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随笔(茨威格:太年轻不能读!影响尼采、培根、叔本华!哲学经典新译,欧洲散文之父蒙田的自我剖析之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20 23:22:49

点击下载

作者:蒙田

出版社: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蒙田随笔(茨威格:太年轻不能读!影响尼采、培根、叔本华!哲学经典新译,欧洲散文之父蒙田的自我剖析之作)

蒙田随笔(茨威格:太年轻不能读!影响尼采、培根、叔本华!哲学经典新译,欧洲散文之父蒙田的自我剖析之作)试读:

第一部 关于人生

01 人生荒谬又滑稽

判断是在所有问题上都适用的工具,并事事插手。正因如此,在这些随笔中,一有机会我就会使用它。当面对我并不熟悉的问题时,尽管我会尝试判断,像蹚水过河似的,脚远远地伸出去,但我发觉水太深了,那我就待在岸上;承认不能判断正是判断的一种成功,是的,甚至是它最引以为傲的成功。然而,对于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尝试去寻找关于组成其主体的材料,然后会支撑并支持它。有时,我用此方法探讨重大的、有争议的问题,在这样的问题上,一般的道路因为人走得多,处处变得通畅坚实,所以出于必要,它必须走另一条路:在这个例子中,判断的工作是采取看似最佳的策略,也就是从一千条小径中决定一条最佳的道路。我把选择观点看成是幸运女神的眷顾,视为她赐予我的第一份礼物;这些礼物对我而言是相似的,但我从未打算用完任何一个,因为我从未参透任何一个:忠实地展示给他人的观点也是如此。事物都有方方面面,有时我只抓出一面端详它,有时找出一面摸一摸,有时深入骨髓:我扎了它一下,不是很广泛,但尽可能深入。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喜欢抓住问题未曾被讨论的方面。如果某个方面我还不熟悉,我会隐瞒自身的无知并敢于深入探寻事物的起因;但要说到这里漏了一句话,那里落下一个词,其实都源于从一些作品中截取了片段,并无意间散播了出去。我不打算做什么,所以不对它们负责,也没有责任使其围绕我的主题,更不需要限制我的自由和愉悦。我心里觉得怀疑和不确定,自己仍是老样子——无知。

人的活动会暴露自己。在法萨罗之战集结和指挥过程中,恺撒的内心昭然,从他安排休闲和艳情活动中也看得出来。判断一匹马是否良马时,不仅要看马奔跑的速度,还要观察它的每一步,甚至还要观察它在马厩里的站姿。

人的内心活动有些是低级自私的,看不到这一面,就不算对人心有彻底的认识。可能在平静中反而容易看清楚,激情之时,人心往往显得很高尚。另外,每遇到一个问题,它就会整个扑上去,全力以赴,决不会一心二用。而且不是根据问题本身,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处理。如果就事论事,世间之事也许都有各自的价值、标准和形态;但在我们心里,就会按自己的意愿将这些特点任意修凿。死亡对西塞罗来说是可怕的,对加图来说是自愿的,对苏格拉底来说是无谓的。健康、良知、威望、知识、财富、美丽,还有与之相反的东西,在踏入心灵的瞬间都要剥去外衣,换上心灵赐予的新衣,染上心灵喜欢的色彩:褐的、亮的、绿的、暗的、刺眼的、顺眼的、深的、浅的,以及它们各自喜欢的色彩;它们没有向惯常的风格、标准和形态低头——每一种都是自己领域的女王。所以,我们不要再找事物的外部品质当借口了,我们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我们的品质好坏,取决于我们自己。烧香许愿,不如许给自己,而非祈求命运女神:她对我们的品行无能为力。恰恰相反,我们的品行会影响命运,烙上自己的印记。我为何不能评评那个在宴会上一边聊天,一边胡吃海喝的亚历山大呢?为何不看看,下棋这项愚蠢幼稚的娱乐触动拨弄的是他的哪根心弦呢?我讨厌下棋,因为下棋算不上娱乐,玩起来过于严肃,我可以把干正事的精力用到更好的地方。他在组织他那光荣的印度远征时,也没有这么忙过;另一位亚历山大,在解析一段与人类永福有关的《圣经》时,也没有这么忙过。人的内心将这种可笑的娱乐看得多么重要;不是说可以全力以赴了吗!在这件事上,它是多么慷慨地给了我们直接认识和评价自己的机会!在其他任何情况下,我都无法更加全面地看待和审视自己。在这件事上,哪一种感情不折磨人呢?愤怒、怨气、仇恨、急躁,还有在最应该接受失败时流露出的强烈好胜心。看重荣誉的人,不应在鸡毛蒜皮上展现他的旷世奇才。在这个例子中,我所说的道理同样适用于其他所有事情: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昭示自己,表现自己。

德谟克利特和赫拉克利特是两位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发现人生是可笑且徒劳的,他从未出过国却拥有一副奚落的、眼带笑意的神情;而赫拉克利特和大多数人一样,他总是带着悲伤的眼神,含着泪说:

抬脚出门时,一位总是充满快乐,另一位则满怀悲伤。——尤维纳利斯

或者,正如伏尔泰所说:“对于思考的人,生活是一出喜剧;对于感受的人,生活是一出悲剧。”

我更喜欢第一种情绪,不是因为欢乐比哭泣更讨人喜欢,而是因为它比后者传达了更多的蔑视和谴责。我认为,从所有的报应看来,我们受到的蔑视还远远不够。我们在对一件悲悼之事怀有的怜悯和悲哀中,却夹杂着几分尊敬;然而,我们对于应该嗤之以鼻的事,却又无比珍视。在我看来,与其说我们不幸,不如说我们徒劳无功;与其说我们狡猾,不如说我们愚蠢;与其说我们非常辛苦,不如说我们非常无用;与其说我们悲哀,不如说我们卑鄙自私。因此,蜷缩在木桶中度过一生,无视亚历山大大帝,认定我们简直就是苍蝇或臭皮囊的第欧根尼,在我看来,是比人称“愤世嫉俗者”的泰门更为尖酸、刻薄,也更为公允的鉴定人,因为他将人之所恶留在心间。

最后一位是人类的公敌,他盼望我们灭亡,避免同我们交往,认为那是与恶人为伍,危险而又堕落。前几位则对我们不屑一顾,所以同我们接触既无法扰乱他们,也无法误导他们。他们丢下我们不是出于害怕,而是不屑于同我们交往;他们清楚地知道,我们既干不成好事,也干不成什么坏事。

当鲁图怂恿斯塔蒂里让他参与反对恺撒的阴谋,他的回答如出一辙。他觉得做这件事没错,错的是做事的人,他根本不屑于为之效力;根据埃吉齐亚的学说,哲人做一切事情都只为了自己,因为只有他自己,才有资格让别人替他做事;而根据泰奥多尔的学说,让哲人为国家利益去冒险毫无道理,为了几个傻瓜牺牲很不明智。

我们的人生既荒谬又滑稽。

02 殊途同归

当我们冒犯过的人拥有支配我们的权力,平息他们的愤怒最常用的办法是屈服,这会让他们心生怜悯。然而,与之相反的勇敢和坚决,有时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殊途同归。

威尔士亲王爱德华曾长期主政吉耶纳,不仅腰缠万贯,还声名远扬。他曾被利穆赞人深深激怒,大为光火,所以当他用武力攻下利穆赞城,没有被百姓的哭号打动,也不因妇孺在他脚边苦苦哀求、下跪而动容,而是率部继续他的雪耻之战。直到深入城中,看见三位法国勇士无畏地同胜券在握的英军浴血奋战时,他才开始心软。他对这种高尚的美德不胜敬佩,不但平息了愤怒,还从这三位骑士开始,赦免了城内幸存的百姓。

斯坎德贝格是伊庇鲁斯的国君,他追踪手下的一名士兵,想置其于死地。那位士兵先是忍气吞声,苦苦哀求,试图平息君王的怒火,却无济于事。最后他孤注一掷,决定操起利刃准备决斗。这一坚毅的行为顿时止住了君主的怒火——他一见士兵做出如此令人钦佩的决定便宽恕了他。然而,那些不了解斯坎德贝格天生神力和勇武的人,面对这个例子或许会得出相反的结论。

在围困巴伐利亚公爵之际,康拉德三世不屑于被围困者提出的诱人条件和卑劣的赔罪,只允许同公爵一起被围困的贵妇们保全体面,徒步出城,还让她们把能带的东西都带走。这些心灵高尚的贵妇竟然计划把她们的丈夫、孩子和公爵本人扛在肩上一起出城。康拉德三世为她们的果敢流下了欣慰的眼泪。于是,他和公爵之间的刻骨之仇不但烟消云散,既往不咎,还从此仁慈地对待公爵及其子民。上述两种方法,无论屈服或是抵抗,都很容易将我征服。原因是,我向来富有同情心,宽容温和,以至于我自认为更容易把愤怒转化为同情而不是钦佩。对斯多葛学派信徒而言,怜悯是一种罪恶。他们主张救助受苦受难者,而不是给予同情或怜悯。然而我觉得,上述这些例子似乎更适合解释这个问题。因为我们从中能看到那些伟大的心灵遭受软硬兼施的考验,看到他们如何承受其中一种考验而不动摇,却惊叹他们屈就于另一种考验。也许可以说,恻隐之心是人类温和、宽容、柔弱的表现,而妇女、儿童、市井小民等天性柔弱者则更具这种倾向。蔑视眼泪和乞求,而崇敬勇敢、神圣的化身瓦卢尔,这些行为正是出自顽强、不屈不挠的心灵,这种心灵只崇拜令人尊敬的刚强和毫不动摇的果敢。然而,对于那些灵魂狭隘的人而言,惊奇和敬佩有时也能缓和局势。以底比斯人民为证,他们将那两位任期已过却赖着不走的将军押解到重罪法庭审判。其中一位名叫佩洛皮达斯的将军,在人民控告的压力下屈服,为保全性命苦苦求饶,但人民却没有宽恕他;相反,另一位名为埃帕米农达斯的名将却将他过往的功勋淋漓尽致地宣扬一番,还自信高傲地谴责在场之人忘恩负义。人民在表决时不敢投票,而是解散法庭,作鸟兽散了。这些聚集起来的人民,反而赞扬了他的勇气。

狄奥尼修斯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攻下了雷乔卡拉布里亚城,并抓获曾负隅抵抗、十分勇敢的统帅菲通。狄氏想报复菲通以示惩戒。首先,他告诉菲通前一天已将他的儿子和全部的亲族淹死了。对此,菲通只是淡然作答:“那他们比我幸福。”然后,狄氏命人剥光菲通的衣服,并叫刽子手带他在全市当街示众,残忍地鞭打、羞辱他,再用粗言秽语谩骂他。然而,菲通临危不惧,神色坚毅,大声提醒刽子手,他的死是为了伟大崇高的事业,为了不让祖国落入独裁者的手中,并威胁狄氏将受到诸神的责罚。狄氏从自己士兵的目光中看到,他们并没有被这位败将的顶撞所激怒,相反,整个部队开始轻视狄氏和他的胜利。显然,他们已经被菲通非凡的勇气所打动。狄氏从这种目光中还看到了反叛的苗头,怕他们甚至会将菲通从卫兵的手中救出来。于是,狄氏下令停止对菲通的折磨,暗中派人将他溺死在海中。

是啊,人类极其虚荣又反复无常,很难对一个人做出笃定且前后一致的评价。庞培曾因一个叫芝诺的公民愿意独自为马麦丁人担罪受罚,而宽恕了全城百姓,尽管庞培曾被他们激怒过;佩鲁贾的城主对苏拉也用过同样的办法,自己与全城百姓却统统遭殃。

亚历山大则与前述的例子截然相反。这个最勇敢而且宽容对待战俘的人,在浴血奋战攻下加沙城后,碰上该城的指挥官贝蒂斯。他在围城之时早就领教过此人的英勇顽强——在这场战役中,他遭受了多方面的重压:他的部队溃逃;他的盔甲碎裂,遍体鳞伤,却仍孤身奋战于马其顿人的包围之中。亚历山大为这次胜利付出了高昂代价,最惨的是自己身中两箭,因此事耿耿于怀。他对贝蒂斯说:“贝蒂斯,你不会如你所愿那样死去,你将尝到一个战俘可能受到的所有折磨。”而对方面对威胁却神色坚定,傲气凛然,一言不发。亚历山大见贝蒂斯如此傲慢、坚定的沉默,心中思忖:“他为何不低头?为何不求饶?他是骄傲得连低三下四都忘了吗?!我一定要击碎他的沉默,即使不能让他说话,也要让他呻吟。”于是亚历山大从愤怒转化为暴怒,命士兵刺穿贝蒂斯的脚后跟,将他拖在马车后面,五马分尸。难道是因为亚历山大对勇敢太习以为常,所以他就不欣赏、不看重这种品质了?或者,是因为他太欣赏勇敢,看到别人同样有胆量就嫉妒得难以忍受?又或许他天性愤怒容易暴躁,难容异己?的确,如果亚历山大能够制住怒火,那么在攻占和掠夺底比斯城的时候,那些失去自卫能力的勇士便可免遭屠戮,而不是在他眼前被残忍地处死。因为在这场鏖战中,六千名底比斯人被屠杀,但没有一人逃跑或跪地求饶;相反,街上随处都有人反击得胜,挑起战斗,然后高尚赴死。没见过遍体鳞伤的战士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在杀敌报仇,用勇敢和绝望包裹着武器,再杀几个敌人以求安慰。他们悲壮的行为没有得到亚历山大的丝毫怜悯,而且一日屠城并不足以解亚历山大复仇的饥渴,还要等到战士流尽最后一滴热血。最后,只有三万名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幸免于难,沦为奴隶。

第二部 关于自我

03 论忧伤

我极少会感到忧伤。人们对这种感情推崇备至,可我既不喜欢,也不欣赏。人们常给智慧、美德和良心披上这件外衣:这种装饰多么愚蠢而又可怕!意大利人更是恰如其分地把忧伤称作邪恶,因为伤感向来就是一种带刺、空虚、怯懦、自私的情感,斯多葛学派更是不允许他们的哲人拥有这种情感。

古希腊的希罗多德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埃及国王普萨梅尼图斯战败于波斯国王冈比西斯,不幸被俘。他看到被俘的女儿沦为女佣被派去打水,女儿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所有的朋友不堪此状,悲泣不已,但他却如木雕泥塑般,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甚至看到自己的儿子被拉去行刑也无动于衷。直到在同赴刑场的队伍中认出一位老友,他才突然开始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无独有偶,我国的一位亲王最近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他在特伦特得知了长兄的死讯,长兄是整个家族的支柱和荣耀。不久,亲王又获悉他二哥去世的消息,而他二哥是家族的另一个希望。他以惊人的坚毅经受住了双重打击。但是几天后,他的一名仆人暴毙,他这才将勇气砸得粉碎,沉溺在无边无际的忧伤和缅怀中无法自拔。有人以此为证,认为他只是受最后一次不幸的打击而被击垮。但是事实上,两位兄长去世的消息已经让他悲痛万分,他已处在悲伤决堤的边缘,而仆人的不幸则可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也可以通过前面一个故事的后续来看出这点:冈比西斯问普萨梅尼图斯为何对子女的苦难无动于衷,却承受不住老友的不幸。后者是这样回答的:“因为只有对老友的悲伤可以用眼泪来表达,而对子女苦难的感受,超越了所有的表达方式。这种悲伤,无以言表。”

无独有偶,一位古代画家的创作与上面所讲的不谋而合。在《伊菲琴妮娅的活祭》这幅画中,画家按照对美丽少女无故殉难的关心程度来描绘人物各不相同的悲伤。这位画家尽其所能画出每个人的神情,当要描绘少女的父亲时,他便用遮蔽物将父亲的脸遮住,仿佛没有任何表情能传达他内心的极度悲伤。这也说明了为何诗人虚构出尼俄珀这位不幸的母亲,通过她来表达过度忧伤时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的状态。这位母亲在痛失七子之后又失去了七个女儿,她痛失如此多的骨肉,终于因过度悲伤化成了一座石像。

痛苦使她凝成了石像。——奥维德

这句话表达了经历过忧郁、愚蠢和震惊的事情之后,我们被这些无法承受之事压得喘不过气,无法寻求任何的情绪表达。确实,暴力和极度悲痛会震慑灵魂,并使其完全丧失日常活动的能力。正如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听到一则不幸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但在眼泪的冲刷和哀伤的倾诉之后,灵魂仿佛一下子从忧伤的压迫中寻到了解脱,也重获了自我调适的巨大空间。

最后,痛苦终于在哭泣中寻得出路。——维吉尔

在古布达附近发生了一场费迪南国王和匈牙利国王遗孀的战争,一位手持武器的男子在与敌方的厮杀中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勇武,因而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后来,这位无名的勇士在赞扬声和惋惜声中战死沙场。德军统帅雷萨利亚克看到他的遗体,与大家一样对他的死去深表同情,出于同样的好奇,他想看看死者是谁。当他看到卸下盔甲的死者时,才认出那原来是自己的儿子。在场者无不为他哭泣,只有他不说一句话,也没流一滴泪,怔怔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儿子的尸体,直到悲伤将他彻底击垮。他停止了呼吸,僵直倒地。

言语所说的炽烈之爱,只是一簇温火。——彼特拉克

诗人还用这样的诗句表达难熬的激情:

爱夺走我所有感知。

当你出现,我的雷丝比亚,

我心中便没了杂念:

舌头开始僵硬打结;

热流悄悄蹿上血管;

嗡嗡声在耳边作响;

双眼蒙上沉沉黑夜。——卡图卢斯

所以,感情在最剧烈、最炽热时,我们很难表达痛苦或传达相思之情。因为,这时的心灵承载着万千思绪,被压得喘不过气,躯体则因欲火而变得虚弱和衰微。有时,欲火焚身中的情人也会突然找不到那种感觉。由于过度纵欲,即使处于激情也会突然冷却下来。凡是可以品尝和忍受的情爱,都是微不足道的。

小悲可说,大悲沉默。——塞涅卡

同样,冷不丁的快乐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当她看到我和周围的特洛伊军队,立刻神志不清,

迷离恍惚,脸色苍白,昏倒在地,许久才重新说话。——维吉尔

历史上因高兴而猝死的人不胜枚举:一名罗马老妇看到从坎尼之战中幸存回乡的儿子时,由于过度兴奋而一命呜呼;作家索福克勒斯和暴君狄俄尼索斯也是死于兴奋过度(不过,据普林尼记载,狄俄尼索斯是由于得知他为神明创造了如此丰功伟绩,兴奋地准备了奢侈的宴会,宴请了他所有的朋友,肆无忌惮地饮酒,让他暴病而亡)。塔尔瓦则是在获悉自己被罗马元老院授予荣誉称号的消息时,兴奋过度客死在科西嘉岛。来到本世纪,这样的例子也随处可见:莱昂十世教皇得知米兰被攻克的消息便欣喜若狂,呜呼哀哉。之前,攻克米兰一直是他的夙愿。还有一个例子更能证明人类愚蠢的天性:据古人普林尼记载,辩证法大师狄奥多罗斯由于当着学生和听众的面不能解答人们的问题,羞愧难当,在自己的课堂当场命归西天。至于我,则很少有这种强烈的情感。我天生迟钝,而且每天用理性堆砌起防止感情崩溃的堤坝,故而变得坚强,有了防范之心。

04 论怠惰

当看到一些曾经肥沃富饶的土地,如今却因为长期闲置,被漫无边际的杂草占据变成荒地时,我们就会播下种子,利用它们为人类服务。有些妇女独自抚养孩子,但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因为没有吸收父亲角色本应该带来的学识和教养而变得毫无生气,没有定性。如果希望他们变成自然且完善的人,在管教他们的时候必须播下另一类种子。人的思想也是如此。大脑如果无所事事、无所节制,就会脱缰似的,在想象的旷野上驰骋,放肆地漫游于茫茫天地间。就像那:

水在铜盆里颤动,

倒映出光与月影,

在空中轻盈起舞,

飞旋升至天花板。——维吉尔

骚动的心产生的不是疯狂,

就是飞落的梦幻:

似病患发着无尽幻梦。——贺拉斯

思想没有明确的目标就会迷失方向。正如古人说:

无处不在的人,其实无处可在。——塞涅卡

最近,我要退隐返乡,坚持尽我所能不去管闲事,自由支配时间,忽略光阴似箭,闲适地度过余生。我认为,对我的思想最大的爱护,就是让它无所事事,自由地选择运转还是休息。我指望通过这样做,使头脑更加灵活地运转,随着时间的推移得到更多的沉淀,思想更加成熟;但我发现事情并不简单,正如古人所说:

无所事事,只会胡思乱想。——卢卡努

确实,相反,我的思想就像脱缰的马,闯入了任何骑手也不会踏入的荒地。我的脑海里幻象丛生,仿佛生出了无数的吐火银鲛和其他奇形怪状的生物,一件件事情向我涌来,层层叠叠,既无次序,也无计划。为了能够随时仔细观察自己这种愚蠢古怪的行为,我便开始将它们诉诸笔尖,落于纸上,希望有朝一日会自惭形秽。

05 论恐惧

我惊呆了,毛骨悚然,瞠目结舌。——维吉尔

我并不是所谓的自然主义者,对洞察潜藏心底的恐惧并不在行。然而,这确实是一种奇怪的情感。照内科医生的说法,恐惧比任何其他情感都能更加蒙蔽判断的双眼。确实是这样,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因恐惧而失魂落魄,就连最沉稳之人陷入恐惧时也会心慌意乱。我在此谈论的不包括凡夫俗子——那些害怕老祖宗裹着尸布爬出坟墓的人,担心撞见魑魅魍魉的人,还有那些害怕遇到狼人,害怕做噩梦,或害怕吐火怪兽之人。按说比起其他人,士兵的胆子是最大的,感到恐惧的概率也应该最小,但是他们不也常常由于恐惧把羊群错认成装甲骑兵,把芦苇和竹子错认成执矛的骑士,把朋友错认成敌人,把白十字架错认成红的吗?当波旁男爵攻打罗马时,守卫圣皮埃尔镇的一名骑兵听到第一声警报就吓丢了魂,抓起旌旗,从一个墙洞里扑了出来,直直奔向敌人,自以为是在往城里跑去。而另一边的波旁男爵,以为是城中的人出来应战了,就让他的军队列阵,准备迎战;慌乱之中,那骑兵一见波旁大军才恍然大悟,立即转过身去,想原路返回。可是这时双腿早就由不得他控制了,他全速钻过墙洞之后就埋头跑去,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朝一片田野跑出三百多步了。

然而,下面这位主人公却没这么走运了。当我们的圣保罗镇被比尔伯爵和迪勒男爵攻打时,朱伊尔司令官的步兵也遭到同样的厄运。他们被吓得失魂落魄,一股脑儿地从观察口跳出城外,当场被攻城者彻底消灭。就在一次类似的围城中,一位贵族被吓得魂飞魄散,从墙洞逃跑时,竟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当场倒地,彻底断气。这些被恐惧吓得半死或死亡的事例,值得我们深思。[1]

有时,恐惧会擒住一大群人。在日耳曼尼库斯同德国人的一次交战中,两支军队都吓得神魂飘荡,在惊慌失措之中,竟背向前进,一支军队逃离的地方正是另一支军队的出发地。有时,恐惧会给脚后跟插上翅膀,控制不住飞行的方向,就像前面两个例子;有时又会为我们的双脚钉上钉子,让我们动弹不得。以皇帝狄奥菲鲁斯为例,他在同阿格莱纳人的一次战役中吃了败仗,吓得魂消胆丧,汗洽股栗,浑身麻木。恐惧给他的双脚钉上了钉子,使他无力逃跑。如下所言:

恐惧到连安全都抛诸脑后。——昆特

直到他的主将马尼埃尔来拽他、摇他,仿佛要把他从被恐惧支配的噩梦中唤醒,对他说:“陛下,如果您不跟我走,我就杀死您。因为我宁愿让您失去生命,也好过见您被俘,失去统治帝国的权力。”这时皇帝才从噩梦中惊醒。

恐惧在剥夺我们的责任心和荣誉感之后,为了展示自己的权威,又把我们变得无所畏惧。桑普罗尼奥斯统治罗马时,在第一场正规战役中败于汉尼拔,上万名步兵惶惶然,夺路而逃,竟闯入敌人的主力部队,经奋力拼杀才突围而出,歼灭了不计其数的迦太基人,以一次光荣的胜利洗刷了逃散的耻辱。

在世间的万事万物之中,我最怕的就是恐惧。一旦被这种感情支配,深陷其中,那比任何事情都要糟糕。还有什么比庞培的朋友在他的船上目睹一场大屠杀所感受的痛苦更加强烈的呢?然而,当他们看到埃及战船缓缓逼近,他们的恐惧催生出巨大的警觉,赶紧催促水手划桨逃跑,一直逃到推罗国才恢复平静。恐惧也紧随其后,回想起刚才的损失,他们不禁陷入哀伤,号啕大哭。巨大的恐惧暂时抑制了他们的眼泪和哀伤。

那时的恐惧掳走了我心中的一切理智。——西塞罗

那些在战斗中负伤的战士,即使鲜血淋漓,满身是伤,第二天还是被送上战场继续厮杀。但是对那些听到风吹草动便闻风丧胆的人,可别让他们肩负起杀敌的重任了。那些担心丧失财产、被放逐或被征服的人,总是生活在忧虑之中,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但那些穷汉、流民、农奴却往往活得跟众人一样开心。很多人因为受不了恐惧——这一永远暗潜心中的情感——宁愿选择上吊或投河,或坠下山崖变成残躯断肢。这充分证明了恐惧比死亡更加纠缠不休,难以忍受。

希腊人眼中还有一种恐惧,有别于我们以上所讲的那种,它是通过神秘莫测的理由让我们陷入其中的。他们认为这是来自上天的冲动。往往整个民族、整个国家、整支军队都被这种恐惧支配。迦太基人就曾被这种无来由的恐惧笼罩,全国上下陷入一片恐慌。随处都可以听见惊叫和恐怖的哭号。臣民们像听到了警报似的,从屋里冲出来,自相残杀,那情形仿佛下一秒敌人就要来攻占他们的城市了。一切都乱了套,陷入了无序与嘈杂,直到他们用祷告和献祭仪式平息了上帝之怒。希腊人将这场动乱称为“惊恐之乱”。

第三部 关于社会

06 论友谊

在欣赏一位画家为我作画的过程中,我动起了模仿他的念头。他选择的作画地点是最好的,也就是每一面墙壁、每一块面板中央,他于此地施展全部才华,为我画了一幅油画像。他在我画像周围的空白处填满荒诞不经的装饰,这些装饰没有任何的矫饰,而是充斥着奇特精美的图形,它们的魅力在于千变万化、千奇百怪。说到底,我的这些随笔又算什么呢?和他的画一样,不过也是充满了荒诞不经的装饰、形状各异的躯体、零零散散的肢体、飘忽不定的形态,连次序、连接、比例都是随意搭配的。

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却是鱼。——贺拉斯

在第二部分,我与那位画家也很相似;但在第一部分也即最重要的部分,他的水平却高出我一大截。我与他相去甚远,因为我的掌控力还不是很强,画不出艳丽、精致、高雅的艺术作品。我曾考虑过向艾蒂安·拉博埃西借一幅画,好让我的其他作品沾沾光。这幅“画”指的是他的一篇文章,他将其命名为《甘为奴隶》,但后来人不知原画作者已经题名为《反抗独夫》。那时,拉博埃西正值青春年少,据说年方十八,在文章中他歌颂自由,抨击专制。很快,这篇文章就在饱学之士和善断之人中间广为传阅并备受推崇;这的确是一篇文笔精美、博学出众的文章。当然,我们不能断言这不是他最好的文章;然而,如果那时他更加成熟稳重(也就是后来在我有幸认识他的年纪),他能够和我一样决心把自己的思想落于纸上,那么我们就会读到更多媲美其他古典名篇的传世佳作了。因为他在文采上可谓鹤立鸡群,在我认识的人中,没人能与他的才华相媲美。可是他最后剩下的也只有这篇文章了,而且是偶然留下的,我相信他本人写完之后也没有再读过。还有几篇文章,因为涉及我们国内的战争而赫赫有名,很有可能会出版。这些就是我能够回忆起的,他留于人世的全部了。他在弥留之际立下遗嘱,将藏书和著作留给我。我将这段温情回忆深藏于心。此外,我还继承了他的论文集,我曾请人整理,出版成册。在此,我特别感激《甘为奴隶》,是它让我俩相识。在与他相识前我就拜读过此文,第一次知晓了他的名字,这也奠定了我与拉博埃西之间友谊的基础,从那以后,我们一直维护和提升着彼此的友谊。只要上帝允许,我们愿一直维持彼此之间完满、纯洁、毫无保留的友谊。这种友谊,在书中也遍寻不到,在人类层面也可说是史无前例。多少次共鸣才能建立这样的友谊啊,三百年遇上一次就不错了!

就人类社会而言,没有比交朋友更能展现我们的本性了。亚里士多德说,即使是优秀的立法者,对友谊的敬意也凌驾于公正之上。现如今,友谊却变成了这样:形形色色的友谊需要靠娱乐消遣、利益计算、公众需求以及个人欲望来建立和维持。越是掺入更多的目的和需求,友谊就会越不纯粹,它们便会越发牢牢地挟持友谊,让它变得微不足道、黯然失色。自古就存在四种友谊:血缘、社交、待客与情爱。这四种,无论是单独还是联合起来,都不可能发展成既真实又完满的友谊。

子女对父母,更多的是尊敬——但友谊需要沟通,长辈和晚辈的地位大相径庭,不可能存在友谊中的那种平等交流,相反,这样的友谊可能会伤害子女和父母的关系。父母心底的秘密不可能告诉孩子,因为怕孩子对他们过于随便,有失体统;孩子也不能向父母提意见,纠正他们的过错。而这些难以做到的,正是友谊所需要的。过去在某些国家,有子弑父的习俗;而在另一些国家,却有父杀子的传统。这些都是为了防止一方以后成为另一方的障碍。很显然,一方的存在取决于另一方的毁灭。有很多伟大的哲学家对这种血缘关系嗤之以鼻。亚里斯提卜就曾被人逼问,是否因为很爱孩子才生下他们?他听完后不屑地说:“哪怕怀的是蠕虫和虱子,我依然会让它们顺利降生。”普鲁塔克在谈到与他兄弟之间的情谊时曾这样说:“虽然我俩是一母所生,但是我并不关心他。”确实,他承认兄弟是一个美好而充满爱意的词语,但也是由于他俩互称兄弟,利益冲突、分割财产、争夺财富这些矛盾都会渐渐地扯松和磨损这条纽带。当兄弟们在权利的小径上狭路相逢,时常会相互抵触和冲撞。可是,为什么真实完美的友谊之种会播撒在礼貌、外表、爱好都差不多的兄弟之间呢?父子的性情可能会有天壤之别,兄弟也是如此。这是我儿子,这是我父亲;他慷慨激昂,他却傻里傻气,或是坏心眼儿。再者,越是自然法则和社会义务强加于我们的友谊,我们的主观选择和自由意志在其中发挥的余地就越少。自由意志产生的是友爱和友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在这方面深有体会,我拥有世界上待我最好、最宽容的父亲,直到暮年,他依然这么对我。我们的父子之情闻名遐迩,我在兄弟之情上也堪称楷模。

我对兄弟慈父般的疼爱有口皆碑。——贺拉斯

我们也不能让友谊与爱情平起平坐。因为尽管爱情是我们通过自由意志、经过比较产生的结果,但是也不能算作友谊。我承认,爱情的火焰更跳跃、更激烈、更敏锐。

深知我心的爱神,在我的爱情里掺进了甜蜜的苦涩。——卡图卢斯

同样,爱情也是一种朝三暮四、变幻无常、流转无测、时断时续的情感,它是不确定性和突变性的结合体,并且牢牢地抑制我们的心。而友谊则似一束温和、平实的火焰,它虽然普普通通,但却是一份稳定平等的情感,连续不歇,温柔流畅,丝毫不会掺杂辛辣和痛苦。再者,爱情不过是一种偏执而疯狂的欲望,越难到手之物,越要去追逐。

犹如猎人捕兔,

无论严寒酷暑,

无论山川海滨,

他只想追捕脱手的猎物。

一旦抓获,

片刻欣喜过后,

便不再珍惜。——阿里斯托斯

爱情一旦发展到友谊的阶段,即情投意合的阶段时,便开始衰弱、消逝。爱情以肉体的快感为目的,一旦目的达到,它便不复存在。相反,友谊则渐入佳境,用快乐一点一滴浇灌、培育、提升。虽然友谊本就是精神上的,但心灵会随着友谊的实践得到净化和提升。虽然我有这样完满的友谊,但年少时也曾邂逅几次转瞬即逝的爱情。我们还是放过年轻的自己吧,不去详谈,上面几句诗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了。所以,这两种情感都曾在我身上停留过,但我总能清楚地分辨两者,不去比较它们。友谊在高空翱翔,傲气凛然,坚持不懈,鄙夷地低下头瞥视在低空飘荡的爱情。

而婚姻则是一场交易,只有入口畅通,期限却是强加的,它取决于我们自由意志以外的东西。人们通常是为了达到其他目的才进行婚姻这场交易,此外,当事人还要厘清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就足以导致婚姻危机,扰乱本来强烈的感情。而友谊只同自己有关,同其他所有交易都毫无瓜葛。况且,老实讲,多数女人无法维持这神圣的纽带所需要的沟通交流,她们也无法忍受脑中对这一永久情感的记挂和牵绊,无法维系这种稳定牢固的亲密关系。如果不是这样,假如能建立一种自由、自愿的家庭关系,这样,不但灵魂拥有彼此,肉体也和谐一致,友谊一定会更加充分、完满。男人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友谊,但是很可惜,没有实例证明女人也能做到这一点。女性被排除在友谊之门外,这一点是所有学派得出的共识。

希腊人的婚姻制度是断然为我们所不容的,而且,那种婚姻也不符合我们所要求的完满和谐的结盟。因为按照他们的习俗,情侣之间的年龄和地位必然相差悬殊。

友谊式的爱情究竟是什么,

为何没人爱丑陋的青年?

为何没人爱体面的老人?——西塞罗

维纳斯儿子的情人激起的对美少年的初次迷恋,仅仅建立在肉体之上,即华丽虚幻的外表之上。她们沉迷于这场狂热,允许它肆意蔓延,无节制的欲望也有相同的效果。柏拉图学派对此的描绘,并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否认上述行为。这份对美少年的初次迷恋,不可能建立在精神的基础上,精神恋爱的种子悄悄萌发,还未到盛放之时。这种狂热的迷恋,缠住了一个卑劣的灵魂,一个心灵粗鄙的人,这人疯狂迷恋上一位美少年,追逐的手段就是送贵重礼物,让自己徒留虚名。这种虚有其表的谄媚,为柏拉图学派所深恶痛绝。如果是一个心灵高尚的人,其追求的手段也应该是高尚的——教对方学习哲学,虔敬宗教,服从法律,献身国家。这些都是实现英勇、谨慎、公正的具体表现。求爱者要尽量获得心灵上的高雅、美丽,从而变得更加易于接受,因为他们的肉体早已失去风采,日渐腐朽,希望通过这种精神上的社交,去建立一种更加稳固的联系。当这种求爱顺利进入了预期阶段,被爱者通过沉思得出求爱者心灵的精神构想(柏拉图学派绝不需要求爱者表现得大大方方或小心翼翼,但他们却要求被爱者这样做,因为被爱者要对求爱者的心灵做出判断,而心灵美很难被一眼识别)。被求爱者在下定决心时,首先要看心灵美,而肉体美是从属和次要的,这与求爱者的标准恰恰相反。因此,柏拉图学派更偏向于被爱者,奥林匹斯诸神也偏爱被爱者。他们强烈谴责诗人埃斯库罗斯不该在阿喀琉斯和普特洛克勒斯的爱情中,把求爱者的角色赋予了少不更事、充满活力、最英勇的希腊人阿喀琉斯。柏拉图学派认为,这种精神的一致性是爱情最重要、最有尊严的部分,而且对于个人和公众来说,这种一致性大有裨益——在公众领域,这种精神的一致性团结了国家[2]力量,是自由与公正的捍卫者。哈尔摩狄奥斯和阿里斯托革顿之间的爱情就是一个例子。柏拉图学派将这种爱情奉为至高无上的神圣。他们认为,这种精神一致性的唯一敌人就是统治者的残暴和人民的软弱。总之,柏拉图学派推崇的爱情观可以总结为:一段归于友谊的爱情。这与斯多葛学派对爱情的定义大致相同:

爱情是一次由外在美唤起的友谊的尝试。——西塞罗

我认为还有一种更加公正和真实的描述:

那些可称之为友谊的感情,都要通过判断审视的积累和时间的冲刷才能稳固。——西塞罗

人们通常所说的朋友、友谊,不过是用来形容熟知和亲密的程度而已,这种所谓的友谊,要么是通过固定联系建立的,要么是通过一些目的性活动建立的,极少有心灵层面的交流。但我所指的友谊,是心灵与心灵水乳交融,形成一个浩瀚的混合体,完美无瑕,天衣无缝。如果非要让我说出为何对拉博埃西如此喜爱,除了下面这句话,我找不到更好的表达:他就是我,我就是他。除了我前面论述、阐明的以外,我知道有一种不可名状和命中注定般的力量让我俩产生了这段友谊,建立了这种同盟。在尚未谋面之前,我俩就在朋友谈话中对彼此有所耳闻,便开始互相寻觅,不合常理地渐生好感。我想,这就是天命所致吧。我们的名字,在初次会面前就曾相互拥抱。一次偶然的机会,某次重大的市政宴会促成了我俩的邂逅。我俩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从此,再也没人比我俩更亲密了。拉博埃西曾用拉丁语写了一首杰出的讽刺诗,后来发表了。在诗中,他对我们的友谊能如此神速地臻于完满做了解释。我们相识时都已成人,他比我大几岁,我们的友谊起步较晚,来日不多,因此不能浪费这仅有的友谊,不能像普通人经营友谊那样小心翼翼,先进行长期的接触。我们的友谊没有参考,自成一派。我们的友谊没有一种、两种、三种、四种甚至一千种特殊要素,而是将这些要素混合成一种精华。这种精华控制了我全部的自由意志,把它丢进去,并沉浸、融合在他的意志中;这种精华也控制了拉博埃西的全部自由意志,同样,让他的意志如饥似渴地跳进并融合在我的意志中。我说的“融合”千真万确,我们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也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3]

罗马执政官在审判提比略·格拉古后,追捕所有和他往来的人,其挚友布洛修斯也在此列。莱利乌斯当着罗马执政官的面问布洛修斯愿为格拉古付出多少,布洛修斯答:“付出一切。”莱利乌斯问道:“什么?!一切?如果他命令你放火烧了神殿呢?”布洛修斯答:“他永远不会命令我这样做。”“倘若他真的这样命令你呢?”莱利乌斯又问道。布洛修斯答:“那我便服从他。”如果真如历史记载,布洛修斯是格拉古的挚友,他就不必用如此大胆地供认来冒犯执政官,而应该信任格拉古,让他在那种处境下自我辩护。然而,指责这一问题具有煽动性的人,还不了解其中的真意,也没有预料到布洛修斯知晓格拉古的意志。这就是友谊的力量,他们彼此知根知底。他们是朋友,而不只是同胞,也不只是国家的敌人或盟友,更不是野心勃勃、制造动乱的朋党,他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情投意合。如果一切都以道德为准绳,以理性为引导,你会觉得布洛修斯就应该这样回答。如果他们的行为不一致,无论是按照我对友谊的标准,还是他们的标准,都不能算是朋友。如果有人问我:“如果你朋友命令你杀掉你的女儿,你会这么做吗?”我会回答:“我愿意。”因为如此回答并不代表我会这么做,我从不怀疑自己的意志,也不会怀疑朋友的意志。任何雄辩的力量都无法说服我消除对朋友的坚定信念。朋友的行为,无论是以怎样的面目表现出来,我一眼就能找到动机。我们的心灵紧紧相依,彼此赞赏,由心底散发出喜爱之情,我深刻洞察他的心,就像了解我自己。不仅如此,我信任他胜过我自己。

不要把我所说的那种友谊和一般友谊相混淆,我也多次拥有过普通的友谊,而且是完满的普通友谊,但我不希望任何人搞错判断两者的原则,否则只会自欺欺人,徒增忧伤。身处普通的友谊之中,就如同走路时也要握住护绳,谨小慎微,洞察四周,随时都要警惕关系的破裂。奇洛曾说:“爱他时,要当心有天你会恨他;恨他时,也要想到有天你会爱他。”这句箴言尽管不适用于我说的那种完满的友谊,但对普通友谊来说却十分中肯和受用。还有一句亚里士多德常挂在嘴边的名言,也是适合普通友谊的一剂苦口良药:“哦,我的朋友们,世上没什么朋友。”生意往来、职务升迁、赠送礼物和索取好处,或许会滋生普通友谊,但在我所说的那种友谊面前,这些便不值一提,因为我们的意志已经融为一体。我在必要时也会寻求朋友帮助(不管斯多葛学派怎么评价),但我跟朋友的情谊并不会增加分毫,我也不会因为得到他的帮助而沾沾自喜。所以,和这样的人结合诞生出的友谊,才称得上真正完满的友谊。真正的友谊,会赶走“这是朋友应该做的”这类想法,尤其会厌恶那些引起分裂和纷争的词——好处、义务、致谢、请求、感谢等,并将其从交谈中剔除。所有事物,包括意志、思想、观念、财产、妻子、子女、荣誉和生命,都是他们所共有的。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准确定义,这种绝对的和谐一致性,其实是指“两副躯体共享一个灵魂”,因此也谈不上借,或给予对方什么。正因如此,立法者模仿这种神圣的结合,将这种荣耀赐予婚姻,他们禁止双方互赠礼物,暗指双方的一切都属共有,没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也没有什么能赠予彼此。

在我说的那种友谊当中,如果一方要赠予另一方什么,接受好处的一方其实也对给予方施了恩惠。因为双方都绞尽脑汁地为对方谋福利,这愿望超越了其他所有事情,选择站在给予者的一方,扮演宽容豁达的角色,给接受好处方最想要的东西,让他满足。哲学家第欧根尼手头紧时,常常会要求朋友还钱,而非借钱。为了证明这一故事的真实性,我要再举一个古老奇特的例子。科林斯人欧达米达斯有两个朋友:卡里塞努斯和阿雷特斯,前者是西库翁人,后者也是科林斯人。欧达米达斯死之前十分贫穷,他的这两位朋友十分富裕,他立下遗嘱:“我将赡养我母亲并给她养老送终的责任赠予阿雷特斯,将我女儿婚事的责任赠予卡里塞努斯,尽力给她置办一份丰厚嫁妆。双方如果有一方去世,另一方就要把他的责任接过来继续承担。”起初那些看到这份遗嘱的人,对遗嘱的内容不禁发笑,嗤之以鼻。但他的两位承继者不但欣然接受,还对其内容甚是满意。其中的一位——卡里塞努斯,五天后也去世了,自然而然,照料欧达米达斯的母亲和给他女儿置办嫁妆的两份责任就落到了阿雷特斯的肩上。他悉心赡养朋友的母亲,并将他的财产分割,一半给自己的女儿作嫁妆,一半给欧达米达斯的女儿作嫁妆,并在同一天为她们举办了婚礼。

这也是个充分的例子,如果说还有一点美中不足,那便是朋友的数量。我所讲的那种完满的友谊是不可分割的。一个人捧出真心给他的朋友,再没有剩余的分给他人。相反,他遗憾自己不能变成两个、三个、四个人,没有足够多的心灵和意志奉献给朋友。普通友谊可以随意分割、共享:你可以喜欢这个朋友的相貌,欣赏那个朋友的幽默,赞赏第三个朋友的慷慨大方,折服于第四个朋友的慈父心肠……珍视第六个朋友的兄弟之情,等等。但是掌控朋友的整个心灵,管理得井井有条,这种完满的友谊是不允许与他人分享的。如果两位朋友同时找你帮忙,你先帮哪位?如果他们要你做的事南辕北辙,你又该如何取舍?如果一个朋友将一件私密之事告诉你,要你保守秘密,而另一个朋友又很想知道,你又要如何摆脱窘境?一份独一无二的友谊,就免去了以上所有的义务。那些我发誓守口如瓶的秘密,就必须不违背誓言,不讲给我以外的人听。将人一分为二,本就荒诞离奇,那些说一分为三的人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有相似的,就不再唯一。有人曾假设,他能把相同的爱给予朋友,“他们会像我爱他们一样爱我,我也会像他们爱我一样爱他们”。这样的假设就将独一无二的友谊加倍,变成好几份相同友谊的集合,但现实中,这样的东西举世难寻。

欧达米达斯的例子跟我所讲的道理十分契合:他在必要时赠予朋友们为他效劳的义务,作为一份奖赏和美意。他将他的慷慨给予他的两位承继者,也就是给他们机会施展自己的慷慨之情。毫无疑问,在这种情况下,友谊的力量明显在阿雷特斯的选择中占了上风。简言之,没有经历过这种友谊的人,很难想象也无法理解这种力量。

我十分赞赏一位年轻士兵对居鲁士的回答——他的马在一场比赛中拔得头筹,居鲁士问他这匹马想卖多少钱,能否用一座城池交换。士兵答:“当然不行,陛下。但让我用它换一个真诚的朋友,我很乐意,当然前提是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他说的是“如果我能找到”,说得在理。因为找个点头之交并不难,但是在这里,士兵想找一个敞开心扉、毫无保留的真心朋友,这需要厘清所有动机,确保友谊的纯粹、完美、可靠。

在掺杂利益的友谊中,只要防止利益的一端不出问题即可。我的医生和律师信什么教,这对我无足轻重。这份关注与他们作为朋友为我效劳这一点毫无关系。我对家中仆人也是这种冷淡的态度,虽然他们每天都必不可少地出现在我身边,但我很少打听他们是否有羞耻心,而是关心他们是否勤快。我不关心骡夫是否贪玩,只要他强壮能干;我不在乎厨师是个骂人精,只要他烧的菜好吃。我不想指导人们如何管理自己的家庭,管闲事的人已经太多,我只将自己的做法陈述给世人,就如:

这是我的做法,你可以按你所想的去做。——泰伦斯

餐桌上,我更喜欢轻松自在,而非严肃谨慎;在床上,我欣赏美貌胜过美德;在谈话场合中,我喜爱能说会道的人,而不在乎他是否真诚。阿格西劳斯二世被人撞见和他的孩子们玩“骑马打仗”,他请求那人在做父亲之前对此事切勿妄加评论。他认为,只有那人的心灵被孩子占据,享受过陪孩子玩耍的乐趣之后,才能对这种行为做出公正的评价。同样,我想和那些认为经历过我所说的友谊的人谈一谈。尽管我深知,这种我所说的友谊和常识中的友谊有着天壤之别,它寥若晨星,因此我没指望能遇上一个能评判它的法官。关于这个话题,前人留给我们许多思考,但同我的感受相比,统统黯然失色。在这一点上,我的感受胜过了哲学箴言。

对于思想健全者来说,什么也比不上一位契合的朋友。——贺拉斯

古人米南德曾说,只要能见到朋友的影子,他都备感荣幸。毫无疑问,他这样说是因为他有这样的经历。如果我开始清算自己的人生,感谢上帝,我从前过得如此愉快,除了失去一位挚友令我神伤以外,我舒服自在、平静祥和,自足于自然原始的条件,从不汲汲于其他什么。但是,如果我把这一切跟与这位绝佳的朋友度过四年快乐的时光相比,我感到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团轻飘飘的雾,是昏暗无光、百无聊赖的夜晚。从我失去他的那天起:

那是对我来说残酷至极并铭记于心的一天,神啊,难道这就是你的意愿?——维吉尔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