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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23 02: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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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启文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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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脉——中国水利调查

命脉——中国水利调查试读:

第一章 当黄河成为一个悬念

走向她,几乎是不知不觉的。她仰卧于波涛之上,世界一片安详。

阳光穿过尘埃,这大河上游比别处更多了几分尘世的苍茫。我擦了擦镜片上的一层灰尘,才看清楚一个母亲的形象。

每一条河流都会以自己的方式让人铭记。尽管我憧憬已久,但是未承想到,一尊母亲的形象会塑造得如此完美。以天空、大河和逶迤起伏的群山为背景,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一个坦荡着胸怀的母亲,一种沉静自如的姿态,随着那优美的身体曲线像波浪一样起伏,亘古而绵长。我在刹那间感到了她的光滑与温软。一个光溜溜的婴孩,一个赤子,依偎在母亲怀里,像一条光溜溜的鱼在起伏的波涛中嬉戏。那顽皮可爱的模样,有一种天真而又出人意料的巧妙情趣。母亲微笑地,甚至有些羞涩地看着她的儿子,那眼神里,深含着的是一种疼爱。只有久久凝望,你才能感觉到那疼爱中隐含的忧伤。

她的神情让我的感动瞬间苏醒。啊,黄河,母亲!这不是一个矫情的比喻,在凝视她的那一刻,你会下意识地觉得,你和一个母亲、一条大河有了某种特殊的缘分。在这里,看不见急匆匆奔走的人,无论是谁,只要看见她了,就会不由自主地走向她,下意识地围聚着她。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团聚的机会。我心里十分清楚,这只是一尊雕塑,不是大理石,而是花岗岩。有人说,就是这黄河底下的花岗岩。这是一个神奇的事实,如果没有倾注赤子般的感情,谁又能在这顽石身上慢慢塑成人形?那基座上的水波纹和鱼纹图案,源自甘肃古老彩陶的原始图案,最早开始塑造它的是黄河上游的先民们,这些先民里或许就有你我的祖先。无论你现在生活在哪里,无论你是喝哪条河的水长大的,一个中国人,谁也无法割裂你同这条岁月长河的联系。

看见她,你会不知不觉地弯下腰,低下头。一个儿女面对母亲的姿态就这样不经意地完成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完成的。

看见她,你就能真正看见一条大河了。

一 世间最纯净的诞生

很突然,一条大河仿佛就是突如其来的,就像李白劈头就来的两句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李白的生命是与山河联系在一起的,他早已习惯于站在高山之巅,在某种巅峰状态下俯瞰大江大河。那么,这从天而来的黄河之水,李白到底是在哪里看见的?肯定不是在龙羊峡,更不是在青藏高原的巴颜喀拉山或卡日曲。盛唐的李白离黄河的源头还有遥远的距离,他是无法抵达我们今天所能抵达的黄河源的。据说他是在华山之巅看黄河的。大山,大河,极端地扩张了李白的视野,让他拥有了极豪放的气势。正因为这两句诗,黄河可能一直被误读了。其实我更喜欢他的《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如丝,太形象了,这就是我看见的黄河,虽比劈头就来的那两句诗少了一些狂野的气势,但也许更接近黄河的真相。

面对这条在岁月中哗哗流过的河流,我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起步。

每一条河流都有太多的源头。正本清源,对黄河,人类也有一个漫长的求索过程,然后一步步艰辛地接近。

此时是2012年夏天,这是我第二次走进青藏高原。第一次是去西藏,这一次是去青海。一直到出发时,我依然茫然。我要去探寻一条大河的源头,却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才能抵达那里。一个大方向是明确的,青海腹地,巴颜喀拉山脉,各姿各雅山。这让我出发时有一种出征的悲壮,我已经预感到,这是我有生以来艰险而绝美的一次旅程。在我的知天命之年,这将是对我生命极限的一次挑战。

一种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芒,来自高原上的太阳。

这过于耀眼的阳光,让我下意识地想起一个曾经与太阳合为一体的伟人。又仿佛,我一直是沿着一个伟人的思路在前行。

毛泽东虽然降生于长江流域的湘江之滨,却对黄河有着更浓郁的情结。黄河,像一个深奥的命题,深深地吸引着他,而这条伟大的河流,也在向一个划时代的伟人发出挑战。他一生曾多次萌生过把黄河从头到尾走一遍的想法,从黄河的源头一直走到黄河的入海口。在延安,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问毛泽东:“如果您卸去领袖重任,最想去做哪些事情?”毛泽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骑马沿黄河流域考察。这绝非一个心血来潮的想法。1952年秋天,毛泽东在考察黄河时,又半开玩笑地对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王化云等陪同人员说:“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我真想骑着毛驴到天上去,从黄河的源头一直走到黄河的入海口,我要看看黄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终其一生,毛泽东未能成行,但在他的身后,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后继者在岁月中长途跋涉地走过。

一阵阵耳鸣,不知是因为海拔太高,还是呼呼的风声和水声在耳畔掠过。

太阳的光芒依然离我很近,几乎一直处在直射的状态,皮肤上有火焰一样的灼热,但我浑身发冷。在高原上,并没有明显的正在上升的感觉,唯一的感觉就是太阳映照着我越来越冷的身体,最后我连毛衣都穿起来。不知道这种寒冷的感觉是否来自远方的冰峰与雪山,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可以看到在阳光下闪烁着凛冽光芒的雪山和微微泛蓝的冰峰。每一条河流的源头都是山。那是巴颜喀拉山脉,长江与黄河的分水岭,也是黄河的源头,海拔5266米。这个海拔高度比长江源头的唐古拉山脉主峰各拉丹东大冰峰要低得多。

一路上,碰到许多风尘仆仆的背包客,还有骑单车、骑摩托车的驴友,更多的还是自驾游。在这里,不管是谁,只要碰上了,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都会互相加油、鼓劲。而我只是从青海玉树州出发的某旅行团中的一员。一个人,我是绝对不敢在这高原旷野上行走的。

一条像谜一样的长河,从她的源头——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脉北麓的卡日曲——一路奔涌而来。但黄河源到底在哪里?关于黄河的源头历史上曾有过多种说法。《说文解字》:“河,河水出敦煌塞外昆仑山,发原注海。”——这是古人对黄河源最早的猜测,这个大方向是对的。

在青海省玛曲上游的约古宗列曲,一路上矗立着数十个黄河源的标志碑,一座石碑就会把你引向一个可能的源头。若是从广义看,它们箭头所指的每一个方向都是对的。所谓黄河源,人们常说的黄河源,是一个泛指,指青海龙羊峡以上、青藏高原东北部的黄河流域范围,涉及青海、四川、甘肃三省的六个州、十八个县,总面积约十三万平方公里。但人类想要探寻和抵达的显然不是这样一个泛指,而是想要看见黄河的第一滴水是从哪里诞生的。

第一个探索黄河源的人,据说是元朝初年的都水监郭守敬。他在完成“西夏治水”之后,告别了西夏的父老乡亲,但他没有直接返京,他还有一件酝酿已久的事情要干,那就是探寻黄河的源头。一条大河的源头到底在哪里,让古人倍感神秘,以往史书上虽也有些河源探险的记载,但都是些往返于边塞的将军、使臣们路过黄河上游时写下的一些东鳞西爪的杂录。这不仅缺少专业知识,而且有些记载只是从道听途说中得来的,作为传奇稗史尚可,在真正的河源考察上却难以作为依据。郭守敬应该是中国历史上以科学考察为目的、专程来探求黄河正源的第一人。很可惜,他这一路千辛万苦探源的记录后来却失传了,这也让他的这次探源之旅变得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而后,一个叫都实的女真族后裔奉元世祖忽必烈之命,带领一干人马自河州宁河驿(今甘肃临夏境内)出发,然后穿过甘肃南部的崇山峻岭,溯河而上,历时四个多月,都实一行终于抵达黄河源头湖泊——星宿海。行到这里,都实就算“行到水穷处”了。以当时的条件,他们没有办法继续上溯,哪怕再往前迈一步,都是人类难以逾越的大限。他只能在这里画下一个历史性的标志,把星宿海作为黄河正源。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考察黄河之源。都实绘成黄河源图,呈报朝廷。后有元人潘昂霄根据都实之弟阔阔出的转述,写成一部《河源志》,对黄河上游干支流的情况做了详细记载。都实,也就成了历史上走得离黄河源较近的第一人。

星宿海,这海也就是北方人所谓的海子,实际上是黄河出山东行后的第一个河源湖泊。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个东西长约三十千米、南北距离几千米至十几千米的一个盆形湿地。但这海子里水很少,只在盆地中最低洼的地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水洼和水凼,它被命名为星宿,看上去还真像是满天闪烁的星斗。看不到水的地方,也有逐水而生的草木。在这样的高原,只要看见一点绿色,你也会俯身深嗅。这里的一切生命都有一种超越世间之态,海子里的鱼类,低飞的水鸟,还有湖边草滩上不时出现的黄羊、野驴,在人类眼里都是奇妙的,恍如在梦境中浮现出来的静物。

对于人类,黄河源缥缈而高远的存在,一直是人类的梦境。在元人把黄河正源追溯到了星宿海之后,人类对黄河源的探索从未就此止步。在都实渐行渐远的背影之后,又有无数跋山涉水的身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黄河源,但在漫长的岁月中,似乎再也没有人比都实走得更远。

直到1952年8月,人类的脚步终于越过了星宿海,也跨越了一个难以逾越的大限。那是由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组织的一支河源考察队,他们带着当时最先进的勘测设备,越过星宿海继续往上追溯,如同深入史前的沉寂,抵达了约古宗列曲,并把这里作为黄河正源。曲,藏语,河流。以下类推,凡称之为曲者,均为河流。而约古宗列,在藏语中意为“炒青稞的锅”。这是当地藏民根据这里的地形起的一个名字,很形象。约古宗列不是河流,地形和星宿海相似,也是一个盆地,但比星宿海更大。这个东西长约四十千米、南北宽约六十千米的椭圆形盆地,看上去就像安放在天地间的一口大炒锅。盆地四周是环形山脉,闪烁着积雪冷寂的光泽。盆地内,散落着一百多个小水泊,这和星宿海也是相似的,但不像漫天闪烁的星斗,却显得有几分玄机,排列如同神秘的星象。

但在我们的藏族导游桑却江才眼里,那不是什么星象,那就是一把被撒在锅里的青稞。仔细一看,又还真是像青稞,那些小水泊是青色的,闪烁着青色光芒。桑却江才把我们引到约古宗列盆地的西南,在距雅拉达泽山大约三十千米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泉眼。他告诉我们,这是约古宗列曲仅有的一个泉眼,也是1952年确定的黄河源头。我的内心感到了震惊,不是被伟大的事物震惊,而是被渺小所震惊。看着这渺小得只能用眼角去看的泉眼,泉水里泡着的一颗颗浑圆的石头,正泛出一种冰凉的寒光,有一种透心的清凉。桑却江才好像生怕我们小瞧了这泉眼,又赶紧解说,这是一个终年不冻的泉眼,涌出的泉水又汇合了盆地内浸渗出来的一条条小溪流,逐渐形成了一股宽约十米、深约半米的泉水河。他一边说一边就带着我们顺着这泉水流淌的方向走。地皮很软,感觉大地在脚下蠕动着,正瓦解着下沉。很快,我们就看到了一条由溪流和众多的泉眼连缀而成的小河。桑却江才说,这就是约古宗列曲,她在星宿海之上与卡日曲汇合后,便形成黄河源头最初的河——玛曲。

桑却江才告诉我们,玛曲还有一个更美丽的名字,孔雀河!

这康巴汉子的表达充满了感情,而我们眼前,数不清的水泊在阳光下斑斓闪烁,还真像是孔雀忽然哗地一下开屏了。难道这就是黄河的源头?还真是。当玛曲——孔雀河向东流过十六千米长的河谷,便进入元人都实发现的星宿海。这就是说,差不多近千年之后,在1952年的黄河源考察中,人类才又把元代的黄河源头向上至少推了十六千米。

不过,这一结论仍未成为定论,人类还将进一步向上追溯。桑却江才也带着我们又一次上路,沿着人类追溯的足迹继续前行。同那些远远走在我们前面的追溯者相比,我们是一群亦步亦趋的追踪者。

尽管长江、黄河、澜沧江几乎同出一源,也就是所谓三江源,但与同处在生命禁区的长江源和澜沧江源相比,黄河源则要显得平缓许多。从星宿海、约古宗列曲走向卡日曲,尽管路途越来越艰险,海拔越来越高,但这里还不能说是生命禁区。凡有水的地方,就有广大无边的天然牧场,随时都能看到戴着毡帽、骑在马上的藏族牧人,一只胳膊露在外面,像闪光的青铜。他们的脸孔也是这样。这些浓眉大眼、帅气逼人的藏族牧人,大多是康巴汉子。他们是地球上最剽悍、最英武的男子汉。他们放牧的牦牛和羊群,则显得很懒散,这里的水草把它们喂养得一个个膘肥体壮,光滑的皮毛油光发亮。这让它们很容易成为某些凶猛野生动物的猎物,或许这些家伙正在草原深处悄然逼近。但这些康巴汉子和他们的牧羊犬眼睛特别尖锐,鼻子也特别灵,一下就能嗅到危险的气息。然而,血腥恐怖的场面还是会时常出现,那一堆堆在阳光下静静发光的白色骨骸,就是牛羊被凶猛的野生动物吃掉后剩下来的骨头。那些浮出草原的野生动物一般很难被发现,它们都很善于伪装,把自己伪装成草原的一部分,但它们异常活跃的身体偶尔还是会把它们暴露在阳光下。不过,我看到的不是猛兽。在我不断拉近的镜头里,不时闪现的是狐狸、猞猁、白唇鹿、野牦牛、藏野驴、藏原羚和藏羚羊,我们如同进入了动物世界,这都是一些很天真也很善良的动物,还有很多不知名的鸟儿在不停地鸣叫。

还有狼。狼的出现是一件很突然的事,让我猛地一惊。当狼也被列为人类必须保护的野生动物之后,那些消失多年的狼群仿佛又重出江湖。听一个叫才仁达杰的牧人说,现在狼是越来越多了,入夜之后,狼就会发出凄厉瘆人的嗥叫。它们嚎叫,不是因为饥饿,恰好是为了表达它们吃饱喝足了的心情。这嚎叫声离牧人的藏包很近,它们同人类的生活近得已经没有距离了。而一听见狼嚎声,牧人一下子就被惊醒了,清醒了,他们的羊圈或牛圈里可能又出事了。果然又出事了,羊圈、牛圈里充满了血腥味,顺着血迹,就能找到一堆血淋淋的骨骸。有的狼甚至只吃掉了牛羊的五脏心肺,就扬长而去了,连羊肉牛肉都懒得吃了,好像吃腻了。这让没有了猎枪的牧人非常愤怒。其实就是有枪,人类也不一定对付得了这些狡猾而又凶残的狼。在黄河源,我听到了许多关于狼的传奇,不一定是真的。这些传奇只表达了一个简单的意思,这些狼没有一条是好惹的,谁要惹恼了它们,它们就会不顾一切地跟你拼命。就在这约古宗列曲的沼泽地里,一个牧人不知怎么把一条狼给惹火了,一下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几十条狼,追着这牧人的骏马跑,但它们是跑不过一匹马的。等到狼群赶到时,牧人已经躲进了自家的房子,这房子是用坚固的石头砌起来的,再多的狼,也不可能攻破这些石头城堡一样的房子,然而再坚固的房子也有空子可钻,这些狼竟然用它们的脑袋撞碎了窗户玻璃,一条一条地扑了进来……

我不敢相信这一幕是真的发生了,但愿它只是一个传说。然而人类生活区域与野生动物的领地越来越近,甚至已经出现了交叉和重叠,现在已被当地专家确定为一个事实,而人类的处境也变得非常危险。自然,有人会追问,究竟是野生动物侵入了人类的生活,还是人类侵入了野生动物的领地?这个问题,无疑只能由人类来回答。

又或许是一个传说发出的警示,我们这个团队不再是乱糟糟的一盘散沙,谁都不敢乱跑了,怕招上狼了,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跟在我们的藏族导游桑却江才的后面,这样的有秩序从玉树出发后还是第一次出现。兴许,人类从自然进程向社会进程进化,就是在某种恐惧感、不安全感中完成的。当秩序井然而心无旁骛时,每个人心中只有一个憧憬已久的目标,黄河源。

或许是李白诗歌的渲染太深,许久以来,我对黄河源总有一种“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想象,很容易把黄河的源头想象成飞流直下的瀑布,但那想象中的瀑布一直没有出现。

在人类把约古宗列曲设定为黄河正源之后,又过了二十多年,1978年夏天,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再次组织河源考察队,这一次考察队又有令人震惊的发现,在河源地区西部,不只是一条约古宗列曲,而是,有三条河流汇入星宿海,它们是扎曲、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那么,黄河源到底在哪儿?又如何确定一条河流的源头?按照国际上河流正源的确定,有三个标准:河源唯长、流量唯大、与主流方向一致,同时还要考虑流域面积、河流发育期、历史习惯。也正是按照国际标准,最上游的扎曲首先被排除了,它流程最短,水量又小,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干涸,只能算作约古宗列曲的一条支流。三选一变成了二选一,又拿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相比,卡日曲最长,流域面积和水量也最大,尤其是在旱季也不会干涸断流,应该说,把卡日曲作为黄河正源的依据是比较充分的。但,这又是最后的定论吗?

人类似乎很喜欢挑战极限,或许还会一次次提高认知的极限,继续往上推,推到一个新的极限。而对于我,一个走向知天命的人,走到这里,我感觉已抵达了生命的极限,但丝毫没有挑战极限的想法。我的想法很简单,抵达一条河流的源头,就是想看看一条大河是怎样诞生的。桑却江才不会让我们失望,他把我们带到了人类最终认定的黄河源头,卡日曲。这也是只有桑却江才懂得的语言,藏语,红铜色的河。

但我们首先看到的又是泉眼。卡日曲也是从巴颜喀拉山脉北麓各姿各雅山脚下的泉眼中涌出的泉水,但不是一眼,而是五眼。在这沙砾与野草交错的荒原上,这水没有我想象中那种如同瀑布的狂野与激情,但特别纯净,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纯净的水,纯净得只能用纯粹来形容。看着这世间最纯净的水,像婴儿的眼泪一样慢慢涌现,每一滴水都是那样晶莹、天真,这世间,又有什么比天真更真实的呢?猛地惊觉,一条河流的诞生,恰如一个婴儿的诞生啊。这也许就是我看到的一条大河诞生的真相,也是真谛。

哪怕再伟大的河流,它的伟力不是从一诞生就拥有的,而是一点一点地积聚起来的,那个积聚的过程和这条大河一样漫长。而我们眼下只能看到,那溢出的泉水渐渐变成一缕弯弯曲曲的小溪,又和众多的小溪交织成一条小河,一条清澈得通体透明的小河。但哪怕她真是一条河流,也并不是红铜色的,而藏民又是绝对不会看走眼的,在阳光的照射下,卡日曲正焕发出红铜色的光泽。是的,这就是黄河的源头。这一切,上苍其实早已创造了这一切,人类却一直在苦苦寻找。发现,或许也是一种宿命。但如果说这就是一条大河的源头,我觉得更多的也许是一种象征意义,她实在太弱小了,弱小得让人难以把她和一条雄浑的大河看成同一条河流。

人类只能这样设定,黄河是从这里开始的。从卡日曲算起,黄河全长约5464千米,而流域面积难以精确测算,一说为75万平方千米,一说为79万平方千米,但这都是约数。据此,黄河是中国境内长度和流域面积仅次于长江的第二大河,为世界第五大长河。但它的水量却先天不足,年径流量仅有661亿立方米,在中国七大江河水系中名列第四。一条长江的水量就超过了二十条黄河,一条珠江的水量也超过了五条黄河。身为中国的第二大河,黄河的水量仅相当于长江第五大支流赣江的水量,而赣江的流域面积还不到黄河流域面积的十分之一。以如此有限的水量,要浇灌近乎无垠的大地,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几乎从一诞生就必须直面它宿命的大限。而它的另一个大限是泥沙,由于流经上游峡谷的砂岩地带和大西北的黄土高原,它也成了世界上含沙量最多的河流。然而,一个黄皮肤的民族就是在这条黄色的大河边发祥起来的。炎黄子孙,龙的传人,而这条河就是中华民族的龙脉与图腾,它在中国大地上蜿蜒曲折又不屈地向大海延伸的形象,就像一条龙。

如今,艰险的探索依然在继续,人类以无比的执着,还在把一条大河的源头继续往上推。按中国三江源考察队2004年的考察发现,黄河的真正源头不是卡日曲,而是卡日曲上游的那扎陇查河,如果从这里算起,黄河一下延长了300多千米,全长约为5778千米。黄河源头往上延伸了300多千米,这让人倍感自豪,却不一定是件好事,甚至是一种灾难性的信号。这意味着,源头的雪山冰川很可能正在加速融化。当亘古的冰川变成流淌的河流,这首先引起一些生态探险家的警觉。20世纪90年代末,著名的生态探险家曲向东等人用了三个月的时间,驾车从黄河入海口抵达黄河源头,他们以逆流而上的方式,沿途考察拍摄“黄河断流,万里探源”的景象。当他们抵达河源地区后,那急遽萎缩的冰川、湖泊,以及令人揪心的高原湿地的严重退化,让许多对黄河原本不太关心的人,也突然绷紧了神经。十年后,2009年6月,曲向东和他的“Ⅱ度计划”考察队赴三江源地区探险考察,这一次他们还特意带着生态探险摄影家茹遂初于1976年拍摄的黄河源星宿海照片。他们寻找到茹遂初当年拍摄的地点,拍摄了黄河源星宿海的现状照片。通过对比,许多人一下感到了非常强烈的反差,三十多年沧桑变化,当年的星宿海已经名不符实,过去星罗棋布的美丽的湖泊,现在已变成干涸的湖底、荒芜的戈壁……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然而,当高过云端、高过天空的雪山冰川以这样的速度消融萎缩,黄河之水还能从哪里来?

我就是带着这个疑问重新上路的。——这里,还是按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设定,从卡日曲到龙羊峡,为黄河上游河源段。这漫长的河流,可以说是一条长河,但还说不上是大河。她一路悠然流淌,性情温和,两岸的山,看上去亦神态安详。还是在流经星宿海、扎陵湖、鄂陵湖等河源湖泊之后,黄河上游才开始变得波澜壮阔。黄河流域主要有四大湖泊:扎陵湖、鄂陵湖、乌梁素海和东平湖,除了东平湖为黄河下游最大的一个湖泊,其他三个都在上游。扎陵湖、鄂陵湖为河源湖泊,也是中国最大的高原淡水湖,两湖海拔都在四千米以上。在绕过阿尼玛卿山、西倾山和青海南山时,黄河连续遭遇山势的阻挡和挟制,开始变得扭曲,被扭曲成“S”形,两岸多为湖泊、沼泽、草滩,当经幡开始飘扬在缓慢起伏的山冈上,伴随着高原牧场上缥缈而高远的炊烟,一条长河的水量也越来越大,水势却越来越平缓。在这迂回与行进的过程中,黄河湍急的流速被不断地缓解和延宕。与同样发源于青藏高原的长江相比,黄河的高潮被大大推迟了。

我不是一个朝圣者,更不是一个探险者。我心里十分清楚,一个年届知天命的人,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血气和冲动,现在我只想沿着知天命中的一条河流,缓慢而冷静地走过我的岁月。知天命如水,到时候你啥都明白了。

二 从憧憬到抵达

从黄河上游一路走来,在漫长的平静之后,是突如其来的震撼。

这是我的感觉,一种久未曾激活的震撼,在瞬间出现了。

这震撼的感觉来自深陷于地腹中的幽暗峡谷,也来自于一条大河。这一段河流,除了黄河水,还有红岸河、莫渠沟、龙春河、浪麻河等众多的支流水系和源于四川岷山的白河、黑河,它们分别从左右两岸争先恐后地奔向黄河,又被黄河一一吞没。一条长河,流到这里,仿佛被转化为另一种更强大的生命形式,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大河。大自然以鬼斧神工的方式,创造了极其惊险又出乎意料的情节。两岸高耸的大山被河流深切为一道道峡谷,而一条大河仿佛也进入了历史的断裂处,这高山峡谷成了黄河唯一的通道,水势从这里一下变得异常峻急,黄河像一条狂躁的巨兽,一路发出狂暴可怖的咆哮声,越来越大,流速快得惊人。

这情景把我惊呆了。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峡谷里,两只手交叉在胸前,下意识地把自己紧紧抱成一团。

眼下,就是我一直憧憬的龙羊峡。龙羊,是藏语,龙为沟谷,羊为峻崖。但必须抵达现场你才能看清一个事实,当河流从峡谷西部入口处飞流直下至东端出口处,这巨大的落差让一条大河的激越与冲动变得无与伦比。面对这巨大的水能,人类从来就不会袖手旁观,黄河上游第一座大型梯级电站,便横亘在这里。它的确切位置,就是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的共和县与贵德县之间的龙羊峡。

一道大坝。一座水电站。一座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它们的出现在我的预料中,但还是让我震惊不已。这是没有任何诗意的存在,就像一个庞大而威严的帝国,充满了霸气。这是人类强加给河流的一个主题,只有人类,才有切断和阻挡一条大河的力量,从此让一条桀骜不驯的河流服从他们的绝对指令。——我这样形容绝对没有贬义,这其实就是水利的本质。水利一词可以高度概括为:人类社会为了生存和发展的需要,采取各种措施,对自然界的水和水域进行控制和调配。龙羊峡水电站是黄河上游第一座大型梯级电站,人称黄河龙头电站。一座银灰色的大坝横切了整个峡谷,这座高达178米的大坝比后来的三峡大坝还要高,是名副其实的亚洲第一大坝。它一举就将黄河上游十几万平方千米的年流量全部拦住了,一条从天而降的大河,在咆哮中盲目地挣扎。可无论怎样挣扎,都只有一个结局,这是人类早已为之安排好的命运。高峡出平湖,一座中国最大的人工水库,在这里诞生了。如果不使劲想,你无法想象,在这道钢筋混凝土大坝筑起来之前,龙羊峡是什么样子,黄河又是什么样子。

龙羊峡水电站或水利枢纽是在毛泽东逝世的那一年——1976年上马的,这对一个一辈子魂系水利的划时代伟人,是最隆重的祭奠。而这工程又是在1979年11月成功实现截流的,就在这一年,共和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代艰难启航。这也让龙羊峡工程横亘在一个清晰的时空坐标上。按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划分,黄河上游河源段在此终结,从这里开始,黄河进入了它上游漫长的峡谷段,而从共和国的历史来看,这又恰好是一座矗立在历史分水岭上的水利枢纽。

每当我走近一个过于宏大的工程,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正在走向一个精神高地。

在高原直射的阳光下,只有云翳偶尔投下的暗影,但很快就被风吹走了。我一直不敢把眼睛完全睁开,眼睛很容易被太阳灼伤,但并没有炎热之感,风很大,一直很大。这夏天的西北风,吹得整个高原沙沙作响,吹在脸上,竟如刀割一般。我的高原反应,好像也与这风有关,一种浑浑噩噩的感觉,气短,胸闷,又不敢用力呼吸,一用力就会出现眩晕的感觉。

想象当年第一次走到这里来的人,不知他们又是怎样的感受。那是中国水利战线的一支铁军——中国水利水电第四工程局。除了那些久经沙场的老水利人,还有很多是工程开工前夕刚刚招来的新工人。这些人,绝不是像我一样的匆匆过客,他们至少要在这里待上三年,甚至一辈子。我来这里,就是想探访他们三十多年来的经历。事实上,现在我能够在这里见到的,大多数也就是1976年的那一茬新工人。哪怕当年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如今也该是这里的老师傅了。

我找到了他们中的一个。这汉子叫李庆元。我摸出烟盒,还剩下两支,给他一支,我自己也叼上一支。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就这样拉近了距离。我还想给他点上火,但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燃。我以为是风大了,李师傅说,不是风,是这里空气稀薄了。不说打火机,这里连车子发动也不容易打着火。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了火柴,连划了三根火柴才把烟点着,在火光照亮的一瞬间,我发现他的嘴角在颤抖。

李师傅比我大不了几岁。三十多年的岁月里发生了什么,他已无法清晰说出。但那个从憧憬到抵达的过程,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当年,和他一起来的全都是像他一样的毛头小伙子和小妹子,大伙儿背着背包上车时,一个个眼里闪耀着充满向往的兴奋光亮,很多人还一脸稚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正在奔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将要干一件伟大的事业。没有人知道,他们将要抵达的是一个生命的极地,有的甚至是奔赴在死亡的道路上。但每个人最终是怎样的结局,只有命运心中有数。

从憧憬到抵达,那个过程在回忆中被大大缩短了。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一下车,就遭遇了一场大风,那风在龙羊峡其实还不算什么大风,但这些半大孩子一下傻眼了,一个个吃力地站在大风中,大风吹得到处都是沙子,一张张还长着细嫩茸毛的小脸蛋被沙子打得生疼,眼睛也睁不开,连手里的红旗也被风吹得攥不住了。很快,就有不少小妹子站在大风里哭了;没哭的,也在风中流泪,被泪水冲刷出来的沙尘,比眼泪还多。这曾经给他们带来灿烂梦想的工地,眨眼间就变成了他们的伤心之地。一百多个半大孩子在风中瑟缩成一团,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孤零零的,就像一群被遗弃的孩子,一群受了骗的孩子。

这时,一个人突然来了,瞪着眼骂:“熊样,就你们这熊样,也敢上龙羊峡来啊?”

他一转身走了,又撂下一句狠话:“哭吧,先让眼泪把你们的脏脸蛋洗干净!”

那些半大孩子一下子被怔住了,忽然就咽住了哭声,齐刷刷地去看那个凶巴巴的人。这人是谁呢?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但比那个人更凶狠的还是风沙,风沙是这里的家常便饭,哪怕八九级的大风也是稀松平常。每当大风裹挟着黄沙席卷而来,大白天里,忽然天昏地暗,风沙噗噗地打在脸上,疼痛,只是最初的感觉,不一会儿就麻木了,连疼痛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了。这就是他们每天要过的日子,每天都要被风沙鞭打,每天都是沉重而冷酷的劳动,还要被高原的烈日暴晒。他们的脸很快就被高原的阳光晒成了深棕色,很多人脸上都烙下了一生也无法消退的高原红。白天,在工地上干活,不到半天,一张脸就变得灰突突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家只能看到对方的牙齿是白的,不叫名字,因为谁也不知道是谁。端上饭碗,你就得赶紧掀起工装捂住,手脚慢了点,那碗里就扑上来一层灰沙。就连夜里躺在帐篷里,也不敢睁眼,只能紧紧闭着眼睛,那凄厉的风声听起来,像荒原上的狼嚎一样瘆人。而沙土会钻过帐篷的缝隙,落到每一张熟睡的脸上。早晨起来,一咬牙就会咯吱咯吱地响。这不算啥,大风有时候会把帐篷整个儿吹走。风太大了,一个人走路时也会被大风刮跑,大伙儿必须手牵着手,臂挽着臂,才能在狂风中穿过……

在最初的一段日子,很多尚未成形的小伙子姑娘们几乎都脱去了人形。从脱去人形到重新长成一副人形,是那一代人的共同经历和集体记忆。他们仿佛就是这样长大的。

如今,老李这个当年的毛头小伙子,一张脸在风沙与烈日的轮番磨砺下,像高原的岩石一样粗粝,那风沙再打在脸上,就像小石子打在岩石上,他早已没有了疼痛的感觉。这像岩石一样坚强的生命,或许就是龙羊峡给予这一代人的第二次生命。

对于这些早已走过知天命的人,没有人觉得自己当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都服从了命运的安排。那是一个习惯于听命与服从的年代,由此而产生了一代人共同的命运。

每一次走近他们,我仿佛都是在体验人世间最残酷的事情。

又有多少年轻的生命,是以另一种方式呈现。

在这样一个凶险之地,从一开始,牺牲,成了最大的可能。

我踩着的这个地方,是一个真正的终点,葫芦峪。

一切突然安静下来了。这里是个山谷,也是个风口。两面是碎石翻滚的山坡,山土的颜色像被烈火烧灼过的焦土,连岩石上也有火焰的纹路。在这风沙弥漫、乱石丛生的山谷里,竟然开满了花,看上去显得有些多余。仔细看,它们并不是花,而是一种顽强地生长着的野草,一簇簇的,矮小,硬扎,它们在石头的缝隙里生长出来,以坚忍而顽强的方式,把根深深地扎进这高原的岩石中。这是在亿万年的物竞天择中,最终留下来的一种古老的孑遗植物——戈壁红,一种渗入心肺的深红。这是龙羊峡人对它的命名。

当年,这里曾站过一位沉默的军人。那时候,大型水利工程的指挥长大都是军人或军人出身。很多龙羊峡人都跟我提到了这位军人,芦积苍,一个1937年参军、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老革命。当年,他担任水电四局党委书记,一到龙羊峡,一看这险恶的地势,凭一个军人的本能,他就知道,这将是一场硬仗。他这辈子不知打过多少次硬仗,他有这个心理准备。还没开工,他就走到了这个叫葫芦峪的地方,长久地看着这个地方出神。风很大,一阵风猛烈地掀起了他厚重的黄军棉大衣,但没有吹动他。“就是这里了!”他把大手一挥,对站在身边的几个人说。几个人看了,也都觉得这地方不错。这里依山傍水,在龙羊峡,也算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来寻找营地呢,后来才知道,他是提前来这里寻找烈士的墓地。这块墓地,是按照一个团的编制选定的。

四十多年过去了,像是经历了很多个世纪。当我一步一步地走向葫芦峪,也一步一步接近了一个老革命冷峻的内心。1976年龙羊峡工程开工以来,已经有两百多名烈士陆续被埋葬在这里。一个工程,牺牲了这么多人,绝不亚于打一场大规模的现代战争。一块块冷硬的石头上,刻着一个个名字。经历了无数的风霜雨雪,那被高原的阳光照亮的笔画,有些残缺、模糊。只有那个时代的过来人,才会把这些名字还原为一个个血肉滚烫的生命。但我真想把他们连同那个时代一起忘怀。对于他们,遗忘或许是最好的方式,让一切成为过去,但我还是颤抖地记下了这样几个名字——

阎海,当年的挖掘队队长。有人说他像一头闷声不响的驴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丝毫预感,依然埋头干活。那天,工地上又刮起了大风,还有车辆来回经过时扬起的尘土,在弥漫的灰尘中,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影。一辆汽车在倒车时,将阎海撞倒了。几个战友赶紧冲过来,想把他扶起来,但已经扶不起来了,也看不出伤在哪里。战友们准备送他去抢救时,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他一边吃力地呼吸,一边在身上摸索着,他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一点钱,抖抖索索地交给身边的战友,这是他最后一次交的党费。你也许觉得,这是电影里时常出现的情节,或是我矫情的虚构,然而,我只能以最诚实的方式记录下那个时代的真实,这的的确确就是在龙羊峡发生的最真实的一幕。很多那个时代的过来人,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这黄土风沙中的一幕,而这又是他的妻子最不愿意想起的一幕。他牺牲时,年轻的妻子一头扑在丈夫身上,哭着喊:“你一扔就扔下了三辈人啊!”

那哀哭声,在龙羊峡无边的黑暗中一直断断续续地传来,很多人在半夜里都会被女人的哭声惊醒。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女人渐渐哭得意识不清,她的精神失常了。一直到现在,她都不能见到丈夫的任何照片和遗物,更不愿走进葫芦峪,她丈夫的墓地。这是一个最想把阎海烈士遗忘的人,只要谁提起她丈夫,这可怜的女人就会凄惨地发作……

弥芳玲,年轻美丽的生命在二十二岁时猝然终止。很多龙羊峡人还记得这姑娘长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一对可爱的小酒窝。那是在1985年秋天,当时她正在工地上埋头干活,她干什么总是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她没有注意到,一直悬在她头上的那道阴影,一只吊在空中的水泥罐。这其实没有什么,就像一些沉重的吊臂也经常悬在我们头上,我们也不会太在意。然而,这道笼罩她的阴影成了一道致命的阴影。水泥罐突然出现了故障,她根本就没来得及反应,所有人都没有反应,顷刻间,几吨重的混凝土像天塌下来了一般,砸在了她身上。从概率上来看,她只是偶然被砸中的一个,属于“万一”。而厄运和灾难又总是在偶然和万一中发生,这样一想,反而又是一件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了。那个惨哪!过于悲惨的事情,让许多过来人不忍回忆,她的血肉永远留在了大坝的混凝土中,没有谁能够清理干净,能够清理的是她寥寥无几的遗物。她哥哥在清理妹妹的遗物时,看到最多的是妹妹给母亲的汇款单。这样一个孝顺女儿,就这样撒手走了,一个母亲的精神崩溃了。这可怜的母亲,一直没有从三十多年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现在看来,那很多的不幸,其实都是工伤死亡事故。但那个时代的人很少往这上面想,哪怕最普通的人也有更高尚的想法:他们不是事故的死难者,而是牺牲的烈士。

还有一个说起来更可怜也更坚忍的女人,孟朝云。她现在还住在龙羊峡一间寒碜的小屋子里。拉开布帘,就像走进一个地窖。哪怕在夏天,这屋子也显得异常昏暗、寒凉。看着眼前这样一个瘦弱的、头发花白的女人,她的眼窝几乎凹陷下去。谁又知道,这是一位烈士的遗孀,也是一位烈士的母亲。丈夫牺牲时,大儿子十二岁,小儿子才四岁。她不是这里的职工,只是跟着丈夫来这里的家属。那时她还年轻,对这个地方也是充满了憧憬,以为从此就能跟着丈夫过上好日子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悲惨的人生。她都不知道丈夫死了她该怎么活下去。当时她只有一个念头,死,一死百了。但当她看到眼前两个瞪着眼睛望着她的孩子时,她抹掉了眼泪,转身就去给儿子做饭了。她知道,为了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她不想活也得活啊。十几年过去了,大儿子终于长大了,像他爹一样,是一条壮壮实实的汉子,上了工地。她也感到自己终于又有了个盼头了,然而灾难又一次降临,大儿子也像他父亲一样牺牲了。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一门双烈,这双重的灾难和不幸全都降临在一个庸常女人的身上。命运如此残酷,她到底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承受?

她依然没有倒下,她的精神一直没有崩溃。她再次咬着牙活过来了,但一直到现在都活得异常艰难。在一间转身都困难的狭小客厅里,只有一台老旧的电视机陪伴她的孤寂。地上,是她刚从山上挖回来的一袋蕨菜,她准备用盐腌了,做下饭的咸菜。一只旧沙发的边上,还有一堆别人给她的羊毛,大山里风湿太重了,她准备给自己织一条羊毛褥子。这是个能干的女人,什么都能干,却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当年,她是随迁的家属,半边户。现在老了,没有退休工资,每月只有三百多块钱的低保。这点钱,她要吃饭,还要吃药,她心脏一直不好,上了这岁数,身体日渐萎缩,不是这里出点毛病,就是那里又有什么病痛。她也不想给儿子媳妇增添负担。现在,她小儿子结婚成家了,有了孙子了,但儿媳妇和她一样,还是个半边户。她要靠自己的力气来活着,活一天是一天。在她的窗台上,还养着一盆盆小花,不知道是什么花,花儿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一个悲惨的女人,一种清贫的生活,一点儿花卉点缀,哪怕是长了刺的花,也让人多少感到了一点温馨。一问,才知道,她养花不是为了给自己看,而是拿到门口去卖,一盆花能卖五六块钱,这对她拮据的生活多少也是点儿补贴。闲话间,她站起身,又给这花浇了一点儿水。

看着她佝偻着身子浇水的姿态,是那样平静和淡定,干涸的眼眶里没有一丝泪痕,脸上也没有什么悲戚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女人经历过丧夫丧子的大痛。瞬间,我忽然觉得,这是我在黄河上游看到的一个更真实的母亲形象。

牺牲的不只是那些献出了年轻生命的烈士,还有那些依然活着的人。由于常年在高寒缺氧的地方工作,这里很多人都有高血压、心脏病和风湿。有一年,水电四局对职工的基本情况进行调查时发现,全局职工平均寿命只有五十九岁。这是一个残酷的数字,甚至比葫芦峪那些烈士的数字还要残酷,他们几乎都在以牺牲的方式奉献着自己的生命。

又一次走向黄河。或许,只有通过河流,人类才能接近生命的真相。

站在这里,只要把眼光稍稍放远一点,就能看见另外一个地方,大峡谷里那座银灰色的水利枢纽,但我没有再往前走。它的存在,对于我是外在的,我不可能进入它复杂的内部。我也只能从外部感受它的辉煌和崇高,事实上也只有这样的汉语词汇才足以来形容它。一切的真实就是如此,它绝对不会出现在虚构的事物中。当崇高变成一种真实,或许才能发现这辉煌背后的另一种真实,沉重与苦难。在中国,苦难与辉煌从来就不是悖论,而是互为因果。为了这样一个结果,那些长眠于此地的人,守望在此地的人,还有从这里离去的人,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完成了一次伟大的创造。

它创造了许多的中国之最,其拦河大坝之高,库容量之大,湖面之广,单机容量之大,地质条件之复杂,海拔之高,各种测试仪器的种类和规模之多,还有施工条件之艰苦等,均居全国水电站之首。但这个工程的进展一直不顺利,一个最令人担心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出现了。这里虽是峡谷,但峡谷河床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坚固,坝址有十条大断层,这样一道巨大的大坝压在断层上面,还有被拦截的巨大水量,每一条断层都是巨大的隐患。在大坝建造的过程中,拦河坝基础处理难度之大,水库滑坡之严重,让建设者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严峻挑战。

事实上,从龙羊峡工程于1986年下闸蓄水运行,就让很多人不放心。人们觉得,在龙羊峡建一座大型水利枢纽,从一开始也许就是一个错误。龙羊峡工程也引起了国际水利专家的高度关注。1987年,来自世界各国的水电专家、学者专程赶到龙羊峡,他们想要看看中国人又创造了怎样的奇迹!在这里,他们以英语、法语、德语、日语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叹,也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们的担心。然而,龙羊峡水电站运行了十三年多之后,这一个悬念终于有了答案,一份正式的工程竣工验收安全鉴定报告终于在青海西宁定稿,最终结论为:“龙羊峡水电站自1986年下闸蓄水运行至今已十三年多,经历了三次较高水位、三次三级左右的水库诱发地震活动期和两次里氏4.0级以上的构造地震影响,总的来说近坝库岸、大坝和两岸坝肩岩体、引水系统和发电厂房等工作状况正常。龙羊峡水电站工程总体是安全的,各建筑物工作状态未见明显异常,已具备进行竣工验收的条件,存在问题需在运行中不断解决,以利于工程的安全运行。验收委员会对工程质量做出总评价,认为龙羊峡水电站工程总体来看,大坝径向和切向变位绝对值较小,基础和深部断层变位较小,坝体防渗效果好,大坝和基础工作状态正常;主坝及基础处理整体质量合格,断层带高压固结灌浆后变形模量满足要求;设计技术方案合理、可靠,满足规范要求。”

我在此真诚祝愿,这个结论真的能够成为一个最终的结论。

如果单纯从发电量来看,龙羊峡水电站的总装机容量仅为128万千瓦,这个数字比接下来开工的许多水电站小多了。除发电外,它还有防洪、灌溉、养殖等综合效益,这也是一座大型水利枢纽工程的题中之义,概莫能外。我特别注意到,这一工程通过调节水量,可以使下游段陆续建成的刘家峡、盐锅峡、八盘峡、青铜峡四大水电站每年净增发电量六亿多千瓦时,尤其是增加了龙羊峡以下青、甘、宁、内蒙古四省区农田灌溉面积一千七百万亩,净增城市工业用水四亿七千万立方米,更能有效地控制下游段洪水和凌汛灾害的威胁。——这也是人类对一座水利枢纽工程的完美设计意图。唯愿人类在付出了热血、生命等巨大的代价之后,它能按照人类的思路运行。

在我离去之前,太阳的光芒已把人类的这一杰作调到了最高的亮度。或许是它的光芒过于炫目,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没有真正看清它。

三 刘家峡:历史备忘录

河流总是那样变幻莫测,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惊人举动。当黄河从龙羊峡流到刘家峡,一条东去的大河好像突然后悔了,在这里发生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大回转,又猛然折回头向西流去,重新奔向上游峡谷。九曲黄河,这是最惊险的一曲。大自然总是在制造这种让人类出乎意料又猝不及防的情节,而黄河倒流,也成了刘家峡的一道绝美的奇观。

但这绝美的奇观我暂时还看不见,恰好赶上了一场大雾,把我想看到的一切笼罩了。雾中的喧哗像潮水一样汹涌,但含义不明,不知这喧哗是来自黄河,还是水电站,抑或是这大雾本身?这样的雾,没有任何寓意,只是我恰好赶上的一个真实的天气。在峡谷里,尤其是在水汽充盈的夏季,雾是很容易生成的。只能等待,等待风把晨雾吹散,或在阳光下蒸发。我一点也不着急,一个放浪于江湖的闲人,有的是时间,那雾中的一切可以被遮蔽,但不会消失,该出现的必然会出现。我甚至还感到有些庆幸,在我抵达一些坚固的事物之前,先能体验到一种柔软的感觉,这是很有必要的。

也就半个来小时吧,浓密的大雾便开始消散,刘家峡开始露出它峥嵘的面目。刘家峡自然是一道峡谷。黄河流到这里,依然保持着河源段的清澈,但这看似柔软绵长的水流,却像一把不动声色的锋刃,把青海、甘肃的深厚的山塬生生地切出一条又深又窄的峡谷,从青海的龙羊峡、积石峡到甘肃刘家峡,最窄处,从谷底望上去,只见颤颤悠悠的一线天。一路上看着这样的大峡谷,我的眼睛感觉有些累。

刘家峡也曾是一个百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洪水冲走的小山村。谁也没想到,在一场致命的洪水席卷而来之前,它却以另一种方式——建水电站——终结了自己的历史。

但一开始,这座水电站到底选址在哪里,还没有明确的思路。就在毛泽东考察黄河后不久,从1952年秋天至1953年开春,由北京水力发电建设总局和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组成了贵德、宁夏联合勘查队,对龙羊峡至青铜峡的上游峡谷河段进行勘查,而刘家峡只是他们勘查的一个点。那时黄河上游的峡谷里人烟稀少,荒凉河谷里时常还有狼群出没。年轻的勘查队员在峡谷里搭起了帐篷,点燃了篝火,借用当年的话语或许更能还原当年的情景和那一代人的心境:“他们渡急流、战恶浪,攀登悬崖峭壁,敲遍每一块岩石,考察每一段河床,在刀劈斧削似的峡谷里,在汹涌湍急的黄河上……选定了征服黄河的新战场。”这个新战场就是刘家峡。但事实上,这时还没有最后定夺,还得等待更权威的专家们到来。而当时最权威的专家,无疑就是苏联专家。1954年春天,一支有苏联专家参加、由一百二十多人组成的黄河勘查队,对黄河干支流又进行了一次自下而上大规模的勘查。两次勘查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在坝址比较座谈会上,苏联专家发话了:“兰州附近能满足综合开发任务的最好坝址就是刘家峡。”那时候,苏联老大哥说话是作数的,基本上就一锤定音了。

对于一个还很年轻的共和国,接手的是一个历经战乱、积贫积弱的烂摊子,在当年,要建一座刘家峡工程,丝毫不亚于后来建一座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这是一项举全国之力的国家工程,也是共和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全国人大审议决定的大型水利枢纽工程。

1955年7月,在第一届全国人大第二次会议上,周恩来总理特意邀请了参加会议的部分专家代表来西花厅,周恩来没有做任何指示,而是向专家们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水库建成后蓄水量是多少?会淹没多少亩农田?从上游挟带下来的泥沙量是多少?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其实就是在黄河上游修建水利工程的一系列关键性问题,也是一直到现在仍然让人们最揪心的问题。周恩来以思维缜密而著称,他显然是担心人们过分地陶醉于这个工程,还有那种急于求成的心态。对自己提出的问题,周恩来也并不急于得到答案,而是一再恳请专家们深思熟虑,该想到的,都要想到,不但要想到好的方面,还要想到最坏的结果。

历史的事实也是如此,在全国人大审议通过后,刘家峡工程并没有急于上马,而是在冷静地等待。这里面也许有经济上的原因,但无疑还有许多需要深思熟虑、未雨绸缪的论证。这反复的勘测、比较、权衡和等待,也表明了在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国人对修建一座大型水利枢纽工程的冷静、理智和审慎。如果不是“大跃进”时代来临,或许它还将等待一段时日……

那是一个早已从日历上撕掉了的日子,但也有不少有心人保存了这张日历。1958年9月27日,在新中国第九个国庆日即将来临之际,刘家峡工程在一声声闷雷般的爆破声中开工了。

事实上,我接下来要叙述的一个个大型水利工程,也几乎都是在那年头上马的。

刘家峡工程的主力军也是中国水利水电第四工程局。在他们的老档案里,还保存着那个时代的黑白影像资料。揭开这尘封的档案,便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中华民族也是一个很容易引燃自己激情的民族。而在那个时代,水利工程绝不是单纯的水利工程,政治色彩非常强烈,比江河狂澜更汹涌的是人类狂热的激情,“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伴随着狂热催生的狂想,很多水利工程几乎都是在激情驱使下仓促上马,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应该说,刘家峡工程也是当年“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大型水利工程之一。在大型施工机械设备寥寥无几的情况下,来自全国各地水电战线的工人,同当地的回、汉、东乡、撒拉等民族的数万民工一道,“英勇地向凶猛的黄河展开搏斗”,按照打隧洞、截流、挖基坑、筑大坝、装机组几个阶段,“一个战役一个战役地集中力量打歼灭战”。——这里,我引用的都是那个时代的主流话语,为的是真实地保存当年的话语情境。

通过半个多世纪前的影像回放,尽管岁月的色彩早已变成了黑白,但依然可以逼真地看到,从峡谷到山顶,旗帜是必然要出现的,一张张请战书、挑战书和决心书也是必然要出现的,有的决心书是咬破了指头蘸着血写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神色坚毅,炸山头,平道路,凿岩石,堵河流,黄河两岸硝烟滚滚,数里长峡炮声隆隆。在这沉寂了千万年的峡谷里,人类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殊死搏斗。除了烈性炸药在大峡谷里日夜回荡的爆破声,几乎所有土石方全靠人类的血肉之躯来完成。而最艰险的工程是在峡谷激流中拦河筑坝,难度巨大,工程量巨大。当镜头被放大到整个工地,只见像蚂蚁一样的人,挑的挑,抬的抬,背的背,还有一辆辆来回穿梭的独轮车,而这种运载土石的独轮车在当时就算是大工具了。

陈毅元帅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千百万农民用独轮车推出了一个新中国。其实,新中国前三十年的水利工程,也是千百万农民用独轮车推出来的。

很快,人类最严峻的考验就来临了。大西北的冬天来得很早,国庆一过,天气就变得异常寒冷,而天气变化又非常突然,一夜大风,哗啦啦的,气温陡降十几度,哗啦啦的不是风,是冰凌。当地人说,搅天凌了。连那猎猎飘扬的旗帜也结冰了,僵硬得连风也吹不动。然而,这又正是施工的最好季节,若是天气温暖,黄河水涨,就难以施工了。在寒风和冰雪中,很多人都是光着膀子、打着赤膊干活。那赤裸的身体只有冰雪裹着,当鹅毛大雪落在身上,眨眼就被浑身的热汗和热气融化了。然而,人类可以扛住冰雪,却扛不住饥饿。就在一场“大跃进”被人类推至登峰造极时,三年“困难时期”已接踵而至。无论你怎样热情高涨,这都是一个越不过的坎儿。一个老人说,刚开工时,他们还能敞开肚皮吃,后来,他们吃的是又干又硬的玉米窝窝头就大咸菜。再后来,连窝窝头也吃不上了,一餐只能喝半碗玉米糊糊。人是铁,饭是钢。当民工们连肚子也吃不饱了,就只能靠一股狂热的劲头来撑着了,但有很多人撑不住,一块石头刚上肩,就扑通一声栽倒在烂泥坑里了,哪怕倒下了,身躯还硬挺着,挣扎着想要从烂泥坑里重新站起来……

实话实说,看了这样的景象,我没有什么激情燃烧的感觉,只感到浑身发冷,无法控制住我的颤抖。我高度近视的双眼,已越来越模糊了。我只能诚实地说,那是一个我看不清楚的时代。

要了解那段岁月,必须追踪那一段历史的见证者。然而,在时隔半个多世纪后,这样的追踪已是一件非常渺茫的事。那一代人,有的已经辞世,有的早已不知去向,活着的,也该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如今已八十多岁的王进先老人,就是刘家峡当年的建设者之一。他不是民工,而是水电四局的一名正式职工。从1952年参加工作以来,直到1983年退休,他转战于全国各地的水利工地上,从北京官厅水库到三门峡、刘家峡、石泉、安康,一个工地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而转战、奋战,对于他们那一代人,从来就不是过时的词语;每一个岗位,对于他们,都是战斗岗位。说到他,刘家峡的老一辈人中几乎无人不知。1956年他从北京官厅水库转战到黄河三门峡。在三门峡,他曾脱口说出这样一句誓言:“三门峡工程不建成,不娶老婆不回家!”

刘家峡工程开工后,他又从三门峡转战到刘家峡。他是钻工,他带领的钻工小组在开掘最艰险的隧道工程时,掘进速度一直遥遥领先。苦和累是不用说的,苦和累甚至是他们早已习惯了的一种生活,让他们犯难的还是一些技术上的难关。一天,他们负责打炮眼,当一排炮眼打成后,水源突然断了。没有水,有的钻杆被卡在孔里,无论你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来。眼看着就要按时放炮崩岩了,王进先和钻工们急中生智,他们双膝跪下,用手指扒开炮眼里的石碴儿,用嘴啜饮泥坑里的浑浊的积水,再一口一口地喷在风钻的进水眼里。就这样,吐一口,转几圈,终于拔出了被卡住的钻杆。这事很快就在工地上传开了,后来只要钻杆被卡在孔里,兄弟班组就按王进先他们的方法干,从此解决了施工过程中一道常见的难题。王进先还因此被评上了工人工程师。1959年,作为全国劳模,王进先在北京参加了全国群英会,受到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央领导的接见。可惜,那张珍贵的大合影他没能保存下来。他一生获得过的荣誉证书和奖章,多得要用箱子来装。但更让一个老人怀念并珍藏的还是一幅幅褪色发黄的老照片。他慢慢抚平一张看上去还算清晰的老照片,指着一张工人背石头和清理基面的相片说:“现在的开挖设备很先进,原来全是手工作业,人拉背扛,工作条件很差,我们都是没条件创造条件上,吃苦劲头可大了……”

王进先是这老照片中的一个影子,无疑也是那一代水利人的一个缩影。退休之后,老人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大好,百病缠身,很多都是久治不愈的旧伤。这病,也是水利人的职业病,尤其是严重的风湿,让他两腿僵硬,步履蹒跚。这难以忍受的疼痛与苦难,差不多折磨了他的后半生。当豪情不再,悲从心起。对于他们,回忆更是一种揪心的痛。我不止一次,在这一代老人们干涸的眼眶里,看到浑浊的泪光闪烁,而我的眼睛又一次模糊了。

如今,这些老一辈,大都处于被遗忘的状态,没有谁把他们的名字刻在石头上,他们也从来没有这样虚幻的念头。能够活到现在,安享晚年,他们就已经实实在在地满足了。

每遇到这样一个老人,我都在心中虔诚地祈求他们多活几年。

在刘家峡工程开工整整两年之后,到了一个最关键的节点:大河截流。

刘家峡人特意把这个节点选在1960年元旦。这个一元复始的日子,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的,在零下十多度的严寒之下,黄河已是冰冻三尺。这对人类是严峻考验,但对大河截流却是一个好日子,在这样的冰凌之下,似乎更容易把一条处于半僵死状态的大河拦腰截断。截流工程非常顺利,人类又一次创造了奇迹。这奔涌了亿万年的黄河,第一次被人类成功地实施了截流。但此时大功尚未告成,截流之后便是大坝混凝土浇筑,而且必须抢在凌汛到来之前将整个大坝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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