想。在迈克尔到了之后。”“你肯定吗?”“不敢说,不过如果他是圣诞节礼物,就得在圣诞节前到,对吧?”“我没法相信。给儿子一个大活人算是圣诞节礼物。”“迈克尔崇拜他。上大学时凡是他的课都听。”“现在他能拥有他了,我猜。还有什么钱买不了的呢。我得走了。我得给西德尼准备一份好午饭。他还在发抖呢。”“告诉他别担心。”“我会的,不过你在吃早饭时见过他。像只受伤的公鸡。”“现在该没事了。听我的吧。”

昂丁走了,用一只手摸着脖子,她希望吉丁说得对,斯特利特先生就要结束他可笑的做法,在为时已晚之前赶紧甩掉那个偷窃的黑人。一个疯白人加上一个疯黑人可够受的了,她想。她迅速向下瞥了一眼他所住的客房的门。门关着。还睡着呢,她猜。一个夜猫子——白天睡一整天,夜里出来偷东西吃。

吉丁脱下海豹皮大衣,抹了抹汗湿的脖颈。她本想在穿衣之前再冲一次澡,但又下不了决心。天气虽然热,但海豹皮的感觉实在太好,她舍不得脱掉。她重新穿上大衣,坐下来给索朗日拨电话。只有轻轻的嗡嗡声,没有人接。骑士岛上所有人似乎都不需要顺畅的电话服务就能过得挺好。她和玛格丽特打的电话比所有居民的加在一起还要多。她到来之后,购物就成了玛格丽特生活的主要内容,而她自己本来就是这样的。她抚摸着由九十只幼海豹的皮做成的大衣,朝壁柜走去,心想还是该开始包她的礼物了。

礼物中有一打衬衫是给西德尼的,他喜欢细布的。还有一件极好的黑色雪纺绸连衣裙是给昂丁的。这件礼物有点重,但昂丁很喜欢。镶锆石的宽大背心和紧身围腰、旋涡状的雪纺绸裙子。还有(最好的东西)后跟上贴了锆石的小羊皮鞋。高跟鞋。昂丁不能穿这种鞋走长路,但坐着的时候大可以显显威风。她本想给她买一件珠宝头冠,但那可能有点画蛇添足。她把连衣裙整齐地叠放进一个盒子里,放在一层层的薄绵纸中间。把锆石后跟的皮鞋装进一只红缎鞋袋里。做完这些事之后,她额头上已出现汗珠,她抹掉汗珠,但仍未脱下大衣。西德尼和昂丁的礼物都太大,她现有的包装纸包不下,于是她把两人的礼物放到一边,开始包瓦莱里安的唱片。最后她不得不承认她闷得要命,便脱下了大衣。她赤裸着身体走到窗前。帝王蝶这时已飞走了。没有一只落下来死在窗台上。只有九重葛能看见她站在窗内,向后仰着头,尽可能让和风吹到她颌下柔软的部位。我都做完了,她想,就差花半小时左右来弄好玛格丽特的金币项链了。当然,除非大家希望她给迈克尔买点什么。她该买吗?一个——什么呢?——社交秘书该不该给她的东家/资助人的儿子买礼物呢?她可以和斯特利特夫妇交换礼物,因为他们相识已久,简直像一家人,何况他们还给予了她这么多。但是她拿不准给他们的儿子一件礼物算不算冒昧。如果她嫁给瑞克(考虑到大衣及一切),这事也就不算什么了。她的地位便不容置疑了。但是像这样呢?她只见过他两次。她以前拜访他们家时,他总是在预备学校或者营地或者什么旅游胜地。一件礼物可能会让他尴尬,因为他不会给她准备礼物的。要是他准备了呢?玛格丽特同他讲过家里的什么事呢?即便如此,他得到她的礼物,哪怕很轻,会不会也觉得唐突呢?不,当然不会。他算是个诗人,还是个社会主义者,因此他对社交上的尴尬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在意。但如果她真给他一件礼物,一定得是朴实的,没有资本主义特征的。她笑了。一条面包就行了吧?

砾石小路上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应该是来装圣诞树的杂工。吉丁从窗口走开,这样杂工就看不到她赤身裸体了,她又想到,不知道杂工会怎么看待客房中的那个黑人。她走到摊着由九十只幼海豹皮做成的大衣的床边。她趴在上面,指尖在皮毛中摸索。多黑啊。多亮啊。真光滑。她把大腿深深压在那深色的奢侈之中。随后她稍稍抬起身子,让乳头擦着那黑毛,前前后后,前前后后。这件大衣曾经把昂丁吓坏了。从她说的话看,这桩婚事没问题,但吉丁知道昂丁会伤心的。西德尼和昂丁越来越指望她帮他们解决问题。从她十二岁以来,他们一直是她的父母,如今要求她来照顾他们了——为他们引路,为他们做些家务活,帮他们与外部世界接触,安慰他们,减轻他们的恐惧。比如说,对付睡在楼下的那个野小子。她得让他们镇定下来,理解瓦莱里安的怪念头。风度。全是风度。这就是瓦莱里安。他有一次在去迈阿密的路上遇到了抢劫。他站在那儿,双臂举过头顶,劫匪是些十几岁的黑孩子,他们头上包着破布,伸手在他的衣兜里掏摸。有一个盯着他看,准是看出了他眼中的轻蔑。他冲瓦莱里安冷笑一声,说:“你不喜欢我们,对吧?”“先生们,”瓦莱里安回答道,“我不认识你们。”大概是这种同样的古老的优雅让他看着那个藏在他妻子壁柜里(脑中闪过强奸、偷窃或谋杀)穿得破破烂烂的黑人,说:“晚上好。”还给他酒喝。随后又吩咐西德尼为“我们的客人”准备另一处地方。吉丁一边笑着,一边把乳头压进幼海豹的皮毛中。你得把它给他。他真了不起。在那人吃着打蔫的沙拉、塌陷的蛋奶酥、桃子,喝着咖啡的整个过程中,瓦莱里安的举止都好像这不过是件最平常的事。玛格丽特一直不停地发抖,无论瓦莱里安如何坚持要求,她都不肯待在餐桌边。(她锁上了卧室的门,按照西德尼的说法,没有下来吃早餐——只有瓦莱里安以他一大早就有的好胃口坐在那儿。)吉丁和瓦莱里安维持着谈话,同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提醒西德尼和昂丁,帮助他们镇静地侍候完那顿早餐。有一刻,在那人就座之后,西德尼把沙拉碗端给他的时候,他抬眼说了声“嘿”。西德尼有生以来第一次摔了东西。他捡起蔬菜,又很专业地摆正了碗,但无法掩饰气愤和沮丧。他尽力表现出不亚于他东家的尊贵,但他做到的仅仅是客气。然而,瓦莱里安出色极了。那人刚坐下,瓦莱里安立刻就清醒了。虽然有可能是她幻想出来的,但吉丁相信,她的在场让瓦莱里安感到舒服,而且更安全。她对那人起着制约的作用;瓦莱里安相信有她在场,那人可能更容易控制。无论如何,他嘬饮着他的白兰地,就像那人身上的气味并不存在。当那人把一小杯清咖啡倒进托盘里轻轻吹着,然后含着一块糖喝起来时,瓦莱里安眼睛都没眨一下。她想,瓦莱里安不仅风度优雅,而且勇气十足。他不太可能知道,甚至现在也不知道那黑鬼是干什么的。他连他的真名实姓都不知道。“你到我们这里有多久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那人从他的盘子上抬起眼睛。他满嘴都是东西,不出声地嚼着,咽下去后才回答:“有五天了。也许是一个礼拜吧。”“在那之前呢?”瓦莱里安问道。

那人从嘴里吐出一块黑橄榄。“在沼泽地。”“噢,是的。‘夜胸’塞德维。你在那儿不可能待得很舒服。本地人都要躲得远远的呢。我听说,那儿住着妖精。”

那人没回答。“你在那儿的时候见过鬼吗?”吉丁问他。

他摇了摇头,但没转脸看她。“没有,但我猜鬼看见我了。”

瓦莱里安开心地笑了:“这么说你是教徒?”“有时候是。”那人说。“有时候?你挑时间,有时信有时不信?”“在沼泽地里,我信。”那人说。“一个出色的解答。出色。”瓦莱里安笑着说。他看起来非常自得其乐,“你不是本地人,对吧?听你的口音是美国人。我说得对吧?”“对。”“你刚离开美国吗?”“不是。”那人用一块法国圆面包抹着他盘子里的沙拉酱,然后一口吞下面包。他用手背抹了下嘴,“跳下船,想游到岸上。没能成,我就爬到这条船上来了,我原以为船要靠到码头上,它却把我带到这儿来了。我等了几天,想找个办法回去。没有。我就来到我看见的第一处宅子。我……”他瞥了吉丁一眼,“我是好人,当时饿坏了。”说了这么多话,他看上去累坏了。“听起来很合理,”瓦莱里安说,“可是我不明白,我妻子的卧室里有食品柜吗?”他看着那人的侧影。“嗯?”

瓦莱里安笑了笑,但没有重复他的问题。“他想知道你为什么在卧室里,”吉丁说,“你只想填饱肚子?”“噢,我整天坐在一个地方太累了。我当时正四处张望。我听到脚步声,就躲起来了。”他看了他们一圈,仿佛他的答复最终解决了一切问题,现在人们会接受他了。“你们的房子真不错。”他笑着说。当时吉丁第一次感受到害怕。只要他像只野兽似的在他的盘子里刨着,发出单音节的咕哝,不敢抬头,她就不觉得害怕。但他一笑,她仿佛看见一群深色的狗用银色的爪子奔跑。

与其说她想获得的是信息,不如说是信心,于是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坐船?”“什么?”他迅速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你说你等着去多米尼加岛。‘海鸟’号就停在港里。如果你在海上待过,就能驾船。”

他看着眼前的盘子,没有吱声。“船是一眼就能看见的,亲爱的,”瓦莱里安对吉丁说,“而且还十分引人注目。”他冲那人笑了笑,继续说,“抱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那样就扯平了,”那人咧开嘴笑着,“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们仍然不知道彼此的姓名,不过瓦莱里安告诉他他可以睡客房。第二天早晨,当西德尼告诉妻子和侄女他给那人准备了绸缎睡衣时,他还在咬牙切齿。吉丁哈哈笑着,说那人穿着那样的睡衣会滑下床来的。西德尼可听不出其中的幽默之处,而昂丁则一门心思放在她丈夫身上,没有和那漂亮而无忧无虑的姑娘一起大笑。

昂丁拿起一颗葱头捏着,找软了的地方。捏过的地方一下子就恢复了原状。在她的拇指之下,一层葱皮被剥了下来,但皮的下面还很硬。这会儿,杂工刮擦着屏风门,昂丁一回头,先是看到他血迹斑斑的衬衫,然后是他傻乎乎的笑脸。“别干了。”她转身回到厨台边,从肩头抛去指示,“拿些旧报纸放到外边去。”

他咧大了嘴笑着,用力点着头,但昂丁并没有看,她只是猜想,以免他认为她失礼,又说了声“谢谢”。她放下葱头,把煤气灶上的一口炉眼调大。事实上,那声“谢谢”是由衷的,她因为让他干原本是她干惯了的活而有点内疚。

她想,再也干不动啦。得来来回回走多少路啊。她不愿意支使杂工替她干这种活,可是她的脚太酸软,脚踝又肿得不行,因此当他把捆在一个篮子里的四五只雏鸡带过来时,她告诉他,她一次只需要一只——其余的都先散养在洗衣房后面,“到时候你再给我拎一只过来。”“是,夫人。”他像一直以来那样回答。“都是小鸡吗?嫩的?”她问他。“是,夫人。”“样子不像呢,像老母鸡似的。”“不,夫人。个个都是不满一岁的小雏鸡。”“之后看吧,”她回答他,“杀鸡时当心点。我可不想整个下午都在擦洗鸡血。”可他还是弄得到处是血,于是她说 “算了”,就是为了告诉他,他杀鸡的方法不对,也是为了提醒他,她不愿让他待在她的厨房里。杀过的鸡就在报纸上,而且你能想象他连一根鸡毛都没拔掉吗,老天啊,那要费我多少时间。

她抬头想招呼他回来,回到她跟前来,她本想说,但突然感到非常累。累得不想唆,累得甚至不想当面指责他的马虎。她叹了口气,捡起死鸡,拿回厨房。

她端起一大锅水坐到烧着的灶眼上,琢磨着他到底对鸡头和鸡爪做了什么。水够热了,她把鸡放进去,用一把长柄木勺搅动着。然后她把鸡从热水中捞出来,放到铺开的报纸上,开始拔毛。她动作仍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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