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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9 13:4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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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海泉

出版社:武汉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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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诊所的私密档案

心理诊所的私密档案试读:

自序

物质生活的提高使人们对精神有了更高层次的追求,希望人生完美、生活幸福的心理需求空前迫切,这就促使个体对内心世界有一个透析似的觉察和探索,目的是发掘自身痛苦的原因,进而找到最终的解决办法。执业过程很容易联想到在菩提树下打坐沉思的佛祖释迦牟尼,其实他早已揭示了人类苦痛的原因,可惜的是遁入佛门的人还是少数,芸芸众生依旧沿袭着前人步履的惯性,在欲望的诱惑下继续承受着不该承受的痛苦,紧皱眉头不知所终。

有些人执拗得迷失了方向,却埋怨同行的人不肯提携,他们会把责任全盘推给身边的人,怨天尤人愤愤难平。他们或怨天不公或自愧弗如,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不该消耗的地方;很少有人能坐在迷途的沙丘之上仰望星空,去寻找指路的北斗,去反思后整装上路。

在执业的日日夜夜里,接触了形形色色的来访者,本应阳光向上的他们被问题困扰着,焦虑郁闷度日如年。当我像剥洋葱一样,把所谓的问题渐渐剥离成一个“核”的时候,他们竟然认为事情远远不是这样简单(其实他们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固执和幼稚)。可问题就这么简单,你只要换一个观察的角度,一定是一个新的世界。问题的关键是你执迷于这个管状的视野,以管窥豹或一叶障目,躲在阴影里不承认阳光的存在,走不出自己给自己设置的樊篱,虽然也曾苦苦寻觅,但却走不出自己心灵的迷宫。

曾经与一位资深心理大师讨论过心理咨询这个行当,好像当时就出现了观点上的分歧。我一直肯定“效果论”地位,即“方法不论出处,能解决问题就好”,所谓的清规戒律也是人定的,而人是变化的人,既然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条件下也会有不同的感受,那么这些所谓的清规戒律一定也不是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正所谓只有变化是永恒的。其实这有悖于咨询行当的规矩,但我坚信只要勇于探索,就能找到一条相对的捷径。于是我像一位遮面夜行的侠客,艰辛而执著,希望早日找到隐身于某处的《葵花宝典》。

前人的经验值得借鉴,我也感谢“早起”的大师们给了我一盏引路的明灯,但我相信明天的来访者不一定就是今天的他,于是我也不会以今天的结论去定义未知。庆幸的是,跟随着由自己和来访者酝酿而成的感觉一直蹒跚地走着,却提前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写作的中间,曾数次推翻手稿——我形容创作的过程像看一出戏,在戏未落幕之前,你永远不敢画句号。我用小说的笔法去叙述这些过往的事和过往的人,希望读者在轻松阅读的同时去思考和反省。

路在脚下,如何选择方向和行程,靠自己。贾海泉2012年5月

档案一 失足少女

小薇是通过预约电话找到我的。电话中听出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语调轻柔、略带抑郁。一般情况下,我会提前了解一下对方咨询的内容和需要解决的问题等。小薇犹豫了片刻,说:“还是到您的咨询室再说吧。”根据经验判断,这类咨客要么是对咨询师不够信任,要么就是其所遇到的问题复杂,需要长谈。

过了一会,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若不细听很难发觉。我打开房门,一个妆饰时髦但略显俗气的女孩出现在面前。女孩头戴一顶很大的黄色针织帽,一件大红外套裹着她略微发胖的身子;浓密而蓬松的头发遮挡着半边脸,让人很难看清她的真实模样。

落座后,我简单介绍了心理咨询的内容和程序后,便等待对方发言。可是,小薇一言不发,好像不是来咨询问题,而是来静坐示威的。于是我决定直接切入正题。“你可能遇到了很大的困惑,也可能遭受到了很深的伤害;也许你对生活丧失了信心,有很多委屈但无处申诉;你也曾尝试着挣扎但无济于事……你有些绝望了,对吗?但是我想告诉你,既然你能主动走进咨询室,说明你还是一个勇敢的女孩。我尊重有希望和梦想的人,有什么话你可以对我说,因为这里是最安全——也是你最应该信赖的地方。我将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你,好吗?”

开场白有点空洞,似乎适用于走进咨询室的任何咨客,但我对语气的把握还是挺自信的,相信这些话能触动她的内心。

我把水杯往前推了推,意思是“该你了”。

小薇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我是一个无可救药也不可原谅的人。我觉得没有任何脸面活在世上。我之所以来见你是想弄明白一些事情。至于最终的选择,我是不会改变的。”小薇终于开了口,也慢慢抬起了头,但还是不愿意正视我的眼睛,若有所思自言自语。“我身上有太多的罪过,估计上帝也不会原谅我。我祸害了太多的人,虽然那些人也罪有应得。可是我还年轻,还有资本和理由去享受生命。我也有爱,也知道被爱的感觉非常美好。但是我实在不敢面对——越是美好的事情我越是不敢面对——因为我觉得我不配。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在我听来,这诉说不着边际,就像我看小说一下翻到了中间部分。我云里雾里地听着,努力调整思路以跟上节奏。“老师,您说社会上怎么有那么多坏人?他们怎么那样禽兽不如?他们怎么可以随时随地毫无来由就甩掉女人?这世界上还有王法公道吗!”女孩的声音陡然增高,我下意识后倾了下身子。“这些不讲良心的男人!”此时,诉说已演变成控诉。女孩猛然站了起来,手里的空纸杯已被她攥成了一个纸团。我这时才总算看清了女孩的脸:厚厚的脂粉掩盖不住底色的苍白,眼睛很大但空洞无神……情绪的失控已使她的脸扭曲变形。

就在此时,女孩忽然像变了一个人,狠狠地扔掉手里的纸团,迅速脱下大红外套,拢了拢蓬松的长发,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老师,我不难看吧?我像个罪人吗?我相信您,您能对我说实话吗?”说完,女孩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老师,您不会也是一个骗子吧?”

现在紧张的人是我——手心竟然有了汗水。“镇定,要镇定,不要在咨客面前失态。”我一遍遍告诫自己。镇定是有威慑力的,这是心理战的第一次交锋,如果败下阵来,就等于失了先手。

果然,我的镇定发挥了效应——女孩停止狂笑,渐渐恢复了平静。“继续,请继续说下去。”我镇定地对她摊了摊手,并示意她坐下。女孩乖乖地坐回到藤椅上。“对不起,老师。刚才我失态了。”女孩重新低下头。

我忽然有点后怕:这种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患者,只要痛处一被触及,便易失去理智,很可能无法控制行为。工作尚未开始,她就出现了如此激烈的反应,如果再往深处挖掘,后果可想而知。我只能先稳定她的情绪,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小薇,你能来咨询室就是对我的信任。我很愿意在能力范围内为你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但需要你的配合。我们一起努力面对困难。人生并非一帆风顺,谁都会遭遇挫折和困惑,关键是要勇敢面对。只有自己站直了,别人的搀扶才有意义。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小薇慢慢转过头,注视着旁边茶几上花瓶中那朵盛开的小花。“我的经历非同一般,您就权当听我给您讲一个离奇的故事吧。如果写成小说,肯定能吸引眼球的。”小薇惨淡地笑了笑。

我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盒纸巾,抽出一张放在她的手边。“我愿意当故事的第一个听众。如果心情需要,你不必刻意控制情绪,想哭就哭,想骂就骂,但事先最好回答我几个基本问题,好吗?”“老师,您问吧,我会尽量回答您的。”“你多大了?居住在哪里?什么学历?家里兄弟姐妹几个?上学还是工作?家庭情况怎样?”“我的名字您知道了,22岁,家是新集乡的,初中毕业,还有一个姐姐。我现在还没有工作,谈着一个对象,情况很糟。”小薇回答问题时,思路很清晰,是一个正常的姑娘。看着她疲惫的脸,我想她的故事一定跌宕曲折。“你想解决什么问题呢?刚才你有些激动,希望你现在把你的问题讲出来。”“我就是感觉害怕,害怕独自一人在家,害怕黑夜,害怕男人身上的味道。”小薇颤抖着,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遮住眼睛的刘海儿被粘在额头上。“我真的很害怕!只要独处,就浑身出汗,禁不住哆嗦。”小薇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当你害怕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你能听到有人在说话吗?或者是感觉到身上有被触摸的感觉?”“有!我看到一个人,一个秃头的男人站在那里,脸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轮廓。”“你仔细看看他,穿什么衣服?五官怎样?会说话吗?”“上身光着,看不清五官,从来不说话。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他又来了!”小薇的身体再一次剧烈颤抖起来,眼睛盯着窗外,声音忽然提高,最后干脆喊了起来,就好像真的有个秃头男人从窗外跳了进来。她的情绪再一次失控。就这么简短的几句话,又引发了她这样剧烈的反应。“救救我吧!医生!他又要祸害我了!快把他打出去!”小薇猛然双膝跪地,抓住我的双手,把头深深地埋在我的两膝中间,身体剧烈抖动着。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反应如此剧烈的咨客,有点措手不及了。“小薇,我知道你害怕,但这里不是你想象的那个地方。这里是非常安全的咨询室,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请不要害怕。事情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喝口水,冷静一下。”

我把一只新的纸杯递到她手里,顺手把她扶到了对面的藤椅上,等她慢慢恢复平静。我必须另辟蹊径,绕开敏感的话题。“小薇,你看上去蛮漂亮的,很像电影演员陈红——就是陈凯歌的老婆,在《大明宫词》中饰演太平公主的那个。”

小薇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扑哧笑了出来。“是吗?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电影明星,但没有人说我长得像陈红。我一直很喜欢陈红,她很大气,有一种公主范儿。您说我像陈红?是哄我高兴吧?”

这是我屡试不败的一招。听到这样的赞美,女人一般都会放弃伪装和抵抗。我决定乘胜追击。“小薇的姐姐也很漂亮吧?你能谈谈你的童年吗?童年总是能给我们留下美好回忆的。”“老师,别人的童年都是幸福快乐值得回忆的,但我不愿意也不敢再去回忆我的童年,不说好吗?”小薇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像是在哀求。

先接纳认同吧,也许顺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好的,那我们就随便说点什么吧。你是怎么到了这个城市?打工的日子很辛苦吧?”“我初中毕业后跟同学来市里打工,起初在一家纺织厂,干了两个多月吧,感到很累,挣钱又不多,就想换一份工作。在一位朋友的介绍下,我去了一家服装店当促销员,开始还得培训,还得试用,两个月下来几乎没有领到钱。那时候几乎身无分文了,我又不好意思问家里要,于是又合计着再换工作。就这样工作换来换去的,也没挣到多少钱。”小薇两只手不停揉搓着那块半湿的纸巾。“有一天,老乡点点来找我玩,说是有挣钱的工作,问我做不做。我问她是什么工作,她说就是在饭店里给客人端茶倒酒,每个月有几千元的收入,很轻松也挺有意思,于是我几乎没有犹豫就跟着点点去了。”

顿了顿,她又接着讲,“那是一家很偏僻的酒店,十多个雅间。刚去的时候,老板还面试了一下,说可以留下后,就领着我到处转了转。老板很大方,一开始就给了我500元钱,说让我先用着。我当时很感激他。第一天晚上上班,我跟着一位大姐在一个雅间里服务,里面有七八个客人。吃到中途时,有一位胳膊上文着凤头的客人让我坐在他身边。我当时还很高兴,以为能坐下休息一会了。没想到凤头让我陪那几位客人喝酒,从小到大我没有沾过酒,我就拒绝。没想到凤头一下子变了脸,端起酒杯就往我的嘴里灌。我没有一点准备,呛得差点背过气去。”说到这里,小薇的身体又开始微微颤抖,哭着说,“我恨死这个坏蛋了!”

咨询室里除了小薇沉闷的低泣,就是钟表的滴答声。接下去的故事其实不用细想,我也能猜出个大概来:无数失足的少女几乎是按照一个模式滑向了深渊。

我没再劝阻她哭,任由她触碰自己的心底痛楚,但还好她情绪没有失控。其实触及痛楚的哭是咨客最好的宣泄方式,这类似处理肌肉创面的外科手术,割开皮肉疼,挖出腐败的组织也疼,但是只有经历这个痛苦的过程,才能让受感染的肌肤康复。“后来呢?”我问。“后来我喝醉了。点点说过,陪客人喝酒可以赚很多小费,醉酒没啥大不了,实在不行就吐出来,睡一觉就过去了。于是我并没有过多地挣扎,后来好像还主动喝了很多啤酒……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家宾馆的房间里,外间有几个人在打牌。我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才知道我睡了一天一夜。我想坐起来喝点水,可是浑身疼得厉害,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女孩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讲这段经历的时候,小薇竟然出奇地平静,平静得有点瘆人。她抬头冲着我笑了笑,“你是不是看不起这样的人?”

我回答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估计当时你就是一意抗拒喝酒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已经到了那个地步,结局很难预料,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就是韩信,不也受过胯下之辱吗?这只是一时一事,谁也保不齐有双膝跪地的时候。”“嗯,老师,您说这话我爱听,其实我们也不容易,大多是迫不得已。那您还愿意听下去吗?”“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嗯,那我就说吧……”她又停顿了一会儿,似乎不太愿意回忆,又似乎是在下决心要不要说出口。“那次,凤头给了我500元,让我在宾馆里休息了两天。我回到饭店后,老板对我的‘失踪’不以为然,说适应就好了。点点开导我说,她是过来人,刚开始她也这样,慢慢想通就好了。我木木地听着点点的话,感觉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在那之前我绝对不是这么想的。我随波逐流了。”小薇喝了一口水,抬头看了看我。

我有点木讷地转着手上的水笔,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从那以后,凤头每周几乎都带我出去过一夜,也给了我不少钱。我似乎习惯了这种生活。就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月,有一天晚上凤头带我去了邻县,在一个很大的酒店里住了下来。晚上跟五六个人在房间里喝酒打牌。到下半夜时,其中一个留长发的年轻人就提议来点粉儿精神精神,他们几个人围着茶几用吸管很惬意地吸着。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当时很害怕,就说去床上休息。凤头让我也尝尝,我本想拒绝他,可竟然半推半就喝下了掺有白粉的半瓶矿泉水。不一会我就感到整个房间在旋转,自己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第二天醒来后,我感到全身酸麻,像是万根钢针刺骨。我在床上翻滚着,骂着……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除了咒骂还能做什么。”

小薇两眼放火,像是在寻找凤头。我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原来女孩的眼睛也会这样恐怖。我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身子,作出防卫的姿势,好像她随时都可能对我发起进攻。“当时我根本站不起来了,浑身难受,像有无数只老鼠咬我。”这次,她体若筛糠地蜷缩在藤椅里,紧闭着眼睛,双手撕扯着浓密的头发,表情越发狰狞恐怖,嘴里低声恶毒地咒骂着。

她的情绪再一次失控。我连忙站起来,走到她的侧面,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冷静,请你冷静。过去了,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坐在我的咨询室里。”我一边轻轻怕打着她的肩膀,一边示意她冷静。她再次转过身子抱着我的双腿,失声痛哭……

冷静应对失控场面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必备的素质。我也接待过几例应激障碍的患者,但是像小薇这样在短时间内反复出现歇斯底里状况的咨客还是第一个。于是我在思忖,这个案例是否超出了心理咨询的范畴,是否转诊精神科处理?但根据我的经验判断,她还未发展到那个程度,再者说,武断地给一个咨客扣上精神病的帽子也是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没有放弃的理由。

墙上的石英钟忠实地记录着时间,两个小时已经过去,在这段感觉漫长的时间里,我没有照猫画虎地收集资料,而是聆听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此时此刻,我像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听众,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你能把心里话说出来,就证明你具备了克服困难的勇气。你的故事可能还远远没有结束,我也愿意一直听下去。”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谢谢您听我说了这些,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轻松过了。”她很配合地站了起来,整理着自己有些凌乱的衣服。“回忆过去并不轻松,希望你好好休息,有时间再来。”我目送小薇走下楼梯,才感觉自己很疲惫,像刚刚跑完一个半程马拉松。我打开电脑准备记录,可是我好像还没有从刚才的故事中缓过神来,竟然不知道该记录些什么,又有什么可以记录的,索性作罢。我干脆换上球鞋,抱着篮球到了后面的球场上,独自一口气跑了15个三步上篮,直到气喘吁吁再也无力起身。

三天后,小薇再次来电约谈,听声音有点迫不及待。

这次小薇穿一件黄色的收身外套,白色的筒裤,头发披散着但打理得很顺溜,脸上有了些许红晕,但眼圈依旧发暗,不知是化妆过浓还是依旧失眠。“你这次看上去更漂亮,精神也好了。自己感觉怎样?”“上次从这里出去后,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感觉很轻松很高兴,但晚上还是失眠,还是做噩梦,一旦自己一个人在家还会害怕得要命。”“好的,希望你能继续自我挖掘。我感觉你已经看到了希望。”“我看了合同,里面说不能遗漏内容,必须如实地反映情况,那我就继续讲。我在一家小门诊所待了5天,大夫说我感冒了,原因是一直高烧不退,一直打点滴,但我很清楚这根本不是感冒,应该是吸毒后的反应,但又不敢和大夫说,也不敢擅自回家,害怕会死在半路上。凤头那晚临走时给我甩下一沓钱后就不知去向。我一直坚持到第五天,感觉身体恢复了,才动身回到这里,在一个朋友那里暂住下来,我誓死不回那家饭店了。点点一直打电话找我,我也没再理她。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愿意出门,害怕见人,尤其害怕见到‘熟人’,但这样毕竟不是长法,于是就去了一家手机店当促销员。时间一天天过去,渐渐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店里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也许是这种热闹冲淡了那种恐惧吧。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刚刚温暖的心又重新回到了冰点。“那天晚上店里人很少,八点多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三个客人,走到我的柜台前说要买手机。我看到一位很面熟,但一时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只顾低头挑手机,并没有太注意我,直到相中了一款手机问价钱时,其中一个男人说,‘是你啊,怎么到这里来了?’我一听声音,猛然想起来他是饭店里的一位‘常客’,当时头轰地一下就蒙了,语无伦次地应答着。他们交头接耳地嘀咕了一阵,哈哈笑着走了。那笑声刺激了我,让我回忆起过去那段黑暗的时光。那天夜里,我又出现了那种状态——浑身痉挛,出汗,咬牙。朋友要带我去医院检查,我死活不去,就这样折腾了一晚上。从此我再也不敢去上班了,除了下楼买饭,整整一个多月我没有出屋。家我不想回去,工作不敢找,脆弱的神经崩到了极点。“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小东北,鹤岗人,来这里已有几个年头了,在一家网吧当网管。老师,你知道人活着最大的动力是什么吗?”小薇忽然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生存。”“是的,是生存。当你不知道下顿饭去哪里吃的时候,当你的肚皮一阵阵告急的时候,尊严真的一文不值,所有的幻想都在瞬间破灭。您相信吗?当我口袋里没钱的时候,我就让他帮我找点活。他给我伪造了学生证,我也因此认识了一些‘高尖端’客户。过了一段时间后,随着钱包快速地鼓了起来,我竟然有了一种成功者的喜悦。“当我有了足够的钱,我决定洗手不干了。这时候就遇到了我现在这个对象——一个同样是朝不保夕但老实木讷的男人。他知道我曾经是干那个的,但他一点都不嫌弃我。我们租了一间房子同居着。我躲在家里不出来,他出去找些零活买菜做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然而恐惧又找上了门。还是那样,一旦独处我就害怕,特别是晚上,不敢出门。后来发展到发作起来就进入濒死状态——我很害怕就这样死了。频频打120救援,但一到了医院就又没事了。医生说我得了癔病,劝我去精神病院看看,我知道我没有精神病,一直没去。”“你能说说发作时的具体感觉吗?”“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出汗,一闭眼睛,就看到一个秃头的男人看着我,没有五官,光着上身……我害怕,真的害怕!”那重复多次的一幕又出现了——小薇蜷缩在藤椅里,头缩在衣领里面,声泪俱下,浑身发抖。

创伤后应激障碍,就是病人在经历了非一般的创伤后产生的后遗症,一旦出现他以为的那个场景——有些人是看到,有些人是想到——就会发作。小薇属于后者,想象中的场景出现引发应激障碍。

秃头男人是谁?为什么三番五次地出现?为什么不是让她伤心欲绝的那些“客人”?这有些违背常理,一定还有一个隐藏在暗处的“鬼”在作怪。“秃头男人是谁?”“不知道,我想不起他是谁了。但很奇怪,每次他都像魔鬼一样纠缠着我,我最恨的就是他!”

时间原因,我结束了这次咨询。我准备梳理头绪——秃头男人的再次出场需要我调整主攻的方向了。

记录完谈话内容,我忽然怀疑起她的身份。这些都是真的吗?这些只有小说中才能发生的事情怎么都集中在她身上?我决定继续看下去,看看这个秃头到底是什么角色。

一周后,她如约而至,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你能否给我讲一讲你的童年,也就是大致的成长史。”虽然我害怕再次引发她的不快,但又实在绕不开。“我在农村长大,上面有一个大我两岁的姐姐。在我记事的时候,父母在镇上开饭店,我基本上是由奶奶看大的。”还好她没出现过激反应。“在你的记忆中,有没有让你特别难忘的事?”“有。记忆最深的就是债主们过年时到我们家要债。爸爸很软弱,畏缩着躲避,有一次被一个人堵在屋里。当时争执得厉害,爸爸被揍了一拳,嘴角一直流血。吓得我大哭,妈妈抱着我躲到了很远的地方。”“你父母开的是什么样的饭店呢?”“就是路边店——为什么那么小就离开了他们,就是因为我们家的饭店也有干那样的事情的女人,但都是外地的。我那时候小,对一些事情不是很懂,记忆很深的还是她们穿着很暴露地在路边拉客的情形。”“上学的时候有没有让你难忘的事?”“我上学的时候成绩一般,也没啥大事,就是不愿意学习。初中毕业后就计划着出去挣钱了。现在一想,还是为了早早离开那个家。”“为什么那个秃头的男人老是挥之不去?你能想起点蛛丝马迹吗?”“不知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但一直想不起来。我也不愿意去想,一想就害怕。”“你愿意接受催眠治疗吗?催眠不是睡觉,而是一种治疗手段。你只要听我的指令,慢慢地你就会了解了。”

咨询进行到这里,我似乎摸到了水怪的尾巴:凤头和小东北等都不是应激源,那个时隐时现的秃头才是焦点。我希望能借助催眠治疗让她回到过去,去寻找那段可能存在的最不寻常的经历。

催眠室里,我用标准的指导语令她进入了催眠状态。“此时的你站在时光隧道的一个点上,这个点就是你的现在,请你顺着这条光明的、温暖的时光隧道往前走,渐渐地回到你的过去,你的少年期、童年期、婴儿期。你在母亲怀抱里美美地睡觉,你在池塘边嬉闹,你在课堂上听讲……”

我语音低沉和缓,像是念风光影片中的解说词。“请你想象一下那时候的样子,你在做什么,想起来后就说给我听,好吗?”“我和姐姐在村头的池塘边洗衣服,姐姐害怕我掉下去,不让我靠近……妈妈带我去田里拾棉花,棉花好白……我在捉蚂蚱……爸爸给我买了一套好看的衣服,我很高兴……姐姐干活摔断了胳膊,爸爸带着她去医院看病。我去医院看望姐姐……有位阿姨领着我到了一个屋里,把我抱到床上,脱掉我的衣服……和我躺在一起……有个男人,就是他!啊!啊!就是他……没有五官,没有头发!就是他!啊……”

刚才还平静的她突然间剧烈发作起来,如果不是我及时按住她,她很可能就从躺椅上滚落下来。“别害怕,我是你的心理师,这里很安全,有我在保护你,你不会受到伤害。继续说,你看到了什么?”“就是他!他面对着我,像一个鬼,但是我看不清他的五官,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鼻子眼睛。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体若筛糠,眼泪像开闸的河水。

我一边安慰着她,一边不断提醒她继续。“墙上很黑,有一幅很破旧的画……窗户很小,屋里很暗,床和桌子隔得很近……那个鬼就坐在桌边上的椅子上,面对着我,好像在看我,但是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他随时都可以过来把我带走。”“阿姨呢?”“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是两口子,他们在合伙害我!”“外面天黑吗?有人走动吗?”“门关着,但门缝里能透过光……是中午,大家都在休息,没有一个人过来。我马上就会被他们吃掉了。”“这时候,你几岁?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把你叫到屋里吗?”“我8岁,姐姐10岁。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你说你被脱掉了衣服,你什么都没穿吗?”“没有,什么都没有。”“阿姨呢?”“阿姨只穿了一个很小的裤头。”“秃头呢?”“秃头光着上身,下面看不到。”“他手里拿东西了吗?”“没有,看不到,好像没有胳膊。我害怕,我知道他会随时过来把我压在身下,随时把我带走!”她继续颤抖着,情绪不见稳定。我决定把她唤醒。“好了,顺着刚才的隧道走回到现在,慢慢地飘回到现在,回到这间咨询室里,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很安全。”

一会,她睁开了眼睛,环顾着这间干净的房子。“不着急,慢慢地适应一下,再坐起来。”我递给她一杯温水。她机械地接过去,眼睛直直地看着墙角的那盆花,长时间沉默不语。

若隐若现的秃头终于现身了,这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些突然。意料之中,是因为催眠状态中人的潜意识容易被打开,一些长久压抑的回忆会在瞬间重现出来,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狮子,牢笼一旦被撞破,它会毫不犹豫地冲出来。感到突然,是因为她过滤了很多细节,直达目标。

催眠状态中,小薇按照我的指令,一步步回到过去,在毫无干扰的情况下一点点还原了过去的事情,看到了那个像鬼魂般困扰她的秃头。她在催眠状态中的发作不同于原先的几次应激反应。催眠中的发泄是源自潜意识,是触及灵魂的反应,从心理治疗角度讲,这应该是最理想的治疗过程。“能谈谈此刻你的感受吗?”5分钟过去了,我轻声问她。“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我终于又和他会面了。我隐约地记起了那个噩梦般的中午。”她显得略有迟钝,似大梦初醒。“如果现在再想起秃头,你会是什么感觉?”“还是害怕,我害怕他会伤害我,害怕他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现在让你猜测,他会是谁?他会干什么?”“后来我知道他是烧锅炉的,他媳妇是洗衣房的。至于他们想做什么,我不知道。”“那你不妨展开思路,一个烧锅炉的男人,一个洗衣服的女人,对你一个8岁的小孩又会做些什么?”“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说当时给你脱了衣服,你和那个女人躺在床上,那么一个女人又会对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呢?”“我也不知道,和那个阿姨躺在床上我并不害怕,就是看到了那个男的我才害怕的。”“你的意思是,害怕他过去非礼你?”“那时候不知道这方面的事,只是看到他很难看,很吓人。他像是直勾勾地看我,但我又看不清他的五官。”“你说后来的事记不清楚了,那么我问你,他是否对你进行了性侵犯?”“哦,没有,这个我敢保证。因为我很清楚我在什么时候由女孩变成女人的。”

她为什么在肯定没有受到身体伤害的前提下产生那么大的恐惧?还需要深挖,毕竟有因有果。

在制订下一次咨询计划时,我陷入了不小的矛盾中。那个秃头一直在我脑子里徘徊,一个个问号搅得我不得安静。是继续寻找根源,还是把目标放在解决问题上?如果继续追寻,势必会浪费精力和时间,也会让咨客产生疲惫感,也有可能让对方产生厌烦甚至会中断咨询。如果主攻方向放在系统治疗上,也极有可能会做成夹生饭。

我与一位资深老师聊起这个案例,老师的态度是“因人因时而异”。处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办法不外乎那么几种,但前期的资料收集是最重要的,就是说要发现问题的要害,理清自己的思路,过滤掉非重要的信息,无须在不必要的地方绕圈子。我决定直接攻击要害,把秃头从她的潜意识里赶走。

一周后,她再一次走进了咨询室。清清爽爽的她似乎不再客气,很自然地从包里拿出一个苹果,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削了皮慢慢吃着。“这周怎么样?”我问道。“还是害怕。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看到那个人。老师,您说我是不是被鬼附体了?前几天,我找了一个神婆看了看,她说我被鬼缠身了。”“她没说怎么办吗?”“她让我躺在床上,她在屋外烧了一些纸,一蹦一跳的,嘴里念念有词。”“那你当时是什么感觉?”“我看着她那样,开始很害怕,浑身哆嗦出汗,强压抑着没有喊出来,但忽然看着神婆像一个吊死鬼。”“后来呢?”“她在黄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叠好后让我压在枕头底下。结果晚上睡觉老是想那个东西,但又不敢拿出来看,弄得我失眠了。”“你信她吗?”“不知道,病急乱投医吧,我也没啥办法。老师,您别在意啊,都是我对象逼我去的。”小薇似乎很紧张。“没关系。我们还是处理秃头的事吧。”我把她带进催眠室。

有了上次的经验,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现在请你回到8岁的时候,回到那个中午,你在医院的门口玩。你能想象到吗?”“嗯,能。”“描述一下当时的天气。”“天很蓝,有很多云彩,没有风,不算很热。”“描述一下周围的情景。”“医院大门很破旧,紧挨着马路,边上有一间传达室,门上挂着黑乎乎的苇帘,路上没有行人。”“你是怎么去的?家里大人呢?”“大人们都去后面的病房了,我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玩。”“好的,请你回忆你是怎么走进这间传达室的。”“我在传达室旁边的阴凉处玩,这时候从屋里走出一个阿姨,让我到屋里玩。”“后来呢?”“进去后,我看到一张床,一把椅子。里面很暗,窗子上的玻璃都贴着厚厚的纸……阿姨把我抱到了床上,把我的背心脱了下来,让我躺下,然后她躺在我的身边抱着我。”“然后呢?”“当时我很害怕,因为我不认识她,我想出去找我的妈妈……似乎她也没有阻止我,但我却没有下床……我看到了他——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秃头。”“请你看仔细点,他长的啥样子?”

这时候小薇又出现了应激状态,泪流不止,声音颤抖。“别害怕,现在你在我的咨询室,这里很安全,我在时刻保护你。继续,看清楚他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看不清五官,似乎像一个肉蛋。”“你确信吗?”“看不清楚,真的看不清楚。”“好的,请你再看看阿姨,她现在在做什么?”“没做什么,就是搂着我。”“好。现在让我告诉你这时候的真实情况,好吗?”“嗯,好的。”“这位阿姨是医院的洗衣工,她的老公,也就是这个秃头,是医院的锅炉工,他们没有生育能力,但有一个抱养的女儿。可是当女儿长到你这么大——也就是八九岁的时候——忽然被她的亲生父母认走了,他俩还因此被罚了钱,差点进了看守所。阿姨的老伴思女心切,在工作时不慎被开水烫伤了脸,成了重度残疾。为了照顾他,政府继续把他安排在医院烧锅炉。”

我一边低缓地陈述,一边注视她的表情——我透过表情阅读她内心的变化。她渐渐平静下来,脸上的肌肉慢慢放松。“这天中午休息,他俩看到你一个人在门口,就把你领进了屋——也许他们看你长得很像那个领养的女儿。阿姨把你抱到床上,搂着你、拍着你睡觉,她的老伴就坐在椅子上打盹。这时候由于你本能的害怕,加上室内的光线很暗,当你看到她老伴那张重度烧伤的脸,可能你听过不少鬼故事,于是你幼小的思维就开始了联想,由那张难看的脸联想到了很多让你害怕的事情。后来伴随着性成熟,你又担心遭到了性侵害,于是在你心里形成了一个结。当你发现了很多在你家饭店发生的你本不应该看到的事情,于是你就更加联想到那次经历,虽然后来的一次遭遇让你否定了那次受到性侵犯,但每当你受到男人的侵害时,你总会联想起那个秃头,这是你潜意识运作的结果。其实你害怕的是一次次的性侵害,但你又没有理由去否定自己——毕竟你没有反抗——于是你把这种情绪都转移给了秃头,他成了你情绪的受害者,因为你需要有一个‘替罪羊’来顶替你的‘罪行’,进而减小你对自己的谴责……”

当我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像被马蜂蛰了一下,浑身猛地一抖,“哇……”哭声像忽然打开的闸门。我被吓了一跳。女孩子的哭真的很奇特,似乎有一种穿心功能,逼得你无所适从。但这次我没有去安抚她,而是让她尽情地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她从号啕变成了低泣,但我决定先不唤醒她,让她继续在过去的时间里多待一会。“其实,那时的时光很美,蓝天、白云、柔和的风,池塘、垂柳、林间小路,还有善良的姐姐,你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大人的呵护中,你的心灵纯洁得像一朵盛夏的荷花,只是这次姐姐的意外受伤让你感到了孤独,甚至产生了恐惧,于是在那种特定的情境中,你的潜意识中留下了恐惧的种子……”我继续用指导性的催眠语言给她灌输暗示,想让她接受那段事实,然后再与现实剥离。

躺在藤椅上的她慢慢地平静了,呼吸变得轻微均匀,脸上甚至出现了难得的微笑,此时此刻的她也一定会有难得的轻松……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收到小薇的一条短信:“我知道老师在编故事,但我却欣然接受了。您说的代偿效应我慢慢理解了,其实我是在开脱,可是晚上我还是有点害怕,能否让我快点走出阴影?”

小薇的问题我早有准备,我在短信里简单阐述了自己的观点:“病情”的反复很正常,因为你处在一个动态的、多变的社会里,面对种种诱惑和矛盾,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念会在瞬间崩溃,这需要一步步夯实自己的信念。无论遇到什么问题,你都要有主见,要修炼到在任何环境中都有保持清醒的定力。当然这很难,过程可能曲折漫长,但必须去尝试,只要你有决心改变,相信慢慢会好起来的。

第四周后,小薇来到咨询室。我尝试着用系统脱敏方法赶走“秃头”。

我打印了10张同一位影视反派演员的头像照片(因为我固执地认为那个秃头的长相和他相似),一张张地把面部的五官逐步PS掉,按清晰度高低摞在一起。我首先用一块手绢把小薇的眼睛蒙起来,拉上窗帘,把室内的光线尽量地调暗。当我示意小薇摘掉手绢时,让她看到第一张完整的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你害怕吗?”“不害怕,这不是那个电影演员吗?”“你认为他怎么样?”“很滑稽的,很好的一个老头,别看长相不咋的。”“现在请蒙上眼睛,想象一下他的音容笑貌。”“很滑稽,很好笑,像个老太太一样。”“很好,现在请你摘掉手绢。”我把第二张面部稍微模糊的照片放到她面前。“你认识他吗?”“还是他啊,只不过这张拍得不是很清楚。”“很好,还是他,只不过拍得不清楚罢了,是吗?”“是的,不如第一张清楚。”“好的,请你蒙上眼睛。”

我依次地把逐渐模糊的照片拿给她看,直至第七张。“哎呀!怎么变得这么模糊了?几乎认不出他来了。”“那你认为这是谁呢?”“还是他啊,只不过拍坏了,是吗?”“对,是拍坏了,但他还是他,真人是不会改变的,是吗?”“是的,看上去有点吓人了。”小薇面带微笑,表情很自然。于是我停止动作,问她一个问题。“假设一个人发生了意外,譬如说你的一个朋友被毁了容,那么她还是你的朋友吗?”“当然是了。”“为什么?”“因为她的心并没有改变。”“很好!如果一个人面部被烧伤,变得很丑陋了,他还是那个人吗?”“当然是了,因为内心没有变化啊。”“很好,请你重新蒙上眼睛。”我把最后一张图片拿出来说,“请你做好思想准备,你会很害怕的。”

当小薇摘下手绢,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她竟然没有一点害怕的反应。“不害怕啊,这还是那个人啊,只不过一点也不清楚了。”“你很聪明,也很善良,生活中其实没有多少值得我们害怕的事情,所谓‘害怕’,只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嗯,有道理。”小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重新收拾起这些图片,对她说:“送给你,当你在感到害怕的时候就看看这些图片,要依次地看,看到最后,情况或许就会好转了。”她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建议,并答应试一试。

这次咨询结束后,很长时间没了她的消息。走出咨询室的咨客一般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很快回来,要求继续,这说明咨客对咨询效果的认可;二是长时间没有音讯或永远消失,这就说明不是咨客忽然觉悟了,就是对咨询丧失了信心。这是一般规律。

对于小薇,我认为有必要回访一次,于是拨通了她的手机。她首先对长时间没有联系表示了歉意,并汇报了近段时间的情况。她说自己的问题已基本解决,现在只要独处再害怕时,就会拿出那些图片看,开始好像没啥作用,但是一想起我说的话,就不那么恐惧了。

她现在担心的是自己是否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她害怕会有人认出自己,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离开这个城市,去其他地方找工作,她问我什么意见。我建议视情况而定,如果能去外地找份合适的工作,未尝不是一种办法,希望她自己拿主意。

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小薇的好转取决于她的觉悟。恐惧往往来自于自己错误的代偿(这类似罪犯尚未东窗事发的心理)。她懵懵懂懂地走上了一条弯路,及时行乐和拜金主义冲淡了负罪感,但潜意识又不接纳颓废的她,于是她体验到了矛盾和恐惧。她害怕的其实不是秃头,而是那个曾经迷失的自己。当她能把这两者区分开来的时候,恐惧感自然就会减轻。

应该说所有失足女孩都有负罪感:有的把负罪感转化成了变相的报复,有的变得麻木不仁。小薇则间接地表现为恐惧。这其实都是人的防御机制在发挥作用,作为个体而言,就是减轻自身的罪恶感。

有的人做错了事情,总是希望做一件好事来冲抵那种不好的感觉。当这种平衡无法实现时,身体就会出现一系列反应。这不是“上帝”在看着自己,而是信念对自己的惩罚。

档案二 谋杀抑郁症

现在的城市太嘈杂,能寻觅一方哪怕暂时宁静的地儿,让超载的思想有一刻短暂的休息,也算是一种奢侈。上下班的途中,我喜欢走这条小路,这条小路算是幽静的。为了暂时的不受干扰,也为了思考。

电话在上班途中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请问您是心理师骆老师吗?”“是的,你是?”“哦,我是一名在读的大二学生,我替同学咨询问题,您有时间吗?”“你说吧,我听着呢。”“前几天,我们同宿舍的小璇半夜里忽然出去没回来。我就去找她,找了半天才发现她在楼顶上,就站在楼顶的边上,只要往前迈一步就会掉下去,可吓死我了。我试着和她说话,她也不答应,我害怕她一不小心掉下去,我不知道咋办才好。后来,我一边说话一边慢慢靠近她,好不容易把她抱住。她只是低声地哭,什么也不说。回到宿舍后,她也没合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那你告诉老师和家长了吗?”“没有。事后她不让我把事请说出去,说不然就是亵渎朋友感情。我不了解啥情况,所以也不敢说,但是我发现情况不妙。”“你做得很好,我希望你能陪着你的同学来咨询室。但不要勉强她,明白吗?”“好的。如果她不来怎么办?”“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看好她,不要让她出意外,再就是尽量动员她来咨询室。”

合上电话,我寻思着,根据这位同学的描述,她的同学很可能是一位抑郁症患者,如果不采取果断措施,情况会很危险。

第二天刚上班,咨询室来了两位学生模样的女孩,马尾辫自称是昨天与我联系的那位,叫小雨。她说今天小璇没来,她们是替小璇来说明情况的。“骆老师,我们能说了吗?”小雨问。“可以,最好一个一个说。”“好的,那我说吧。小璇是我们的室友,很内向,很少与人交流,听说她父母的关系不好——也仅是听说而已。她很少提及父母,只是偶尔和她妈妈通个电话。小璇处事很小心,很敏感,有时候一句玩笑她都很在意,甚至闹得哭哭啼啼的,于是我们都让着她,尽量不跟她开过分的玩笑。大一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她在夜里低声哭,也没敢多问,因为她好像很怕别人问她家里的事。有一次在课堂上,她眼睛发直,望着窗外发呆,老师提问她回答不上来,便被说了几句,结果下课后她跑到宿舍大哭,下午的课也没上。我和她的关系不错,我就尝试着和她交流,结果她就一句话,‘你别管我,活着真没劲’。”“你了解她家里的情况吗?你还发现她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她家的情况我多少了解一些。她爸爸是司机,妈妈是医生,在一个乡镇生活……她很害怕和男生接触,每当有男生和我们搭讪,她都是躲得远远的……再就是发现她例假不规律。”“她的学习情况怎样?”“学习还可以,有几门功课很不错,但最近有点下滑,精神明显不在状态。”“她的长相怎样?”“不算很漂亮,但很文静。”“你们学校有心理辅导员吗?”“我们有专职的心理辅导老师,可以预约和老师谈心。但据我所知,同学们去的不多。因为即使真有问题,同学们也很有顾虑,害怕让别人知道自己心理不健康,这是大忌。”“你们大学生对心理问题也有顾虑吗?”“有啊,我们也有心理课程,学校经常聘请心理学教授来校讲座,可是一旦问题到了自己头上,还是懵懵懂懂的。”“同学们怎么看待小璇?”“她与其他同学关系一般,同学都说她神经过敏,不愿意和她接触。我们宿舍几个关系比较好,所以都愿意帮助她。但我们不知道怎么做,因为她像一颗坚硬的核桃,我们很难走进她的内心世界。骆老师,还有一个秘密有必要告诉您,希望您能保密。”“你说,保密的事,你们可以放心。”“有一天晚上,小璇独自在宿舍后面的凉亭里坐着,我正好路过,为了不打扰她,我想悄悄地从她背后走过。我听到她在一遍遍重复一句话,‘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后来呢?”“当时我也没敢直接问她,想着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她聊聊。有一天晚自习后,我问她最近怎么了,她说没啥。我说,有天在宿舍后面听到你说要杀了谁。她说,没有啊,你怎么跟踪别人呢?然后很生气地走了。那晚上我发现她一夜未睡,翻来覆去的。”“你们能否想办法让她来我这里呢?”“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害怕她不来。她本来就很敏感,如果一说去见心理医生,肯定会抵触的。”“首先感谢你们同学之间的友情。据我的经验,小璇的问题较严重,最好抓紧时间接受疏导,如果再不重视,很可能发展成抑郁症,对学习和生活会有致命的影响。可是对于心理咨询而言,咨客的主动求助是关键。只有自己想改变,心理师的疏导才有可能发挥作用,否则很难有效果。”“我们也有心理课程,咨询的原则我们清楚,但怎样才能让她主动求助呢?”“你们找一个时间,组织一次活动——就你们几个——我找个机会和她接触一下,看看情况再说。”“好的,我们策划好以后和您联系。”

曾经有患者亲属来找过我,好像是一例较严重的疑似抑郁症,他们说患者不来,能否到他家看看。我当时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只是给了些中肯的建议,后来就没有了联系。很长一段时间后,在街上碰到了他们,说患者已经住进了精神病院。由此我对呆板的工作原则产生了怀疑。所以这次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小雨的请求。

周日上午,我早早地来到福利院,等待与小雨她们“会师”。她们策划了儿童福利院的活动,我以记者的身份参与。

八点半时,门厅那叽叽喳喳地进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们,个个打扮得时尚前卫。看到身背相机的我,小雨主动过来和我握手,并一一向她们介绍我——某报社的骆记者。

我说:“先给你们合张影留作纪念吧。”

她们摆好姿势,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我认出了小璇。小雨并没有逐一介绍她们,但我发现有位女孩的笑容明显带有异样,透过她抑郁的眼神,我认定她就是小璇。

一群纯洁的女学生,一帮渴望爱的身体有残疾的孩子,很快就打成了一片。我一边不断按动快门记录快乐的瞬间,一边观察小璇。

小璇抱着一个脑瘫的婴儿,独自待在一个角落。当我过去准备借机搭讪时,竟看到她在偷偷落泪。我小心地走到她侧面,调准焦距准备按动快门,可小璇扭过头去,故意躲避开镜头。“你是小璇吧?”我主动“进攻”了。“嗯。”她回过头来,用诧异目光斜视着我。“这次活动是谁组织的?看到这些孩子,你有什么感受?”“老师,您去采访她们吧,我说不出什么来。”“我觉得你很有思想,也很有爱心。你愿意和我谈谈你的感受吗?”“就是感觉到孩子们很可怜,没爹没妈关心她们,我们只是偶尔来来,根本解决不了啥问题。”“是啊,这些孩子很可怜,如果让你想一个办法,怎样才能让这些孩子生活得好一些呢?”“起码要增加孩子们的福利水平,尽快地让他们得到治疗,将来能自食其力,自强自立,这样他们才会有尊严地活着。”“你的分析很到位,但社会福利的实现也要靠每一个人的努力,譬如说你们大学生,走上社会后积极创业,多创收多缴税,那这个社会的福利化程度就会提高的。”“也许吧,但别把希望都寄托在如今的大学生身上。我们也很累,有时不敢想未来会怎样。其实我们很脆弱的。”“但我看到你们个个都阳光健康的,你们是让人羡慕的一代人。”“可是又有多少人关心我们呢?”“起码父母关心吧,社会也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啊。”“父母关心的只是我们的学习成绩,而从来不问别的。”“你说的这个‘别的’指什么?”“您知道我们心理健康吗?您了解我们的想法吗?”“不知道,你能谈谈吗?如果有价值,我可以呼吁一下。”“例如,我想学理科,可是家长偏偏让我学文科;如果我想自己谈恋爱,可是父母非要过他们的关;我想毕业后自主创业,可是他们却要我考公务员……你说我们会怎么想?一个人如果时刻被他人控制着,就没有一点自由的空间。再如果父母为了我的事情,意见不统一,经常吵架……唉,不说了。”

我故意提高嗓门,对周围的同学们说:“刚才我和小璇同学争论了一个有关心理健康的话题,觉得她的观点很重要,在这个问题上很多人感到困惑,也包括我。我想单独抽点时间和文静聪明的小璇交流一下,不知道小璇是否感兴趣?”“当然感兴趣了。我正处在矛盾之中,也希望您能为我指点迷津。”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小璇,她露出满意的表情,有点得意地看着我。

我叮嘱小雨把我的地址给小璇,但先不要暴露我的身份。

周六上午,我们按约定的时间在办公室见面。一进门,小璇有点迷惑地看着我,脸上写着大大的问号。“你好,小璇!是不是在怀疑我的身份?”“您不是记者吗?怎么又成了心理师了?”“是的,我是心理医生。但愿我能给你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你愿意吗?”“谢谢您!”小璇慢慢缓过神来,盯着书橱里面的书籍,有点手足无措。“老师,我的心理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想到了死,但似乎又不甘心。”她缓缓坐下来,情绪立马变得低沉起来。“谁都会碰到困难,也都曾接近崩溃,关键是怎么去面对。”“这些我都懂,励志的书也买过不少,可是那里面的话好像是对别人讲的,因为我的情况太特殊,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特殊。”眼泪在她的眼眶打了几个转,扑簌落了下来。“别激动,慢慢说。”“我本来是要给您投稿的,里面附了我的遗书。我希望我的遭遇能唤醒家长们和同学们,不要再重蹈覆辙。”“遗书?”我有点诧异地看过去。“是的,我可以给您看看,但是您不能对任何人谈起。”小璇从挎包里拿出了一沓信纸,很郑重地递给我。

我展开信纸,认真地看了起来。从这封遗书里,我了解到了小璇的成长历程。这么多的遭遇集中在一个女孩身上,上帝真的很不公平。

这是一个畸形的家庭,畸形的起源可追溯到小璇父亲的成长。她的爷爷奶奶过早离异,奶奶带着父亲长大,后来奶奶再婚,父亲就成了一个“边缘孩子”。在憋屈和冷眼中长大的父亲后来又投奔了爷爷,但爷爷乖戾的脾气并没有给他一点安全感。直到小璇的父母结婚,父亲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家的孩子。有了小璇后,父亲的脾气越发暴躁,按小璇的话说就是“似乎自己是多余的”。司机身份的父亲整日酗酒,母亲的劝告只会招来拳脚相向。母亲退缩了,承认了现实,整日战战兢兢。最可恨的是,父亲还有了情人,他竟然还经常在母亲面前做一下比较。战争是这个家庭的主旋律,锅碗瓢盆破碎的声音是小璇最熟悉的声音。在恐惧中,小璇度过了昏暗的童年时光;在畏缩中,她长成了一个四肢健全但心理缺损的姑娘。小璇害怕回这个家,她知道只有努力学习,才能逃离这个家,才能拯救自己。她成绩一路领先地考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可是身体的独立并没有减轻心理的折磨。母亲不时的哭诉一次次搅浑她的大脑,本以为解放的身心终究难以摆脱那个噩梦般的藩篱。她再一次跌入深渊。

她最怕放假,因为放假后她必须回到家里,去擦拭母亲委屈的泪水,去面对父亲冷酷麻木的表情。大一寒假,她独身一人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城,可是暂时的逃避代替不了永远,回家后依旧是爸爸带着讥讽的训斥。她的学习成绩开始一滑再滑,被失眠长期困扰着,进而出现了幻觉——莫名其妙地就会看到爸爸的那个情人变成一只雪狼,伸着通红的舌头扑向自己。她绝望了。

看完遗书,一个畸形家庭的轮廓渐渐凸显:性格暴戾的爸爸,柔弱的妈妈,在夹缝中生存的她。这个延续多年的模式塑造了一个坚强且敏感脆弱的小璇。她想摆脱,但童年的阴影挥之不去。她把无处诉说的怨恨积压在心里,剩下的只能是忍耐和等待。“小璇,我非常理解你的处境和遭遇,虽然你的家庭不尽完美,但若要以死来了结,那只能说你太自私了。”“我自私吗?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难道死也是种奢侈吗?”“是的,你和爸爸关系不好,你觉得爸爸对不起你,但是你了解爸爸吗?”“当然了解,我是在他身边长大的。”“我认为你不了解爸爸,甚至你也不了解妈妈。”“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因为太了解他们,所以才绝望的。”“好,现在先不谈家庭。你知道我是心理师,那么假设现在给你一个改变自己的机会,你愿意改变吗?”“愿意,但我是想逃离。”“可以,就算是逃离也得有一个能让自己信得过的理由吧。如果你愿意,请你站起来,走出我的办公室,然后重整精神,带着一种重生的决心来敲我的门,好吗?”

小璇疑惑地看着我,慢慢地站起来。“不要迟疑,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不是?”

小璇走出办公室,轻轻地带上门,然后又轻轻地敲了敲门。“报告!老师。”“请进!”我站在房子的中间,等她开门。

小璇开门进来,我上前握了握她的手,“请坐。自这一刻,你选择了改变,也选择了我这个心理师,我们要携起手来面对困难。你有信心吗?”“有,谢谢您,老师。”“那么你觉得现在最困扰你的问题是什么?”“前途昏暗,没有进取心,焦虑紧张,失眠。”“那么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什么?”“家庭。”“具体点。”“家庭的不和睦,爸爸的酗酒,妈妈的柔弱,还有那个可恨的第三者。”“你爸爸一直喝酒吗?”“是的,从我记事起就喝。”“妈妈是个啥样的人?”“胆小,懦弱,不担事儿,没主意。”“他们对你怎么样?”“还行吧,父母不都这样吗?”“你对爸爸的酗酒问题怎么看?”“我很害怕,他喝醉了就和妈妈吵架,还动手打人。我很讨厌他这方面。”“那么你知道爸爸为什么酗酒吗?”“有酒瘾吧。”小璇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凡事都有原因的,是不是?没有谁一开始就喜欢喝酒,喝醉了也会难受。从心理学角度讲,酗酒也是逃避,你知道爸爸在逃避什么吗?”“老师,您说爸爸喝酒也是在逃避?我不明白这句话。难道所有的男人喝酒都是在逃避吗?”“某个层面上是这样的。”“为什么?”“你喝醉过吗?”“有过一次,记得昏睡了一天。”“你为什么喝醉呢?”“当时心里难受,就喝多了,别的没什么。”“喝醉了是什么感觉?”“昏睡的感觉吧,什么事都忘记了。”“当你昏睡过去,什么事都不记得时,你还难受吗?”“哦,我明白了。你是说我是用酒精麻醉自己?”“对,麻醉自己!让自己处在混沌中,什么事都不想不做,这不是一种逃避吗?酗酒的人一定也想逃避什么,你爸爸也不例外吧?”“那么他逃避什么呢?”“逃避的事情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有自己排解不了的时候才会逃避,正如你的那次独自出行。”“嗯,您分析得有道理。爸爸可能有很多心事吧,记得他说爷爷就是一个很不讲理的人。爸爸是在训斥及棍棒下长大的,他的心理上也有许多阴影吧。”“当一个大男人无处诉说自己的心事,无处排解自己的郁闷时,喝酒麻醉自己就是最‘便捷’的手段了。”“这么说酗酒的男人也值得同情?”“从心理上讲,是这样的。”“可是他为什么不顾及妈妈的情绪,去找小三呢?”“你说呢?”“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难道一点夫妻感情都没有吗?”“我如果让你从你妈妈身上找找原因,你会怎么想?”“妈妈是受害者,她怎么会有责任?”小璇有点恼火。“我们不是在判定谁对谁错,我们不是法官,我们是在分析原因。”“对,我们在找原因。可是他出去找那个女人的时候,是不是没有考虑妈妈的感受?难道妈妈还有责任?”“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是这样的。凡事都有因果关系。你能谈谈你的妈妈吗?”“她是个很懦弱的人,但是有点固执。据她说,当时也是由于一时的固执才嫁给了爸爸,她很后悔。外公家的人很强势,经常去家里说爸爸的不是。”“你爸爸和你外公家的关系怎样?”“很一般。爸爸一般不去外公家,去了也很少说话。外公一直看不起爸爸,认为他是一个不成功的人。”“那你呢?你对爸爸的看法怎样?”“很讨厌他醉酒的样子,他从来不关心我的学习,说女孩子没啥出息。自从他找了那个女人,我有点恨他。”“其实你爸爸很可怜,别看他表面强硬,其实内心很脆弱。你换位考虑:一个妻子、孩子、岳父都不接受的人,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听您这么一说,他很自卑?”“对的。他所有的举动都源于他的自卑。”“可是我还是不能原谅他,对他的恨一时半会儿不能消除。无论您怎么说,我就是忘不了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只要想起来,我就恨。”“如果没有那个女人,你是否对爸爸的恨少一点?”“是的。”“如果那个女人没有和你爸爸的这层关系,你是否也不恨她?”“当然。我不认识她。”“这正是你情绪的激发点,是不是?”“可能吧。”“你愿意接受一种治疗,来减轻这种情绪的压力吗?”“我愿意。”

来到治疗室,我把室内的灯光调暗,在荧屏上不断播放一些女人的照片,并对小璇说:“如果你认为哪张照片像她,你就说‘停’。”

当幻灯片走到一个长发女人时,小璇说“停”。“现在,这个女人就是你最恨的那个人,待会请按照我的指令做出一些动作。”“好的。”“请你面对她,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她和你爸爸相处时的情景。”

小璇闭上眼睛,双手抱在胸前,不一会脸上就露出难堪的表情,身体有点微微的颤抖。“想象一下她和你爸爸亲昵的场面。”“我恨你!我恨你!就是你破坏了我的家庭!就是你夺走了我的爸爸!”只见小璇往后移动身体,大声喊着,双脚跺地,有点歇斯底里。

这时候我把一只海绵棒塞在她手里,说:“你看着面前这个皮墩子,它就是那个女人,你可以使劲打。”

小璇听到指令后,跟疯了一样使劲敲打那只可怜的皮墩子,一边打一边咒骂着。这种情形持续了近10分钟,随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海绵棒大口喘气。我知道她累了,不单单是身体疲惫到了极限,心也疲惫到了极限。

待小璇慢慢恢复平静后,我让她站起来,扶着她回到办公室。“谈谈你的感受好吗?”“从来没有过的放松。很长时间了,我只是感到胸口堵得慌,很憋闷,有些窒息。我不敢去想,强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但越是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越是占据着大脑。我知道需要发泄,需要找一个理解我的人宣泄,但我害怕别人知道家里的事,那样会被别人笑话。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真的让人崩溃。”“现在呢?”“现在似乎有些理解爸爸了,想想他也不容易。爸爸小时候很苦,也受了很多委屈,可是他又能跟谁发泄呢。那个女人是不是爸爸感情的寄托?可能姥姥家的强势逼得他无处可走了……可是妈妈的位置在哪呢?唉,大家都不容易。”“其实你的问题在于家庭感情的缺失,原因是爸爸没有担当起应有的责任,但也不能全怪罪他一个人,因为他也需要寄托。你妈妈表面上看起来可能很软弱,但其实也很执拗,夫妻之间还是把话说明白好。男人其实最害怕闷着,也最讨厌那种一般不说话,说出一句来能让人记一年的那种人。”“是的,我妈妈的确是那种很闷的人。其实爸爸是想让她开口说话,可她就是不说,从来不表态,爸爸就吵就骂就打。受害者其实是我,而他们浑然不知。”“这么说你能理解爸爸的行为了?”“有点,但我还是担心自己一旦重回那种状态,保不定还会依然故我的。”“对的,这就需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怎样才能根本解决呢?”“需要做一个家庭治疗,最好把你的爸爸和妈妈都请来。实在不行,让你爸爸来一趟也可以。”“不知道爸爸是否愿意见您。”“办法有,但主角还得你唱。”“我愿意的,只要他能来。您能说服他改变吗?”“我努力吧,还要看他的态度和悟性。”“那太好了,谢谢您,老师。”

小璇走后,我暗自庆幸这次的成功——我悄然把她的注意力转移了出去,转移到了家庭上面。我一直坚信,所有的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接下去主攻方向就是她爸爸——一个听上去有点桀骜不驯,酗酒如命,但内心又很脆弱的男人。

不久,我收到小雨的一条短信,说小璇的情绪有了明显的改变,最突出的是不那么爱哭了,但依旧闷闷不乐。

我虽然帮她找到了问题的源头(有一部分是我的主观判断),可要从根本上剔除这种伤害却不是那么简单了,需要一个过程,需要多方面的积极配合,最关键的是她的爸爸。

起初我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希望她能鼓起勇气和爸爸挑明,但事后证明我的判断是错误的。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对爸爸是否能来咨询室没一点把握。我问她的近况,她说,还是害怕,失眠症状没有明显好转,但比以前好多了,也不那么悲观了。我只好亲自出马把她爸爸约来咨询室(事后想想这是很冒险的)。

周末的一个下午,小璇按约定早早来到咨询室。我当着她的面,拨通了她爸爸的电话。“喂,您好!请问您是小璇的爸爸吗?”“是的,您是谁?”“我是心理咨询室的一名心理医生,您的女儿小璇在我这里。”“心理医生?我女儿在您那里?她生病了?”“算是吧,您想知道她的情况吗?”“她怎么了?什么病?现在怎样了?”能听出他明显的着急。“您先别着急,没啥大问题,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希望能和您当面谈谈,您愿意吗?”“好的,我马上过去,您等我。”

我把工作室的地址告诉了他。这时坐在藤椅上的小璇明显地感到了紧张,眼睛不时地看看屋门。“没事的,你别紧张。我有把握让他心平气和地接受你,放心。”

敲门声比预想的快,一个身材魁梧、面色红润、有点像《水浒传》中的鲁提辖的男人闯进了咨询室。不用问,这就是小璇爸爸了。

进门后的他竟然无视我的存在,一直对着坐在藤椅的女儿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您别紧张,没啥大事。今天主要是想和您直接谈谈您女儿的事,谢谢您及时赶过来。”

小璇爸爸犹豫不决地坐了下来,一会看看女儿,一会看看我,疑惑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您说呢?”我决定开门见山了。“我不知道啊!她轻易不回家,我工作很忙。不缺吃不缺喝的,能有什么事?!”“哦?那您认为女儿只是在意吃喝吗?那您知道我这是什么地方吗?”“心理咨询室……难道她有神经病了?”“纠正您一个错误:不是神经病,更不是精神病,她只是有点心理问题。”“我也不明白啥意思。您快说说她有什么心理问题,严重吗?”“这么跟您解释吧,心理问题也有轻重之分,如果及时疏导、治疗,恢复不难,但任其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您女儿的问题比较严重,她甚至想到了自杀。”“啊!璇璇,你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小璇爸爸有点情绪失控,竟在女儿面前有点失态。“您别着急,多亏我介入及时,没有酿成大祸,但她的问题还远远没有解决。我希望得到您的帮助。”“老师,您说吧!我们都是为了孩子好,只是孩子大了,不由人管了。谁知道她会这样啊?!”“既然您愿意帮助女儿脱离苦恼,那么我希望您能积极配合我的工作。您能做到吗?”“能!只要对女儿的健康有益,我听您的。”

我请小璇回避——有些话只能跟她爸爸单独面谈。“我必须告诉您,小璇有明显的抑郁症趋势,也就是说,如果不及时治疗,可能会出大问题。您知道女儿患病的原因吗?”“不知道,她很内向,什么都不跟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您的家庭出现了什么问题,这是导致她患病的主要原因。”“哦?真的是这个原因造成的?”“是的。”“我和她妈妈整天磕磕绊绊的。这些年了,也都过来了。”“不是的,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请您好好想想。”“没啥了吧?我就是爱喝点酒,有时喝醉了吵吵闹闹的。”“除了喝酒呢?今天就我和您,谈话一切内容我会保密的,这是我的工作原则。”

他慢慢地低下头:“难道那个也影响到她了?”“请您说明白,‘那个’是指什么?”“有一个女的和我关系不错,可是并没有发展到离婚的地步……唉,不知道怎么说……”“您认为这件事情会影响到您的孩子吗?”“不知道。她难道真的知道?”“我们没必要兜圈子,今天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直说吧,我有个相好的,为这个没少和她妈妈闹别扭,但我也有一肚子苦水,这事说起来可就长了。”“长话短说。既然是事实,它也直接影响到了女儿的身心健康,那么我希望我们能直面它。”“怎么说呢,你也是男人,如果夫妻俩长期没有那种事,换谁也受不了。”“你是说你们的夫妻生活有障碍?”“是,很严重!不知道啥时候开始,她就不让我近身了,有时候还骂我流氓啥的。开始我感到难以忍受,夫妻之间没那事还是夫妻吗?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再也提不起兴致来,于是就认识了相好的。我有时候喝醉了,可能会说秃噜了。这事是我的不对。”“你们夫妻的事直接影响到了孩子,这可能是你们都没想到的。现在孩子到了这种地步,你们竟然都浑浑噩噩的,这难道不是悲剧吗?”“这事我是有点对不住她娘俩。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也知道做得有点过分,可是我们夫妻之间实在没什么感情了,现在谁看谁都生气。她很轴,也记恨,我想她是不会原谅我的。等孩子大学毕业找份工作、结婚后,我们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即使你们离了婚,可孩子仍然是你们的孩子,你们也摆脱不了责任的。”“嗯,我明白。”“这样吧,既然您了解了孩子的情况,希望您能积极配合。我计划做几次家庭治疗,希望你们一家三口都来,好吗?”

其实事情并不像我预料的那么复杂,男人再坚强,那只是表面现象,这类似仙人掌,外表布满刺,内心却是汁,只要抓住了实质,也就是“所有的父母都对孩子负责”这个关键,相信男人都会低头的。

当他们一家子坐在我的咨询室里时,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因为这再次印证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古话。不管夫妻之间矛盾多深,只要为了孩子,都可以暂时搁置争执,把精力集中到孩子身上,这也是做以孩子问题为中心的心理咨询所必须把握的一把钥匙。

三个人的座次出乎我的意料,本以为小璇会与妈妈紧挨着入座,爸爸必然的是独坐一旁,可是小璇并没有去依靠妈妈,反而离爸爸近一些。这就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没有想象的差,至少小璇对爸爸还存在依赖。妈妈倒像是孤家寡人,冷冷地面对着一切(一看就知道她已经接近绝望)。

我让室内暂时沉默了一段时间,等待着谁会首先发言,但他们始终沉默着,没有一点打破沉寂的迹象。“大家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召集到咨询室吗?”其实这句话是冲着妈妈去的。

这时候爸爸沉不住气了:“人家老师为了孩子好。你倒好,动员了半天也不想来。”这句话明显是针对妈妈的态度,可见这次的会谈真的是经历了一番周折。“好的,那么妈妈先谈谈情况吧。”“前天他让我来咨询室,说女儿出了问题。我当时很害怕,我就与女儿通了电话,结果根本就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女儿说很好,不用我操心,但我能隐约听出话音来,她在学校受到了欺负。他却说孩子想自杀,已经成了严重的抑郁症。”“那么在你的眼里,小璇是个怎样的孩子?”“孩子从小内向,不主动和我交流,学习一直很努力,不用大人操心,但我们的家庭环境不太好,可能也受到点影响吧。”“如果我告诉您,小璇确实患了比较严重的心理疾病,她对生活、学习丧失了信心,甚至想到了结束生命,您怎么看?”“其实,我不感到意外,因为她爸爸整天喝酒还打骂我们,还在外面寻花问柳的,用你们的话说,她没有一点安全感。”

爸爸出乎意料没有反击。按常理,这时候会有一场针锋相对的争辩。“好的,你们的家庭情况我多少了解了一点。现在我们说孩子的问题,因为我的工作是要解决目前孩子的状况,这需要你们积极配合、参与。如果说孩子的问题是由家庭也就是你们不良的夫妻关系造成的,妈妈感觉主要问题出在哪里?”“长期的冷战?都不主动和孩子交流?都有可能吧。”“那么您和丈夫的关系为什么不理想,您能说说吗?”“我这个人天生内向,不主动和别人交流。我在镇委工作,工作很忙,无暇顾及家里的事。他给人家开车,整天不着家,与一些素质不太高的人混在一起,我有些看不惯。”“那么您是不是认为嫁给小璇爸爸有些委屈?”“说这些话都晚了,后悔药没有卖的。”

这时,小璇忽然打断妈妈的话:“我感觉妈妈的意识有问题,什么叫委屈?当时不是你主动提出来要嫁给爸爸的吗?只要做出了选择,就应该履行自己的承诺。可是姥爷家的人根本就看不起爸爸,你也没有了当初的立场。”“小璇,我告诉你,大人的事你没有资格评价。我怎么不履行承诺了,不是我的坚持,这个家还存在吗?从小到大,不都是我关心你?你爸爸都做什么了?除了喝酒就是喝酒,发展到在外面找人……你知道镇上的人都怎么说吗?我还有脸吗?我每天低着头上班,低着头下班,我还有点做人的尊严吗?”妈妈的情绪终于失控,边说边哭,有点像喜儿控诉黄世仁。“老师,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们的家庭教育告诉我,一定要能兜事儿,能自己承担的就自己承担。事实也摆在这里,他是个能分担的人吗?遇到问题就逃避,整天喝酒麻醉自己,这算是男人吗?”

我给小璇妈妈递过去一片纸巾,把水杯往前推了推,算是点了一个逗号。“您说他整天喝酒麻醉自己,可是您想没想过,他为什么麻醉自己?”“自己没本事,感到低人一等,自卑吧。”“我想知道,你们谈恋爱的时候,他是啥样的人?据说你们的爱情有点悲壮的意味。”“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听说当时您很决绝地嫁给了这个现在看似不般配的人,是什么动力?”“赌气呗,当时年轻,有点逆反,当时他看上去还是不错的,虽然人粗拉了点,但还是知道关心人的。”“怎样关心人的?能具体谈谈吗?”“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我感到很幸福,虽然别人都说我们不般配,但幸福这东西就是一个感觉,与别人没关系。他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卑微,于是拼命地讨好我,那股殷勤真的感动了我,于是我慢慢地改变了价值观,总觉得能有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着,还要求什么。”“您对他的这种看上去有点过度的殷勤怎么看?只是坦然接受吗?”“当时很坦然,因为我慢慢觉得平衡了。”“什么平衡?”“就是扯平了吧。”“这么说,是他的无私奉献使您感到当初的决定还算正确,对吗?”“应该是这样吧。”“一直这样吗?”“有了孩子以后就不行了,他慢慢地不再那么主动了。这男人说变也快,好像一夜间就变回原形了。于是我想,他终于绷不住了。于是那种被压抑在内心的后悔意识好像又慢慢苏醒了。但毕竟这样了,我也不想再改变什么,这么大年纪折腾不起了。”“这么说,您是一直忍耐着?”“对啊,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是忍耐着!我想,我再不济也算是公家人,也算得上是根正苗红。可是他,您知道吗?他竟然在外面找了个女的,发展到不顾及脸面了,换您能原谅他吗?不瞒您说,等到孩子毕业后,我真的想结束这种局面。唉,不说了,您问他吧,他比谁都清楚。”

咨询进展到这里,大体的轮廓明晰了。若作为看客,是很难分辨是非的。出乎意料的是,小璇爸爸始终没有说话,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坐在一边,而小璇却有几次想和妈妈辩论。

我转向小璇爸爸,用眼睛告诉他:“该您说了”。他这时有点局促,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沉默了。“小璇爸爸,小璇妈妈说的情况,您认为属实吗?我很想听听您的说辞。”“上次我和您说得差不多了。仔细想想,我对不起她们。”“你也别憋着,别到时候回到家还是那样。当着老师的面,最好把事情说明白了。你说憋屈,谁让你憋屈了?到底为了什么憋屈?”小璇妈妈忽然冲着小璇爸爸开了炮。“那些事我都和老师说清楚了,不信你问老师。既然你让说,那我也就豁出去了,你说咱们的生活还像夫妻吗?”“你说什么样的生活像夫妻?”“这个你心里还没数吗?我觉得我们都很委屈,但原因绝对不是我造成的。”“我知道你说什么,你还不是为自己找借口吗?如果按你的逻辑,天底下还有好男人吗?”

我知道夫妻已经涉及了实质问题,当着孩子面不好太露骨争辩。我打断了争执:“今天是为了孩子,我们才聚到一起的。我们主要是解决孩子的问题,孩子的问题首先是由家庭造成的,那么你们是否可以听听孩子的心声?”

我把话语权给了小璇,这样的局面也只有孩子能掌握。“我的心很冷,我不想回家,因为回去就是看你们冰冷的脸。看到同学们都有父母疼爱着,一家人乐乐呵呵的,我怎么想?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小璇一边擦拭眼泪一边诉说。“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希望你们能和和睦睦的,可是你们却做不到。我承认妈妈是个要头要脸的人,爸爸的行为对她的打击很大,一个女人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和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心情可想而知。有时候我很恨爸爸——为什么这么不争气,非要出去找那个阿姨。”小璇的话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不绕圈子,直指要害。我担心小璇爸爸的承受能力,害怕场面失控,担心有人会甩袖而走。

小璇妈妈的情绪也几乎失控,用手帕捂着脸抽泣着。小璇爸爸则不停地喝水,一只手捏着始终没有点燃的香烟。我则处于临战状态,准备随时打断小璇的诉说,防止事态的升级,但感觉还不到火候。“但我也知道爸爸不容易,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地看妈妈的脸色。妈妈虽然不爱说话,但心很硬。妈妈,您说爸爸开始的时候对您很好,我相信,因为他一直很自卑,尤其是姥爷家一直看不起他。那种滋味我能理解。您说你们夫妻不像夫妻,这我也知道,你们多长时间不同床了?这个也不能埋怨爸爸,他经常在外面出差,差不多成流浪汉了,哪还有什么心情装什么品位,但这些年来爸爸一直忍着,并没有多少怨言。”“小璇,你怎么这样说?”小璇妈妈抽泣着打断孩子的话,“你爸爸做出那样的事就全怨我吗?他那样做的时候心里还有咱们娘俩吗?”“妈妈,您听我说完。这只是结果,您不要忽略了过程,一个自卑的人是没有什么要求的,但是他也是人,也有感情,您不要忽略了他的人性。这点,您难道不需要反思吗?我每次回家都看到爸爸自己洗衣服,他怕我看到还故意藏起来,我当时就想,一个妻子如果连这点义务都尽不到,那还是一个妻子吗?当时我很心疼,爸爸毕竟是个大男人,干完那么重的体力活,回到家还得自己洗衣做饭,这还是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吗?”“璇璇,别说了。”小璇爸爸从椅子上溜下来,抱着女儿放声大哭,“别说了,璇璇,别说了!都是我不好,我没有尽到一个爸爸的责任。”

爸爸的哭声,小璇的哭声,妈妈的抽泣声,充斥在这间不大的房间。我被这些复杂的情绪缠绕着。我知道,这应该是我要的最佳效果。“小璇爸爸不容易。一个男人做到这份上真的有些可怜,这不能说当妻子的没有半点责任。”我冲着小璇妈妈发话,想调动一下她的情绪。“我不是说妈妈不好。妈妈是个要强的人,是个严肃规范的人,这得益于姥爷家的教育。从小我就受到妈妈严格的教育,之所以能顺利考上大学,真的多亏了妈妈的教导。我上大学后,也渐渐体会到作为一个知识女性的孤独,其实妈妈骨子里是需要浪漫的人,因为她的婚姻观也是寄托在浪漫上的,要不也不会那么决绝地和爸爸结合。当婚姻稳定后,妈妈需要一个会说话的人,需要一个能在一起制造浪漫的人,可是她失望了,除了在物质上偶尔能找到那种感觉外,精神上的浪漫就渺茫了,因为她发现爸爸不是那种人。爸爸不是不去努力,而是压根就制造不出来,这是不同出身造成的吧?我现在理解‘门当户对’这种说法的深层含义了。妈妈的孤独是爸爸不能理解的,因为他们的价值观不一样,不能在一个层面上对话,于是妈妈慢慢地把心门关闭了,就像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不能说不是悲剧。”

妈妈从抽泣变成了哭泣,略显孤独的她哭得像一个泪人。小璇走过去,抱着妈妈的头,娘俩相拥而泣;爸爸红着双眼望着窗外。我在一边静观事态的发展。

到这里,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计划。我几乎没做什么,事情的进展却超乎了我的预计,达到了预料之外的效果,这效果比剧本还要精彩。

等大家的情绪略微平静,我不失时机地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开水。“感谢小璇,感谢孩子的诉说。孩子是天真的、诚实的,我想借这次机会,听听孩子的意见,好吗?”

小璇的爸爸、妈妈几乎同时点了点头。“我感谢爸爸、妈妈把我培养成一名大学生,让我学到了知识,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家对孩子来说太重要了,如果身后是一个名存实亡的家,我就没有了方向,没有了安全感。心理学家马斯洛说‘安全感是人的第二大需要’,希望你们体会一个孩子失去安全感的感受。我希望我的家是完整的,是温馨和实实在在的。你们不需要难为自己,不需要伪装,因为我也害怕你们心累,你们的别扭、难堪会直接感应给我,会直接影响我的学习和生活。”

这时候,室内的座次格局有了变化:刚来时,小璇坐在靠爸爸的一侧;这时候,小璇把椅子挪到了爸爸、妈妈中间,不时地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

咨询时间超过了限时,已经达到了预期目的,于是我果断结束了会谈。

出门时,小璇爸爸握住我的手,惭愧地低着头,一个劲地说“谢谢”。小璇搂着妈妈的腰走在前面。我走上前拍拍小璇的肩膀说:“谢谢你,小璇,我们都应该感谢你。”小璇回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这声感谢感到不解。

在谈话记录的最后一行,我写下了这么几个字算是总结:导演其实不难当,生活是最好的演员。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小璇的消息。我时常会想到她,因为感觉压在小璇心头的那块石头还未搬掉,所以她还不会把自己解放。

周末再一次接到了小璇的预约电话。我正好急于了解她的近况,于是确定了会面时间。

当小璇一家人第二次一起走进咨询室的时候,我感觉他们相互之间客气了很多。爸爸站在一边在等妈妈入座,小璇站在妈妈身后,似乎也是想最后落座。“这次谁先发言?”我用一个主持人的口吻开了句玩笑。

一家人并不抢话,于是我先暖场。“上次结束会谈后我想了很多:人生真的是不完美的。上周,我一个同学的朋友忽然出车祸了,能保住性命算是万幸,但残疾已成定局。他事业蒸蒸日上,妻子漂亮,孩子聪明,是让人羡慕的一家子,可上帝就是这么安排……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说呢?”“我也在想这个命题,单位的一个领导仕途顺达,家业兴旺,已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可非要变着法子生二胎,结果生了一个智障儿子。这会算是儿女双全了,可笑容也消失了。”妈妈接了话茬。“那么您怎么看待挫折?”我问小璇妈妈。“人哪有一帆风顺的!您不是说了吗,太顺利了不好,好像磕磕绊绊的才踏实,这也是辩证法吧。”“心理学上有一个现象:人在顺利的时候,智商往往降低。有这样一个故事你听听有没有道理。一个人去山里探险,当路过一座架在悬崖上的独木桥时,导游让他扛着一根木头过桥。此人纳闷,问何故?导游说不要问为什么,你只管扛着木头走就是了,于是此人战战兢兢地一边掌握木头的平衡,一边小心翼翼地过了桥,到达彼岸后他才悟出了道理。由此我也想到了那些驾车出事故的,哪一个不是因为大意而酿成大祸?所以说,要保持头脑清醒,有点挫折还是必要的。”“嗯,有些道理。似乎上帝也是这么想的吧,风光无限的大人物也有缺憾。听您这么一说,人的磨难还真是智慧的礼物。”“世界万物皆因果,当看到与自己相关的人犯了错误,多数人会忽略了自身的原因,其实这是人性的弱点。人都是看别人清楚,看自己难,试想如果没有镜子,您知道自己长啥样吗?就算有了镜子,您又能看清楚镜中人几分呢?于是聪明的人善于往内用功,也就是挖掘自己,剖析自己,用自己的改变换取环境的认同,进而改变周围的人,这是人格魅力;而不聪明的人喜欢往外发力,他们善于发现别人的错误,乐此不疲地去改变别人,结果呢,别人没被征服,自己也找不到自己了。您说对吗?”“对,是这样的!您分析得很有道理。人都是自私的,是吧?”“所谓自私,其实就是自我防御。自私的人当然不乐于奉献,他们把自己包裹起来,唯恐遭到伤害。自我防御当然没错,但如果过于敏感,把自己压缩得没了人形,人格也就不再完整丰满,这样的人是干瘪的,是不讨人喜欢的。”“老师,我是不是这样的人?”妈妈似乎听出了话中话。“我的话不指向任何人,如果您对号入座,说明您也有那么点缺陷。”“哦,我不傻。”“那么您对小璇爸爸的看法有转变吗?”“唉,他是一个让你恨不起来的人。正如您所讲,其实要多想想别人的好。总的来说,他还是不错的,只是那一点让人无法原谅。”“小璇爸爸,话说到这里,您怎么看您的妻子呢?”“我没啥文化,一些事我也搞不明白,当时她顶着压力嫁给了我,我感到很自豪很荣幸,一度在别人面前显摆。我只有拼命地讨好她,希望让她知道嫁给我没错。我们其实没啥共同语言,老是说不到一块——我想居家过日子哪里用得着文绉绉的东西。我很自卑,于是就很崇拜她,可越是这样就越没有了地位。其实坐下来想想,我还是配不上人家的。”“那您知道您不该犯那样的错误吗?”“知道,当然知道。我下了多少次决心了,可每次迈进门槛时,看到的仍是她冷冰冰的模样,于是作罢,索性由着自己。上次咨询回家后,璇璇又和我聊了半夜,我决心不辜负孩子的期待。正像璇璇所说,如果家庭破裂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我决心继续照顾好孩子,照顾好这个家。希望她们能原谅我。”小璇爸爸低着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小璇,最近学习紧张吗?”我不失时机地转移了话题。“快期末考试了,同学们都很努力。我的学习基础还不错,我不想再被落下。这段时间主要是复习,也主要是靠自觉,感觉还行。”“那就好。学习也需要有劳有逸,希望你能掌握方法,不要太累了。”“我知道的,老师放心。”“感谢你们再一次来到咨询室!也希望你们不要把来这里当成包袱,我们是朋友了,希望有机会一起喝茶聊天。”我主动结束了这次咨询。

档案三 午夜殉情

我很害怕晚上10点后的电话,因为这类电话多半是咨询问题的,而这问题又多半会是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的。于是乎,一旦那个时间的电话响起,这一夜的睡眠基本上就报销了。但我又不能过早关机,因为经验告诉我,凡是夜间给我打电话的,都是那些急需帮助的人。

手机响起的时候央视一套《晚间新闻》正好开始,我机械地拿起电话。“千万别是女同胞啊”,我祈祷着。“喂,您好!您是骆老师吗?”一个男声响起。“您好,是我。请问您是?”“别问我是谁,您也不认识我。我是您的咨客。”“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久闻您的大名,知道您是一个不错的心理师,但愿您别让我失望。”“谢谢您的夸奖,我会努力提供帮助的。”“那您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吗?”“我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可以直说吗?”“告诉您,我在国贸大厦的楼顶上,现在我面对着整个城市,一个夜色阑珊的城市。可惜得很,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最后再多看几眼,也好留个好的念想吧。”“您说什么?您在楼顶?”“对面是电视塔,后面是中国银行,左面是市政公园,右边是电信大厦,除了看电视塔需要仰视,其他都在脚下了。”

这下轮到我紧张了。求助电话有个基本的规律,越是哭天喊地的,危险性就越小。反之,若对方泰然自若,甚至心平气和地与你谈自杀,就越是危险,因为他不是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抉择,已能坦然地面对死亡,或者说已经是生无所恋了。

我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脑子快速运转。“哦,您说的位置很正确,但是不知道您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能和我谈谈吗?”“其实完全没必要给您打电话的。我打电话的目的绝不是让您劝我下楼。我只是有一个问题至今都不明白,想找个人问问,于是想到了您。其实您的电话也是在网上偶然看到的,可是竟然记了下来。”“哦?这么说,您还是多少了解我一些的。那您为什么不找别的心理师?”“不知道!我一个也不认识。您我算是有点最后的缘分吧。”“有什么问题不明白?”“您说世界上有真爱吗?这问题我都有点腻歪,电视里好像爱用这样的台词,呵呵。”“我认为有!不管爱多么贬值,父母的爱,宠物小狗对主人的爱,起码是真实的。对吗?”“哦,我说的不是那种爱。”“那您说明白点,别误导我。”“我指的是爱情。”“我明白了,您被别人踹了,是不是?”“对啊,我是被人踹了,并且被踹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我看您活该!”“是的,我是活该!可是我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被踹了。”“没有为什么,就是活该!”“您怎么说我活该呢?这不应该是心理师说的话吧?”“那您让我说什么?心理师难道不是人吗?您想听原因?”“嗯,想啊!趁着我还在楼顶上。”“我才不管您在什么地方呢。楼顶上比下面凉快,您倒很会找地方的。”“您这个人咋这么有意思。我想听您的分析。”“分析什么?真爱?像您这样的,能找到真爱吗?如果有误入歧途的女士,那她也是一个高度近视者。”“您直接说瞎了眼不就是了。”“我得客气点啊!如果说喜欢您的姑娘都瞎了眼,您还不跟我急了?”“我没那个心思了。喜欢我的姑娘都瞎了眼,我有那么惨吗?您见过我吗?”“我不用见您。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有个人,或许就真的站在楼顶上,猥琐地、孤独地、很可怜地想结束自己毫无价值的生命,或许明天报纸上会有这样的报道——一个年轻人昨晚在国贸大厦坠楼,警方正在介入,是否自杀尚无定论。这极有可能就是您留给世界最后的讯息吧。几天后,兴许有几个人还记得您。您的死又能证明什么呢?”

电话忽然没有了声音,我感觉头发都立了起来。如果这人真的纵身一跃,那怎么办,报警?我呼地站了起来。还好,电话里面又说话了。“唉!您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刚才还指望您开导我几句。我现在失望了。”

谢天谢地!我摸摸额头,竟然有很多汗水。“我说的不对吗?自古美女爱英雄,可您见过女人有喜欢懦夫的吗?”我慢慢恢复了平静,尽量保持语调的平和。“可他妈的!我什么都没有了,为了她我几乎放弃了一切,可换来的是零!这世界不公平!”“言情片看多了吧?这几句话像是电影里的台词。失恋者在雨中甩掉上衣,一边走一边喊,是不是?”“您真有意思,又扯到电影上了。我没那么浪漫,也不会演电影。我只是觉得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有啥意思?”“啥也没有了?您摸摸自己的额头,掐掐自己的屁股,是什么?”“您真幽默,我知道您在用激将法。谢谢您的良苦用心,但我还是不相信您能拯救我。”“谁说要拯救您了?您倒很自信的。本人是那么容易请到的吗?您摸摸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够约我几次的?”“我没有钱,也不想请教您什么哲理。我只是弄不明白,这世界怎么这样不公平?”“对不起,先生!我不愿意听一个怨妇般的男人深夜唠叨!我的时间是金钱,知道吗?咨询室的地址,您能查到,希望见面争论。我要睡觉了,您也洗洗睡吧,别受凉了。再见!”我果断地挂断电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论对方怎样,我这一夜失眠已成定局。

天刚发亮,我就迫不及待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看了看手机屏幕,没有信息显示。急匆匆跑到办公室,与几个媒体的朋友通了电话,问有没有接到有人坠楼的消息,确定没有后,我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挺后怕的,如果我不是一名心理师,假如我是那个咨客的朋友,就算是最一般的朋友,如果得知他站在楼顶要寻短见,也会立马赶过去劝阻的,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在那一瞬间,我却坚定地按着职业惯性去思维,去揣度一个咨客的心理,而不是一个朋友的思维。那样的思维方式,正确吗?道德吗?假设他听了我那些冷冰冰的话,纵身一跃而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我有没有责任?我的这种所谓的职业做派是否在推波助澜,甚至是落井下石呢?

自信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关键时刻的过于自信——这是我在记录前一天晚上手机谈话内容时的结束语。

我在忐忑中期待那个电话,上午翻阅了所有的报纸,也没有看到让我后怕的消息。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下午3点,手机急促地响起,我没等它响第二声,就迅速抄了起来。“骆老师,看来您在等我的电话吧?”

终于来了,我的心扑通一声落了下来。“这是我的职业习惯,也是起码的礼貌。您怎样,睡得不错?”“还真的让您猜着了。我昨晚上破天荒地睡了一个囫囵觉,一直睡到今天中午,刚刚起来。想了想还是给您通报一声。我没事,您不用忐忑不安了。”“您又高估自己了,您还不至于让我忐忑不安,因为我知道您昨晚上肯定睡得很好。”“哦?那您真的成神人了,您可是一句劝慰的话都没说。”“我尊重别人的选择。死对某些人来讲,是最好的解脱。我有什么权利阻止人家?”“好了,我说不过您。但是我忽然有见见您的想法。您想见见我吗?”“随时欢迎。”

约谈定在晚上。大多数咨客都喜欢晚上约见,晚间是隐秘的,也是隐蔽的,对自我封闭的人来说会感到比较安全。

门准时被敲响。一个一米八左右的小伙子出现在我面前。有点出乎意料的是,他戴一副蓝边的眼睛,显得文质彬彬且小心翼翼,与电话中的那个人对不上号。只见他面色苍白、眼圈发黑——这是较典型的失眠态。“感谢您的信任,也欢迎您来咨询室。您是不是感觉面对面要比在电话里斗嘴效果好?”“老师,您很幽默。我挺喜欢您这种性格,虽然我做不来。”

完成例行的程序后,我拿过他填的表格看了看:欧姓,28岁,公司企划人员,父母健全。“那我们谈谈?”“好的,很希望和您交流一下。”“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楼顶上凉快呢?”“顺风顺水的我竟然在感情上彻底失败了,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难道上帝真的偏心眼儿?”“能谈得具体点吗?”“当然!我不会对您保留的,只是我担心您笑话我。故事真的很平庸,平庸得像时下泛滥的言情剧,不知您是否有耐心。”“只要您愿意说。我想生活总比电视剧真实,起码要丰富得多。”“我和她是大学同学,她家的条件比较差,是外地城市的一般市民,而我的条件比较好,父母都是公务员。独生子的我一直在甜水中泡大,父母一直希望我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说实话,从小叛逆的我倒是赞同父母这句话。所谓的门当户对不单单是经济条件上的对称,更重要的是要有文化层面的大致等同,不然找不到共同语言是最可悲的。您说是吗?”“对,我赞同您的观点。请继续。”“可是当我慢慢了解她以后,竟然颠覆了自己的观点。她身上有一种城市女孩少有的淳朴,像一块未经雕琢但依旧能看出形状的美玉。我疯狂地喜欢上了她。我苦苦地追了她多年,从大一到大三,再到工作后。开始我真的想不明白,按常规逻辑,她是没有理由拒绝我的。”“噢?按常规是这样的?”“对啊,那时我父母激烈地反对,同学们都笑话我是《聊斋》里的书生。人都有逆反心理吧,越是这样的情形,我越追得起劲。其实,我明白,到后来我的心理也在发生变化,好像是赌气,又好像是在探秘,总之是越来越脱离了正常轨道。”小欧平静地叙述着,情绪很稳定。“她呢?一直没有被你感动吗?”“她说,你只是在证明自己,并不是爱我。当时我不理解。我爱的是她的淳朴,身边的城市女孩很多,她们那种麻酥酥的表露我不是体会不到。我证明什么?证明我的清高、另类?不浮躁、不庸俗?她说,都有,也都不是全部。总之,她像一个影子,始终在我身边,但我又始终抓不到。”“这么说,您就是为了这个?”我还是忍不住发出提问,“这个故事不另类,也不算给力啊?”“这只是开始。”“哦,对不起,您继续。”“为此我和父母闹翻了。为了证明我对她的爱,我决然地没有听从父母的安排,毕业后自己应聘到了现在这家公司,因为她在这座写字楼上班。这样她就可以直观透视我对她的痴心吧。为了表示我意已决,我千方百计地和她回了趟家。看到她窘迫的家境,我忽然被自己的决定感动,当着她家人的面我当场求婚。当时她落泪了,答应处处看,我有一种征服感。当时我也很奇怪,我不是胜利的感觉,而是征服,像是驯服了一头桀骜的野马。”小欧习惯性地说一段就停下来看看我,似乎在观察我的专注度,又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见。“后来呢?”“后来我们就开始了正常的接触,就是那种恋爱般的接触。我发现我的选择没错,她真的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在哥们儿面前最值得荣耀的是,她一定还是处女。哥们儿经常为这事拿我开涮,说现在的处女谁还要?我就反驳,你们是不是愿意喝别人剩下的瓶装水?我一直为这事庆幸,也曾提出过分的要求,她却说你还是找那些随便的女孩吧,她们会随时和你上床的。我想想,也是,这几年我苦苦追寻的不就是这种意境吗?过早地破坏了,是不是很没劲呢?”“您对性怎么看?您没接触过别的女孩?”“我和您还是说实话的。接触过几次,只是图一时的痛快。可是自从和她建立了恋爱关系后,就真的没有过。现在的大学校园很开放,校园小夫妻比比皆是,变着法玩激情的大有人在,‘象牙塔内无贞德’是公认的事实,所以一旦出现了一个处女,那必定是‘剩女’,是没人要的那种,所以像她这样的女孩像是绝版的。”“您能谈谈她吗?”“长得很清秀,比较内向,但有一股韧劲,学习成绩没得说,各类团体也有她的身影。其实很多男生都喜欢她,也许是吃多了苹果想尝一口梨子的心理吧,可始终如一坚持到底的只有我。毕业后,父母托关系给我找了一个比较理想的机关单位,可我为了能和她永远在一起,顶着父母的压力,应聘了离她很近的这家公司,由此和父母彻底闹僵。她可能也受了感动,才和我的接触多了起来,开始了真正的恋爱进程。”“哦。我还是好奇您昨晚的行为。”“事情总得有个来龙去脉。我们建立恋爱关系后,父母对我的选择渐渐有了认同。父亲和我有过一次长谈,大意是并不反对我的选择,担心的只是以后。我说,明天都难预料,过好今天最重要。于是父母再没反对了。可是随着父母的服软,我也有了新的想法,那就是改造她。”“改造?怎么改造?”“毕竟父母不易,我想让她和父母的距离近一些。”“哦,您的意思是,不让父母太失望。”“对,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因为父母曾给我张罗过一个女孩,算是门当户对的。女孩我见过,标准的城市模子,很文雅也很性感。”“后来呢?”“我的计划是从外观开始——这也符合我的潜意识吧。我想谁都会喜欢那种看上去比较性感的女孩吧。于是我就带着她买衣服,做头发,去美容店。开始的时候她很乐意,但她慢慢地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有些不情愿了。刚开始我认为她心疼钱,可我的判断错了。”“您认为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美?是不是?”“当然,这是真理。您说不是吗?”“哦,是的。可是结果呢?”“结果她发现我好像目的不纯,干脆直接拒绝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还有这样的女孩,打扮得时尚点不好吗?我的本意也是想让父母接受她。我们后来就经常闹别扭,甚至冷战。我很灰心,没想到一片好心没有好报,反而落了个目的不纯的回报。”“您没有和她谈过您的真实目的?”“没有,如果过早地摊牌,她是不是会更反感?当时是这样想的。”“嗯。您继续说。”“父母看到我们已成定局,于是就催促我们快点结婚。因为在父母眼里,她找到我是烧了高香,可是我推托着,父母就不耐烦,问是不是有啥变化,我说不是,父母的催促一天比一天紧。她和我也较起了真儿,甚至怀疑我是否真的投入感情。天地良心,我有点骑虎难下,也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局面。”“可是依我看,很简单的。您为什么要刻意去改造她?这可能是一种错误。”“我也反思过,可是您想,女孩谁不喜欢打扮?和父母拉近距离对将来的生活也无坏处吧?”“可是您违背了一个人的意愿。您想过没有?”“人的意愿是可以改变的,是可以随着环境调整的。什么叫适者生存?这不是进化论的观点吗?”“您说的不错,这是大道理。可您没有考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人。”“先不分析原因了。后来,我的思想真有点动摇了。我承认我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不然也到不了这一步,但我的用心她是应该理解的。你有个性,我也有啊,如果什么事都由着你,那我将来还有地位吗?于是我也生气了,一任冷战持续,这次我不想首先缴械。”小欧说到这里甚至攥了攥拳头,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嗯,后来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了一种占有她的欲望。”“您的意思是?”“占有,就是征服!这几年清汤寡水的,真有点熬不住。如果把她攻破了是不是就有根本的转机?这不是上策,也绝对不是我的本意;是否是本能,我也搞不清楚。于是我决定采取行动,看看后果。一天我约她出来吃了晚饭,委婉表达了我的意思。您猜怎么着?”“答应了。”“啊?!您怎么知道?”小欧抬头看着我,满脸诧异。“您继续说。”“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这倒把我搞得不知所措了。事后她身下殷红的血也印证了我的坚持。我哭了,我也不知道为啥哭得那么厉害,那一刻像趴在母亲的怀里把积攒了多年的委屈一下子发泄了出来。她抱着我的头,一声不吭,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小欧眼里有了泪水。“后来呢?”“她很从容地整理了仪表,和我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有一个连你自己也没有发觉的目的,那就是你想证明什么,想通过我证明什么,你只不过是以爱的名义把你的目的掩饰了起来,所以说你不懂爱。可以说你不知道爱一个人是爱她的什么,这些年你在努力证明你的诚意,但你却离爱越来越远。开始我也怀疑我的判断,总希望你能觉醒,能意识到你的行为和思维在分离,但我很失望,你竟然想通过改变我来迎合你的初衷,我不能说你有错,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因为你不了解我,更不了解爱。我也一次次被你感动过,但我总觉得不踏实,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是很难被看透的,虽然你意识不到脸上的面具。到今天,我不能说你有错,但是你做了错误的选择,用你的这些真诚去感动一个女孩很简单,尤其是那些城市里的物质女孩,你也会很幸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你却选择了我,于是我不得不去怀疑你的真诚。”

小欧停下,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当时我觉得蒙蒙的,刚开始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慢慢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这难道就是那个真实的我吗?可是既然她早已把我看穿,为什么不提出分手?又为什么要把初夜权交给我呢?我问她原因,她不作正面回答,只是说,你会明白的。那一刻的我下定了决心,不管以前咋样,也不管她分析得是否正确,她既然给了我初夜权,我就有义务对她负责。可她却说,你不要把这个看得太重,这其实不是你的本意,我们做个了断吧。那天之后,一连几天我都魂不守舍。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听;去找她,她也不见我。一周后,我接到她一条短信,信中说感谢这几年来我对她的呵护,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我蒙了,彻底地蒙了!”小欧痛苦得双手抱住了头。“我能理解您的郁闷,可是这个结局您应该早有预料。”“为什么?我只是想为什么,难道我的付出得到的就是这些?当时我并没有灰心,发疯似的去找她——曾经在她门前坐了一个晚上,也没有等到她。我就这样苦苦找了一个月,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最震惊的那一幕,我的心才彻底死了。”“哪一幕?”“我看到她和一个男的手拉手亲密地上了公交车。我绝望了,于是我想到了结束生命,结束我的失败。”“故事讲完了?”“后面的,您知道了。”“谢谢您的信任。时间到了。在结束会谈之前,我想告诉您一句话,您回去后好好想想:您真的不爱她。”

我思索着我们的谈话内容。毕竟我和小欧是不同年代的人,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有一定差异。我不了解现在年轻人的婚恋观,只知道如今的他们都很务实,务实到婚前财产公证的地步。小欧务实吗?你能说他不务实吗?那么她务实吗?你又能说她不务实吗?这爱与务实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换作是我又该如何去面对呢?我强制自己收起思绪,告诉自己:我不是婚恋专家,我需要理清的是他的心理过程,让他接受现在的自己,仅此而已。那么小欧爱她吗?我为什么下结论“真的不爱”呢?这个结论是不是有点武断?下次晤谈我怎样去说服他?我是不是把自己赶到悬崖边上了?但话既然出口,还是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我还是有些经验和自信的。

约定的期限还未到,小欧便打来电话请求把约谈提前,并表明,他差不多已经参透了我的话语,想与我交流意见。但我日程安排较紧,没答应他的请求,还是按照我们之前约定好的时间。

当小欧再次来到咨询室时,脸上有了点光泽,黑眼圈也淡了些。“谈谈您这几天思考的过程?”“好!您说我不爱她,开始时我不赞同,因为我的付出在证明这一切——如果不爱,这几年风风雨雨又说明了什么呢?可是我也慢慢地潜入到自己的内心深处,竟然发现了深藏在地窖里面的那个我。我想听听老师的高见,您是怎么定义的?”“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是别人眼中的我,权且叫‘镜我’;另一个是自己眼中的自己,就叫‘自我’吧。我们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镜我中,也就是说我们一直关注的是他人眼中的那个我。你不妨向四周看看,人其实都被社会化了,比方说称谓:一是带有社会性的,局长、科长、处长、主任、校长、班主任、主席、委员啥的,再就是不带色彩的,如小张、小王、小欧……试想有几个人叫你的小名?除了父母,对不对?所以我们也就习惯了生活在别人眼中。多数人是为别人活着,自己的评判标准往往依赖于别人的评判,如别人说你好才是真的好,等等。那么自我呢?多数人都把自己遗忘了。在我们遗忘自我后就形成了惯性,会身不由己地顺着别人的轨道往前滑行,而自己浑然不知,还以为非常省力。”

我停下来,顿了顿,才看着他接着说道,“当初您为什么喜欢她?仅仅是因为所谓的淳朴吗?那么淳朴对您来说象征着什么?您认为是映照了您内心的一种很健康很原始的美。若往深处挖掘,您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您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这是您自我标榜的,这个标榜的坐标是什么?就是那种普通的人。她,虽是一个普通市民家的孩子,但她身上也有一种不服输的韧劲。您在喜欢她的时候是两可的,既能证明您的与众不同,也能迎合您身上的一些东西,比方积极向上。在这个过程中,您父母的阻挠给您注入了兴奋剂,这是您的性格使然——叛逆,越是不让做的事情就越去尝试。您除了和父母较劲,而她的秉性也坚定了您‘探秘’的决心。好奇是人的本性,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玩命地追,如果您过早得到了她,也许您就失去了动力,事情也许就不会这样了。几股力量形成合力推动着您,使您始终没有放弃,始终在苦苦追求。可是您想想,那个原始的您——原我——在哪里?他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她比您理智,因为她知道您始终在镜我上徘徊,她始终感觉不到您的原我的存在。她心里一点也不踏实,后来您又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改造她,让她更加证实了对您的判断。她认为自己成了道具,成了实现您的镜我的一个行头。在这个过程中,您始终没有替她想,还固执地认为是为她好,其实您做的一切是为了您和您的家庭。出发点不错,但您忽略了别人的感受,那么这个初衷是值得商榷的。”“您接着说。”“在她徘徊的时候,您急切地提出了性的要求。那一刻的她一定是醍醐灌顶的,但她一定也很感激您,因为这几年您始终没有强迫她,表面上始终如一地追求她。女孩子再理智,也有感性的时候,但她的真实想法我也无从得知,可能很复杂,也可能很单纯,但结果呢?蒙上了浓浓的报答的意味。这不是最值得您去反思的吗?”

小欧直愣愣地看着我,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又像是在听福尔摩斯分析案情。“假设她知道您站在楼顶想用自己的行为来证明点什么的话,她会咋想?后悔遗憾?还是更加坚定了她的分手选择?您自己品味品味吧。”“老师,有那么复杂吗?我承认您分析得有道理,但这个过程本应该很简单的,追求爱情—结婚—过日子,中间的小坎坷算是佐料,以后回归平静,有那么复杂吗?”“您说得很好!可是您真的认识自己吗?如果您认识自己,那天晚上能给我打电话吗?您连自己都认识不透,能认清别人吗?我们事先的判断往往出错,这就更加说明,主观的判断往往是最不靠谱的,这就是我们经常犯‘想当然’错误的原因。”“记得您说过,人是动态的,是随时可变化的,可是她怎么一直没有动摇,一直坚信我不是真爱呢?难道她早有预判?”“这么说,您承认不是真爱了?”“老师,您说何谓真爱?难道只有梁祝才叫真爱吗?”“真爱是赤裸裸的,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您是吗?”“那如今哪有真爱?记得有位名人说过,‘真爱像神,都在说可谁都没有见过’。现在不都是讲求物质,都是物质基础在决定走向吗?”“这么说,您相信这句名言?”“没这么夸张吧,起码我没有要求她什么吧,尤其是物质上的。”“因为您的家庭条件允许您这样做,而她却是理性的。”“假设我追求的不是她,而是别的女孩,您说会怎样?”“她不是说了,物质女孩追求的当然是物质,只要满足了她们的要求,要找一个漂亮的能拿出手的物质女孩很简单,尤其是在当下。可凭您的个性,您很快就会厌倦的。”“嗯,也是。我们回到主题。这个世界还存在真爱吗?到底能不能得到真爱?”“怎么说呢,这是个世纪命题,多少哲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可似乎没有标准答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相敬如宾的有潜在危机,鸡飞狗跳也不能说好,怎么才是真爱呢?心理学指出,爱是相对的。您提出了这么大一个命题,类似哥德巴赫猜想或鸡与蛋的命题,我没办法回答。”“哦,我终于有点开窍了!我忽然想到了我父母,他们都当官,装得很恩爱。其实我知道,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真爱,都是给别人看的。”“夫妻是搭伙过日子,期望值越高失望越大。有些问题不必想得太复杂,也别听他人瞎分析,糊涂点好。”“嗯,让我好好想想。”小欧若有所思。

我不想再多说,想给小欧一点时间,让他把这些话过滤一遍。“老师,可以吸烟吗?”小欧右手摸着裤兜,征求我的意见。“可以,但我这里不备烟。”“我自己有。”小欧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我知道你们这里不允许吸烟的。听老师一分析,我忽然对心理学产生兴趣了。请问您是怎样洞察我内心的?”“其实心理学并不玄妙,我只是善于观察对象罢了。”“这就更奇妙了,那晚您并没有见我,可我觉得您已经钻到我心里去了。事后我一直在思考,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苦口婆心地规劝我的话,凭当时的情绪,我真可能一跳了之了。可是自始至终,您竟然没有一句劝慰的话,但是却改变了我的行为,这是不是很冒险?假设我真的跳下去,您是不是也该付一点责任?”“既然您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那不妨和您聊聊人的心理是怎么回事。”“太好了,我洗耳恭听。”“您说实话,那晚上您真的想跳楼吗?”“怎么不想跳啊,我觉得我很失败,因为一直以来周围的人都认为只有我可以甩掉她,而不可能反过来,可事实就这么残酷,我的面子呢?自尊呢?怎么和父母交代?同学们怎么看我?这些都让我无地自容。可以说严重刺伤了我内心最软弱的地方。我实在无法接受。”“那您为什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呢?”“上次我说过了,我在网络上认识你的,传得很邪乎。我想反正到最后了,也不妨找您这个据说能看穿人心的心理师要个答案,如果您如我想象的那样平庸,就是说您也是劝慰我,给我讲一些垃圾一样的大道理,我就更绝望了。可是您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几乎都是在说我的错误。我也考虑过您是否在用激将法,但好像又不是,您似乎对我的生死很漠视。真奇怪,这符合你们的助人原则吗?”“当时的您,就像挂在悬崖边的一棵树上,如果一松手,就会跌下去。可是您并没有松手,您在寻找上面丢下来的绳子。虽然我没有按照您的意愿丢下一根软绵绵的绳子,让您抓着很舒服,可我丢下了一根带刺的钢丝,虽然手会被刺伤流血,但是命保住了,而且一定会长了记性,对吗?”“嗯,有道理。”“其实,您根本就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死亡。人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会做出很多傻事,绝大多数悲剧事件都是情绪失控引发的,但当那种坏的情绪过去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对您而言,您所谓的苦苦追求了几年的恋人忽然放弃了你,尤其是把初夜权交给了你,您最纠结的不是痛苦,而是迷惑。您心中忽然冒出无数个‘为什么’来,当这些‘为什么’尚未解开时,您会放弃吗?不会的!但当时,您的确处在一种精神崩溃的边缘,跳下去不是不可能,但那念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过了那个情绪失控的节点,余下的时间您会去解密。当您拨通我的电话后,最起码我们在谈话,谈话的过程中时间在流逝,您的情绪就会从波峰降到正常水平。我再给您留下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使您更加不解,就会更加激起您寻找答案。我不但断定您不会跳下去,而且您会来找我。首要的危机化解了,余下的事情有的是时间讨论,是不是?”“您的确会读心。”“现在谈谈您的感受和打算吧,危机似乎过去了。”“我既然没有付出真爱,那又有什么可惜的,毕竟她也把一个女人最最宝贵的东西给了我。她今后的路怎么走呢?我祝福她吧!”“这个过程都是您自愿的,如果您真爱她,是不需要回报的。也就是说,她做出什么选择都有利于她自己的,您都应该为她感到欣慰才是。”“就是!这么说我还是自私的。”“您认为周围的人会笑话您,至少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我敢保证最多也就一两次,时间上最多三个月。只要您挺过去了,也就风平浪静了。别以为自己是明星,需要关注是要掏钱的。”

小欧大笑起来,说道:“老师,您太逗了!”

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一天,我过得也很不错。

档案四 始终不露面的爸爸

一次我去某中学家长会做讲座,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位妈妈问我要名片,说能否约时间面谈。我当时没在意,家长们似乎都是在听完课后才忽然开窍的。我往往乐于在讲座结束的时候幽默上一把,说:给“大小孩”讲课很自信。

这天下班后,我本想去凑个饭局,电话却响了起来。“骆老师吗?我有您的名片,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我听过您的讲座。今晚上我带着孩子过去谈谈,您几点方便呢?”

一般咨客打预约电话时都很客气,如问我何时有时间等,很少有人不约时间就直接过来的,而这个电话里的声音好像有点命令的味道。我顿时有些愣神,但还是答应了见面,推掉饭局后就在咨询室等待。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时,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礼节性的客套过后,我打量着这对母子。我只能用“很有气质”形容这位妈妈:上了年纪的女人再打扮也掩盖不住岁月的无情,但“气质”这东西是很难装出来的。再配上考究的穿戴,我推断她是个很有身份的女人。孩子清秀的脸略显呆滞,读不出什么表情来。“我听过您的课,很赞赏您对孩子及家长心理的分析。孩子有点小问题,希望能疏导一下。知道你们有工作原则,但我还是希望您替他保密。我们是否能不透漏身份?”

这位妈妈的话不多,但句句说在点子上,从语气中也嗅到了一种感觉——颐指气使的命令似的感觉。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如果涉及关键问题,是需要些家庭背景的,就是说需要提供些真实的资料,但请您放心,我们有工作原则,更有职业道德,今晚的谈话内容属保密范围。而我所提的建议,您可以自作选择,如是否心理测试等。请问您有什么地方需要我的帮助呢?”“那就好,我多心了。孩子上初一,寄宿。平时我们太忙,管不上,可是最近听他的老师讲孩子白天上课老犯困,一问才知道是晚上失眠造成的。周末我们接回家问他——这孩子内向,不善交际——啥也问不出来。他面色苍白,好像营养不良,休息肯定也不好,但他说没事,不用我们操心。开始我们也以为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前几天班主任让我去学校,说了些孩子的情况,劝我带孩子回家调整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上次听您的讲座,谈到了孩子的心理问题,就想过来看看是否能疏导一下。”

妈妈在谈孩子问题的时候,始终没正眼瞅孩子一眼,这有点违背常理。孩子独自坐着,对妈妈的话没什么反应,只是偶尔看妈妈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勇气。“感谢您的信任,我会尽力提供帮助。能否告诉我您贵姓,孩子怎么称呼?”“我姓胡,您叫他小宇吧。”“胡女士,您好!能否谈谈孩子的成长史,如果涉及敏感问题,您可以有所保留,也可以让孩子回避。”“嗯。”胡女士思考了一下,对孩子说,“小宇,你到外面待一会。我和叔叔单独说几句话。”孩子听话地站起来往外面走。

我打开沙盘室,让他在沙盘上玩一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很好,老师一直表扬他。最近一年多,他成绩直线下降,变得沉默寡言,像是把自己封闭起来。我找不到原因,也多次与老师沟通,但他们也说不出原因,只是让我们多关心孩子。我也带着孩子找过一些儿童专家,他们大道理讲得不少,但也没有给出答案。我很迷茫,也很着急,不知道孩子到底怎么了。”“我发现孩子的问题好像一直是您在操持。他爸爸是什么态度呢?”

胡女士忽然沉默了,用纸巾搌着眼角。

我感到有些冒失,“是否爸爸出了意外?您一定很辛苦,一个人忙里忙外的,一定不容易。”我赶忙转移话题。“他爸忙,工作上的一些事情离了他不行,于是孩子的教育问题就落在了我身上,但我的工作也不轻,也得去处理。开始的时候我们有些争执,在谁教育、管理孩子的问题上有些矛盾,其实孩子基本上不需要操心,成绩一直很好,也不在外面惹事,这让我很是放心。可我明白,这都是孩子自觉,比别的孩子早熟、懂事。”“孩子小时候怎样?”“一直不错,不淘气。上幼儿园后,是爷爷奶奶一直来回接送,多亏离家不远,老人身体健康,照顾孩子没问题。孩子爸爸有一个妹妹在外省工作,算是家中的独子吧;年轻的时候就在政府部门工作,基本上不回家,工作上的事我也不问,他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忙。我的工作也不轻松,一大摊子事,可能忽略了孩子的管理吧。爷爷奶奶照顾得不错,我们算是很放心的。就这些吧,您还需要哪方面的情况?”“哦,孩子什么时候断奶的?”“很早吧,没有时间喂奶,很早就换奶粉了——怎么,这有关系吗?”“那么爷爷奶奶都有学历吗?”“有,都上过学,爷爷还是老高中生,奶奶是大地主家的小姐,能识文断句。”“哦,胡女士,那我请问您,小宇出现了这种情况,您认为根本的原因是什么?”“怎么说呢,也可能有关系,也可能没关系吧。”“那么您说的这个‘有关系’和‘没关系’指的又是什么?”“我和您实话实说吧,只不过不知道是否是导致孩子出现问题的原因。”“好,您说说吧。”“对心理学我不懂,我不知道发生在家长身上的事情对孩子会产生什么影响。刚才您这么提问,我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如果真是那样,我想我们是有责任的。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不是很好,当然原因很复杂,也可能是我多疑,但也差不多是那回事,但由于他的身份太特殊,于是有些事情我得顾全他的面子,可是我的容忍换来的却是他的肆无忌惮。当时我不断提醒自己,要忍,可能忍过去也就好了。但事与愿违,事情没有向好的方面发展,反而越来越严重。”

胡女士眼圈有点发红,我能看出她在极力控制着情绪,始终端正地坐在藤椅上,尽量不失体面,语速、音量都控制得很好,能看出她的素养很好。“是这样的,由于事关孩子的问题,我必须了解一下您丈夫的身份,即使您不说我也多少能知道点,他是一位领导,并且权力不小,对吗?”“是的,他是市里的一位领导,算是年轻有为的那一批吧。我们结婚的时候感情很好,直到孩子出生一直相安无事。在孩子3岁的时候吧,我发现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起初我以为是反对面制造谣言,可后来我还是发现了问题,直到有一天被我在宾馆里撞见。那女的也是机关的一位工作人员,很标致很招人喜欢的那种。当时我受不了,疯了一样要他解释,可最后还是被他说服了。当然我的本意也不是要把他怎么样,这年月这样的事也不少见,我想只要以后他改了也就过去了,主要是为孩子考虑。可从此在我心里就留下了阴影,感觉这婚姻再也不纯洁了。”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一位领导,一位领导的太太,我还是第一次接待这样级别的咨客。谈到这里,我知道孩子的问题还是没跑出那个框架,依旧是家庭环境在作怪。家长开始没有意识到小细节,慢慢地积累成问题,无奈之下来到这里。这差不多是规律了。“后来呢?情况没有转机?”“他收敛了一段时间,那时我忽然明白了一句话,你可以锁住他的手脚,但锁不住他的心。他的工作性质就那样,有时候半月不回家,你怎么监督?总不能放弃工作跟着他吧?那不成笑话了。于是只要他一出去开会,我就会想到宾馆,想到那个女人,有时候会控制不住,总想给他打电话。转念一想,这不是自讨没趣吗,再说了,他毕竟是领导,你这样闹腾,或许真会影响到他的工作,若真的闹出事情出来,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于是我开始失眠,害怕晚上,一到晚上就紧张焦虑、不知所措。儿子长大后,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于是就特别体谅我,可我又不能把这些事说给孩子听。我就拼命地工作,不想回家。工作上的事也不少,正好我可以找个借口不回去,让孩子爷爷去接孩子,多数时候还是司机去接的。于是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都不回家,只有孩子和爷爷奶奶在家。我们半夜三更回去后,洗洗就睡了,谁也不理谁。孩子问我,妈妈,您怎么不和爸爸说话?我说,忙,忙得顾不上说话了。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我能看出来,孩子渐渐也有了心事。”“孩子有什么变化吗?在这以后。”“他小时候虽然很内向,但在家里会说说笑笑的。一次,他偷偷和我说,在小朋友家看电视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女人,小朋友们说那是他小妈。他问我‘小妈’是啥意思。当时我很生气,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我也不知道哪来的那股劲儿,吓得孩子躲在墙角哆嗦。我下令他不准再去小朋友家玩,于是他再也没主动提出过去找别的小朋友。后来他爸爸知道了这事,说我是纳粹,是女独裁,这样对待孩子简直是摧残。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矛盾公开化了,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产生了严重分歧,但最终还是压了下来。我们都不想闹大,左邻右舍太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整个大院制造出新闻。”“好的,咱们先谈到这里。我去隔壁看看孩子,您稍等。”

我走进隔壁的沙盘室,看到孩子在很投入地玩沙盘。我让他谈谈沙盘作品的意义,他说:“我希望我的家是明亮的。”

由于时间原因,我们结束了会谈。我回到沙盘室仔细阅读小宇的作品,读出了孩子的孤独和焦虑。

一座处在边缘的小屋,一条很宽的河横在沙盘中间,一个小孩孤零零地站在另一角,身边有一只可爱的小狗。“又一个可怜的孩子,被父母圈在囚笼里,一双尚未丰满的翅膀被束缚着,在无形的压力下,焦虑的孩子选择沉默。”这是我在会谈记录后面写下的一句结束语。

无疑,这是个特殊的家庭,也是个让人羡慕的家庭。本来家庭应该是和谐温暖的,孩子应该是健康快乐——起码是充满自信和优越感的,可事实呢,孩子身上的“应该”却都未变成现实。

按规律,我应该促成几次家庭治疗,如果一家人在一起把话说开,孩子的不良情绪或许会好转。我试着与胡女士商议,胡女士回答很干脆——不可能。

我说:“都是为了孩子,您做一下丈夫的工作,如果我们能一起谈谈最好。”

胡女士答应试一试,但让我别抱太大希望。

不出所料,第二次来咨询室的还是娘俩,于是我请胡女士回避,决定跟孩子单独进行一次谈话。“小宇,你好!能和叔叔谈谈你哪里不舒服吗?”“不知道。”“那你知道妈妈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吗?”“不知道。”“那你知道叔叔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心理咨询室。”“那你知道心理咨询室是做什么的吗?”“心理辅导。”“那你认为你需要叔叔辅导吗?”“嗯。”“那你知道哪方面需要辅导吗?”“学习吧。”“你的学习成绩不理想?”“是。”“为什么不理想呢?”“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能集中精力?”“都有。”“老师和你谈过吗?”“谈过。”“老师怎么说?”“让我回家清醒一段时间。”“爸爸妈妈平时管你吗?”“管。”“怎么管?”“训我。”“你谈谈你对爸爸妈妈的印象,好吗?”“他们很忙。”“家里谁对你好?”“爷爷奶奶。”“那么你愿意学习吗?”“愿意。”“你知道怎样才能学习好吗?”“知道。”“怎样?”“努力学习。”“怎样才叫努力呢?”“不知道。”

无论我封闭提问还是开放提问,得到的就是那几个字的回答。孩子在回答问题时,经常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似乎害怕妈妈忽然闯进来。这是个自我封闭的孩子,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若按常规套路是很难让他开口讲话的。于是我决定另辟蹊径。“小宇,你对国乒的现状怎么看?”“嗯?”小宇抬起头看着我,对我的提问感到意外。“对啊,我想请你谈谈你对国家乒乓球的看法?”“我认为这样玩下去并不好。”“怎么不好啊,能谈谈你的观点吗?”“奥委会一再限制乒乓球比赛规则,目的就是不让我们赚便宜,其实他们很坏的。可是我们老是包揽所有冠军也不好啊,以后谁还和你玩啊?”“没想到小宇还有这么深的认识啊,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呢?”“有个人的观点我认为很对,人名我忘了:应该把它发展成一项真正的世界运动。提高人家的水平,那时候才能玩起来。”“你的观点很新颖啊,具体怎么办?”“不是有很多运动员跑到国外了吗,跑就跑了吧,去国外训练出一批优秀的运动员来,到时候也好有对手,比赛才能好看啊。”“哎呀,小宇,叔叔对你真的是刮目相看,没想到你对乒乓球运动有这么深的理解。叔叔很佩服你!”“小说上不是说了吗,一个武林高手如果找不到对手是很痛苦的,所以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孤独求败。”“小宇说得太对了,谁愿意看一场失去悬念的比赛啊,没有了观众的赛事还能生存吗?”“对啊,叔叔的看法和我差不多,可惜咱们管不了啊,唉。”

小宇最后的这声“唉”让他回到了原形。我看到了孩子的单纯与可爱,没想到事先准备的这一方案果然奏效,于是决定乘胜追击。“小宇,如果让你当乒协主席的话,你会怎么办呢?”“我就把运动员分了,分到各个国家去,代表别的国家和我们打。当然,我们得留着几个最好的,最后还得把他们打败了,但一定得有困难。”“这就是你的高见啊?”“啊,就是啊!可是我不是主席啊,我说了不算。”“你们学校的乒乓球水平咋样?”“不咋样,我代表学校出去打过比赛。别人以为我好欺负,可最后赢我的却不多。在我们学校,我也只有孤独求败了。嘿嘿。”小宇顽皮地笑了,还冲我挤了挤眼睛。

多好的孩子!这才是孩子所应该有的性格。我往前探了探身子,竟然想与他握握手。“叔叔也很喜欢乒乓球,有时间咱们切磋切磋?”“好啊。可是我一定打不过您。”“还没有过招就知道打不过我?”“您是大人。大人都厉害的。”“大人都厉害?”“对啊。”“我看啊,姚明就打不过你!”“哈哈,叔叔,您真幽默。姚明是打NBA的。”“所以啊,你不能说大人都厉害,只能说在某一方面突出就是了。”“嗯,您说的有道理。”

谈话在愉快的气氛中进行,从乒乓球谈到篮球,再谈到中国足球,还谈到了航母的建设。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借故出去一下,看到站在门外偷听的妈妈。胡女士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妥,怯怯地冲我一笑,表情很复杂。重新坐回接待室的她似乎如释重负,我能猜出来我们的谈话她都听到了。“谢谢您和孩子谈得这么好!他很长时间没这么高兴了,有时候我都怀疑孩子是不是不会笑了。”“学习应该是次要的,孩子的快乐才重要。由于家庭的影响,小宇处在抑郁的边缘,有些话他不知道和谁去说,说了谁又会认真地听。一个孩子如果失去了倾诉的对象,得不到起码的赞赏和认同,他能不自闭吗?”“说实话,刚才听到你们两个在里面大笑,我真的感觉我很失职。谢谢您,骆老师,希望您能继续支持孩子,帮助他尽快恢复正常。”“打开孩子心门的钥匙就在您手上,只不过您没有用心尝试罢了。”

我有意识地把下次咨询的时间往后拖了几天,想让家长好好反思一下,最好能借助这次谈话的契机主动和孩子沟通。

这天刚进办公室,胡女士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说孩子躲在屋里不出来,还在里面摔东西,问我能否去家里看看。我叮嘱她不要管他,千万不要管他,就当作没有听见,该干啥干啥。她半信半疑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胡女士问小宇的情况,她说又恢复正常,但还是不说话,一提去学校就烦躁。本想和他爸爸谈谈我的意见,可他出差在外,暂时回不来,让胡女士继续找我。

我悬着的一颗心慢慢放了下来。

晚间看本市的新闻,我忽然看到了胡女士的镜头,才知道她也是位局级干部。镜头里的她面带微笑,可谁又知道她的心事呢。

按约定时间,娘俩准时来到了咨询室。两人脸上带有喜悦之色,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进门后,胡女士高兴地说:“小宇早就盼着来了。我们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呵呵。”母亲冲着孩子笑着。“欢迎小宇又来做客。准备晚上让妈妈给你买好吃的?”我走到小宇面前,很随意地替他整了整衣领。小宇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说:“嗯”。“前几天,小宇就问我什么时间来见您,我说骆老师没时间,我们得按约定见面,小宇还很不高兴。他还说有些话需要说给您听——你们都有秘密了。”

小宇笑着不作声。我说:“我知道小宇的秘密是什么。小宇,你随时可以和我联系。”小宇点点头,侧头看着妈妈。“不好意思了,还得委屈您这当妈妈的。”我站起来走到门口。胡女士夸张地站起来,说:“你们谈吧,我回避。”“叔叔,我不愿意待在家里,家里很闷。”我刚刚关上屋门,小宇就冲着我说。“嗯?为什么?学校待不下去,家里又待不住,那你准备去哪里?”“不知道,但我实在不愿意在家。”“那你害怕谁?爸爸?妈妈?爷爷?”“都不怕。就是害怕他们回去不是吵,就是不说话。”“孩子,到叔叔这里就不害怕了,有什么话说出来,看看叔叔能为你做些什么?”“在学校里,我害怕同学们说爸爸,所以我不愿意见他们。”“你是说同学们都说爸爸坏话吗?”“嗯,开始的时候我和他们理论过,但是我争不过他们。他们老是在我背后说悄悄话,我知道他们是在背着我说爸爸的坏话。我很害怕,一害怕就出汗,老是想这个事儿,于是就睡不着觉了。”“他们说你爸爸什么坏话?是事实吗?”“不知道,反正妈妈也说爸爸不好,老是为这事吵,爷爷老是在背后叹气。”“那你相信吗?”“我不相信,爸爸是好人,爸爸工作很忙。”“好孩子。小宇,爸爸是好人,请相信叔叔的话,爸爸妈妈都是好人。”

我快速地把准备好的录音笔打开,相信这段录音将会派上用场。“爸爸是领导,很多事情都得亲自处理,妈妈也是领导,也很忙,所以把你给忽略了,是不是?”“嗯,爸爸脾气很坏,不像电视里那样。他老是训我,说我学习不努力。妈妈也是,老是和爸爸吵架,还一再嘱咐我不要到外面乱说,要是说出去就打我。我真的没说,我不敢说。叔叔,我真的没说。”小宇哭了起来。

看到小宇委屈的样子,我也挺难受,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他虽然年龄不大,但已经懂得了一些大人间的事情,这本不应该是他所承受的东西啊。

我走到小宇面前,蹲下身子,给他擦拭着眼泪:“小宇是个好孩子,小宇绝对没出去乱说的,是不是啊?”“我没说,我相信爸爸妈妈是好人,他们在电视上不是装的。”“好了,小宇,叔叔坚信你是一个说到做到的好孩子,说爸爸坏话的那些人都是些不了解真相的,是些大坏蛋,对不?”“其实他们也不都是大坏蛋。我喜欢和张恒、王子超他们玩,他们就不是坏人。”“就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坏人啊,坏人没有好下场,早晚会被警察抓起来的。”“嗯,就是。”小宇擦了擦眼泪,眼里露出温顺的目光。孩子的心理年龄还不大,顶多七八岁的样子。“小宇,你喜欢爸爸吗?”“喜欢啊,爸爸很帅,讲话的时候很酷,同学们都说爸爸像濮存昕。爸爸有时候也带我玩,带我坐飞机去海南游泳。叔叔阿姨们也都喜欢爸爸,和爸爸说话很谨慎,也都很喜欢我,给我买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长大了,你愿意做爸爸那样的人吗?”“愿意,我也愿意当大官,多给人民做些事情,可是……”“可是什么?”“可是我希望爸爸不要对我大声说话,不愿意他和妈妈吵架。”“那么,小宇,如果让你选择,你愿意要一个当官的爸爸,还是要一个陪着你玩而不训你的爸爸。”“当然是不训我的爸爸了,谁愿意爸爸整天黑着脸教训人。”“那妈妈呢?”“妈妈比起爸爸来好些,每次吵架都是妈妈失败。妈妈不敢欺负爸爸,可敢欺负我们。爷爷很生气,但是不敢说话,也不敢背后和爸爸说,所以爷爷很可怜。”“你喜欢妈妈吗?”“嗯,喜欢,可我不喜欢妈妈对着爷爷使性子,也不喜欢她把我关在屋里不让出门。”“爸爸妈妈一起带你看过电影吗?”“没有,爸爸总让一个阿姨陪我去看电影。妈妈说不愿意看,可是我回来后妈妈就说我,也说阿姨不好的话。”“那你认为阿姨好吗?”“阿姨好,她从来不训我,说我很乖。”

这时候,我听到门外有轻微的响声,我知道妈妈又在偷听了。“小宇,你喜欢上次玩的沙盘吗?”“喜欢,挺好玩的。”

于是我领着小宇来到了沙盘室。“小宇,我们来做个游戏吧,这个沙盘就是一块地,你喜欢在上面建什么都可以,上次你摆的我看了,很有意思。”

小宇很高兴,立刻在放玩具的橱柜上仔细浏览起来。

一座宽敞的房子坐落在中央,房子前面摆了一张桌子,几把白色的椅子围在桌子旁边,椅子上坐了几个人。房子前面有一棵大树,树上有一只小鸟,再前面被挖了一面湖,湖面上有一艘小渔船。沙盘的右上角摆了一块石头,石头的后面放了一个小人。“小宇,你能给叔叔说说你这幅精美作品的含义吗?”“房子是我家,这是爷爷,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你们在干什么?”“我们在吃饭、喝茶、聊天。”“这树上的小鸟是?”“也是我!我做梦经常变成一只小鸟,能飞起来,能落在树上。”“这是一面湖吗?”“不是。这是大海。”“那么这艘船一定是你驾驶的了?”“是的,我的梦想就是驾驶着一艘巨轮,在大海里航行!”“小宇,你能说说那块石头吗?”我指着右上角的那部分内容问道。“那是一座山,不是一块石头。”“哦,知道了。后面那个小人是谁?”我指着那个穿漂亮衣服的女性卡通人。“……”小宇忽然不作声了。“小宇,你认识她吗?”我轻轻地问他。“认识,是一个阿姨。”“她为什么躲在山的后面?”“不知道。”这时的小宇似乎又恢复了抑郁的表情,很难读懂他在想什么。“好的,叔叔试着给你讲一下,你听听和你想的是否一样,好吗?”“嗯。”“你一直想要爸爸、妈妈、爷爷和你经常在一起。爸爸是个和蔼的书生,妈妈像个温柔的老师。你真的不想被困在屋里,你很渴望他们不要太干涉你。你对这个阿姨的感情很复杂,你喜欢她但又觉得不该喜欢她,于是你把她藏在山后面,是吗?“嗯。”小宇看着沙盘,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小宇,叔叔现在让你变动一下上面的东西。怎样变化你最喜欢?”

小宇沉思着,久久没有动手。“这样吧,叔叔试着给你变动一下,你看看合适吗?”我直接把那个藏在山后面的女人拿到了桌子旁边,并找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不行!不行!”小宇忽然推开我的手,把那个女人重新放回山后面,并且又找了一块石头放在一边,几乎把她围了起来。

这一刻,我读懂了他的心。

几天过去,我依旧在思考小宇摆的那个沙盘。其实人的心思不难揣度,一块小小的沙盘,就像一张白纸一支笔,在动手的那一瞬间,已听命于自己的潜意识,无论怎么伪装,都会留下内心的划痕。小宇在想什么?他在担心什么?一个丧失安全感的孩子,一个渴望飞翔的心灵,都归根于自己的家。

一天下班前,胡女士邀请我出去坐坐,我本想推辞,可她说:“就权当一个老大姐请您喝杯茶吧。”

咖啡厅一个装潢精美的包间里,我与胡女士相对而坐。精致的银质用品发出幽幽的光。“谢谢您能来。”胡女士首先表示感谢。“是您最后那句话让我改变了主意。”“还是得谢谢您!我只提一个问题,当然您可以不回答。”“那得看是什么问题。”“为什么孩子不喜欢我穿漂亮的衣服?难道他不喜欢漂亮的妈妈吗?”“因为他的心理有了投射,就这么简单。”“骆老师,您别说这么专业的词,能白话一点吗?”“可能他把那个穿上漂亮衣服的妈妈想象成了另外一个人。”“是她吗?”“可能是。”“为什么?”“一个孩子当然渴望父爱了,谁又愿意失去家庭的温暖呢?”“这有关系吗?”“当然有,孩子的心里有一个理想的家的模式,比如说爸爸啥样,妈妈啥样,家里的房子啥样,父母的态度啥样,等等。如果谁带头破坏了这个模式,他就会记恨谁,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就记恨她。可是他真的又恨不起来,因为表面上你们都不如她对他好,于是在他的意识中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他把两者混在了一起,暂时还无法剥离出来。当然大趋势还是利于你,但你又一次次把他推了回去,于是他在这个漩涡里徘徊着、犹豫着、郁闷着。我说的话,您能明白吗?”“有一些能听懂,心理学真的挺复杂的。”“分析是为了解决问题,知其然最好还能知其所以然,这样有利于后面的咨询。”“你说他爸爸能跟她断开吗?”“对不起,这个话题超出了我们涉及的范围,恕我不能回答。”“对不起,我总是忘了您的身份。”“也不全是我身份的问题,有些事情也不是心理学能分析透彻和解决的。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人的心理是动态的,是随时可以变化的。有些问题我们按常理分析得很好,感觉不那样就不对了,可是结果呢,往往大相径庭。这样的事不少吧?”“真的很多。人的思维应该有规律吧?”“当然有。凡事都超不出大的框架,如本能决定的东西,比方,一个人饿了三天,忽然面前出现了一只烧鸡,会怎样?对,他会毫不犹豫地吃;如果一位漂亮的小姐出现在一个男人面前,他一定会心动。这就是本能欲望所决定的,有规律可循。如果谁违背了这个规律,那他一定是病了,不是肌体的病就是心理方面的病。”“那男人出轨都正常吗?”“从心理学角度讲,是这样的。”“那么这不违反道德吗?”“那是社会层面的问题。为了抑制本能,于是人类才制定了法律,人与人之间才有了道德约束,人性才有了收敛,不至于明火执仗。但这种本能并没有消失,只是压抑在内心底层,一旦条件允许,就又会冒上来作乱,比如说半遮半掩的陪侍服务,为什么那么有市场,为什么那么多人出轨出墙或前‘腐’后继?”“那您说怎么办呢?”“首先是自律,再就是个体外部环境的吸引,也就是说,自己要有节制,再就是不要给他一个犯错的理由。如果人犯了错误,我们首先要想想谁是幕后推手,我们是否给了他犯错的理由。我们把话拉回来说小宇。他的问题在哪里?你多少能了解点了吧?”“还是有点糊涂。”“假设孩子出现了问题,我们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家庭环境。什么是家庭环境呢?就是父母及亲属之间组成的这个社会关系。人在各个生长时期都应该置身合理的家庭环境,家庭环境一旦出现问题,就会影响孩子的成长。婴幼儿期的孩子不会表达,但他们的感、知觉却已经存在;到了幼儿期,孩子已经接近成人,别以为他们不知道、不理解,他们只是不知道怎样表达罢了。很多家长自作聪明,老以为孩子小就不懂事,从不去了解孩子需要什么,而是主观地认为只要满足他们的物质要求就可以了,其实是大错特错。”“那么我到底错在哪里呢?”“还不能说是错误,只能算失误。你们其实都不知道转换角色,这是根本失误。”“什么叫转换角色?”“一个人,在社会上有很多角色,位置不同角色不同。您可以是妻子、母亲、女儿、姐姐、局长等,这些角色是因为您所处的环境决定的,比如您在家里是母亲是妻子,在单位您就是局长是领导,可是您八小时内外没有及时地转换。应该是母亲时,您却是局长,可能您一直把孩子当职工管理,对吗?”“听您这么一分析,还真有点道理,谢谢您!”“不客气。道理不难理解,只要稍加注意就是。其实我挺敬佩您对待孩子的态度,起码您是积极的,是投入精力来解决问题的。我愿意给态度积极的人提供帮助,因为改变的关键在你们自身,而不是我。”

这次谈话结束后的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小宇的爸爸能出现,或许能起到关键作用。这当然是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设想,但我一直没放弃家庭治疗的思路,这样一对一或一对二的作用有多大?弄清了问题的真相有何作用?

当我把想法托出后,电话那边的胡女士叹了口气说:“昨晚上还与他谈起了孩子的事儿。他竟一口咬定是我的问题,他说不反对让孩子见心理师,但问题的关键不是他。如果这时候让他来咨询室,还是不可能。”

那一刻我忽然没有了主见,怎么治疗?怎么继续?真相似乎明了,但关键人物不出现,我还要做多少无用功呢?和胡女士谈话能否起到作用?她是否真的意识到自身的问题了?如果他们不求变,孩子又能改变多少呢?这都是问题。

几天后,胡女士和小宇如期而至。可以看出,他们娘俩的关系有了好转。这次我真没有预设和计划,决定跟着感觉走一次。

我把三张椅子围成一个圈,我们三个围坐在一起。我对小宇说:“我们做个游戏吧,玩官兵抓贼的游戏。我们做三个纸团官、兵、贼,抓着官的可以指挥兵对贼做任何事情,抓着贼的只能接受惩罚,好吗?”他们表示接受。

游戏开始,纸团摊开,三个人笑成一团:我抓到了官,小宇抓到了兵,胡女士抓到了贼。

我说:“小宇,你要惩罚妈妈了,怎么惩罚呢?你先自己想想。”“妈妈,您真的听叔叔的吗?”“当然,这是游戏规则,对谁都一样,绝对公平。”胡女士表示愿接受惩罚。“妈妈,您能不能不穿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呢?”

一时间,我们都愣了。“小宇,是这样的,都怪我没有说明白游戏的规则。惩罚只能是当场,如果惩罚需要延续到外面,只能再商议。那么,妈妈愿意把惩罚延续到游戏外吗?”我冲胡女士眨了眨眼睛。

胡女士赶紧回答:“可以的。游戏外面也是游戏,也得有规则的。”“妈妈,您答应我的要求吗?”“答应啊!谁让我抓到贼呢,这就叫愿赌服输,谁也不能耍赖。”

小宇高兴地跳了起来:“这游戏真好玩!”

我们继续下一轮游戏。大家摊开纸团一看,这回是妈妈抓到官,我抓到兵,小宇抓到贼。

小宇很快收敛了笑容,复杂地看着我们,意似“别太难为我啊”。“妈妈下令吧,怎么惩罚这小家伙?”我故弄玄虚地对着胡女士请示。妈妈当然能读懂我的用意,但肯定一时半会还真的想不出什么来。胡女士毕竟是领导,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是具备的,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妈妈说了这样一句话:“小宇,我罚你过来抱抱妈妈。”

胡女士的话一出口,我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机械地看着,脑子瞬间短路。

只见小宇慢慢站起来,走到妈妈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侧在妈妈肩上。妈妈温柔地把小宇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头,眼睛有些湿润。

此刻,我的在场显得有点多余,于是我站起来走到门外。我眼睛也湿润了,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可能是投射吧。我在走廊的窗前站了许久,看着树上的小鸟快乐地叫着、跳着,心想:人啊,何尝不希望自己能插上翅膀脱离束缚,去搏击长空呢。

上次的治疗可以说很成功,胡女士说孩子主动要求去学校了,晚上睡眠质量也不错。我问,你都做什么了?她说,我什么都没做啊,下班后早早回家,给孩子做饭,陪孩子看乒乓球等体育节目,让他给我讲比赛的规则和中国体育的现状;没想到孩子知道的那么多,说起来头头是道,有些事情他比我知道的都多——我平时都是教训他,没想到我现在也当学生了。我能听出来胡女士很高兴,她一再表示能认识我很高兴啥的。我说,您不是庆幸认识了我,而是庆幸认识了您自己。

我虽然高兴,但我知道这是暂时的,因为问题的关键矛盾还没解决,过早乐观是盲目的。

不出所料,这天我接到胡女士的预约电话,说有重要事情请教。

会面后,胡女士首先汇报了小宇的近况:孩子已回家住不再寄宿,情绪不错,可看到他爸爸就紧张,只要和他爸爸在一个桌子上就借故离开。吃饭时,等他爸爸走了后再吃,食欲也不好。他爸爸很生气,训斥他。当时我又和他爸爸吵了。我对他说,孩子看到你紧张一定有原因,你不关心他反而训斥他,这像个当爸爸的样子吗?他爸爸就是死活不认这个理,一再说我背后挑拨。一说这个我就来气,当时就说了狠话,“以后别再假惺惺地让那个女人接近孩子”。结果,他爸爸赌气走了,晚上也没回来。您说,有这样的爸爸吗?这样的人有资格当领导吗?孩子好像又受到了惊吓,昨天和我说准备回学校住,可是我怎么放心呢?

问题在小宇爸爸那儿,可关键是他爸爸还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认识到自己在其中的影响因素。我决定想个办法。

胡女士出差时,班主任给小宇爸爸打了一个电话,说:“孩子的事儿需要您过来谈谈。”见面后,老师如实地把小宇的表现说了一遍,小宇爸爸可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直接把孩子接回了家,并以领导的口吻问孩子:“你到底怎么了?”孩子一句话不说,只是眯着眼睛躺在床上。他无奈之下只好向胡女士要我的电话号码,于是我第一次接到了这位领导的电话。“喂,你好,请问你是小宇的心理医生吗?”“是的,请问您是谁?”“我是小宇的爸爸。孩子生病了,你能否过来看看。”“他生病了,您应该送去医院,我爱莫能助。”“我妻子说孩子是心理上的问题,和我说过多次;我不知道孩子现在到底咋样,你能否过来看看再说。”“我一般不出诊,您还是带孩子过来吧。”“好的,我还有个会议,我让司机把他送过去,希望你能好好看看。有什么事情,你直接吩咐司机办就是了,需要的话可以直接找我,如果我没接听,你就直接找小张,他是秘书。拜托你了。”

这就是第一次通话的内容。我对这位领导的作风又有了进一步认识,也证明计划流产了。

我放下电话,使劲缓了缓神。难道领导都是这样的态度吗?从工作角度看,我是不是应该敬佩这位领导呢,为了工作,为了一个会议,竟然舍弃了生“病”的孩子。可我在思索,如果忽略了亲情,无论你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你的人格是否也存在缺陷呢?想起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诚然这种公而忘私的精神值得大众敬仰,但如果把你还原成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真实的人,是否应该给亲情留点空间呢?当然,能做到公而忘私的人毕竟少数,但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很多人是以种种借口去推卸亲情和责任,“忙”,便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理由。而当孩子出现了问题,只顾在孩子身上找原因,这难道不是成人的悲哀吗?

不一会,一辆高级轿车停在楼下,一位中年人领着小宇进来了。“医生,我在外面等着,您给孩子看看吧。”中年人礼貌地退了出去。

咨询陷入了僵局。

我向一位全国知名心理专家诉说了我的困惑。他首先肯定了我主攻的方向,认为方法还是不错的,提出只是我太有点急于求成。“在工作之外,你有多少时间反思过自己?”“哦?”我对老师的问题不太理解。“也就是说,作为一名心理师,应该抱什么样的态度?”“真诚,我认为主要是助人情结。”“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一个合格的心理师,是不应该受客观因素影响的。”“在面对不同的人,我还是能自我调节的,还是很自信的,不然又怎么助人呢?但这次,我真的想放弃了。”“为什么放弃呢?”“我无法撬动这座山。”“那证明你没有找到支点。作为一名心理师,最关键的是自身的素质,这一行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是在与人最高级的那部分打交道——咨询过程就是拼智商的过程,这绝对不亚于一场国际谈判。而在这场谈判中,你必须时刻保持强者的态势,也就是说,要时时刻刻地让对方感到你的论点是正确的。当然这需要实力,更需要技巧;需要胆识,更需要过人的智慧。这个个案,其实你已经掌握了主动,而且你也有了撒手锏,就看你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态了。”

我细细咀嚼老师的话,中立是我的态度原则,这中立还说明什么呢?不卑不亢?要做到在任何人面前都从容自若?我为什么不敢直接和小宇爸爸这位领导碰头呢?我为什么不打破常规试试呢?

其实心理师也是人,但应该是不一般的人,因为是拯救灵魂的人。仅从这点讲,在心理师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如果有了区别,那也是心理在作怪,只能说明功力不到而已。

我果断地拿起电话,拨通了领导办公室的号码。“喂,您好!”“你好,请问你是?”“我是您孩子的咨询师,我们通过电话的。”“哦,你是小骆吧?”“嗯,是的,但是请您称呼我‘骆老师’,好吗?”“好的。还是为孩子的事吧?”“是的,有些事情本想当面和您谈谈,但您很忙,我只好冒昧地给您打电话。我的时间只有一小时,请问您能给我多长时间?”“哦?既然这样,我也给你一小时吧。”“那我首先感谢您!其实我们都是为了孩子,而我也是受您夫人所托,作为一名心理师,我得对得起我的职业和您所付的钱,希望您能理解并协助我的工作。”“好的,但事先我也声明,孩子的问题我了解,只不过有点适应困难,但老胡大惊小怪的,为这点,我们经常拌嘴,但既然她委托了你,那我还是积极配合的。你需要我做什么?”“不是胡女士大惊小怪,更不是一般的适应问题,这点需要我们都清楚才好。”“对心理咨询行业我不了解,但我多少还是懂点心理学。孩子的问题还是不要扩大化好。”“请您相信,不管他人怎么样,但作为一名心理师,我敢负责任地说,我没有夸大问题的必要。我并没有多收您夫人一分钱,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孩子的健康。”“骆老师,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你夸大事实。难道孩子真的有问题吗?”“当然,在这方面我是老师。”“那你说说孩子的问题在哪里?”“一个初一的孩子,竟然不能在学校学习,还长时间失眠,甚至有了幻觉,您认为这正常吗?”“有那么严重吗?我承认,我有点疏于对孩子的管理,但孩子从小很健康,只是上寄宿有点不适应吧?我想很快会好的,你说呢?”“不是那么简单的适应问题,小宇已经有了较严重的心理问题,如果不及时疏导,后果真的不乐观。”“哦,既然这样,你不是介入了吗?希望你能帮助他渡过难关,有什么困难我可以随时协助。”“您说得很对,还真的需要您的协助了。我需要您端正态度,起码要了解点孩子的内心世界,这样我们才能帮助孩子走出困惑。”“我作为孩子的父亲,难道你还怀疑我的态度吗?”“我不怀疑您对孩子的爱,但您的确轻视了孩子的心理问题。”“能否说得清楚点,我有点迷糊。”“好的,那请问平时您是怎么开展工作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找出问题的原因,制定切实可行的办法措施,然后监督执行,最后验收结果,我的回答你满意吗?”“那如果没有对问题进行调查研究,没找出问题的实质就下定论,您同意这样的工作方法吗?”“当然不行,这违背工作原则。”“您对孩子的问题进行深入的调查研究了吗?”“我虽然主要精力扑在工作上,但对自己的孩子还是了解的。”“了解多少?”“百分之八十吧,当然主要是他妈妈管理,在孩子的问题上他妈妈比我更有发言权。”“那您征求过他妈妈的意见吗?”“在孩子的问题上,他妈妈有决定权,我绝对服从。你和他妈妈沟通得怎样?”“还可以。只是我发现孩子的问题主要在您身上。”“在我身上?怎么讲?”“有很大部分是由您的因素造成,您明白吗?”“我怎么了?除了时间上不那么充裕外,我做得还可以吧。”“那么请问领导,您与夫人经常吵架吗?”“很少,但偶尔也拌几句嘴。夫妻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您还能记住你们吵架的原因都是什么吗?”“鸡毛蒜皮吧,有时候是为了老人,有时候是因为孩子的管理,但矛盾很快就会解决的,毕竟她也是领导,还是有点度量的。”“那么请您回忆下,你们吵得最凶的一次是为了什么?”“请问你是在调查我吗?这与孩子的问题有关联吗?”“我是心理师,不是私人侦探,我没有必要去调查您。我们是为了孩子,当然您完全可以拒绝回答。”“我搞不明白,你所想要了解的问题与孩子有关系吗?”“这应该是心理学的范畴,如果给领导普及心理学,那不是这个时间。我们的时间都有限,尤其是您,所以我只能说这是必需的。您可以不回答,但希望您一定能端正态度,毕竟我是为了您的孩子。您不想回答,那我们就另找时间谈吧。还是希望您在孩子的问题上能腾出点精力,毕竟小宇是您的独生子,他的健康也会直接影响到您,甚至您家庭的幸福。”“那我们另外找一个时间谈吧。谢谢你,骆老师。”

挂掉电话,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衬衫和后背接触的瞬间,我发觉我汗流浃背。但我有一种胜利的感觉,我终于拨通了那个在我看来是遥不可及的电话。我细细回想整个通话内容,有过激的地方吗?有让领导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如果触动了他那敏感的神经,是否会对孩子的问题产生反作用?同时我也思考,解决小宇的问题一定要揭开领导的那个疤痕,一定要让他很难堪很痛苦吗?能否另辟蹊径绕开呢?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结果怎样,我决定沿着计划走下去。

第二天,胡女士电话找我。一看号码,我有些紧张:昨天的话可能刺激了领导的神经,是否会兴师问罪真的难以预料。“骆老师,您昨天找他爸爸了?”胡女士开门见山问道。“对,找他了。是否又拌嘴了?”“没有。奇怪的是,昨天晚上他竟然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带着我和孩子去吃肯德基。”“没跟您说什么?”“没有,态度很好,孩子竟然不太适应,老是躲着他,他有点尴尬。我很奇怪,您是怎么给他做工作的。”“只是简单地谈了谈孩子的事儿,没多说什么。我们先别太乐观,其实我还没有触及实质,一个人的转变不是那么容易。”“对,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关键是,他现在对孩子的问题还是存有疑虑,他不认为孩子有多么严重的心理问题。即使他承认了,也绝对不会认为与他的那些事有关联。”“人需要一个刺激,去让他警觉。俗话说,一语惊醒梦中人,希望他能反思。”“吃完肯德基回家后,他要求和小宇谈谈,这倒把孩子吓得不轻。父子俩在书房里谈了一个小时,孩子出来后表情复杂,但很快就睡觉了。我本想了解他们昨晚的谈话内容,但又害怕引起孩子反感,所以想征求您的意见和下一步的计划。”“只要他能主动和孩子接触,这就证明有好的迹象。可能他和孩子脱离的时间太长了,一时间孩子不适应,但慢慢会好的。下一步我还要和他接触,我估计他会主动找我的。希望这个事情不要太多分散领导的精力,毕竟他工作很忙。”

事情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和孩子接触了,至于他和孩子谈了什么,我只能期望是好的、积极的方面。

第三天,我接到一条短信,内容是他约我晚上八点通电话。“你好,骆老师,感谢你接受了我的预约。我今晚推掉了所有工作,想和你就孩子的问题交换意见。首先感谢你对孩子的疏导,也感谢你上次的那个电话,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问题不是那么简单。”“感谢领导能看重孩子和家庭的感情。”“上次和你通完电话,我思考了很长时间,反思了很多,有一条就是当领导的应该怎样摆正心态。说实话,整天生活在前呼后拥中,我逐渐忘记了很多本真的东西,比方说,我还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儿子。思维是有惯性的,当我们习惯了那些漂浮的东西,很难一下子转过身来,于是往往把任何地方都当成办公室。”“也把自己的妻子、孩子,甚至老人都当成了您的下属。”“是的,真是这样。说实话,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很难屈身下界吧,呵呵。”“有点吧,很多事情都是秘书处理的,我只是看看结果,只在请示工作的时候才主动打电话。”“哦,这么说我是非常荣幸的。”“今晚上你当然是老师,我们不存在任何差别的。都是为了孩子,我这个当父亲的总比你这个老师距离要近点吧,这点其实很惭愧。我对心理学并不陌生,还专门进修过管理心理学,对人的心理还是有些见解的,可是为什么我就没有发现孩子的变化呢?”“形成问题的原因很复杂,这没有多少规律可循。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家庭的情况也不一样。只不过,正像您所言,您忽略了一些问题,总以为自己是对的,发现问题时不自觉地推卸,这可能是您当领导的惯性使然。再就是,您没有多少儿童心理学的知识。心理学的分类很复杂,也很细。”“上次你提到了我的一些私人问题,那么你认为这样的问题也能影响到孩子的健康?”“家庭是个系统,每个成员哪怕是微妙的变化,都会对其他成员产生影响。恕我直言,您的那段婚外情直接影响到了家庭。”“哦,这个我知道。当时和老胡发生了一些冲突,可是孩子好像并不知道。并且‘她’对孩子很好,能看出来孩子也很喜欢‘她’。”“我很敬佩胡女士,因为她委曲求全顾全大局了。”“是的,我也觉得老胡做了很大牺牲。可是我也是人,面对诱惑也可能把持不住,这点我也有难言之隐。在我们圈子,有一个潜规则,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那就是攀比风很浓。”“攀比?比什么?”“当然不是比政绩,是比那个方面。”“哦,对这个问题我不感兴趣,我只关心矛盾的焦点,就是由此造成小宇的问题。试想,胡女士很难做到心如止水,自然就会潜移默化地传染给孩子。而你最不应该让‘她’接触孩子。孩子的心是敏感的,他能感觉到你们三者之间的微妙关系。虽然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对家庭有些逆反,但毕竟妈妈的地位是无人能替代的,于是他感到了危机,觉察到妈妈的地位在动摇,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而妈妈的委曲求全又让孩子失望了,甚至替妈妈感到悲哀。在孩子的眼里,虽然这个家暂时是完整的,但时刻面临危机,他无法诉说,丧失了安全感,甚至失去了方向。您让这样一个孩子去寄宿学校,他更是孤独无助。他出现问题,您感到反常吗?”“你这么一分析,我感到正常。”“安全感是除生存外的第二大需要,如果丧失了安全感,您还会自信吗?没有了自信,您能做什么?患了抑郁症的孩子自卑无助迷茫,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孩子真的那么严重吗?”“当然小宇的情况还不严重,但如果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我和孩子谈过,其实我给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我也希望孩子将来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么您知道您在孩子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形象吗?你不介意听一段录音吧?”我把早已制作好的那次录音找出来。“你喜欢那个阿姨吗?”“不喜欢,因为她是狐狸精。”“不能这样形容别人。这样不礼貌,不是好孩子。”“就是,都这样说她。”“阿姨对你那么好,你不应该说她坏话的。”“不是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妈妈呢?”“妈妈很可怜。”“那爸爸呢?”“爸爸不管我,老是训我,我不喜欢爸爸。”“那么爸爸怎么做你才喜欢他呢?”“我希望爸爸每天都回来吃饭,每天陪着我玩,陪着我做作业,我们一家人出去逛街买东西,吃肯德基。”“那你长大了希望成为爸爸那样的人吗?”“希望啊,我也希望为人民办很多好事情,多光彩啊。可是我不希望爸爸因为阿姨而和妈妈吵架。”

录音放完,我故意沉默了一段时间。“唉,骆老师,没想到我在孩子眼里是这样的形象,真的很愧疚。”

天空传来隆隆的雷声,雨前的空气总是闷热,我打开窗子望着西边隐隐的闪电,长长地舒了口气。

后来,我时常回想起这次咨询经历,每个细节咀嚼一遍,会发现自己成熟了很多。我再次战胜了自己,战胜了怯弱的自己。人生最难攻破的是什么?这次的经历再次印证了这个哲学命题。

咨询刚结束时,胡女士偶尔发来一些感激的短信,再后来几乎就没有联系了。每次看到他和她在电视上露面,感觉他们的脸上多了些光彩少了些阴霾。像有心灵感应一样,我似乎感觉他们在偷偷看我。

一次跟几个摄影圈的朋友拍摄一个演出,忽然看到了他的身影,只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档案五 好人会有好报吗

“每次吃饭,她都把孩子曾经用过的碗筷摆在桌子上。开始的时候,我没感觉出啥来,以为这样能减轻点她的痛苦吧。可孩子走了半年多了,她还是那样,每次看到孩子的座位上的碗筷,我心里就难受。有次忍不住说了她几句,结果她骂我没心没肺。她已经瘦了二三十斤,我担心这样下去她是否能挺得住。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求助您了,看看能否给想想办法。”愁容满面的郭大哥在咨询室陈述着妻子的行为和自己的无奈。“能说说孩子是怎么出事的吗?”“那天,她领着6岁的女儿去超市买孩子准备上学的东西,路过一个卖小玉器的地摊时,她蹲下身子想给孩子买一个小挂件玩儿,这时一只小狗跑到马路中央,女儿平时很喜欢小狗的,于是就跑过去抱它,结果一辆小轿车直冲过来,直接把孩子撞了出去。孩子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走了。她难受得直撞墙。她怀这个孩子很不容易,前面两个都没保住。那段时间,家里人轮流照看她,等她情绪渐渐稳定后,她向单位请了病假也不去上班了,每天在家翻看孩子的东西。四邻八舍都说她得魔怔了。”“她自己怎么想?您与她交流过吗?”“基本无法沟通。她时好时坏的。每次劝她,她不是不说话,就是埋怨我。我很担心她一个人在家,保不准她就做出啥傻事来,可是我总不能每天在家守着她,我也要工作啊。”“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来呢?”“说了,她不来,说谁也找不回她的孩子。”

谈话到此,事情的大体轮廓基本明了,应该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反应,如果持续时间长而症状始终凸显,就有些麻烦了。本身疑心就重的女性通常很难轻易相信别人,如果又是那种固执己见、刀枪不入的,心理干预就更难奏效。我向郭大哥摊了牌:“如果你妻子意识不到自身问题的严重性,不能主动求助,恕我无能为力。”“骆老师,我对你们的工作性质多少了解些。我想过很多办法,‘神姑娘’都请了不下四五次,可是都无效;我也找过综合医院的心理医生,可他们说帮不了什么大忙;我也去精神科医院开过药,可她不吃,直接给扔了。”“精神科医院没劝她住院治疗吗?”“劝过,但是我感觉,如果一旦把她弄到精神病医院去,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加重病情。”“您怎么这么肯定呢?”“老家有个病号被绑着送到了精神科医院,住了半年,一点效果都没有,出院后感觉情况变得更严重了。”“那么,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说来也巧,我一个同学是律师,他说认识您,说您是心理大师,极力推荐我来找您,并说您一定有办法的。”“他的话你也信啊?”“我也没办法了,病急乱投医吧。但我真的希望您能帮帮我,帮帮这个家,不然就真没指望了。”郭大哥极力保持轻松,但眼圈还是发红了。

我见不得男人落泪,尤其是这么大的一个男人。我赶紧把纸巾递过去,安慰了几句。“好的,我答应接手,但事先必须说明,一是您必须全方位配合,二是不能保证治疗的效果,也就是说,我们尽了全力也很难保证效果会理想。”“我知道。试总比不试强吧,我先替她谢谢您。”“您先尝试着劝她来见我。您就说‘托熟人找了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尽量说得神乎一点,看看她什么反应。如果她答应来更好,不行的话您再联系我。”

郭大哥满口应承,说立刻去执行。但之后反馈的信息并不乐观——郭大哥电话中说他的妻子还是那句话,谁也找不回她的孩子。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我只不过作一下铺垫而已。于是我交代郭大哥:“您对她说,我能找回你们的孩子。”“嗯?”郭大哥愣了一下,“怎么找回女儿?”“这是秘密,您只管这么说就是了,我敢保证她会来见我的。”

郭大哥挂了电话。

事情似乎按我的计划进行,郭大哥两口子准时推开咨询室门。审视这位郭大嫂的状态后,着实让我心疼和担心。搜索了半天词汇,还是用“身心憔悴”这四个字形容吧。郭大嫂有气无力地坐在藤椅上,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棕色的玩具泰迪熊,眼神没有一点生机。“感谢您能来见我,希望我能帮助你们。”我小心翼翼地把椅子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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