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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3 08:3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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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妮宝贝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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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

彼岸花试读:

|Side A|乔

咖啡店里邂逅小至

我是乔。这一年春天,我在上海。

每天在家里写作,同时为数家杂志撰稿,写专栏。让每个字产生反映精神、兑现物质的价值,说来这应是我唯一的谋生技能。收入虽不稳定,但维持生存尚可。

这种生活在旁人的眼里,也许过于随性及缺乏安全感。但对一个长年没有稳定工作且不愿在人群里出没的女子来说,就好像是潜伏在海底的鱼。有的在几百米,有的在几千米,冷暖自知,如此而已。

我是一个生性自由散漫的女子。或者换个角度来说,是一个自私的人。所谓自私的标准是:只按照本性生活。放纵自己不好的习惯:比如长时间睡觉,去附近的酒吧买醉。沉溺于香烟和对虚无的对抗。神情困顿,装束邋遢。常常席地而坐,咧着嘴巴放肆大笑。有时过分敏感,所以和很多关系格格不入。但对身边的人和事没有太多计较。

不计较与其说是宽容,不如说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对这一切并无兴趣。我漠视除自己关注和重视之外的一切感觉和现象。不容易付出。有享受孤独的需求。

也许这一切特性注定了我只能选择写作。它能让我采取合理的方式逃避某种现实和喧嚣。虽然感觉中,被长期性抑郁症所困扰的人才会从事这种职业。

四月上海依然寒冷,但能够感觉到春天循序渐进。

有时在某一个下午,突然有心情。坐公车出去观望城市的春天。坐最后一排空荡荡的位置,把脚搁到舒服的角度。当车子慢腾腾地行进在因为修路而交通堵塞的马路上,就可以悠闲地欣赏窗外的春光和艳丽女子。平静午后。陈旧的欧式洋楼。晒满衣服的院子。露台的一角开出粉红色的蔷薇。梧桐树的绿色叶片闪烁着阳光。路边英俊的法国男人,在阳光下面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有茫然而天真的神情。

我的快乐都是微小的事情。就像以前曾经喜欢过的一个日本乐队的名字。它叫Every Little Thing。细节是组成幸福的理由。喜欢简单生活。做喜欢的事情。住在喜欢的城市里。最好还能遭遇到喜欢的天气,喜欢的男人和女人。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心甘情愿,总是能够变得简单。不会有任何复杂的借口和理由。

这是我信奉的生活原则。

小至出现的那个下午,是个晴天。上海春天的阴冷常常会持续很长时间,在某些时候几乎足够让人丧失对生活的美好希望。可是那天的阳光非常好。金色的阳光似乎能穿越胸膛,抚摸到僵硬的心脏。如同一次重生。

小至说,我们去买DVD。很好的阳光就闪烁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很凌乱,潦草的,略显褐色,像一大把松软的晒干的海草。一点点化妆也无的女子,穿一件灰黑的棉大衣。里面是黑色厚棉T恤,手腕上系一根红丝线。她穿得很少。然后习惯耸起肩膀做萧瑟的样子。微笑时眼睛和唇角有甜美弧度。平淡年轻的面容散发出薰衣草般的清香味道。

我说,你喜欢什么片子。

太多了,说不清楚。我对它们没有喜欢或不喜欢的选择。演员有Jeremy Irons。喜欢他的眼神。

什么意思?

隐晦,湿答答的。

他最近好像有张新片子对吧。

对。《卡夫卡》。可以去找找。

不奇怪她和我有相同的爱好。虽然Jeremy Irons看过去只是一个孤僻的男人。有着英国人常有的狭窄的瘦脸。鼻翼两侧深长的纹路,一直延伸到唇角。在东方的命相书里,这样的纹路代表着痛苦的隐忍,称之为法令纹。

网上查阅的资料:十三岁寄读于谢尔蓬的一所学校。早先立志当一名兽医,可后来读了大量戏剧书籍,认为舞台更适合于他。来到布里斯托尔,加入老维克剧院,跟彼得·奥图尔一起演出。一九七一年进军伦敦,先是在街头演出,后在舞台与荧屏上献艺。七十年代后期,开始成名。

雨水绵绵的城市,长年不见阳光。每一棵树都会滋生出潮湿的霉菌。他在夜色的大街上神情潦倒地独自行走。神经质的美感。手指修长,脸色苍白。在主演的电影里,大部分都容易陷入病态的畸恋。他是喜欢纵身扑入的人,虽然姿态优雅,依然常常溃败到底。他的情欲是黑夜中的潮水,汹涌盲目,但是并不肮脏。只是那种无声的绝望,一丝丝,一缕缕地,从他的皮肤,他的头发,他的手指散发出来。渗透在空气里。消失在时间里。

我们收集他所有的片子。《蝴蝶君》《洛丽塔》《爱情重伤》《命运的逆转》《中国匣子》……然后在我的租住屋里,一边喝威士忌加冰奶酪,一边看至深夜。

相信喜欢他的女人会有很多。那些心里有阴影的女人,看着他的眼神,会觉得满足。就好像一间阴暗的屋子,它不是盲人般的黑暗,它是阴暗。安全地,小心翼翼地收藏起自己的欲望。也许这就是区别。多一点就变成了恐惧。少一点就丧失了秘密。我想,我和小至就是这样难以控制自己的女子。

我在上海并未认识太多有趣的女子。我的生活范围狭小,基本上是租住房附近的街区,包括酒吧,电影院,四川菜餐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花店,音像店……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否需要紧密的接触,像那些有事没事就碰到一起的人。

他们也许是一些害怕寂寞的人。需要感知皮肤的温度和气味的包围,这样可以不用面对心脏上的破洞。而我觉得,朋友应该是按需要划分的,并且根据这种需要彼此采取合适的方式。比如有些朋友专门用来聊天,你就不要去向他借钱。有些朋友只可以一起做爱,你就把灵魂和身体的距离划分得干净。容易伤害别人和自己的,总是对距离的边缘模糊不清的人。

去参加过几次所谓的派对。地点大部分是选择在五星级酒店。去的人要提供名片,可见这种活动渗透了势利的潜伏因子。一屋子衣着光鲜的情色男女,身份有金融、广告、出版、网络、贸易等各界人士。二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厅,白衣的侍应生托着放满酒杯的大托盘来回穿梭,请来的乐队在现场演奏,还有主持人在台上插科打诨。很多人在握手,拥抱,亲吻。某个瞬间你会有一个错觉,以为出现在某部场景不是搭得太地道的电影里。

我欣赏那种穿梭自如的女子,因为她们是上海洋化风情的代表。英语流利,眼神清晰。看得清楚自己的未来和值得笑脸相对的人。这些身材高挑,艳光四射的美女,大冬天穿短袖的织锦缎旗袍,裹流苏纯羊毛披肩围巾,却赤足穿一双镶水钻的细高跟凉鞋。肤色胜雪,软语呢哝。有精致的妆容和无懈可击的优雅笑容。

身份暧昧。也许白天出入高级百货公司和位于高尚地段的写字楼。或者白天睡觉,晚上苏醒,夜夜狂欢在Disco和酒吧。她们是真正的时髦女子,享受物质操纵生活,从不迟疑和犹豫。虽然有时候也显得无所适从,脸上有因为渴望占有愈多而愈脆弱的表情。

剩下的就是一些无聊的人,站在一边抽烟喝酒或发呆。大部分是些自得其乐的男人,对自己的孤独不感觉可耻,坐一会儿,然后沉默地离开。

我和那些男人应属同类。只喜欢独自拿一杯酒,挑一盘子杏仁甜点,然后找个僻静的角落,陷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穷吃。即兴的发挥不是我的强项。我的预热很慢。感情需要很大的安全感才能活泼地施展,所以在陌生人面前我容易麻木不仁。

我想那应该不是拘谨。我很少对人感兴趣。没有欲望只能说是麻木不仁。

租住的房子以前是西区资本家的聚集地。现在已经没落。法国梧桐。红色尖顶洋楼。凸窗有发暗的镂花麻布窗纱。斑驳的露台铁栏杆和花园。马路空空荡荡。这是一条被殖民文化冲刷的街。它符合我的漂泊感。失去了故乡。

路上常看到一个牵着蝴蝶犬的寂寞女子。涂着鲜红的唇膏,薄薄的丝袜,穿着高跟鞋,每天下午三点必定在附近散步。这里有许多富商买了公寓给漂亮的年轻女孩居住。那些眼神流转的烟花一般的女子渐渐变成为慵懒的散步者。

租的是很破旧的老式公寓楼。虽然如此,每月租金仍非常昂贵。

走廊的墙面全部剥落。到处堆积邻居的破烂家什:潮湿的拖把和衣服,枯萎的盆景,废弃的破铜烂铁。空气里有一股灰尘的陈旧味道。

穿越窄小的走廊,打开门。小块褐色柚木拼起来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采用早已经过时的墙纸,暗黄醉红的碎花图案因为时间弥久不再显得张扬。木头的双人床,抽屉橱。衣橱的长镜子略显模糊。玻璃窗映射进来阳光,房间流动某种沉醉的气息。面积很小,简单干净。卫生间的白瓷砖微微泛黄。浴缸边上有一盆绿色小仙人球,也许是上任房客留下的。

房东给钥匙的时候问我是否会在这里长住。自然给予她肯定的答复,虽然在上海我租房子的频率是每三个月换一个地方。搬进去被子,衣服,十多瓶香水,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张用木相框镶着的黑白照片。照片是十二岁时候的黑白照片,露出雪白牙齿的笑容。天真无邪。我总是奢望留不住时间但能留住人性深处的一部分纯真。这就是自以为是。

遇见小至之前,我一直在写作。闭门不出,只打叫外卖的电话。比萨饼店,炸鸡店,小四川餐馆,解决一日三餐和夜宵。我的朋友很少。对男人很难产生爱情。短期理想是能够赚到足够的钱去印度和老挝。写一个长篇,拍一部电影。长期理想是可以某天突然地消失。短暂的瞬间,漫长的永远。

有时候我会什么都不做。那通常是我写不出一个字痛苦万状或刚领到稿费踌躇满志的时候。

中午十一点左右起床。先到附近的咖啡店喝咖啡,然后去音像店搜集盗版影碟,或者只是在空气污浊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像任何一个没有工作四处晃荡的人,竭尽所能地消磨时间。

喜欢电影,但已经很久没有去电影院。少年的时候,常常和同学一起逃下午的课,去小电影院看外国片。记忆中那是一座偏僻的白色房子。放映厅很小,墙壁刷成绿色,墙面上有黯黄雨迹。壁灯华丽而俗气。座位不常清洗,散发出恶劣的头发和汗水的气味。总是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但它会一整个下午放上四五部影碟,可以看到日本和欧美最新的一些片子。当然也有很老的黑白旧片子。

我热爱电影里那些绮丽诡异的镜头和台词,这使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对现实有太多不满的人,所以拿着大杯可乐大桶黄油爆米花在电影院里醉生梦死。放什么影片,在哪里放以及放多久对我已经不重要。到了散场的时候,我经常是怀着微微的羞耻感在黑暗中入睡。

常去的酒吧在住家附近。老板是个身份不明的中年男人,比我大十一岁。七年前从英国回到上海。

他叫森。他的酒吧叫布鲁。我想谐音应该是英文的blue。但里面看起来一点也不愤怒或颓废。干净极了。是那种沧桑之后的恬淡。原木做的吧台,是森亲自做木工并涂漆。同样手工制作的还有白色棉纸糊起来的灯笼,以及米黄的苎麻桌布。喜欢马蹄莲,总是用一大玻璃瓶的清水养着它们。那种洁白的欲开不开的花朵,没有香味却枯萎得很快。

森通常穿着一件白色棉布的衬衣站在吧台后面。一边亲自招呼客人,一边在吧台后面飞快地擦玻璃杯子。他倾听很多人的故事,却从不透露自己的往事。

只放意大利歌剧。轻得像要断了一样的声音,明亮而凄怅的歌声在隐约处如水般流动。在一整面的墙壁上,有一缸热带鱼。有时候他会推荐从欧洲旅行带回来的威士忌,白兰地和葡萄酒。大部分来自一些偏远的风景优美的小镇,农家自己制作。

酒吧的生意通常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开始热闹。空气因为烟草,酒精和体温变得温暖。我常常独自要一杯加冰威士忌,看水箱里美丽的小鱼。伸出手,用手心贴在玻璃缸上,对着它们吹口哨。更多的时候,我爬上吧台前面的高脚凳子,不停喝酒,然后坐到昏昏欲睡。

凌晨的时候从酒吧回家。如果失眠就会上网聊天。这是有趣味的事情。隐藏了身份和面容,躲在虚拟的符号称谓后面,和一个陌生人说话。随时开始对谈,随时离开。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在那里可以同时即兴地开展六场键盘恋爱。或更多。然后厌倦的时候连bye-bye都可以省却。毫无后患。这是一个容易对真诚和诺言产生怀疑的地方。

我寻找轻松有趣的谈话对象。聪明,男性更好。虽然在网上性别可以是忽略不计的问题。有趣的人可遇不可求。一次聊天的时候,有人向我推荐一个网站,打开后是从太空拍下来的地球地图,每个人可以在上面找到自己所在地点的标记。那个人说,我已经找过自己的地点,轮到你了。我看着那颗美丽的蓝色星球孤独而傲慢地转动。我不知道这个人如何找来这种古怪的网站。

他告诉我,他是个北京男人。二十八岁,在广告公司做经理。我不想去考证这些要素是否真实。我的快乐来自编造我喜欢的男人特征,所以我在键盘上敲打的时候一边听Tori Amos,一边搭配感觉中他英俊的五官。这种想象令人愉快。不需要兑现。

后来他就如同他的nickname一样消失不见。Sam。一颗冲天炮。

四月初的时候,我在网上邂逅小至。

她不隐瞒自己,在网络上一开场亮出的都是真实的东西。这些真实在以后的时间里都得到了考证。她说她复旦哲学系毕业,在四家网络公司以三到六个月的平均速度轮换过工作,演过话剧女主角,写过诗歌,参与过独立制片的工作,会作曲唱歌灌唱片……但现在她什么都不做了,只在一家咖啡店卖咖啡。她的开场白充满传奇色彩。

而每年春天,这个城市并未有丝毫奇迹发生。街头空气污浊。路过的人匆匆忙忙。空气里有物质生硬的芳香。

我对她说,我有时候想象自己的电影。想象电影里面一个带着鸟群出现的女子。她每次出现,都会有一群鸟围绕在她的身边。灯光通明的地下铁,百货公司,深夜的咖啡店,石库门破旧房子,阁楼的尘埃,冰冷的墓地……那群鸟在她的头顶盘旋,在她的身边栖息,自由出入于她心脏起伏的地方。带着凛冽的风的声音,但没有一个旁人能够看到。

当她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鸟群会轻灵地四处扩散,在天空上盘旋。当她痛苦的时候,鸟群停在屋檐或树枝上沉默无语。它们起起落落,没有轨迹可寻。女子的视线穿越城市逼仄的天空,落在一个荒野里。

有一天她死了,那群鸟消失于她腐烂的体内,蜕变了颜色振动着翅膀离她而去。

鸟的翅膀在空气里振动。那是一种充满了恐惧的声音。一种不确定归宿的流动。女子身上盘旋的鸟群,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我的小电影院和其他电影院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放的电影仅此一部,编剧导演演员都是我,观众也只有一个。或是陌生人或只是我自己。

那段时间,晚上我总是失眠。只能一整夜地看盗版片子,读小说。然后凌晨的时候,独自趴在窗台上抽烟。远方深蓝的天空渐渐泛白。不远处有棵樱花开了一树粉白的花。因为知道它会谢得很快,所以每次总是看它很久。那时候想如果身边有个人,樱花这样的美,一起看会很好。黑暗的夜色中能够听到细碎柔软的花瓣在风中飘落的声音。

村上春树的小说里,喜欢的是《且听风吟》。因为那个男人总是在深夜,独自开着车去大海边。在那里抽一根烟,然后沉默地离开。在海边,他坐在仓库石阶上一个人眼望大海。

人的寂寞,有时候很难用语言表达。

我对小至说,我刚看了《春光乍泄》。两个男人的感情,纠缠着纠缠着,终于找不到对方,无从重新开始。录音机里男人压抑的哭泣,被风一吹,就散了。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呢。一些太寻常的细节,半夜去买烟,在小厨房里跳舞,看着对方睡觉……最后依然是要孤独。还是感动了。当梁朝伟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拿着酒瓶,开车去往瀑布的路上。因为总是需要一些温暖。哪怕是一点点自以为是的纪念。

想起以前的一个朋友,手臂上有伤疤,是曾经用酒精烧过的针扎在皮肤上,写下他爱过的第一个女孩的名字。那三块丑陋的伤疤,要一辈子跟随着他。而女孩和爱情,早已经离开。所以感情有时候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和任何人无关。爱,或者不爱,只能自行了断。伤口是别人给予的耻辱,自己坚持的幻觉。

最惨痛的伤口总是难以拿来示人。只能找个阴暗的角落躲起来。

我在凌晨的时候,挂在网上一边抽烟一边和小至讨论这些问题。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在自言自语。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倾听我。隔着一段虚幻的距离。我们不确定彼此之间相隔多远,也许曾经在地铁交错而过,也许穷其一生都不会见到彼此的容颜……但是我们在交谈。

那是一种确实的交谈。所有的语言都是从心脏冷僻的地方流淌出来。

小至说,很多人看过去似乎都已经没有伤口了。大家都记得把自己保护好。谨慎地寻求付出和回报之间的平衡,希望别人死心塌地,坚持自己优游自在……温暖淳朴的爱人们,像鸟一样,纷纷飞离物欲的城市。就像很多年,我们没有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街头听到鸟声。

我说,那么你呢。

她说,我大概是一只鸟。充满了警觉,不容易停留。所以一直在飞。

我们在两个星期之后决定见面。

两个女子之间的约会。

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和小至见面。我们是成人,且是同性。不是那些在网络上利用虚拟的空间限制来玩感情游戏的孩子。小至说,你喜欢喝双份Espresso对吗,我在Starbucks,每周一三五的下午当班。如果你愿意,我希望能亲手做杯咖啡给你喝。你可以过来看看。我的左眼角有一颗褐色的泪痣,直发。左边耳朵上有七个耳环洞。

我知道开了很多分店的Starbucks。这家美式咖啡店提供电插座,十二块钱可以买满满一马克杯的咖啡,能够消磨一个下午。每次去里面几乎都是热火朝天,很多人一桌一桌地坐着,聊天,看报纸,听音乐,打手机,发呆,休息。里面的人坐满了,就挤到外面的露天座位上。最早的顾客是来喝完早餐咖啡,然后去上班。

我到南京西路店的时候是黄昏。两位店员小姐忙碌地在台子后面操作。穿着相同的制服,看过去很平淡的年轻女孩。我盯住她们看。有一个直头发的女孩,脸上的皮肤很粗糙,左眼角一颗泪痣。这使她普通的容颜看过去透露出诡异的气息。

她说,小姐你好。

我说,你好。

她的笑容是像花朵一样绽放出来的,鼻子旁边有细细的小皱纹。这个笑容一点也不假。我相信是因为她的心情愉快而非职业性所为。包括她左耳朵上七枚暗色的银耳环,她下巴上一颗刚冒出来的新鲜的粉刺,她身上的香水混合着汗液气味。

小至和我想象中的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她下了班。她说,我们去买DVD。很好的阳光就闪烁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很凌乱,潦草的,略显褐色,像一大把松软的晒干的海草。一点点化妆也无的女子,穿一件灰黑的棉大衣,里面是黑色的厚棉T恤,手腕上系一根红丝线。她穿得少,习惯耸起肩膀做萧瑟的样子。微笑的时候眼睛和唇角有甜美的轮廓。年轻平淡的面容散发出薰衣草的清香味道。

我们找了几家音像店。她趴在柜台上。阳光照出空气里飘浮的灰尘。她一只手臂压在桌面上支撑自己的身体,一只手拿着一根红双喜香烟,仰着头看自己吐出来的烟雾。

我们成为朋友,就是这样轻易的事情。简简单单,一点也不难。好像走了很累的一段路,看到有舒服干净的椅子在,就顺势坐了下来。《蝴蝶君》里,那个有法令纹的男人,站在六十年代北京清凉如水的夜色下,看一个老人在水井旁边捉萤火。

那个在舞台上笑容幽怨的女子,走在他的身边。她是一个中国男人。他爱上那个男人。痛彻心扉的爱情是真的,只有幸福是假的。那曾经以为的花好月圆……爱情是宿命摆下的一个局。

在监狱里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把刀插进自己的腹部。他的嘴唇涂了凄艳的口红,脸上是惨白的脂粉。那是一个在等待中枯萎的日本女人,是一个中国男人扮演过的角色。他跪伏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握住刀柄,把它一寸一寸用力地捅进去。捅入身体的更深处。疼痛和鲜血带来快慰。那是四年以后的事情了。他的爱情,他深爱的女人,他的儿子,他的中国生活……原来只是一场注定破碎的幻觉。只有死亡才能和幻觉抗衡。

Jeremy Irons主演的影片,导演的手法通常都很平淡,不会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和过分泛滥的催情。演员常会被当成孩子对待,因为他们有幼稚的言行。可是我是成人,他曾对采访的记者说。成人的方式就是要控制着痛苦,让它像插入身体的刀刃,钝重地发不出声音。但是锐不可当地进入。

那年的五一节我是这样过的:在上海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票,然后搭车去苏州。虽然对自由职业来说,节假日几乎如同虚设,但是我想应该让自己感受一下正常的快乐。

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家里,并非是人人能承担下来的生活。我写作,头疼,睡觉,忧郁,烦躁,吃东西,抽烟,看音乐台,洗澡,趴在阳台上抽烟……生活里有许多困顿的地方。

有时候我想,这种写作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但不可能有一个男人突然冒出来对我说,我带你走,给你一个家,你每天喝喝下午茶,晒太阳看书吧……那是一个白日梦。我是一个喜欢享受物质的人,我说过。我时常想着有一天,我能够躲避所有陌生人的面孔,不用看到他们的殷勤或冷漠,快乐或愤怒,因为我不关心。我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能够听重复的爱尔兰音乐,看圣经故事,看周星驰狡诈而天真的笑脸,或者躺在床上看着阳光在窗帘缝隙中的舞蹈。

我的世界是寂静无声的,容纳不下别人。

一直都不想工作。以此为目标却始终在努力地工作。曾有人说,一个人一直想自杀,因为这个明确的目标,他活了下去,并活了很久。我忘记是否是萨特所言,或者是来自一部伊朗电影。看过去逻辑矛盾的语言,却正中我的心坎。以此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想法相通的人,不管他们被时空或生死的界限如何分隔。大家都过得不容易。

不出门能省下很多钱。不用看到百货公司里拥挤的物质,街头的空气几乎到处充满诱惑。我只定期去超市购买一次食物,栗子蛋糕,全麦面包,红肠,薯片,果汁,大罐大罐的牛奶……全部堆在冰箱里,然后吞食。淀粉,蛋白质,纤维素,碳水化合物通过食道进入胃部,得到饱满的充实,在温暖和满足中发出呻吟。我是这样地溺爱自己的胃。胃是直接反映一个人精神状态的器官。

我憎恨贫穷,而我最恐惧的事情,是饥饿。这种反省是让人感觉可耻的。

五一那天,我中午十一点多醒过来,看到窗外阳光明亮。于是对自己说,可以去苏州。上车。窗外是飞掠的绿色田野和小村庄,车厢里电视放着港产的老掉牙的武打片。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摁了关机。我又睡了一觉。

两个小时到了苏州。在街头馄饨店吃了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问了路,朝观前街走。窄窄街道,有溜滑的青石板和落光叶子的法国梧桐,街边陈旧的民居,有老人,孩子,狗,安闲地晒太阳。店都是一小间一小间的,从外面望进去,里面一片幽深。

在刺绣博物馆买了一张票,隔着玻璃看古老年代的绣衣,站在庭院里听了一会儿鸟叫,又往前走。在古旧书店买了一大堆打对折的书,基本上是一些中国古书。在街头买了一个气味闻起来极为香甜的烤红薯,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吃红薯。

吃完红薯我想该回上海了,就回到长途车站买了一张票。等在候车室里的时候,对旅途开始产生怀疑。我想,我来了就为了回去吗。很多时候我警惕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充满相对意识论的问题。包围着我们的,其实是一种绝对的空虚,所有的产生,消耗,都是为了消失……很不幸的是,当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没有碰到一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却在一异乡小站上思考那些形而上的问题。这一刻我对自己无比失望。

我打电话给小至。我说,你在干什么。

她说,在睡觉。我辞职了。

小至在淮海路的咖啡店门口等我。再次相见,她没有任何变化。穿着灰黑的棉大衣,走进咖啡店里一脱,就是黑色的厚棉T恤。她拔出烟来想点,服务生过来制止,告诉她这里禁止吸烟。

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抽烟。她抬着头,认真地和服务生抬杠。

因为是店里的规定。

不合理的规定就应该取消嘛。

对不起,小姐。请配合我们。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们可是走了很多路才来这里的……小至越说越起劲。我只能起身,拿起她的大衣,然后把她的手一拉,就往外走。

别闹了。人家是对的。

有什么对的?抽烟也是生活方式嘛,应该得到尊重的……我们顶着夜里还是显得寒冷的风,走在大街上,小至还在絮絮叨叨。我想,我喜欢她的,就是这些本性的天真的东西。我们在车站里点了烟,然后研究站牌,想着可以去哪里。

我说,还是去我家里看片子。

好吧,The Big Blue不错。法国片。建议你看一遍。

通常都没有男人的约会吗。我问她。

当然喽,像我这样的女人,总是以一个难题的形式出现在感情里。

我们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里买东西。我买了贡丸,面条,两包红双喜香烟,还有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小至摆弄着瓶瓶罐罐看,像个孩子,无措的表情。她有控制自己情绪的本能,但是寂寞汩汩地流淌。激烈的气味。就好像一把刀把鲜橙割开来的时候,顺着刀刃和手指流淌下来的汁液,散发着辛辣的甘甜。

你有没有男朋友,她突然问我。一边在灯光下的玻璃上照她自己的脸。

没有。你呢。

曾经有。不太愿意让自己停下来。有时候觉得感情很像一个包裹,背在身上,背了那么多年,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把它卸下来。

可以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把这个包裹交给一个合适的人。

要等多久。

不知道。可以一边走一边等。不要停在一个地方等。而且,找到那个人的时候,要让他感觉到这份赠予的珍贵。让他知道,你不是随便给。

那天晚上,我们说的话并不多。小至喝了一点酒。她的酒性不好,在沙发上折腾了一会儿,很快入睡。我脱掉她的衣服,把被子盖在她身上。然后把DVD塞入机器,开始看电影。

电影很长,我看到了希腊岛白色的房子,西西里蔚蓝的大海,还有两个喜欢潜入大海深处的男人。抽了很多烟。烟灰缸已经堆满。中途去厨房煮面条吃。

杰克给他爱的女人打电话。那个女人远隔千里,要他对着长途电话筒对她讲故事。杰克说,你知道怎样才会遇见美人鱼吗。要游到海底,那里的水更蓝。蓝天变成了回忆。躺在寂静中,你决定留在那里。抱着必死的决心,美人鱼才会出现。她们来问候你,考验你的爱。如果你的爱够真诚,够纯洁,她们会接受你。然后永远地带你走……

他终于还是离开了深爱他的女子和女子腹中属于他的鲜活生命,独自潜入深深的海底。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结尾的时候,男人顺着控制绳,无声地下滑,一直到黑暗的海底。他独自停留在缺氧寒冷的地方,一束光打到他的脸上。美丽的海豚轻声尖叫着,在他身边凝望。他伸出手去,随它而去。然后就是黑暗的屏幕。音乐响起。导演在片幕打出一行字,献给我的女儿。他把一整个大海的寂寞献给了他的女儿。

凌晨三点。我进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看到小至醒过来,在厨房里吃我剩下的面条。她用手指抓面条吃。我看着她。她说,这已经是我的第十一份工作了,只维持了两个月。

为什么一直做不长。

因为厌倦啊。太多无聊的人,无聊的事情……她说,我要能像你这样呆在家里也能养活自己就好了。

可是我一直都很贫穷。我也有无助的时候。

我不怕贫穷,我只怕自己对什么都没兴趣。到哪里都停不下来……

我说,先搞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小至。我们可以失望,但不能盲目。

小至很快开始恋爱。这是她尚算明确的目标。她把她和他之间的感情比喻成一件晚礼服。说像偶尔会花费一些钱去买件奢侈的晚礼服,不怎么穿,但有兴趣。买来后挂在衣橱里,也不常去看它。知道它很昂贵,但并不实用。就是这样的心情。

他们认识大概一个月。他是一家网络公司的业务经理。洋人。来自德国。他有褐色的头发和玻璃球一样的眼睛,长得很高大,名字叫Frank。那次小至被朋友拉去拍照片。出席某个洋酒派对。人很多。她夹杂在里面浑水摸鱼,拿了一杯马爹利一碟烟熏火腿三明治,走到最偏僻的角落里。他在她的身边,一直看她。看她几近狼吞虎咽的吃相。那天她穿着一条有点脏的牛仔裤,黑色的长袖棉织T恤,球鞋,脖子上挂着可笑的照相机。他说,你需要一杯可乐吗。她说,我只喝冰水或者酒。于是他走开去问侍应生拿一杯冰水。

一个女人的寂寞是漏洞百出的。仅仅因为一个男人关注她的视线超出了五分钟。因为他看着她丑陋的吃饭模样。因为他替她去拿了一杯冰水。于是小至对我说,她恋爱了。

我依然一个人。天气慢慢地转暖。上海的天气像一件洗完以后晾不干净的衣服,在黏稠潮湿的尘烟中摇摆不定。路上的行人匆匆,生活轨迹总是很难改变。

有时候我经过外滩。比如要去杂志社交稿子的时候。这是上海标志性的地方,它让我意识到自己混迹在这个城市的外地人行列中,侵略和享受着它的风情及物质生活。林立的旧洋楼,在这个城市惯有的阴沉天空下,散发出颓靡的气息。我发现自己对陈旧的喜好,那些被时间抚摸过的伤痕里,充满意味,但是从不倾诉。同样我不清楚时间对人的意义。比如最后一天和第一天的意义。

杂志社在偏僻巷子里的一幢旧别墅里面。木楼梯窄小陡峭,扶手上却有精工细琢的木头花纹,已经被手指的皮肤抚摩得光滑如水。房间是阴冷的,因为窗外有茂密的树木遮荫。窗台边常常有落叶和坠落的花朵飘落。那花朵是金黄色的,花瓣细碎,带着清香,一落就是大片,好像暴雨一样。杂志社的人告诉我,它的名字是黄金急雨。我从未见过这样敬畏时间的植物。近乎痴迷地姿态优雅地死去。

有时候我找不到工作的意义。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有一些工作在我看来无聊得接近可怕。比如站岗,值班,营业员,服务生,收费,出纳,诸如此类。我不轻视任何劳动的价值,只是觉得根本没有创造性可言。一天又一天,奔波,忙碌,消耗,磨损……换取维持生存的一两千块薪水。与其这样,我宁可每天吃泡面待在家里,用微薄收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想起曾经的某个午后,小至和我一起,看到电视里对港星刘青云的采访。问他,最想做的工作是什么。那个黑黑壮壮的有酒窝的男人说,想卖冰激凌啊,因为来买冰激凌的都是好心情的人。如果碰到一个小孩,多给他一点,他就会很开心。这是一份很高兴的工作。

我们笑。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性情的人,想法总是与众不同。有时候感觉似乎不太正常。我们都是病人。没有人可以治疗。

我对小至说,卖影碟也很好,来买的都是一些失恋或逃避生活的人。看电影会使我们的生活变得不那么重要。其实一切本来也都不是那么重要。最起码不做明星还是可以去卖冰激凌的。

我幻想过自己能够开一个小音像店。

能够埋头在店里不断地看很新的或很旧的电影,听很新的或很旧的唱片。

要有一个可以使冬天变得温暖的小火炉,在上面烧开水,煮咖啡。买一瓶清酒放在上面温。清淡的酒香和醇厚的味道。让人沉醉。

放一张木桌子,上面种一排仙人球。每天给它们洒一点点清水。它们是容易满足的不贪心的植物。像某种幸福。

每天都放着电影。《破浪》《天使》《吸血迷情》《惊情四百年》《三轮车夫》《午夜守门人》《鬼妻》……不管看了与否,径直让那些华丽的音乐和优美的台词在耳边回绕。好像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演出。

顾客应该很多是学生,或者一些白天不工作的人。他们打发漫长的假期,打发冰冷的时间。和他们之间会有一些简单的对谈。比如,这片子好看吗。挺不错的。有没有苏菲·玛索的片子。有。这张CD能换一下吗。可以……

我不是一个善于和别人交谈的女子。但我喜欢闻到陌生人的气味,让我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还有联系。有时候我想,怎么会这样呢。两张小小的碟片,里面可以膨胀出来一个恢弘绮丽的世界。我们的梦想。我们的灵魂。原来都可以寄托在这里,是有去处的。虽然一关上,依然是一个冷冰冰的硬壳子。

小至开始出入五星级大酒店,卖弄着她的半吊子英文和老外出双入对。头发变成漆黑油亮的披肩长发,穿黑色吊带裙子,画着夸张的眼线和唇线,一如那些专门和老外混的上海女子,身上有一股香水和汗液的腥臊味道——混得久了,连气息也会相同。

我们再次见面是在淮海路的伊势丹前面。我说,为什么挑伊势丹前面。那地方地铁,公交车车站都远,没着落的地方。她说,可以停车嘛。

她居然是开着一辆银色BMW过来,汽车是黑色牌照,外籍人士的车子。那天刮风,天气变凉。她穿着丝缎的刺绣短裙,裹着粉红的披肩和镶皮草薄大衣,脚上却赤裸地穿一双细高跟的拖鞋式凉鞋,上面缀着人造水钻和金丝线,挎一只鳄鱼皮小背包。这是上海女子的时髦装束。小至无疑毫不费劲地加入了行列。我躲在百货公司大门口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抽烟,冷风吹得我浑身哆嗦。我还是穿着旧牛仔裤。没有化妆。

在伊势丹二楼的咖啡店里,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先点了根烟,然后打量她。虽然用了不少粉底,脸上的皮肤因为抽烟还是显得毛孔粗大,而且有过敏的红斑。我说,你现在每天用粉?

没办法啊。不用粉怎么见人?又不是像以前那样。用了也没人看。她拿出化妆镜照了照,我用的可是兰蔻的粉底。她咧开嘴傻笑。自嘲的明亮的眼睛还和以前一样。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那个洋人如何。

他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什么意思。

比如像每天早上都要用的牙刷,一把要坐上一整天的舒服椅子……

他应该是有家庭的。会离婚吗。

不知道。

不知道?

为什么要知道。有时候牙刷只能用来刷牙,椅子也只能用来坐……她突然之间有些烦躁,挥挥手说,不讲他了。不要讲他。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谈一些其他事情。洋人的吝啬和天真。想去欧洲旅行……

我掐掉烟头,看了看街上弥漫的暮色,对她说,我们走吧。

她说,不如一起去吃饭。找Frank付账。

算了。我有事情。

在停车场,我裹紧外套,看着她在风中并住赤裸的小腿,姿态优美地进入车子里面。她伸出手来,示意我俯身过去。然后抱住我的头,紧紧地抱住,在我的额头上乱亲一气。我闻到她头发上面带着腥味的香水味道。我轻轻把她推开。忍不住对她说,小至,不管怎么样,你自己好自为之。别把你自己想象得那么强悍。

她对我挥挥手,轻捷的车子很快隐没在车潮人群里面。

我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想着该去哪里。还是惘然。于是独自穿过马路,去街角的小店铺买一杯奶茶。香甜的热奶茶捧在手里,终于让那骨头都会哆嗦的寒冷有些退却。想了想,最终决定喝完奶茶回家睡觉。

小至再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又过了一段时间。她说她和Frank分开了。他要回国去。

有些人似乎永远都脱离不了某种生活的轨道,身不由己,粉身碎骨,势必不能再博取到任何同情。她那天喝得醉生梦死,自己打了车回来,敲开门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我拖她进房间,脱掉她的衣服和鞋子。看到她背上的鞭痕,不是很重,诡异颓靡地绯红着,身上还有文身。

突然觉得很烦躁。从浴缸里放出一盆冷水,手舀了水洒到她头上。我说,你动不动脑筋啊。要陪洋人玩。人家是来寻开心的,你还以为你真能跟他出国去。

小至满脸冷水,不甘心地扭动。她说,不是你想的这样,乔。他应该是爱我的。他们的爱和我们的不一样。

什么叫不一样。他做爱的样子应该一样吧。你还在自欺欺人。你以为你是青春少女,能把爱情当蕾丝花边裙子来穿。你的时间,精力,资本已经越来越少了。你付不起了,懂吗?

说着说着,突然感觉很沮丧。我这是在做什么。小至的确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女子,我又不是不清楚。而且因为我们彼此的无聊才会在一起,这一刻我又哪来的居高临下的牢骚。我想,我是在生气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彼此如此了解,却对自己的缺陷和对生活的缺陷,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还是睡着了。酒精在血液里作祟,自己脱掉湿掉的裙子,爬上我的床。我看着她,她的身体蜷缩得像一只动物。一只找不到出口的盲目的动物。我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关掉灯,然后自己走到外面客厅去看碟片。

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看到被水淋湿的少女。踌躇地走在夜色的回廊上,小心翼翼地想象她的身体。一树梨花压海棠,良辰美景,只是瞬间。他期待她柔软的嘴唇,花朵般贴近他的脸颊,愿意为此而陷入深渊不得翻身。而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怀孕的陷入贫穷和平庸的女人。在尘土飞扬中含着眼泪落荒而去。所有的快乐,只是罪恶。

洛丽塔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容颜憔悴地对他微笑。她说,我不爱你,抱歉我真的是不爱你。她所有的叛逃和拒绝,都是为了证明她不爱他。爱她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不是她的。所有的爱都只属于自己。

他的眼泪,就这样轻轻地掉下来。

这种深刻的压抑以后的爆发,需要演员极大的张力控制。很多演员表情丰富,形体夸张,可是在表演的中途就能量失散,只为最后疲惫地退却。如果让Jeremy Irons演话剧,对观众来说,是一种损失。试想镜头放大,慢慢地推进。他平静怅然的面容占据着银幕。深蓝的眼睛,涌动着空洞回声的潮水,两条深不可测的法令纹,隐藏的痛苦,薄薄的嘴唇颤动着,颤动着……只是依然无法言语。

那张脸写满了破碎,却无法被抚摸。有这样一张脸的演员,只能出现在摄像机的面前。

第二天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小至已经起床。她在做早餐,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看过去很干净。宿醉让她脸色苍白,但她的眼睛开始清澈,神情愉快。

她说,乔,我昨天梦见自己走在路上。双手空落,但是脚步轻盈。且远方有歌声传来,让我惊奇。我想出去旅行。

去哪里。

先去云南丽江。听说那里有很多外地人定居。开个小酒吧,每个晚上看河水上的红蜡烛顺流而下。她穿着牛仔裤和松松垮垮的黑色长袖T恤,右手轻轻抚摩着左手腕,然后把袖子翻过来给我看。那里有几道支离破碎的深色疤痕。她说,我很早的时候就尝试过自杀。一直在问自己,到底要什么。有时候,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件太可怕的事情。

她的一只脚轻轻踢着床边上的搪瓷脸盆,脆弱的声音回响在寂静里。她低下头微笑,我懒得动脑筋,真的,我对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的。只是一直想把那个背了很久的包袱放下来……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在小至的左脸上闪烁,看得清楚她脸上细而柔软的小绒毛。她的脸那一刻像花朵,充盈着某种鲜活丰厚的天真而压抑的欲望。她喜欢爱情,喜欢在皮肤和欲望的揉搓中百转千回,无法自制。

我说,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

可能是像Jeremy Irons一样,很内敛,有一点病态地去爱一个女人……她笑。其实我只要他好好对我。很珍贵地对我。

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游泳池。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下午。游泳池外面的夹竹桃绽放粉白的饱含毒液的花瓣,开得好像要睡过去一样。栏杆外面有几个孩子趴着脸一边舔着冰棒一边盯着人看。蓝色的天空,被阳光照得烧灼起来。

我穿着泳衣站在水池当中。我不会游泳,但想装模作样地泡在水中。水波柔软而持续地晃动,带来隐约的恐惧。我小心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可是突然有人游过来,莽撞地踢了我一脚。我尖叫一声,仰面就摔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挣扎或呼叫,那是寂静的无限洞明的世界,我看到自己的头发和四肢慢慢地舒展开去,像被抽离了控制线的一具皮影。水在瞬间覆没了我。我听到耳朵里气泡咕咕上窜的声音。血液变成黑色的岩浆提高了温度,恐惧在心脏中四处撞动找不到出路。绿色的水波和光线在头顶上晃动。呼吸和控制力在空虚中消失。喉咙和胸腔爆裂出鲜红的花瓣。水把我封锁起来,一层层纠缠和包裹。

当脚无意中突然踩到地面,一股力量把我的身体往上顶,我的头伸出了水面。我听到哗的一声,水收回它包裹着我的强大力量,收势而去,只有刺眼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身边的世界却依然如故,没有丝毫变化:碧绿的池水其实才到胸部,像一双轻佻的手,不断撩动我的皮肤。身边是快乐无比的同学们,他们在水中像鱼一样地跃动,折腾,扑出喧嚣的水花。

我独自慢慢爬到池边,看着水从我的头发、皮肤和泳衣上滴落。我的手指还在抽搐,喉咙和胸腔剧烈地疼痛。那是一个阳光明亮的夏天午后,我八岁。在短短数十秒里,我直接逼近了死亡的领地,然后穿越黑暗的隧道回到彼岸。后来我再也没有学会游泳。

我知道那些隐藏在心里的恐惧会慢慢地在时间中变成柔软的绳子,然后捆绑住我们。对生活的欲望亦然。这件事情我后悔没有对小至提起。

深夜,我横穿过这个城市中心的广场,走下台阶,在地铁站等待最后一班地铁。站台上略显空荡,有一些陌生的身份不明的行人等待在那里。我喜欢独自不动声色地观察陌生人,他们像鱼一样穿越我的身边,带着些许不自知的惶惑。

在那里我能够分辨出某些同类。那些人神情阴郁,因为抽烟皮肤通常很粗糙,眼神却清澈明亮。那是一些以放肆破碎的姿势走过城市喧嚣人群的人。他们的心走得比时间快。他们在开始就看到结局。他们一直在死亡和欲望的阴影里,轻轻呼吸。我们彼此交会,然后错过。

那一刻,我想起小至。想起我四处游荡的朋友。想起她穿着一双破球鞋,趴在桌子上抽烟,看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旁若无人的样子。她去远方继续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要把她背了很久的包袱卸下来,而我依然在电影和文字里寻求和现实和谐共处的方式。这也是我对生活彼此抗衡的唯一方式。

Jeremy Irons,我还是可以一遍遍地温习那个英国男人的旧影片。他的带着病态的神经质的深情。他的忧郁眼神。也许我们应该相信这个世间有爱情存在。

六月,城市阳光开始明晃晃地刺眼。天气开始炎热而持续,再也不会有突然的阴雨或寒冷。房子后面的橘子树林开始传出蝉有恃无恐的绵长叫声。我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开冷气。一个人赤裸着身体,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抽更多的烟。失眠的时间变得漫长。

我总是以为自己是会对流失的时间和往事习惯的。不管在哪里。碰到谁。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只是四月邂逅的小至就这样在城市里消失了。

音像店男人

六月份的时候,碰到靳可。一个年轻的北京男人,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执导过几部实验性的小制作片子。他想拍我的小说。

我知道媒体上宣传这一个圈子的时候,习惯加上“新锐”这个定语。但是我没有看过这些人拍的电影。类似的一些造作的电影是我所不喜欢的。过分注重技巧,泛滥模仿,情节上哗众取宠。没有任何力量可言。

我喜欢的电影,比如看The Big Blue的时候,中途不断地离开,做着一些琐事。煮面条,倒咖啡,上厕所,在网上看了看有无朋友上线。还趴在阳台上抽了一根烟。那部电影很长,估计过了一百二十分钟。但那些镜头一直留在记忆里的。不需要全神贯注。不需要解释。只是轻轻一撞,就像一片玻璃扎进了眼睛。会很痛。会留下伤疤。

我不知道靳可在拍什么样的电影。我们在咖啡店里见面。约在早上十点。

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通常我凌晨睡觉,中午起床。那天虽然什么都没吃,匆匆往地铁站跑,还是迟到了半个小时。咖啡店还没到高峰时候,整个店堂空荡荡的,很安静。推开门看到角落里一个光头男人坐在那里抽烟。

他穿黑色T恤,黑色仔裤,黑色跑鞋。身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庞大的黑色皮包。我径直走过去,对他说,靳可,我是乔。他的眼神略有惊异。这个不奇怪。我的读者总是把我想成一个穿黑色蕾丝胸衣,涂紫色唇膏,眼神诡异妩媚的都市时髦女郎。但是出现的却是一个神情困顿,衣着邋遢,似乎刚从大学宿舍里跑出来的女生。我让咖啡店小姐帮我端双份Espresso和巧克力蛋糕,一边拿出红双喜来抽。

他先用了两分钟时间看我把那盘蛋糕以肆无忌惮的姿势吃完。然后用了三分钟时间从大皮包里找出我曾经出版的一本小说。那本小说曾被大量盗版,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在校园里和小书摊上倾销。他说,我不是非常地了解你。但我听很多人说起,他们把这本书放在枕边,睡前必读几页,才能安心入睡。

我说,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我从不崇尚把文学神圣化。任何作品都不该在智力和感情上脱离读者,贬低读者,让他们无所适从。好的小说,应该是一帖良药,哪怕是一针吗啡。或者救助,或者抚慰。

电影呢。

电影也一样。满足幻想,逃避现实。

你似乎是个悲观主义者。

我只是一个习惯在虚无中钻牛角尖的人。和精神病的某种起因类似。我笑。我感觉自己有些捉弄他。

电影能够表达虚无吗?

不用表达,只做展示。虚无存在于时间,存在于呼吸,存在于风中飘落的树叶,一张白纸,一颗水滴……万事万物。

平时常研究禅宗?

禅对我们说,梦幻空花,何劳把捉。但在现实中,我们要四处奔波觅食,为自己寻找栖身之处。研究无非是想让自己感觉平静一些。

我突然之间有些失望。我总是从微小的一句话或一个细节里判断出某种气息。也许他不是我的同类。他的眼神和神情里没有敏感,及一个敏感的人所具备的紧张。敏感的人都需要某种逃遁。戴墨镜,长途旅行,深居简出……这都是方式。很多人在使用。绝非时髦,而是心理需要。靳可会是一个能够掌控全局的好导演,但不会是一个能打动人心的电影人。后者即使只是设计掉落在桌子上的一束光线,都应该有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念和姿势。也许他可以模仿或博取众长,然后拍出一部很卖座的商业片,但他不会了解我的小说。

他如何去拍一个日夜穿行在城市的地下铁里,为情欲和空虚所驱驰的男人。属于一个男人的幻觉,沉沦和解脱。在我写着那个男人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修长的手指,空空地蜷缩着。只有在孤独或和女人做爱的时候,他的手指才是有力的。他的手夹过三五的香烟,摸过光滑的肌肤,穿行过海藻般的长发,沾染过腥味的血液,揉搓过清澈的眼泪,吹拂过空虚的风……他的手最后告别了这个城市和他剩余的最后百分之十的爱情。

但是在电影里,他只是一个面无表情的英俊男子。他就像一具木偶穿行过城市沸腾的阳光和人群。

我们谈了一些构想,然后在咖啡店分手。我对他说,我需要考虑。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对我来说,没有等待蜕变的时间。没有人给我时间。他说,我知道。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他给了我名片,我放进牛仔裤的裤兜里。

独自在淮海路闲逛到天黑,然后慢腾腾地走向地铁站。

被热气蒸发着的城市渐渐平息下来。地铁站挤满了人。附近的书店和小店铺可以打发很多时间。有一种拍照片的机器,丢了钱就可以对着镜头自己摆pose。很多人在那里自娱自乐,做鬼脸或装酷的表情。拍了小小的黑白照片,贴在手机盖子上,杯子上。我也是一个自恋的人。路过商店的橱窗会在玻璃里寻找自己的影子,直到撞着了电线杆。城市里的很多人都容易感觉孤独。

在小店铺里买了一瓶午后红茶。日本人让Audrey Hepburn来做这个茶广告。那个在《罗马假日》里穿白衬衣棉裙子的落入民间的公主。晚年她作为联合国的亲善大使多次赴非洲开展慈善与救助活动。一九九三年死于传染病。

我不喜欢生命过于圆满的人。不喜欢容颜完美无缺的人。不喜欢性格坚不可摧的人。人的生命应该是丰盛而有缺陷,缺陷是灵魂的出口。

带着红茶夹在人群里进入车厢。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发出金属碰撞的刺耳叫声。人民广场站是乘客最多的一站。门一打开,就有潮水般黑压压的人群涌进来。大部分是外地民工,扛着肮脏的散发着异味的行李。他们头发蓬乱,穿过时的散发着气味的衣服。脸色灰暗。和行李蜷缩在一起,屏住呼吸。地铁将把他们送往火车站,送他们离开这个城市。

他们曾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生活。在卖早点的摊上炸油条,制作拉面和馒头,在建筑工地搬砖头……每个人都在为生存出卖着时间和身体。即使是在高级写字楼办公的白领那又如何。开上十几个小时的会只能抽空泡一包方便面当做晚餐,领取高额的薪水,然后在淮海路连卡佛百货买奢侈品安慰自己的辛劳。

我们带着强盛而盲目的欲望。也许有若干所得,也许一无所获。大部分人都是在营营役役地生活,并未取得余地。有时候我想象一个被注视的距离突然无限延伸,穿越城市,穿越大气层。从太空往下看,这只是一颗孤独而傲慢的蓝色星球。每个人走在既定的路线上,只有那些有预感的人才会有惶惑。而注视着我们的又是什么呢。

地铁到达了终点站。上海火车站。穿过地道,走到灯光通明的广场上。

在广场旁边的小店铺里,买了一份三明治和刚出版的一份报纸。它提供整个城市吃喝玩乐的最新讯息。包括音乐,网络,时尚,美食,健身,爱情小说,电影,新闻,经济等种种包罗万象的内容。买它是因为上面的填字游戏及漫画。我拿着报纸,一边咬着装在保鲜纸里的三明治,走向横跨马路和人群的天桥。

在天桥楼梯旁边的角落里,一个光着双脚的男人蜷缩在凉篷下面。穿着衬衣和西裤,西装皱巴巴地扔在地上。西服是深蓝色的,袖子上有制服的商标。他俯躺在地上,嘴巴下面有一大摊呕吐物。因为这里没有灯光,所以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脸,只看到皮肤是惨白的,像一具尸体。但凑近了看,整个人偶尔还有间歇性的轻微抽搐。

很多人在他身边经过。双脚疾速地掠过,没有人稍作停留。灰尘和尾气交织的污染空气混合着肉体散发出来的汗酸味,每个人都在神情惶恐地赶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停下来,手里拎着一只公文包。他围着地上的男人转了一圈,然后在阴暗中咧开嘴巴对我短促地笑了一声。他说,这个人是吸毒的。没救了。然后他上了天桥楼梯。

我又坐地铁到人民广场。夜色中的大楼灯火灿烂。爬上草地旁边的台阶,坐在那里喝完了红茶。在黑暗中抽了一根烟。把喝空的红茶塑料瓶子对准垃圾桶丢过去,瓶子碰到铁皮桶,发出“哐当”一声突兀的声音,惊动了树丛中一对在亲昵的情侣。我跳下台阶,旁若无人,慢慢地离开了广场。

城市繁星闪烁的夏日夜空,骚动而沉闷。这就是城市的夜晚。空空如也。无药可救。我在马路上张开手臂,像鸟一样尖叫一声,然后撒开腿跑过去。

夏天是我的休眠期。从六月份开始,只要在电脑前坐下来,就会让我有一种呕吐感。外面太热,无处可去。能做的事情就是睡觉和阅读,及不断地做食物给自己吃。

独自在房间里过上一轮又一轮的二十四个小时,感觉意识渐渐失去了重力。一切都是无所依傍的。空气是重叠的寂静。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着如果自身的分裂能够维持变化,那么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和灵魂,像花朵的重重花瓣逐层打开,像细胞的蠕动和繁殖。唯一的方向只是加速死亡。

失眠的时候上网。网络是科技对人类有益的最好证明。很多有趣的东西。一个上海的读高中的女孩写了一封给自己的情书。北京男人拍了刚出生的女儿的照片扫描上去。还有人写长长的爱情小说,贴在上面免费展出。你可以在上面购物,谈恋爱,吹牛,骂人,结婚,聊天,做爱,打牌,下棋,听音乐……随时有整个地球的陌生人在网络的另一端出现。向你问好。和你做伴。与你争执。对你说我爱你。

在我的主页论坛上,我看到一则关于星座的帖子。标题是巨蟹的阴暗。

巨蟹座的人一半纯白,一半阴暗。这里只讲后者。

他们缺乏安全感,年幼时的孤独常常让他们有无根据的恐慌,并且喜怒无常。他们习惯回忆,喜欢历史、收藏、博物馆和政治。他们喜欢摄影,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巨蟹们有照相机,他们喜欢伤感的影片,能清楚记住每一个情节。

他们天生悲观。爱骂人,脾气古怪,会突然爬进保护性的壳里。在受伤后他们很少反击,只会放弃;逃避是他们的习惯,他们对自己渴望的东西总是先退到一边,似乎毫不关心然后突然扑上去。

他们没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却有天生的领悟力。

他们以自我为中心,懂得自我保护,最关心的人是自己。他们最害怕孤独,但又注定了孤独。

他们常常生病(体质不好——注意力过多集中在自己身上所致)。

他们有很多秘密。他们把真实的自己藏于夜半的寂静和午间笑声的明朗中……

我的生日是七月。即将到来的炎热。我会很清楚地记得我的生日,它们用钢笔写在一张发黄的出生证上。字迹已经模糊。但是和我的父亲母亲有关。生命充满太多偶然,只是河流上漂浮的落叶,情缘迷离,随处停靠。我也相信和夏天有关。这是一个充满幻觉的压抑的季节,常常导致死亡。夏天出生的孩子,有一张坚硬的壳,护着脆弱的心。

这是最混乱的搭配。导致他们始终在寻求着阴暗,以取得安全。

我认识的很多巨蟹座的人,他们都有一张隐藏着秘密的阴郁的脸。我也是。

开始更频繁地去借片子看。让电影一轮一轮地在失去睡眠的夏天夜晚如花朵一样盛放。日本片,欧洲片,香港台湾的艺术片,岩井俊二,北野武,宫本亚门,松冈锭司,王家卫,陈果,关锦鹏,叶锦鸿,崔允信,黎子俭,马克斯奥夫尔斯,楚浮,高达……

常穿着洗得灰白的粉色棉裙,一双木拖鞋,晃晃悠悠,抱着DVD的盒子走在去音像店的路上。我做了一张租借卡,几乎每天都去。顺路会买一份《看电影》,了解全球的电影票房排行榜。幸福始终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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