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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21 02:0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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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文

出版社:清华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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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包滩

脑包滩试读:

内容简介

《脑包滩》是一部记忆文学,既讲故事,也谈世事。

作者从童年写起,追忆了家庭苦难和求学之艰辛,遭“文化大革命”的冲击,历经工作以后的沧桑世事,见证了中国大地彻底颠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生态,目睹了家乡势不可当的“包产到户”以及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部书,从时间跨度上看,经历了漫漫四十一年,以一座敖包子为线索,真实地再现了二百多个大小人物。诸如,爷爷和奶奶,父亲和母亲,二姑夫和瘸腿二叔。作者以浓重的笔墨,突出描写了一生拒绝参加人民公社大集体,敢当单干户子当到底的闫石匠大爷爷和哑儿子,父子俩活生生的灵魂就在书中飘荡,为中国农村大地留下了意味深长的思考。

自序

这是一部记忆文学,说说故事,兼谈世事。

写书,总得有个开头。当我碰触敖包子,欲握笔凝神之时,泪滴就扑簌簌地流而不止。奇怪,怎么了?却知道,吓了一跳,十分惊诧。

瞬间,怦然心动,我呼唤,千岁,万岁,我的故乡脑包滩,曾是敖包弯。

那么,就写吧,我就不信天不下雨,地不开花。

我更相信,从小就记住了爷爷念叨的“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这句经典格言,本来说的就是许多许多的历史故事。

上了年岁的男人,除非一生平庸,碌碌无为,笃信凡经历沧桑的人,一定故事多多。那就把那些散落的往事拾起来,用心揉捏一番,检点过去,收拾从前,审视一遍遥久的岁月。如此而已,就是一部书的资本。真想动笔了,忆一忆,想一想,写一写,改一改,来一点责怪,再来一点鼓之舞之,大概就可以成书了。

写书,就是写人,一定也写事。人生事,事随人,要的是一腔坦言,偶尔溅出一句不雅之言,来几笔马马虎虎的半雅半俗,施之三笔两画涂鸦之类,旋即便有灵魂出窍之感,兹见得人生况味。

这部书,居然出现了二百多个大小人物,而真正产生文学效果的实在太少。譬如,爷爷和娘娘,我大和我妈,闫石匠大爷爷和瘸腿二叔,就属于“实在太少”之列,他们生前真实而生动的灵魂就在书中飘荡。每每想到他们,就想哭,也想笑,心胸震颤,令人叫绝。

说到俗成的称呼,自与地域和血脉结缘有着极大关系。譬如,我从小叫祖母就叫“娘娘”、“我娘娘”,一直叫到娘娘上了天堂。叫父亲也一样,从小就叫“大大”、“我大”,一直叫到我大溘然与世长辞。这种叫法,乃是骨子里的血脉呼唤,常常佛佛地温暖人心,我才心路顺畅,直抒胸臆。

一座敖包子,委实意味深长,生于清末民国初的“走西口”,毁于改革开放前夜的一场洪害大灾。这处香火圣地,像磁石一样那么有劲气,牢牢地留住了爷爷和子孙们的脚步,直至六代繁衍,生生不息。

这部书,从时间跨度上看,一边生故事,一边写历史,经历了漫漫四十一年,跨入势不可当的“包产到户”,顺势而上连接了“包产到户”以后的人生真谛。

当然,我做到了,一面揭示切身感受,一面撕掉遮遮掩掩,不去违避荒诞,不敢掩盖龌龊。恰似见到,此时一脉山梁,彼时沉雾蒙蒙,阳光来了,轻风吹去,吹散满天雾霾,终将显露一脉山势的骨梁。

我老了,蓦然回首,凝视历史,多有爱恨。看那涉途履迹又深又长,不禁振臂喊天问地,于心灵深处遥念敖包子,永不忘记脑包滩。

请听,值此自序之日,预告下一部姊妹篇,便是《脑包滩得滩》,宛如“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豆也好嚼,瓜也煞甜。

是为序。苏文2013年10月30日

第一部

敖包子

1

童年的时候,家乡有一座敖包子。

绿滩寸草,白黄碎花,顺着一条弯道,走出红柳林,穿过沙蒿丛,就看见那座敖包子。

敖包子,通体不砌一砖一瓦,缺少一铁一石,全部土坯土垒土抹,座底两丈,肚圆顶尖,身高三丈挂零,又高又大,一派雄壮伟岸。

再看最顶端,插满长长的柴枝干条,直指蓝天白云。

夏日,赤膊放牛小子,吆喝几头黄牛小犊走来,驻足仰望敖包子,呆呆出神,爷爷立刻喝道:“把牛撵走。”黄牛小犊掉头离去,迎面走来赤脚老羊倌,身后跟着卷角头羊,紧随一群绵羊山羊,老羊倌不顾脚踩蒺藜,边走边看敖包子,久久张望,爷爷毫不留情,立刻阻挡:“掉头走,绕回去。”

爷爷不准牲灵靠近两丈,拒绝屙粪撒尿,敖包子脚下永远净土红泥。

爷爷不是故意找麻烦,也不是天天守护敖包子,一有闲空就过来看看动静,遇见牛马驴骡和群羊散猪,不由得心生肝火,常常喝阻拦路,脸上一堆恼怒,但从不骂骂咧咧。

秋天,敖包子脚下常有孩童三五一伙,追逐嬉戏一阵,再挖野菜,拔猪草。爷爷走近一群小孩面前,低头逗练几句,弯腰板起面孔耍恶装怒:“神灵在上,不敢朝敖包子尿尿。这当当,谁敢?”然后,爷爷攥紧拳头,轻轻摇晃几下,吓唬吓唬。

记忆中,敖包子就是家乡的名胜,一处神神秘秘的香火圣地。

童年的时候,脑袋里朦朦胧胧,猜不透爷爷多管闲事,动不动就霸路阻道。等我长大,终于找到答案,知道了爷爷为什么对敖包子一往虔诚。

一往虔诚,就是扼守敬仰。敖包子,多么神圣,曾经留住爷爷的脚步,留住一家老小的生命,直至六代繁衍,子孙满堂。

民国三十年,遥远的陕西神府山域那边,连年天灾人祸,逼疯了苦难穷人,走西口的浪潮汹涌不息,一浪翻过一浪。

爷爷和娘娘拖儿携女,毅然背井离乡。从祖籍府谷三道沟逃出,爬上高高的山梁,一路踉踉跄跄,一路迷茫问路,走进陌生的准格尔蒙汉聚居地界。

羊市塔向东偏北,一条沟谷又深又长,死气无力地流淌着一股细细水流。爷爷眼前一亮,驻足招呼妻儿老小,赶快掬一捧清水解渴。

爷爷抬头仔细端详,那深谷两侧山势陡峭,波波峰巅高耸,山貌谷底和三道沟大同小异,头顶飞过一群鸟雀,飞去陡坡半腰,鸟落古柏古松。几棵古柏古松东倒西歪,顽强地坚持着生命。

飞鸟走雀,小小生命,沟底细水,就能救命。爷爷原地不动,痴痴地想着什么,娘娘和儿女们,眼睁睁地盯着爷爷,猜想着爷爷想着什么。“嗒嗒”的马蹄声,空荡而急促,有人扬鞭策马,奔腾而来。娘娘和儿女们赶快躲闪让路,爷爷却毫不迟疑,鞠躬拦截跑马。骑马人双手兜住嚼绳,昂头怒目,喝骂:“找死?不怕马蹄踢破脑袋?”

爷爷连连叩头:“掌柜的息怒。想问,这当当,什么地方,人烟多不多?”“卜拉峁,翻过峁梁就是卜洞沟。”那掌柜怒目逼人,没说人烟多不多,再没骂人戗人。马蹄声又起,“嗒嗒”地飞奔而去。

望着一溜尘土飞扬,爷爷判断骑马人派头不小,看那耀武扬威,像是独霸一方的大掌柜。那么,他家谁来扶犁种田?不是长工,就是短工。谁来添槽喂马?道理一样,不是穷汉,就是饿民。

这种判断,一定不错,爷爷脑子闪亮,心中有数。

卜拉峁,谷底深长,不明不白的一条石头沟。爷爷看山问天,毫不犹豫地决定,再不向前探听问道,翻过峁梁,走向卜洞沟。

罢罢,就此歇脚。2

卜洞沟,安窝扎寨。

当年,开挖一孔土窑,穷凑合。

大姑到了婚嫁年岁,亭亭玉立,嫁给卜拉峁沟一家富户土豪。大姑的公爹崔山老掌柜,不打讨吃子骂穷人,几乎不带多少劣绅霸气,而大姑的新郎崔五十九,却常常横眉冷眼,盛气张狂。

娘娘忧愁不已,忉忉焦虑,就怕这门婚嫁不妥,迟早出麻烦。

爷爷默不作声,整天心里犯愁,想来想去,想那新女婿不知天高地厚,要出麻烦就是大麻烦,就怕大祸临头。

想过大姑婚嫁,再想大爹走散,当年走西口乱了方寸,大爹单挑孤奔,长不见音讯,短不见去向,销声匿迹了。爷爷和娘娘白天念叨大儿子,夜晚常常心慌梦惊。

立足卜洞沟,穷家破窝,勉强度日,四年累死累活,租种大户人家十几亩旱地。爷爷领着我大和二姑照料糜谷,二爹和三爹就近揽工,三姑和四姑年岁尚小,扯着娘娘的衣襟紧紧跟随,轻做锄苗拔草。

民国三十四年,卜洞沟沟里沟外天红地秃。老天爷不睁一只眼,不下一滴雨,遭受了最严重的旱灾,五谷杂粮绝收放荒,大多数穷苦人家锅底朝天,吞糠咽菜的日子很难维持,爷爷再一次面临着绝望难忍。

时令进入秋天,依然酷日当头。

一棵野杏树垂头丧气,叶片脱落,干枝干条。杏树下掉落三只死雀,一股热风吹来,三团灰色羽毛被风卷飞,一只死雀斜翻肚皮,黑紫青泛绿,小小生命已被老天收尸。

爷爷走近那棵野杏树,低头瞅瞅三只死雀,一下瘫软在地,鼻子一酸,长吁短叹。罢罢,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铁打的主意,再逃吧,离开卜洞沟。

没等爷爷迈开脚步走他乡,一个噩耗从卜拉峁传到卜洞沟,突然,大姑说要命就要命了。听说,大姑和夫婿崔五十九吵嘴不和,吃了一把洋烟而死,留下了一个四岁的独苗崔牛儿。

卜洞沟四年的苦日子,留下了太多太多辛酸,也留住了一家老小对小牛儿的牵挂。娘娘掩面抽泣,爷爷狠狠心,嘴犟心受苦,劝说娘娘:“放心,富户人家米面多,小牛儿饿不死。”

铁打的主意不变,说走就走,爷爷带着家人匆忙赶路。一路踉踉跄跄,一路迷茫摸爬,十几天的逃荒流浪,越过高高的添漫梁,穿过深深的耳字壕,一家老小漂泊到漫漫达拉滩。

莫问前程,只管前行。爷爷携妻拉儿带女,走进一片陌生之地,眼前迷迷茫茫,不知去向,异常惆怅。

一家老小山民,衣衫破烂,畏畏缩缩。眼前的一切,就是一个奇异的世界,这里不像卜拉峁和卜洞沟,不见荒山秃岭,这里也不像三道沟,不见千沟万壑。

两个世间的比对,爷爷惊慌了,满眼滩涂,荒无人烟。爷爷仰天长望,一抹广阔天域,只见飘着几朵互不相干的白云,天上没有眼障,地下也没有路障。

脚下,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小道两侧,荒草杂苗。

爷爷慢慢移步,仔细瞅一瞅,小道踩踏出许多新鲜脚印,一串串,一溜溜。

爷爷猛然一震,从呆滞间惊醒,做出一个推理判断,小道,延伸着人的生命,新鲜脚印,就是生命的信号,前方一定隐潜着人烟群落,不管是多是少。

想想爷爷的灵动,并不是穷人的一贯平庸痴呆,时常也有透彻明亮的一面。

爷爷童年的时候,曾祖父就为他打开过心灵的天窗,逼着爷爷死记硬背,读过半年私塾和一季冬书,学会了许多推理常识和应世之道。

头顶广阔天域,张望无边无际的滩涂,爷爷默默地祈祷,不敢奢求降临什么太大的吉祥,只想当下再一次歇脚留步,留住一家大小人的生命,求盼糊口度日。

走近小道最前端,突然断路。前方惊现人烟信号,不是想象中的人居群落,荒滩间散居几户小家滩民,一户和一户隔距很远很远,就像野民独霸一方荒原,家家柴草茅庵,户户孤居衰朽,但听得见猪哼羊叫,看得见鸡飞狗跳。

爷爷带着强烈的渴望,施以祖训传承礼路,一一拜见几户大小“掌柜”,才知大小“掌柜”都是先前从神府山地逃荒而来的穷人。天下很巧的事情出现了,一个老“掌柜”前年才从孤山村寨逃来,他家祖籍离三道沟数百十里地。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山民见山民,东拉西扯,说个没完没了。爷爷道过谢意,报出姓氏名叫:“奶名苏二桥,私塾先生起名苏茂泉,日后多多关照。”

孤山老“掌柜”告诉爷爷,一望无际的荒滩野地,没听说有过一个什么准定地名,荒滩北端有一处黄河古渡,荒滩西侧一条罕台大河,荒滩南临一脉黄沙高坡,荒滩东面一坡明沙梁,穿过明沙梁就看见一片野生歪脖子榆树林,林间新落成一座喇嘛召庙,一座白塔正在新建。

孤山老“掌柜”叮嘱爷爷:“记住,那喇嘛召庙,有人叫树林召,你苏茂泉一旦立住脚跟,走一趟召庙,上布施。”

爷爷应答:“上布施,上布施。”

秋深草黄,野茫茫。雁南飞,天上排成行,大雁“咕噜咕噜”地叫,长声呼啸。

再一次歇脚留步。一家老小手忙脚乱,开挖地窑子,搭建柴草茅庵,先遮风避雨,再劈地拓荒,于荒野间栖息生命。3

一年过去了,时间很短。茫茫荒滩上,很快多出十几条小道,路人不断,匆匆踩踏,新踩的脚印,一层踏过一层。

两年过去了,一群一伙,拖儿带女,一批又一批饿民悲怆哀泣,都从神府山地那边逃荒过来,柴草茅庵越垒越稠,穷人越聚越多,嘈杂声越来越大,荒野间失去以往的宁静。

穷人们,宣泄着急躁和浮嚣。

爷爷施以同情心,急忙招呼新难民,给予一番宽心安慰:“不怕,不怕,先立住脚,肯受苦就行,这地方饿不死人。”

新难民问爷爷,这里什么地名?爷爷应答:“没地名,往南,南沙梁,往北,北滩地。”

齐山老汉,和爷爷年岁不差上下,也是逃荒过来的第一批难民。这老汉,人穷心宽,乐观不愁,弹一手好三弦,抽空常给难民弹弦逗乐,弹罢一曲或两曲,很乐意走近爷爷小叙。

两个老男人,经常凑在一起互让烟火,谈天说地,一来二往,越走越近。爷爷觉得齐山老汉人好,靠得住,二姑快到谈婚论嫁年岁,乐意将二姑许配给齐山老汉的二儿子。草草商量两次,不久,二姑成为新娘,二姑的新婿头脑灵活,高挑大个,名叫齐生。

从此,苏齐两家结为儿女亲家。娘娘和齐山老妻常来常往,两个老女人亲如姐妹,两双小脚“蹬蹬”地踮来踮去,坐在一起说儿话女,随手做起针线活儿,不是缝缝补补,就是顶针纳鞋底。

那些年月,刚刚才站住脚跟,又来了兵荒马乱,搅乱了世道。

南沙梁一带,常有小股土匪疯狂流窜,冲进破茅庵行凶称霸,捉鸡儿,捞酸菜,抖净旱烟叶子,扬长而去。

北滩边缘,驻扎着国民党地方部队,黄河两岸白色恐怖。长官部下粮草不足,兵马不强,一年四季乱抓壮丁,只要看准神府山地过来的年轻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拳打脚踢一顿,枪口对准脑袋,揪住领口就走人。

二爹、三爹和我大,整日躲躲藏藏,躲过初一再躲十五。爷爷向长官祷告求饶无济于事,家中三个儿子舍不出一个壮丁,说什么都硬扛不过去。

爷爷一个堂堂大汉,拿住硬主意,说得很干脆:“四旦,当壮丁。”爷爷叮嘱我大:“长官来了,就报苏四旦,不露苏世清。”四旦,我大的乳名,苏世清,爷爷亲自起的名,寓意一生清清亮亮,一世清清白白。

爷爷顾全小家,舍出了小儿子当壮丁,对二爹说:“来银,你听着,你大哥走散,你就是老大,领头好好种地。”说完二爹,又说三爹,爷爷叫应三爹:“福小,你听着,四旦当壮丁,你也走,跟师学手艺,当木匠。你头脑灵活,能行。”

两个小长官来了,一个刀条脸,一个鹰钩鼻子。刀条脸使劲踢我大一脚,高声喊:“走!”我大狠狠瞪一眼,鹰钩鼻子高声骂:“瞪什么狗眼珠子。”我大不服软,回骂:“你才狗眼珠子。”

来到小股部队,我大一看兵将不强,仅有两个排的兵马,七零八落乱摊子,不像正经部队。

一个排长发给我大一件军上衣,宽袍大袖秃领口,浅灰色粗布的,再发一件灰挂包,也是粗布的,缺鞋,缺帽子,缺裤子。

当兵持枪,天经地义,平均三个壮丁一杆笨土枪。持枪仪式开始,班长点名:“苏四旦!”“是!”我大一个立正,双腿并拢,敬礼。

班长又喊叫:“苏四旦,持枪!”“是!”我大回应,接枪那一会儿,忘了向前跨一步。班长恼火,骂:“苏四旦,狗腿断了?”

我大终于忍住,心想:“再骂人,就敢一枪崩死你。”4

我大被迫当了壮丁,本来就愤愤不平,心间埋藏了一层阴暗和顶撞。

因而,爷爷担心小儿子学坏耍粗,生怕跟着长官打讨吃子骂穷人,娘娘最怕擦枪走火出人命。

舍出小儿子,当然换来全家暂时安稳,二爹放心种地耕作,三爹外出跟师学艺。

人穷家破,志气不短。我大被抓壮丁走后,爷爷和娘娘迅速行动,很快办成两件大事。

第一件,请来邻居苦力,互相变工帮忙,土垒土打三间小土房,安上薄薄的柳木门,装起简易纸糊小窗户。

第二件,请起媒人,磨破嘴皮子,为二爹和三爹完成婚事,娶回二妈和三妈。

再往后,三姑和四姑先后嫁人了,三姑嫁到耳字壕的段家壕,三姑夫叫刘要,四姑嫁到耳字壕的脑亥赖,四姑夫叫任铁柱。爷爷满意三姑夫勤劳实受,娘娘不喜欢四姑夫懒懒散散,爱睡懒觉。

一天,爷爷想起孤山老“掌柜”的提醒,他要完成第三件大事,兑现上布施的承诺。爷爷邀约齐山老汉同行上路,走进一片歪脖子榆树林丛,站在一座白塔脚下,轻轻踏着蒿草青苔,张望那座气势雄伟的大召。

爷爷和齐山老汉惊呆了。那大召高耸巍峨,气势逼人,一派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再细看,殿堂重檐,四角弯翘,檐角吊饰几挂黄铜风铃,随风叮当,叮当。

定睛望去,大召顶端正脊中央金铜宝幢,两侧便是时轮护法神鹿,只见高檐横挂一幅匾额,蓝底金字,蒙汉两文。爷爷不识蒙文,认识汉字,上书“树林召”。

两个老汉都双手合十,走进大召厅堂,虔诚地跪拜烧香。爷爷祈祷高神保佑全家立地安生,关照我大当壮丁平安无事。然后,双手颤抖,摸出两枚铜钱,上了布施。

两个老汉慢慢起身,倒走退步,轻轻挪脚。

低头看,昏暗的酥油灯下,两排喇嘛轻轻敲打木鱼,慢慢摇动铜铃,闭目诵经念佛。抬头看看左右,厅堂两侧花花绿绿的塑像,应该是天王和罗汉们,个个怒目圆睁,十分恐怖。

退出厅堂,忽然,听见法号声声,号音低沉浑重,声震庭院,飘向高空。

树林召之行,为爷爷打开精神世间之窗。爷爷收获很重,几乎不假思索,萌生一种冲动,号召众人纷纷行动,起建一处烧香拜神的去处。

老一辈人,聚会商量,发生了激烈争吵。

有的老汉主张盖庙,强调盖个小庙省钱,有的老汉从长计议,出腔大气,多多攒够银钱,盖一座大召,决意超过树林召的规模气势。

爷爷想一想,坚决否定盖大召的主意。爷爷实事实说,盖大召那是牛年马年的事,后辈子孙想的大事,没有一牛车元宝现洋,休想白日做梦,谁敢上天捞月,摘星星。

那么,怎么办?突然,孤山老“掌柜”提议,包头有个西脑包,蒙古人都垒敖包子,咱也垒个高高大大的敖包子,不用一砖一瓦,不上一石一铁,全部土垒土抹,有个上香的去处就行。

爷爷觉得这主意不错,穷人穷事穷办,少花钱办大事,力挺孤山老“掌柜”的主意,掷地有声:“行!穷安窝,富盖庙。心诚则灵,我们穷,就盖敖包子。”于是,停止争吵,一致同意。

齐山老汉,情不自禁地弹起三弦,摇头晃脑,自弹自唱,围观的男男女女拍手叫好。就这样,拉开了起建敖包子的序幕。

二十天的工夫,一座气势不凡的敖包子落成,座底足足两丈,身高三丈挂零,腰间又圆又粗,拦腰开口三尺见方,那是敖包子的心脏,那是神府后人上香跪拜,摆贡敬神之窗。

神圣的敖包子,坐落于南沙梁和北滩地交会之处,很快吸引了南来北往的男女老少,连连赞叹敖包子的雄伟和魅力。

请来风水先生,定一个最吉祥的日子,敖包子正式向世人宣示神权,告诉虔诚的善男信女,神灵爱民如子,神灵普照大地,从此福音撒遍荒原。

风水先生,叫吕努努。那一天,吕先生手摇小铜铃,念念有词,主持盛大的神权宣示仪式,一片善男信女纷纷低头跪拜。吕先生走近敖包子脚下,使劲晃动小铜铃,宣告:“放炮,点火。”

几挂鞭炮,同时点燃引爆,“噼啦啪啦”地响起来,几十响麻雷粗炮,同时炸响升空,响彻蓝天高空。“上香,开始。”吕先生高声指示,再次晃动小铜铃。

善男信女们,立刻趴倒一片,低头默念,双手合十,祈祷敖包子永显神灵。

敖包子,神圣的敖包子。

爷爷那一辈老人,视敖包子为精神支柱,几乎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敖包子身上,全心全意地看护着这处净土。

敖包子,距离黄河南岸仅有四十华里,爷爷担心祸从水来,就怕一旦黄河决堤,漫过沿河荒滩,难保敖包子安全。

爷爷和齐山老汉挑头,众多男劳力跟上,挑土筑坝,辛劳十天,成就了一条拦洪土坝。这条土坝,就是护神的坝,长长的,弯弯的,宛如一只巨大弯弓,包裹住了敖包子。

从此,这个没有地名的荒滩,终于有了一个好听的地名,叫敖包弯。

敖包子,留住了爷爷一家的脚步,敖包弯,寄予神府后人无限希望。

重回卜洞沟

1

深夜,天地漆黑。

远处传来“汪汪”的狗叫声,不一会儿,叫声越来越小,又一会儿,叫声停止了。

突然,有人破门而入,喘着一口粗气,上气不接下气,爬到水瓮沿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不知谁人?长叹一声。

有人突然闯入黑暗小屋,又是深更半夜,惊怕了爷爷和娘娘,爷爷看不清楚那人,娘娘浑身哆嗦,抖抖颤颤。

那人摸黑找洋火一擦,点亮一盏麻油小灯,火苗闪闪。

爷爷一看,原来是小儿子四旦,“噗”一口吹熄灯苗,一时缓不过神来,轻声问:“当逃兵?你敢点灯。”“不怕,不当逃兵。”我大再次点亮麻油小灯,重说一遍:“不当逃兵。”娘娘依然颤抖,看清了我大的头脸眉眼,声音很轻:“四旦?瘦了。”

爷爷犯急,十分恼怒:“快说,闯了大祸?”

我大说,请假回家报个平安,太长日子了,也想家。

我大慢慢道来,当下不正经的小部队不正经的兵,当壮丁清闲,兵痞蛋子你掐他,他踢你,疯打疯骂,一股邪不压正的气候。为什么?小股部队只防守不打仗,地方兵轮不上打枪击炮,平时只是练练枪法,三人一条笨枪,缺枪少弹。

爷爷缓过神来,娘娘停止颤抖。

我大接着说,壮丁兵纷纷传言,都说国民党正规大部队丢盔撂甲,人心惶惶,共产党部队挺进张家口一带,猛烈开火一仗,国民党兵将死亡严重,活的举手投降。

爷爷再问:“是真是假?快说。”娘娘不太懂,痴痴地听。“一片传言,传言。回家报个平安。”我大就说这些,爷爷不再追问,明白了四旦不是逃兵,小儿子懂事,应该报个平安。

我大回家报平安,左邻右舍谁也不知情,只惊动了他的二哥,见过新娶回来的二嫂,再见过新娶回来的三嫂,三哥不在家,外出学手艺。

第二天早上,天色蒙蒙亮,我大悄悄地走了。

爷爷和娘娘放心了,看出小儿子长心眼,只要不打仗,就不会出乱子,指定平安无事。

1948年春,倒春寒。

一个冷飕飕的早晨,伪排长向我大招招手,神色诡异:“过来,有事说。”

伪排长低声透露,国民党大部队一塌糊涂,兔子尾巴长不了,共产党的天下就要到来。排长做了个鬼脸,语出惊人:“给你自由,回家待命,当挂号兵。”

所谓挂号兵,排长解释为战事即起,招之即来,平时挂号,回家种地。

排长挤挤眼,说声“后会有期”,慌忙独自走向南沙梁,爬上高坡,扔掉一卷铺盖,手提一只手榴弹,肩上挎着刀枪。

我大回头找班长,老远看见班长和三个同乡壮丁一闪没影,钻进北坡沙蒿丛林。再打听,最早抓我大的刀条脸和鹰钩鼻子都不见了,一个失去娘老子的小壮丁说,那两个龟孙子贼精贼精,头天深夜就不见鬼影子。

形势果然不妙。我大断定国民党部队兵败如山倒,被迫当壮丁的日子肯定不复存在,急忙收拾铺盖和乱七八糟,左瞅瞅,右看看,所有的壮丁兵全部走光,只剩他和小壮丁了。

怎么这么呆傻?三根筋挑个榆木脑袋,太迟钝,死心眼,我大就跑就骂自己,他和小壮丁各奔东西。2

我大回到敖包弯,不是漆黑深夜,已是第二天阳光灿烂。路口边,沙柳丛林下卧着两条黑狗白狗,我大摇摇手,狗就迎上来,我大前面走,狗跟着走,摇着尾巴。

在外时时难,穷家千日好。当壮丁的日子完全过去,我大和全家人安心种地,既在家勤耕务农,也远行“跑青牛犋”。几年下来,苦日子有所改善,苏家和所有神府后人一样,都盼国泰民安,不求富贵,但求温饱。

我大已经27岁,爷爷和娘娘十分着急小儿子的婚事。爷爷打定主意,带足盘缠,就想重回第二故乡卜洞沟,为我大引回一个媳妇。

1948年入秋,爷爷路过准格尔神山,听到山民传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爷爷向一个路人打听,这一带山民为什么如此爽朗?路人告诉爷爷,共产党的解放军来了,解放了准格尔地,神山一仗,炮火不小,国民党准格尔警备司令部兵临城下,彻底垮台。

爷爷得知解放军打完神山一仗,浩浩荡荡进驻暖水小镇,土匪躲藏,四处逃窜。

爷爷心想,“三人同行,必有我师”,这才路遇一人,就知天下大变,立刻意识到“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世道将要天翻地覆,阳婆敢从西边升起。

爷爷继续赶路,昼夜不停脚步,走出这沟里,爬上那峁梁,卜洞沟越来越近,梦绕魂牵的故地就在眼前。

终于走近旧居处,触景生情,加快脚步。爷爷一眼看见,苏家曾经种过的几垅洋烟被人糟害。再看,熟悉的五亩沟畔下湿地,不知谁家种上了荞麦,白花凋谢,绿叶变黄,三角籽粒密密麻麻。爷爷心情极好,捏一颗三角荞麦颗子,抛入口中嚼一嚼,心里一乐,想起这一带爬山调两句唱词,那就是: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就做营生就想人。

爷爷抬头,仰望山坡高处,熟悉的山势尽收眼底,脑畔梁上草木零落,满山荒芜。是呀,荒山还是原来的荒山,干石头还是先前的干石头,一块巨石原封不动,镇坐山腰,好不孤傲。爷爷再不想看山观石,低头沉默,轻声叹息,这当当,还是穷山饿石头,罢罢,罢罢罢。

残阳坠落,天色黄昏,野虫低吟轻叫,山域隐隐约约。

旧居就在眼前,早年的那一棵野杏树依然活着,斜歪于灰色蒙蒙的半山腰,隐潜于深邃暮色。

瞬间,爷爷想起当年那一幕。

离别卜洞沟头一天,三只死雀就死在这棵野杏树下,一风吹起三团灰白羽毛,一只死雀斜翻肚皮。爷爷想起那一幕,不禁心寒一颤,顿时头晕目眩,眼前一团漆黑。

两孔土窑,曾经旧居。

爷爷看见熟悉的土窑小院,不由地轻轻摇头,勾起了许多破落往事,满心辛酸,双眼湿润。

两孔土窑,不再封门闭窗,已由一户陌生山民居住。爷爷问过陌生人家姓氏名谁,送上几句好言好语,说明土窑的来龙去脉,才解困歇脚。

原本苏家两孔土窑,此时此刻,却缺少了理直气壮。爷爷心生一种借居感觉,一夜怅然,翻来覆去,想着七长八短,勾起太多太多的酸酸楚楚,悲悲凄凄。3

夜宿旧居,一夜难眠。

从前的惊愕和可怕,就像发生在眼前。

大女儿年纪轻轻,过早不幸离世,那一年,她才20岁。一堆孤坟就躺在山岇那边,爬上卜洞沟山梁,溜下卜拉峁高坡,就看见一座独坟孤墓。此时,夜已深暗沉沉,山峦深谷万籁俱静,爷爷不禁脱口一声,你可安好,我的女儿?

这是我的大姑,早年不幸要命的年轻姑妈。

爷爷和娘娘养育了四个女儿,就数大姑善良,最典范的善眉善眼,不仅顺从三从四德,而且长得楚楚动人,圆脸花眼,嘻笑盈盈。

大姑之死,应验了当年大姑出嫁时爷爷和娘娘的担忧所怕。

那么,死因究竟是什么?

有一天,噩耗从卜拉峁传到卜洞沟,全家老小又悲又愤,只觉得大姑肯定是不得好死。要么,大姑怎么舍得丢弃她的童稚小儿?小牛儿,当年才4岁。

既然不得好死,非得彻查,查个水落石出,还真相于世人。

二姑敢恨敢怒,年岁13的小姑娘,有点野性张狂,天不怕地不怕。二姑火急火燎,第一个急奔卜拉峁,冲进土豪崔山老汉深宅大院,放声哭喊叫骂,誓与崔家宣战夺理,声声理论到底。

崔家一宅老小,恐惧二姑狂怒厉害,连连赔礼道歉,深致对不住善良的苏家。崔山老汉骂斥儿子崔五十九枪崩货,一口咬定死因明确无误,所谓大姑和夫婿吵嘴不和,吞咽一把洋烟而要命。

二姑不信,刨根问底。她豁出去了,高调愤恨,手指崔山老汉的鼻梁骂:“命是好要的?什么吵嘴不和?现在我和你正吵嘴,你们老小都吃洋烟,死尸一摊,我来理赔。”

崔山老汉一再好言解释,再次咬定大姑死因确系与公婆毫无牵扯,公婆从来善待儿媳,如若不信,请问左邻右舍。“呸!鬼嚼!”二姑不信那一套,又斥:“子不教,父之过,老不死的大错。”

大姑死因,邻居说法各执一词。有人说,只因小两口吵嘴不和而死。这种说法,有点太简单,最缺乏的是大姑的死亡方式。

还有人说,崔五十九一贯行凶霸气,常有喊骂大姑,善待不足,欺人有余,不能抵赖。这种说法,也简单一点,给人以偏激一面之嫌,同样缺少大姑离世方式的举证。

大姑的离世方式,就是一团谜。邻居猜想多种多样,最值得待查的是两种说法,邻居一说,可能上吊要命;二说,可能吞服洋烟过量致死,但谁都不能举证眼见为实,只有崔家老小最知底细。

小牛儿稚嫩,完全不必查问,他不知谜团,只会傻愣。

不论是一说,还是二说,含冤或含恨之死,一条屈死的年轻女鬼,已经毫无疑问,这是关键。

二姑大战崔家深宅大院,引来众多山民看热闹。

山民们指指点点,都说小女子出口厉害,没有半句胡搅蛮缠,句句吹情说理,给崔家颜色看看,土豪富人才知道什么叫人命关天。

大姑生前忠实履行为妻之道,为崔五十九留下一条根命。因此,二姑还骂崔山老汉:“你赢了,没有断子绝孙,苏家输了,姐姐死了。这是两本账,各算各的账。”

二姑年纪虽小,却一展刚烈性格,大肆伸张正义,为捍卫姐姐的人格尊严,将说理的逻辑常识推向山域巅峰,谷底峭壁阵阵回音。二姑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她那雄辩的力量,足以穿透铜墙铁壁。

雄辩面前,崔家胆战心惊,彻底服软,低头认错。崔五十九见势不妙,偷偷溜走。那个家伙,造孽的年轻男人。

爷爷思来想去,总觉得崔山老汉不恶少劣,虽说一方土豪,家富钱多,日子流油,大有绸缎,小有葱蒜,但平常算得上善待穷人饿民。爷爷如此推理,想必大女儿之死与公爹婆母关系太小,多有女婿大错特错。这个浑蛋小子,该死,理该负罪偿命。

那么,总该有个了断。是不是?

爷爷心疼4岁的小牛儿,这是爷爷难忍的牵挂,也是大姑留下的唯一根命。爷爷决意放弃公断和私了,只看小牛儿的面子,劝说二姑停止理论,不再论那个高低长短,口出善良,无奈地道:“说什么都无用,唤不回冤魂。罢了,罢罢!罢罢罢!”

二姑摸摸小牛儿小头小脸,来了抽肩跺脚,放声嚎哭。

爷爷钢筋铁骨,拒绝崔家财物理赔,领着二姑踢起一溜黄尘,愤愤然,行路。

一桩冤死斗争,就此停歇。

崔山老汉望去一溜黄尘,浑身哆嗦。4

卜洞沟一夜,爷爷拿定主意。

第二天,爬山梁,蹚沟水,翻过卜拉峁。

记忆中,卜拉峁这边有个薛彬老汉“老洋瘫”,一脸慈眉善眼,骨子里极端伤天害理,吸毒上瘾已经一命呜呼。同年稍晚,薛彬的老妻倪氏因瘟疫传染也命亡,肯定留有一女,大概到了婚嫁年岁。

爷爷有信心试试运气,最盼有可能喜从天降,薛家女儿成为小儿子四旦一房媳妇。因此,有目标的到处打听,逢人就问“老洋瘫”的女儿下落如何?

爷爷得知,薛彬的女儿已经18岁,卜拉峁人叫她改女子。听说,改女子秀气漂亮,端庄大方,两条长辫垂至腰间,红头绳扎着辫梢,走起路来缓缓移步,两束辫梢一起摇摆,节奏整齐,呼应均匀。

爷爷十分清楚薛彬的底细,也知晓改女子命苦,家史苦难深重。

薛彬的名字顺耳好听,为人表面良善,心灵却极其低劣,内心充满不顾一切的私欲贪婪。就在他吸洋烟严重上瘾之时,卖光最后一棵海红树,没放过最后一棵柳,他将全家人推向苦难深渊,直接导致家破人亡。

可见,薛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体面瘾君子。

穷家破窝,就好那一口,就是伪皮装傲,实属赖瘾。他是薛氏家族史上最可恶的男人,公道看他,应该是脸皮子最厚的瘾皮。

薛彬为了维系他的瘾命,谁也拯救不了他的丑恶灵魂,当家底子抖净的时刻,居然不惜出卖13岁的改女子。改女子等于一包洋烟,当年,13岁的命运换来薛彬老子的苟延残喘。那是最残忍的恶作之罪,造孽的瘾皮。

13岁的改女子,薛彬舍得卖给一家温姓贫穷山民,当起了童养媳。卖了改女子不久,父母先后亡命,气数将尽。据说,薛彬要命那一刻,赶紧怀揣一只洋烟盅子,还有一把剃头小刀。

一只洋烟盅子,只能告诉人们,薛彬至死留恋那一口,到了另一个世界也想试一口。

一把剃头小刀,这说明未曾堕落为“老洋瘫”之前,薛彬做过一些正常人的人事。听说,他经常乐意为邻居们剃头,也听说,他还积极维护山间秩序,努力倡导过穷则思变。

薛彬要命才48岁,他生得良善,死得龌龊。族亲们找来一卷枳笈席子,将他卷尸下葬,骂他死不回家的“洋瘫”!

那就是,我的一脉血统的姥爷。

爷爷非常同情改女子的命苦。爷爷确认了一个事实,改女子一直做着挂名童养媳,整天心猿意马,不知所措,13岁进门就看到温家的儿子“刮野鬼”走了,不知去向。温家老小咒骂“刮野鬼”小子死不回家,这几天,正酝酿着又一出悲剧,很快倒卖改女子。

走得早,不如赶得巧。爷爷出现了,立即阻止温家出卖改女子,提出明媒正娶,小儿子四旦迎娶为妻。爷爷口若悬河,多费嘴舌,才立竿见影。

温家答应了爷爷的请求,爷爷许诺加倍送上彩礼,并请来两个保人,立字为据,一锤定音,敲定了这门婚事。

改女子先是无言以对,想了想也是,一下同意嫁给没见过面的我大。

改女子,就是我妈。

爷爷得知我妈还有小妹和小弟,暂时由薛家族亲轮流照应,小弟仅仅6岁,那是我的舅舅,小妹11岁,那是我的小姨,从小缺陷失语,小哑巴。

爷爷流泪了,施之同情心,以礼相待稚男童女,看过小姨和舅舅,咒骂我的姥爷作孽的“洋瘫”。

我妈,喜遇明媒正娶,马上迎娶回达拉特黄河大南滩,在那遥远的敖包弯。

骄傲藏在心里

1

我妈嫁过来那天,恭恭敬敬地拜过公爹婆母,施以山民传统礼拜,表明正式踏进苏家门槛。

说是明媒正娶,既没有媒人见证,也没有任何迎娶仪式,简约直接。穷窝破家,仅此而已。

爷爷为人做事,说细也细,说粗够粗。我妈一进门槛,爷爷就应该一一介绍家人,即使正式拜过二老之后,也该向我妈介绍家庭成员了。可是,爷爷没有按常理行事,把一般常识丢于脑后,忽略了我妈此刻的感受。我妈心里纳闷,怎么也不理解公爹为什么。

那一天,我妈拜过公爹婆母,向一家女人们轻轻点头致意,再偷偷地瞟一眼眼前的三个年轻男人。三个年轻男人,年岁不差上下,都是新剃的秃头秃脑,长相差不多一个模样,个头差不多一般高低,我妈分不清谁是她的男人。很难猜想,心里犯急。

这个时候,爷爷才拍拍我大的肩膀,笑着说:“这小子,就是四旦。”我大看一眼我妈,我妈很快低下头,十分拘谨。18岁的女孩腼腆一点儿,矜持一点儿,正是她的年岁。

我妈又偷瞟一眼我大,觉得这个秃头年轻男人长相好看,个头不小,细长高挑,心里不慌了,暗暗想,随缘吧,认定了她的男人。

爷爷将二爹二妈介绍给了我妈,我妈鞠躬问候“二哥二嫂见过了”。接着,娘娘喊三爹三妈走过来,我妈再次鞠躬问候“三哥三嫂见过了”。

娘娘开始正式说话,很地道:“我知道,你改女子命苦,我会当好婆婆的。往后好好过日子,不说打猪喂狗,先学会做茶打饭,穷日子穷过。”

娘娘说得如此简单,脸色表情十分平淡,板着面孔,眯着细眼。我妈感觉,婆母有点唬人。

其实,娘娘并不是对我妈有什么不满意,老太婆实属传统老派妇人,从小裹着小脚,到老举着一杆长长的旱烟锅子,生就个性沉稳,一贯少言寡语,不事张扬,心里谋事。

粗俗的程序,临近尾声。

娘娘不看我妈,盯着我大说:“四旦比媳妇大九岁,改女子不会吃亏。”

我妈一听,我大大出自己九岁,心里一震,老天爷呀,怎么大九岁?一时镇静下来,脸色不惊不慌,只是留下另一个深深印象:我的婆母,厉害女人,听那言谈吐语,看那头脸眼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山里走来滩上,从那一天起,我妈做了四媳妇,从此淡出敖包弯。

我妈嫁过来第二年夏天,爷爷听到一个极坏的消息,立刻严严实实地瞒住了我妈,闭口不向我大透露一句。否则,我妈非揪心撕肺不可,一定会呼天喊地,哭成一个泪脸泪人。

什么坏消息?

我妈远走婚嫁,父母双亡之后,这就等于彻底遗弃了小姨和舅舅。舅舅长到7岁,小姨长到12岁,尽管薛家族亲轮流照料,常见面黄肌瘦,吃了上顿少下顿。

从长计议,才是出路,否则,舅舅和小姨性命难保。

薛家族亲,人寡不众,人丁不兴,但也有铁骨硬汉。一个叫薛牛的堂伯父挺身而出,及时伸出援手,立即牵来一头瘦驴,捆绑一副篓驮子,一篓装满海红果,一抱将舅舅甩进另一只篓驮子,启程长途跋涉,远走另一个山域,为小侄子寻求避难逃生。

薛牛不会遗忘,一孔破窑里还趴着我的哑巴小姨。薛牛进去一看,小姨要命也就是一瞬间了。

薛牛不忍心,也不想亲眼看见小姨立刻要命,家里的榆树皮糊糊已经吃光,赶快拌半碗粗糠递去,小姨已经抓不动粗糠一把,瞅糠闭眼,奄奄一息。

薛牛不回头,不敢看。小姨咽气了,死了。

驾驾!薛牛牵驴就走,摸一把泪。驴驮着篓驮子下山,瘦驴摇晃,篓驮子也摇晃,一颗小头小脸摇摇晃晃。

薛牛和瘦驴,舅舅和篓驮子,究竟走向哪里?

爷爷完全不知明确下落,只知道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另一个山域。2

我妈嫁过来,用心做媳妇。

用心,再用心,孝敬公婆为先,不惹公婆生气,对大伯子和妯娌以礼相待,为我大争脸撑面子,一展山里女子善良本分,脸上充满盈盈气息。

虽说,我妈出身苦难深重,她从不小看自己,将山里带来的卑微甩出身外。她遵从娘娘的良言,用心“穷日子穷过”,除了“做茶打饭,打猪喂狗”,很快熟悉了敖包弯广阔的南沙北滩,相随我大扶犁耕种,一双大脚踏遍红泥和沙梁。

一双大脚,我妈一生辛劳的本钱。

二妈和三妈,她俩都和娘娘一样,只因旧社会封建礼教的残忍,剥夺了女人迈开大脚走大步的权利,三双小脚一样的小,走路一样的摇。我妈幸运多了,同样出生于封建礼教旧时代,因为姥爷贪图吸毒成瘾皮,无意过问“三寸金莲”,无心管教年小的我妈。6岁那年,缠脚只缠了数月光景,姥娘心疼小女儿,果断地扯去裹脚布,解放了小女小脚。

这一点,姥娘立了大功,我妈如是说。

这一点,姥爷似乎也有点“小功”。我妈淡淡地说,姥爷贪毒一口,不闻世事,不顾妻室儿女死活,更不管那些扯淡的臭布条子,什么裹小脚。

细细看我妈的双腿,微微罗圈儿。不是遗传,也没得过腿疾,我妈闭口不说任何原因。娘娘私下却说,就怕改女子从小少吃没喝,除了油水不足,营养不良,再别无其他原因可找,因此,软骨小腿,不经折磨。

娘娘私下愤怨,薛彬“洋瘫”害过改女子。

娘娘公开称道,凭改女子的头脑和手脚麻利,是一个过日子的良民善女,不难看出往后的光景。

谁不信?且看分开另过,爷爷像打赌一样和娘娘说过。

不久,爷爷果然决定分门另户,一分为四。

这是苏家的一个大举动。过门不久的我妈,一时愣住,感觉分门另户太突然。

爷爷决定分家自有理由,他说,大小十几口人七搅八和,长时间一个锅里搅稀粥,难免磕磕碰碰。分开另过,谁家也会心明眼亮,儿子和儿媳们才懂得什么叫成家立业,要不然,翅膀永远硬不起来。

选择一个合适的日子,吃一顿好饭菜,爷爷宣布:“四旦娶回媳妇,是时候了,分家另户。”爷爷讲了实物分配的原则,锅碗瓢盆公平分配,五谷杂粮按人头盘量,不偏不重,斗是斗,升是升。

爷爷讲得很简单,脸上露出难舍表情。

分家那天,娘娘特意穿了一件新的粗老布偏襟大褂,眯缝着双眼,沉默不语,稳稳地端坐土炕最中间,手持一根长长的旱烟锅,不停地抽着老旱烟,满家烟熏火燎,烟雾飘飘。

娘娘静观眼前三个儿子和儿媳妇的表情,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小小动作,娘娘都想从中发现每一个小辈的态度,就想捕捉每个人在大事面前的真实表现。

三个儿子,默默站在地下,倾听爷爷一切言教,一致同意爷爷关于分家的理由,同时对爷爷讲得怎么分配家用物件,公平分配口粮,都表示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三个媳妇,谁也不说话,互相交换着眼神,你看她,她懂你,谁也明了谁的眼神。每一个眼神,都表明分家就分家,穷家破日子,不就是分几个盆盆罐罐。

三妈嘴尖,随口冒出一句:“快快,分吧,家穷没甚分头。”三爹瞪了三妈一眼,我妈和二妈几乎同时揪扯三妈的衣襟,示意少嘴,多嘴惹麻烦。

娘娘眯缝着的那双眼,一下睁圆了,深深地剜了一眼三妈,表示强烈不满,把愤懑的火星首先溅到三妈的身上。娘娘知道爷爷的重话还没讲完,此刻不满三妈多嘴多舌,又剜了一眼三妈。三妈必须识时务,再不敢多嘴一句,否则,随时可能出现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很难收场。

气氛十分凝重,一家人神情各异。爷爷从男人的层面要讲重话,开始指教三个儿子。首先针对二爹:“你的名叫来银,老人不指望你挣几斗金子银子,只指望你老实受苦,填饱娃娃们的肚子。你行,你是种地好手。”

二爹老实厚道,不善言语,懂得爷爷的言教,他和二妈已经养育了年岁不大的三个儿子,大儿叫马桩子,二儿叫二马子,三儿叫三马子,一个比一个小两岁。

三个小孙儿挤在门缝外,不敢喘气,似懂非懂,听着爷爷的说教。

爷爷对三爹最为满意,跟师学木工已经独当一面。爷爷对三爹只说:“福小,有出息,凭手艺吃饭。”

三爹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可是,他有一桩心病很重,他和三妈婚后不育,缺儿少女,二爹的二马子过继给他为儿。这就引来一些闲言碎语,邻居婶子们多嘴嚼舌头,背后咬嚼三妈的不是,出口太难听,说什么三妈“不是个女人,一个苍蝇也飞不出来”。

当然,三妈有理由回骂:“放屁,我是二婚,我和前家男人养过一个好儿子,名叫挨生,苏家大小人谁没见过挨生?”

谁也不能冤枉三妈,挨生长相和三妈一模一样,敖包弯人都见过。

轮到指教我大的时候,爷爷先问我大当挂号兵那码事,长官会不会叫回去?我大回答,没影儿的事了,国民党地方部队早就四处逃散,各奔逃生。

爷爷扫了一眼我妈,安顿我大:“四旦听着,改女子命苦,亲娘老子不在阳间,好好对待她。”我大频频点头,我妈心里温暖,感激眼前的公爹。

此时,爷爷牢牢把握口舌,绝不泄露我妈的二妹哑巴已经要命,小弟被薛牛带向何方。

爷爷示意娘娘再次说话。娘娘心领神会,揪一揪偏襟大褂领口,扔掉一杆长长的旱烟锅,慢条斯理:“女大当嫁,儿大分家,另起炉灶过日子,古时常理,不丢人。”娘娘既像为爷爷打圆场,又像来几句分家事宜的小结,收尾的话简洁干净,流露出一种鼓动性的味道,提高嗓门:“汉有汉相,女有女样,三门小家都会过日子,我信。”

随着气氛和情绪的跌宕,爷爷摆摆手,示意大家散场,眼窝里挤出几滴泪水。

娘娘心硬,看一眼爷爷红眼圈,很不高兴,“嗯”了一声,轻声念叨:“大儿银虎,单挑另奔,一样自立门户。”

从此,一大家人另起炉灶,一分为四。

其实,爷爷和娘娘很不放心,密切注视着弟兄三家的一举一动,爷爷是良善的关切,娘娘是心硬的督查。3

1949年农历六月十九,我的哥哥出生。

小生命的诞生,使得我大我妈满心喜乐,爷爷和娘娘自然露出笑容。

爷爷逢人便夸,四旦续上香火。

娘娘高兴的同时,私下和爷爷说道,那个三媳妇还没动静,连个女娃也生不来。

我大我妈精心呵护着小生命,亲不够,爱不够,“丑丑”长,“丑丑”短,整日叫唤不停。其实,我的哥哥一点也不丑,看他那小可爱,我大我妈就愿意叫唤“丑丑”,叫习惯了,就不愿意起奶名,从此,“丑丑”叫出去,留住了“苏丑小”。

有了儿子,我妈不仅高兴,而且收获了一种至高无上的骄傲。我妈努力控制神采飞扬,在大庭广众面前很会拿捏分寸,不想将高兴和骄傲同时表露,把高兴留在脸上,骄傲藏在心里。有了儿子,就有了地位,足以在苏家站稳脚跟,不像三妈生不来一男半女,常年低头看脚,心事重重,总觉得理短理亏,低人一等。

尊严,走进我妈的精神世界。

我妈的尊严,自然走进我大的心间。我妈闪亮做儿媳,赢得了爷爷和娘娘的器重,二老不敢小看我妈。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我大我妈第一次听说,毛主席比蒋介石本事大几十倍,毛主席是共产党的最大领头人,彻底打败了蒋介石和国民党反动派。

爷爷去敖包子跪拜上香,敖包子脚下人来人往,第一次听众人议论,毛主席就是新皇帝,新皇帝住在金銮殿。金銮殿很远很远,自古山高皇帝远,谁想去一趟金銮殿,从敖包子脚下出发,骑走马至少走半年,还得策马扬鞭,狠狠抽皮鞭。

敖包弯自然村,从此有了新鲜话题。

老一辈人聚在一起,就爱议论毛主席这个新皇帝,议论毛主席吃什么,穿什么。居然有人说,毛主席有朝一日来了敖包弯,请他拜一拜敖包子,上一炷香火,新皇帝也是人,远比老百姓懂得敬神积德。

齐山老汉摇头,不同意新皇帝也是人。他断言,新皇帝就是神灵,一尊巨大的神神,身穿绫罗绸缎,人家敬什么神?谁没见过唱大戏的皇帝多么威风,都是万民喊万岁,万万岁!

爷爷接话说,对对,新皇帝也会高高在上,我们看那古戏今演,自古以来一个样,历代皇帝九五之尊,架套挺大,金銮殿上百官朝拜,三呼万岁,外出巡幸,则旌旗蔽日,冠盖遮天,地方百官沿途跪接,奉若神明,不可一世。

爷爷提醒齐山老汉,新皇帝真来了,地方官跪去,你给他弹三弦,边弹边唱,唱那个《孟姜女哭长城》。

齐山老汉大笑,弯腰捂肚子,笑出眼泪,纠正爷爷的想法:“哪能唱《孟姜女哭长城》,哭腔哭调,伤心曲儿,新皇帝非抽你一鞭子。”

爷爷改口说,那就弹个《算粮》,唱个《打金枝》,准不犯挨鞭子。

齐山老汉很自信,大声说,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说。两个老汉你一句,我一句,好像毛主席真要来敖包弯,新皇帝迟早会来听听弹三弦。

两年过去了,敖包弯自然村干部李文子,捧回一幅毛主席画像。

毛主席画像,半身的,带彩的,毛主席那阔脸红红的,表情平静,十分大气。

李文子呼喊村民聚在一起,轮流看一眼毛主席的尊容。轮到爷爷看画像,爷爷点头承认,像皇帝,福相,大福大贵。

齐山老汉仔细看,发现毛主席下巴颏儿那一颗圆圆的痦子,一声赞叹,啊呀!了不得,明瘊子,皇帝就是皇帝。

爷爷也注意细节,吃惊地问村干部李文子,这么问,文子,你说说,皇帝历来穿绸缎,唱大戏的皇帝都披挂黄龙大袍,毛主席穿的什么褂子?不像灰蓝老布,这才怪了,那是什么布?

李文子很烦,回应爷爷,叔,少管闲事,反正毛主席不穿打补丁褂子。

看完毛主席画像,李文子向村民们透露一个天大的消息,快了,快了,你们等着,共产党要派干部来敖包弯,搞土改运动。

什么是土改运动?敖包弯人又有了新话题,到处打听怎么土改,土改运动带来什么好处。爷爷断定,肯定是毛主席的主意,毛主席多么威震天下。

说曹操,曹操到,一场运动真来了。土改工作组进村入户,一男一女两个干部,男的四十几岁,梳一头偏分头,女的二十出头,戴一副谁也没见过的眼镜,白框框,白镜片,亮闪闪。

这是1951年深冬,天寒地冻,冷风嗖嗖,时常卷起白毛旋风。

毛主席万岁!跟共产党走!两条红纸和绿纸的细长标语,张贴于李文子他家破土房后墙正中间。4

第一次开大会,工作组女干部双手举向头顶,打着拍子,领着村民教唱《东方红》。不太整齐的音调终了,男干部讲解党的土改政策,村民们认真听,一字一句记在心间,谁也不敢露听一句,不懂就敢问,回答不清楚的还敢追问,直至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划分家庭成分,是土改运动最重要的政治任务。男干部反复讲解,从两个阶级对立出发,评定一家一户的政治经济身份,贫下中农当家做主,永远是党和政府依靠的主要力量,富裕中农是团结的对象,地主富农是敌人,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

经过几次会议评定,划分阶级成分结果敲定。男干部称呼一声“苏四旦同志”,向我大宣布苏家够不上雇农,小院里有几件农具,养两只黑山羊,还有几只母鸡公鸡,够不着最穷的雇农,定为贫农成分。

当晚,我大猜了大半夜“同志”,愈猜愈糊涂,总想“同志”肯定不是骂人的话,“同志”也不是夸人话。那么,“同志”是个什么东西?

第二天,我大憋不住了,揪住男干部的公文包,大胆问,“同志”,是个什么玩意儿?

男干部哈哈笑,挠挠脑袋回答,应该是一家人的意思。女大学生有文化,扶扶眼镜框子补充,苏四旦同志,“同志”,就是大家的志向是相同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什么“志向”?我大又不明白了,觉得男干部水平高,农民听得懂“一家人的意思”。5

土改运动来得很凶猛,划分阶级成分很快结束。敖包弯风平浪静,没出现太多争吵,更没形成群情激奋。

家家户户对号入座,该戴哪顶帽子,就戴哪顶帽子,贫农成分占大多数,中农成分占少数,地主和富农各一户,富裕中农就一户。

富裕中农汪尔堂,家里农具齐全,养羊不少,最耀眼的一头黄骡子,腰肥体壮。汪尔堂远比贫农们堂皇多少倍,划上富裕中农并不冤枉。而他,很不服气,嫌家庭成分划高了,伤心流泪。

李文子看见汪尔堂伤心,不客气地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心土改干部一句话,够你难受一辈子,想戴个富农帽子?又养骡子,又供儿子念书,还哭?

汪仓仓,汪尔堂的独生子,小学读到五年级,敖包弯再没有第二个汪仓仓。汪尔堂想想也是,给自己扣上富农帽子也得戴,是呀,儿子念书,黄骡子拴在槽头上。他想通了,还偷笑,庆幸他比黎贵走运气,险些和富农画等号。

郑儿那像新版武大郎,小个子短腿,眼睛看人,眼神飞快,他家定为地主成分。村民们一致认为,郑儿那死去的老子给郑儿那挣下一顶地主帽子,郑儿那本人没甚本事,解放前没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没资本横行霸道。

黎贵,当了富农。这人,为人有点工于心计,举止小傲慢,解放前常骑一匹黑走马蹓来蹓去。有人议论,他怀揣几块现洋坨子,逛过几次西包头,蹿进一条暗巷子,逍遥小放荡,撩逗过洋气女人。这种暗事,本来很难举证,黎贵一时兴奋了,自己说漏了嘴,他想自卖自夸,显摆小本事,引来一阵子偷声唤气,活该。

敖包弯,有情有义的自然村,贫下中农宽宏宽容,郑儿那和黎贵免遭批斗,头上没戴过高高的纸帽子,脖颈上没挂过沉沉的黑牌子,躲过了随时可能的丧魂落魄。每当想到邻村大批大斗的震慑场面,郑儿那和黎贵难免浑身冒虚汗。

黎贵戴上富农的帽子,不巧屁股长出露疮,腚生痛。郑儿那偷偷问,是不是惊吓的?黎贵摇头。

我大知道实情,替黎贵回答郑儿那:“露疮不怕惊吓,最怕生冷天气,十男九露,好治。”我大顺便告诉黎贵,我爷爷冬天常生露疮,勤用一种土法子,烧温一块小土坯,裹上烂麻布,紧贴烂露疮,以温热攻毒,立马见效。

不几天,黎贵治好露疮,真心感谢我大,微微颤颤地说,四哥好人,不嫌弃敌人。

我大不领情,回答黎贵,敌人不敌人,都是人,是人都长屁股。

划分阶级成分结束了,开始分配土地,这是土改运动的重中之重。贫下中农拥有自己的土地,正是当家做主的重大标志。公平分地,人人有份,郑儿那有份,黎贵也有份。

土改运动,唤醒了穷人的公平公正意识,敖包弯的男女老少喜气洋洋,迎来了新生活。

1952年农历正月初八,我出生了。

一个襁褓婴儿,居然分得二亩半上等土地。我大很吃惊,认定分错了,要么张冠李戴了,找到工作组干部问询。男干部说,没错,小东西赶上了,大小人都有份。女干部不客气,训斥:“苏四旦同志,你敢怀疑土改政策?”

我妈很兴奋,二儿得到一份土地,整天美滋滋的,依然将高兴留在脸上,骄傲藏在心里,心里涌动着做女人的幸福,还有做女人的高贵。

一撮胆大毛

1

一个算命先生,常年出没黄河岸边,游走乡间民舍,也爱游走敖包弯。

算命先生,外埠人,麻脸老头,张嘴大舌条卷来卷去,说话绕来绕去,叽叽呱呱。

麻脸老头,河南安阳人,前些年就来了黄河南岸,在大树湾古渡遇见一个老寡妇。老寡妇通年在河边听声辨鱼,见机一网打尽,她闲暇时,不是捞芦根,就是捡麦穗。老男人老女人一来二往,很快就挤进河边一个小草房。白天,麻脸老头外出算卦,黑夜,赶回来给老寡妇做伴。

村里凡是算过卦的都说,老侉子能掐会算,句句真言,卦卦准,老道。算过卦的人还说,麻脸老头言而有信,算不准的拒收钱物,算准的收点小钱小物,从来不留嘴吃饭。

我大动了心,想给他的二儿算一卦。

我大想了几天,总觉得二儿好命,一出生就赶上土改运动分土地,长大成人说不准敢成气候。想来想去,我大决定杀鸡炖肉,隆重接待麻脸老头。

我妈不同意杀鸡,说服我大:“算卦,送几斤黑豆管够了,不糟践鸡儿。听说,侉老汉算卦从不吃饭。”“杀,杀鸡。”我大坚持杀鸡,犟劲大,一脸恼相:“我就不信猫儿不吃糨子,谁闻了肉味嘴不馋?再说,那只黑母鸡冠子太难看,兆不祥。”

一只黑母鸡,鸡冠正中裂开了豁口子,事出有因。我正月初八出生,正月初九出现麻烦,半夜蹿来黄鼠狼叼鸡,黑母鸡奋力挣脱,一窝公鸡母鸡呱呱叫,黄鼠狼逃跑,黑母鸡冠子流出血,叼走一块肉。从此,我大厌恶那只黑母鸡,心里犯忌起疑虑。我大相信,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更相信黄鼠狼叼鸡落了空,不是个好兆头,鸡冠子豁豁牙牙,难保生出三长两短。

麻脸老头被请来,我大毕恭毕敬,我妈笑脸相迎。

麻脸老头问过我的生辰八字,叽叽呱呱一番侉口音,我大问:“我的二儿,命相好不好?”“水命,长流水命。”麻脸老头脱口而说,眉头一皱,岂不料话很吓人:“呀呀,这怎么办?属龙的儿子生在正月,犯月,犯大月。”

麻脸老头老道,一阵沉默,那派头意味深长,像思考灵验法子,一种或两种……

我大一时心慌,我妈头脑灵活,不慌不忙求情:“你,活神神,再想法子,堵住二儿犯月,送你几斤黑豆,再送两碗豇豆。”

几斤黑豆,两碗豇豆,麻脸老头听得真真切切,我妈懂得多加两碗豇豆的分量,足以撬动“犯月”,赶跑“犯大月”。“再算一遍,想想法子。”麻脸老头伸出右手,快速动弹手指掐算,左手挠一把头皮,微闭双眼:“小东西,命大命好,命运长长久久。算卦讲究个生辰八字,正月初八出生,一年的八字占全了,通年硬气摇头摆尾,属龙的赶走犯月邪气,不在话下。”

我大我妈大喜,一块沉石落地,连连道谢,夸赞麻脸老头灵神神。这尊灵神神被夸赞,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鼻子一吸溜,闻到鸡肉香味,双眼死盯着锅灶台,使劲咽下一口口水。

我妈乘机追加一码,求麻脸老头:“你,活神神,捎带给大儿算一卦。”哥哥已经长到3岁,嘴馋抢鸡肉,捞一条鸡腿啃咬起来,躲在我妈身后满嘴流油。

麻脸老头斜眼看哥哥啃咬鸡腿,顾不来应答我妈,伸长脖颈,摇摇脑袋,又咽下一口口水。我妈再催促一遍:“你,活神神,快给大儿算算,算完吃鸡肉。”“不算差,中等命相,火命,霹雳火。”麻脸老头脱口就说,只瞟了一眼哥哥,不问生辰八字,懒得伸手掐算,双眼再盯向锅灶台,等不及了。

揭锅盖,捞鸡肉,满家香气缭绕。

啃得快,咽得猛,狼吞虎咽,麻脸老头失去活神神的尊容,露出饿相馋貌。不一会儿,半小锅鸡肉全部吞咽下去。麻脸老头还想吃,再来一海碗油汤泡捞饭,鼓足了肚皮,挺直了腰身,想呕吐一口,怎么也吐不出去,直挺挺地一动不动,等待着带上几斤黑豆,两碗豇豆。

我大和我妈对视着眼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妈心里想:“怎就来了一条饿狼,还活神神,呸!”

我大示意我妈称黑豆,挖豇豆,快快打发麻脸老头,人一急说漏嘴:“他妈,打发,打发,打发侉老汉。”

麻脸老头直挺挺地挪动小步,手提一小袋豆子,走出家门,步子又慢又僵。

我大担心麻脸老头出大事,就怕半路地爆肚皮,拉出一裤子肮脏。我妈笑出声,应答:“出不了事,饿狼就走就抹油嘴,嘴唇粘着一条鸡肉丝儿。”“汪汪”的一阵狗叫声,麻脸老头一条裤管被狗咬住,“咯嘣”一声,裤带断了,大裆裤子落地,下身完全暴露,狗惊,拼命逃跑而去。2

天知道,鬼才相信,瞅一眼眉脸,掐算几下,就说好命。什么长流水命?还鬼嚼一年的八字占全了,属龙的能够赶走“犯月”邪气。

真的?灵验吗?

我大我妈议论了几天,对麻脸老头算卦半信半疑。深信不疑的倒是,老侉子不识饥饱,像一只饿狼,不像正经侉子。

不过,我大我妈对这次算卦取得一致认识,就为讨个吉利,少怀疑麻脸老头的能耐,顺应时间认命,二儿顺命的时候,就是好命,不顺当的日子,就当白算一卦,白送豆子,倒贴半小锅鸡肉。

等我长到3岁,重重得了一个怪毛病,吃饱了哭,哭累了睡,睡够了吃,吃饱了再哭,白天哭,黑夜嚎。左邻右舍有人骂,嚎丧小子,跟上鬼了,可嗓子哭。

我大我妈干着急,爷爷更着急,跺跺脚:“赶快摆贡,祭敖包子,那当当,灵验。”

娘娘老成稳重,说话不紧不慢:“小东西丢魂了,叫魂吧。”

我大祭敖包子走了。娘娘安慰我妈:“不怕,一娘生九种,二小子哭叫,嗓门高,长大准成事。”

我妈一边听婆母说好听话,一边轻轻拍我哄我睡觉,越拍打越清醒,越哭越上劲,哭声震颤着窗棂老纸,“嗡嗡”响。

我大祭过敖包子,立即让我妈准备准备,遵照娘娘的指教,为我叫魂。

每天早晨,天色蒙蒙亮,我妈走出门外十几丈远,手提我的小上衣,领口缝一条红布,低头深弯腰,一下一下摆动小上衣,轻轻地扫地,红布条摇来摇去。

我妈叫一声:“我的二小,回来,回家。”“回来了,回来。”我大应一声,直挺挺地站在门口。

一连三天,叫魂声此起彼伏,女声男音高奏还魂曲儿,直至东方泛出鱼肚白,才停止了叫魂招魂。

4岁那年春天,怪毛病出现变化,夜间停止哭声,半夜五更经常打惊颤,白天照旧嚎哭。

三月三,苦菜芽芽爬上山。抽芽吐绿的初春,正是人们易发疾病的时令,敖包弯来了一个民间老中医,轮着为腰腿残病人把脉针灸。我妈请来老中医为我瞧病,老中医从药箱摸出几包药面,给出一个诊断:“肠里有虫,肠胃不舒服,小肠肠不顺。”

遵医嘱服药,稍好见效几天,又开始犯病,白天一睁眼就哭。我大怀疑老中医:“哪有长穿山眼的医生,一眼看见小肠肠不顺。”“也是,再想办法。”我妈也不相信那几包药面,怀疑老中医的本事。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我大决定请邻村老神官王拉驹,为我改流去邪。老神官能说会道,能把死人说成活人,敢把活人说成死人。

一个深夜,王拉驹被请来。他神神秘秘,一张大嘴靠近我大的耳朵,几乎要吞进半个耳朵,低声告急:“屎紧在屁股门上了,赶快驱鬼灭魔,等慢了,小命难保。”

王拉驹教我平躺闭眼,头盖我妈一方纱头巾。我屏住呼吸,隔着纱头巾网眼偷看,只见王拉驹腰间拔出一把小匕刀,凶凶狠狠,挥挥杀杀,一会爬上炕,一会跳下地,一脸杀气,不停地高喊:“呔!呔呔!”

一场惊魂动魄,还不收场。王拉驹又从腰间拔出一根铁杆火炷,伸进火炉烧红,伸出舌头舔几下红火炷,“呲溜呲溜”响起来。

我胆战心惊,立即闭眼,尖叫“啊呀”一声。“好!鬼叫了。神来了,下神赶鬼!”王拉驹听到我“啊呀”尖叫,说:“神把鬼的三头六臂掐掉斩断,赶快上香,烧黄裱。”

我大上三炷香,我妈烧三张黄裱。香味和烧裱味吸进我的鼻孔,引出两声咳嗽,王拉驹便说:“鬼咳嗽,求饶了,改流去邪,大功告成。鬼走了,是个小鬼精。”

掀开一方纱头巾,王拉驹问我:“还怕不怕小鬼精?”

我浑身吓出虚汗,真话真说:“怕你。”

王拉驹拍拍胸脯,哈哈笑:“怕我就怕对了,我比鬼厉害。”

王拉驹跨出家门,腰间别上小匕刀和铁杆火炷,哼着小调,走了。

身临险境,目睹神鬼打斗。我惧怕王拉驹,害怕小匕刀,更害怕舌添红火炷,最怕“呲溜呲溜”几声响,终身烙印,一生害怕。3

一个月以后,王拉驹第二次来我家。

这一回,腰间不见小匕刀,也不见铁杆火炷。我害怕老神倌,拔腿就跑,向着南沙梁拼命跑。

我大赶来,哄劝:“不怕,神倌也是人。上锁包锁,带个红圈圈。”

一圈指头粗的红项圈,迅速套向脖颈上,极像缩小缩细的套引子,是说驴马脖上的套引子。

一圈项圈,是用红布包裹狗毛缝成的,项圈两端穿进一把小锁头,王拉驹上锁时念叨:“5岁上锁,9岁开锁,12岁圆生儿,长命百岁!”

从此,脖颈吊上长命锁。我与众不同,引来童男童女围观,这个摸一把,那个瞅几眼。而我,经常低头看看,就怕红项圈断开,掉落小锁头。

脖颈吊了长命锁,我的哭声像似减少,我大我妈当然相信老神倌的奇妙神威,暗暗佩服。

爷爷却说,哭声少了,那是祭敖包子神的。

娘娘偏说,从古至今都信叫魂,叫魂顶用。

谁都不说,老中医那几包药是否顶用,更不提麻脸老头会算卦。究竟哪种法子顶大用,再也不是我大我妈理究的问题,只想彻底根治二儿嚎哭毛病。我大辩证了一下,我妈往深想了一下,几乎同时想到二儿被王拉驹惊吓太重,一定想办法让我胆大起来,千万不可怯懦输胆,一辈子胆小怕事,当一个窝囊废。

敖包弯北营子,有一个老光棍庄二存,小孩们都叫他二叔。我大我妈想到二叔,请他为我壮胆子。

二叔生性乐观豪爽,留有光溜溜大背头,千打扮万表现,连一个丑寡妇都吸引不住。二叔找不到老婆,问题出在脚上,从小失去一只左脚,迈腿跳上踮下,走路一瘸一拐,走得疯快。

二叔光棍一条,从不自卑,对自己的生存充满自信。他有两手本事,既当剃头匠,又是杀猪把式,不管为谁家杀完猪剁完肉,只吃一顿猪肉烩酸菜,手提一根猪尾巴,吹几声口哨,一瘸一拐,扬长而去。

我大和二叔相约一个日子,为我剃头壮胆子。二叔来了,乐呵呵地说:“胆小胆小,留个胆大毛。”二叔得知老神倌驱赶过小鬼精,连连摆手:“小娃娃不经吓,王拉驹下神太凶,那一套信一点也行,不得全信。谁见过鬼?”

二叔从布袋里取出一把剃刀,伸向小磨石擦几下,抓一把温水,拍打我的后脑勺,开着十分顽皮的玩笑:“后脑勺,花道道,花驴蛋。”

玩笑花驴蛋,那是我妈的剪刀功夫。

每当我的头发稍长,我妈操一把粗笨大剪刀,按着后脑勺剪来剪去,深一下,浅一下,深一道,浅一道,才留下了“花驴蛋”。

二叔一边剃头,一边再开玩笑:“花驴蛋,有意思,像花梨猫毛片儿,黑一道,灰一道。”

紧说慢说,剃刀消灭了“花驴蛋”。二叔为我剃成一个盖盖头,后脑勺半白半青皮,勺里留住一撮“胆大毛”。从此,我爱调皮捣蛋,爬墙上树,掏雀蛋。

很快,敖包弯南北营子和东西村子,刮起一股风,小男孩纷纷效仿,流行起留“胆大毛”。小伙伴们,常常互摸“胆大毛”,比比划划,比长短,看谁的“胆大毛”长得快,长得长,梳个小辫子。

一撮“胆大毛”,给我带来最难忘的快乐。我和所有小伙伴的“胆大毛”越长越长,随风飘来飘去,飘过农业合作社,飘进人民公社阳关大道,一起和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飘扬起来。

不忘二叔,他为我儿时留过一撮“胆大毛”。

等我长大了,懂事了,才知道“胆大毛”和一个孩子的胆量大小并无直接关系,但深深地记住了二叔给我的乐趣。

二叔真好,乐天派,不像老神倌那么凶相毕露,可惧可怕。

六岁那年

1

爷爷千辛万苦,翻山涉水,于民国三十年初间喊天问地,毅然两次放弃遥远的穷山恶水,先走出三道沟,再抛弃卜洞沟,将子孙后代带来敖包弯,稳稳地立住脚跟,不再颠沛流离,逃荒奔命了。

这是爷爷苦熬成势,最大的贡献,尽管还做不到完全翻身,贫寒和穷困仍然折磨着他的子孙们。

我的童年,是从碰触贫寒和穷困开始的。

从记事的那天起,刻骨铭心的烙印,莫过于满眼破家和饥荒,烂衫和虱子,这是敖包弯家家户户,老老少少,最常见的苦楚见证。

凭票证的年代,就是最残破,最委屈的年代,区区几尺布票,不足以披衣摆襟。不能忘记,包头过来了货郎子,我妈扯来一些便宜白老布,抖一袋“煮蓝”,再抖一袋“煮青”,白老布下锅,一煮一染,蓝布了,黑布了,我妈裁裤子,缝褂子,我们弟兄们有褂穿了,有裤提了。

老布衣裤不耐磨,不经穿,不久便网网眼眼了,又露肉皮,又混虱子。

一提到混虱子,就想起二妈挠头捋发,三妈走过去为二妈解散发髻,揪几根白发,捉几只虱子,再吃力地扭掐一阵虮子。

一个旧时代,一穷二白的窘况,谁都不会大惊失色。

且不说,穷吃烂衣,不朽的记忆,只数贫寒村民与生俱来的忍耐和皮实。我熟知,男女老少的屁股多么铁硬,人们每当蹲坑擦屁股,随手就捡起小块土坷垃,也可能是一截玉米轴轴,鞋头上擦一擦,将一棒密集的茬茬眼眼伸向屁股,义无反顾。

我从小历经过土坷垃的坚硬,下手过玉米轴轴的粗糙,久经擦触,无所畏惧,直至麻木不仁。

这种麻木不仁,来自一个时代的巨大窝囊,像一条长长的阴影,永远横亘在我的心窝,一定也窝藏在父老乡亲的心间。

不要问,为什么。

那个世间,一穷二白,一纸难求,平常少见一条废纸,难见柔纸一团。

不相信吗?只因缺纸,女人们坐月子生孩子,只能以沙土代纸,护身养体。

敖包弯,南临一脉沙梁,上天恩赐了取之不竭的细沙绵土。紧靠黄河南岸边的滩民,就缺少这些绵土细沙。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河岸边上的大树湾,二河滩,学校营子的年轻男人们,小心挽扶着丈母娘,背着簸箕和筛子,纷纷涌来敖包弯,奔向南沙梁簸细沙,筛绵土,几面袋,几口袋,肩上扛,往回背。

敖包弯人,每每见了那些簸细沙筛绵土的外乡人,既热情又大气,掷地有声:为了生娃娃,赶牛车拉,牵毛驴驮,想拉多少拉多少,想驮多少驮多少,细沙拉不净,绵土驮不完。

不灭记忆,震颤人心,为了一代母亲,为了子孙后代繁衍不息,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的远乡近邻,用心簸细沙,筛绵土。

每当想起一代母亲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我会“扑簌簌”地声泪俱下。

家乡的母亲们,为了繁衍血脉生态,每逢迎接一个又一个小生命诞生的时候,无不都是身垫一堆细沙绵土,咬紧牙关痛苦挣扎,随着羊水击破,血浆流淌,聆听一声啼叫,母亲们身下已经血染风采,双手紧紧地攥着两把染红的细沙绵土。

伟大的母亲们,向您致敬,也向最纯粹的血腥圣土致敬。

那个世间,上天不予赐来一片柔纸。在那神圣的时刻,家乡所有的母亲们,都撕心裂肺,却听不到上天一声轻轻问候。

那个世间,无情无义,本该骂斥,而善良的父老乡亲们,从不会骂斥,也想不到骂斥。

在那纸张匮乏和缺布少料的年代,选择了唯一的无毒而纯净的细沙绵土,就是选择了聪明和智慧,也是选择了一场捍卫生育尊严的革命,正是衍生血脉生态的伟大壮举。

不仅一代母亲如此坚强抗争,而且一代适龄处女大小姐妹们,皮实的不可思议,常常正在田间拔草间苗,突然月月“来事”如期而至,就那风火一瞬间,随手一把草叶,一揉一搓,一个小动作,就那样了。

大小姐妹们,随意触手抓草揪叶,以皮实的态度拯救自己的青春尊严,同时也在控诉那个残忍的时代。

多么残忍,没有正常秩序的时代。

想说纸片匮乏,叩问四大发明的文明古国,纸去哪里?

我曾经也见过,碎纸最多的时候。那是一年一度集中清除废纸的年关,除夕前新桃换旧符,要贴窗花了,窗棂间的老麻纸被撕碎,纸片飘飘,随风而飞。

曾记得,春三月谁家一垛柴草久久披红挂黑,柴枝吊挂几条红纸墨字,轻风嗖嗖,飘飘抖抖,是从谁家门窗那边刮来的破损对联。

纸的稀缺,我一定会驻足张望,死死地盯着那一条半截的红纸墨字。

过年了,6岁那年。

一只红皮麻雷粗炮,很昂贵。

麻雷粗炮,腾空而起,接连两声震耳欲聋,随即纸屑纷纷,“当嗒”一声,哑音落地,扑鼻一股火药味道,瞬间几缕青烟,悠悠飘散。

我奔跑过去,抢到一截炸破的麻雷粗炮。

喜从天降,神秘的粗炮。说是神秘,何止响声震耳?接连两声,还因初识缺纸少张,猜想一炮什么纸张,是薄纸,还是厚纸?

包头一个货郎,送来麻雷粗炮,炮的远道而来,又增添了一层神秘感觉。

撕破一层薄薄红纸,揪去几披老麻丝条,一层一层仔细剥离,层层都是旧书旧报的裹纸,炸破的残纸破页,排列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有断行的句子,也有完整的几句。

一种巨大吸引力来了,诱惑着我的好奇。什么字,什么意思?请问,密密麻麻的文字。2

文盲的年代,我大追求兴趣和进步,参加过土改后期的扫盲识字班。

我是小文盲,就感觉我大识字多,多么了不起。拿去一片炮纸请我大认字,我大读“中苏友好”,他只识“中苏”,不识“友好”,更不知“中苏友好”什么意思了,他解释“苏”就是我家的姓,《百家姓》姓氏排名第四十一位,“中”是中间的中,没有理解为“中国”的中,“苏”没有理解为“苏联”的苏。

我再指炮纸一句,那是“坚决抗美援朝”,我大摇头,不会读。

我想识字,阅读神秘的文字,从那一天起。

于是,我找到一个秘藏的地方,把一叠炮纸偷偷藏于凉房一角,一块小石头压上去。很不放心,我用小手使劲按一下,再按一下。

不料,过几天去翻小石头,小石头挪动了二寸,炮纸变为一堆碎屑,耗子咂了。

我妈见我伤心,她说,炮纸有糨子面,耗子才咬文嚼字。

我想识字,我特别想咬文嚼字。

6岁那年,我是一个顽皮捣蛋的小子,一副无心无肺的样子,做过一些狂烂疯事。

常常爬墙上树,满脸泥沙污垢,破衫挂花,脖子吊着长命锁,后脑勺飘着“胆大毛”。

爷爷说,我像一只猴,娘娘说,比猴还猴,猴骨骨,猴眼睛,猴腿猴胳膊,就是没有猴尾巴。

我和小伙伴摔跤,也爱翻跟头。齐山老汉笑看捣蛋,忘记了拉三弦,揪住我的一条胳膊笑说,学会“无地跟头”,猴小子就能当戏子,一生当武生,翻筋斗。

像一只猴,经常疯跑疯逛,一鼓作气两华里,扯破鞋,扯破裤裆。跑累了,歇一会儿,再翻墙蹬房顶,一丈五尺高的房后墙,不想后果灾难,“嗖”地一下跳下去,脚不崴腿不断,却鲜血淋淋,脚被碎玻璃割破,不哭不嚎,随手抓一把泥土,撒伤口止血。“不要命,胡闹!”我大见我跳后墙,破脚流出血,既吃惊又后怕,骂:“不省事的东西,不怕瘸腿断胳膊?”不理我大动火骂人,他骂他的,我想我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怕伤筋动骨,不怕惹事闯祸。

房后沙枣树下,绿草星星点点,飞落一层麻雀,又落地十几只喜鹊,两条小狗蹲卧摇尾,狗看雀鸟,雀鸟点头啄食。

我知道雀鸟怕人,猫腰吸气,使劲急跑,一片雀鸟惊飞,两条小狗逃窜。我勇往向前,扑向一棵大柳树,“嗖嗖”地爬上树冠,稳坐树杈喘气,摇晃着破脚丫,悠悠然。

心想估计,大树不过两丈高,鼓足勇气往下跳,跳下去,成功了,但跳跃并不完美,划破肚皮擦伤脸,双脚沾满一层坚硬蒺藜,尖刺钉进脚掌脚心,钻心生疼。

我大担惊受怕,怒气冲冲追来柳树下,我没命地逃跑,躲过我大扇打。我大追撵不及,喘着粗气,停步无奈。

当晚,我大我妈商量几句,逼我和爷爷娘娘住在一起,请二老照看死盯,就怕闯祸出事。

爷爷安顿:“听话,断腿成了瘸子,长大找不上老婆,就是瘸腿二叔的德性,剃头杀猪。”我心里说,剃头就剃头,杀猪就杀猪。

娘娘也安顿:“成了瘸子,不是杀猪,就是剃头。”我心里又想,剃头也行,杀猪也行。

每当想起二叔,心情就特别好。天色暗下来,抬脚跑出门外,为爷爷娘娘提回尿盆子,准备睡觉,我累了。

黑夜提尿盆,早间倒尿,这是我大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我大前安后顿,爷爷娘娘老了,腿脚不灵便。

第二个任务,夏天燃艾蒿熏蚊子,冬天提炭烧炉子,扫地倒垃圾。我大指着自己腰拍拍,比说爷爷娘娘腰腿僵了,要我勤快做营生,急不得,稳当做。

我还为爷爷打烧酒,手提一只洋瓶,跑一趟五股地缸房,半个月一趟。爷爷钱少,一趟打半斤。

爷爷筛一壶酒,一边美美地喝,一边说:“好酒,暖肚子。”

娘娘见我勤快,一张瘪嘴夸:“娃娃勤,爱死人。”摸摸我的头,又说:“亲孙子,正根子。”

有一天,爷爷和娘娘发生吵嘴,娘娘少牙缺齿,瘪嘴牙口不好,晌午喝黑豆糊糊撒一把盐。爷爷想吃硬饭,牙口好得很。我不想让二老争来争去,制止吵嘴:“娘娘,你熬你的黑豆糊糊,我给爷爷端硬饭。”

我妈做好烩菜捞饭,我抢先给爷爷送上一碗捞饭,一盘烩菜。我妈夸我阳婆从西边升上来,一下懂事多了。

我大下地劳动回家,我妈念叨一番,听说我人小鬼精,烩菜捞饭平息了爷爷和娘娘的吵嘴,我大直愣愣地看我,说不出一句话。3

我和爷爷娘娘住在一起,常为二老敲敲肩,挠挠背,心顺心情好。

白天,爷爷教我认字写字。那时,缺纸少笔,就在一只沙盘子上写字。不到一个月,学会五十多个常用字。

爷爷十分逗人,说:“二小,二小,头上长草,你猜?哪个字?”我摇头,爷爷引导,我一念顺口溜,就记住三个字,二小,两个字,头上长草,一个蒜字。

我佩服爷爷的本事。第一次听爷爷说儿时的趣事,他在神府祖籍读过半年私塾,一季冬书,学会了《百家姓》,《三字经》,《民贤集》和《朱子治家格言》。

爷爷说,他没本事,儿时的私塾先生才有大本领,毛笔字写得很漂亮,家里中堂挂条幅,一月换两条。爷爷还说,他的私塾先生暴脾气,挨过先生三个竹板子,因为“蘇”姓在《百家姓》排序第四十一位,先生提问爷爷排序多少,爷爷回答“四十”,竹板子打来,连抽三板子,抽出生泪蛋子。

关于“蘇”姓,爷爷是在一个白天为我讲说的。

有天深夜,正在熟睡,爷爷推我醒醒,点亮一盏麻油灯,悄悄说:“孙子,再教一个蘇字。”

我问:“还有第二个?”“有第二个,要学会。”祖孙翻身坐起,一盏昏暗的麻油灯下,爷爷一手端沙盘子,一手捏住细棍子描画,沙盘上写出一个“甦”字。

我接过沙盘子,连写五遍,学会了“甦”字。爷爷点头:“你灵,睡觉。”

深更半夜,我为爷爷为我教字而感动,右食指一笔一画,又在肚皮上连写五遍,黑暗中重温爷爷的指教:“蘇和甦,一样的姓氏,常用蘇,少用甦。”

爷爷半夜教字,娘娘有意见,当晚沉住气。

第二天早上,娘娘数说爷爷:“疯了,半夜惊动孙子,油灯火星星,坏眼窝。”爷爷向我努努嘴,再向娘娘努努嘴,才说:“你娘娘看重眼珠子,护眼的娘子,治眼的医生,小脚一蹬,双手一动,准能治好眼窝珠子。”

我恍然醒悟,原来娘娘是民间眼科医生,专治眼病翼状胬肉,俗称扫余肉。

想一想,眼前的娘娘多么有能耐,不禁肃然起敬,问娘娘:“爷爷说得真话?”

娘娘轻声慢语:“真话,那是已往年的事,早年的手艺。如今老了,眼花,手抖。”

继续追问娘娘,娘娘简单说了三言五语。爷爷爱说,滔滔不绝,一直把话说净,最后说:“孙子,你四五岁那会儿,那些骑驴骑马的,赶牛拉车的,拖儿带女的,人来人往为的甚?眼珠子快瞎了,请娘娘扫余肉。”

努力地想,四五岁的时候,脑瓜子里朦朦胧胧。依稀记忆中,那些远远近近赶来的男人女人,都一个姿势,端端正正坐在土炕上,等待娘娘翻眼皮。我只以为,那些男人女人一时不慎,要么眼睛溅进坌,要么飞入小蝇子,都来求娘娘去坌除污。

兴趣正浓,再问娘娘:“一共扫过多少眼窝?”娘娘漫不经心地说:“记不清了,一年少说看好二三十个眼珠子。”“不止,一年少说治好四十个眼珠子,管够。”爷爷屈回右拇指,掂掂四个手指:“治眼四十年,多少?四四一千六百个眼珠子。”

很遗憾,那时小小年岁,不可能留意娘娘大显身手。娘娘已经停干两年,经常眼花手抖,谢绝所有眼疾患者上门治疗。

我的娘娘,她是苏氏家族现代史上的传奇式人物,说来让我兴奋不已。

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娘娘的高超技术。

一天早上,瘸腿二叔哭丧着脸跑来,着急地说眼睛快瞎了,眼皮打架,就要变成瘸骡瞎马。二叔细磨硬缠一番,央求高抬贵手,娘娘看二叔可怜,立即诊断:“瞎不了,余肉一层,太厚。”

娘娘破例治疗,口气坚定:“最后一次,你是最后一人。”眼花手抖能行吗?很焦急,替娘娘操心。

娘娘取出白布医包,拿出一只小镊子,一瓶酒精,几粒小棉球,又从小铁桶里取出几支打磨过的麦芒针。

准备妥当,娘娘翻起二叔的上下眼皮,蘸一点酒精消毒,手捏细细的麦芒针,横扫眼珠子,轻轻扫,慢慢拉。

我和爷爷静候,时间和过程不太长,一层厚厚的余肉,很快被清除。

二叔眼亮了,眨眨眼:“还是瘸骡子,变不成瞎马了。”

娘娘这才泄露秘密,人老眼花了,全凭屏气镇住手抖,自然感觉下手,让麦芒针听使唤。

宝刀不老,妙手回春。可惜,娘娘不曾带过徒子徒孙,一个都没有。

我,6岁的眼界,就像看见娘娘上天摘星星。

那一天,爷爷又教我写字,重重地指教一句,从小多识字,长大做本事。

想起了耗子咬文嚼字。6岁那年,我大开眼界,就想咬文嚼字,阅读中国的璀璨文字。

第二部

脑包滩完胜

1

中国农民最听话,敖包弯村民最善良。李文子告诫他的村民,毛主席的话,就是金口玉言,翻身穷人,就听毛主席的话,一心跟着共产党走。

1958年,毛主席只说了一句“还是办人民公社好”,全国农民纷纷行动,两万六千个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迅速建立起来。敖包弯,除了地主郑二那和富农黎贵,人人都是社员同志,人民公社的主人。

土改运动分到的土地,经过互助组,合作化的辛劳耕作,全部收归大集体,牛马驴骡和耧犁耙杖以及石碾石磨等,全部作价入社。

经历了土地改革,互助组和合作化的敖包弯百姓,兴高采烈地踏上人民公社的阳关大道。

眼前的轰轰烈烈,心里的强烈震撼,包括突如其来的不适应,很快搅翻了敖包弯的天地。

新天地,新社会,新做法,新说教,一起涌来,汹涌翻腾。

打苍蝇,套麻雀,捕耗子,灭蚊子,全国迅速掀起“除四害”的新高潮。敖包弯的村民紧跟紧随,摇旗呐喊,惊天动地,经历了那场旷世壮举。

我大数一数一捆耗子尾巴,我妈问多少?我大回答管够了,可以上交任务,肯定还会表扬一句。

爷爷目瞪口呆,长叹一声,便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老汉头晕脑糊,满脑子一锅糨子。”娘娘也说:“儿多分家另过,亲弟兄高打墙,一大堆人整天追苍蝇,谁也吃不饱,挨饿呀!”

我大白天“除四害”,黑夜参加各种会议,接受扫盲学文化,学会许多新思想,换了脑子,大开窍,开导爷爷娘娘:“新社会好,我学会打算盘子,还愁吃不饱?毛主席领导,放心。”“莫问前程,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爱民,古时常理。”爷爷听了我大开导,便感叹几句。娘娘沉默不语,一张瘪嘴,很典雅。

不久,传出一个新社会的新笑话,真人真事,有鼻子有眼。笑话说,瘸腿二叔从东营子剃头回来,路过一条堰壕,不慎瘸腿绊脚,一个趔趄,嘴啃泥,热脸撞上一个热屁股。二叔猛惊,挤挤眼一看,一个圆坨女人光屁股撒尿,那女人吓了一跳,慌忙提裤子,扭头见是二瘸子,撒腿就跑。

二叔脑灵,赔笑:“屁股唰白,那东西没看见,新社会了,看一眼,也不坏事。”

再往后,又传出了一个新社会的新笑话。笑话说,灭了一阵蚊子,蚊子越来越多,越多越长记性,新社会的蚊子也学文化,一只有文化的黑头蚊子,扫盲班上飞来飞去,比人还灵巧,专咬李文子。

李文子,土改时当了村代表,建社入社当上第一任生产队长,忙忙碌碌走村串户。有人说,李文子比普通人吃好饭多,油水大,那只黑头蚊子爱叮李文子,脑门上一片红,长起十几个红疙丁儿。有天黑夜,扫盲开始,黑头蚊子又飞来,李文子向上伸手一抓,咬牙切齿地捏死蚊子,一片一片地撕碎翅膀,骂:“这才日怪了,再有文化的蚊子,还能逃脱李文子的手心。”

人民公社好,新鲜事情多,会议多,话题多,社员们脑子忙,耳朵也忙,有的听得懂,有的不明不白,就好比听天书,说神话。2

王福柱来了,走进敖包弯,他来讲天书,说神话。王福柱双手背抄着走,走得步稳脚沉,低头看路,脑门上挽着一堆肉疙瘩,人称“万年愁”。

其实,王福柱不愁不忧,长相犯愁,心里开花。他从小苦大仇深,揽过长工,打过短工,憎恨地主富农一小撮阶级敌人。

土改时期,王福柱在方圆几十里人群里第一个入党,首任五股地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手下管理着十二个自然村,权力大威力大,谁也不敢小看。

王福柱来了敖包弯,李文子毕恭毕敬,奉承王福柱:“你是五股地的毛主席,也是敖包弯的毛主席。”

王福柱很不高兴,眉头疙瘩一皱,训斥:“我是王福柱,谁敢是毛主席!”

社员大会开始,李文子主持。王福柱先不讲话,扫视一遍到会社员同志们,愤怒的目光逼向墙角的地主富农分子,郑儿那和黎贵鬼精,他俩同时低下脑袋,埋进裤裆。

王福柱清嗓子,开始讲话。讲了大半天,滔滔不绝,不断咽口水。会场没水,李文子见王福柱话多口干,又见有人啃咬一颗蔓菁,连忙夺过来递给王福柱。“嘎嘣”一大口,蔓菁水大,王福柱咽下去,继续讲天书,说神话,嘴角挤出两堆白沫子。

王福柱讲了以下两件大事:

第一,大办公共食堂。准备三天,各家各户停火闭灶,一百多口人吃大锅饭。

第二,大讲幸福而美好的未来。毛主席让翻身农民过上神仙的日子,让乡亲们等着,今后要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

会场乱套了,一片吵吵嚷嚷。男人们停住吸旱烟,手端旱烟锅子一动不动,女人们停住纳鞋底,听不见细麻绳“嗞溜嗞溜”响。

有人问:“一百多口人,怎吃饭?喂羊,还是喂猪?”

王福柱大动肝火,口气挺硬:“少操心,李文子管肚饱。”

又有人问:“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什么玩意儿?”

王福柱听说过没见过,有点尴尬,看看李文子,李文子脑子反应快,替王福柱打圆场,回答:“楼上往下看,楼下向上瞭,电灯不是麻油灯,电话这东西,啊呀,反正是会说话的东西。”李文子把话头甩给王福柱,问:“王书记,你说是不是?”“是,是这个东西。”王福柱接过话头,下了台阶。

社员大会散了,我大我妈带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新鲜话题,回家向爷爷娘娘传达。爷爷娘娘似信非信,听不明白,直摇头。

公共食堂很快开办起来,只准备了两天。

李文子人精,贪污了王福柱许多话。他敢自作主张,大锅饭只管一顿黑夜饭,不管早饭和午饭。李文子最托敖包弯的薄底子,最明了巧媳妇难熬无米之炊。

李文子鬼精,不想打王福柱的脸,又想大造声势,充分表现敖包弯大有实力,让邻近生产队都知道敖包弯粮多菜多,顿顿大吃大喝,大声喊出去,传出去。

李文子看准二叔,他是最合适的人选,非他莫属,指定他吃晚饭时候按时喊话,嗓门越亮越好,惊动东南西北,声震四面八方。

二叔眼睛治好了,心明眼亮,逢人就夸:“胡老医生厉害,好把式。”娘娘姓胡,叫胡三女,二叔念念不忘娘娘。二叔给李文子拿架子,说话挺硬,要不是胡老医生治好了眼,我才不亮嗓子。二叔心明眼亮了,整天东踮西跑,说说唱唱。3

二叔不辱使命,手操一卷洋铁皮筒子,每晚擦黑准时大喊大叫:“社员们,开饭了。”连喊三遍,再点名催人打饭。“苏四旦,来人打饭!”二叔话音刚落,5岁的三弟急了,向我告状:“二瘸子骂大人,你听。”三弟常听小孩们骂架骂大人的名字,就觉得骂我大。

我说:“不是骂大人,二叔催人打饭。”

我和三弟站在凉房顶上,爱听二叔亮嗓子。三弟后脑勺也吊着“胆大毛”,左听听,右瞭瞭,不停地摇动着一撮毛。“汪尔堂,打菜汤!打菜汤!”大妹3岁,她听二叔催喊富裕中农汪尔堂打菜汤,揪住我的后衣襟,嘴舌不利索,尖声学人喊叫:“喔(汪)二烫(尔堂),打散(菜)汤!”我笑,三弟也笑,大妹不笑,她哭了,她饿了,等我妈下地回来。

我手提一只瓦罐,疯跑到生产队饲养院那边。骡马嘶鸣,驴牛踢嚎,一院粪土尿味儿。后院飘来一股煮白菜味道,人们端盆提罐,排队打菜汤。

李文子一脸怒气,正训骂二叔:“你就吼喊打饭!谁让你吼喊打菜汤!猪脑子,没记性!”二叔嬉皮笑脸,赔不是认错:“打饭,打饭,吼错了。”

汪尔堂他家还不见来人打菜汤,二叔手举洋铁皮筒子,再催喊:“汪尔堂!打菜汤!打菜汤!”二叔记性差,又忘了,李文子再骂:“猪脑子!猪脑子!”

这边骂,那边应。“喔(汪)二烫(尔堂),打散(菜)汤!”大妹记性真牢,3岁的声音又尖又亮,从我家凉房顶那边传来饲养院。排队打菜汤的人都笑,二叔也笑,李文子不能不笑,说:“谁家的小女女,怎就学着吼喊。”

我偷偷乐,就乐大妹有声有色的尖叫。我忘记手提菜汤罐子,跑得太快,绊跤甩了罐。罐不碎,菜汤流,傻眼了,发呆了,原地不敢挪步,怪大妹尖叫打散(菜)汤。

哥哥上学回家,见我打散菜汤,看看我,不说话,我看看他,也不说话。

打菜汤的日子才过去十天,王福柱又来敖包弯。这次,王福柱不是检查大办食堂,他来找李文子算账撒气。

李文子笑脸相迎:“人民公社好,吃饭管肚饱,吃不好,再挖几勺勺。”

李文子编顺口溜,想让王福柱高兴,王福柱怎么也不笑一下。“知道你的本事,不说食堂。”王福柱双手背抄着,“万年愁”疙瘩爬上脑门,劈头盖脸一顿:“你说,到底是有脑子的,还是没脑子的?嗯!”

李文子莫名其妙,一听脑子长脑子短的,不知所措,问:“哪个脑子?”

王福柱大怒训人,事出有因。他追逼李文子,为什么村会计报上去的报表前后不一?有的报表填写“敖包弯”,有的报表填写“脑包滩”,怎回事?

李文子笑了,如实解释:“老户子叫惯了,叫敖包弯。新来户子没盖过敖包子,神木人府谷人混杂,口音出呛也杂,出口就叫脑包滩。”“弯和滩,大差一圪截子。”王福柱更窝火,再训:“你来定,定个明确,滩就是滩,弯就是弯。”

李文子道歉:“出差错了,立马改,再不能捣乱牲口套引子。”

看稀罕的社员越挤越多,你一句,我一句,争来争去。有人说,叫敖包弯顺口,这里本来就有个敖包子。有人说,叫脑包滩也对,本来就是红泥滩地,滩比弯好听。

王福柱听得不耐烦,火气又上来,逼问李文子:“你定,要有脑子的,还是要没脑子的?”“我定,要有脑子的。”一锤定音,李文子在两种声音中敲定了地名。

王福柱不枉此行,一下赶走了敖包弯,捉拿了脑包滩。他动身要走了,背抄手迈步,步步稳当,一步比一步结实。

迎面看见两个阶级敌人捡牛粪,王福柱狠狠地瞪两眼,郑尔那挪着碎步子,向右边让路,黎贵向左边躲开,抓一把屁股,痔疮又犯了。

王福柱再往前走几步,看见瘸腿二叔喝牛停车,解裤带尿尿,正往拉柴禾的二饼子牛车木轮轴心浇尿。王福柱问:“你怎尿得那么高?牛车惹你?”“破车二饼子松了,木头货,一道尿就浇紧嵌了。”二叔嫌王福柱无知,挖苦:“当个官,你怎忘了尿浇破车有用?一脸犯愁,谁惹你?”

王福柱不理二叔,就走就念叨,要有脑子的,不要没脑子的。

几天后,王福柱给李文子捎回一枚公章。公章刻了15个字:“树林召公社五股地大队脑包滩小队。”

圆圆的小公章,挤满15个字,字体细长,每一个字,像一条虫。

改地名,铁板钉钉。持不同意见的社员骂李文子“没脑子”,定了一个“有脑子”的地名,骂王福柱有眼不识泰山,泰山在哪里谁也没见过,反正敖包子惹不得,敖包子迟早动大火,发脾气。

爷爷那一辈老人很伤心,当年,亲手盖起敖包子,感情和敖包子连在一起,镰刀割不断,斧头砍不碎,心中永远藏着敖包子。

爷爷出门在外,有人问,大爷哪里人?爷爷心窝里热乎乎的,就不说脑包滩人,总是这么对答:哪当当的?敖包弯的,敖包弯人。

一根红粉笔

1

脑包滩,朗朗上口,终于叫出去了。

新社会,新气象,新鲜气息,扑面而来。社会主义建设高潮,一浪高过一浪,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高高飘扬,召唤着敖包弯人,不对,召唤着脑包滩人,一往向前,走向未来。

天未亮,星空静寂。有段日子,我大早早披衣踏鞋,快步小跑,跑出门外。

我大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顿时,远处响起嘹亮的口令。一声尖细的铁哨响罢,就是“咚咚嗒,咚咚嗒”的脚步声,“一二一,一二一”的口令声不断,“咚咚嗒,咚咚嗒”不停不息,直至太阳初升,才停歇下来。

我年小,非常好奇,两次尾随我大,想看个究竟。

第一次,夜幕繁星,鸡叫两遍。李文子口含铁哨使劲吹,哨声停,口令起。李文子连续喊“立正”,“稍息”,“踏步踏”,“向右转”,“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跑步跑”。父辈们抖起精神起跑,向右转圈跑,中速地跑,一圈又一圈。

第二次,夜幕沉黑,天阴风凉。二叔拉着一条瘸腿,边走边举着洋铁皮筒子,喊:“社员同志们,集合!操练!”父辈们集合列队完毕,李文子喊完“稍息”,天降瓢泼大雨,立即人散场空,二叔踮着瘸腿,最后一个湮没在雨幕中。

终于明白,父辈们挺进社会主义新阶段,高举伟大的“三面红旗”,顺应时代潮流,接受初级军事化训练。

父辈们组织起来,建立了新编民兵排,全体基干民兵没有一枪一弹。

李文子曾经一手叉腰,一手向天伸去,鼓舞士气:“枪,枪,迟早要发,一人一枪。脑包滩人,好好练,蒋介石和敌人扑来,给我冲上去!”

跑步操练,吸引来大闺女小媳妇。

她们爱看男人们的整齐步伐,爱听“咚咚嗒,咚咚嗒”的时代强音。有些女人心急火燎,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尾随着男人们跑起步,直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李文子见女人们也来凑热闹,很恼火,立即驱赶。理由是“骒马不上阵”,“筛蛋鸭子”跟不上趟,扭屁股,又摇胸,难看。

李文子大声驱赶:“男男女女搅和起,乱套了,回家打猪喂狗。”

时代的强音,不只是跑步操练,最起劲的只数国家号召大放卫星,大炼钢铁。全国一盘棋,如火如荼,脑包滩人添砖加瓦,父辈们纷纷行动,我大做到了,他是正经农民,家里不剩一片废铁,搜刮得干干净净。

一天晨练结束,我大回家搜捡几根铁棍,一团生锈铁丝,一片锈迹斑斑的断裂锄头,统统扔进箩头里,掂掂轻重,皱皱眉头:“走,交铁,李文子催命。”

交铁,不是李文子催命。李文子上头,王福柱催要,王福柱头上,树林召公社命令,一级命令一级,最顶头当然是国家。谁敢违抗?人人听话。

三爹家里铁器最多。他是木匠师傅,斧凿刨锛和大小锯刀堆满一凉房,大小粗细洋钉垒满两笸箩。三爹主意铁硬,未雨绸缪,不等“催命”,提早送交几斤断头钉子,然后,一背背走斧凿刨锛和大小锯刀,走他乡,耍手艺。

脑包滩家家户户搜铁捡铁,搜净了,捡光了,没一人怨声载道,都看重“社员同志”的光荣称号。

社员同志们,对党忠诚老实,“浮夸风”吹来,脑包滩人深翻土地,冒汗蛮干,挖地二尺,也想创造“亩产万斤粮”的奇迹。

爷爷摇头,就说瞎胡闹,玉茭子难扎根,长不出苗苗来。

齐山老汉也摇头,跟着爷爷说,如今的人疯了,疯了。2

1958年秋末,我大送我上学。

我妈提早行动,准备书包。那个书包,是我大当壮丁挎过的灰布包,包带断了。我妈翻出一条红色旧裤带,剪一截缝上,红的灰的一搭配,真好看,还耀眼。

一天,我大出门回来,脸色难看,怪怨人不走时气,五股地小学班满,难挤校门,没指望了。

我妈着急了,问怎么办?

我大说,办法总得想出来。想了两天,我大想出一个办法,他和李文子死缠硬磨,敲定一个民办学校,一个够不上合格的民校。

潘家圪旦,独孤潘姓一户,潘家人少有空房一间,同意可以做教室。我大挑头,和泥垒起泥桌泥坐凳,再修门补窗,请三爹做一块小黑板,涂抹上墨汁。

李文子有权,挑来一个老师,给他挣工分,一天十分。老师叫康为民,念过四年小学,28岁,光棍汉。

民校有了,老师有了。接受早期教育,我从这里开始。我望着一条又细又长的柳木板子出神,红油漆写着“潘家圪旦民校”,每个字拳头大小,红字闪闪发亮,十分耀眼。柳木板子,民校的校牌,孤零零地挂在门口一旁。

小土屋十分昏暗,冰冷阴森。开学那天早上,六个男女小孩乖乖就座,大的11岁,小的7岁,都双手后背抄,怯生生地望着面生的老师。“同学们好!”康老师第一句,很正式,轻轻点头。六个孩子不懂规矩,谁都不会回敬“老师好”,一声不吭,不敢喘气,一齐瞪大眼睛,害怕康老师。

康老师的确可怕,长得粗壮高大,留偏分头,黑脸盘子,眼睛深陷,两腮青皮,剃刀刚刮过络腮胡子。“上课要守纪律,谁想尿尿,拿上牌牌,悄悄出去尿尿。”康老师第二句,讲尿尿。尿尿有规矩,门上挂一片小木条,木条上写个“尿”。康老师手指“尿”牌,讲第三句,强调“一个牌牌,谁尿尿谁摘牌牌,尿完一个,再尿一个”,“不准一起抢牌牌,我的规矩,要听清”。

六个孩子谁也没敢应声,没回答“听清了”。康老师不发火,继续讲第四句:“上课。第一课学‘小猫钓鱼’,用心听讲。”

康老师靠近小黑板,开始板书“小猫钓鱼”四个字,手操一截红柳短棍,指向小黑板,领念:“小猫钓鱼,念!”“小猫钓鱼,念!”我们一齐念,多念了一个“念”。康老师笑出声来,纠正错误:“我念‘念’,你们不要念‘念’字,只念‘小猫钓鱼’,懂吗?”

我们照旧笨,康老师又一遍领念,我们又一遍跟着念:“小猫钓鱼,念!”

康老师“哧哧”地笑,我们跟着笑。3

冬天来了,外面生冷,土屋暖和。

每晚鸡叫第三遍,我大准时披挂山羊皮袄,摸黑走出野外,搂柴打草。

每天早上,当我们捂着耳朵跑去潘家圪旦,我大就来到小教室,一身寒气,嘴上一圈冰碴胡子,背回一背柴禾,烧红火炉子,六个孩子围过来烤手,康老师站着烤手。“四哥,你心肠好。”康老师每天早上重复这句话,我大脸色没有一丝表情,只向康老师点头,出门走了。

这个冬天,康老师和六个孩子,都没有一册语文课本,也没有一册算术课本。康老师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小猫钓鱼”的故事,我们无数遍地背诵“乌鸦和狐狸”的故事,两个故事的字全部学会。我用完一支铅笔,写满一个练习本,字写得难看,歪歪扭扭。

我心中充满敬畏,心想,康老师太厉害了,哪来那么大的本事?他缺少一册语文课本,会讲故事,缺少一册算术课本,教会我们加减法公式。

这个冬天,第一次懂得尿尿拿牌子的道理,凡事守规矩,上学守纪律。

这个冬天,第一次懂得老猫和康老师一样,老猫教育小猫钓鱼不捉蜻蜓,康老师训教我们凡事一心一意,上学专心识字,不辜负我大烧红的那个火炉子。

这个冬天,第一次懂得狐狸的狡猾,虽说没见过狐狸,可是,六个孩子都憎恨狐狸的可恶,不学乌鸦的愚笨,凡事多想,不上当。

一季寒冬,一晃即逝。放寒假那天,康老师把一根白粉笔蘸进红墨水瓶,一下染成红粉笔,表扬:“苏二小,学习最好,冬天不穿袜子,赤脚变裂子,奖励一根红粉笔。”

我低头看手,双手也变裂子,我没有棉手套,也没棉袜子。

那年冬天,真冷太冻,六个男女孩子都皮实,手脚都变裂子,有的冻伤不轻,流黄水。

我接过红粉笔,康老师突然宣布,过完大年,六个孩子都去新学校上学。我的早期教育第一站,始于“小猫钓鱼”,终了奖励一根红粉笔,宣告结束。

潘家圪旦民校关闭,我们散伙。我留恋康老师,手握一根红粉笔,轻轻地握着,手心渗出了水。

回到家里,一根红粉笔摆放窗台一角,小心翼翼地看护着。阳光隔着玻璃窗照射进来,过了几天,红粉笔颜色变浅了,再过几天,红粉笔几乎变成白粉笔。

我心里,那是一根永不褪色的红粉笔。

春节前夕,我大我妈开始刷白墙,打扫家室。我动手擦玻璃,扫窗台,不慎将那根红粉笔折断了,心里“咯噔”一颤,心疼。

一根永不褪色的红粉笔,虽然断成两截,却留住了永久记忆。4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春节刚过,续上了早期教育的第二站,走进东油房民办学校。

这个民校,由脑包滩和东油房两个生产队合作办学。学校只招收16个学生,设一、二年级两个班,我继续念一年级。

很惊奇,这里的念书气氛,十分逗人。一、二年级学生都挤在一个教室里,当一年级学生面对老师听讲的时候,二年级学生就迅速背过去默读课文。再过一会儿,当二年级学生转过身来听老师讲算术,一年级学生自觉地背过去写作业。

主讲老师杨茂林,小名杨四狗,小背头,小眼睛,两颗门牙只镶一颗银牙,说话时闪闪发亮。杨老师27岁,也是光棍汉,肚里的墨水比康老师多了不少,参加过树林召公社速成师资培训班。

杨老师见过世面,教一、二年级胸有成竹,小瞧当助手的康老师。康老师不服气,敢挖苦:“舍不得镶金牙,才一颗银牙,和我一球样,没老婆。”

杨老师有本领,教汉语拼音最棒,发音洪亮,字正腔圆,声母和韵母一碰,就组成一个拼音字。

康老师躲在教室门外偷听,偷听杨老师奇怪的腔调,偷听拼音的神秘。康老师背后笑骂,四狗子,有两下子,就是银牙晃眼。

春三月,抽草芽,刮黄风,不大不小。

脑包滩流行伤寒病,我卧炕不起,嗜睡瘫软。此间,同桌小同学带回一个消息,两个老师大动肝火,吵架怕人。

小同学说,一个老师上课解释“马铃薯”,强调那是一种最好吃的东西,脑包滩人没见过,东油房人没吃过。讲课的老师话音刚落,另一个老师一脚踢开教室门,立即叫喊,胡嚼烂豆子,歪嘴和尚念错经,马铃薯就是洋红山药。

小同学说,讲错的老师并不示弱,反应快,话赶话,气势逼人,反驳道,如果马铃薯是山药,只说洋红山药对吗?应该包括红皮的,黄皮的,涩皮皮的山药。想纠错的老师哑口无言,讲错的老师为自己打了圆场,挽回一场难堪。

伤寒病见好,到校不敢打听关于“马铃薯”的故事,也没见过两个老师红过脸。我希望“马铃薯”的故事不是真实的,最好是一个传说,传说于别人嘴上,而不是我们的老师。

二年级,转入五股地小学。这一所公办学校,终于给了我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

早期教育第三站就要开始,我大请来杨老师,上待一顿腌猪肉烩酸菜,杨老师为我起官名,撕一条白纸,写上“苏文”二字。

我大问,就两个字?听起来,秃头秃脑的。杨老师谈古论今,讲说古代的苏轼和苏武,都是古名人,跟着古名人叫苏文,没错。

我大不放心,问过康老师“苏文”这个官名怎么样?康老师吃惊地问我大,谁起的名?我大回答,杨四狗。

康老师高看杨老师,深眼窝一转,说很好,就叫苏文,叫到老,镶银牙的人,就是行。

感谢杨老师为我取名,感谢杨老师教会了我汉语拼音。我对汉语拼音,曾经产生过严重的依赖,通过汉语拼音音节索引,辨认过许多汉字的新意和新例,当然包括太多太多的斟酌和思考。

不忘康老师,他是我接受早期教育的第一位老师,中华文明的璀璨文字数以万计,康老师最早教会了我许多。

康老师给予我第一次奖励,生动的以资鼓励,一根红粉笔。

饥荒年间

1

1959年初,脑包滩公共大食堂办得很糟糕,人多嘴多,一百多张嘴,越吃越砸锅,就要偃旗息鼓。

二叔举起洋铁皮筒子,一遍又一遍地扩音催喊,听他那催喊声音,大不如以前那么洪亮。“社员同志们,开会了。”就这么一句,一个上午重复高喊几十遍,临近中午才催来开会的人,到会社员不够数,还差四分之一。

李文子脸煞黄,说话低沉,宣布:“一窖圆白菜吃光,灰青叶子煮完,山药蛋不剩一颗,麻油滴净,粮仓掏空。”李文子说着,嗓子噎住了,咽下一口口水,再说:“从现在起,管不起黑夜饭,解散食堂。”

李文子说完了,就这么简单,领头走出会场,走得无精打采,社员们走得懒懒散散。

公共大食堂停伙,果然锅底朝天。一场人心惶惶,饥肠辘辘的大饥荒突然降临,饥荒来得防不胜防,敲锣击鼓的“大跃进”一下把脑包滩推向倒退,拉回粮空菜净的日子。

二叔灰心丧气,真戗棒子了,使劲一脚,踩扁了洋铁皮筒子。

我大请二叔剃头,划破一条小口子,二叔边擦血,边找原因,你看看,男人缺油水,头皮就铁硬,毛草贵贱不听话,难剃。

我大摸一把光头,淡淡地对答,不坏事,想想法子,饿不死人。

上苍照应脑包滩,深秋的南沙梁,凝聚了男人们的意志,大漠荒野间铺满一层人。父辈们没命地搂野草打草籽,自然资源为饿民带来希望,一锅草籽窝窝头顶大用,保住了脑包滩人的命。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女人们携老带幼,不顾晚秋冷风,疯狂地涌向黄河南岸河头地,你争我抢,捡田拾穗,捡起霉坏麦穗,拾起长蓝毛扁豆,敲碎干牛粪洗豆粒。这还不算,真有一股冲劲儿,看见耗子跑蹿,跟上去掏耗仓,赶耗子,斗耗子,与耗子夺食。

脑包滩人,是幸运的人。最困难最心酸的那段日子,没饿死一条命,也没见有谁眉膀眼肿流黄水。人们感谢大自然的恩赐,心里装着南沙梁和河头地,不忘记一堆堆干牛粪,洗出豆颗子,不忘记一窖窖耗仓,挖出糜颗子。

最让人骄傲的是,男女老少都是硬骨头人,谁也不去讨吃要饭,谁都不愿意背井离乡,坚守本分,死守家园,不离不弃脑包滩。

冬天到了,我大和二姑夫走包头。

越过黄河冰滩,驻足西脑包一条街。两个男人一个做法,脖颈上各挂三串糖蔓菁干饼饼,等待路人买下。我大人善胆小,不敢大声叫卖,二姑夫胆大,敢吼:“糖蔓菁饼饼,又甜又脆,给钱也行,换东西也行。”

一个戴鸭舌帽的饿民走来,二话不说扑上去,抢二姑夫的干饼饼,“咯嘣”一声,扳下一块,大口啃咬起来。

二姑夫大怒,一把掐住鸭舌帽饿民的细脖颈,骂一声驴日的,看爷爷掐死你龟孙子,又骂,包头人就是死抠一厘二毫五的小气鬼,还敢白吃白抢?“算了,算了,饶了他,忍让忍让。”我大怕二姑夫施以拳脚,劝说二姑夫放过鸭舌帽子。二姑夫还是一脚踢过去了,又骂,滚!没个三下两下,敢和包头侉子打架!

鸭舌帽子跑了,二姑夫喝他站住,可怜他挨饿,挨掐挨踢,递过一片干饼饼,轻声说,慢慢吃,噎死不顶命。

我大也可怜鸭舌帽子,急忙递给一块干饼饼。二姑夫发火,瞪我大一眼,挖苦一句,你大方,假人情,都送给他。

两个男人回到脑包滩,干饼饼换回两包破衣旧鞋。两个男人很自豪,一进家门赶快解包,为两家老小分配破衣旧鞋。我得到一双蓝灯芯绒棉鞋,一只鞋脸开口,一只鞋底裂缝。我妈端来针线笸箩,几针缝住开口鞋脸,一根细麻绳穿住裂缝鞋底。

谁也没见过蓝灯芯绒棉鞋,全家人左看看,右看看,稀罕城里人脚板子有福气。我舍不得天天穿,穿一天,放一天,轮到脚蹬那一天,轻轻走,慢慢踏,生怕鞋底裂缝子。

我大见我拿捏走路,笑一下,说一句,走,放开走!

还是不会走,依然轻轻走,慢慢踏。

一个深夜,我被梦惊醒。那梦境可怕瘆人,一只巨大的耗子,大摇大摆地溜进家门,一口叼走一只蓝灯芯绒棉鞋,迅速钻入碗口粗的耗窟。

我睡魇住了,惊恐嘶喊“打耗子”,爷爷拍拍我,说醒一醒,不怕不怕,梦见了耗子。

我梦醒,心口突突地跳,心在跳,鞋还在。2

脑包滩人,只顾刨食填肚子,有些日子不开会了,也没什么会议可开。父老乡亲们,本来心里就顶撞会议,一说开会就心烦。

一天清早,李文子叫来瘸腿二叔,开口交代:“王福柱要来开会,不准漏掉一家一户,全部到场听会。你再喊几嗓子,放开吼喊。”

二叔从来言听计从,一下不情愿了,摇头:“吼喊够了,够够的,挨骂的嗓子,有人骂,扬大气。”二叔不听话,不给李文子留面子,找理由:“铁皮筒子踩扁了,你吼喊吧。”

李文子无奈,说不动二叔,便打发几个年轻民兵跑腿,挨家挨户通知开会。半前晌,人到齐了,就二叔一人不到场,他敢旷会缺席,还给李文子捎来硬话,说他七拐八瘸,老光棍一条,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缺儿子,外出抱养一个儿子。

社员大会开始。王福柱先表扬脑包滩人命大,没饿死一个人,都活得有模有样。表扬完命大,王福柱又表扬脑包滩人不简单,女人娃娃不怕臭,敢从牛屁股掏牛屎,淘洗臭粮颗子,吃得又香又饱。“瞎说,不是牛屁股掏牛屎,是干牛粪堆堆捡粮颗颗。”一个女人纠正一下,不承认吃得又香又饱,说:“粪里的东西恶心,吃进去都心疑想吐。”

王福柱想把会议开成功,想法子收拢人心,顺着那女人对答:“对,心疑想吐,不简单。”王福柱为会议主题作铺垫,很会召唤人心,继续表扬几句,把手一挥:“你们敢和耗子夺食,耗仓剑一戳,就掏出一碗粮,心疑想吐,也吃了。”“吃了,饿得慌肠忽乱,谁说心疑想吐?”又一个女人递上话,不同意心疑想吐,王福柱不惹女人们生气,显示出大肚量,再一次顺着说:“对,谁说心疑想吐?不简单。”

王福柱会当官,几下子调动起社员们的情绪,满会场的耳朵想听下文。火候到了,李文子伸拳头戳王福柱的胳膊,低声提醒:“说正事,你说么。”

会议进入主题,王福柱讲话:“社员同志们!才从公社开会回来,向大家传达重要会议精神。”

王福柱讲得很动感情,先讲永远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再讲举国困难不低头,勒紧裤带过日子。话锋一转,赞美脑包滩地多地好,明年全部种高粱,社员口粮不能超过150斤,控制在150斤以下,多给国家交公粮。

最后,王福柱批判苏联,骂赫鲁晓夫坏家伙,中国正经历困难时期,坏家伙捣乱逼债,往中国人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生疼生疼。

二姑夫“呼”地站起来,一股火气涌上来,问王福柱:“苏联是谁?赫鲁晓夫是谁?两个坏圪泡哪天来脑包滩?他们一来,一把掐死,我就敢做个没的。”会场一片笑声,二姑夫不笑,一脸怒气。

笑声停住,王福柱解释:“齐生同志,你掐不死。苏联是国家,不是人,赫鲁晓夫才是人,他是苏联的主席,相当于毛主席。”

二姑夫又“呼”地站起来,口气挺硬:“不是人,就该掐死,赫鲁晓夫是人,也掐死。没个三下两下,还敢和包头人打架。”会场又一片笑声,李文子摆手,示意大家注意听会,扭头报告王福柱:“齐生敢出手,险些把包头饿民掐死。”

王福柱从来不笑,这时破例笑了一下,接着表现他的政治头脑,对二姑父说:“齐生同志,你听。中国人有志气,掐死人不是办法,听毛主席话才是办法,勒紧裤带过日子就是办法,中国人有骨气。”

二姑夫带头表态:“行,就听毛主席的话。明年口粮不够吃,还打草籽。”王福柱表扬二姑夫敢恨敢怒,肯定齐生同志态度铁硬。

二姑夫不爱听表扬,连连摆手:“少说好听话,说来说去,不就是勒紧裤带过日子,多交公粮,少分口粮。我齐生听清了,认账。”

大家都同意二姑夫的表态,听进了王福柱的话,给王福柱留足了脸面。3

第二年秋天,开镰在即。清一色的红高粱秆粗穗沉,遍野火红,惹睛夺目,上百亩红高粱丰收了。

社员们回想起,春上开耧那一会儿,王福柱一再指示脑包滩全部产粮地,全部种高粱,不准种糜黍。李文子敢偷偷决定,偷偷种几亩小麦,按照人均分五斤下种,夏天麦子穗黄了,果然人均分到五斤,家家偷藏,人人暗乐,准备过年蒸馒头。

眼下,红高粱碾打结束,几个粗大的石碌碡躺着不动了,甩到高粱秆垛旁边。宽大的场面上堆起两大堆高粱颗子,一堆交公粮,一堆分口粮,粮堆上按着粮印,谁都不敢动一颗。

李文子溜圈看粮堆,两堆高粱差不多一般高,一斗一斗盘量过两遍,就等王福柱来验粮。

李文子心中有数,一堆足够交公粮,一堆足够人均150斤,人均200斤也不是问题。

王福柱走来场面,仔细过问高粱总产,强调超额交公粮。李文子一一作出汇报,最想让王福柱放心的是口粮标准,连说两遍:“少分口粮,就分145斤。”

李文子心想,早就分过五斤小麦,天知地知我知,脑包滩人都暗乐。

王福柱满脸堆笑,表扬李文子顾全大局,国难面前不想分150斤,又夸脑包滩人就爱吃高粱,居然指出依据:三十里荞面四十里糕,二十里豆面饿断腰,高粱面耐饿,窝头有咬头,面条筋道好吃。

二姑夫早就听得不耐烦了,看一眼王福柱没好气,上来一句极痛快的乡土哲学之言,有点出口难听:“高粱面捏成个铜佛爷爷,也难吃,白面捏成个球头子,也好吃。”

等待分口粮的社员笑成一团,王福柱笑不出来,看二姑夫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立马就走,不回头,背抄手。

王福柱的想法是正确的,他是共产党员,又是五股地大队党支部书记,高粱产量高,多交公粮,举国困难,为党分忧,是一种觉悟,很纯粹,也高尚。

李文子一队之长,有一种爱民精神,人情味道十足,敢偷种几亩小麦,分五斤磨面过个年,社员偷偷开心。

二姑夫出口难听,粗话一犁一耙,高粱面就是不比白面好吃,敢说实话,说出了味道。

种高粱有功,脑包滩超额完成公粮任务。

红高粱金贵,敢和漂亮姑娘媲美。河北遭灾,二斗高粱不多不少,就能换回一个河北姑娘。这话不是虚传,水灵灵的侉女子绕嘴卷舌,说话十分诱人,这为大龄光棍男人带来福音。

山西大同,有一个高挑大个子老女人,姓池,长脸黄珠,两条门牙煞长,人称“长牙”。“长牙”油嘴滑舌,走路风风火火,办事刀劈水砍,江湖老道,一个人精,专门倒贩侉女人。“长牙”来了,一头钻进脑包滩。她从靠近大同的河北阳原县引来四个大姑娘。姑娘们都像绵羊顺从听话,只因老家遭旱灾逃活命,情愿下嫁老光棍,不嫌年龄太大,不嫌丑差。“长牙”明察暗访,盯上二叔,问:“要不要一个?要吧,你会剃头,敢杀猪。”二叔回话不要,已经抱养了一个儿子,养老不是问题,提出要一个侉姑娘,给他的四弟做媳妇。“长牙”干脆,立马答应:“给一个,四弟就四弟。”二叔随行就市,盘量二斗红高粱,第二斗有点冒尖,二叔上手一把抹平斗梁,一桩婚事成交。

二叔的四弟,叫庄四存,年近30岁,头脸不难看,常年甩鞭子赶胶车,挑了一个最漂亮的侉姑娘,按辈分称呼,我们叫她四婶子。

四婶子进了门,我又有了一个侉师娘。

第一个启蒙老师康为民,量盘二斗红高粱送给“长牙”,提出要一个端庄的,大方的。“长牙”见康为民黑脸盘子,两腮青皮,挑一个圆板脸侉姑娘,手指康老师,引走,引走,两人般配,她脾气有点犟,多善待。

有了师娘,我又有了一个侉堂嫂。

堂哥苏明,有点文化,准格尔黑岱沟当小学老师。“长牙”高看一眼堂哥,挑一个有点文化的侉姑娘,大眉大眼,举止稳重,遇事灵活。“长牙”收住二斗红高粱,对堂哥多说一句,姑娘名叫郭玉花,有兄有弟,家父郭宣老汉,正经人。

最后,还剩一个侉姑娘,脸蛋子粉红,像红苹果,说话双唇一撅一撅,引人逗笑,也惹人喜欢。

邻居二哥汪二英旺,一眼看上了红苹果,红苹果也喜欢上汪二英旺。“长牙”眼毒,一看便知两人干柴烈火,叫应红苹果交代一下,忙说,跟你的男人快走,不要嫌弃汪二英旺头顶害秃,他夏天也戴帽子护秃,人家树林召上班,今后有钱花。说了这些话还不够,再夸一下红苹果,你命真好,应验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女子不可一日无钱。

红苹果叫王梅梅,做了邻居二哥的媳妇,我们叫她二嫂,也习惯叫二英旺嫂,有点拗口。“长牙”第四次收住了二斗红高粱,心里很轻松,噘嘴一笑,两条门牙煞长,露出唇外。

脑包滩的秋天,收获了一季红高粱,也收获了四个窈窕新娘。

红高粱表明,脑包滩人快要度过饥荒,即将摆脱最困难的日子。

当木匠多好

1

苏驴头老汉,我的祖辈大爷爷,出了五服的族亲老人。

他家院里拴着一条黢黑的大黑狗,常对陌生人尖牙露齿,张嘴咬叫,从来对我十分友好,摇尾迎送。

我9岁那年,那是春上草芽露头时分。

一天午后,我肩扛一把铁锹,手提一串二溜麻绳,急奔苏驴头大爷爷家,相约其孙子到敖包子北大滩挖草根,就为背回一捆芦草根,铡刀切碎,喂自留羊。

那天,不知大黑狗疯了,还是翻脸不认人了,狗头使劲一拽,拴狗铁链绷断了,狗向我凶猛扑来,一口叼住我的右膝盖,狠狠撕咬一口,流血不止,太吓人。

三妈听说我被狗咬伤了,急告我妈一绝:“谁的狗咬伤人,就从谁的狗身上剪一撮毛,烧焦狗毛贴住伤口,包一条布条,几天就好,保准灵验。”

我妈一听,眼睛一亮,打发我大快快走,向苏驴头大爷爷要狗毛。很快一时,我大果然手握一把狗毛赶回家,烧狗毛,搓一搓,敷伤口。

三妈送来一绝,很糟糕,几天过去了,非但伤口难癒合,伤口却越来越麻烦,居然严重化脓,流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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