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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21 20:5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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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典)凯若琳·艾瑞克森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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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妻子

危险的妻子试读:

第一章

小摩托艇如刀锋般凌厉而准确地从湖面直穿而过。落日西沉,夏末傍晚将至。我静坐船首,闭上双眼,任由跃动的水花飞溅在脸庞上,努力克服着身体里翻江倒海般的不适,尽量随着船体移动的韵律,保持身姿。他就不能慢点儿开吗?我想。他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船真的慢了下来,亚历克斯当真就有这种魔力。我转过身看着他。他端坐在船尾,一只手搭在舷外发动机的操作柄上。刚剃的头,紧绷的下巴,还有眉头因注意力集中而闪现的皱纹,显得他整个人男子气十足,像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通常情况下,人们不会拿“俊美”这样的字眼形容男人,可亚历克斯配得上这个词。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认为的。现在也是。

正沉思间,他毫无征兆地关了发动机。一个小角度回旋,小船扎在湖面不动了。坐在我俩中间的斯米拉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身子。我俯过身去,用双臂抱着她,好让她找回平衡。她本能地用小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一股暖流从我心底漾起。空气中,发动机的声响已经消散,徒留一片寂静。斯米拉那纤细的淡黄色头发在颈背打着卷儿,和我的脸相隔不到一英寸。我刚想低下头,用鼻子亲昵地蹭她的发丝的时候,亚历克斯却伸出手要拿船桨,问她:“你想不想试一试?”

斯米拉迅速挣开我的怀抱,站起了身。“那好,过来吧,”亚历克斯微笑着说道,“爸爸来教你划船。”

他伸出一只手给她,扶她挪步来到船尾。安全抵达船尾后,她坐到了他的双腿上,高兴地拍打着他的膝盖。亚历克斯教她如何握住船桨,两人就这么缓缓地开始划船。斯米拉开心极了,用她那特有的方式咯咯笑了起来。我凝视着她左脸颊上的小酒窝,入了迷,视线开始模糊。于是,我又把目光望向湖水,思绪迷失在茫茫水域之中。

亚历克斯说什么“这湖应该有个官方名称才对”,可是附近的人除了叫它“凶湖”之外,再没有别的称呼了。他说的还不止这些,还讲了一连串故事,一个比一个更令人毛骨悚然,都是有关这个湖的传说以及当地人对它的描述。据传说,这湖很久以前就遭受诅咒,水里的凶灵会附入人们的身体,扭曲他们的灵魂,唆使他们犯下滔天大罪。有孩子和大人在此失踪,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这里还发生过血案。总之,传闻如此。

湖水那边突然响起一阵奇异而又哀婉的回声,我的思绪就此打断。我转身向声源处望去,余光瞥见亚历克斯和斯米拉也回过了身。接着,我们又听到了这个声音。先是十分低沉、嘶哑,接着演变成为一种干吼嘶鸣般的尖叫。不远处,一个状似双翅、幽灵一样的黑影极速朝湖面俯冲而去,电光石火之后,全无踪迹,连一朵水花、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好像是被湖水吞噬了一般。亚历克斯一手抱着斯米拉,另一只手朝事发地点指了过去。“是只潜鸟,”他解释说,“有时被当成史前鸟类。也许是因为它的叫声吧。人们大多觉得它怪吓人的。”

他朝我转过身来,可我依旧看着斯米拉,拒绝和他四目相对。过了很久,斯米拉的双眼都直勾勾地盯着潜鸟消失的地方不放。终于,她扭头看着亚历克斯,忧心忡忡地问他,那鸟儿是不是该游出来换口气了。他闻言一笑,一边抚摩着她的头发,一边告诉她潜鸟能够在水下待个好几分钟,没必要担心。“而且,”他补充道,“它几乎很少从消失的地方再次出现。”

亚历克斯捡起船桨,继续朝既定方向划去。斯米拉回到船中央坐下,只不过这次背对着我。我以一个倾斜的角度仔细端详着她的侧脸,眼见她仍然极目搜寻着湖面,脸颊呈现出柔软的曲线。她还在挂念那只鸟儿,依旧琢磨着鸟儿现在身处何方,寻思它潜了这么长的时间,到底还能不能活下来。我扬起手,想要轻轻地摸摸她瘦小的脊背,尽力安抚她。可这时,斯米拉调换了位置,我连她的脸也看不见了。亚历克斯正对着她微笑。而我也能想象得到,她也在冲他笑脸盈盈,信任他,依赖他。如果爸爸说那鸟儿没事的话,那一准没错。[1]

还有大约三十英尺就要到小岛上了。这小岛正好位于“凶湖”中央。我们的目的地就在那儿。我俯视湖水,试图用肉眼穿透湖面,费了好些力气,终于能够隐约看到我们身下水草丛生的湖底。水越来越浅。水藻开始漂浮了上来,缠绕在船体周围,像细长的绿色手指。高高的芦苇耸立在小船两边,在我们头顶上方垂了下来。等到船靠岸的时候,亚历克斯站起身来,从斯米拉和我身边走了过去。他的动作激得船摇摇晃晃。我不得不紧紧抓住船沿,闭上双眼,直到晃动停止。

亚历克斯往最近的一棵树的树干上围了一圈锚绳,小心仔细而又结结实实地绑了个结。然后,他伸出手来,斯米拉见状,解下救生衣,踉跄着步子,从我身旁走了过去。她是那么着急,不小心踩在了我的脚上,手肘也结结实实地戳了我的右胸一下。我痛得叫了一声,可她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不然就是根本不以为意。她是那么渴望和她父亲在一起,其他事情全都置若罔闻了。见过他们的人都说,斯米拉爱亚历克斯胜过任何事物。当初我们从小屋出发,动身前往码头的时候,她就坚持着要跟他走在一起。哦,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雀跃更加贴切。林间小路的两旁长满了云杉,阳光就这么斜照过枝丫,斯米拉高兴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马上,她就要和她爸爸登上无人的荒岛了,如同真正的海盗一样!斯米拉是海盗公主,那爸爸就是……也许是海盗之王咯?斯米拉被逗得哈哈大笑,拉着亚历克斯的手往前走。跟在她身后一起朝湖边走的我心里在想,她的步伐真是快到不能再快了。

如今,我看着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斯米拉靠在亚历克斯身旁,纤细的小手软软地搂着他的腿。真是密不可分的一对儿。父亲和女儿。他们二人在岸上,我则继续坐在船上。这一次,亚历克斯又向我递出了手,一边挑眉示意。我有些犹豫,他察觉到了。“来吧。就当是一场全家远足,亲爱的。”

他咧嘴笑了。我把目光挪向斯米拉,小家伙也看着我。她那小下巴微微扬起的样子总是别有深意。“你们两个去吧,”我冷冷地说道,“我在这儿等着。”

亚历克斯可有可无地又劝了我一次,见我依旧摇头,他也就耸耸肩,朝斯米拉那儿走过去了。他做了个鬼脸,斯米拉的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岛上的所有人都注意啦!海盗老爹和海盗公主斯米拉要来啦!”亚历克斯大喊。

亚历克斯就这么一边喊,一边抓起斯米拉,把她倒挂在肩上,开始朝着小坡跑了上去。岛的这一边比另一边地势更陡,我们就是从这一边登的岸。但是亚历克斯可不会让这陡坡延缓了自己的脚步。我差不多都能感觉到他两条腿里积蓄的酸疼了。还有倒挂着的斯米拉,她那小肚子里一准是天旋地转。然后,他们爬过山坡,消失不见了。

我坐着静静聆听,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过了一会儿,我弓下身子,轻柔地按摩自己一会儿酸硬紧张,一会儿又绵软无力的腰板。总觉得有个什么东西,让我的身子往前又倾了过去,好回头往旁边看。小船下头,湖水宛若静止,整个湖面在我眼前闭拢。我再也看不清水下有什么东西了。唯一与我对视的,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倒影。终于,我陷入了沉思,开始回想昨天傍晚以及半夜所发生的一切。盯着水中的倒影,望着自己那双眼睛在水下浮现,我脑海中却在仔细回味那时候的每一个字眼和每一个举动。随着记忆的碎片次第绽放,我的视线也随着湖水由浅入深地渐渐晦暗。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一分钟过去了。好几分钟过去了。时间仿佛静止不动。

接着,我眨了眨眼睛,好像是从一阵昏迷或恍惚中惊醒过来,时间的概念荡然无存。我在这里坐了多久?我瑟瑟发抖,不禁双臂抱胸。太阳落到了树冠之下,在天空中留下几抹血红色的条痕。傍晚的一股寒风迎面袭来——我是真的冷了。我挺直了背,想要听清所有的声音,可就是听不见亚历克斯那低沉的嗓音,也听不见斯米拉悦耳的咯咯笑声,只听到远远传来的潜鸟孤寂凄凉的号叫。我浑身战栗,开始害怕了。难道他们不应该结束海盗游戏、停止荒岛探险了吗?可我又想起斯米拉兴奋的样子。她也许还没玩够,还要继续探险,不会如此轻易罢休。他们也许在环岛漫步。又或许他们恰好在岛的另一头玩捉迷藏。这恐怕也是我听不见他们声音的原因吧。

我闭上双眼,想起他们今天早晨在厨房里玩闹的情形。我知道,亚历克斯不仅体能充沛,还非常有耐心,不管和斯米拉玩多久都不嫌累。要是换成别人家的爸爸,只怕早累趴下了。来吧,宝贝,我们回船上去。妈妈在等我们。亚历克斯可从来不会说这些话。他是个好爸爸。我睁开了眼睛,再一次倚靠在船舷上,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定格在这愈发阴沉的湖面上。好爸爸。好爸爸。好爸爸。

等我坐直身子,还是一丝声音都没有。没有说话声,也没有欢笑声。甚至连潜鸟的声音都没有了。我坐了一会儿,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侧耳聆听。刹那间,我明白了。没有必要在小岛上焦急地奔走,也没有必要去搜寻或声嘶力竭地呼喊他们的名字。我甚至都用不着站起身来,离开小船去打探消息。

亚历克斯和斯米拉不会回来了。他们不见了。

[1]1英尺约合0.3米。——编者注

第二章

但说到底,我还是会去找他们,虽然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样做起不了多大作用。亚历克斯深蓝色的运动衫被折叠好了,放置在船的尾端。我抓起运动衫,站起身,把船推上了岸。一种不安之感从我的脊柱往外扩散。半走半跳地,我笨拙地上了岸。我大声喊着亚历克斯的名字,然后是斯米拉的名字。没有回应。我在头顶撑起运动衫的时候,双臂已冻得僵硬。衣服的布料散发出一股男人的味道,深深地包裹着我,像是亚历克斯的气息。

我感觉肚子像是被捅了一下,但仍忍着疼开始往斜坡上跋涉。还没走几步,我就感到胸闷,呼吸困难。这坡比我想象的要更陡些。我的身体变得笨重而迟缓,不听使唤,可还是咬着牙,强迫自己继续前进,继续往上爬。其间我的一只脚陷入一块特别泥泞的地方,之后不得不手脚并用,才不至于摔倒或滑下山坡。

终于爬到了坡顶。我试着再次呐喊,可只能发出嘶哑的干吼。我的喉咙滚烫,在猛烈抗议,而胸腔好似缩小了一半。即便我竭尽全力,我的肺也难以供给充足的氧气。这感觉就好像我拼命要从噩梦中挣脱,放声尖叫。我的胃痉挛得厉害,一阵接一阵。我又试着大声呼喊,可却不由自主地弯下身来。蹲着的我猛打了个嗝,肮脏的黄色物体从我嘴里涌出。我的双腿不住地打战,左右摇晃了几下,终于瘫跪在地。

我用运动衫的袖子擦了擦嘴。好一会儿,我在地上动弹不得,宛如被某个高高在上的劲敌压制住了一样。我极力想把这种想法抛至九霄云外。劲敌?还高高在上?绝不!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可至少它开始听话了。我不再想放声大喊,而是想方设法集中精力,仔细巡视这座小岛。这里空地并不多,除了茂密的树木和杜松子以外,还有齐腰的野草和灌木丛。想要徒步穿过这片区域并非易事,对一个四岁大的小女孩来说尤其如此。我根本看不到亚历克斯和斯米拉的影子。

我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行,心知必须如此,却又不知道前路在何方。有一处草地像是被人拨动过,地上有踩踏过的痕迹。因此,我朝着这个方向继续步行,脑海中幻想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曾经踩过这条路,急切地想往前探寻。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停下来呼唤他们的名字,不过并未抱有多大期望能得到任何回应。我心里产生了一种例行公事般的感觉,就好似我的一举一动都提前设定好了一样。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明白自己应该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去做,好比是我在扮演某个角色一样。

树林中徘徊着一片死寂,沉重而不祥,突然,不到数英尺外的草丛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却瞥见一只刺猬,拼了命地用它那四条小短腿蹿了过去。等我重新抬起头,眼前的草地没有了任何被人拨过或是踩踏过的痕迹,没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走过这里的任何迹象。我转身回头,又目视前方,最后环顾左右。依旧找不出有人经过这里的痕迹,甚至连我刚刚走过的路也隐匿不见了。我整个人置身于一片由野草组成的汪洋大海之中。它们悄无声息而又纹丝不动地把我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突感一阵头晕目眩,不禁捂住眼睛,伸出另一只手保持平衡。当我拿开手,重新睁开眼睛时,最后一道深红色的余晖在湖对岸的树冠之中落下帷幕。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只有一片死寂和越来越深沉的黑暗陪伴左右。我胡乱地挑了个方向,开始在这片不宜久留的土地上继续穿行。

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在这个小岛上了岸就再没有回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我告诉自己,这里头有无数种解释。也许他们沉迷在游戏里遗忘了时间,也许他们只是……我歇斯底里地设想着可能的场景,还有各种自然合理的原因——天真无邪且人畜无害。可问题在于,它们之中没有一个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亚历克斯和斯米拉依旧毫无音信,为什么他们对我的呼唤置之不理。我张大了嘴,又喊了一次,声音中歇斯底里的情绪把我自己都吓个不轻。

我一路踉跄,一路紧盯着地面和树林。步伐越来越快,动作也越来越不连贯。我漫无目的地前行,不再考虑方向,也不去想自己最开始出发的地点。我惶恐不安,简直到了无法确认自己方位的地步,再也找不见人类活动的迹象。我抑制不住地从胸口发出一声啜泣。斯米拉!

就在这时,我突然瞥见了什么东西,停下脚步,浑身吓得直哆嗦。前方几码外,有一块石头。在离石头不远的地方,有个什么东西,深色的。即便我还不能马上认出来,但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告诉我,它不属于植物。它属于一个人。我心里满是恐惧,慢慢地在草地之中猫下身子,徐徐靠近。那是一只黑色的鞋子,破烂不堪。绑鞋带的小洞已经裂成豁口。我心里的紧张情绪稍稍缓解:还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只鞋子。它既不属于亚历克斯,也不属于斯米拉。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缓缓伸出手想要抓起这只鞋子。好像脚下的土地散发出某种外在力量,控制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惊喘一声,猛然收回手,站了起来。这些总是趁我不备,偷偷钻进脑袋的离奇主意和想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是亚历克斯说的那些有关鬼魂的故事在我脑中作祟,都怪那些有关“凶湖”和诅咒的故事。我故作轻快,重新出发,同时不断提醒自己,那些故事不过是故弄玄虚的超自然现象,外加古老的迷信思想罢了。可我还是忍不住几次往身后张望。我脚步越来越快地穿过草地,终于变成一阵慢跑。

我在树干之间穿梭,它们的阴影越来越深,散乱的树枝像是一只又一只不怀好意的长手臂,向我伸了过来。好像有东西猛地抓住我,小枝丫像爪子一样擦过我的头皮,我害怕地大喊一声,更不敢停下脚步。耳边传来的自己的尖叫声让我更害怕了。我的脑海中,一个又一个念头走马灯似的迅速闪过,不再听从我的指令,激起了一浪赛过一浪的情绪波涛。我就要找不到他们了。我永远都找不到他们了。

可就在这时——就在这一刻——我突然心生一计。打个电话。要是找不到他们,就应该打个电话。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如果有人失踪,同行的人就应该第一个产生这种反应。我以前为什么就没想到呢?我慢下了脚步,气喘吁吁,在裤子口袋里摸索一番。空的。我又检查了另一个口袋,可还是没有找到我的手机。放哪儿去了呢?难道是丢在小岛的某个地方了?还是落在船上了?记忆的碎片开始缓缓拼合。

我想起来了,出小屋的时候就没有带手机。本来,这次远足就是心血来潮的产物,我当初也没想要跟着一起来。可最后还是来了。我的胸腔又一阵紧缩,可这一次不是因为呼吸困难。我再一次环顾四周,绝望地搜寻着哪怕一小块淡粉色的布料,或者一根金色的发丝。可她一定不在这里。我知道。我能感觉得到。我把手机忘在了小木屋里,也许在手提包里。只有一件事情可做了。

可这样好像是不对的。我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独自离开这座小岛呢?我怎么能把亚历克斯和斯米拉抛弃,就这么扔给无情的命运呢?无情的命运……这些字眼真叫人害怕。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非常严重的问题。

不!我抛开脑海中这些充满恶意的耳语,开始快步前行。等我拿到手机,一切就能迎刃而解。我会想办法接通亚历克斯,或者他会打给我。谁知道呢,也许他试过要和我联系。我不顾内心的疲惫,毅然加快脚步。必须尽快拿到自己的手机。唯一的问题在于我是否还能回到当初停泊小船的地方。

我又往前迈了一步,陷入黑暗的夜色里。土地从我的脚下消失。在这紧要关头,我停下了脚步,肚子里一片翻江倒海。等我缓过劲来,发觉自己正直挺挺地站着,面对着眼前的景象,已许久未动。从这个方向俯视下去,那个山坡更像是一座陡峭无比的悬崖。我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脑子里一团乱麻,都不知道刚才是沿着哪条路过来的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来错地方。因为我在山坡上眺望到了小船的轮廓,它还在芦苇之中晃晃悠悠,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看到小船的时候,我心里五味杂陈。显然,亚历克斯和斯米拉并没有上船等我,但至少船还没有丢。可转念一想,我刚才这个想法是多么荒诞不经。船怎么就不会在原地了呢?

总有个什么东西在干扰我。某种不安感吧。或者是后悔?假如我能让时光倒流,乾坤逆转,一定要覆水尽收,未雨绸缪……我再一次抛开这种想法,又往身后看了看。天已经彻底黑了,万事万物笼罩在阴影之中。我幻想着有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从黯淡的光线里大笑着向我冲过来。然而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过来。

一只鸟忽地扑楞着翅膀,从我身旁掠过,距离之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它翅膀的扇动。我看见它身体光滑的曲线,还有那如匕首般锋利的喙。接着,这只潜鸟又钻进了水里。有那么一刻,我一直盯着它不放,然后向山坡边缘迈了过去。

第三章

终于,到底还是跋涉回来了。我发动小船,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小岛,穿过湖面,回到了那个有些颓圮的码头。这儿停了好几艘小型帆船和玻璃钢船,它们在各自锚位上起起落落,只是上头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的双手颤个不停,泊船的时候,手指都不听使唤。我的身体十分僵硬,绷得紧紧的,趔趔趄趄沿着小道,离开了湖泊。一根裸露的树根害我失去重心,滑了一跤,大腿的旧伤瞬间复发。我紧咬牙关,坚持着继续行走,继续攀爬。小屋缄默地守候在前方,位列路旁一排房屋的最后一个。因为一侧有金钟柏权作藩篱,另一侧又有峭壁为天障,房子从远处很难被窥探得到。钥匙还在原地,也就是正门的木台阶底下。

我的手指冰冷,焦急地摆弄钥匙,其间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成功地把门打开。正欲关门,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动物从我双腿间一溜烟蹿进了屋。又听见怒气冲冲的一声猫叫,好像在说“提里斯等进屋都等得不耐烦了!对于这种疏忽,我表示非常气愤”。我没有搭理它,也顾不得脱鞋子,径直就冲进木屋,开了灯,然后寻遍了所有房间,边走边喊。我叫着亚历克斯和斯米拉的名字,可依旧无人应答。小木屋还是一如当初我们离开时的样子。像是从我们出发以后,时间就静止了一样。厨房里,我看到桌上那一摞报纸,旁边还有个用来喝酸奶的碗,脏兮兮的。斯米拉的芭比娃娃散落一地。回想起今天稍早时候,斯米拉就坐在这里玩这些娃娃,我心里更难受了。

我冷不丁察觉到地板上有个印记。是一个脚印。颜色很深,还黏糊糊的,鞋底的轮廓清晰可见。会不会是有人在我们离开以后进过小屋?会不会有人躲藏在床底下或是衣橱里面,等着偷袭我?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接着,我又看到另一个脚印,居然还有第三个。它们都朝着一个方向。我过来的方向。

我低头看了看脚上穿的一双粉色运动鞋——因为当初心急如焚,进门的时候,索性没有脱鞋。一只鞋子大致还算清洁,另一只却布满了棕黄色的泥点。我抬起脚,检查鞋底究竟脏到了什么地步。我试着嗅了嗅,一种黏湿的气味瞬间扑鼻而来。泥巴的味道。我一定是踩到什么地方了。紧接着我想起,在爬山坡的时候,确实脚底打滑过。也就是说这泥巴是从那座岛上被我带回来的吗?在那座岛上亚历克斯和斯米拉至今仍旧……我再一次用视线扫过这几道脚印,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怎么可以丢下他们,独自一人离开小岛?

房里的一处动静唤回了我的注意。提里斯正站在我的面前。它脖子上的绒毛聚在粉色小颈圈的周围,尾巴一左一右地缓慢晃动,双眼盯着我,眯成了一条缝。它好像在质问我为什么是一个人,身上居然还穿着它男主人的运动衫。我们就这么注视着彼此。这当口,那猫琥珀色的眼睛又瞧了瞧地上的脚印,然后看回到我。我心想,它也许是想讨个说法。你说什么,失踪?他们怎么就失踪了呢?我双手蒙住脸,极力抑制自己失声尖叫的冲动。无尽思绪在脑袋里回旋萦绕,将我拽入凶险无比的旋涡之中。

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我幻想着另一个自己置身事外,只见原身傻站在原地,束手无策,无论怎么看,都是活脱脱一个失魂落魄的可怜虫。关键时刻一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必须给亚历克斯打个电话,”我把手从脸上拿开,大声喊道,“这才是我回来的目的。”

我发觉自己就像是在猫和自己面前辩解。我说的每字每句——语气坚定而清晰——就是我针对那些无声而又诡异的想法所做的辩护陈词。这些想法根本不值得信赖。如果我放任它们为所欲为,那我就会一头扎进黑夜之中,不见天日。要是我急功近利,一股脑地强求明察秋毫的话,恐惧也会让我无能为力。一次只能注意一个细节,一次只能处理一件小事,这不仅事关重大,还是唯一能让我保持理智的办法。

小木屋里没有固定电话,所以我首先要找到自己的手机。我脱下了鞋子,并把它们放回门口,先不去管需要清理的地板,径直去了走廊尽头的卧室。

亚历克斯与我的房间被一张很大的双人床填满。回想起我们最后一次在床上的情景,我的心忍不住颤抖。我花了好些气力,才止住了眩晕的感觉,平复了肚子里的翻腾。

属于亚历克斯的卧室一侧干净整洁,物品摆放有序。他的衣服,要么挂在衣橱里,要么折叠整齐,放在床边柜的抽屉里。他甚至还把自己那一边的床都给整理好了。他通常都睡在那半边,昨晚也不例外。可他如今在哪里?在我那半边床上,却是另一番景象,到处是夏衣、牛仔裤和外套。我的手提包放在靠床的椅子上,旁边还有一沓平装书和两支口红。椅背上搭着我的红色蕾丝内衣,是在我们决定出游的那天买的。那天,我还给亚历克斯买了条黑色真丝领带。我痛苦地咽了口口水,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别想这个了。什么都别去想了。把精力都放在该办的事情上。

我三下五除二地翻开手提包,把所有口袋都扯了出来,把里头的东西也倒了个一干二净,可就是没有手机。真是奇怪。跑哪儿去了?我赶紧奔去厨房。提里斯也飞奔过来,头对着它的碗,以为我要喂它东西吃。它围着碗转了好几圈,然后失望地坐下身,干巴巴地舔着嘴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只要找到……”

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在厨房里跑来跑去,不停自言自语,一会儿把报纸扫开,一会儿又把桌上的脏碗挪开。我还翻看了斯米拉的芭比娃娃,咖啡机后面也没放过,烤箱上面的架子也找了,就是没看见手机。我甚至还打开了冰箱,一层一层地搜索过后,往客厅跑了过去。

我在整个房间东翻西找,脑海中演练着要和亚历克斯说的话,思考我们之间应该如何沟通,想象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一准要笑话我的样子。

你肯定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我几乎能听见,他告诉我他和斯米拉究竟是如何失踪的。他会给我一个奇怪、荒诞却又情理之中的解释。因为解释总能找到,不可能没有。只是我绞尽脑汁,暂时想不到而已。真是疯狂。用手在沙发垫的弹簧底下摸索时,我心里掠过这般想法。他们不见了。可没理由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消失,更不要说是在那样一座弹丸之地——小岛——上了。

我打开窗帘,沿着窗边搜寻。情急之下,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小玻璃塑像。我像是看慢动作回放一样看着它摔下来,“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好不容易唤起的理智和注意力也随之缓缓散去。绝望感从四面八方袭来,一点一点地吞噬了我。这时偏又开始耳鸣,迫使我又回到了卧室。我再一次翻找手提包,仍旧一无所获,又近乎疯狂地翻动床上的衣物,连椅子上的书和口红也没有幸免。可手机依然没有找到。

于是,我跑去斯米拉的房间,把她的东西也里里外外翻了一通,不管是什么娃娃、泰迪熊,还是活动书、贴纸。我动作飞快,接近疯狂的边缘,虽然知道自己在找东西,却忘了要找什么。我脑袋里全是斯米拉。噢,我的小乖乖斯米拉。我的思绪疯狂旋转着,犹如脱缰之野马。我彻底失控了,感觉整个人虽然极力逃避,却又不可避免地卷入旋涡之中。失踪了。他们失踪了。可那是不可能的!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不可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让大地吞没。

不可能的,不可能是在这片地方,不可能是在这个湖泊,也不可能是在这笼罩着恶灵的水域。

有人在这里失踪,这里还曾发生过血案。亚历克斯的话语萦绕在耳,我的后背不禁发凉。

透过眼角余光,我看到有个什么东西在动,接着传来“砰”的一声响。我转过脚尖,惊声尖叫。几百个小圆珠滚落在地的声音充斥着我的耳朵,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提里斯。我的叫喊使得它止步不前。它的样子既警惕,又心虚。待到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它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回到那个原本装着小圆珠,此刻却被掀翻在地的储物罐上头去了。它准是有样学样,悄无声息地跟着我进到这里。也许,它误把我的搜寻当成了某种游戏,也想要加入进来一起玩耍。不过,它也可能是纯属不小心,撞翻了斯米拉的罐子。

我张开一只手,像扇子一样搭在胸口,又连着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然后,对着这只猫伸出了另一只手。一丝犹豫后,它还是选择了靠近。我轻抚猫背,速度均匀而缓慢,试图让我们两个都镇静下来。作为回应,它也往我身上蹭。我突然把它抱进了自己怀里,让它温暖的身子贴得更近一些。我热泪盈眶,视线也开始模糊。喉咙里酝酿已久的啜泣声不争气地从唇间溢了出来。“她会回来的,”我低语道,“你看着吧,她马上就会回来的。”

我也听得出来,这几句话是多么的自欺欺人。显然,我自己都不相信。猫儿也察觉到了吗?我把脸埋进提里斯毛茸茸的身体里,听到它开始呜呜叫。等我抬起头,看到它眼睛眯成一条缝,鼻子朝我凑了过来。接着,它舔了舔我的脸颊,用粗糙的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个遍,就好像它想要安慰我、鼓励我一样。我们就这样坐了很久,直到它最后滑出我的双臂,又落到了地板上,开始了自我清洁。我也站起身,回到客厅里,双手在腿边握紧。那该死的手机究竟在哪里?我必须马上找到它!如果能找到亚历克斯,就不会有事了。不对,我马上纠正自己,不能说“如果”。应该说“等”。等我找到他。

我又找了一遍客厅,所有可以想到的地方都找了,所有家具的底下和周围,角落和缝隙统统不落。可手机却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我耳朵里只觉心脏的悸动声隆隆作响,恨不得能够歇斯底里地咆哮大叫。偏这时,我听到一声响,整个人都僵住了。一秒钟以后,我又听见了这个声音。虽然有些隐隐约约,像是很遥远,但毋庸置疑的是,这肯定是手机的铃声。我的手机。声音好像是从卧室传过来的。我跑着,或者说是踉跄着,又回到走廊,停在了卧室外头。我静立不动,心脏怦怦直跳,侧耳静待下一次铃声。别转到语音信箱!不然我要崩溃的!

果然,手机又响了,确切无误,是从我和亚历克斯的卧室传来的,就在那张床附近。我冲进房间,惊讶地发现,声音是从亚历克斯那一边的床上发出来的。我一把掀开他那铺得整齐的羽绒被,登时看到一个物体稳稳当当地躺在洁白柔顺的床单之上。那是我的手机,就压在亚历克斯整理得一丝不乱的羽绒被下面。

我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手机会在这里,但没时间考虑这个了。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又传来一声铃音。我哆嗦着拿起手机,看着屏幕。这号码再熟悉不过了。现在可不是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接了它。我只知道,回话的时候自己闭紧了双眼。

第四章

电话是我母亲打来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因为童年那份经久不绝、扰人安宁的恐惧,我的胃也开始痛苦地皱缩。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这才过了多久啊。然而灾难确已发生,而且的确过了很久很久了。至于母亲为什么会呼吸急促,一定有好几种原因解释。说不定她刚刚晚上散步回家,只是我拿不准,她对这项运动到底还热不热衷。反正我也不在乎。我一直挂念着亚历克斯。想着他也许已经在我的语音信箱里留了言,还有可能正试图给我打电话。“妈妈,我必须……”

可她似乎没有听进去,不依不饶地开始絮絮叨叨,告诉我她累坏了。说她这几天颇为不顺。有一个客户扬言要威胁她一个同事的人身安全。“说起来有些老生常谈。不过是些‘我知道你住哪儿,还晓得你孩子上的是哪一所学校’之类的话。只是这一次,那人把她桌子给掀翻了。”

我真想大声告诉她,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我自己的难处,她讲的这些跟我亲身经历的可怕事情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可当然了,我一言未发。

母亲停顿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咕哝了一会儿,又转到了下一个话题——夏末这讨人喜爱的天气。我陡生一丝反感。她为什么要这样?依旧固执地自欺欺人,装作我们不过是一对寻常母女的样子。装成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两个人还有可能做到真诚交流,逾越往昔旧事,重新互联互通一样。逾越往昔旧事。我说的是父亲,他不见了。

我瘫倒在床,用空出来的手揉搓着前额。母亲则陷入沉默,我这才意识到她刚才好像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请她重复一遍问题。“你一个人吗?”

我心里涌起百般思绪。这个问题不该这个时候问,应该在邂逅亚历克斯之前问。那时候的每个夜晚,当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一个人靠着餐桌独坐,墙壁空空地回响着这片寂静,唯有星星烛火与我为伴。那是一种渴望陪伴、渴望亲近的感觉。与之交织在一起的,还有同样强烈的恐惧感,担心墙外站着个不速之客,正图谋不轨。你一个人吗?

我又感觉到,滚烫的热泪在眼里打转,于是摇摇脑袋,不让泪水落下。我本不应该如此多愁善感,这一点都不像我自己。可自从几个星期之前应约去了趟诊所以后,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有,经历了昨晚发生的一切,还怎么能够装作一如往常呢?我想象着“凶湖”的样子,水平如镜,恶咒笼罩。还有湖中央的小岛,陡峭的山坡耸立一侧,深色的树冠遮天蔽日。亚历克斯。斯米拉。“是的,我一个人。”

母亲叹了口气。葛丽泰,你总是叫人失望。她虽然没有开口这么说,但我敢肯定,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哽咽一声,强打起精神。“妈妈,我没法……我真的——”“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对劲。出什么事了吗?”

要是我把现在的处境跟她说了会怎么样?如果我把事情和盘托出会如何呢?她会不会立马钻进汽车里,一路风驰电掣过来,把我揽入怀中?她会不会包揽一切,就像在我整个童年的时候做的一样?会不会把我放在椅子上,告诉我事情应该如何发展?会不会告诉我该怎么做,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去想?也许吧。“你那头真安静,”母亲继续说着,语气倏忽间严厉了起来,“你到底在哪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挂断了电话。等到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屏幕上又显示同一个号码的时候,我关掉了铃声。

第五章

我双腿打战,离开了卧室。和母亲之间的对话从来没有感觉舒心过,刚才那通电话尤其让我烦扰不堪。我们相互说的话乏善可陈、沉渣泛起,几乎都是陈词滥调,与我现在这梦魇般的迷离境地简直是鲜明对比。

我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踌躇,手机第三次振动。她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弃?此时躺在沙发上的提里斯也扬起了脑袋,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态。“我会的,我会的。”我咕哝道。

我自己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确实应该有所作为,可问题是,该做些什么好呢?和母亲的通话打乱了既定部署。我亟待重整旗鼓,从头再来。刚才不是还有个什么计划的吗?先找到手机,然后……然后怎么做来着?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端详着掌心里硬邦邦的手机。它居然一直都在亚历克斯那半边的床上,被塞在羽绒被下头,藏了起来,像是有人故意为之。藏……不!我猛摇脑袋,试图驱散渐趋成形的模糊设想。我的手机究竟是为什么和如何出现在那里的,似乎答案并不重要。眼下最要紧的就只有赶紧和外界取得联系了。想到这里,我拨打了亚历克斯的号码。是的,太理所当然了。我就该这么做。

我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那串号码,开始等待。他熟悉的声音让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以为是亚历克斯在接电话,还以为事情就此落下帷幕,可接着却发觉电话那头只是他的语音信箱而已。我按了“挂断”按钮,又打了一通。还是那个熟悉的节奏韵律,他用推销员特有的方式,跑火车般念了一串烂熟于心的话语。我又打了四五次,每一次都是那一段相同的录音。等“哔”的一声响起,轮到我留言的时候,我却什么都没说,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假若面对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局面,该说些什么才算是恰如其分呢?“嗨,这里是亚历克斯……”电话录音里的问候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往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渐次浮现。

* * *

他和一个同事一起进了店。卡金卡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人。“嘿,瞧啊。”她压着嗓子,暗暗戳了戳我。

我转过身,恰好看到他。他的西装剪裁得当,十分合身,头发也刚剪过。白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不过在他伸出手时,袖口稍稍往后一滑,露出了前臂上交错缠绕的文身。这种反差让我好奇不已。他告诉我们,他在推销一个美容产品系列,该系列还请了个著名歌手担当代言人。他的同事大概也说了些大同小异的话,不过具体的我印象不深了。只记得,当亚历克斯用他金属般的蓝眼睛看我的时候,我竟一时语塞。“葛丽泰?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就在这时,店主出来了,他礼貌地对亚历克斯微笑,两人又迅速地握了握手。很明显,他们预约过。亚历克斯朝我们点了点头,跟在店主后头,往门店另一头的小办公室去了。我敢肯定,他一定感受到我的双眼像胶水一样紧紧黏着他的背影。我还幻想他会回过头,对我莞尔,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这款由歌星代言的美容产品系列正式面市的时候,不管是资金还是构思,都下了非同寻常的功夫。以歌星为原型的纸板做成了真人大小,摆满了全店,每一个都摆着与众不同的华丽造型。镀金的托盘上头摆满了装有粉红色无酒精香槟的高脚杯,还有华丽精巧的果仁巧克力。卡金卡和我在观众面前联袂展示新产品,做着化妆示范。不经意间,我注意到亚历克斯也在观众里头,就站在讲台的下面,正对着我。他的眼神里有一股雷霆般的欲望,实在让人欲罢不能,我甚至因此而破了音。等到活动结束,我们一起打扫场地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身旁。[1]“葛丽泰,”他说,“跟嘉宝一个名字。”[2]

或者格蕾特。我暗忖。有一个关于糖果屋和林中恶女巫的童话故事,我的名字差不多跟故事里的那个小女孩一模一样。不过我没有说这些。因为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对我就有这样一股魔力。除了含羞点头,我什么也不会做。他对我淡然一笑。“看来是你母亲给你取了个电影明星的名字喽?”

我清了清嗓子。“事实上,名字是我父亲起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别追问下去。别追问他的事情。幸好,亚历克斯并没有提到我的父亲。至少那时没有。他若无其事地靠在满是香水瓶的展架上,呷了一口杯中酒。“不过,总的说来,这名字适合你。嘉宝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女。”

他湛蓝色的眼睛热切地看着我,我不禁岔开了视线。我抚了抚身上穿的绘有店标的黑色T恤,注意到他的眼神也在跟随我抚摩衣料的双手,忽上忽下。“而且,她不但是个美女,还是个谜。我感觉你也一样。”

* * *

某种温暖的东西在蹭着我的腿。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提里斯,遂心不在焉地瞧了它一眼。父亲的事情我是之后才告诉亚历克斯的。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告诉他所有的真相。一个谜。我感觉你也一样。哦,好吧。也许真叫他说对了。

我弯下身,用手抚弄猫儿的下巴,另一只手把手机架在耳边。提里斯颇为享受地眯着眼,用脑袋顶着我的手指。我翻了一遍语音信箱,没有亚历克斯的留言。我又一次拨打了他的号码。这一次,我留了个口信。

我坐立难安,游荡着进了厨房。我找了块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掉了地板上的泥巴,然后在客厅里把小雕塑的碎片悉数捡起。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又在小屋转悠了一圈,在每个房间进进出出。在玄关附近,我停了下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儿,仔细聆听外头传来的各种声音,期盼能听到有人登上木阶,抓住门把手,叫着我的名字,大声喊着:我们到家了!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脑袋里混乱不堪,又空空如也。失踪?出走?不可能。

衣帽架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我转过身来看着它。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有着深色头发、精致妆容的身影,全方位、无死角地细细打量,端详着她全身上下,除了脖子上发紫的地方。只要一看到那里,我的目光便匆匆掠过。接着,我盯着自己的眼睛,尝试用眼神透过墙壁的阻隔,去看外面的世界。这面墙一直是我的庇护,也是我的武器。要是换作他人,面临我这番处境,又能如何?一个普普通通、通情达理的正常人会怎么做?

还没等这些问题在我脑海中成形,我就知道了答案。求助。一个普普通通、通情达理的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会这么做。我怎么能就这么坐看时间流逝(一定过去了好几个钟头),而不报警说亚历克斯和斯米拉不见了呢?我为什么就没有迅速拿起手机,向警方求助呢?我感觉双颊滚烫,抬手拭去泪水,目光更坚定了些,死盯着镜中的自己,久久不能释怀。报警意味着承认了有非常糟糕的事情发生,意味着所有可能的情形中,发生了最可怕的一幕。而我却偏偏抗拒着这个念头,不愿细想下去。亚历克斯和斯米拉必然没有受到伤害,安然无恙。我情愿抱定这样一份信念,同时也正需要这样一份信念。可为什么他们还没回来?没和你在一起呢?我顿觉脊背发麻,颈背和手臂汗毛直立。我必须回到小岛上。必须回去。

正要穿鞋,我的身子却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在地。

我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疲惫不堪,筋疲力尽。出发之前,我最好还是先坐下来休息一下。虽然吃不进东西,但至少得喝点儿什么。

我跌跌撞撞进了厨房,快速地用手掠过洗碗池上头的橱柜,但是一个都没有打开,而是打开洗碗池下面的橱柜,检视着里头储藏的各色酒瓶。我最需要的是一杯酒。可我还是关上了柜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能喝酒。现在不行。现在肯定不行。

一张脸的轮廓依稀浮现在眼前,我辨认出一个男人棱角分明的五官。他的头发如波浪般散落在前额,饱满的嘴唇笑出再清晰不过的一个弧度。爸爸?真是爸爸。简直够了。我仅存的最后一丝自信和决心也消弭殆尽,不禁双手捂脸,栽倒在地。

亚历克斯,你个该死的!

[1]葛丽泰·嘉宝(Greta Garbo/Greta Lovisa Gustafsson,1905年9月18日—1990年4月15日),生于瑞典斯德哥尔摩,瑞典籍好莱坞影视演员。——译者注

[2]人物出自《格林童话》中的《糖果屋》(德语原名为Hänsel und Gretel),讲述的是韩塞尔和格雷特兄妹被继母扔在大森林中,迷路的他们来到了女巫的糖果屋,被抓并差点被吃掉,但凭借机智与勇气,最终脱离魔掌的故事。——译者注

第六章

我感觉到面庞被某种柔软而毛茸茸的东西触碰,于是醒了过来。其实我本能地不想苏醒过来,只抗拒着那个未知的物体,不想让它爬到我的身子上来。我不由自主地手臂一甩——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不想要——撞上了一个细长、温暖的小身子,听它发出愠怒的声音。刹那间,我醒了个通透。我抬起了头,感觉脖子僵硬得厉害,不禁大声呻吟;一侧脸颊也已经发麻。我揉了揉脸,眼睛朝下,盯着桌布发愣。难不成我刚才在这里睡着了?

提里斯已经挪开了身子,站在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面向我露出指责般的表情。“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揉了揉绷得紧紧的脖子。“我不知道是你。还以为……”

接着,我似乎想到什么,费劲地站起身,朝卧室方向狂奔而去。在斯米拉的房间里,依旧是昨天翻找过后乱七八糟的景象。不过我并未过多在意,眼里只有那张床,空的。枕头上没有散落的金黄色卷发,被单下也没有小女孩的身影。我双膝跪地,脸埋在被单下头,轻嗅她留下的香气。这不是真的。或许只是一场梦魇?噢,慈悲的上帝,请告诉我,我就是在做梦。就让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吧。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自己正游离在泪如泉涌的边缘,喉咙涌起一声呜咽,从口里冒了出来。就在这时,在我和我所有的情感之间,有一个丑陋的声音不请自来,如楔子一般强行塞入,在脑中回响。虚伪的家伙,它低语。我蹒跚地站了起来,双目焦干。往稍大一点儿的卧室探了一眼,就如同完成一项例行任务——接着下定结论,那儿也没有人酣睡。我顿觉头重脚轻,仿佛昨天终究喝了那瓶酒一样。尽管心里知道这些事情并未真正发生过,还是感觉自己让什么东西给掏空了,似云散烟消,都怪亚历克斯买来的那些该死的酒。你怎么能如此确信呢?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又低语道。你怎么能凡事都如此确信不疑呢?

提里斯在厨房立足静候。它急不可耐地左右摇晃尾巴,看着我从包里取出猫粮,放了些在它的餐盘里。自然,这才是它弄醒我的真正原因。它饿了。原本我只是想打个小盹儿而已,可如今,却到了第二天清晨。我极不情愿地往烤面包机里塞了两片法式面包。出于习惯,还往碗里倒了酸奶。竭尽全力不去想,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我还要如此循规蹈矩?可说到底,我需要食物,需要强迫自己进食。

我嘎吱嘎吱地大口咀嚼了几下面包,接着使劲吞咽下去,喉咙又隐隐作痛。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脖子,接着快速地扫了一眼餐桌,看向斯米拉二十四小时之前还坐过的位置。

当时,他们一起来到厨房。亚历克斯双臂举过头顶,一只手撑着斯米拉的胸脯,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脚。随着他的脚步旋转,她像是一架喷气式飞机,在他头顶飞行翱翔,还咯咯笑个不停,任他举着自己,在半空中做非常危险的俯冲动作。她的脑袋一度十分靠近打开了的碗柜柜门,除此以外,亚历克斯随时都有可能失去平衡。不过我忍住了,没有阻止他们。

终于,亚历克斯导引着斯米拉,“降落”在我正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接着开始为她准备早餐。她弯起睡袍下的那一双小腿,抱膝,用崇拜爱慕的眼神注视着他。也许是斯米拉纯粹而真实的幸福感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或许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坚定了前一天晚上想了一夜的决定。好爸爸。好爸爸。好爸爸。

我依然能想起斯米拉站在身前的样子,只是她的五官似乎扭曲变了形。就好像她现在正坐在我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却又不是。我蓦地意识到,原来眼里看到的,就是我自己。而那个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挑起这场游戏和玩闹的男人,竟是我的父亲。这个男人刚刚才把我安放在椅子上,几分钟之前,我还在他身上爬上窜下,要么倒挂在他肩上,不停地转着圆圈,要么安安稳稳地靠在他强壮的身体上,让他用手臂紧紧地揽着我。这个正在打开碗柜和抽屉的男人,表面上看去是在做早餐,实际上却总又忍不住偷懒耍赖,把所有一切都变成一场游戏。他把一个碟子摆在我脑袋上,让我保持平衡,又装模作样地要往一块餐巾,而不是吐司面包上涂黄油。当他俯身吻我的脸蛋时,我还闻到了口臭,以及他皮肤上残留的女人香水的味道。

母亲走了进来,仍然睡意阑珊,头发也乱糟糟的。她捂着嘴,止住打哈欠的声音,父亲踩着舞步,来到她的跟前,嘴里哼着愚不可及的小调儿。她一直用手捂着嘴,可我还是看到她的脸刹那间亮堂了起来,嘴角弯成一丝微笑。我有一个全世界最疯狂的丈夫。他们彼此给了对方一个漫长而又热情的拥吻,然后,在他们以为我听不到的时候——或是以为我还太小,听不懂——父亲悄悄说道:昨天晚上要谢谢你。母亲笑了,表情有些害羞,眼珠子转了转,却很开心。我都能看到她的眼睛绽放光芒。我也感到开心,心里暖烘烘的。我的父母深深地爱慕彼此,而且也爱我。我拥有世上所有人所能希冀的一切。

* * *

我把汤匙往嘴里送,手微微打战。这真是一段美好的童年回忆,不过,如果事情果真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真希望这一切都是事实,不加任何粉饰,也没有大肆篡改。要是母亲那天来到厨房的时候,心情舒畅,而不是沉默忧郁就好了。要是父亲的嘴里没有昨夜狂欢后留下的气味就好了。要是我真能够装作自己全然不懂就好了。可我知道,在他身上残留的气味属于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并不是我的母亲。

嘴里的面包在发胀。我看了看手里拿着的那部分面包,发现自己抖得厉害。我的胃开始痉挛。不过,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等我恍然大悟,猛地从桌旁跳起,动作之快甚至让椅子“砰”的一声撞倒在地。下一刻,我步履沉重地在地板上跑了起来。提里斯像是导弹一样,“嗖”地从客厅沙发边一跃而起。不过我全然没有时间去理会这只受惊的猫。匆忙推开浴室的门,一头栽了进去,赶在呕吐物涌到嘴边前,抱住了马桶。

第七章

一个万里无云的早晨。阳光照在汽车的喷漆上,明晃晃地刺眼。车子就停在小木屋外头的路上。我们就是开这辆车来到这里的。它如今依然停在这里,车前灯活像一双瞪得老大却又空洞无物的眼睛,好像在朝我无声呐喊:赶紧趁还有余力的时候,先救你自己,逃离此地,以免为时已晚,追悔莫及。可这主意行不通。想要就此逃跑是不可能的。没找到亚历克斯和斯米拉之前,我是绝不会离开马尔哈姆的。

我走近了一些,脑袋偏到一边,在汽车旁边,观察到砾石路面上有几道车辙。这些车辙是另一辆车轰鸣着发动机,突然改变方向时留下来的。我若有所思地顺眼望去,直到它们延伸成为一条直线,在车道上和其他印记会合。我想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想着自己是如何苏醒过来,听到外头传来声响,发现亚历克斯已不在床上。一个响亮而躁动的声音穿过那扇稍稍打开的窗户。接着,伴随着轮胎刺耳的声音,车门“砰”的一下关上了。

日头毒辣,炙烤着我的前臂,但我站着一动不动,一直盯着道路上的痕迹。我想着另一辆车,还有里头坐着的两个人。留下来的那一个人,以及离开的那一个人。终于,我背过身去,不愿再想下去了。

过不多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码头上,正手搭凉棚,凝望着湖水,透过它神秘的钢灰色湖面。

接着,我回到了船上,来到了凶湖中央,眼前映入那座小岛。我在昨天相同的位置停下船,摇摇晃晃地上了岸,朝山坡跋涉,又四周张望了一番。距离上一次站在这完全相同的地点甚至连十二个小时的时间都不到,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怀揣巨大的决心,我出发了。这一次,我更加有条不紊地开始了搜索。我一块灌木丛接着一块灌木丛、一片矮树林接着一片矮树林地覆盖整个岛屿。那只黑色鞋子还躺在我昨天晚上找到它的地方,不过这一次我直接从它旁边走过,不想再分心。

这座岛白天的确没有那么可怕了,不过地势依旧崎岖难行。横倒的树木和蔓生的草类之中混杂着沼泽和泥巴地。我的鞋子总是陷入棕黑色的淤泥里头,每次都要使一番劲儿才能挣脱出来。亚历克斯和斯米拉在探索这座岛屿的时候一定也遇到了这个麻烦。斯米拉要想克服这些困难一定不甚容易,因为这座岛屿的环境根本谈不上怡人。一开始也许还兴致勃勃,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这次探险一定是很快就心生厌倦了。可即便如此,她和亚历克斯还是选择继续游戏,没有返回船上,和我会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去哪里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们回来?会是什么东西呢?我停住了脚,心中某个东西在抗议,在抗拒。我感觉我所有的念头、所有提出来的问题都或多或少地有些自欺欺人,虚伪做作,好似我在愚弄自己。

我坐在一个树桩上,掏出手机,给亚历克斯打了过去。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找些事情做,暂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依然没接电话,我又听到他彬彬有礼、职业范儿十足的录音。我挂断了手机。也许现在,暂时放弃给他打电话是最好的选择。每当我听到亚历克斯的声音,总是回想起许多事,痛苦的事。我不禁抱膝半蹲,大脑里如洪水般涌起所有故事的缘起。

* * *

那是在新款美容品发布会几天之后的事情了,最多不过一个星期。我很早就下了班,出了商店朝商场旁边的停车场走去,夹克敞开着。雪大多都化了,太阳信守着让春天渐近的承诺,只是依旧凉风习习,空气中还是一丝暖意都没有。我看到一辆黑色汽车停在入口处,不过并未过多在意,直到有人按响了喇叭,还摇下了副驾驶位的窗户。是亚历克斯。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把几丝头发捋过面庞。我慢慢地走到他车跟前,把手搭在敞开的玻璃窗上,低下头来。“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失笑,咧着嘴巴,用嘶哑的声音问我是心情不好,还是一向冷若冰霜?起初,我没明白。接着,我就脸红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一番发问更容易让人理解成傲慢,而非因为惊讶真情流露。我还来不及解释或者道歉,他就继续说话了。“我一直在等你。你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因为我?这是真的吗?可又是为什么?不管我如何努力,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琢磨着,应该能顺道送你回家。上车吧。”

他的声音是那么镇定自若,自信满满,好像让我搭一趟顺风车是天底下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即使我们对彼此尚且一无所知。我抬起头,朝公交车站望了过去。再过几分钟,我就可以搭乘公交车离去,然后回到家,回到那张餐桌旁边,独享那一方寂静与孤独。这既是我的庇护,又让我不堪重负。“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下班的?”“自然是有办法喽。”

我觉得,是亚历克斯最后俯过身来,帮我开了车门,才让我笃定心意,上了车。是他帮我下了决心。我刚刚坐好,嚅嗫着说出自己的住址时,他却又俯过了身。我感觉身体的血液瞬间涌上脸颊。然后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原来,他是要拉副驾驶座的安全带。他非常贴心地把安全带从我身体一旁拉了过来,帮我插进了卡扣。自从长大成人,还没有人为我这么做过。这一连串动作实在是爱护备至。深得古代骑士精神之精髓。总之我喜欢。欣喜至极。

亚历克斯戴上了墨镜,我们驶向公路。他时不时就扭头看我,嘴角弯弯的微笑消失了,情绪也随之转变,说话变得一本正经。我想说些有趣的俏皮话,但是只能搜刮出谈论天气的陈词滥调。我的心怦怦直跳,口干舌燥。最后车停在了我家门前,我鼓起勇气,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谢谢你送我一程。”

亚历克斯没有回答,也并未转头看我。除了略略耸了耸肩,他甚至动也没有动。他的双手仍紧握方向盘,凝望着正前方,好像是石化成了一尊雕像一般。或者——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像是他急于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也许是他不喜欢我身上的香水味。也许是我还不够苗条。又或许这趟顺风车路程虽短,却足以证明我这个人一点儿有趣之处都没有。

我真想朝自己尖叫。

我怎么能奢望,像我这样一个人,会得到像他这样的男人的青睐?我的脸上和身体泛起滚滚热浪。不管我如何希冀,如何想入非非,都不过是一个错觉。这是当然的了。去笨拙地抓门把手的时候,我的手颤抖不停。我必须从这辆车上尽快下去。我必须回到大楼里,回到自己楼上的公寓,回到那份空虚和寂静之中。“请不要走。”

他的手一把抓住我,又往后一拉。我慢慢地转过身。亚历克斯的脸贴近了过来,靠得如此之近,在他开口说话时,我甚至能感受得到温暖的气息拂面而来。“你身上有种特质。我说不清是什么,但你让我想要……照顾你。”

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在说出最后几个字眼时有所犹豫,给我留下了他实际想说些别的什么的印象。我想要直视他的双眼,却发现它们藏在黑色的墨镜后头。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柔地抚过我的手掌,一阵喜悦从我的小臂涌起,扩散到了全身。

亚历克斯放下了手,朝后座比画了个手势。我转身看到两个闪闪发亮的购物袋,上面都是些迷人的标签。每包袋子都可以看到有绵纸包装露了出来。我花了好久的工夫,才再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那是什么?”“女士内衣。给你的。”

我当时是不是笑了?我是不是以为他在开玩笑?还是我意识到他是完全认真的?不论如何,过了好几秒钟,我才低声说自己还不习惯这样。我的意思是说,不习惯接受礼物。对这样的场合,我根本无所适从。

亚历克斯最后摘下了墨镜,直勾勾看着我。“成全我吧。让我来照顾你。”

又是那一番甜言蜜语。他的话,仿若无形的手,抚摩着我的皮肤,在我心里留下脉脉的暖意。照顾你。这几个字敞开了我的心扉。我设想过自己撤下心中的藩篱,小鸟依人,任由别人照顾的情形。不必孤独地依赖自己。让某个人透过我精心修饰的伪装,一马平川,直抵内心。这真的有可能吗?我真有这个胆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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