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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21 03:5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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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宁

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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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北天南

水北天南试读:

楔子

在广州的珠江江面上有七座风姿各异的桥,最西面那座叫人民桥。

几座桥梁里以它至为寻常,既没有钢索斜拉的特色,也没有附带传奇式故事,夕阳余辉下,它永远显得沉静古朴。

但在朴素的人民桥方圆一里内,却有着全城最美丽的夜景。

河水弯又弯,无声轻说变幻。

每当夜幕降临,宽阔江面泛着一波一波浅浪,水色比天色还暗,缠绕在江畔行道树枝桠上的绿色霓灯全部亮起,象一条碧翠无比的玉带,份外华美妖娆。

人民桥北面桥底,沿江路的尽头,往西是一条凌空几米高掩映在树簇中的弧形高架车道,车道专为矗立在三江交汇处最美丽江畔的白天鹅宾馆而设计,沿道驶到底便是这家五星酒店的大堂门口。

与车道入口处几米之隔,是一座架在支流上的小小拱桥,从桥上走过去便进入沙面岛,经过枝叶繁茂的参天古柏,沿着曲径往里一路绿树环生,这处从前的英租界,如今的使馆区,内里建筑极具西洋特色,环境异常幽静雅致。

步行五分钟即可见左手边一座泰式餐馆,与香港的酒吧街同名,叫兰桂坊,在这僻静深巷中生意好得出奇,连日常中午也需等位叫号。夹在兰桂坊和江边情侣路之间,绿树环绕的大片空地,是一整排网球场,即使夜里也白灯如昼,不少人在场内奔跑着挥汗淋漓。

沿着兰桂坊往前行是间名为露丝的西式餐厅,带着可以露天就餐的花园,八十年代已在此营业,露丝是老板的名字,一位香港富家女,据说这家餐馆开张时她还只是十八岁。

露丝吧过去是玫瑰园,玫瑰园里并没有玫瑰,向左方穿过它设在路边的园门,里面其实是连着露丝吧室外餐园的大片公共绿地,要走过长长一段路到达水面江边,才是玫瑰园的营业之所,露天下一张张原木桌子依江而置。

过了玫瑰园是宽阔的地面停车场。

沿着停车场漫步到尽头便是白天鹅宾馆的侧门,这座酒店有着全城最奇特的大堂景观,峋石飞瀑,绿葵森植,曲桥荷鲤,推门进去时清幽之意扑面而来,仿佛回到最原始的自然环境里,宁静沉和。

酒店高楼朝向人民桥方向的外墙上,饰有整整一面墙的巨幅霓虹灯布景,在不同的节日会秀出不同花式造型,夜色下七彩流光,繁茂树丛绿暗红明,浸满霓虹倒影的水面似透明琉璃,加上江心不时有如彩蝶斑斓的美丽游船过来,几者交相辉映,瑰丽到了极致。

与白天鹅隔江相望的对面,亦即人民桥南边,滨江西路的尽头,是开放式的洲头咀公园,郁葱成荫,古榕奇塑,小道曲径畅通无阻。

从这处绿地往人民桥方向走回去,大约一里路的江畔,雕栏玉砌,行道阔直,花圃围香,闲椅疏间,一派宁静悠然,旷阔江面更是视野无阻无碍,看远处一水平川,帆影点点,让人心旷神怡。

挨着江边行道花圃的是四车道长长笔直的滨江西路,马路另一边便是极有名的新广州酒家,每朝清晨六点已有人在门口等它开门营业,上楼去点一盅茶,几样精致点心,大厅里嘈嘈切切,这便是粤式早茶文化。

不对外开放的国际海员俱乐部与广州酒家比邻而立,从俱乐部过去是间西餐酒廊,有着长长的落地玻璃墙,日落时分在里面选一个靠玻幕的位置,可以看天空水阔下的黄昏。

再过去便是三十多层淡蓝色外观的海天大厦,外表象普通菱柱体,内里却十分独特,环着柱体圆周一层十六户,柱体内部则为中空,仅每隔几层会凌空架设一个支撑平台,站在过道里,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浅蓝色天空。

大厦里依江一面的高层住户,推开窗便是无限风光,珠江对面的兰桂坊、网球场、白天鹅……整个沙面尽收眼底。

滨江西这一小段江边全是低矮的老式建筑,只除了这幢海天大厦,以及大厦侧后方十几层高的远洋公司宿舍,走进远洋公司宿舍后面,巷子里的老广州人家,古老的横栏木门盈溢着怀旧的西关风情。

过了海天大厦是家本地餐馆,叫老华酒家,酒家再过去是几家时时换老板和名字的酒吧,再往前的桥底边上则是多少年前红极一时的夜总会,曾招待过无数商贾名流,高官贵胄,如今却只剩下一栋五层高带宽阔停车场的破败废墟。

从桥底斜长的浅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行走,便到达人民桥上。

人渺影清,站在桥中央看向江心,每年除夕的翌夜,都有百万烟花在斯处盛放。

开时漫天璀璨,一朵朵繁华烟色,象从星河乍然幻降。

谢时,在绝响余音中刹那消无,如同最美丽的传说,最后还是归零落幕。

第一章 初来乍到

八月骄阳似火。

飞程银通公司会客室里的冷气却冻得叶安之想添衣。

椭圆大桌四周整齐摆放着一圈旋转椅,寂静宽阔的空间内除她外再空无一人。

领她过来的人事部经理已经离开,那位胸前职员卡写着“许冠清”三字的年轻秘书送了杯水进来后也已出去,然后虚掩门外有细微声响,似乎有人拨通了电话,问对方什么时候回来,几秒后答声“知道了”便挂掉。

安之慢慢地小口地饮着塑料杯里冰凉的水。

没多久,外面响起繁杂的脚步声,夹着说笑声,似有不少人回来。

隐约听到许冠清说:“关总,曾总今天约了人来面试,但是他现在才正从深圳回来,可能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能到达公司,那个应聘的女孩子来了挺久了,你是不是先见一见?这是她的简历。”

门外静了静。

然后一把温和的声音道:“请她来我的办公室。”

安之手中的杯子一顿,凝神侧耳,可是外面已经没有说话声。

随即门被推开,许冠清站在门口向她示意。

安之起立,跟随在她身后出去,看看表才过去二十分钟,心想,这次运气不错么。

半个月前在另一家公司,她如约十一点上门,对方说老总外出午饭了,让她等一下,这一等就是四个小时,直到下午两点,才来人说老总已经回来,拿份表格让她填写,这种招聘表多数是例行公事,但她还是逐项填得工整认真。

最后看到一条问题:“你对未来五年有什么规划?”

她毫不犹豫写上:嫁个好丈夫,解甲归田,回家相夫教子。

负责接待的小助理拿了没细看就带她去见老总,当她坐在那位先生的对面,他一边拿过办公用的文件,一边满不在乎地隔一两分钟随口抛出一道问题,姿态流露出轻慢,过了好一会,才拿起桌上她的资料翻了翻。

这不经意的一看,脸便有些绿,终于抬眼看她。

安之心底爆笑。

是,她知道有些公司故意让来人等好几个小时,以测试应聘者的耐心,但安之始终认为,任何测试皆应以互相尊重为前提,平白无故浪费他人时光完全没道理。

不过十分钟,安之便被请出门去,这样小小回敬的玩笑当然不获欣赏,反会令人觉得她态度不端,但安之不在乎,她虽然渴望获得工作,却无意过于委曲求全,而且,那句话本来就是安之最真实的理想,是她最内心的答案。

奈何这个都会的招聘形态很荒诞,只看应聘技巧,而不管真假虚实。

收敛心神,她轻轻敲响那位关总办公室的门。“进来。”和悦嗓音从一门之隔内传出。

安之的眉心微微蹙了蹙,推门而入。

办公桌后的人抬起头来。

他的脸颊勾勒出明朗线条,五官柔和俊俏,菱唇边沿仿佛隐约含笑,看上去才二十七八的样子,对他所坐的那把大班椅而言这个年纪太过年轻,然而与他身份最不符的还是,那双冷然的眼眸深处,似暗波浮动着一丝与生俱来带点桃花色泽的温柔。

安之几乎怔住。

关旗陆放下手中简历,对立在门边的她微微一笑,“来,请坐。”

她把门关上,慢慢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关旗陆的眸光在她脸上凝定了几乎半分钟。

当他再开口时,微笑着柔声说的是,“好久不见,小师妹。”

乍见他的惊震情绪缓慢退去,安之的戒慎也随之放松下来。“是好久不见了,师兄。”她说。

叶安之和关旗陆就读于北京同一所大学,她读对外贸易,那年刚考进大一,他读国际金融和经济法双学士,比四年本科要多读一年,当时已经是最后一年。

安之的大学生活曾十分多姿多彩,最轰动的莫过于入学伊始即名花有主,不,那个人不是关旗陆,是与安之同班的一位很出色的男生,只可惜那段感情维持不到三个月。

安之与关旗陆认识是在同乡会上,然后有一次她和室友宋清妍吃饭时偶遇他,宋清妍对他一见钟情,安之穿桥搭线玉成两人好事,关旗陆毕业回广州后,为了女友还向公司申请调到北京工作一年。

后来宋清妍在读大三时出国,他便也回了广州,偶尔到北京出差,还是会回学校来请院长和系主任等领导吃饭,顺道也给安之带些新鲜荔枝、中秋月饼之类的礼品。

再后来安之听说他也去了美国,从那以后便失去联系。

没想到世界原来这么小,而地球果然是圆的。“一眨眼你这个小丫头已经毕业了。”关旗陆双眸闪光。

安之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你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我姑妈是飞程集团的董事长夫人。”关旗陆直认不讳。

安之啊了一声,脱口道,“原来你是外戚。”

关旗陆轻声失笑,视线从眼前的清盈双瞳掠向她削得丝丝碎薄的短发,依旧个性飞扬,然而这时尚发式却也将她灵气的脸衬得异常天真,他开始有点醒悟,为什么以她的内敛和优异在毕业一个月后还寻不着合适工作。

因为容貌气质太过纯净,只需手边多个书包,她便象极了高中还没毕业的少女。“还跟以前一样喜欢运动吗?”他闲闲地问。

安之弯唇一笑,那笑容象一道阳光落在她的脸,灿烂而明朗,令关旗陆不自觉眯了眯眸,想起以前她在校园里,每遇见熟人时总是这样迎面一笑,习惯性说声“嗨”,意态潇洒自然,让人……为之心折。“毕业回来就没什么机会了,找不到人一起玩。”“你住在哪里?”“滨江西路的尽头。”安之答。

关旗陆暗暗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笑道,“无敌江景的好地段。”她交了富贵男友?“还好了,我爸爸是海员,单位老早分的房子。”

关旗陆眼睫眨下遮去瞳仁闪起的一丝亮光,果真还是那么心无城府。

他笑道:“滨江西的对面有网球场,什么时候我找你打球。”

安之喜形于色,“你说沙面?那可是我的地盘,你过来我请你吃兰桂坊的烤乳鸽。”以前是十年如一日的超值特价,才九块八一只,如今物价飞涨,已经变成二十九块八了。

关旗陆但笑不语。

他始终没有问她套式问题,闲聊一直进行到许冠清来敲门。“关总,曾总回来了。”

关旗陆唔了一声,神色不动的脸容上眼睑一低时目光中似掠过什么,一会后,才拿起桌上安之的简历递给许冠清,“你带叶小姐去见一见曾总。”

安之起身,笑着和他道别。

关上他办公室的门时她合了合眼,脸上浅浅的笑容迅速褪得一干二净。

她跟随许冠清走进另一间办公室。

一进去安之的直觉立刻示警,坐在大班桌后那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副总经理脸有些沉。

该刹那安之觉得自己就象市场上待宰的猪肉,需待买客一翻再翻后才决定入不入手,很有些屈辱,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她小心礼貌地问好,“曾总。”

曾宏瞥她一眼,抽过许冠清手中的简历,随便翻了翻后还回给她,说道:“既然关总已经面试过了,那就按关总的意思去做,这件事不用问我了。”

安之一怔,还没明白这话底的意思,许冠清已经示意她一起出去。

让她等在自己的座位旁,许冠清再度进入关旗陆的办公室,门被掩上。“关总,曾总说这件事不用问他,让你拿主意。”许冠清的说话中透出困惑不解,明明是曾总自己要招的人,怎么一回来连谈也不谈就说不管了。

关旗陆笑了笑,“把她的申请表给我。”

这次要招的是曾宏的私人秘书,许冠清年轻不懂,以为两位老总谁面试都一样。

但关旗陆明白,好比每头狮子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曾宏要招的人他不应该插手,所以在许冠清向他请示时他本打算回绝,就让应聘的人等到曾宏回来好了,然而当眼光掠过许冠清手中简历上的名字和照片时,他即刻改变了主意。

现在的结果,也早在他预料中。

曾宏的言下之意已很清楚,关旗陆面试过的人他不要。

高层领导之间的微妙就在于,这个意思曾宏绝不会明说出来。

不管机关或企业,只要身为领导都会有类似的默契,谁沾过手的事就留给谁收尾,同阶大多不会“捞过界”,不会在别人率先过问了某事后自己还去提诸多意见或作出定夺,因为那很容易得罪人,搞不好以后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种权位均衡和势力划分早约定俗成。

所以,不管关旗陆有心或无意,事实就是,这次他侵越了曾宏的界线。

在安之的申请表上写下“同意”二字及职位薪金,关旗陆签下自己的名字。“安排她做市场助理,告诉人事部给曾总另外招一名秘书。”

许冠清出来后问安之:“下周一来上班有没问题?”

心头直觉说不,可是理智告诉安之,她本是为了这份工作而来,如今难得顺利被招进去,应该好好把握机会才是,她清声应道,“没问题。”

飞程企业是个分公司遍布全国的大集团。

外界一直传闻集团内分两派势力,一派拥护董事长的独生子司寇,另一派则归顺董事长的第三任夫人——司寇的继母、同时也是关旗陆的姑母关访茗,至于那位最高老大董事长司淙本人,据说对集团里这种隐隐约约的明争暗斗一向睁只眼闭只眼。

关旗陆所领导的飞程银通是集团旗下核心子公司之一,主要业务对象是金融类大客户,办公室安在天河北的天欣广场,占去一整层楼,银通有两位高管,除了统筹运营的关旗陆以外,还有就是负责业务的副总经理曾宏。

入职第一日,许冠清告诉安之,她的工作直接向关旗陆汇报。

虽然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安之也还是隐隐觉得这种安排不合情理,她既不是部门经理,又不象许冠清身为关旗陆的秘书,一个小小的助理为什么会是老板的直接下属?

中午休息时,她敲开总经理室的门。

关旗陆抬首看向她。

那一刹她脑里产生混乱,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最后很生硬地叫了声,“关总。”

出口那一瞬,似乎两个人都觉得些微的别扭。

极快地关旗陆神色已如常,坦然接受她对他的称谓,只是问,“有事?”

他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她坐下。“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直接由你管辖。”她开门见山。

关旗陆放下手中的文件,温言道:“一方面集团里本身就有市场部,另一方面因为银通主营一对一的大单子,所以我们公司一直没有单独设立市场部,这部分工作主要由产品和业务部门分担,但是随着客户越来越多,市场方面的工作显得越来越紧迫,我早有想法要招一名市场助理,只是因为最近工作忙才耽搁了下来。”

原来是新设立的职位,但也没必要——由他亲自督导吧?

看出了她脸上的疑惑,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以前公司里的习惯是接到一桩生意就找供应商谈一次进价,虽然通常都能拿到很好的折扣,但是过程繁琐,随着业务扩张我们和厂商的接触越来越深入,接下去我计划和一系列厂商谈定行业代理权,把几年内的价格一次性敲定,其中涉及到代理协议等各种材料,这些都需要你为我准备,以后和各大厂商之间的联络也会由你跟进,你直接向我汇报可以省掉不必要的沟通环节。”

关旗陆倾身向前,双眸对上她抬起的清瞳,“我做事只讲效率和结果,任何时候都不要来和我说中间过程有多苦,如果你达不到我的要求,我一样会在试用期里把你开掉。”

解释听上去十分合理,安之端凝的脸色放缓下来。

关旗陆凝视她的两道视线逐渐变得专注,柔声慢语,“这下都明白了?”说话里有一丝隐含不住的笑意,而眸光中却浮动着一抹与笑意不合的深幽,那极柔软的声调似不自觉地带入了轻微诱引。

安之只觉得心口砰然轻跳,微微红了耳根,倏地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她低着头道,“我不打搅你了。”匆匆开门出去。

关旗陆脸上露出无声的笑,定睛看着被合上的门扇,然后笑容慢慢褪去。

他倾身靠向椅背,扯松颈上领带,手掌遮上眼睫,轻微烦躁地吁出口气,不该招惹她的。

大可去逗弄任何一个他感兴趣的女人,但,不应该是她。

唇角不无自嘲地向上扯起,还以为自己早已变得不择手段,却原来仍有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良知。

起身,拿过外套和车匙,他提前离开了办公室。

一张白纸的安之就这样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没几天曾宏的秘书也招了进来,名字叫聂珠,长得极其漂亮。

安之和许冠清、聂珠的座位在同一区域,都挨着关旗陆和曾宏的办公室。

不知道为什么,安之觉得曾宏每次见到她都神色冷冷地,每每她礼貌地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唔地一声,正眼也不看她一眼,不但不和她说话,甚至于他从不叫她做事,即使是份属于她的工作他也只会交代聂珠,再由聂珠转达。

虽然不知道原由,暗暗惊疑的安之却也懂得小心行事,总算中规中矩地没出什么差错,但心里始终有股无形压力,只要曾宏一在办公室她就觉得紧张。

忙碌中聂珠桌上的电话响起,安之捡来线路。“我是业务部的古励,聂珠不在吗?”“她去了吃午饭还没回来。”“我刚刚传了一份客户订单回公司给曾总过目,你看看传真到了没有?”

安之站起来看向传真机,接板上果然吐有几张纸,“传真收到了,不过曾总还没回来。”“我和他通过电话了,他和关总现在在陪客户吃饭,过一会就回去,你记得把订单给他看,如果没问题就请关总签字,然后让聂珠回传给客户,这件事很急下午一定要处理好,有什么事打我手机。”

安之去把传真拿来,是某银行分行要购买一套美国塞曼提公司的企业级病毒防护系统,因为一些法律条文的限制,国外许多软硬件厂商在国内并不直接销售产品,而是走分销渠道或大客户点对点支持,银通和这些厂商的合作方式正属于后者。

才细看着订单条款,电话又响,她接起,“你好,飞程银通。”“你好,我是塞曼提广州公司的Lisa,刚才古励和我们经理通电话说客户的订单已经签了,他向我们申请特别折扣价,不知道你这边能不能把客户订单传真给我们?因为申请特价需要以客户订单来备档。”

安之想起古励说这件事很急,忙不迭记下对方号码,把订单传了过去。

没多久关旗陆和曾宏一同回来,安之上前把事情汇报一遍。

谁知她还没说完关旗陆已经轻轻皱了皱眉,曾宏的脸更变得象是乌云密布的阴天,敏感的安之立时意识到自己可能什么地方做错了,微惧地站在原地。

曾宏抽过她手中的订单,冷厉目光扫向她,然而在他开口前一秒,关旗陆已轻描淡写地出声,“你跟我来一下。”

安之惶恐垂首,不敢去看曾宏的脸色,忐忑地跟在关旗陆身后进入总经理室。

一合上门她便问,“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她瞳内浮现的惊慌令他莞尔,“别紧张,没什么大事。”

顿了顿,他柔声解释。“我们通常不会把客户订单直接传给厂商,如果厂商确实要求,业务经理多数会把我们给客户的真实价格改低之后再传给他们,因为一旦厂商知道我们给客户的销售价,我们就没办法打压他们的出货价,只有当我们把利润往低里虚报,厂商才会比较慷慨地给我们最好的折扣。”

安之脸色煞白。

企商圈里一切均从利益出发,她这个职场菜鸟未能领悟此间精粹。

原想求表现,结果却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看她一脸懊恼自责,关旗陆笑着安抚,“不用担心,我们和塞曼提的关系还不错,曾总会有办法拿到特价,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你别急着马上处理,打电话去告知负责案子的业务经理,他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这样不管如何,责任不会再落到她头上。

安之领悟地点点头。

此时办公室外传来曾宏的厉声斥责,“聂珠你怎么做事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是叶安之处理?你不知道她没有经验吗?!”“我去吃午饭了,刚刚才回来,不知道这件事。”聂珠小声抗辩。“吃什么饭!你以后每天中午给我留在公司吃饭!”

紧接着砰地一声,传来办公室门扇被摔上的巨响,外头一片死寂,人人噤声。

安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生平头一遭想寻个地洞钻进去,她低着头道,“我出去了。”

关旗陆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她走到门口,在她的手握上门把的那一刹,他忽然忍不住轻唤,“安之。”

她回过头来,“什么?”

一双清瞳闪着纯净自然的亮光,对他完全没有防备,喉咙一梗,关旗陆想说的话全部湮没在嘴里,笑了笑,改口道,“别担心,没事的。”他柔和的声调和处变不惊的淡定目光,都似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安之不由得宽了宽心,下一瞬他凝视不语的微妙表情让她迅速笑笑,“我去干活了。”

一秒不留开门出去。

此后几日安之在办公室里一直有点如履薄冰,生怕曾宏什么时候就会炸雷,幸而,那位副总虽然对她脸色比以前更差,却也没有自降身份去故意找一个小小助理的麻烦。

就这样提心吊胆中,终于到了可以让人喘口气的周末。

每每下班,在傍晚时分走出那幢层高低得令人压抑的大楼,一个人站在广场上,看着出现在面前来往不息的繁嚣的车水马龙,安之总会有短暂的不适,有点象走出虚幻的企业游戏世界,而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这两个世界谁更荒谬和更残酷?答案她不知道。

搭乘公车回到人民桥,已是一小时之后。

沿着江边走进沙面,到达露丝吧她推门进去,穿过铺着格子布的室内案桌,推开另一扇门,绿簇成篱的花园里露天摆有一张张点着彩色蜡烛的桌子,这里是安之和莫梨欢、曹自彬读书时期的据点。

安之和莫梨欢的父亲一同在远洋公司任职,两家住楼上楼下,从小认识,而曹自彬是莫梨欢青梅竹马的男友,早在高中时代就与安之熟悉。

见她终于出现,莫梨欢点点腕上手表,“小姐,你要不要再晚一点?”

安之唉地一声,拉张椅子坐下,“我也想早啊,大姐,问题是公车每走一站都塞得象和全世界过不去似的,我能怎么办呢?”似她这等升斗小民,上下班艰难是家常便饭,难道还拨打报料热线怨怪社会不成?

曹自彬笑,“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吗?”

安之哀声长叹,“人生啊——为什么我的人生这么悲惨——”“怎么了?”曹自彬关心地问。“有位副总从我去面试起就莫名其妙地对我有恶感,搞得我一见到他就紧张得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往哪摆才合适,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每天早上进公司前我都需要做无数次心理建设,在电梯里暗暗和自己说,就当是进了猪圈,就当是进了猪圈……”

莫梨欢哈哈大笑,“有你说的那么离谱吗?”“这还不算离谱,最离谱的是——你们知道我的顶头上司是谁?”

莫梨花大感兴趣,“谁?!莫非是你的初恋情人?”

安之又叹,“是初恋情人就好了,大不了旧情复炽,吃他回头草杀他个片甲不留。”“那到底是谁?竟然让你这么紧张。”

安之静声,好一会,才再开口。“我问你们,如果上天安排你们和生命中一个比较特别的人重逢,那意味着什么?”“究竟怎么回事?快点自动招来,别等我用你最怕的啤酒侍侯!”“我的老板是大学里的师兄。”过程很复杂,说白了其实也很简单,一句话就可以概括,“这位帅得号称万人迷的师兄曾经对我很好。”好到她曾不得不误会。

看上去象花花公子的男人,一旦对女孩子温柔起来会天下无敌。

花名在外的关旗陆,最拿手的就是浪漫和情调。

但他与她那些有限的相处时光里,却完全没有掺杂这些东西,反而特别真挚。

他只是在不经意之中对她很好,好到曾经令她觉得,他以着一种不是男友的特殊身份宠她是那么自然而然,无奈美好的东西通常都不长久,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当她终于肯暗自承认其实对他早已有一点点动心时,他却无声无息地从她的校园生活里消失了。

故事还没来得及开始,轻悄美梦已经碎成海公主的泡沫蔷薇。

这个世间确有美丽童话,只可惜最后与她擦身而过。“那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莫梨欢直逼重点。

安之嗤笑,“你应该问我他现在有几个女朋友。”

象他们那一类都会中的金领新贵,虽然爱车才是老婆,但搞不好女人比钞票还多。“女朋友多说明他还没定下来,你机会大大的,先收了再说!”“这种机会不要也罢。”

安之的笑容有些淡,带有三分认真。

那份伤害虽然不深,却细细地,十分绵长,一丝丝地拉割,令人只觉得疼痛,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找不到地方下药疗伤。

她老鼠不怕,蟑螂不怕,但,现在很怕暧昧的草绳。

尤其还是咬过她的那一根。

曹自彬插进话来,“我看你的样子却好象有点心烦意乱。”

安之嘿嘿一笑,“女人嘛,通常都是嘴里说一套心里想一套的啦,而且帅哥当前我碰不能碰,吃不能吃,如果还连一点心烦意乱也没有,那你可以怀疑我喜欢的是梨欢同学了。”她倾身将手臂搭向莫梨欢的肩膀,嗲声道,“亲爱的——”

莫梨欢不但不怕,反而手一勾抬起她的下巴,“亲爱的,你又想舌吻了吗?”

安之即时尖叫着从座位里跳开,“太过分了!你再这样调戏我,小心我把你直接扑倒,撕衣服,上下其手,得逞兽欲,然后起身抹嘴走人!”

莫梨欢挑衅地鄙视地看她,“来啊,本事那么大来咬我啊。”

曹自彬笑,“你们两个变态。”

两女同时斜睨他,安之一脸严肃,“曹同学,请保持一点公德心,不要随便歧视变态,尤其我们还处在变态的深度进化过程中。”

三人笑作一堆。

闹够笑足后,从江边幽静的情侣路散步回去,橘黄的路灯异样温馨,莫梨欢把曹自彬撇在一边,挽着安之的手臂慢悠悠地走,有微风吹来,在这样宁静的夏夜,安之心内浮起一丝几丝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念,思绪逐渐变得飘渺。“如果你真的觉得压力大,做得不开心,换一份工作算了。”莫梨欢认真道。

安之侧过头来,“什么?”

明显没有听进去。

她心不在焉的眸光从莫梨欢脸上收回的刹那,被旁边铁丝网内站定不动的身影慑住。

一网之隔的网球场内,应是走过来拣球的关旗陆在迎上她惊异的视线时如常露出一抹微笑,神色没有任何意外,仿佛他已静站在那里好些时候,只等着看她会不会回眸。

安之记得他与她之间曾有过的默契。

读大学的那四年,每年她都会去一趟故宫。

在一个下雪的冬日,他陪她逛那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

信步闲庭,走到御花园时,两人不期然侧首对视,双双说了句话。

关旗陆说,“累了吧?”

同一瞬间安之说,“好累哦。”

话声落时两人齐齐怔住。

如此心意相通,似在特定一刹相互感知了对方灵魂的神秘所思,叠口齐声说了出来。

安之收回思绪,飞快定了定神。

不待她作出反应,面带笑意的关旗陆已向她招招手,指指场地内,示意她进去。“你看什么?”见她停下不动,莫梨欢疑惑地调过头来。“没什么。”安之应声,再回首看去时关旗陆的身影已消失于网边,连给她回绝的机会都不留,只得对莫梨欢道,“刚才见到熟人,我进去打声招呼,你们先回去。”

转身往回走,拐过右边短道,沿着兰桂坊楼前的长廊走向球场入口。

没几步已看见白衣白裤的关旗陆拎着黑色的网球袋子和同伴一起出来。

她站定在原地等候他们。

当两道身影渐行渐近,安之看清了关旗陆身边的男子时微微一怔。

不待关旗陆开口,迎上他的两道柔和目光,她未语先笑,“打球居然不叫我。”先前那一丝丝微妙不明的意绪,在她看似坦荡无邪的脸容下烟消云散。

暧昧从来容易,打破也从来简单,只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曾发生。

关旗陆凝视她几秒,才笑着道,“我来介绍,这是我新招的市场助理,也是我大学里的师妹叶安之,这位司寇,我们飞程集团的大少爷。”

司寇客气道,“叶小姐。”

安之好奇,这两人一个是正牌太子,一个是后宫属戚,怎么会搞到一起?

她笑应,“寇少。”

出乎意料的称呼,让原本神色淡冷的司寇抬睫看她。

安之轻笑,“叫你司总很老气啊,你不觉得吗?”她侧了侧头,“还是寇少好听。”

司寇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向她伸出右手。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打完球,他的掌心异样炽热,安之的手被那股暖意烫得在他掌中轻微地定了定,而相反地,这轻轻一握却使安之的柔软小手给司寇躁热的掌心带来一股清凉,象夏日里握上一件冰凉玉器,十分舒服。

他看她的眼神骤然多了一抹新奇。“走吧,一起吃消夜。”关旗陆神色有些淡,率先走向兰桂坊。

安之站着不动,“师兄,我得回家了,再晚要被老妈子骂。”

司寇半信半疑,“不会吧,你已经工作了你妈还骂你?”

安之点头如捣蒜,“我老妈的口头禅是,子不教,父之过,女不骂,母之错。”

司寇哈哈大笑。

关旗陆回过头来,唇边一丝似笑非笑,“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你了,再见。”语气中罕有地隐隐飘出疏离隔陌的冷意。

司寇惊讶地看他一眼,再看安之的笑脸已变得有些僵然,心头即时明白过来,隐去目中一丝含义不明的暗光,他笑咪咪地对关旗陆道:“下次再吃消夜吧,我约了朋友去cub,大晚上一个女孩子回去不安全,你做师兄的送送她,我先走了。”不由分说向两人挥了挥手,径自大步去远。

关旗陆按下心头那抹不请自来的轻微烦闷,看向安之。

她的面容异常静淡,连带着说话也是淡淡地,“我家就在人民桥对面,走回去才十分钟,你开车反而麻烦,要绕单行道的圈子,所以不用送了,师兄再见。”说完不等他回话她已转身离去。

关旗陆没有出声挽留,也没有追上前去,只是静立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在拐角处消失于他的视线。

空旷的球场骤然高灯尽灭,黑暗中他的瞳色深不见底。

第二章 破茧而出

年轻要强的安之有着不服输的个性,自传真事件后她做事愈加细致。

该汇报的汇报,该知会的知会,再不擅拿主意,若有其他部门交来和市场相关但她不太了解的工作,办公室里一时又没人可以请教时,她会聪明地拨通关旗陆的手机,笑嘻嘻地扬言请示,通常关旗陆都会指导她该怎么做,并和她耐心解释各种厉害关系。

领悟力强加上有着公司里最高明精明的老板做老师,安之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

更兼她从不推卸责任,即使有些问题不是因她而起,遇到同事责难或发牢骚时,也绝口不去反驳,而是冷静谦谨地说自己以后一定多加注意。

由是她很快就和各部门的同事打成了一片。

惟独曾宏仍旧对她不大理睬,幸而安之也已慢慢熟悉这位副总的脾气。

这日她敲响关旗陆办公室的门。“进来。”

抬首看见门开处是她,关旗陆的目光定了定。“关总,曾总让我向塞曼提申请一笔市场经费,用来和客户搞活动。”“这件事曾总和我提过,有什么问题?”见她站在门边,似准备着只要汇报完毕随时转身出去,关旗陆也就没有招呼她落坐。“塞曼提是可以给我们市场费用,可是曾总要求的金额远远超过他们同意支付的范围。”安之犯难地看向上司。

业务手腕超人一等的曾宏偏偏生性专横,是公司里最难相处之人,他吩咐下来的工作,即使明知不可能办到,也不适合在当时直接向他说明,因为他不接受任何理由,而会把那当作对他权威的挑战,不管态度再委婉都会被他看成推搪,极可能让他当场一顿讥损。

公司上下,非比他位高者,无人可逆他意。

对于这种性格的领导,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当时什么都别说,只需态度恭谨地听他交代完毕,把事情拖几天后再去向他回复,解释清楚办不到的原因,通常此时他已经不大放在心上,自然而然也就不了了之。

只但是,象市场活动这类一定会进行下去的工作,尤其当中还涉及到敏感的费用问题时,就不能再应付了事,而需小心处理了。“塞曼提那边是什么意思?”关旗陆问。“他们不肯答应曾总的要求,也不同意事先拨一笔款过来,坚持要等活动结束之后再结算,按实际发生的费用双方各负担百分之五十。”

关旗陆轻笑,终于还是指指椅子,“坐。”

安之迟疑一下,坐了下来。“象这种向厂商申请的市场费用业务通常会往高里报,因为厂商也必然会往低里压,曾总让你去申请这个金额只是走一下过场,他清楚厂商不会同意的。”

安之蹙眉,不明白为什么明知厂商不同意,还要这样狮子大开口?

关旗陆忍不去唇边笑意,这尊纯真白瓷还需被扔进社会染缸里好好冼练。

他似叹息地道,“今天我教你做一件坏事。”

说到坏事两字时,不自觉放软的尾音又带上了那种奇特的轻柔诱魅。

安之略略垂眼,避开他隐约闪着星点亮光的双眸。“你去做一份市场计划,把所有支出项目和金额全部详细列出来,再在这份计划的基础上把每项金额空加十到十五个点,如果还不够就再加一些莫须有的项目上去,务必使总金额超过之前的两倍,然后把这一虚一实的两份计划拿去给曾总过目就可以了。”

安之先是困惑地蹙了蹙眉,然后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关旗陆的意思是,让她做一份市场活动的实际成本,再做一份给厂商看的虚本,只要银通把活动费用拉高,本来应该双方各负担一半的费用,最后还是会全部转移到厂商头上。

虽然厂商未必不怀疑计划的真实性,但只要做得巧妙别存在明显漏洞,让他们的市场负责人能对公司交代,通常这些国外商家不会具体过问他们的实际操作内容。

而对于银通,不但利用厂商资源打好客户关系,自身还分文不出。

已明白过来,安之从椅子里站起,“谢谢关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关旗陆不再出声,只是看着她转过身,眸光变得有些微幽然。

从周五那夜之后,两人好象都忘了曾经夜遇,在公司里依然一个身为总经理,一个做着小助理,各司其职,各行其事,在他不着痕迹地维持现状,安之也有意无意地回避的情形下,除了她有事不得不进来向他汇报,两人没有任何独处的时光。

这种公私分明的关系,直到此前,仍让关旗陆觉得十分满意。

然而就在刚刚,一声“谢谢关总”,安之出口得那么自然而然。

也许她自己并不自知,但精锐如关旗陆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她似不自觉地已将两人的关系界定在陌路边缘,再没有一分一点动念。

此时只要他随口回应一句,两人之间便从此界线分明,尘埃落定。

可是,那一瞬间他的感觉却不对劲。

明明她这样做非常正确,对她或他都好,但,他的感觉就是不对,心口似涌起些微慌意,又似是一丝无形的什么东西已逼近危险。

放下手中文件,关旗陆曼然出声,“小师妹。”

安之回过头来,“什么?”不期然见到他的眸光似漾起微妙色泽。

梆梆梆,敲门声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安之即刻转身把门拉开。

古励探进头来,“关总,中午我请客,一起去吗?”“不了。”关旗陆笑道,“我还有事。”

趁两人说话之间,安之已回去自己的座位。

古励走过来,“安之,走了,我们吃饭去。”

走廊里已聚集了七八个相熟的同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

她摇头,“我不去了,得写份计划,你回来时给我打包一份,谢谢啦。”“什么计划那么重要?不用急在这一时,先去吃完回来再做。”“不行啦,我得先把计划做好,曾总下午就要回来了。”安之应声,注意力已转向电脑屏幕,移动鼠标打开档案。

古励看她脸容认真,无意识地抬手想搔搔她的短发,安之倏然连人带椅滑开尺外,眸内警色一闪即逝,指尖直直指着他,半认真半玩笑道,“本小姐不喜欢肢体接触,小心我拿削纸刀砍你哦。”

古励笑出声来,“请你吃饭还要被你砍,这是什么世道?”“好吧,为了祝贺你的手暂时还毫发无伤,你拿发票回来——我找关总给你报销。”她开玩笑。

在两人嘻嘻哈哈的背后,将门无声拉开的关旗陆把这一幕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门扇合上发出声响,众人回首,见是总经理出来,纷纷向他问候。

关旗陆笑道,“能签下塞曼提的单子是值得庆祝,这样吧,古励你们吃完回来告诉冠清,午饭算我的。”

古励登时欢呼,“安之,我会记得下次再把发票拿回来给你。”

一群人呼拥离去。

安之看向关旗陆,神色不期然有些戒慎。

即使她已竭力隐藏,然而眸色深处还是泄露了一丝情绪,如同曾经受过惊吓的小鹿,十分敏感,关旗陆静静看她一眼,她始终没有开口问,他也就不再提刚才在办公室里叫住她所为何事,只是笑了笑,然后提步离开。

天欣广场分五座高楼,ABCD座均为商务楼,EF座是酒店式管理的高级公寓。

其中A座华丽堂皇的一到四层是购物和餐饮广场,设有各种名贵牌子的专卖门店,四楼是普通人很偶尔才会去消费一两次的各式餐馆,顶楼则有旋转餐厅。

关旗陆搭乘透明电梯到达四楼,走进一间幽静雅致的中式餐馆,廊道尽头的包厢里已坐着一位打扮雍容得体的中年女士。“姑妈。”他笑唤,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找我有事?”

关访茗笑吟吟地合上餐牌,挥手让侍者退出去,“昨天你爸给我电话。”“爸又烦你了?”关旗陆端起青瓷茶壶,为她把茶添满。“他退休后陪你妈回上海定居,只留下你一个人在广州,而且你的年纪也到了,终身大事八字还没一撇,也不能怪他们放心不下。”关访茗拿起茶杯,轻抿一口,“你现在的女朋友叫什么?好象——是不是姓万?”“万沙华。”“你和她感情怎么样,深还是不深?”

关旗陆笑,“在一起没几个月,说不上什么深不深。”“如果感情还不错就带她来姑妈家吃顿便饭,也算是见过家长,现在已经不讲究门当户对,你爸的意思是只要你开心。”关访茗顿了顿,看他一眼,“如果纯粹只是玩玩,那不如找个时间说清楚,姑妈另外给你介绍一位。”

关旗陆懒懒地靠向椅背,脸上笑容不改,“姑妈安排好了,我听你的。”

关访茗满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道,“你最近和司寇走得很近?”“偶尔下了班碰到,一起去打打球而已。”“我听司淙说打算把几家子公司整合在一起,你的飞程银通和司寇的飞程光讯都会包括在内,整合后的公司好比一山只能容一虎,你自己考虑考虑。”

言下之意,关旗陆和司寇之间将有一场硬仗要打,想做朋友还是慢慢再说。“我明白。”他应声。

关访茗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说什么,不一会侍者端来菜式,两人开始用餐。

银通公司里,阔寂空间内除了专心致志的安之外再空无一人。

把计划做好后她伸了伸懒腰,才想休息片刻,甫站起便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美人儿正疑惑地在廊道里四周看顾,见到她时松了口气,“请问旗陆的办公室是在这儿吗?”“是的,不过关总去午饭了,要不要我帮你打他手机?”安之礼貌应答。“不用了。”视线扫过总经理室门上的名牌,她直接走过去,“我等他回来好了。”

安之还来不及拦阻,她已经推门进去。

无语地望了望天花板,安之只好去给客人奉上茶水,心里祈祷她最好只是关总经理的女友,而千万别是其他公司的什么人,不然关旗陆的办公室里放着那么多公司资料,万一被看去些什么不该看的,她的责任就大了。

没多久,关旗陆回来。

经过安之座位时,她侧首看他,“关总,你有客人。”“唔。”迎上她的视线,他漫声闲应。

在跨过两步后才反应过来,足下一顿,他转身,首先映入的眼底是她垂首间露出的细致后颈,两侧耳珠后的肌肤在细嫩如雪中透出天然粉色。“你刚才说什么?”他问,凝定的视线不曾稍移。“你有客人。”她头也不回。

他收回仍有丝眷恋的眸光,狐疑地走向办公室,他知道她说的是他有客人,但——门开处一道香影依偎过来,似含娇嗔怨,“旗陆。”

关旗陆侧首一笑,终于明白安之眼里那抹揶揄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来了?”他问,顺手把门合上。

万沙华将两支皓臂挂上他颈项,“刚好在附近经过,所以来看看你。”

关旗陆看着怀内眼底那双涌起思念的美眸,精心细描的长睫又翘又密,两腮透着完美无暇的胭色,唇瓣如花漾着诱人至极的色泽,这才想起自己好象有两周没过去了,难怪她会不安到寻上门来。

万沙华收拢双臂,身体向他贴近。

关旗陆轻笑,安抚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来,我们到楼下的咖啡座去聊。”

万沙华轻哼一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这里是你的禁地,我是那个免进的闲人?”说完掂起足尖便往他唇上亲去。

那一瞬关旗陆脑中闪过安之避开古励手掌的一幕,他下意识侧了侧头,她的唇印落在他脸颊上,他轻柔但明确地掰开万沙华的双臂,执着她的手腕牵下来,神色有些淡冷。

万沙华不甘心地咬了咬唇,却再不敢放肆,眨眼之后脸上已绽开笑容,“对不起嘛,我知道你的原则是不希望有人来你工作的地方打扰你,我来只是因为好久没见了,很想你,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关旗陆微微一笑,没有别的意思,是没有突然袭击探测他感情的意思,还是没有故意触及他的原则,试探他能否为她打破的意思?“我们下去再聊。”他温和道。

以前他对这类精英女子的小心思小手段不过一笑置之,毫不在意,在这刹那却没来由地忽然觉得有些厌倦。

不管是为了测试男人还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聪明,高人一等的职位和工作中的丰富经验已经教会她们耍弄权术,即使在纯粹的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之间,也总会不自觉地有意无意来几下心术攻防战。

但其实,并不见得会为每一个男人所喜。

此时外面响起连串脚步声,似有许多人回来,然后是古励的叫声,“安之,你的鸡腿饭。”

关旗陆轻轻把门拉开。“太没人性了,居然这么晚才回来!”安之向古励递去早已准备好的散钞。

古励没有接。“不用给了,我让冠清一起算到大家的午餐费里,要不算我请你也成。”十几块而已。“一样归一样,这是你掏现金帮我买的,我先把钱还你,餐费那个再说了。”“你怎么这么认真。”看她一脸坚持,古励无奈,只好收下。

安之笑,“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吃亏是福吗?我是在为自己积福呢。”

占人便宜又不能让她长得漂亮一点,何必和异性之间不清不楚。

安之拿过盒饭,回身才想坐下,脑袋却自有主张地往右一侧,她看见了关旗陆,他注视她的目光并没有因为被她逮到而移开,反而因了这微妙的心电感应而有些说不出的柔和。

万沙华从他身后走出来,自然而然挽上他的手臂,引来众人惊视。

本想问候上司的安之识时务地闭嘴,飞快把脑袋再转回去,身子一矮已隐入椅子里。

万沙华仿如不觉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在看自己,眼内唯一只有关旗陆的侧面,她轻声笑语,“旗陆,我们走吧?”

关旗陆侧过首来,朝她笑了笑,神色温和依旧,但掠过她的眸色已带上了一丝隔岸观花的冷然和忍耐。

万沙华一惊,即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了,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已不可能再放开他。

关旗陆任她挽着自己,直到进了电梯。

他温声道,“沙华,我中午在钻饰店里见到一根项链很适合你,买给你好不好?”

万沙华愕然看他,微恐地摇头,“我不要。”

关旗陆再度笑了笑,不再说话。

万沙华急了,从他的臂弯里抽出手来,“旗陆,我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是我逾距了,你放心,我保证一定不会再有下次。”

关旗陆面带惊讶之色,浅笑着解释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其实是我的问题,我可能很快就不再是自由身。”

万沙华即时变了脸,“什么意思,你要结婚了?!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关旗陆的面容温和依然,“现在谈结婚还早,只不过老人家确实希望我安定下来了。”

万沙华呆了呆,安定的意思是他将会结束单身贵族的生活,包括结束如同和她这样的露水情缘,而打算去谈一个正式的固定的以后会谈婚论嫁的女朋友。

失望和失落袭上她的眼眸,咬了咬牙,她问,“我不可以吗?”

论相貌她自信可以打九十分,论学历她是名校毕业,论能力她是外资银行的经理,以她的条件虽不能与他匹配,但多多少少也见过大场面,不至于差到他带不出门口。“你很好,一直都很好,确实是我的问题。”

关旗陆没再说下去,然而冷静的目光里已浮现清晰歉意。“那是什么问题?”明知这样的追问很不理智,只会加速两人关系走入危险断裂,但震惊、恐慌和不甘等情绪交织,让脑袋发热的万沙华就是忍不住想追根究底,“旗陆,是我配不上你吗?还是——”

她顿然住嘴,在该刹那醒悟过来,苦苦一笑,“你不爱我,是吗?旗陆。”“如果实话是你想要的答案。”他的眸光深处掠出冷酷寒色,“是。”

万沙华再说不出话来,眼中泪光骤涌。“我很抱歉,不过爱情之于我如同天方夜谭。”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从来就不曾在他的人生中存在过。

万沙华惨淡地扯了扯嘴角,“你不用拿这些话来安慰我。”

关旗陆淡淡一笑,“我只是陈述一项事实。”“我不信,难道说这么多年你从来就没爱过一个人吗?”

关旗陆静了静,好一会才淡声说道,“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也不过是喜欢而已。“然后呢?”“没有然后。”她甚至不知道他喜欢过她。“为什么?你没告诉她吗?”

关旗陆侧首看她,笑容渐现,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和无情。“当时我有比她更好的选择,就是哈佛专为企业管理者开设的一年课程。”在她和男人的前程、事业、野心之间,当其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感情对我而言根本微不足道,你明白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谁为谁牺牲自己的人生和方向。

随着市场活动的日期临近,安之愈渐忙碌。

对企业内人事之间的理解也愈深渐深入,关旗陆一向温和好相与自不必说,至于不曾对她和颜悦色过的曾宏,安之也渐渐领悟,与这样的上司相处很讲究技巧。

每当有重要事情需知会他时,不好敲门进去莽撞直言,因为在他心理全无准备之下,不是会被他劈头驳回,就是可能收到他一番强硬指示,而这只会造成自己骑虎难下的困窘——是按原计划执行,还是听从副总横加进来的新指令?

不管她怎么做,结果都会有失周全。

最适当的做法是请职位与他同等的人——最合适就是自己的上司,先去和他打声招呼,待他心里有了底,然后自己再以请示的形式去知会他,如此一来,便不会因冒失而误事,同时也把受他刁难的几率降到了最低。

俗语云百样米养百样人,一百家公司就有一百种性格不同的领导,每当见到曾宏当众把下属斥得面上无光,安之都暗暗庆幸自己不属于他那一藩,以她的玲珑虽不至会多吃苦头,却准熬不了三两个月即已自动请走。

师太说得好,人到最后不过一宿三餐而已,何至因此尊严尽失。

为确认活动安排是否已准备到位,她就各事项逐一与人联络。

首先拨到印刷公司,“王老板,我们公司的资料中午前可以送来了吧?”

那边恩啊了一声,“应该没问题的,我打电话回厂里问问。”

应该没问题?安之心里拉响警铃,她端正声调。“王老板,这批资料本来前天就应该印好的,你一直给我拖,因为你许诺我今天一定会送来,我相信你才没说什么,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我们明天一早就要用了,你现在还只是和我说‘应该没问题’?”“叶小姐你放心,肯定没问题,我现在就打电话回去问问好了没。”“这批资料对我们很重要,拜托你务必要在今天弄好,不然我没法交代。”

对方应诺连连。

放下电话后,安之不由得有些担心,这次活动塞曼提联合银通向新老客户推介新产品,所以临时需要印制一批宣传资料,那个姓王的印刷厂商是集团市场部推荐给她的,她还是第一次接触。

虽然有些挂虑,却也只能暂时放下。

她继续拨给酒店,“Apple,你们传来的自助餐单我收到了,就按那个下单没问题,一会我签字回传给你们,我明天早上会提前到酒店,不知道你能不能也过来?……好,那我们明早见。”

早些过去的好处是,如果在布置或仪器设备上存在问题,还有解决的时间余地。

再来是塞曼提,“杜工,我是安之,演示用的PPT修改好了吗?能不能传给我?”事先拷贝在备用的手提,万一厂商到时那边出问题,她这里还可以应急。

然后公司总务部,“周司机,我和你确认一下,车辆使用申请单我已经交到后勤部,请明天早上六点到公司,我们需要用车一整天。”

还有设备安排,“小宋,投影仪什么时候能给我?要到下班?那太晚了……技术支持他们下午还要用啊?是带出去还是在公司里?……在公司就好,他们用完你通知我,我自己去拿好了。”

忙碌中手机响起,订做的小礼品送到,安之边讲电话边去按电梯。

一楼外面,小货车已经停在路边,除了司机随车而来的只有一个伙计,而车后厢里却有十几箱东西,那伙计说,“小姐,你叫些人下来帮忙吧?”“他们都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许冠清和聂珠此等女流,把手机塞进裤子口袋,安之挽起衬衣袖子,“来吧,我们先把箱子卸下来,这里不能停车的。”

说完她翻身一跃,跳上了车后厢。

那伙计看得一愣,见她已手脚齐动把箱子移向门边,才慌忙过去。

货物卸好,司机去旁边停车,安之弯身抱起一个箱子,试了试重量。

伙计看她要自己动手,赶紧拦下,诚恳道,“小姐,这种粗重工夫不用你来,你在这里看着就行,等一下司机回来让我们来搬,很快的,保证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安之笑,“你不知道货梯在哪的,我先搬些去电梯口,你在这里等着。”

不远处大厦另一侧的旋转门入口外,关旗陆站在花圃旁边,定睛看着路边的一幕,安之抱着纸箱踏上台阶,那伙计看着她的背影移不开视线。

在这幢大厦里任职的,即使只是小小助理文员,也意味着一种阶别和层次。

出入来往的女子无不打扮得体、精致而有气质,委身做苦力?那是不可思议之事,花十五二十元请人来做,大可入公司帐目。

可是叶安之自己动手,抱着大大的箱子,从西装革履或香衣丽裙的三五撮人身边走过,丝毫不觉有任何不妥,微风拂过她的短发,在阳光下那么洒脱自然。

那一刻,关旗陆内心某丝被压制到已几乎遗忘的异样感觉破茧而出。

有些酸还有些涩,从心口直冲喉咙,令他觉得呼吸困难。

当安之的身影消失在楼门内,他仰头望向青蓝色天空。

此时此刻,有些东西,他不想面对。

静立片刻后,方待离开,一侧首看见司寇正站在身后。

从安之消失之处收回目光,司寇看向关旗陆,眼神带点幽诡和玩味。

关旗陆笑了笑,温言道,“来见姑丈?”

司寇扬眉,“看来你也是,只不知他找你和我什么事?”“见到他自然知道了。”关旗陆不再多话,抬手推门。

司寇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飞程集团的董事长司淙现年五十八,但整个人看上去很年轻,才象五十不到的样子,炯炯有神的双目内永恒闪耀着果敢和魄力,已然斑白的两鬓不但不减他五官的英挺,反而更衬出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与他的财富和名声一起被坊间盛传的,还有他倜傥无边的风流史。

据闻他的第一任妻子在生下他至今唯一的儿子司寇后,便抛下了父子俩不知所踪,同年他娶了第二任妻子,在婚后的第四年,他和现任妻子关访茗的婚外情被发现,前妻坚决下堂求去,他继而又娶回了关访茗,这第三桩婚姻一直维持至今。

在关旗陆和司寇落座后,司淙神情严肃。“我想你们大概也知道,今天我把你们两个叫来是为了什么。”

关旗陆笑了笑,司寇则双手抱胸,两人都不说话。

飞程集团的主营业务一直围绕着分销、系统集成和自研产品销售这三大板块进行,虽然目前还是行业里的龙头,但实际上内部问题重重。“首先在分销方面,全国有四大软硬件总代理商,排名第三第四的所占市场份额不大,暂时可以忽略不计,但排名第二的中诚却是飞程强劲的竞争对手,一直以来紧紧咬着飞程不放,尤其这几年他们的发展迅猛,对飞程的威胁越来越大——司寇,你有经手分销的事务,说说你的看法。”

司寇皱了皱眉。“情形不太乐观,过去几年间集团为了保住第一总代的地位和市场占有率,不得不在全国范围内广铺渠道以及在更多的城市设点,这在人力物力方面的投入非常巨大。”

另一方面为了获得上游各大厂商更多的支持和更低的进货价,飞程还不得不扩大压货量,这样使得仓储问题日渐突出,同时为了保持下游代理商对飞程的忠诚度,还不得不延长代理商的赊帐帐期,以及在进价方面给予他们比中诚更低的折扣。

关旗陆说道,“强大的市场竞争已经使得这一行的价格越来越透明,利润也越来越薄,各家都只能靠拼出货量来达到薄利多销了。”“没错。”司寇继续陈述,“本来我们集团在前年就已经利用光纤实现了全国联网的进销存、物流、资金链以及各环节交易的实时更新,针对市场的瞬息万变,这套全新的电子化业务系统能够快速反应和及时解决各区域间的调货问题,不但保证了飞程销售渠道的畅通,同时通过对各种重要数据进行分析,也使我们能够最大限度地合理安排资金和规避财务风险。”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朝司淙耸耸肩,意思是后面的你老人家都知道了。

司淙脸上涌起一抹无奈和忧色,“原本我们的走势确实相当看好,但是由于集团去年所作的一项错误决策,使得截至到本季度为止,飞程仅是对MS产品的库存积压就已经高达八亿人民币。”

做企业最怕就是把好不容易赚到的钱全做进了仓库里。

司淙揉了揉眉心,“原来主管分销的副总裁已经向我递了辞职信,我需要重新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接任,务必得在半年内把那八亿库存通通消化掉。”否则光是天文数字的仓储费用就能把飞程拖得半垮。

他转头望向关旗陆,“系统集成那块的情形你来说一说。”

关旗陆点点头,曼声道:“集团旗下四家主要的系统集成公司,其中只有我的银通和司寇领导的光讯在赢利,至于电力、通信和政企以及其他几家较小的子公司,已经连续两年出现帐面亏损,亏损原因一是业务不力,不但没有开拓到新客户,反而连原有的老客户也被对手抢走。”

二是公司里编制杂乱,人员繁冗,多余的职位设置并没有发挥到应有的效率,三是主管对财务监管不严甚至可能身涉其中,单子没打下,业务费用的支出却一笔比一笔还高,这些钱是不是都花费在客户身上了,很值得怀疑。“针对这种现状,我打算把几家公司合并起来,你们俩怎么看?”司淙问。

司寇点头,“最好的解决途径确实是进行资源整合,实行统一的人事管理,可以在原有的业务和技术基础上按行业划分为金融、电力、通信、政府和企业等几大事业部。”

关旗陆想了想,“按我的设想,还可以把整合后的公司从集团里分拆出来,与国外资本重组成立飞程控股的有限公司,策划在海外上市。”

司寇眼前一亮,“这主意不错。”“通过这种方式一则可以实现规模化融资,使飞程有充足资金来规划更进一步的发展,二来对于和董事长一起出道的那几位副董,可以把他们手里所持的公司内部分红股权置换成上市股份。”

如此一来,既可以保障老臣子们的利益不受集团本部决策成功与否的影响,同时也解除了他们对集团本部的说话权,使权力收拢集中,更稳固地控制在最高领导者手里,而只要司淙肯把权力再转手下放给新生代的高管阶层,剔除了各种发展障碍的飞程,在未来几年内必然会有相当大的飞跃。

司淙听完,沉思了会,“这样吧,你们两个都和外面接触一下,看看哪些外资有和我们合作的意向。”

创业容易守业难,当一个企业发展得越来越大,危机也随之四伏。

犹如在浪尖上滑板,不越,则覆。

第三章 魂牵梦萦

午后,安之紧盯着印刷公司,“王老板,你什么时候把资料送过来?”“不好意思,上午我们的机器出了点问题,中午才刚弄好,晚一点行不行?”电话里嘈杂的响声显示他的人仍然在外。“王老板你真的得保证在下班前送到!不然我来不及了。”“叶小姐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话是这样说,可是安之对这人已经不信任,她翻出印刷公司的名片,将电话拨到印刷厂里,对接线小姐道,“我是银通公司的,刚才你们老板说我们的资料在印刷上出了点问题,你能不能帮我把电话转到印刷师傅哪里?我想了解一下状况。”“你等一等。”

不多会传来一把洪亮男声,“喂?”

安之道,“你好,我想问问银通公司的资料印好了没有?”“你等等。”那边放下话筒,某种地方方言响起,“银通公司的下印了吗?”

有人远远应道,“没呢,上午有张单子插进来,停机换版损耗太大咧,而且银通的才两千份,开机不用十分钟就能印完,老板说放一放等别的赶完了再给他们下机。”

安之隐约听见,真是既惊又怒,她收线后想了想,抄起手机奔下楼去,此时再找那个王老板显然没用,他分明是嫌银通的印刷量少而总是优先安排其他公司。

进入集团本部,穿过宽阔的接待处,安之迎面便见司寇从通往卫生间的廊道内走出来。“司总。”她礼貌问候。

司寇有些讶异地看向她,眸光流动。

安之匆忙闪身而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这场合可不适宜再叫他寇少。

她找到市场部的同事,把情况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同事皱眉,“他们怎么这样。”当着她的面拿起电话拨过去,“王老板,我们银通公司的同事说,你前天就应该送来的资料现在还没有开始印,你不是这样做事吧?我们集团每年给你们的生意可不少……恩,她现在就在这里,你直接和她说。”

安之接过电话。“叶小姐你有什么事找我就行。”王老板变得客气恭谨不少。“王老板,我们的展示会就在明天,如果这批资料开天窗我怎么担得起责任?如果下午下班前你还不把资料送来就不用送了,估计我也被炒鱿鱼了,到时候王老板你可得给我安排一份工作。”安之的口气似开玩笑,却又暗含斩钉截铁的冷冽。“没这么严重吧?”那边陪着笑,“下班前一定送到,叶小姐你放心,这次一定送到。”

安之直接挂断电话,告别同事走出市场部,却意外地看见司寇站在盆植旁边。

等她吗?不可能的吧,她迟疑着,直到司寇的目光向她投来。

安之不得不走近去,“司总。”

司寇似笑非笑,“你想换工作?”

安之面容一赫,知道刚才在里面的说话被他听去了,“没的事,只是遇到了一个无良供应商,所以有点郁闷。”

司寇掏出名片夹子,抽出一张递给她,“什么时候想换工作了,给我打电话。”

安之惊讶地扬起眼眸,抬手接过,缓声道,“谢谢司总。”

关旗陆待她额外和气她能理解,毕竟相逢曾相识,但这个司寇,两人可算三不识七,这般礼遇她却是因何?

司寇看着她,“我记得——那天你说旗陆打球不叫你,你也喜欢打网球?”

安之真正睁大了眼,什么意思?他想约会她?

这世上或许真有王子对灰姑娘一见钟情,但安之不相信童话,她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

清澈眸光望入司寇目中,亦有些似笑非笑,她答非所问,“原来司总这么平易近人。”

司寇轻轻失笑,神色继而有些微迷惑,似自言自语,“安之,安之……我总觉得好象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他还想再说什么,目光掠处定了定。

趁这间隙,安之连忙道,“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司总再见。”说完飞也般跑远。

司寇转过头去,“老爸和你谈完了?”

关旗陆从拐角处走出来,淡淡笑了笑,“谈完了。”

瞥他一眼,司寇双手抱胸,忽然道,“我想追她,你有没有意见?”“有。”关旗陆答,撇下他径自离去。

走到电梯前,按下上行键,当电梯驶上来时,他却没有走进去。

梯门并不等人,自动合上,按原来的方向继续上行,关旗陆改而按下行键,搭乘到地下驾车离开。

楼上古励问许冠清,“关总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你有事打他手机,奇怪,以前关总去哪总会交代一声的,今天却连个电话也没有打回来。”

从茶水间端着咖啡回来的安之听到两人对话,眸光不自觉掠过门扇紧闭的总经理办公室,一整天关旗陆没回来过,这情形十分少见,只除非出差,不然他每天总会在公司出现。

这还是第一次,毫无因由地,她一整天见不着他的人影。

回到自己的座位,目光掠过桌面司寇的名片,安之拿起,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将之收入抽屉,双手捧起滚烫的白瓷杯子,慢慢喝着咖啡,视线无意识地空悬而停,人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会儿,她被电话铃声惊起,反射性地抓起话筒时才回过神来,响的并不是她的座机而是许冠清的,安之侧身瞧去,许冠清的座位空无人影,不知去哪了。

她把线接过来,“你好。”

一丝隐约的呼吸。

然后是关旗陆惯常的温和语调,“冠清不在吗?”

那一瞬间安之觉得有丝热汽直冲眼底,仿佛心底隐隐约约的思念蜿蜒走过多年,她低语,“她走开了。”“你告诉她等我回来再走,我稍晚要回办公室拿份文件。”“好。”她答。

两方都静了静。“那就这样了。”他说,声音有点难明的奇异柔软。“哦。”她无绪漫应。

过了两秒,安之才意识到关旗陆并没有挂掉电话。

很没来由地,她忽然便觉得眼眶有些潮,不知是不是被咖啡的热汽熏到了,几乎不加思索慌忙放下了话筒,动作之迅犹如它比手中杯子还要烫人。

一股酸涩如涨潮般,漫满她整个心口。

还没待她好好消化这种莫名而令人恐慌的感觉,手机已经响起。“叶小姐你好,我是王昌盛,因为我们的调色出了问题,印出来的文字图片和打版的版样出现明显的偏差,所以现在要重新调色再印,可能要到七点才能把资料给你送去。”“你们现在不是已经在印了吗,为什么还要那么长时间?”“调好色之后印刷是很快,不过刚印出来的东西不能搬动,不然上面的色墨会糊掉,需要静放几个小时等它们晾干,为了保证质量我们还要抽检,去掉一些有偏差的页面。”

虽然在时间上还要拖延,但知道资料已经下印多少让安之松了口气。

当许冠清回来,安之把关旗陆的说话复述一遍。

她“啊”了一声,有些着急,“关总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没说。”“那完了,我今天晚上有事,本来还打算请半个小时假早点走人。”

安之迟疑了一下,本不想说话,但看许冠清一脸沮丧,终于还是忍不住,“我可能要在公司待晚一点。”

许冠清马上喜形于色,“那我把他办公室档案柜的钥匙给你。”

安之只得笑笑说好。

直到下班关旗陆仍没回来,许冠清给他挂了电话,把钥匙交给安之后匆匆离去,不到半小时公司里已人去楼空,窗外暮色渐暗,尔后华灯初上,每每这种时候,总令安之联想到一个词语,归家。

她打开电脑里的播放器,让音乐流淌出来,无聊地伸个懒腰,从椅子里站起。

办公室内灯亮如昼,映得玻璃幕上影影幢幢,象极聊斋里的世界。

安之踱向窗边,歌声在背后响起。

把万家的阑珊敲落

把心间的希望点着

爱情是一盏灯火

结一根温柔的芯

蓝曳低萦至死方灭的承诺

把透明的薄翼张开

把深沉的向往背着

我是一只笨飞蛾

穿越时间轨迹

漫长黑暗里寻求光明的依泊

燃不尽爱澜火海翻波

燃不尽情世烟涛流没

爱情是万盏灯火

摄神的亮凝射妖魅的炫惑

漫卷红尘为烈炽

化腾空热焰惊天补不破

依稀是蒲田火点生天

依稀是明境宛成丝线

我是一只笨飞蛾

临界的智盛不下震撼的迸裂

失了心迷了眼扑跃

狂喜跌荡在极乐那绝世一抹

笑在唇边微拂

爱情是一盏灯火

我是一只笨飞蛾“这是什么歌?”忽然有人问。

安之惊回首。

关旗陆无声无息地站在离她五步远的身后,灯光从他头顶后方照来,在他的睫底和下颌打出淡淡阴影,而垂在额际的发丝似有些凌乱,那瞬间安之有种奇特感,此时此刻的他仿佛有些难言的失魂落魄。

关心之情使她脱口而出,“发生什么事了?”

关旗陆定定看着她,很慢很慢地道,“我也想知道。”

他遮在密睫阴影下的眸光暗幽无底,眼神十分奇特,似隐隐伺机欲动扑出来将猎物撕成碎片,又似始终恪守无关过客的身份,仅是保持距离地就那样冷冷驻足一望。

安之心口蓬地跳了跳,有些失措,慌忙别开视线,适巧桌上手机响起,她马上往座位走去,脸上奇快地展开不相关的浅淡笑容,“关总你档案柜的钥匙在我这里。”

原先空气中弥漫的那丝无形的微妙情愫,即时烟消云散。

目不斜视地行过他身边,她关掉歌曲,拿起手机,“喂?王老板你们到了?……好,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来。”“什么事?”关旗陆问,语气有些冷。“有一批明天要用的资料送来了,我下去带他们上来。”

关旗陆走到她身边,然后安之愕见手机被他从手中抽走。

将电话拨回去,在对方接通后他淡声道,“这里是B座四十八层,你们要么自己把东西送上来,要么拉回去。”说完直接收线,把手机交还安之,他的语调有些无情,“我不反对你去帮他们搬东西,但,如果这些供应商不知道该怎么做好他们的份内事,你大可把他们全部换掉。”

安之一愕,抿了抿唇,默不出声。

有经验人士说过,无论任何情况下,永远不要与上司发生争执。

关旗陆自她桌面取过钥匙,径自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安之拉开椅子,静静坐在位置里。

一门之隔,一内一外,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偌大空间里无声无息,似乎每一秒都过得异样漫长。

好不容易终于听到公司门口外传来响声,她匆忙起身出去。“叶小姐,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王昌盛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安之客气道,“王老板辛苦了。”

让人把东西从电梯里搬出来放到指定位置,她撕开其中一摞的包装,从上中下各抽几张出来,检查过纸材和印刷质量俱无误,再大致清点过数量后,收下发票并付给对方早向财务部申请下来的支票。

王昌盛道谢连连,“叶小姐,以后再有东西要印时记得关照我们。”

安之半真半假地笑起来,“我倒是把生意关照你了,可是王老板你不关照我啊。”以后还和他打交道?除非哪天她变白痴了。

王昌盛尴尬不已,“叶小姐真会说笑,对了,叶小姐还没吃晚饭吧?一起去吃点?”“谢谢了,我还有事。”安之微笑着把人送到电梯口,“王老板慢走。”

梯门合上,声音全部消失,空间再度回复寂静。

她轻吁口气,回座收拾好东西,离开前迟疑地看了眼总经理办公室,要不要打声招呼?正踌躇间,吱呀一声响,关旗陆已拉开门出来。

安之即刻笑笑,“我忙完了,先走了。”

关旗陆的神色已回复如常,“晚了,我送你回去。”温和依旧的话声中少有地含一抹不容拒绝的意味。

安之眯眼一笑,也不推迟,“哇,我今天运气真好,不但省了车钱,还有专职司机。”

这样落落大方的姿态,让关旗陆的眸色变得有些深。

他走过去,经过她身边时忽然侧首,瞥她一眼,“这么防着我不累吗?小师妹。”

安之僵立原地,瞪着他径直行去的背影作声不得,心里想,原来司寇是半仙出身,竟然预知了她真的会想换工作,无可奈何地跟过去,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答应让他送。

电梯里,两皆无话,安之站在一角,无所事事地从上往下看着按键。

不经意地将她微显局促的神情收入眼底,关旗陆的唇边渐露一丝笑意,终究还是不忍心过于为难她,他漫不经心地挑起话题,“你前面听的那首是什么歌?”

安之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似不太想回答。

关旗陆好奇了,“是什么?”“爱情是一盏灯火。”她迫不得已,低应了句,有些不情不愿。

关旗陆一怔,收回凝视她侧面的视线,不再出声。

此时此刻,两人独处狭小梯间,爱情,这两字无疑太过敏感,这话题根本碰触不得。

两人异样静默,但这样刻意的回避,却反而使得一些情愫在内心清晰呈现。

空气里充满某种令人站立不安,又令心跳微微加速的无形张力。

关旗陆倚着梯壁,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车匙,安之则以指尖轻叩梯门,慢慢地越击越快,紧张地看着数字键一格闪过一格,终于停在她无比翘盼的“1”上,她站直身子,他将钥匙收入掌心,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到了。”

这突如其来的默契让两人都象受到了轻微电击,一直相互回避的两双眼睛下意识投向对方,眸光在半空中胶结成情丝一线。

关旗陆反应奇快,瞬间已调开视线,说道,“你到路边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安之也随即回过神来,口中应了声是,人慌忙走出梯外,脚下直直往前方走去,脑袋里还停留着一些无法思考的空白,他下意识飞快别开眸光的那种态度,仿佛在和她划清界线,心口有丝说不出的茫然若失。

直到走出旋转门外,被夜风一吹,才完全清醒过来,那一刹她几乎想直接冲到路边打车离去,随即意识到此举不妥,只好以手捂唇,懊恼不已。

倏地,直感力极强的她骤觉颈后生寒,猛然回首。

只见旋转门内暗影一闪。

这诡谲不明的景象让安之心生怯意,她飞快走到车来车往的路边。

关旗陆从车库出口转过来。

搁在一旁的手机亮起闪光,他拿起一看,是关访茗,接通,“姑妈?”“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过来吃饭?姑妈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单手握紧方向盘,缓缓将车泊至安之面前,关旗陆这才对着电话笑了笑,慢声道,“明晚?真不巧,我刚好约了客户。”

安之伸手拉向车把,下意识回头望了眼旋转门,不见任何人出入。

她开门上车,自觉扣好安全带,好一会,不见关旗陆开动。“怎么不走?”她奇问。“安之。”他轻唤,倾身靠向椅背,似有些疲倦。

她看着他,等待下文。“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明知道一份感情是不应该开始的,你会怎么做?”

他侧过头来看她。

安之收回目光,投向车前窗外。

过了半响,才轻声道,“爱情是一盏灯火,光明和幸福,其实都是短暂的。”

又是一阵沉默。

她低低说道,“如果一份感情在我是不应该开始的,那么,我就不会开始它,这世界上或者有很多甘心扑火的飞蛾,但我却永远也不打算做其中之一,我从不在乎过程是否繁华美丽,我要的东西很单纯,就只是一个相守相依的结果。”

如果预知一份感情不能到达这个结果,那么,她永远不会让它开始。

关旗陆默不作声,好一会,手中方向盘转过,将车子慢慢滑入车流。

穿行中路灯在车窗内划过道道光弧,让人感觉似驶向未知时空。

离人民桥底不远幽静的滨江西路边上,远洋公司的宿舍是幢已楼龄老旧的九层建筑。

院门设有门卫看守,但整幢楼并没有安装电梯,每每下班回来,安之拖着在公车上站立一个多小时后已变得象灌了铅的双腿回到楼下,看着呈现在眼前的层层阶梯,总恨不得背后长有一双翅膀,可直接飞至七楼家门口外。

这样为生计奔忙劳碌,日子似没有尽头,不是不疲累。

她也渴望有朝一日可以搬进旁边带有六部电梯江景无敌的海天大厦里。

也幻想中五百万彩票,从此抛开世上一切俗务,背个行囊,周游四方。

自然也免不了做梦,希望在阳光明媚的某天与英俊多金、专一痴情、浪漫体贴的青年才俊邂逅,经历对方百般追求,爱情曲折但婚姻幸福,下半生车来车往,买衫买鞋,看见任何一样她喜欢的东西都不需考虑价格几何,贵与不贵。

人生没有幻想,会失去希望,可是,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却又始终仅仅只能是幻想。

憧憬确实美好,现实却是残酷。

出身在普通家庭,此生早注定与富贵无缘。

开门进去,看见明亮灯光下已摆好饭菜,母亲彭皆莉为等她回来而仍未用膳,那一刻安之觉得,但求父母双全,三餐能继,四肢康健,已经十分知足。“妈,我不是打过电话叫你不要等我嘛。”她柔声抱怨。

叶母拿起碗为她盛汤,“我就算先吃了,还不是要等你回来吃完才好收拾。”说话声带嘶哑,还伴随着数声干咳。

安之一惊,“声音怎么这么沙,妈你是不是生病了?”“可能着凉了,一会吃点感冒通就没事了。”

安之伸手触她额头,感觉没有热度才算稍微放心,“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去看医生,别乱吃那些抗生素,对身体不好的。”

叶母拍开她的手,“就只会理论一套套,什么时候到你懂得照顾妈妈,我死也瞑目咯。”

安之嘿嘿笑,“我懂不懂照顾妈妈没关系,有妈妈照顾我就行了。”“别嫌我罗嗦,你呀,还是好好学学怎么做家务,不然以后嫁人了,说不定哪天哭着回来找妈妈。”“咦?我为什么会哭着回来?”安之大奇。

叶母笑,“被婆婆打的呗。”

安之瞪大眼,“婆婆干吗打我?”“因为你连煮顿饭都不知道米里该放多少水啊。”“噗”地一声安之嘴里的汤全喷出来,幸亏她急急调开了脸,才没有污染一桌饭菜,慌忙抽出大叠面巾纸,抹净唇沿,然后扔落湿得一塌糊涂的地面,安之郑重其事,“妈,真的,你以后千万别等我吃饭。”

叶母笑着夹起一只鸡腿放到她碗里,“快吃吧,菜都凉了。”

自从安之出生而丈夫需长期出海之后,她便辞了要倒班的工作,回家做起专职主妇,没想到这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岁月。

安之放下筷子,直接动手大快朵颐。

普通的家境决定了她的生活方式,每日里须挤公车,且住不起海天大厦那样的房子,但一个人的生活是否充满欢乐却与穿戴什么完全无关,即使日子平凡如是,安之也时时觉得自己幸运和幸福。

然而只是……不管日子多么快乐,敏感心底却似始终深深潜藏着一缕微伤。

入夜后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这日里经历过的景象,一幕幕在心间掠过。

回味之中心口始终萦绕不去一种难言滋味,还带些怅然。

窗外残月逐渐西斜,人迷迷糊糊中睡去。

依稀魂梦转过千世百回。

不知怎么就飘到一条古老的平整的青石路上,旁边有间院子。

她推开虚掩的门,院内梨花如雪,踏上雕檐画角的长廊,见到花格窗棂的夹纱糊纸上投映出房内的一道青衣身影,那人听到她的脚步声,隔着窗纱轻声说道,“你来了?”

那奇异的柔诱声调,似对她魂牵梦萦,还似……在深心处一直令她魂牵梦萦。

这领悟让安之心头大受震撼,即时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时听到枕边手机闹钟在叫,“醒来啦,醒来啦,醒来啦……”

安之呆怔片刻,然后用双手轻轻捂脸,梦境在黑暗掌心依然清晰,令她几乎落泪。

缓了缓情绪,清晨微光从掌缝透入无意识微张的眼睫,随即想起今夕何夕。

大堆待做的事务扑进脑海,安之大力掀开毛巾被,翻身下床。

再无暇悲风伤月,飞快洗漱,挑了套深色但式样雅致的裙子,薄施粉黛,用啫喱将短发定出时尚款型,匆忙出门而去。

展示会在花园酒店三楼白玉兰厅举行。

因为邀请有不少客户的高层领导,曾宏率古励等高级经理早早到场。

其时安之正在检查各项摆设,酒店的公关经理陪伴在她左右。“Apple,请找两个人来把标语挂到墙上,刚才我看到外面的签到桌上没有鲜花,请拿一樽合适的插花来作点缀,另外再加一个‘请惠赐名片’的铭牌,我们要收集到会的客户名片,还有,第一排是重要客人,请在长桌上给每个座位都用高脚玻璃杯准备一杯冰水。”

Apple用微型对讲机把她的要求逐一吩咐下去。

曾宏看在眼内,回身对聂珠道,“你去帮一下忙。”

聂珠便叫,“安之,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安之低着头调整投影仪,“聂珠你来了?帮帮忙把宣传喷涂画摆到门口,签到本在纸箱里,去拿出来,还有把资料和小礼物装进纸挽袋,到时每人送一份,叫古励和其他业务经理把名片摆出来任客户拿取,然后你再看看抽奖箱准备好了没有。”

说话间厂商的工程师也已到来,和古励等人相互问候。

安之抬首见他们身影,扬声叫唤,“杜工,陈列桌上的五部手提都已经打开,你去检查一下演示系统有没有问题,还有投影仪我已经调好了,你接上手提试一试,镭射激光笔在讲演桌上,你顺便也试一下麦克风的声音。”

有条不紊地忙碌了半个小时,格调高雅的会议厅内已装点得极富渲染力,随处可见银通公司的LOGO和塞曼提公司的产品宣传。

客人陆续到来,关旗陆也在会议开始前出现,笑吟吟地与各高层领导逐个寒暄。

九时正会议正式开始,古励拿起麦克风主持,当全场掌声响起,关旗陆上台作总经理致词时,站在最后一排的安之转身,悄无声息地拉开门出去,然后把门在背后轻轻掩上。

展示会之后曾宏对安之的脸色稍微缓了下来,虽还不到和聂珠、许冠清说笑的程度,但至少不象以前,与她擦身而过时对她的问候视如透明,如今已会朝她点一点头。

安之按发票金额统计好展示会所有实际支出,发觉比原定计划还节省不少,她先写了邮件催促厂商拨款,然后把各项明细做进表格,才刚刚发出去给关旗陆和曾宏,便看见两人偕同古励走进办公室。

关旗陆吩咐,“聂珠,安之,你们放下手上的工作,先协助古励完成一份标书。”

待两位老总各自进入办公室后,聂珠问古励,“怎么这么急?”“明天上午八点半就得把投标书送给客户。”

正在翻阅标书的安之心里暗叫一声晕死,现在已是下午四时,“那我们快准备吧。”“我来做报价,安之你准备公司介绍、营业执照和税照,聂珠你去集团里把各种资质、代理授权和获奖证书全部复印一份上来。”“那系统方案呢?”安之问。“系统方案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我们公司的产品,我已经提前打电话回来叫技术人员准备,另外一部分涉及到和塞曼提产品的整合,这个我也交代杜工去做了,但是他现在在深圳出差,你晚点再打电话催他一下,让他尽快E-mail过来。”

古励交代完毕,三人分头忙碌。

安之把标准的公司介绍文档拷出来,针对标书要求做了改动,加进一些重点内容,交关旗陆过目后,再按他要求一次次反复修改。

到下班时分,安之、聂珠和古励手中的工作都已做妥,然而由于时间太过仓促,长达五十页的技术方案才刚刚初步完成,因为技术方面的内容向来由关旗陆最后把关,曾宏与古励因晚上仍有应酬在下班后已一同离去。

关旗陆说,“没什么事了,聂珠你也走吧,安之你留下来。”

又过一刻钟,塞曼提公司的资料终于发了过来。

关旗陆收下邮件,将手提装进包里,开门出去,对等候在座位里的安之道,“你收拾一下装订要用的工具。”

安之讶异,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令行事,拿过一个礼品袋,把装订机、打孔机、胶圈、蓝色硬皮封面和隔层纸放进去。“走吧。”他说。

安之心里疑惑更重,“去哪?”“我家。”

安之窒了一窒,关旗陆回头看她一眼,“我住在F座,我们回去吃完饭再工作。”

她虽不情愿,却又不知如何拒绝,只得跟着他走进电梯。

下到一楼,两人走出旋转门外,步下石阶时安之不知为何忽然回首,门后倏地暗影一闪,她惊得毛骨悚然,下意识一把抓住关旗陆的袖管,失声叫道,“师兄。”

关旗陆讶异地侧过首来看她,柔和神情在收入她略微苍白的脸色时敛起,他皱了皱眉,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门后,那里什么也没有。“怎么了?”他问。

安之定下心神,松开他的衣袖,摇了摇头,“可能是我眼花了。”

关旗陆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以后下班早点回家,别在公司里待太晚。”

安之有点不能反应,看着被握在他微暖掌心里的左手,不自觉跟随他的步伐。

穿过花圃,走到人行道的转角时,关旗陆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旋转门。

进了F座搭乘电梯上去,到达家门口时关旗陆才松开安之,安之迅速用另一只手包裹着被他牵过的手,只觉轻悄羞涩的心口砰砰地微跳。

跟在他背后进屋,当水晶壁灯乍亮,安之备感兴致的打量从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客厅转到开放式厨房外的餐厅,明明室内无人,但桌子上却摆着热腾腾的精致菜式和两双碗筷,那一刻她有种回到自己家里的错觉。

眸光转向欣赏墙上的水粉画,她笑问,“画里面住着一位仙女吗?”

关于爱情故事,中国古代神话有另一种传奇的演绎方式。“我请了人做家政服务。”“有钱是什么感觉?”安之好奇。

关旗陆笑,“在你认为多少钱算之为有钱?”

安之想了想,“生活富足,银行存款多到不工作也可以一辈子逍遥快活。”“其实钱多到可以一辈子逍遥快活的人,反而往往没有多少存款。”“为什么?”“财富的增长依赖于投资有道,而不是静止积累,金钱对这些人的意义已经和生活条件无关,而成为了一种令事业更加成功、资产循环增值的手段。”

安之点头,“就象我们飞程集团。”按说其资产多少年前已足够董事长一家逍遥几代,可还是一个城市一个点地扩张,最终分公司遍布全国,成为首屈一指的龙头,每年业绩占去行业内百分之四十的份额。

关旗陆看着她笑,“做企业是另外一种概念。”“师兄,你的能力那么强,有没有想过成立自己的公司?”

关旗陆静了一静,她眸光内的率真令他微微垂睫,唇边却依然泛笑,“安之,大凡一个有点能力的男人,多少都会有一点事业心,我也不例外。”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安之也就聪明地没再往下深谈。

膳毕两人进入书房,关旗陆打开电脑,开始仔细审查技术方案,见安之无事可做,便叫她坐到自己身旁,不时摘些技术浅显但和产品密切相关的内容向她细心解说,安之聚精会神,遇到不明白的地方问题层出不穷,会一直追问到真正理解才停下来。

当关旗陆发现方案里存在问题时动手修改,书桌旁落地灯的橙光勾勒出他的侧面轮廓,神色平静而专注,安之将身体轻轻靠向椅背,悄无声息地凝视着他的柔和颊线,心田内如住着一只彩蝶,正在花间扑扑翻飞。

不一会儿,关旗陆的视线依然停在电脑屏幕,但唇边似隐隐溢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痕,搁在键盘上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

安之终于醒觉,一时大窘,抢在他侧首看来之前起身,“我去外面转一下。”

关旗陆抬首看向她仓皇逃逸的背影,眸光千变万化,正在迟疑要不要叫住她的刹那,桌上手机响起。

看了看号码,几秒之后他才接通,笑笑道,“最近怎么样?……我在家,还没休息……去Pub?”他抬手看看表,“晚了,不出来了。”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微微眯眸,“现在来我家?不好意思,不太方便……是,我有客人……没关系,改天一起吃饭。”

笑容和耐心一直保持到对方挂了电话,放下手机时似已想通了什么事,神色变得有些寒冷,他低下头,沉思片刻,然后抬首,眸光飘向外面客厅,安之正安静地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姿态自然而闲懒,手中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随意乱翻,仿佛对身在此间毫无陌生感。

关旗陆的心底又次涌起奇异情愫,只觉如果此刻她穿着睡衣,便十足是他的小女人。

克制住起身出去的冲动,将某种类似一亲芳泽的遐想赶出脑海,他埋首继续工作。

到关旗陆把安之再度叫进书房已是大半个小时后,她把打印出来的技术方案和之前已准备好的资料整合在一起,逐一装订成本。“师兄,我们中标的几率大不大?”她随口问。“可能性基本为零。”

安之一愕,“为什么?”

关旗陆似自知失言,只是掩饰地笑笑,抬手搔搔她的短发,“我送你回去,东西留在这里就可以,我明天上午再拿回公司。”“师兄!”怎么说话说一半,安之有丝懊恼。

那带点埋怨还似带点撒娇的口气让关旗陆笑意更深,拿了车匙牵起她。

安之抗拒地想从他的手掌中挣出手腕。

关旗陆回首,手臂陡然使力一扯,将她拉至身前寸许,眸光停在她半嘟的粉色樱唇,他轻声说道,“安之,别这样。”

他的动作令她愕然,说话让她不解,眼神却让她心如鹿撞,“什么别这样?”“别让我——”有吻你的冲动,在最后一刹将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关旗陆松开她转过身,合上眼无声长吁口气,旋开门出去,“我们走吧。”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早悄然滋生、如繁花开处占去半壁江山的念头是什么,然而另一半他已冷静地投身进去的现实中事实,却更让他清醒和清楚,在此刻对她做出任何逾越的动作,都绝不是明智之举。

当两人走进电梯,廊道的感应灯暗下来,漆黑中消防通道的门轻轻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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