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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9 20:5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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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陶立夏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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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试读:

Chapter 1 命运的相逢

从来,都是命运选择你,

而不是你选择命运。-1-

坐在正远大厦八楼装修堪称豪华的广告部办公室里,商影年忐忑得连大衣都不敢随便脱。而暖气似乎又开得过分足了,不多时候,背上已经爬满密密一层汗。“钱主任是吗?你好,我是陆巧鸣的朋友商影年。来报社工作的事情……”“啊,商小姐,不用担心,都已经安排好了。我让经济部吴主任打了报告上去,上面都已经批下来,待会儿你只要去隔壁人事处报个到……”“钱主任……我、我想这里面有误会。”

钱主任是那种在大家的闲谈中被轻易归入年轻有为那一档的青年才俊,质地良好的衬衫,白金袖扣,领带打一个规矩的温莎结,此刻正气定神闲地听商影年解释。听说有误会,也并未显露任何情绪,只见他姿态潇洒地从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夹里翻出一个黑色文件夹,然后又千辛万苦地从中抽出一页纸来,稳稳当当放到商影年面前:“误会?怎么会有误会?各位主任,还有老总,都签过字的,你看看!”

那是一份报告书,商影年瞥一眼,内容似乎很陌生,又非常之熟悉。过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名字、学历以及工作经历。下面跟着的就是一片密密麻麻、龙飞凤舞的签名。“老总……老总签在哪里?”商影年仿佛全然被这场面镇住,双手掩面,期期艾艾地问。

钱主任探过头,往最下面的角落一指:“喏,那个不就是?”

商影年眯起眼睛来辨认,只是几个简单不过的笔画,只隐约认出末尾一个“年”来。不过就算她两个字全认得,也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不过既然是老总,想必气势威严,长着一张慑人的扑克脸吧。“只有老总签了字,我才能进报社?”“进报社工作,可是很不容易的事啊!”钱主任加重语气,“最后只有老总签过字,你才能进来。”“某年。”看着那个签名,商影年在心里暗自想着,“还某月呢。”

这时候电话又响,一看来电显示,是好友陆巧鸣。刚摁下通话键,陆巧鸣的训导就劈头盖脸汹涌而来直撞耳膜:“喂,我说影年,你一定要抓住机会。这年头,哪里去找这样的铁饭碗?多少人撞破头想进报社?你要进的还是经济部,油水足,你可知道?!”“等等,巧鸣,那份简历你不是帮我投到百货公司吗?”“唉,我不小心落在报社广告部了啦。”“你……我应聘销售经理,去报社做什么?”“报社会安排啊,去了你就知道了嘛。那个广告部的钱主任是我朋友,我已经和他打过招呼。哎呀,我忙得不得了。回去说,拜!”电话又挂断。

这下商影年终于有些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己的简历本来是要室友陆巧鸣在上班途中帮她投递出去的,结果那天陆巧鸣代表公司去报社谈广告事宜,就把那个没有封口的牛皮信封落在了广告部的办公室。广告部的人很重视陆巧鸣公司这个合作多年的老客户,遂电话问她:“你的朋友在找工作吗?”彼时陆巧鸣正在大会议室与企划部的人缠斗,被几个喜欢想当然又拎不清市场行情的文艺青年气得几乎血管爆裂,只心不在焉地答:“是。”然后迅速收线,继续拍桌子。

于是,三天以后的大清早,商影年那部沉寂多时的手机骤然响起,是本市的陌生号码。她迟疑地接了,只听那边飞快地开讲:“商影年是吗?请你在今天下午带个人证件和相关学历证明到正远大厦八楼人事处报到。另外,记得带本人近期一寸免冠证件照片两张。再见!”这期间商影年没有机会插上一句话,正要开口,那边已经咔一声将电话挂断。

如今前面是狼,后面是虎,全朝商影年这只无辜又茫然的小羊羔丢肥肉。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情?惶惑之余,她不禁叹息。

钱主任在偌大的办公桌后面摊开双手,看着面前神情迷糊、手脚慌乱的女孩子,自认“阅人无数”的他在某个瞬间觉得她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要在报社生存,前面必然有一段磕碰不断的路在等着她。但她的姿态抑或是神情里又有什么在提醒他,这个女孩子终不会是这栋大楼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匆匆过客。或许仅仅是因为她漆黑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坚定底色,叫他不敢起怠慢之心。“来,签字吧。材料一会儿我帮你送到隔壁人事处。”钱主任将他的签字笔塞进商影年手中。

最后,一头雾水的商影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了广告部的豪华办公室,又是如何走进了电梯。走出电梯的时候与一道高大的灰色身影擦肩而过,一心急着要离开正远大厦的商影年却目不斜视,连头都不想抬。蓦然听见身后有人提高音量道:“小姐,你的手套?”

商影年不情愿地回过头去,目光正对上一双黑色的眼眸。愣了片刻才注意到,他手中正握着自己那只粉色半指毛线手套。是刚才那个穿灰色大衣的男人。

商影年连忙伸手接过来,点头致谢,也没再回头。将手套戴回手上后,一边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一边盘算着肚子饿了,该去哪里吃一顿便宜又美味的晚饭。想得这么专心致志,根本没在意身后电梯里几个人已经不约而同地为那位穿灰色大衣的男人让出位置,并用恭敬的语气招呼道:“尹总……”

离开正远大厦走在街上,阳光亮得仿佛水晶一样,风吹过来,却又是冰凉凛冽,让人以为眼前的阳光不过是幻觉。

十二月的寡淡阳光,原来像刀刃一样薄。在商影年二十七岁生日后的第五天,她第一次这样觉得。

或许命运的确是面镜子,你如何看它,它便如何待你。因你时常心怀萧索、任意妄为,是以你的命运也不得不对你如此凉薄。这么多年,商影年早已在重复与等待中逐渐知晓:活着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天大的难处,可是光线这样亮,时间又这么久长,总免不了意兴阑珊。所以是时候找个正经工作,朝九晚五打发时间,顺带养活自己、贡献社会。

无声无息之间,日影偏西了。在麦当劳门口的长椅上,商影年在麦当劳叔叔的臂弯里坐了半日,慢慢啃完一对鸡翅,又吃掉一只甜筒,然后站起身来仔细抖落沾在长大衣上的碎屑,将纸盒扔进路边的垃圾箱。看着自己空空的两只手,她像是在某个瞬间做了重要决定,大力拍一记手,昂首走进冬季傍晚的人群。-2-

商影年的面试表现大概算得上报社有史以来所有应聘者中最糟糕的,所以说,她最终竟然会得到这份工作,真的是很机缘巧合的一件事情。但猝不及防又无法理喻的,才叫命运吧。说起命运这种严肃的事情,总是让人想逃。可惜如若逃得过,又怎么叫注定?

到头来,大家不过都是做了顺水推舟的事。

上班第一天,商影年只记得两件事情:填表格与找人签字。领一支自动笔与一个笔记本都要找三个人签字。

最后她终于在地方商业新闻部办公室的小隔间里得到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一张门卡与一个采编系统的个人账户。看报、上网、发呆……根本无人来理会你,多一个人不过像是墙角多一盆绿色植物那样无所谓。

地方商业新闻部是个小部门,算上商影年在内不过五个记者、一个主任。其余那四个记者此刻都在电脑前埋头打字,商影年路过时瞥了一眼,都在浏览新闻网页。那唯一的一位主任姓方,开完晨会回来后在自己独立的办公室里晒太阳,到下午仿佛才终于如梦初醒,想起来自己手下多了商影年这么个人,立马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里。方主任说话时倒是很和颜悦色,但是那笑容仿佛是挂在脸上的一张面具。商影年只好也挂上旗鼓相当的笑。“做过记者吗?”“没有……”“没关系,我看了你的简历,高才生啊!我们部门还没来过留学硕士。钱主任这个人哪,真是好眼光……”

商影年不晓得该说什么,扯一扯嘴角,大概算是接受这赞美。“来来来,我介绍同事给你认识。”他起身,一只手顺势搭在商影年肩上。好在穿的毛衣够厚,办公室的门也是敞开着的,商影年在心里偷偷地想,否则的话,估计要立马拍案走人,让陆巧鸣的一片好心瞬时化成驴肝肺。

晚上回家,陆巧鸣难得在家,还煮了泡面。小小的客厅里都是调料的味道,香得叫人食指大动。不过吃到嘴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方便面可能算是世上最廉价的谎言,但好些人就是离不开它。“想什么呢?工作适应吗?”陆巧鸣皱着眉看商影年神游太虚。“没想什么。你,今天不用应酬?”“说得我像酒家女一样,那叫饭局!”陆巧鸣拿塑料叉敲一敲碗,愤愤地说,“喂,我问你呢,工作怎样?”“怎样?还不就是份工作。你相信我,现任美国总统的烦恼一定比我多。”“工资呢?薪酬的事,你问了没有?”“没问,怕自己失望。好歹是份工,做着让人觉得牢靠,否则拿什么交房租。”“商小姐,有时候我觉得你很没脑子,有时候呢,又觉得你是个顶聪明的孩子。”陆巧鸣说完这通哑谜,埋头吃面。

第二天一上班,商影年就打开搜索页面,输入六个大字:新闻写作要义。

When,Where,Who,What,Why,即著名的5W理论。

看完这些理论,商影年打开文档,写道:“今天市妇联在市政府第三会议室召开妇女大会,庆祝新年。”写完用力敲一记回车,靠在椅背上读两遍,觉得已经初步具备专业架势。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原来所有事情都可以浓缩成这么五个词。真好。快刀切豆腐那样利落痛快。她都有点喜欢这份工作了。“小商,真是用功。”像是为专门提醒她高兴得太早,一只手又适时搭她肩膀上。原来是刚来上班的方主任,大概已在她身后站了有些时候。商影年站起身来,正好避开肩膀上那只手,毕恭毕敬带着微笑道:“主任早,有什么吩咐吗?”“不用拘谨,不用拘谨。来,我给你介绍。小邵是我们部门的实习生,我让她跟着你跑政府新闻这条线。”方主任朝商影年对面隔间里的小女生招一下手。那女孩飞速站起身来,语气恭敬地说:“谢谢主任。”

带实习生?商影年抬起一边眉毛,想:我自己不还是个实习生吗?正想着,小邵已经跑到她身边,拖了张椅子坐下来:“商老师……”“叫我影年,商影年。”“影年姐。”小邵从善如流。“你学什么专业?”“新闻,今年研究生三年级。”“那以后我跟着你。”商影年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先教我采编系统怎么用,稿件库怎么看。”“好!”小邵两眼亮晶晶,“不过以后有新闻你也得带着我,再没稿子上版我拿不到实习成绩。我先帮你申请编辑系统的账号。还有,你用什么聊天软件?QQ你用吗?”“不用。”“好吧,我帮你申请账号。”小邵这姑娘拿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来,手脚麻利地带领商影年脱离信息原始社会。

过半天,小邵突然在QQ上说:“影年姐,你擦什么香水,味道好怪,像……墨水。”

商影年疑惑地吸一吸鼻子,立即干脆地回答:“不可能,我已经很多年不用香水。还有,不许闲聊,你还没教会我怎么追回发错稿库的稿子。”“又发错了吗……”小邵发来一个哭泣的表情。

农历新年快到了,报社和其他寻常企业一样安排了尾牙,但因为职业的关系,时间与地点通通和别处不一样。编辑系统人员的聚餐安排在中午,吃完回去继续编稿子。组版员们则是在下午,吃完饭回去新闻正好上版,可以开始排版。记者部门的则安排在晚上,因为写完新闻才有时间吃饭。商影年看着电梯口的聚餐通知,觉得很是新鲜有趣。

下了班,商影年随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一起搭电梯去报社隔壁的酒店吃晚饭。小邵是实习生,先回去了。走到半路,商影年想起该给陆巧鸣打个电话,说要晚点回去。方主任不晓得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调侃地说:“给男朋友报告行踪啊?”商影年低下头,赶快收了线,把手和手机一同放进大衣口袋里。

菜很好,大概抵得上大富人家嫁女儿的水准。商影年和谁都不大熟,埋头吃很多。吃到一半,服务员突然姿态恭敬地将宴会厅的大门打开,冷风灌进暖气充足的房间,带来一阵舒适的凉爽,引得坐在门边的商影年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是个穿灰色大衣的男人,头发理得极短,一件黑色高领毛衣让他的五官显得凌厉而分明。他似乎是刚旅行回来,手里还提着黑色旅行袋。看着他身上那件似曾相识的灰色羊绒大衣,商影年停下了筷子。

主桌上的领导们早已经纷纷放下碗筷起身迎接,还有人上前大力拥抱他,然后殷勤地接过他除下的大衣。一个啤酒肚醒目、中层领导模样的人更是大力挥舞手臂,示意全场安静,然后环顾四周,确定大家已经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后,大声说道:“欢迎尹总,下面有请尹总为大家讲话!”原本喧闹的宴会厅霎时寂静一片,随即又爆发热烈掌声。

原来他即是报社总编辑,那个签字让自己进报社的“老总”。商影年喝口果汁,暗自寻思着。尹年慢慢脱下手上的黑色皮手套,转过身来,依稀是哪里见过的眉眼。商影年定一定神才想起,一个多月前在电梯口遇见的那个人,也是他,只是人群中的他,看起来要比印象中更加高大。

大家都已经喝得差不多,脸上浮着酒气,唯有尹年,一张俊朗冷静的脸。他稳步走到桌前,举起杯中的酒道:“迟到了,先自罚一杯。这第二杯是要敬在座的各位,感谢这一年来大家为报社做出的贡献。报业竞争,素来真刀白刃。新的一年,还望继续努力。先干为敬!”沉稳有力的声音,音量并不高,却字字句句清晰。

这已经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不同于第一次的偶然与接近,这次他站在明亮灯光下,众人注视之中。而她则躲在角落暗影里,人群的后面。“尹年。”她轻声说出他的名字,随众人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酒席散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地方商业新闻部的记者随方主任一道下了楼。在酒店门口,方主任醉眼惺忪地看着商影年说:“我喝多了,不能开车。小商,你送我回去。”不待商影年反应,便摇晃着要把钥匙塞到她手中。同事们见状,忙不迭地纷纷离场,逃离这是非之地。商影年不想接那钥匙,又不能转身就走,左右不是之间钥匙掉在地上,叮一声脆响。正在僵持之际,一辆黑色的车已经稳稳停在他们面前。“方主任,不如搭我的车,让我载你一程。”后座上的人摇下车窗,扬声道。商影年随方主任的视线望过去,正是总编辑尹年。

方主任的酒意仿佛一下子就醒了,连忙客气地推辞:“怎么能麻烦尹总……”“和我客气?老方,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方主任听了,只好一边说着“哪里,哪里”,一边快步绕到车身另一侧,拉开车门上车去。

商影年将车钥匙从地上捡起来,那表情仿佛是拎着只刺猬。

尹年轻轻笑了,摘下手套,将手伸出窗外:“方主任的车钥匙,我来帮他保管。”原来他都看见了。商影年也来不及想什么,大大松口气,将钥匙放到他掌心,低声道:“谢谢你,尹总。”

车窗玻璃缓缓上升,商影年站在酒店门口目送他们离开,那扇已阖上的深色车窗上,倒映着闪烁的霓虹与无边无际的暗夜,商影年看见自己的面容在其间一闪而过。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是在那个晚上,商影年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听见一个人的声音而觉得安心。也是她第一次,想要为着一个人停一停。即便他们之间将会隔着那么多纷繁世事,将为彼此付出那么多心碎挣扎,依旧不会说半句悔恨。

因为人生本就如此,正像泰戈尔曾在《飞鸟集》里说过的那样:The best does not come alone.It comes with the company of the all.

最好的东西并不是单独前来,它伴着其他东西一同到来。-3-

因为有了工作,原本成天与沙发为伍的商影年也开始忙碌起来。陆巧鸣一边在镜子前面整理仪容,一边打趣:“如今看你,也是朝气蓬勃一有为青年嘛。”“可不是,就让我们一起为社会做贡献!”商影年跟在她身后出门。走在旭日初升的街头,商影年近乎调侃地想象着,如果自己此刻的样子被父亲商仲恒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他大概会说:你们这些无知的年轻人哪,锦衣玉食不开心,以为朝九晚五被老板剥削,就可以过健康正常的生活。

方主任新派下的任务是去市政府采访投资商经济论坛。商影年带着小邵在公交车站等公交,等足十分钟,被寒风吹得鼻尖失去知觉。城市上空,大块大块的云朵在聚集。新闻里说,今日有大雪。上了无人售票公交车,商影年尴尬地发现自己口袋里没有硬币,身后的小邵叹息地掏出零钱包来帮她付车钱。商影年要到三个月以后才知道,原来报社每个记者每月有两百元的车资补贴,可以放心坐出租,不用挤公交这么辛苦。

到了会场,又被告知列位记者可凭工作证领一份新闻通稿,根本不能进场旁听。白纸黑字的通稿,确实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都全,却是最无味的流水账,一点报道意义也没有。小邵看着那份通稿直皱眉:“早知道是这样的,就不用来,连公交车钱都省了。”

正在发愁,在一片深色西装的海洋中,商影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原来世界真的这么细小。商影年还未想好要如何应对,那个年轻人已经快步向她走来,满脸的惊讶与喜悦。“影年?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话音未落,他已经朝她伸出双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肩上。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几乎就要紧紧拥抱她。

商影年微微一笑,也没躲避,只说:“帮我一个忙,政勋。”“尽管说。”他的神色还没从惊喜中恢复过来。“烦劳你帮我安排一个独家采访,只要十分钟就可以。”“好,你要采访谁?”

这么多年了,大家已经熟稔到没必要寒暄叙旧。再次遇见傅政勋,商影年一点不觉得惊讶,仿佛她的生命里总是会遇见他。就像她的生命里,总是有父亲商仲恒的存在。不能避免也无法改变的事情,想来无益。“我要采访论坛主席,即现任市政府经济委员会主任。”

等满口答应下来,傅政勋才想起来问:“你现在当记者?!”语气里说不出的意外。商影年点头,拉过小邵来挡在自己面前:“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同事,小邵。”傅政勋有几打问题要问,无奈那边已经有人在向他着急地挥手示意。“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安排。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

通过傅政勋的安排,商影年趁论坛中途的休息时间截住了经济委员会主任。这个傅政勋依旧一如往常,手腕高明,应对得体,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虽然不过是十分钟、三个问题,但一旁记录的小邵早闻到了月度好稿奖金的味道,嘴角偷偷扬起来。采访一结束,商影年道声谢,匆匆离开。傅政勋正忙着应酬领导,没能来得及阻止她逃也似的拉着小邵离开会场。

回去的公交车上空调开得很足,窗玻璃上蒙着水汽,一片模糊。坐到半途,小邵突然大叫:“下雪了,影年姐你快看,下雪了啊!”

商影年头也不抬,仿佛倦到不行:“既然你精神这么好,那回去这稿子归你写。我出了人,轮到你出力。”“没问题。”小邵回过头去继续盯着窗外的雪花看。薄薄的暮色中,雪花纷扬,街上的行人都低着头匆匆赶路。“说到人……影年姐,刚才那个帅哥是谁?”“哪个?”“穿黑西装,帮你拿到采访的那个。”“哦。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嗯……没有故事?”“你想听哪个?我有很多故事,小时候读过整本《一千零一夜》。”小邵知道自己踩到商影年尾巴,吐吐舌头乖乖扭过头去继续看她的雪。

看着迷蒙的大雪,商影年暗自叹息。傅政勋,我们还是再见了。经过这些年以后,如今该怎样形容我们的故事?或许只需要两个词:匆忙与荒芜。

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更冷。仲恒基建在北方地区召开宣传酒会,将地址选在了结冰的湖上。蓝灰色冰面铺满金色地毯。商影年趁酒会间隙独自顺着地毯走到终点,停在冰雪边界。风势很猛,黑色的披巾随风扬起来。傅政勋跟过来,不言不语,站在商影年身后。她觉察到有人,转过身来面对他,披巾上细软的流苏拂过他的胸前,被风吹乱的黑色长发在同一时间遮住她漆黑的眼睛。那一瞬间傅政勋感觉她如同一只寂寞的鸟,带着脆弱的孩童式的天真,即刻就要在眼前展翅飞去,所有挽留都徒劳无益。“还是决定要走?”“是。”

傅政勋伸手扶住商影年的肩膀,带着近乎绝望的急切问:“我究竟哪里不够好?”话出口的那一瞬,心被重拳击中般钝痛。“不,不是你不够好,而是我对自己的自由太计较。”商影年看着他的眼睛回答。终究没有一种感情,可以凌驾于自由之上。而受了伤的她,或许并不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却努力想要挣脱所有束缚。

毕竟是在商场滚打多年,傅政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开玩笑般道:“你总喜欢长披巾,你看,多像是翅膀。”

商影年垂眸看一看飘在风里的黑色披巾,再抬头的时候,神色已经和缓很多,答:“我只有这一边翅膀,所以,只能慢慢走。”

第二天早上,商影年在酒店房间收拾行李。傅政勋过来,坐在沙发上看她半天,才说:“我们的相遇,不是安排的。我真的爱你。”商影年毫不停顿,继续埋头收拾行李。傅政勋终于按捺不住,箭步走过来,随手拿起桌上的香水瓶子大力砸向墙壁。碎片四溅,在她脸上划出一道伤口,也染了她一身的香水味。那是他送的礼物,Kiehl's出品的麝香香水。这个来自纽约的百年护肤品牌曾倨傲地宣称,这将是它们推出的唯一一款香水。多年之后,商影年将在橱窗里看见该品牌最新款香水面市的广告,那一刻她会想起自己曾拥有过又碎成碎片的这瓶香水,不无感慨地想:“所谓誓言,也不过如此。”

受了伤的商影年依旧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地脱下大衣塞进行李箱,又从衣柜中拿出另一件外套来穿上,在傅政勋挫败的目光中拉着行李箱走出了房间,再没有回头。

公交车停了,将商影年从回忆里唤醒。从公交车站走回到办公室,一双旧球鞋已经被雪水浸透。办公室里一派繁忙景象,同事们都在电脑前忙到鼻尖冒油,赶着在截稿时间前把稿件交上去。商影年也不顾什么仪态,脱下鞋来连脚一同搁到暖气片上烤干。小邵也和其他人一样埋头在电脑前敲键盘写稿子,其间还不忘体贴地泡杯茶端给商影年。

商影年打开采编系统,在稿库中看着自己的稿子从主任库到总编库,然后进入锁定编辑状态。稿子想必已经到了总编辑尹年的稿库。等她醒过神来,手里的茶早已经凉掉。也没什么可惜,是最普通廉价的绿茶包,泡出来有种泛黄的绿色。曾经只喝台湾来的冠军茶,上千元一两的冻顶乌龙,但是也要趁热,否则摊凉了就不再有那高贵绵密的兰花香气,入口不过是一样的寡淡苦涩。

实在喝不下去,商影年呆坐半晌,最后倒掉冷茶,关电脑下班。走下大楼台阶的时候,看见漫天雪花正纷纷扬扬从墨一般黑的天幕无声而下,飘过车灯暖黄的光柱,落在地上。脚上的球鞋已经撑不到公交车站,她只好站在路边拦出租车,不多时雪花就落了满头满脸。

有辆车缓缓停在她面前,尹年一袭黑大衣从车上下来,目光正好对上商影年漆黑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尹年无法将目光移开。她的脸冻得像纸一样白,鼻尖是淡淡粉色,带着焦急与惊讶的表情,让她看起来像那些陈列在橱窗里的娃娃。尹年没有说话,而她也只顾站着,看着尹年的鬓角与深不见底的双眼。“来,让司机送你。”他扶着车门,示意她上车。没来得及拒绝,商影年已经在他的坚持下坐进车里。错身而过的刹那,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苦橙叶味道。原本回头想要道谢,却看见雪花已在片刻之间落了他一肩银白,一时之间竟忘记开口。“下雪了。”在关上车门前,尹年突然弯下腰,轻声说。

司机问过地址,将车驶上车道。车厢内依旧有他留下的气息,商影年想起来,这是4711科隆水的味道。恍惚中,只看见前面的两道车灯光,扫过街景、行人,照进不见尽头的夜色。车静静地滑行过喧嚷的街道,像是潜入沉沉水底,要在无边的暗中走出一条路来。

这纷飞的雪,是否就是光阴坠落的方式?如果我们就这样一同在雪里白了头发,算不算是白头偕老了一场?

回到住处,陆巧鸣已经睡了。做广告,说穿了是问人要钱,她穿几千块一双的高级皮鞋,但走的路并不比别人轻松多少。商影年在小小的客厅里脱下自己的旧球鞋,没有开灯,独自在暗中坐了下来。被雪花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冰凉。到这个时候,才闻见大衣上那淡到几乎辨认不出的香水味道,锋利得如同依旧带着当年的玻璃碎屑。

黑暗中,往日的记忆纷至沓来。商影年感觉温热的液体再次蜿蜒流下脸颊,仿佛那一年的伤痕再次破裂。

在痛与盲之间,你如何选择?-4-

即便结局遗憾的故事也常常有美好开场。

商影年依旧记得,她和傅政勋,他们曾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即便当时自己心底依旧有暗影,但是已经远隔无数时空,也就当作已经淡忘。

第一次与傅政勋相遇,是在牛津街的百货商店里,商影年买了一罐润肤霜,去柜台付账的时候把手提包忘在柜台上。顾客很多,售货员小姐忙着应付各种咨询,无暇顾及那只手提包。等商影年付完账回去,看见一个亚洲面孔的男孩子手里拿着她的手提包,正站在围满各色妇人的美容用品柜台前耐心等待。

从一开始,傅政勋就如此周到。

随后两人并肩去街角的咖啡店喝咖啡。他乡遇故知,仅仅是说同一门语言,就已觉得很是亲近。那天阳光很好。就像一个普通爱情故事的开场,他是帝国理工学院商科的高才生,年年努力不懈,论文都拿A。和混日子的商影年完全不一样。“其实我老早就看见你。当你忘记手提包的时候,我想,机会来了。所以抓住机会要与你结识。”傅政勋毫不隐瞒自己的心意,那时候商影年已经是他的女朋友,两人手牵手在校园里走。“哼,无商不奸。”商影年正皱着眉研究他帮忙从图书馆列印出来的论文提纲和参考书目。她的学年论文,又只是刚刚好低空飞过而已。“你自己也学商科,脑子却不大好使嘛。当初,我原以为你是学艺术。想不到,居然也是个奸商。或许你真该改学Fine art或者Design。”可不是,及腰的黑色长发,巴掌大的小脸不带一丝修饰。最叫他迷惑的是她恍惚的神情,时时像在神游太虚。后来与她熟稔,知道在生活中她也习惯丢三落四。像极那种家境富裕的千金小姐,没什么非做不可的大事,来伦敦拿个艺术学位做嫁妆。

原本勤奋上进、来自平常人家的傅政勋从心底里看不上这类肤浅虚荣的女孩子,但是在一片莺莺燕燕里,他的目光只在数秒钟之间就已被她清澈眼眸锁住,再不能移开。“学艺术?外面有多少艺术家饿肚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商影年对傅政勋的论调嗤之以鼻,“艺术气息哪有铜臭味好闻。”“我养你啊,有什么好担心。”傅政勋回答得理所当然。“哎,说到女人没脑子,我的下篇论文或者就研究香水品牌开发!真正的一本万利。一句‘我们贩卖爱情与梦’,就把一瓶香精卖到上百英镑,难怪大家都说女人的钱最好骗。”商影年依旧埋着头,专心致志研究手里的资料,好像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讽刺,商影年在认识傅政勋这个男友以后才开始用心在学业上,她接受了这个主动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孩子,顺从地接受他的教导安排。只是她身上还保留着那种恍惚,仿佛与身外的世界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但是傅政勋不愿去深想,他训练有素,相信水滴石穿的古训,懂得要做的只是更努力地抓住她。他带她去伦敦大学同学会的地下会客室跳舞,去Tate Modern看画展,坐在Piccadilly Circus的丘比特喷泉旁喝冰镇可乐,到Covent Garden去看街头艺术家的表演……就像这城市里千千万万对情侣一样,幼稚而幸福。

所有情侣都会做的俗气肉麻事,他们也全不遗漏。

到现在,商影年还记得,被拥在一个人的怀里翩翩起舞的滋味。倦了,穿过铺着老旧地毯的走廊,走上一小段狭窄的转角楼梯,推开门来,会有一座小小的院落,里面种着葱茏的绿树繁花。踮一踮脚就可以看见隔壁的花园和花园尽处的白色房子,落地窗后面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亮了起来。倏忽之间,内心与那水晶一般清明,明白了心底的疑惑是什么:这一切就像陪在她身边的这个男孩子。

这样好的男孩子,却仿佛与己全无关系。她的心并不懂得什么是喜爱,更不懂因爱而生的喜悦。它只是茫然地,以不拒绝的方式接纳了他的存在。

可能是因为它习惯了寂寞,不再轻易受到蛊惑。

或者,它只是不想懂得。

傅政勋学成回国的时候,商影年还有一年才完成学业。他在机场不顾旁人侧目,紧紧拥住她不肯放手,一遍遍地说:“我等你回国,我等你。”

从投资部门见习经理到总裁的特别助理,傅政勋只用了两年时间。而商影年却再没有回到他的身边。

如果给他一个机会,在得到与失去之间做出选择,他会如何做?傅政勋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念着她的名字,喝下一杯杯苏格兰威士忌,仿佛答案就藏在酒杯的某个地方。但酒杯一次又一次见底,他从来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

因为,傅政勋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从来,都是命运选择你,而不是你选择命运。

第二天上班,商影年顶着两只熊猫眼坐在电脑前想选题。桌上的电话响,她没看一眼来电显示,就拿起听筒放到耳边。“是我,影年。”

谁?居然会劈头盖脸在办公电话里像肥皂剧男主角一样说:“是我。”但那喊她名字的语调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哪位?”

那边清一清嗓子:“这里是总编办公室,尹年……”

商影年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电话里那把低沉的声音不是在喊她的名字,而是他自报家门。“哦,尹总。”商影年一下子坐正了身。“昨天经济论坛的稿件,很精彩。”他停一停,才接着说,“另外,文化专刊部那边想要一篇外国博物馆的稿,你是不是刚从国外回来?”“好,我来写。”

博物馆、美术馆,他们一起去过多少?躲在Tate Modern美术馆那间黑暗的房间里偷偷接吻,那年最成功的作品是The Six Angels of Millenium(《千禧年六天使》),作者将童年溺水的恐惧幻化为美好天使,让他们以各种方式自水中横空出世,以此来治疗纠缠自身的梦魇,同时告诉观看者们,这世上有许多突如其来却其实必然的事。

商影年捶一下头,打散所有迷思,开始搜集资料。

下班前,离截稿时间还差半小时,稿子已经署了个假名字,发到稿库里。早早收工。

并无多少意外,下班在报社门口遇见了傅政勋,依旧是无懈可击的黑色套装,斜纹丝绸领带,白金腕表,周身飘着若有若无的科隆水味道。

虽知道他一定会找上门来,但商影年还是低头叹息,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你的车呢?”

商影年笑了,你看,还有什么可以说?如今的工资付完房租,不够汽油费、保险与泊车费,于是走路上下班。与陆巧鸣合租的住处,因为贪图租金更低廉,所以选了朝北的那一间,终年不见阳光。“你不能这样生活,影年,我这么爱你。”

这样的生活?怎样的生活?所有没有条件锦衣玉食的人都在堕落?“我做什么与你没一点关系。”商影年的语气变得冰冷。“我做错什么?”“你做过最错的事情,就是认识商仲恒。”“影年,他是你父亲。而你因为这个拒绝我,我很无辜,你不这样觉得吗?”“对不起。”商影年垂下头,姿势里全是不能再掩饰的疲惫与一点点歉疚。这场战争旷日持久,虽非夜以继日,却一样在无声无息之间侵蚀掉彼此的精力。是的,傅政勋从未欠过她,而是一再付出关怀。他甚至也从没有欠过商仲恒什么,一砖一瓦都是他亲力亲为,以血汗和智慧换来。今日仲恒基建的江山,有他傅政勋不可忽视的一份。如果说他物质主义、自以为是,那也不能全怪他,因为他就是在这种环境里打拼过来的。

虚伪即是体面。如果你不懂得适时摆架子,即刻有人过来踩低你。

但,很遗憾,她不能回报他同样的深情与激烈。“除了律师,你是知道遗嘱附加条款的第三个人。”“是,我确信自己知道,所以一早已经做了选择。”“影年,我们一定要站在这里说话吗?”正是下班高峰时间,大厅里人潮涌动。“有什么不好。”商影年已经失去耐心。她急于摆脱他,像是摆脱某件会灼伤她的东西。傅政勋不会伤害她,但是他来自那个世界,他是一个信使,带来了能灼伤她的讯息。如果可以,她选择闭塞视听。“你不能这样生活,影年!”

不能怎样?不能放弃你,选择自己的生活?原来当送上门来的选择太好,连拒绝都成了罪过。

商影年抬起头来的瞬间,苦笑滑落唇角。她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傅政勋,我这样很好。”

傅政勋正要发作,听到身后有人喊:“商影年?”

商影年吁一口气转身,是总编辑尹年。他这个时候来上班,这么说,今天的版面是他值班签字。“请问博物馆那个稿子,好了吗?”尹年问,语气温和。然后朝傅政勋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已经好了,尹总。”商影年觉得场面尴尬,红了面颊。“麻烦你了。”尹年道谢,却并不急着离开。适才他清晰地听见她高声说“我这样很好”,原本已经准备上电梯的自己,因为这句话留了下来。让他内心震动的是,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目光中却有无尽苍茫,让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最后,尹年听见自己说:“还有一篇稿件,是市里下午才传真来的通稿,我想与你商量一下,十分钟后在我办公室见,可以吗?”

商影年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讶异,然后飞快地答道:“当然,我现在就跟你回去。”“对不起,我有工作。”商影年抛下呆立一边、无计可施的傅政勋,随尹年朝电梯走去。

尹年伸手按下楼层按钮。电梯门缓缓阖上的时候,他清了清喉咙才说:“打扰你休息了,现在是晚饭时间。”

而商影年却低声答:“谢谢。”

两个人,谁都没有抬头。电梯一节节往上走,就这样走进茫茫然未知的将来里去。-5-

早上出门的时候,雪只是零星,待商影年从地铁站出来,却已经纷扬密集、无可躲避。十多分钟的距离就落了厚厚一肩的雪。站在楼下大厅的地毯上,商影年用力跳三下,抖落身上的雪花,然后忍不住开始笑。

小邵已经抽空帮商影年办了公交卡,还反复交代她要看对站名再下车。不晓得她们两个到底是谁跟着谁混。寒假很快到了,小邵回学校赶论文,走的时候老气横秋地对商影年说:“你好自为之,等我回来。”

时间还早,电梯里空落落只有她一个人。看着电梯门上的影子,觉得有一点点孤独。记得有一次是什么节日,喝了点酒,曾经对陆巧鸣说过这样文艺的对白。巧鸣笑骂:“有什么呀,这么多年,我不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也对。你做了选择,于是你接受孤独,接受寂寞,接受匆忙的脚步,接受暗夜的寒风,接受痛哭的时候将过去忘却。

或许我们并不怕寂寞,只是怕冷。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冷。就这样,我们在生活里拥有了一副严厉的表情。许多年以后,会不会有人过来俯身对我们说:我爱过你年轻时欢畅的笑容,但是我也不介意你这被工作摧残过的倦淡面容……

雪在中午的时候停了,办公室里也有了来回走动的人。方主任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扬声道:“商影年……”商影年放下手中的水杯前往朝觐。“什么事,主任?”“这里有个通稿,你改一改,传到要闻版上去。”他拿过一个文件夹,递给她。“还有,留一份签样给我。”

商影年回到自己的座位,打开那文件夹看了起来。是开发区某外企装配车间建成投产的新闻,并不算有多少新闻性。但方主任已经吩咐要留签样,想必是准备好了要见它上版的。商影年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把这篇枯燥无聊的新闻处理得得当体面,传到稿库中去。

下班前,商影年再检查稿库,却发现那篇稿件被退了回来。心下不禁疑惑,这还是她的稿子第一次被退回。此时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同事在赶稿子没下班。商影年过去向他请教。他速速浏览一遍稿件,道:“这样的稿子,一般不给发。所以这样的场子,我们都不去,老总们最反感这样的东西,去了也写不出新闻。”“为什么?”“这是软文稿,你拿了多少红包?”同事问,语气不是不惊讶的。

商影年愣一下,立即明白了个中缘由。软文稿,也就是广告稿,如何上得了社会新闻版面?老话说,柿子挑软的捏。上司去赶场,红包早进了自己腰包,烫手山芋却丢给她商影年。“这不是我去赶的场子。”商影年无奈地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同事看着她无奈的样子,心下也明白了:“如果这稿子扣在手里,电话早晚被广告部与公关公司打爆。广告部商业软文、公关稿、广告最后都得由老总签字批准才能上版面。你或者找广告部老总签字,或者去找今天值班签版的老总也行。”

截稿时间快到了,过了截稿时间,有谁的签字都没有用。商影年从办公网络中查到钱主任的分机号码,拨过去。“钱主任,你好,我是商影年。这里有份软文稿,需要广告部老总签字……”“商影年?好久不见。”钱主任居然还有心情寒暄,“顾总今天不在广告部,他出差去了。软文稿都要传真过去给他,等他确认给回音。不过现在时间怕是来不及了……”商影年来不及听他在说什么,道声谢挂了电话。如今只有最后一个选择。她起身,将稿件打印出来,然后硬着头皮去尹年办公室。

尹年似乎并不惊讶看到她,只是将那份该由广告部签字的稿件拿在手里,逐字仔细看着,却不说话,也不签字。

商影年以为他会抬起头来,责问那样的应酬为什么要去,这样的商业稿子为什么要写。更害怕他如此这般地沉默着,心中却怕是已生出对自己的轻视:又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属下。最叫她难过的是,如今自己连解释的资格都没有。一时之间,只觉得双眼刺痛,喉咙干涩。终于按捺不住,转身往办公室门口走。刚走到门口,却听见尹年在身后说:“身不由己的滋味,我清楚。”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落在商影年心上。

商影年不敢回头,怔一怔,才快步穿过走廊走进尽头的卫生间,打开水喉,掬起冷水泼湿自己早已经滚烫的脸。

待镇定下来回到办公室,采编系统依旧开着,那篇稿件却已经被调出自己的稿库,签发上版,此刻正在总编库中处于被编辑状态。

又一次,因为尹年,她得以逃出生天。在办公桌前枯坐半晌,只听见自己血管中血液快速流动的声音。再抬起头的时候,窗外的夜色已经开始降临。

收拾妥当下班,此时却想起傅政勋的话:你不能这样生活,影年!

是的,你甚至还不够了解它。商影年按下电梯,同时垂下头来。“下班了?”耳边一把熟悉的声音,是那个她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之一,尹年。“那你……是怎么做的?”她听见自己突兀地问。“什么?”“当你身不由己的时候。”“看给我什么好处。”他挑起一边眉毛。正当商影年疑惑地回头,他却已经笑了出来,“请我吃夜宵,我就告诉你。”

也没问他喜欢吃什么,商影年就近找一家小吃店坐下,点一份刀削面。尹年效仿她,也点一碗,外加一份炒年糕。还没有过晚饭时间,小店里热气腾腾,有油盐酱醋的香味。尹年卷起袖子,埋头大嚼。看着他坦然自若的举止,商影年想起自己那次在报社的尾牙遇见他,与那时候的他相比,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样是那棱角分明的俊朗面貌,但是又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不到一刻钟两人就已经将各自碗中的面吃完,连面汤也喝得涓滴不剩。上班,是体力活。说是商影年请客,最后却是他付的账。两人走出小吃店,天色已经黑透。

路边积着雪,空气凛冽清透,深深吸一口,让人觉得神志清明,分外振奋爽利。“你是不是要回去签版?”“还有半个小时时间,半个小时以后等签字的版面就上了。一般这个时候,我都会在附近走走。”路过24小时便利店,他二话不说拐了进去。商影年尾随他走了进去。见他拿两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将水放在微波炉中,加热时间调到一分钟。

便利店中明亮的灯光下,商影年禁不住细细看他的侧面。他专注的时候,睫毛在眼角投下暗影。“其实,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你是否答应考虑?”他的目光专注,依旧停留在微波炉中转动的矿泉水上。

叮一声。微波炉的噪声突然停息,尹年取出矿泉水,递一瓶给商影年。“什么事?”“我想将你调到社会新闻部。”他依旧没有转过头看她。“我……可以考虑一下吗?”“当然,我等你答复。”

商影年将温暖的矿泉水瓶握在手中,轻声与尹年道别,转身离开。

尹年站在路边,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之中。心底有个声音在说:“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当我身不由己的时候,我决定听从自己的心。”-6-

星期天的早晨,春寒料峭。住处的空调制热功能不好,商影年带着笔记本电脑与报纸去咖啡馆吃早饭,同时享受免费暖气。中途顺便将穿了一年的厚外套送到楼下的干洗店清洗。出门的时候,陆巧鸣的房门紧闭,她还在睡。商影年留了字条在桌上。

因为时间还早,咖啡馆里并没有什么人。商影年熟门熟路,在靠窗的角落坐下,菜单都没有打开,就挥手叫来服务员点单。咖啡馆的落地窗外是一方小小的院子,靠窗的角落挖出一个数平方米的水池,池中养着几条花鲤鱼,常年在水波间悠游。商影年点一杯咖啡、一份烤华夫饼,打开笔记本电脑看新闻。

室内暖气很足,蜜色的阳光照过来,渐渐有仲春的错觉。

商影年一直喜欢这家咖啡馆,虽然咖啡并没有那么好,华夫饼时常会烤得有一点焦,播放的背景音乐总是那张钢琴协奏曲。但这里有巨大的落地窗,开阔明亮,坐在无人理会的角落,仿佛身处远离城市的孤独岛屿。

就像数年前的此时在伦敦的日子,英格兰早春的光华透过绿叶,落在地上。傅政勋回国,很快找到了工作,他没有透露更多细节,但电话里的声音是踌躇满志的。放下电话,论文写不下去,商影年就独自坐在住处的窗前,将手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看街景。心里那样静,没有一点波澜。或许那是因为遥远,这因为遥远而产生的寂静里,或许还有分离的孤独,但自己却并不知晓,只是觉得,心沉下去了,思绪却在树影间随着风飘远。

就在那些时候,商影年的头发越来越长,也不再记得要去修剪。体重开始增加,带着些许不太相信的疑惑,渐渐感觉到自己举止的迟钝。慢慢地,从餐桌前站起来;慢慢地,在那个路口转身;慢慢地,在这个博物馆与那个美术馆之间消磨了一天又一天;慢慢地,失去了他留在皮肤上的温暖……

傅政勋,我爱过你吗?

用心爱过吗?

为什么,你在的时候我依旧感觉心像是空的?牢牢占据着这空洞的失落,究竟要用什么来填补?

晚上回去,陆巧鸣正窝在沙发上看碟。商影年挤过去一起看,见茶几上有啤酒,伸手开一罐,仰头灌下。电影是《最好的时光》,张震和舒淇扮演的男女主人公总是不停遇见,不断相恋,又留下无尽怅惘,真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样牵扯的爱情。

商影年惆怅地想,我们遇见谁,然后又失去谁,究竟是由谁来决定?

电影节奏很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边看边说话。

陆巧鸣突然说:“存够钱,我就买房,嫁人上岸。”“新闻老说房价涨,早买总是好。”“你呢,你有什么打算?”“没有人问过我这么长远的问题啊……”商影年伸一个懒腰。“你现在有工作,这工作还算稳定,可以想想以后了吧?”陆巧鸣转头面对商影年,“我知道你没想过要当记者,不过现在不是做得也不错?其实怎么过都是一辈子,少折腾为好。”“事情已然如此,那你说,我要不要去做社会新闻记者?”“什么?”陆巧鸣放下啤酒罐,目光炯炯,“你要换部门?”“嗯,我在想要不要去社会新闻部。”“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有谁建议你这样做?”“换岗在报社很普通,我已经在地方商业新闻部快半年,换个部门,也不算什么。”“真的没发生什么事情?”“有啊,老板吃人,同事倾轧,人间惨剧……这些你不是比我清楚。”商影年打太极。“影年,真那么不开心,你也不要勉强,我帮你留意别的工作就好。”“巧鸣,你对我真好。”“是啊,是上辈子欠你很多。”当年商影年拖着一只行李箱到中介公司找房子,要求是“越便宜越好”。一旁正找室友的陆巧鸣见她迷迷糊糊地被巧舌如簧的中介糊弄,过去开门见山地问:“要不要和我住?”商影年抬头,只见一个穿职业装的短发女子正气势汹汹地看着自己,想也不想就点头说:“好!”陆巧鸣立即上前拿起商影年的行李箱说:“走!”中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俩,大概怎么都不会料到她们就这样在同一屋檐下当起了姐妹。“巧鸣……”商影年将脑袋搁在陆巧鸣肩膀上。“什么?”“你放心,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应付得来。”“有事,要记得和我说。”“没事,也会和你说。”“没事你就不要烦我,你以为广告高级客户经理的头衔是个摆设吗?”“你升了高级客户经理?”“难为你还记得我是做什么的。周末,我请你吃饭,记得留时间给我。”

商影年大叫一声,双手伸向陆巧鸣的腰际,两人在沙发上闹成一团。

星期一,黑色星期一。“这稿件是怎么回事?”方主任晨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用尽全力将签样与当天的报纸扔在自己光滑锃亮的办公桌上。“主任,按你的吩咐,发到新闻版,我也留了签样给你。”“我是说署名!”方主任用食指敲过签样,又敲向报纸,仿佛要将自己的办公桌凿出洞来。

商影年记得签样上面没有署名,只在开头写了“本报地方商业新闻部讯”。她斗胆拿过报纸来看,那条新闻的署名赫然写着“方明华”。可不是方主任的大名?“我们部的新闻,不少是我找来的线索,我指导你们写的,但我是你们主任,就不用分你们的稿分了,署你们自己的名字就好。这是规矩,你不知道?!”“主任,对不起……”电光石火之间,商影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但她知道任何辩解都不会有用,唯有万分愧疚似的认真道歉。

报社里那么多部门的主任,还有谁亲自出马写新闻,还是有偿的商业软文?方明华为了红包重出江湖写新闻的事,成了报社内部当天真正的头条。

同事跟在商影年后面,闷头说:“小商啊,原来你也有尾巴。”

商影年照例不辩解,神色认真地说:“小心,别踩到。”

整个地方商业新闻部一整天都是低气压,商影年在办公桌前枯坐到下班,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尹总你好,这里是地方商业新闻部商影年。我能不能请你吃晚饭?”

依旧是刀削面和炒年糕。“方主任的名字,是你加上去的?”“你下班了,方主任电话没有人接,那家制造商和我们报社有业务往来,我就让广告部给对方公关打了电话,公关说是方明华主任负责这个稿件。自然,署他的名字。”

商影年叹息:“你故意的?”“值班主编要对上版面的每个稿件负全部责任——还是没把你的名字写上,你生气了?”尹年头也不抬,吃他的刀削面。“你故意的。”商影年下了结论,拿起筷子开吃。“不好意思,害你背黑锅了。”尹年却停了筷子,语气认真地说。商影年疑惑地抬头,却发现他的眼中全是笑意。商影年禁不住暗自寻思,这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笑有多好看?还有,他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坏心思?“现在报社上下都在说,方主任做有偿新闻。依他的脾气,大概是不会就此罢休,如果怕穿小鞋,就考虑换部门吧。”这话几乎算得上恐吓了,但他依旧在微笑。

商影年啼笑皆非,但好胜心上来了,一时之间不想认输:“我倒很想在挫折中锻炼一下自己。”“你觉得,到底有无必要浪费时间精力,吃那些不值得的苦?”“老师教导我们不要做温室里的花朵,要像路边的野草那样勇敢经受大自然的考验。”“野草不也就一岁的枯荣?温室里的花本来就不需要经受什么大自然的考验,它们生在温室,有自己的使命。”尹年说话的语气故意学得像学校里的训导主任。“什么使命?”商影年抬头,放下手中的筷子。

尹年也放下筷子,满脸像是认真思考过的样子。“比如说,要努力长得比野草好看,比野草有用。”他专注的目光看进商影年漆黑的眼睛,仿佛是在和那深处的另一个人对视,“我想调你去社会新闻部,首要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你会是个好记者。或者你更喜欢写通稿和软文?”“那次要原因又是什么呢?”“次要原因你可以忽略,抓住重点就好,那才是新闻价值所在。”次要原因是,他不想看她这么辛苦,在庸碌的人手下踩着荆棘朝前走,白白浪费掉自己的才华。“社会新闻部工资会比较高吗?”“全报社实行一样的薪酬制度,按稿分定奖金。不过,交通费补贴是比地方商业新闻部高不少,因为随时有机动新闻线索需要跟踪。”“听起来倒是比商业新闻记者更像路边的野草嘛。”商影年叹息。“你不是正好喜欢锻炼吗?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去地方商业新闻部要人。”

这顿晚饭,依旧是尹年付账。

走出餐馆,商影年口袋中的手机响。一看显示,是陆巧鸣,赶忙拿起来接听,手忙脚乱之间踩错台阶,瞬时失去平衡。身后有人快步上前,牢牢扶住她手臂,将她的重量都转移到他怀中。

是尹年。

一等她站稳,他就速速收回手去。

商影年不敢抬头,仓促道了谢,徒劳地想将自己满是红潮的脸藏在长发的阴影中。再次拿起电话放到耳边,电话那头的陆巧鸣却已经挂了电话。商影年正在疑惑,却听见尹年在耳边说:“那是你的朋友吗?”

马路对面,站着陆巧鸣和广告部钱主任。路灯下,两人的脸上满是掩饰得不够好的惊讶。

Chapter 2 失去与获得

是谁说过,如果此刻不能够寻获你的心,那么就将永远失去?-1-

商影年不大记得自己怎样上了钱主任的车,只记得尹年确定她安然无恙才松开手,然后他和钱主任、陆巧鸣简短地打了招呼,回去办公,依旧是那副坦然自若的神态。

等商影年回过神来,已经置身宽敞的后座。陆巧鸣则坐到了副驾驶座上,她指挥钱主任驱车在街道上左拐右拐。车里只有暖气的声音,还有空气清新剂散发出的不太真实的橙子味道。“我们今天去吃什么?”过半晌,商影年终于打破沉默问道。“火锅。”钱主任简洁地回答。“我升了职,原本说好周末我们庆祝,但刚才去见个客户正巧路过报社,想起来干脆找你吃饭,居然遇上钱主任。”陆巧鸣细致地解释,“上次介绍你进报社后,还没时间好好请钱主任吃顿饭,真是巧,对吧?”“是啊,真巧。”钱主任应道,旋即住了嘴。

车内恢复那一片带着细微杂音的寂静。

钱主任突然想起来似的,伸手打开了车载音响。音乐声悠扬地响起,大家这才齐齐松了口气。音箱应该是有一组在车尾,商影年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脑后轻声地唱一首旋律老旧的歌,副歌部分仿佛再耳熟不过,张了几次嘴,却始终说不出那个名字来。只觉得仿佛自己与周遭的世界隔着一层纸,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而遥远。

但她真真切切地记得那一刻她和尹年这样接近,近到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

她也曾经被另一个怀抱更紧地拥抱过,但从不曾这样迷失。她曾经如此清醒地看见沿途那些大同小异的风景,那些无关紧要的生命曲折,那些流淌而过的琐碎时光……

商影年环起双臂,不断用力直到手指深深嵌进皮肤中。她努力想要抱紧自己,想要蜷缩进安全的黑暗中去。她不知道内心不断涌起的悲伤是为了什么,那些忐忑与不安又是为了什么。

此刻她感激陆巧鸣什么都没有问,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自己。

是谁说过,如果此刻不能够寻获你的心,那么就将永远失去?是谁说过,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个伤感的注脚?

商影年望向窗外,树影之上,城市上空此刻正静静悬着一轮满月,它明净得就如同一滴摇摇欲坠的泪水。

或许我们应该懂得,有时候一些光会熄灭。然后,另一些光会被点亮。

火锅店里浓汤重酱,水汽氤氲,钱主任做主点了鸳鸯锅,陆巧鸣负责点菜,两人有商有量,不时问商影年意见,她一律点头说好。

菜盛在竹编小篮中陆续上桌,不多时全身已沾上锅底味。钱主任非常有风度地帮两位女士烫海鲜,不老不生,火候掌握得刚刚好。商影年因为有心事,迷糊地接受了他的殷勤。而陆巧鸣则是为着精心维护她的成功白领形象,一点矜持以及一点温婉,还要适时给男人表现的机会。

钱主任在饭后坚持送商影年和陆巧鸣回家。陆巧鸣让他在街口停了车。两人下车步行,路灯将影子在身后拉成长长的直线。“你和尹总……”陆巧鸣忍了一晚上,到底沉不住气了。“他想调我去社会新闻部。”“你们……”“只是谈工作。”“没有别的?”“没有,我上班半年,只见过他三次。”只是似乎每次,他都在帮她解决问题。“三次?”“泛指次数很少的意思。”夜风一吹,商影年渐渐恢复神志。“影年,你知道报社这种地方,流言的传播速度与传播范围和细菌是相等的吧,或者干脆传得更快速更广阔。你要当心。”“但如果不是事实,那又有什么关系?”“你这样的性格会吃亏。”陆巧鸣有些恨铁不成钢。“好,我会小心。”“和领导的感情自然要好好培养,这是职场上最值钱的资本。只是以后不要在公开场合和他太接近。高手都来暗的,你知道吗?”“什么明的暗的,我估计一年也见不到他几次。”“是啊,这么难得还让我碰上……”陆巧鸣从鼻子里哼一声,对商影年这种鸵鸟战术很是不屑。“那陆小姐你今天有没有去买六合彩呢?”“我陆巧鸣的人生才不靠撞大运,天地良心,全是血汗钱。下次你偷吃也要找离报社远一点的安全地带知道吗?”“喂,什么偷吃,说这么难听。我和他谈换部门的事情,我光明正大吃刀削面!”商影年怪叫。“吃什么不重要。总之,你要注意。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鬼才信,这年头绝对众口铄金才是。喂,你和那个尹总真没什么?”

商影年拖长声调:“N——O——NO!”“可是领导安排下属,不就和摆弄萝卜青菜差不多?换个部门而已,他老人家要是做了决定,哪里还用和你这个小兵商量?”“我们报社讲民主。”商影年理直气壮地答。“讲民主……”陆巧鸣对商影年的幼稚嗤之以鼻,知道和她讲不明白,于是干脆在那边喃喃自语,“钱主任应该也不是个乱说话的人,至于那个尹年嘛……江湖传言是百毒不侵的狠角色啊。不过,影年你啊,打牌不按牌理,或许还真是个能出奇制胜的厉害人物呢……”

商影年不理她,快步奔回到住处倒头睡下,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想起尹年对自己说:“我明天去地方商业新闻部要人。”

他说到做到。第二天中午人事部就已经在内部网络发布正式通知,原地方商业新闻部记者商影年正式调入社会新闻部。即时有人过来帮她更新电脑系统,清理办公桌。方主任非常适时地出门去了,相处半年有余但仍叫不全名字的“旧”同事们客气地放下手边的工作来和她道别寒暄。其实还是在一个大屋檐下,只是换了小门庭。

就这样,商影年毫无离愁别绪地离开了地方商业新闻部办公室。

社会新闻部是全报社最大的部门,所有二十多号人共用一间大办公室,彼此的办公桌以玻璃隔板分隔,看起来与一般企业并无大区别。比起偏安一隅的地方商业新闻部,这里多了几分开阔的气势。因为大家都在同一个办公室办公,要有事情,各自在办公桌前喊一声就行,真正是鸡犬相闻,内线电话都用不上。

商影年将办公用品收拾妥当,到社会新闻部王主任桌前报到。王主任的办公桌就在办公室角落,比一般记者的桌子大出几码,堆满各色杂物。匆匆扫一眼,已看见不下十个文件夹与数包泡面。

王主任是个清瘦黝黑的中年人,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雷厉风行的样子。他吩咐商影年留下名字和手机号码,然后把她的名字排进晨会值班名单。“周四如何?”他问,“周四由你负责报选题,记住不能迟到。”“好。”商影年暗自在心里做笔记。“有没有跑过社会新闻?”王主任又问。“没有。”商影年老老实实回答。“没所谓,关键是你能跑会钻,懂得发现,吃得了苦。”

这些都是没所谓的事?商影年在心里打一个突。“有什么不懂,尽管问。大家抢新闻,管不了那么多繁文缛节。要是工作遇到不开心,在所难免,别气馁,更别放心上。”王主任笑得随和,他丝毫没有要过来和商影年套近乎的打算,句句话没脱离工作。商影年暗自庆幸,觉得自己弃暗投明了。

正准备回办公桌,王主任出声喊住她:“小商,办公室不准吃零食,对女孩子来讲是严苛了点,但你知道,零食招老鼠,会破坏电路系统,很不安全。啊,不过泡面嘛,泡面是允许的。”

商影年连忙把这条戒律也牢牢记在心上,转身就躲进卫生间给小邵打电话:“我转社会新闻了,你回来或许不能跟我跑新闻。还有,你知道报选题是怎么回事情?”

小邵在电话那头叹息:“跑社会新闻?很辛苦的事情欸,不过也很见成绩。”“那选题会呢?”“嗯,那是晨会时候要做的事情。报社早上会有一次晨会,编委会安排当天要关注的大新闻,下面各部门也可以把计划要跟的新闻选题报给领导知道。一般下午还有一次编前会,不过那是编辑们的事情了。”“晨会是几点?”“早上九点半吧?记得不能迟到。”“那我怎么知道别的记者要报什么选题?”“进了社会新闻部,你的手机号码会记录在信息系统中,到时候社会新闻部别的记者会把他们的选题发送给你,新闻热线有新闻线索进来,接线员也会把相关信息发送给你啦。”

挂了电话,商影年依旧懵懵懂懂,想起尹年昨天在桌子那头说:“你觉得,到底有无必要浪费时间精力,吃那些不值得的苦?”

究竟有没有必要?心底居然有福祸未知的忐忑。

但起码,从此摆脱那个喜欢把手搭她肩膀上的方主任,光这一点就算是赚到。如今赶鸭子上架,也只有见招拆招,摸着石头过河了。

自从进入社会新闻部之后,商影年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离奇的事发生:一夜之间消失的公共厕所啦,试图将整个书报亭偷走的蒙面大盗啦,走错家门却报警说自家门匙被换的糊涂家庭主妇啦……同部门的记者在办公室讲述着各自收到的有趣新闻线索,屡屡叫人喷饭。她还知道的一件事情是,以后自己不是半年只见尹年三次,而是每周都会见到他。

晨光中,尹年精神奕奕地坐在会议桌的一侧听选题申报,言简意赅地给出修正意见或者指示相关部门配合。商影年发现,每当他专注思考的时候,就会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

日光偏移了,商影年注视着他在阴影中凝神细想的安静侧面。那里面有着一种莫名的力量,叫人折服,让在会议室另一头的她就如此坚定了追随左右的决心。

是什么支撑他走过这么远的路,到达这里?

他是否也曾疑惑?

藏在这平静外表之下的,会是怎样的一颗心?

商影年并没意识到自己正神情困惑地注视着尹年,直到他不期然地抬头迎上她的视线,才仓促收回目光。

所以,她没有看见尹年悄悄弯了嘴角。-2-

商影年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并不喜欢进化论。她躲在自己的卧室里看完一套又一套Discovery纪录片,其中有一集探索生命起源的各种可能性,并介绍了一种未被大众接受的理论:生命来自海洋,而人类可能是由海豚进化而来。这个小小的安慰让年幼的商影年觉得很满足。她愉快地守着这个小秘密,并没有拿它来说服同学或者老师,只是觉得这个秘密将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会偷偷抬起手来抚摩自己颈后的颈椎骨,感觉着那本该是气孔的位置。

长大以后,商影年渐渐明白了年幼的自己是怎样先知先觉地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并带着想要改变预言的坚决与绝望,想要否定那些即将到来的将来。

因为达尔文的理论概括来说,只不过是这么一句:因为我们的祖先生存下来了,所以我们存在,并成为我们现在的样子。

你并没有选择的机会,也没有必要问原因。

这无穷尽的欲望和失望。

这些伤与痛。

那么沉重,却其实连一个原因都没有。

而最近城中的热门话题正是这么一个进化论的产物,一个“毫无责任心、品德恶劣的男人”,这个不幸故事的女主角叫顾西云。

二十四岁女孩顾西云脑中发现肿块,压迫神经,需要立即做手术去除。但是已经怀孕近四个月的她,担心手术中的深度麻醉会影响胎儿,于是决定延后手术,却在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突然陷入昏迷。昏迷后,剖腹产下一女婴,但是自己被诊断为神经中枢损坏,余下的人生将永远成为植物人,缠绵病榻。女孩的男友在知道诊断结果之后,提出支付一笔赔偿金,以此了断和植物人女友与孩子的关系。

同城报纸纷纷刊出评论,谴责男方这样寡情无义的行为。一时之间,满城都是喊打之声。

王主任将商影年叫到自己办公桌前,说:“小商,这个报道,我想让你去跟。我们已经迟了一步,场面十分被动,你打算怎么做?”

商影年低头想一想:“我先去看看,亲自见过,才能知道该如何处理。”她拿了顾家地址,上门去。上楼之前,在路边水果铺买了一篮水果。

顾西云已经从医院回到家,母亲是个身形瘦削的中年妇人,不过是五十刚出头的年纪,头发却已白了大半,守在床边看着女儿,已经没有眼泪。顾西云仿佛是陷入沉睡,面容温婉静谧,对亲人的悲伤与身边的一切纷扰毫无知觉。孩子由保姆照料,睡在另一个房间里。

商影年在角落找一张椅子坐下。“我比西云大三岁。”商影年开口道。

中年妇人帮女儿拂开脸上的一缕碎发,从床边起身,坐到商影年身边来:“商记者,你能来看小云,已经很感谢,还劳你破费。”“应该的。顾妈妈,最近有很多记者来过,是不是?”“我都没让他们进门。那些人太吵。当初在医院,已经让我们很为难。”“你怪不怪她?”商影年问。顾西云为了自己的爱情,让父母操碎了心。“怪谁,我女儿小云吗?”她笑了,“还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但我告诉你,为人父母,本就是件操心的事情。你不能因为自己是父母,就要求子女什么都听从自己。”

商影年看着她疲倦的侧面,细想她的话。她也有父母,可是他们并没做到如此大方。“我和她爸原本不赞成他们两个这么早就在一起。太年轻,工作都没定。但是她倔强,跟定了他。后来有了孩子,我们的意见是尽快结婚。但是,她说,要等工作稳定一点,起码靠自己的工资办桌酒。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她叹息,“后面的事,谁也没料到。”“那孩子……”“我们老夫妻还有点积蓄,也还有点时间,应该能照顾到她成年。”“那孩子的父亲呢,你们接受他的决定?”“这个事,听说报纸上都在讲。我们已经不看报纸了,没料到这点事会闹这么大。那个年轻人,一开始也是死心塌地说要照顾小云,但是在这里住了还不到两个月,已经崩溃。就算他寸步不离小云左右,小云也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再加上还有个孩子,天天哭闹不止,谁愿意这样过一辈子……”

商影年抬头,看着窗外炎夏的晴空,一丝云都没有。“据说报纸上大家都骂他,我却要为他说句话。虽然他对不起我女儿,但这不能算是他的错。年轻人毕竟年轻,都不愿意相信,设想和现实总有很大差距。”顾西云的妈妈看着女儿,缓缓说下去,“可我们不一样,已经活了半辈子,知道的道理多一点,能担待的,也就多一点。我们不怪他,毕竟,他还年轻,他有重新选择的自由。”

商影年坐了一会儿,记下顾西云妈妈的话,起身告辞。

天边是壮烈的血一般的火烧云。气温很高,走不多时,已经是一背的汗。

商影年慢慢走着,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喧嚣的市声里,她感觉到个体的渺小。世事纷至沓来,砖头一样砸在脸上,我们空着双手,如何应对?

谁都是这样,到后来才渐渐学会该如何原谅别人的差错,又该如何解决自己的祸患。只是我们,究竟是否可以拥有重新选择的自由?

回到报社,商影年先去洗手间,拧开水喉,让凉水浸湿脸颊,那舒爽的凉意让商影年清醒过来。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商影年笑了:亲爱的达尔文先生,现在我又感到十分高兴,高兴我们都是自然的造物,我们都不过是人。

我们的肉身与感情终不用永垂不朽。我们的愧疚,也同样如此。

回到电脑前开始写稿,她从顾西云拒绝父母资助、延后婚期写起,以及男友开始时如何信誓旦旦,最终又是如何在病榻前却步。

最后她向所有阅读这篇报道的读者提问:你是否真的确定,自己可以预见生命的无常,又有能力解决现实中一切难题?

困难面前,你是否也曾退却,是否也想过要走捷径?

如果,还有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究竟要不要?

写完稿子,商影年没等王主任的回复就下了班。在路边便利店买一瓶水、一块面包,坐在路边长椅上慢慢吃,权充晚餐。而十七楼会议室的编前会议上,尹年正指示值班编辑将商影年的稿件安排到社会版头条。

散了会,会议室里只剩下尹年和王主任。“这样处理,你觉得是否妥当?”尹年开口问,语气却是万分笃定的。“不用说,我们一定能后来居上,风头压过那几家同城媒体。”“王主任,你指挥有方。”“尹总,你说笑了。这个人才,可是你一手栽培起来,再移到我地头上的。”

尹年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而思绪却早已飞到遥远的某处,她漆黑的眼睛,曾看进他灵魂深处。然后,又一步一步退到边界的另一端。“尹年,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什么?”尹年回过神来,问。“我不知道是什么。需要找人喝一杯的话,尽管说话。”“莫非我有哪里不对劲?”尹年挑眉。“恰恰相反,我好久没见你这么开心。”王主任合上笔记本,起身告辞。

第二天才刚上班,报社的热线就已经被打爆,网站上论战激烈。关于“责任与选择机会”的论战成为城内热门话题。某个“毫无责任心、品德恶劣的男人”已然得到正名,一下脱离了动物的低级阶层,成为人生命题的提出者,以及无常现实的牺牲品。“你说人家运气怎么这么好?今天气温没高过四十度,没有大领导莅临,也没什么重大工程事故,这样婆婆妈妈的小稿子也成了大热门。”“这你就肤浅了,是人家点石成金,跟什么新闻,什么新闻就火。”

有人在办公室里这样议论。商影年只当没听见,到处查找新闻线索。

下班回到家,第一时间沐浴更衣。

陆巧鸣也已经看过那篇报道,百感交集:“感情,多么浪费心力的事情。说不清,道不明。但是代价却血淋淋。”

是,有人为感情付出过血的代价。直至今天,商影年依旧清晰记得自己的母亲怎样为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声嘶力竭,为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剪坏整个衣橱的衣服,为了父亲的电话无人应答而致电所有秘书与属下询问他的行程,然后细细比较言语间哪怕一丝一毫的差别……但父亲只是沉默回避,他藏在层层叠叠的文件与报告后面,似乎都不屑将时间浪费在漫无目的的解释上。当所有的怀疑兀自纠结,成为心底似是而非的定论,她在绝望之中切开自己的血脉。“幸好,我本志不在此。”商影年打开风扇,耳朵里原本塞着一副耳麦,于是调高音量,澎湃而来的乐音冲向耳膜,冲散所有前尘往事。“在听什么?”陆巧鸣放下手中的八卦杂志,坐到商影年身边来。

她分一边耳塞给陆巧鸣,陆巧鸣侧过头来听。

有一把苍茫的声音在唱:“亡命之徒,你何时才能够明白,你所要的一切,原本唾手可得,你为何总想得到无法拥有的那些……自由,哦,自由,不过是空谈……”

陆巧鸣把耳塞还给商影年:“这么悲凉做什么?商记者,你如今正当红呢,等着拿奖金吧!”

商影年继续听她的音乐,对陆巧鸣的话,不置可否。-3-“估余街民宅火灾。小商,你跑一趟,摄影师和采访车一分钟以后在楼下等你。”王主任跑过来递给商影年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

商影年什么都不问,毫不迟疑地抓起背包飞速奔去等电梯。

到现场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控制住,由于火灾发生在旧式的居民楼里,巷子窄而蜿蜒,消防车无法直接开进来,所以连了数条水管,地上一片泥泞狼藉。警察正在疏散围观人群,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在现场奔跑穿梭。

商影年看着那幢烧到焦黑的民宅,震惊之下,怔怔不能成言。突然,在一片喧哗中她听见低声的啜泣。那是个小女孩,她正独自站在人群里哭。“小妹妹,怎么了?”“婆婆在睡。”小女孩的大眼睛中积着晶莹的泪水,“炉子着火,好烫。”商影年蹲在她面前,捋开她脸颊上的碎发,小女孩突然皱拢眉头吸一口气,泪水跌落眼眶。她的脸上有灼伤,居然没有人发现。商影年扬声喊:“有医生吗,有人受伤!”却没有应答。商影年回头柔声对女孩说:“能告诉姐姐你的名字吗?”“囡囡……”“婆婆现在在哪里?”“有人抬她走,说要……要送医院。”“囡囡,姐姐带你去医院。你知道婆婆被送去哪个医院?”

她抹着眼泪摇头。“你在这里不要动,姐姐马上回来,然后带你去看婆婆。”

囡囡伸手抓住她衣角:“小妹还在里面……你去救她好不好?”

商影年震惊:“什么,小妹?是你妹妹吗?她还在里面?”“小妹是囡囡朋友,她是兔子,毛毛的……”

商影年松口气,起身去找警察问情况。刚接近现场,就有人拦她:“出去,里面危险。”商影年掏出记者证,那人才答应她站在警戒线外观望。这时候商影年看见囡囡的小妹,一只灰色的绒毛填充兔子,被扔在门边。商影年趁警卫不注意,弯身越过警戒线,俯身捡起那只兔子。正要起身,被烧焦的门板发出咯啦声响,直直摔落下来。商影年下意识抬起手臂来挡。只听见人群中一阵惊呼,钝痛伴着黑暗一起袭来。当消防队员冲过来救她时,商影年却已经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尽管看来狼狈,却只是一点擦伤,她向消防队员保证自己没有事,消防队员才让她走。摄影师举着相机跑过来:“怎样,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你知道受伤的老太太被送去哪家医院?”“刚听到有人说,最近的一家人民医院。”“好,我们去医院。”商影年用焦黑的袖子抹一抹脸。“哪里受伤,伤得厉害吗?”摄影师有几分担心了。“不是我,是去采访伤者。”商影年把烧焦的头发甩到脑后。“跑社会新闻嘛,这么拼命!刚才你干什么呢?”摄影师心有余悸。“扮英雄,救美女。”商影年扬一扬手里那只被水浸透的兔子。经过刚才那一幕插曲,如今这兔子的情况看起来更加糟糕了,真正的惨不忍睹。

囡囡却毫不嫌弃,欢天喜地将那只湿淋淋黑乎乎的绒毛兔子紧紧抱在怀里,跟商影年上了采访车去医院。“你不是诱拐儿童吧?怎么没人管这孩子?”摄影师惊诧不已,今天这场面,他真是开了眼界。“屋里只有她和婆婆,着火后她吓得跑出去。邻居见着火赶忙报警,没有消防队员注意到她。我现在带她去医院找她婆婆,估计家人也快到了。”“囡囡,你爸爸妈妈呢?”商影年问怀里的小姑娘。“爸爸不在家,妈妈去上班。”囡囡搂紧小妹,语气平常地说。经历过火灾,她和她的小妹真正称得上是生死之交,所以她分外珍惜。

到医院,商影年第一时间送囡囡挂急诊处理伤口,听医生保证不会留下伤疤才松一口气。“囡囡放心,长大还是美女。”小女孩憨憨地笑,伤口涂了药膏,已经不痛。

打听到囡囡的婆婆此时已经被送入加护病房,进行吸氧治疗,商影年又赶忙抱着她去病房。有个穿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子正在病房外焦急等待,她一见囡囡就紧张地冲过来,一把从商影年手中抱过囡囡,不停说着:“有没有事?囡囡你有没有事?”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湿透面颊,弄花了脸上原本精致的妆容。“囡囡没有事,不过脸上有一点点烫伤,医生已经处理过伤口,上了药,按时上药不碰水,以后就不会留疤。”商影年开口。

那位女士此刻才留意到商影年的存在,茫然地看着她,依旧未从刚才的紧张不安中回过神来。“我是记者,姓商。在火灾现场遇到囡囡,带她来医院找婆婆。”“谢谢,谢谢你,商小姐。”她一手抱着囡囡,一手抹着眼泪,又想与商影年握手道谢,在外套上擦了擦手,才感觉到自己的狼狈,不禁笑了,“不好意思,我……”“没事。遇见这样的事,谁都会乱了阵脚。”商影年陪她在病房外的塑胶椅上坐下来,轻声问:“婆婆的情况怎么样了?”“还要看情况,一氧化碳中毒,老人身体本来就比较弱。”“怎么留囡囡和婆婆在家,一老一幼的……”“有什么办法,我是做销售的。商小姐,囡囡的爸爸一年前和我离了婚,我要独自照顾这个家。囡囡放学早,就让我妈照看着。”囡囡妈妈把脸埋进囡囡的颈窝,藏起满脸的疲惫。“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商影年看着她瘦弱的肩膀,不禁鼻子发酸。“谢谢你,商小姐。我会马上找个钟点工。其实,谁家里没有点什么事?我应付得来。”“报社有便民热线,我帮你联系服务信得过的家政公司。”“谢谢你。”“应该的。囡囡上几年级?”“幼儿园中班,最喜欢上手工课。”

两个人在病房外像老朋友般压低声音聊起家常,囡囡则在妈妈怀里沉沉睡去。直到医生出来通知家属患者已经脱离危险,商影年才起身道别,临走前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这么多年了,这是商影年自那次事件之后第一次走进医院。这一次,囡囡和她的小妹都没有事。这一次,加护病房里传来的是一个病患脱离危险的好消息。

只是,天下所有的医院里仿佛都是这样苍白明亮的灯光,照得人双目刺痛。空气里永远有那呛人的消毒水味道,不知道是来自实验室、手术室还是停尸房。

商影年慢慢走着,像是回到了那个夜晚。父亲笔挺的黑西装,母亲染了血的丝绸睡袍,尖叫呼啸的救护车,钝且重的医疗器械,重重的白色人墙……此时此刻,商影年才从刚才的紧张担心中醒转过来,感到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恐惧。

等在医院外的摄影师慌忙把面色苍白的商影年扶进车内:“见多了,也就渐渐习惯了。”他以为商影年被刚才的火灾场面吓到,好心出言安慰。商影年努力挤一个微笑表示感谢。

不,对于生离死别,对于人世无常,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学习,都永远无法习惯。

刚回到办公室坐下,桌上的电话就立即响了起来:“影年吗,是我,尹年。能否到十七楼小会议室来一下?”

商影年答一声“好”,走楼梯去十七楼。

会议室里并无旁人,尹年坐在会议桌的那一头,商影年也没有想要走近,就在会议桌的这一头坐了下来。两人就这样隔着整张会议桌的距离说话。“今天是你第一次去事故现场,采访顺利吗?”“很顺利。”说完这话商影年就觉得疑惑,今天有人的家被一场大火焚毁,这算是顺利吗?“以往这样的新闻上了社会版,不过是豆腐块大的一条消息吧?”商影年问。

尹年点头。“其实,每个豆腐块后面都有一个很长的故事。”商影年想起囡囡盈满泪光的眼睛,还有她妈妈无奈的面容。“这就是生活。做新闻这一行,常常要经历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事,因为寻常日子不是新闻。”“你怎么应对?”“我渐渐说服自己,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你相信自己可以这么理智,这么冷漠?”“不能。所以我让你来做这条社会新闻。我相信你,相信你可以给每个豆腐块更好的观察和阐述,你可以讲一个更深的故事给别人听,让这个故事引发更多思考,获得更多关注,从而帮助故事中的人解决更多的问题。”“新闻报道真的能做到这么多?”“不要小觑你手里的笔,它代表舆论的力量。”“那……为什么是我?”“你的眼睛。影年,因为你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你能看得比别人更清楚。”尹年专注地看着她。

呵,这绝对不是顺利的一天。她腮边的头发被烧焦了,脸上还有污迹,她却忙得没有时间去留意这些。看着商影年离去的背影,尹年伸出手去,却终在半空停了下来。

商影年回到办公室,坐到电脑前,开始写那条火灾的新闻。她介绍火灾缘由、受灾家庭的背景,论述单亲家庭与空巢家庭的辛酸无奈。一条火灾的新闻被她扩充为一篇社会观察。论据充分,评论客观。只是当年,又是谁写下了关于她母亲的那篇豆腐块呢?

换作今天的商影年来负责那篇报道,她会写:时间,十五年前,一个夏天。地点,商家别墅。人物,商家。事件,一个女孩失去母亲。

那一夜,商影年剪掉了跟随自己多年的长发。当肩上的重量消失,觉得身体中有一部分也被抽空,却同时又有什么新的东西,开始生长。-4-

晨会上,总务办公室很关心那条火灾新闻,认为它具备深度挖掘的价值。初步商议的决定是组织捐款活动,要求编委会安排摄影师记录捐款现场,安排囡囡参加捐款启动仪式,并认为应该在报纸上刊登她的照片。“小商,你看标题就放在这里!小女孩的照片要放大,放正中!几张现场的照片嘛,就放这里,有点有面,以情动人……这样的版面,多让人感动,效果一定好!”说到这里,那个自称某办公室主任的女人已经被自己感动了,晨会结束后,她直接到办公室找商影年。商影年忍耐地看着她文得太着痕迹的眉毛、烫得过于僵硬的头发,以及,最最让她不快的,神情中的那种自鸣得意。“我要问下孩子的家长,现在确定不下来。”商影年开口,声音不大,语气平淡。

办公室内霎时一片静默。那个主任的手势比到一半,停在半空,样子比她的神情更尴尬几分。其余的记者编辑早已经放下手头的工作,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们两个人身上。“咳,小商!”她愣了数秒才反应过来,随即如释重负,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有意思的笑话,“这个嘛,你担心什么?哦,我忘了,你当记者时间还不长。你是负责报道这个新闻的记者嘛,你的意见他们能不听?你决定了,就等于是定下来啦!”

当读者是任凭摆布的愚民?商影年深呼吸,再深呼吸。“小商?”“我觉得这样做不大妥当,孩子还小。”“什么最能让读者动感情?孩子啊……”说完这句她终于完全明白过来,骤然住了嘴,风卷残云般拿起文件走了。

商影年桌上的电话准时在十分钟以后响起,商影年看着那部灰色电话机显示出那个熟悉的号码,等它响完第三下才将话筒拿到耳边。“是我,尹年。可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我这就来。”商影年挂上电话,办公室里依旧一片寂静。“为什么不尝试和胡主任沟通?”等商影年落座,尹年才开口问。心底有一个声音却说:呵,她的头发剪短了。“谁?”商影年一脸茫然。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这间办公室。灰色的大理石地板,乳白色窗帘,角落有黑色真皮沙发与巨大的绿色盆栽。

尹年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五分钟之前,总务办公室的胡主任在商影年此刻正坐着的位置上控诉“社会新闻部记者商影年”不配合总务办公室开展工作的恶劣态度,以及缺乏新闻策划敏感度与大局观的不合格职业素养。几乎是声泪俱下,害得总编办公室助理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新闻,特意端了热茶进来抚慰那位胡主任的情绪。然而,这个被指名道姓控诉过的商影年,却连人家姓什么都没记住。“总务办公室的胡主任,她建议把这次火灾的新闻扩展成年度策划,募捐是第一项议程,先是发动报社员工,然后发动社会。社会新闻部负责跟进的报道,为这次活动宣传造势。”“很大的策划。”商影年挑一挑眉。“但是你不同意。为什么?”“她有没有给你看她策划的版面?她要把囡囡的照片放头版,占起码五栏的宽度。我觉得,这不合适。”商影年叹口气,继续说,“孩子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要让全社会的人都知道她父母离异,家中遭遇火灾,母亲没有能力妥善照顾她?有时候,那种眼光,你知道,那种眼光对一个孩子来说,并不只是单纯的关怀那么简单。我们成年人喜欢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们称之为‘隐私’。那孩子呢?”“那你为什么不和胡主任解释?”“解释?她姿态那么高,哪里肯听。她几乎就差大声喊:‘我这是在行善!’又怎么允许别人拒绝?”

尹年低头,手指习惯性地轻轻叩着桌子,并不说话。落地玻璃窗外是整个城市的轮廓,万家灯火正要在灰色的薄暮中亮起来。商影年看着他,依旧是波澜不兴的侧面。“好,我会和胡主任再商量这件事情,我会建议她不用那孩子的照片。那孩子叫囡囡?”他抬起头来。“五岁了,读幼儿园中班,上个星期刚拿了小红花,是在手工课上得的。”“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尹年夸赞道。“非常。”商影年点头。“我知道了。”尹年微笑。“谢谢你,尹总。”她吁一口气,那种淡淡的神情又重新回到脸上。她知道有他在,这件事情必定会有转圜。

不是因为商影年对自己的判断多么笃定,而是因为,她相信他,所以愿意跟在他的身后,去走一条完全陌生的路。

她曾经见过生活表面那些肤浅的狂躁,也曾见过那些因爱欲而生的生死纠葛。但尹年的沉静与坚定,让她体会到生活的另一个面目,那些不言自明的真理,那些纷繁背后的静默。“你总是对我说谢谢,说得好像我总在帮你救火。”

商影年想一想,也笑了:“你知不知道,有句英国谚语说:如果你救一个人三次,那他的命就是你的。”

尹年看着她晶莹的笑容,踌躇之间,移开了目光。

回到住处,陆巧鸣还没有回来。包里的手机却响了,在暗中听起来,分外突兀。商影年接了电话,那头是陈叔,商仲恒的大总管。商影年多少有点意外,这个老好人,已经差不多有两年没有主动给她来过电话。

回想自己当初最终做出回国的决定,也是因为一通电话。接到电话的时候商影年在圣安德鲁斯的悬崖上参观旧天主教堂的遗迹。那天是农历大年夜。苏格兰的大雪冰冷彻骨,风仿佛可以撕裂一切。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商影年找一处没有风的墙角,按下了通话键。会在商影年电话里响起来的声音只有两个:硕士论文导师肯特先生和陈叔。但这一次,在陈叔的问候过后,响起的却是第三个声音。商仲恒在电话那头一字一句地说:“小影,人会做错事情,人也会老,无法避免。”

商影年看着悬崖下席卷着海草敲击岩石的海浪,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轻轻挂了电话。抬头的时候只见远处海天苍茫,仿佛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商仲恒说他老了。是的,他是老了。声音里的疲倦骗不了人。更重要的是,他已开始懂得低头。

而他曾经多么擅长发号施令。

他命令商影年读寄宿学校,他命令商影年读商科,他命令商影年出国留学。

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对着震惊的商影年说:“来,认识一下我的特别助理,傅政勋,他可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高才生。小影,他也是伦敦留学回来的,你们年轻人一定有不少共同语言。”

商影年不知道当时所有在那个房间里的人,有谁没怀疑这是一早安排好的戏码。绝望般的愤怒之中,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第二天就打电话预订了回英国的单程票。

只是商影年没有想到,两年后自己又因为商仲恒的一句话回到中国,回到这个离他两小时车程的城市,不远不近,刚好可以用来静静对峙。

不过是因为,隔着千万里在电话里服老的这个人给了商影年一半血肉,给了她姓氏与名字。

我们不怕老,但是我们怕做错事情,我们怕无法弥补,来日无限悔恨。“什么事情,陈叔?”商影年没有问他如何知道了自己的号码,只是开门见山。“没有什么事情。不过公司里……公司遇到一些问题,你要不要回来见见总裁?他……”“陈叔,你打电话过来,他知道吗?”“不,商总不知道。”“好,那我晓得了。”

公司有问题,严重到陈叔开始担心?上次见到傅政勋却觉得他神色如常,不过或许只是因为时间太仓促。

商影年趁中午休息的时间到银行把以前留学时期剩下的学费、生活费和这些年打工积下的存款通通兑换成人民币,做成一张本票快递到商仲恒办公室。那是她第一次,犹豫过去的时光是否曾过得太不羁浪费。

这些都曾是他给的,现在还,算得公平。

谁知,本票寄出的第三天,陈大总管亲自出现在报社的大厅里,脸色并不大好。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放到商影年手中,打开,正是那张银行本票。

商影年叹口气,带陈叔去报社附近的小饭馆。熟门熟路点两碗刀削面,才开口说:“我知道这点钱微不足道。”她觉得自己简直都可以想象商仲恒打开信封时嘲讽的表情。“不,不是这样。”陈大总管连忙摇头否认。“他知道你给我打电话,为难你?”“没有。”陈大总管叹息,面色颇有些为难,“总裁说,他说……拿钱打发人的习惯,你不学就会了,也不晓得是不是遗传。”

商影年仰头大笑,陈大总管有几分惊讶地看着她闪闪发光的笑脸,啊,多少年,没有听见这个女孩的笑声。现在,她的头发短了,瘦了些,但精神却很好,起码,她的眼睛里不再有那曾经让他觉得心酸的沉寂和茫然。

他有些放心,终于也笑了。

商影年埋首将一碗刀削面一口气吃到底朝天,连口汤都没有剩下。“小姐……”他从口袋里掏出洁白的亚麻手帕来。“陈大总管。”商影年抬头,狡黠地眨眼。“咳,”陈大总管窘迫地咳一声,“小影。”“陈叔。”商影年也非常从善如流。

陈大总管把手中的手帕递过来。“不用,不用……”商影年连连摆手,拿起桌上的劣质纸巾,抹了抹嘴,又唤服务生过来结账。“商记者,一共八块钱。”服务员和她打招呼,又看了看陈叔面前那碗没动过的面,有点担心地问,“怎么,不合您胃口?”“不,不,小李,是这位先生刚吃过饭。味道当然很好,你家的刀削面,没话说。”商影年伸出右手在空中大力挥舞一下,表示强调。“常来这里吃饭?”等服务员走了,陈叔才开口问。“三餐大概有两餐是在这里解决,方便又便宜嘛。”“小影……”“味道真不错,陈叔。下次来,我再请你,到时候你要记得留点肚子。”

在停车场,商影年在陈总管上车的时候突然问:“公司的问题真的不要紧吗?”“不要紧,只是……小影,你有时间要常回去。打个电话,我让司机来接你。”“我知道。”

大家心里都知道,她大概不会回去。如果时光真可以倒流,那我们只会对此刻的人生更加轻慢,犯下更多的错误吧?所以那些诸如“假如一切可以重来”的假设,其实不过是随便说说的废话。

看着陈总管的车消失在车流里,商影年步行回到住处。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将热水龙头开到最大,放一浴缸热水,然后将自己浸进去。当热水漫过口鼻,商影年听见脑海中有一个声音正在汩汩水声中越来越清晰:商影年不会原谅商仲恒,因为,她还没有学会该如何原谅她自己。-5-

商影年第三次通读自己的稿子,最后斟酌一遍措辞与文法,才将稿件交到部门主任文件库,然后关上电脑下班。如此忙碌奔波又是一天。站在报社大楼下面,商影年抬头眺望尹年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照例是灯火通明。

隐隐地,在熟悉的疲惫里感觉到了安稳。

如果,就这样,跟在他的身后。

如果,就这样,安身立命。

多么好。

仲春的晚风拂在脸上,如柔软的丝绸。商影年独自一人到小饭馆解决了晚饭,慢慢走回住处。

晚上,陆巧鸣下了班到商影年房间借衣服。“要去见重要的客户,衣柜里却没一件好穿出门的衣服。”陆巧鸣苦着脸。“那你以前都是怎么出门的?还有,你那大把工资都花哪里去了,陆小姐?”商影年捧着八卦杂志数落她。“能省就省一点嘛,我正存钱买房子。一条好点的裙子,整一平方米地呢。再说,每天看你衬衫牛仔裤的,不穿的就借来给我。资源共享。”陆巧鸣一边翻着衣柜一边说话,手脚嘴巴都不闲着,“哦,最近钱主任听说一些关于你和尹总的传言。听说,他很袒护你。”“都是工作,谁会袒护谁。”商影年觉得有几分好笑。“还说你们私下关系不错。”“都是公事,哪里有私人时间。因为上次火灾的新闻,最近有些后续的活动报道要跟进。这是报社年度策划的一部分,不能出差错,所以和领导见得多些。”“商小姐,你低调一点好吗?能回避就回避一下,小心得罪人。”“都是工作,有什么好回避的?我领工资的,不能吃白饭。”“你不要把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好不好?报社上下没三百也有两百号人,很多人从没和他说上过话。”“凑巧咯。”商影年耸一耸肩,摊开手掌,表情非常无所谓,“人家老总都无所谓,我一个小员工有什么必要战战兢兢?他的名节总比我的值钱吧?”“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样没遮拦?名节,名节,你才是女生好不好!喂,等一下!你这件Armani Power Suit是真是假?”陆巧鸣将衣柜角落中的一件黑色手工小西装从塑料衣架上除下来,仔细研究过标签,神情疑惑地将它举到商影年鼻子前面。

商影年扭头避开那呛人的樟脑丸气味,望着空气思索半天,才想起那是当年毕业论文答辩时候置下的装备。她起身挥开陆巧鸣的长手,弯下腰钻进衣柜深处翻找半天,起身时手里多出一只破烂不堪的白色纸盒子,上面印着两个简单的英文单词:Manolo Blahnik。真正的白底黑字。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油光水滑的黑色丝缎凉鞋,银灰小羊皮内里,三寸根,镶一线银边。

这鞋是当初商影年毕业舞会时候穿过的,只穿了一次。用来搭配这双鞋的礼服早已经不知所终,仿佛是宿舍隔壁房间的巴黎女同学为某个周末的约会借了去。“五码半,不过这牌子的尺码偏大一点,你要是穿六号,那凑合一晚上应该没问题。”

陆巧鸣的神情有些惊讶。她低头看一眼商影年脚上的塑料拖鞋,上面用化学胶水固定的廉价水钻正在日光灯下闪闪发光。她再看一眼盒子里那双丝缎凉鞋。

这次她没问真假,那手工、那质地,在这个简陋的小房间里散发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强大气场。感觉就像是,就像是——陆巧鸣寻找着那个最恰当的比喻——贵妇走进了菜市场。就算是A货,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可以光明正大穿出去见人了。“我全要了,回头请你吃饭。”陆巧鸣把那西服外套和凉鞋打包卷走。

第二天早上,吃过路边早点摊上的煎饼果子,商影年步行上班。这样省公交车费,似乎是想向陆巧鸣学习节约。都说钱多不是靠省而是靠赚,这几块钱,省下来又能做什么用?在一个没有人的街角,商影年摇头苦笑。此时才想起包里还放着那张银行本票,提醒自己有空去银行存起来。

到单位发现自己的桌子已经被清理过,正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养了个田螺姑娘,却听见背后有个兴高采烈的声音在喊:“影年姐!”

原来是小邵。“你怎么在这里?”“当你的实习生啊。”小邵将手中新沏的茶放到桌上。“你不是在地方商业新闻部实习吗?”“一个小实习生,谁在乎。领导一句话,不就跟过来啦。”“为什么跟着我?社会新闻部可比地方商业新闻部辛苦很多哦。后悔要趁早,别等方主任改了心意。”商影年吓她,心里却是欣喜的,有几分遇见老战友的意思。“我不放心你嘛。”小邵人小鬼大,拍着商影年的肩膀扮成熟。“毕业论文呢,写得怎样了?”“论文选题和提纲都通过了,导师要我搜集素材。”“打算写什么?”“负面新闻报道的尺度与处理方式。”“很深奥。”“还好啦,主要就是说: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如果要讲,又怎么把话讲得好听一点。”“听起来跟做人是一个道理啊。”商影年不禁笑了。“人情练达皆文章嘛。”小邵摆出一副“我老早就知道”的得意神情,“哦,对了,影年姐,刚才总编办公室有人来电话找你。”“总编办公室?”“嗯,让你有空去一趟。”

商影年走到尹年办公室门口,发现他有客人。正要退出去,却听见尹年说:“影年吗?进来吧。”

那个正和尹年说话的人听到她的名字,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转过身面对商影年。

居然是傅政勋。

商影年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仿佛生怕自己会有什么激烈的言行。她努力忽略尹年的目光,和傅政勋相对而立。

傅政勋抬起手来要碰商影年的手臂。他想问她的长发去了哪里,他想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回去。结果他只是说:“好久不见,影年。”

商影年退一步,回头问尹年:“尹总,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傅先生开发的写字楼会在我们报纸投广告,他的公司有意为你负责的慈善捐款活动募捐。”尹年神色平静地看着商影年,“我想,这该问过你的意见。”“捐款,当然欢迎。”此时商影年已经镇定下来,“我代表未来将受到捐助的家庭谢谢你,傅先生。”

傅政勋扯一扯嘴角,啼笑皆非地轻声道:“傅先生?”

尹年站起身来,到办公室门口吩咐助理沏茶进来。说完话回座位的时候,顺势拉开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不动声色地对商影年说:“来,坐。不用站着说话。”傅政勋也只好坐回沙发。“不管傅先生准备捐多少,我想那些即将受益的家庭都会非常感谢。”商影年坐下,开口就是漂亮的客套话。好像一见傅政勋,另一个商影年就苏醒过来。“我希望能以报社和我公司的名义建立专项基金,以后我公司将定期拨款。作为回报,我希望能得到广告版面上的优惠。”“广告上的事,采编部门不方便过问,我负责相关的新闻报道。这是报社年度的大策划,如今又有尹总的关照,从报道的篇幅和方式来看,相信对贵公司来说,会是非常难得的公关宣传。”商影年拿出就事论事的语气。“那真是太好了。”傅政勋笑得很保留,“商记者如此专业,我很放心。”“不过看菜吃饭,傅先生过奖。”商影年不想多与他周旋,对尹年道,“尹总,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以先走了吗?”“好。具体的操作,我会再与你商量。”尹年颔首。

这一问一答看在傅政勋眼中,竟有他无法容身的默契。“谢谢尹总。”商影年起身告辞,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影年,一起吃个饭?”傅政勋快步跟了出来。“人都来了,怎么不请总编辑吃饭?搞定了领导,还愁搞不定下面的小喽啰?”商影年并没有停下脚步。

傅政勋原本想负气说“谁听谁的那可不一定”,但知道这话必定激怒商影年,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上调侃的语气说:“尹总大人忙,我先下基层。”

商影年不知他内心这么多转折,只低头看一看手表,也是午饭时间了。走进电梯,按下到一楼的电梯按钮,自顾自盯着楼层数字,不再说话。“写字楼在什么地段?”走了十多分钟,在一家法式餐厅里坐下,商影年才开口和傅政勋说话。“人民路东段,近洪桥路。”“这个企划什么时候开始的?”“上次在经济论坛遇见你以后。”傅政勋毫不隐瞒。急着要在她的身边出现,所以他快马加鞭,加班加到几个助手全部崩溃,纷纷告假。

商影年不置可否,看一眼菜单,开口道:“我听说这个写字楼项目已经换了几手投资商,产权不明。我觉得你不该冒这个险。”“为了你,值得。”“傅政勋,你开玩笑的水平长进了。你是生意人,冒险不是你的风格。”“影年,如果你真关心你父亲的事业,那就回来自己做。他很想见你。”“我对染指他的‘江山’不感兴趣,我对和他见面更没有兴趣。”“他是你父亲。”“一再陈述某项简单事实,只会让事情显得滑稽。”商影年继续研究菜单,头也不抬地说。

傅政勋不得不投降,换个更安全的话题:“事实上,你猜得对,为了保证产权,仲恒基建买下了大楼投资方的股份。”“接下这个广告案的公司是……?”“沪正广告,他们的开价合理,业内口碑很好。”

商影年放下水杯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看进傅政勋的眼睛里去:“那……负责接洽的客户经理不会正巧是一位叫陆巧鸣的小姐吧?”“正是。经过调查,陆小姐的专业水准确实出众。”“而世界本来就非常小,是吧?”商影年脸色不变,语气却涂了层霜。“公事公办,你不会连这点信心都不给我吧?”傅政勋摊开手掌,笑得无辜。

商影年忍住怒气,喝一口茶,敏锐的第六感却感觉到暗处有目光在注视自己,不禁四下顾盼。“怎么,又在等人来英雄救美?”傅政勋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尹年的情景,他一句话带走商影年。而刚才在尹年办公室里的场面,让傅政勋忍不住绷紧下巴。“希望你不会在商仲恒面前乱说话。”“你以为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他是你父亲,政年大楼的企划是他批的。”“当初口口声声说要和他撇清关系,如今又开口闭口说到他,傅先生你这样矛盾,不觉有趣?”

傅政勋被戳到痛处,无奈回击:“你都已经未审先判了,不按你的意思犯错,我怕更要动辄得罪。”“傅先生,我们的对话要结束了。”“说到你的英雄,影年,他今天拿了我开的支票。”“你给他回扣?”商影年放下菜单。

傅政勋冷笑:“他不拿也是进别人腰包。况且,行价最多20%,我给他25%。商影年,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圆桌骑士,也没有人是干净的,包括他在内!”

商影年不再说什么,摔下餐巾,离席而去。推开餐厅大门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水杯破碎的声音。她没有回头,冲进午后的人群。阳光很好,金灿灿的,照得人们脸上都透着几分喜气。

只是,商影年觉得这么冷,冷得仿佛每一根血管都结了冰。

Chapter 3 站在你的生命里

不管她来自何处,不管她是否因为迷路错走到这里,只要她还在自己目力所及范围之内,就是慰藉。-1-

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商影年在阳光里展开手掌。金色阳光照亮她指尖残留着的梦境边缘。梦中,汹涌的潮水将她吞没,世界又变成漆黑的一片。

你听过那个点石成金的故事吗?那是我所听过的所有故事里,最让人觉得悲伤的一个。

希腊神话中Pessinus国的皇帝米达斯,从酒神狄俄尼索斯那里获得了点石成金的能力,他的手指触碰到的一切都化作了黄金。玫瑰与石头,佳酿与美食。他的拥抱使自己珍爱的女儿变成了黄金雕塑。

原本得意的他后悔莫及,重又找到酒神要求放弃这样的能力。酒神说,去洗个澡吧。于是有一天,米达斯走进Pactolus河,将自己的能力交给了河水。他空着双手回到岸上,从此Pactolus河中常年流淌金沙。

商影年抹一抹脸,趿着拖鞋去浴室。陆巧鸣正在厨房泡咖啡。

道声早安,商影年放一缸热水。然后屏住呼吸,将自己浸入浴缸中。水压让所有的声响听起来那么混沌而遥远。商影年直等到热水的温度渐渐消散,手指起了褶皱,才起身。当她伸手取浴袍的时候,无意间带翻盥洗台上的漱口杯。

那只蓝色玻璃杯在瓷砖地面上摔得粉碎。

或许和米达斯的手指一样,我的手指也受到了诅咒。从此抓在手中的事物,没有一件能够完整。

我手指所触碰到的一切,都成了碎片。

快乐也好,悲伤也罢。

甚至过去、现在与下一秒钟的人生,纷纷在我手中成了齑粉。

披上浴袍,商影年俯身收拾碎片,神志恍惚之间,尖锐的边缘划过掌心。血随即涌出来,却并不感觉到痛。商影年用毛巾按住伤口,再翻出急救箱中的纱布缠在伤口上。“怎么了?”陆巧鸣听见声响,过来问。“没什么,摔坏一只杯子。”“要紧吗?”陆巧鸣拿了扫帚簸箕过来善后。“没什么事。”商影年在浴缸边沿坐下来,用左手擦头发,“巧鸣,你最近有没有接新的广告案?”“当然有啊,地产广告,大客户。”“那,进展如何?”“顺利。”“是很大的生意吗?”“那当然,所以由我这个客户经理亲自出马嘛。”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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