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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9 18:2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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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梦也

出版社:阳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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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与童话

秘密与童话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秘密与童话

作者:梦也

出版社:阳光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05-01

ISBN:9787552501278

本书由宁夏黄河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认识自己,就是认识众生;因为个体当中包含着全部。——题记

这是怎么回事?——说在前面的话

我一直都在努力,渴望超越平庸,成为不平凡中的一个。有一天我忽然发觉,我所追求的不平凡很大程度上就是指那种表面的显赫和富有,我羞愧起来。可见我是多么虚荣啊。一个人如果坐下来翻检自己的内心,就会发现在自己的身上隐藏着那么多羞于启齿的东西。

如何走完自己的一生确实是个大问题。我以为我自己生活的道路,都是一连串不断修整的过程。这当中有痛苦,也有微妙的欢乐。

在经历了诸多的磨砺之后,我平静下来。我已经懂得了用平静的心态去面对一切。如今,我只希望能回到最朴素的事物当中——像一茎小草那么单纯。我真诚地赞美那使大地初现的晨光,仿佛通过它能映照出我的过去,反映出我的未来。我试图寻找我与这个世界相连的那根最隐秘的线索,以求在人生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开悟。

在时光不停流逝的某一个瞬间,我总是试图唤醒我最初经历过的那些痛疼、欢乐和爱的记忆,以便使我重新认识自己——认识我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

很多时候我都没有留意到自己,我只是在岁月的长河里茫然地沉浮。仿佛我只是一个物体,只是盲目地运动而不自知。然而我始终存在着,当存在还没有被终止的时候,存在好像成了永恒的事实。但这是我唯一清楚的事实,除此而外我是懵懂的。

存在一旦成为事实,反而使我忽略了它发生与消亡的原因。

世界上一个人的存在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因为“他”或“她”存在了,事物之间才有了联系,许多事情也才得以发生。人永远是一个中心,是与他(她)相关联的那个世界的中心。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演绎了自然生息的全部。

很多时候我都忘记了自己,只顾及到我周围存在的这个世界。我并不知道世界正是通过我而存在,正是因为我和类似于众多的我,世界才显示出它存在的意义,并且显示出它的丰富和无限来。

人一来到这个世界上,他面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某种朦胧的期望使得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这种寻找的意图正是来源于生命的缺憾。生命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无限寻找的过程。有时你以为找到了,事实上还是没找到。所以这样的寻找就没有尽头。这就暗含了人的命运的悲剧性。

一个人置身在漫长的岁月中,在面对每一个偶然到来的事件时,总会有不同的反应。这不同的反应,到底是哪一个代表了一个人的真实意图?在不同的时刻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我?多少年来,透过岁月的雾障我总是在寻找那一个真实的自我。

一个人的成长并不完全呈现在表面上,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人心灵裂变与重新整合的过程。这是秘密,只有自己清楚。是我自己看着自己长大,而不是别人看着我长大。

回到内心,亲切地打量自己——并且,允许我,让我用自己的声音说出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包括我经历过的事、接触过的人以及我所体验到的痛疼、快乐、忧伤和爱。我还要告诉你们,世界在我眼中的样子是什么,在我内心中的样子又是什么。

当我因虔诚而沉静下来,世界便慢慢地呈现出来……此时此刻,我完全消融在这个宽泛的世界之中。我所看到的阳光、阴影,我所体验到的炎热,以及来自空气深处的寒冷……这一切都在我的心中慢慢呈现。我的心充满着一种模糊的、使人昏昏然的快乐,因此我让我全部的身心前去迎候它——这让我无限感动着的世界。

一、稚嫩的心

有那么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四十岁了。从这一刻开始,消失的年轮在我的身上显出清晰的轮廓,许多往事也由此重新复活。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已经度过了一段不算短暂的时光,伤感的同时免不了有一丝淡淡的落寞。静观自我,生命在一瞬间变得真实,于是我亲切地打量起我自己来。使我深感疑惑的是,这个被称之为梦也的人,竟使我感到陌生。是什么把他变成了这般模样?那必然是一连串被称之为偶然的事件,还有许多出现在我生活中的人。

我就是变化着的事物的总和,是不断发生着的一切关系的总和。

四十岁是一个人生命历程中的分界岭。一过四十岁,强烈的生命意识就逐渐变得淡弱,代之而来的是死亡意识的逐渐觉醒。“死亡”是一种意识,而“生”也是一种意识,只是“生”因为我们还活着,而成了一种既定的事实,被我们忽略掉了。相对于生,死的意识却不能一下子被忽略。一旦死在你的心中觉醒,那便是一种难以驱逐的感觉。

预感到死亡既是一种觉醒,也是一种安然的快慰。犹如一条大河在云雾散尽的地方,隐隐透出波光。如果说生是一种单纯的快乐,那么死就是由生的快乐衍生而出的那么一种宽泛的爱的暖意。

这一切都来自于一双手的巧妙安排,只是我们看不见这双手。

一条河。是的,在每一个人的心底,都有一条舒缓的河流,悄悄流淌,永不止息。它象征着什么?

活过了四十岁,我的生命节奏忽然放慢了。我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就是心房中流动的那条河。像一件陌生的东西,这条河在一瞬间凸现出它的意义。在水的流动声中,展现在我面前的世界变得更为开阔更为明朗,当然,这样的世界不仅是实实在在的这个世界,也是不可预知的另一个世界。

我庆幸我还活在人世,我不知道这是偶然中的必然还是必然中的偶然,总之我为还活在人世而感恩。倘若还没有人把你从这个世界悄悄拿走,这就值得感恩。

于是我想到了过去,这个“过去”可一直追溯到我作为一个人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个遥远的过去。

出生之前我梦到了天空。

假若你能理解我说的,我就是梦到了天空,在我出生之前。那个天空比我们时常看到的这个天空更为洁净。那是透明的蓝色上面的洁净的白色;那是徐徐动荡着的一望无际的蓝色上面的白色的梦。

白色和蓝色这是最初的颜色。

忧郁的单色调。

我时常这样想:出生之前我是什么?某种虚幻?不。我更希望是风、涌动的潮汐或是一束光,微弱的橘黄色的光在黑暗中运行。这不是我们通常看见的黑暗,犹如你在光明中看不见光明。可是光在跳跃,光的精灵在一小块黑暗中跳跃。

这些隐秘的部分构成了世界的另一面,不断变化着的世界的另一面。我从不认为我通过一双“看不见的手”而创造,而是通过一种欢乐,一种痛楚。这痛楚中包含着“生”的全部意义。相对于痛楚,我更愿意通过欢乐而来,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光驱走身边的黑暗。

就这样,他来了,带着敏感的神经,带着一出生就有的忧郁来了。他啼哭时的模样、他的微笑都与你一模一样。他就是我。

我来到阳光和空气中,这些与你都一样,甚至类似于一只鸟、一只小山羊所拥有的。

然而我看到的这一切都不是我出生之前的世界。比如天空,比如海洋,还有植物覆盖的大地。它们在我出生之前是另一个样子。我不止一次梦见过它们:一切都战栗着像你的叹息那么轻,是你忧郁的眼球后面的颜色。或是一束光在坠落的露珠里破碎,又在破碎的露珠里悄悄复原。

母亲经常谈起我出生时的情景。母亲说,虎元,你的前生是一只羊,你知道不。是一只洁白的小羊羔。红嘴唇,两只蓝眼圈……我有些吃惊。母亲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说,那天,我做了一个梦:看见有一只小羊羔从门里走了进来,怯怯地,四下张望着。它看见了我,然后“嘣”一下跳上炕来,卧倒在我的怀里。听见它叫了一声……我心疼得不得了。当我猛然惊醒时,肚子一下子疼了起来。

母亲坚信我就是一只洁白的小羊羔投胎而来。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讲起那个梦的时候,从不问我:你相信不相信?那么母亲既然相信那个梦,就必定相信我是从一只羊而来了。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到底没有发现我身上哪些地方与一只羊有相同的地方。这或许只能归结到宿命的范畴,只能由我的一生来验证了。

一只羊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或者说我的命运中暗含了一只羊的命运。这如果是界定,那么我就超不出这界定。面对暴力像一只羊那么温顺,轻轻地把它放在祭坛上……

记得我小时候就在家里养着一只羊。起先它只是一只洁白的小羊羔,在我的爱护下,一天天地长大了。我每天下午放学时,都要到河湾为这只羊铲草。这是我乐意干的,从不需大人吩咐。到了秋天,我会早早地为这只羊储备干草。在山坡上,我把大垛的绵蓬铲下来,捆成捆,背回家,码在羊圈的墙基上,让风把这些绵蓬一天天地吹干。除此而外,我还在那些刮过大风的早上,背着大背篓,拖着扫帚到树林里去扫落叶。为了怕风吹走,我把背回的落叶倒在我家的一眼通风的箍窑里。在寒冷的冬天,我经常会端上半簸箕树叶倒在羊的面前。我一直盯着这只羊把这一堆干透的树叶舔吃干净。它吃得专注而热忱,像是在完成某种庄重的仪式。我以为羊吃掉的不仅仅是一些树叶,而是一些写满神秘文字的经片。晚上,我梦见这只吃过经片的羊长上了翅膀向着天空徐徐飞升。当我惊醒时,却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铃铛声。这是系在羊脖子上的那只铜铃铛在轻轻摇晃。我趴在窗户上一看,一地月光像水在地上流淌。

那只羊站在月光下竟变成了蓝色,我有些吃惊。

没有用上多少时间,这只羊就长大了,变成了一只肥硕的大羯羊。然后被人宰了。是我缩短了这只羊的自然寿命,仅仅是因为特殊的爱护。我一直记得这只羊在死期临近的那些日子里,时常嚎叫,有时变得烦躁不安。它的声音没有唤回什么,甚至它的烦躁也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羊在被人按倒的那一瞬,浑身的皮毛过电一般急速地抖动起来。母亲看见我站在一边发呆便说,虎元快进屋去!

多少年后的今天,我之所以写到了这只羊,是因为我亲历了它从生长到死亡的全过程。后来在目睹了诸多形形色色的死亡之后,我想死亡也不过如此。有时,一个生命的消失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不管它是低级的还是高级的。再后来,我便意识到死亡不仅仅如此简单,它的内容远不是我所看到的这些。

生命的消亡,对拥有生命的个体来说永远是一件难以估量的大事,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件事能比一个生命的消亡更重要。对某一个生命体而言,生命之所以说是珍贵的,不在于它是唯一的,而说它是不可重复的。当一个生命被拿走的同时,这个世界必然会留下一块空白,这个空白是无法填补的。

有一年我游荡在若尔盖,在某一面山坡上的一大群羊中认出了我饲养过的那只羊:蓝眼圈,红嘴唇,毛色洁白如雪。在我失声喊叫的那一刻,它停了下来,静静地打量着我。那绝对是一双人的眼睛,充满着疑虑、惊喜以及继之而来的温情。当我慢慢向它靠近的时候,它突然惊醒过来,转过身跑进了羊群。

羊群后面跟着一位年迈的藏族牧人,他发现了我异样的神态,便向我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他或许理解了我。可是我没有再去追赶。

消失的东西可以复活,如果我们中间确实存在缘分,那么在某个特殊的日子,我们肯定会再一次相逢。

我相信这就是秘密。万事万物都是一个秘密。它自己的秘密以及它与别的事物之间的秘密。当秘密为你展现,绝不是因为你的智慧开启了它,而是你用你的谦卑打动了它。

必须小心,一再小心。并且,你要懂得这小心的意义和分量。小心里面的谦卑有着无边的慈爱。肯定有那么一个特殊的日子,我面临某种陌生的境况,它类似于某个边缘,我怀着无限的谦卑等待着某种东西的降临……四周轻拂着爱的和风,是爱的和风。

它把我轻轻放下……

在未来的某一天,在一个刮过大风的晚上,地面上干干净净的,在孕育了很久之后,寂静的夜空飘下雪花。在一间安静的房子里,明亮的烛光透出窗户……一位老人坐在红红的炉火旁,痴痴地面对着夜空。门拉开了,门框那儿,密集的雪花织成白练。这是老人等待已久的大雪,某种莫名的快慰充溢着他的心胸。

远处,在变得深邃的平原的某处传来重磅铁锤的敲击声。咚——咚——咚——平稳而沉闷的敲击声,在岑寂的雪夜特别具有穿透力,仿佛是另一种警示。

敲击声持续了很久。在某一刻停息的间隙——老人的头一歪,像沉重的谷穗耷拉在肩膀上。

雪在平原上发疯似的落下来。这个老人就是我。他开始了一生中最后的远行。

在所有的季节中我只钟情于秋天,倒不是说秋天代表着丰收,相反,秋天寓示着丧失。每年的秋季来临时,都要在我的身上引起特殊的反应。

当青草枯萎,树木掉尽黄叶,剩下直立的枝干,天地突然间就变得空旷了。

万物都在亏折中……什么东西越过我而到达,可是我看到的依然是丧失,所有的东西都通过我而丧失。一天秋色,呈现出的却是另一种巨大的空白。让人失重的空白,把人掏空的空白。

某一个晚上,我梦见母亲站在旷地上打扫落叶。扫过一片又一片,扫过一层又一层。总是扫不完的金黄色的落叶。落叶的堆积无始无终,落叶的铺陈无边无际。

多少年来,无论身处何种境况,一旦安静下来,我耳边响起的都是长风吹过茫茫秋空的声音,要么满耳都是落叶的萧萧声。那是一整座林子的落叶声。继而,当这些声音都安静下来,我的眼中便出现了一大片稀疏的白杨林带,林带边上坐着一位面带悲戚的人,他在久久地沉默之后,割断动脉。

一只孤独的大雁从林带上空呼啸而过。

所有的动荡都融入空茫,大地上仅剩一株枯黄的秋草轻轻摇晃。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一只小小的甲壳虫攀上草茎,它看到了什么?

荒凉。

一切又都恢复到最初的样子。风像蓝色的火苗在远处跳跃。一束光颤抖着落在草茎上……

我记起,在阴雨纷纷的那些黄昏时分,听见大门响,就见父亲背着一大捆青草走进门来,草叶上的水珠纷纷滴落,淋湿了他的裤管。当父亲把沉重的草捆扔在屋檐下,一股浓郁的草香便弥漫开来。看上去,湿漉漉的野草比过去更为翠绿,洗尽泥土的根须变白了。

父亲蹲在地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然后掏出旱烟袋来。母亲坐在炕上纳鞋底,脸埋在昏暗的阴影里。那只老花猫蜷缩在炕角打盹,发出的呼噜声像是在诵经。

阴暗的天气营造出特殊的郁闷气氛。何况变暗的房间也使我感到压抑。我穿上雨衣走出大门,看见我家门前的菜园子里积了一大坑水,有一处地面陷下去,露出一个黑洞。我不敢走近它。远处,山峦之上积着浓厚的云彩。

雨霁以后,天放晴了。太阳连续地晒了几天,山坡上枯萎的青草又一次转绿,连田野里遗失的种子也重新长出幼苗。然而这一切仅仅是回光返照。某一天晚上,地面上杀了一层厚厚的霜。早上起来,发现那些晚开的花以及嫩嫩的秋草全部耷拉下脑袋。飒飒西风带着肃杀之气在地面上吹拂。山坡上,那些顽强的索子草还在迎风劲舞。灰茫茫的河滩上,河水骤涨漫过堤岸。

我是在一个秋天出生的,1962年10月,传说中那是一个水草肥美的秋天。关于那些日子,我在想象中写道:那年,遍地的丰收找到我,把我变成丰富的粮仓。那年,溃堤的大水找到我,把我变成岸……

关于我降生的那个特殊的日子,我无从得知。可是母亲说,那是一个刮着大风的日子,院子里那棵老榆树的叶子都飘进了门槛。那一刻,尽管母亲用父亲穿旧的一条破布衫包裹了我。实际上无孔不入的秋风还是吹透了我的肌肤。

后来我想:到底是秋天选择了我,还是我在冥冥之中选择了秋天?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的。回到源头,可是我无法回到源头。作为一个人的起点,我出生的那一天永远是一个谜。

成长。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它包含了很多的内容。

在一岁至八岁之间,生活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断,这中间肯定存在着一段盲区。我相信,填充这盲区的除过亲人们的爱护,剩下的就是纯粹的自然给予我的。这是阳光、空气、风、缓慢的爬行以及惶悚的飞翔。当雪野上一株树被冻僵的时候,是太阳给了它温暖。当夜晚,黑黝黝的山村需要照明的时候,是月亮的灯笼及时地被挑起在高高的树杈上。寂寞的夜空,风耐心地数着它上面的宝石。永不疲倦的河流在深夜里唱着歌,催眠了一边的树林。饥饿的兽悄悄爬出洞穴,借着随风飘散的香气来到成熟的果园。

一切都像是经历了一场缓慢的梦境。

有那么一些夜晚,当我大睁着双眼难以入睡的时候,我总是联想到,在沉静下来的山野里,有一个人在赶路,披着斗篷。当他跨步跳跃的时候,黑斗篷的下摆张起来,使得他像一只大鸟在飞。

当我感到恐惧的时候,我就听见卧在屋外炕洞门边的那只大黄狗,像一位老人那样咕噜几声,接着便无声无息。有时,我疑心它会在漫长的黑夜里变成一块石头。

这确实是梦,在一岁至八岁之间,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有一天,我和妹妹在河边的树林里玩耍,忽然看见一个干瘪的老头坐在河边洗浴,把双脚泡在流水里,使劲地揉搓。一定是他的样子吸引了我们。我和妹妹来到他的身边,好奇地打量着他。我们想不起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尽管他的脸像晒干的榆树皮,但是样子十分亲切。他笑眯眯地瞧着我们。我说,大爷,你的脸膛那么黑,怎么不洗洗呢?好的,好的。他应承道。然后,他弯下腰,使劲地想使自己的脸浸入水中,尽管他十分努力还是做不到。他的腰僵硬得弯不下来。我们都笑了。他抬起头来说,瞧我的,说着话,就把自己的头一下子搬下来,浸入水中,那双调皮的眼睛埋在水中正向我俩不停地眨巴着。还没等我们搞清是怎么回事,他又把头提上来安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有些得意,说道,怎么样,尕娃,你们有这本事么?

回到家,我把这事对母亲说了,母亲愣了愣后,责备了我几句。可是我从母亲一瞬间流露出的神情中看出了异样。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一个陌生的老头,连母亲也说不上他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又想起了那只红狐。那是冬季的一天,下过一场大雪。在屋子里,我突然听到一大群人的喊声,我跑出大门,遂看见村子后面的雪野上,一大群狗正追赶着一只红狐。在一大群狗腾起的雪雾中,只有那只红狐在雪地上跳跃,像一团火焰。火焰跳跃了很久然后熄灭了,在吼叫声和一片尖硬的牙齿之下,它像一团火焰那样熄灭了。

长久的静寂。

缓缓散去的人群。

在往后的岁月里,每当我面对辽阔无垠的雪野,眼中总是幻化出一团跳跃的火焰。那是早已消失了的一只红狐的精魂。

当时,我没有看清那场动物间的杀戮,但是我能感觉到每一只狗焕发出的极度的兴奋,类似于癫狂的兴奋,它们急速扭动的腰身、胸腔中发出的低吼以及遽然爆发出的惊叫都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然而这一切除过动物间千百年来淤积的仇视的本能,站在一边的人群也是促成这一悲剧的主角。

狐狸有其存在的权利,就像狗有其存在的权利一样。但是人仅仅因其喜好和惯有的成见便促成了这一杀戮。

当一个鲜活的生命被无辜剥夺的时候,哪怕有多么充足的理由,都是让人无法接受的。

事情收场时,除过惊惧,我还从大人们的脸上看见残留的兴奋,不过那兴奋正在消失,代之而来的依然是那种常有的淡漠。

等大人们散尽以后,我随几个胆大的小伙伴来到出事的地点。那是一块不再完整的雪地,死去的野狐躺在肮脏的雪地上,肚皮被撕破,肠子和血液流了一地。

我发现,死狐的一双眼睛大睁着,那是一双紫葡萄般的眼睛,澄澈透明,眼球深处倒映着几丝暗影。然而,由于生命的消失这双紫葡萄般的眼睛正在失去固有的神采。

一天早上,我在睡梦中忽然听见有人在敲我家的院门,并且一连声地呼唤着母亲。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母亲已起身穿衣。当我随着母亲拉开大门时,就见大门外站着四六子,他露出一副惶恐和焦急的神色。他对着母亲说,大婶,我妈妈不行了,我爹让我来喊你……

这是一个阴雨霏霏的早上,天阴得实实的,树叶上滴着水。村子以外的山野全罩在稀薄的云气中。村子里静静的,但笼罩着某种异样的气氛。

我们来到四六子家,走进一眼幽深的窑洞。尽管是早上,窑洞昏暗,窑壁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煤油灯的光已收缩成碗口那么大一坨子。

虚弱的病人躺在土炕上,浮肿的脸色显得蜡黄而透明。听见母亲悄悄的说话声,她睁开眼睛,吃力地抬起胳膊抓住母亲的手。她说,他婶,这一次我不行了。我肿得好难受啊。我快不行了。我要走了,往后多照看着点我家的四六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

母亲说,放心吧,他婶。我会的,乡里乡亲的,你还说这话。

母亲揭开被子,撩起她的裤管。在那因浮肿而变粗的小腿上轻轻按了一下。我看见被母亲按下去的那个深坑一直没能复原。

第二天,四六子的妈就走了。那天还是一个持续的雨天。一大早,在送葬的前一刻,母亲让我点燃了大门前的一大堆谷草。当发潮的谷草冒出大股的青烟,缓缓燃烧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家家门前都冒出了同样的青烟。

然后是突然爆发出的哭声。在众多的哭声中,我听见了四六子的哭声。我看见亡人用一张席卷了,被一大群人抬着走出村外。

这是我见过的最为简单的葬礼。穷人的葬礼最多的是叹息和眼泪。在随之而来的整整一天,我陷入某种难以言说的境地:恍惚?忧伤?我想不通的是:人还会死去?

有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人都是会死的,连我也一样。我吓了一跳。这一点,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有一天,我也会死去。不仅如此,所有的人都会死去。意识到这一点,我长大了。有时,长大是一瞬间的事,并不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验证。

生?死?生与死?死与生?先是生还是先是死?是有了生才有了死,还是有了死才有了生?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只发生两件事:一件是生,另一件是死。所有变化着的事物都可以囊括在生与死的范畴中来。我这样想:生命不是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而是从有死亡发生的那一刻开始。

想象这样一个画面:在太阳初生的那一刻,有一个浑身赤裸的婴儿,张开双臂凭着本能向某一个地方走去。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改变方向向另一个地方走去,这时,他已是一个健硕的年轻人了。到了午后,他又停下来,发觉自己走错了地方,然后四顾寻找,显得十分焦急,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到了太阳落山那会儿,他已变得步履蹒跚,不过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寻找,而是待在某一处长久地发呆。

这是把一个人的一生缩小到一天的样子。假若把一个人的一生缩小到一个小时甚至缩小到一秒,那么这个人刚哭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叹息一声就已死去了。假若把一个人的一生缩小到十分之一秒,那么这个人刚准备叫一声或准备挥一下手就已死去了。

人无法做到永恒。但是人可以达到永恒。哪怕是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

二、故乡

对于我,故乡所指的就是那么一个古旧的小山村,它上面分布的稀稀落落的几十户人家,狗叫声,炊烟,婚丧嫁娶,流动的日子,缓缓交替的季节变化,以及它周围无限延伸的山地、丘陵和纵横交错的沟壑;事实上它还是那么一种特殊的气味、那么一种让人心动的色彩和那么一种温馨的基调。

春天来临时,故乡是向阳的山坡上那一抹泛青的草皮。一块一块的小麦苗在施过肥的沟垄上拔节。它们在早上绿得发青,到了中午就变成轻薄的翠绿。大人们在田野里劳作,小孩在地埂上挖一种能吃的红色草根,几头黑猪在一边拱着草皮。

村头有一大堆粪土,被太阳晒得冒出热气,几只鸡围在四周拼命地刨食。

仿佛山野里有一只铜号贴着土皮吹过来,于是地面上全绿了。接下来,吹了十多天摆条风,柳树抽出的嫩条变硬了。

初来的夏天总是伴随着几声炸雷。然后麦子熟了,荞麦正在开花。芥末的花像一片白色的雾,紫色的胡麻花地里飞舞着成群的蜜蜂。

夜晚,家家户户都是磨镰刀的声音。

从田野里吹来的风混杂着各种植物的气息。有些昏头昏脑的野兽都撞进了村庄。

困乏的农人睡在田间地头。夜里一只大青蛙跳上他的肚皮,他笑了。睡梦中他以为是一块金子,待用手一摸,却突然跳开了,原来是一只凉凉的青蛙。

秋天,粮食收进了场院。接着是十几天的连阴雨。让它下吧,田里的活已经不多了,萝卜和土豆正好需要一场透雨。在细雨的刷刷声中,忙了一个夏天的农人借机美美地睡了几天。

霜杀以后,地面变得紧绷绷的。天穹突然升高了。骤降的寒冷使河水更清亮,有人过河洗手,感受到了冰凉。

风吼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地面上出现了霜冻。在初现的晨光里,凝着霜花的青草像冰凌那般泛着光彩。

走在微滑的山道上,迎面的西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回首远望,天都山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那是一年一度最初的雪,晶莹洁白。那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白,那白色可以穿透人心。

冬天就这样来临了。我们等待着一场雪将世界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在我一生有限的经验里,大自然赋予我的更多。一个人的一生,哪怕能行走多远,最终都会回到最初的起点上。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一生的努力都似乎是为了逃离故乡。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逃离贫困、逃离某种狭小的空间,事实上是为了融入一种更宽泛的世界。在四十岁的今天,在经历了更多的心酸和挫折之后,我以为那个破败的村庄更适合安置我千疮百孔的心灵。

几乎每一年,我都要回一次老家。在熟悉的村巷里走走,见一见久违了的面孔,闻一闻泥土、腐败的柴草和发热的皮毛相混合的那种味道。有时,我还会在村中的那棵大柳树下停一停,观看它日渐苍老的枝干。过去,在它的阴凉下,我们做过多少游戏啊。有时,我还会一个人来到田间地头,像一个有经验的老农那样察看庄稼的长势,用手指捋一把谷穗放在鼻子上嗅嗅,扔进嘴里嚼一嚼。凡此种种,都好像带着一种难以说清的情意。

晚上睡在母亲用麦衣和蒿草烧热的土炕上,感觉到热度在我的腰部一点一点地渗将进去。炕洞里的蒿草在燃烧时发出轻微的爆响,麦衣的燃烧却更为缓慢、持久,那仅是一种颜色的变化,由金黄变成黑色,可是那一团黑色中却包藏着密密的火星,当有风轻轻一撩,那黑灰中会显出一团红光来。

村庄里太安静了,我倒难以入睡。邻居家的那匹马在跺蹄子,不停地转着身子。院子里卧着的那头牛一整夜都在反刍。

远处,一座山脉在替换另一座山脉,许多相像的山脉都在交换位置。我几乎感觉到了那缓缓移动的庞大身躯。没有污染的夜空蓝得深邃。满天星斗,传递出远古的信息。

事实上一个村庄留给我的记忆不仅仅是这些,有些东西也许需要我用一生的时间去领悟。比如大到一场山洪的暴发,一次地震,一次冰雹,一次瘟疫的降临,小到一次葬礼,某一个婴儿的降生,深夜里一只神秘的鸟儿的叫声等等。我以为所有发生的这一切,都隐藏着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意义。

时光在悄悄流逝,过去,那些熟悉的东西正一天天地变得面目全非。我出生且一直生活到二十岁的那个老宅院,在经历了长久的风雨之后几近坍圮。一个借用黄土筑起的院落,毕竟没有钢筋混凝土那样坚固。何况我家地处村庄的最高处,后背是葫芦沟的沟口,那沟口其实也是一个大风口。每年的春秋两季,从沟口刮过来的风毫无阻挡地直接吹刮在我家的屋基和墙壁上。几十年的风雨剥蚀,即使再坚固的黄土院落,也会一天天地消耗殆尽。

墙壁表面的土皮逐日疏松,在不经意间悄悄脱落、散尽。而屋顶由于风力的吹刮、雨水的冲刷使得它变薄的速度更快,几乎每一年夏天我们兄弟们都要给院子里的几间屋顶抹一层泥。尽管如此,随着岁月的日渐加深,院落一天天地显出衰败的迹象,这是人的力量难以改变的。

没有人愿意长久地生活在一个破败的院落里。父母亲相继去世以后,三位兄长相继搬出宅院,另筑新家。弃置不用的这个老宅院就成了大哥家的一个后院。里面堆着柴草、破旧的家什。早年间,大哥家还在这里圈养着两头牛,四五只羊。院子里多少还有一点生气。到了今天,院子里连牛和羊都不见了,唯一能见得着的生物,就属零星飞动的鸟和四处窜动的老鼠了。当然啦,各种昆虫,像蟑螂啦、骚甲虫啦、蚂蚁啦可是成群结队,忙忙碌碌。它们可干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应当说,我家的这个老宅院事实上已成了各种昆虫活动的乐园。对于昆虫们正在进行的一切,我们总是不大留意,不过等再过上若干年,我们会为这些微小的生物的创造力感到吃惊。

屋梁被钻入内部的虫子蛀空而朽断,墙基因洞穿的蚁穴和马蜂窝而坍塌。院子里的那株老榆树,枝干结满霉斑,毫无生气的叶子还没完全伸展就被虫蛹噬尽。黑蜘蛛把小箩筐那么大的网结在树枝之间,上面粘满了苍蝇和蚊子,过一段时间,隐藏在某一处树枝间的黑蜘蛛就缓缓地爬过来,稳稳地攀过蛛丝来享受它猎获的美味。不仅如此,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在我们所看不见的地方正发生着许多隐秘的事件。

老宅院彻底“荒芜”了,它固有的节奏放慢了。在它的四周寂静淤积着,这淤积的寂静当中有一种隐隐的喧哗。

一个没有人气的院落,比一块草滩的荒芜更显凄凉。今年春节回老家,我又一次走进这个熟悉的院落。眼中的景象使我吃了一惊。宅院衰败的速度超出我的想象。

四周围起的墙基颓圮将尽,只剩一个大概的轮廓。有几处豁口显然是狗或是狐狸一类动物进出时留下的痕迹。过去那眼排雨水用的墙洞扩大了,即使一头不大的猪也可不太吃力地爬进去。东南处的墙根那儿淤积着厚厚的尘土,那多半是常见的西风刮后遗留的杰作。院子里有散佚的杂草和土块以及死去的鸟儿和老鼠的尸体。僵硬的甲壳虫的干尸只剩空壳,里面的内脏早已被蚂蚁噬空。

正对着大门的那间坐西朝东的上房还在,但已变得低矮、丑陋,屋顶上还长着没有被风吹折的枯草。屋檐下,那一长溜石头砌就的门台子还在,但是台阶下淤积的尘土已使它不再像过去那么高。石缝里长着枯草。记得过去,门台子下面有几处用断砖围起的专栽花草的小小的圆形花圃,现已不复存在。过去,每年春分之后母亲都要让我从地窖里取出冬藏的大丽花根,然后小心地种在那里,不久大丽花胖胖的根苗就钻出土皮。到了初夏,这些大丽花已长得蓬蓬勃勃,开出小碗口大的花,引来许多长腰身的马蜂,还有特别粗壮的虎头蜂,叫声嗡嗡响。这样的情景我怎能忘记呢。

上房右面的这间北厢房已被大哥揭去屋顶,只剩下一个空房基。取下的木料用做他途。站在院子里,我清楚地看到那个高高的锅台,宽阔的台面上有一大一小两个圆形的灶坑。四周被烟火熏黑的痕迹还在。我突然想起,每当母亲做饭时,我都蹲在灶口,不断地向灶膛里添加柴火,不停地拉动风箱。那时,那口黑肚子吊锅总是一时半会热不起来。这是一口补过多次的大铁锅,每一次烧火时,我总是注意着被火苗不断舔动的锅底那儿——我担心那块补上去的火疤子会突然裂开一条小缝,水一旦渗出来就在烧热的锅底那儿发出吱吱的响声。为了防止锅漏,母亲加水以前总要用面糊将锅底的疤子四周抹一遍。

与这间厢房相连的那孔窑洞已塌去一半。过去那拱起的窑顶正是我一直愿意待的地方。我经常站在窑顶上遥望远处的田野和莽莽苍苍的群山。尤其是黄昏,当落日从天都山的背面缓缓落下去时,紫色的晚霞染红天际的那些时刻总是让人难以忘怀。

我不知道我是出生在这孔窑洞里还是隔壁的那间厢房里,不过我更希望我出生在这孔幽深的窑洞。

夜晚,煤油灯的火苗在窑脑(指窑洞里面)的土炕上方摇晃,照不亮的另一面仍处在黑暗中,有时我下炕小便仍觉得害怕。每当母亲给我们讲起鬼怪的故事时,我总是吓得用被子蒙上眼睛。

我们兄妹七人当中有五个,都是在这处老宅院里相继降生的。而我的父亲和母亲也是在这个老宅院里相继去世的。

一处承受过那么多笑声和哭声的宅院,是轻易不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的。它之所以那么多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是因为我的根已留在那儿。

三、微物之神

出生

四十九年前的农历八月,我出生在葫芦沟村的一个农家小院里。

只是,按照母亲的说法,我是由一只羊羔转生而来的,纵观四十九年的个人历史,我觉得这是可信的。

善良、敏感、悲悯几乎是我的个性写真,虽然我也曾反抗过,并不以一只羊的命运而逆来顺受。

我从不接受天命,这正是我的悲剧性的缘由。可是我的确喜欢羊的善良和温存,如果有可能,它愿意跟世界上的一切生物交朋友。

现在来说说那一时刻的母亲。阵痛来的那一刻,母亲没有恐惧,母亲相当平静。但是她忍受着疼痛,这唯一让她不能回避的疼痛。她肯定怀着希望等待我的降生。

疼痛中的母亲却让世界显出温柔的一面,可是母亲并不懂得这个。

她把我生在一间箍窑里的一张土炕上,土炕上事先铺好了一层黄绵绵土。那是十二岁的大哥和十岁的二哥,背着背篼,从向阳的山坡上拣太阳晒得发红的土崖上铲下来的。这一层厚厚的温热的黄土用来渗母亲流出来的血,也用来缠掉我身上的黏液和胞衣。

刚才,母亲就坐在这层绵软的黄土上疼痛,用牙咬自己的手臂,但不哭出声来。直到我来到了人世。我肯定是哭了,不是为了来到陌生的世界,而是为了让母亲放心。那时母亲看见有一只猫趁人不备,嘣一声跳上了锅台,在偷吃母亲留给父亲的饭。母亲衰弱得发不出声来。

窑门开了一条小缝,安静的风把时先飘落的杨树叶吹进了门槛。三十年后,当母亲回忆起那一时刻时说,她还听到院子外的后山上,有一群人带着狗正在追一只狐狸。

四十九年后的今天,我还在为那只在我出生时被一群狗追赶的狐狸捏着一把汗,我不知道它的命运后来如何了。

天黑的时候父亲回到了家,他听见箍窑里静静地,也不见母亲走动。他知道家里添了人口。对于他的第四个儿子的到来,他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把背在身上的那一捆青草放在了墙边,有意咳嗽了几声,然后蹲下来吸烟。他只能等身上的汗凉下去才能进门。

母亲听到了父亲的咳嗽声,她明白了这咳嗽声里暗含的关切。

倘若能回到四十九年前,我就能重新看到父亲背来的这捆青草是湿漉漉的,被雨水洗刷过的青草,颜色越加青翠,有些抽了穗的草尖上还挂着雨水。能想到父亲是在落着小雨的山坡上随手拔的草,湿湿的草捆里青青的草中间还有湿漉漉的野花,蓝色的马莲花,黄色的菊花。

你是问,花儿凋谢了么?告诉你还没有。那年的秋季,温暖的阳光持续了好久,起码对于我是这样。那么,我的出生是个奇迹么?我认为是的。因为,出生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奇迹。

因为我们在一瞬间跨越了两个世界:从未知到未知。从不可见的未知到可以感受到的未知。然后我欢快地长大,直到我感觉到烦恼和忧愁的滋味。生活一二三

人的成长看似是连续性的,其实是阶段性的。人不是在大事情中长大的,而是在小事情中长大的;人也不是在小事情中长大的,而是在有意思的小事情中长大的;起码对于我就是这样的。

第一次学抽烟大约是在三岁时,因为我知道,父亲一下地,二哥他们就偷偷地抽烟。越是被大人限制的东西,对于小孩子越是具有吸引力。

有一次,顽皮的二哥和几个同伴哄我抽父亲的老旱烟,用父亲的烟锅抽。一开始虽觉得呛,但也觉得刺激,尤其是当看到几个大哥哥,在大笑中露出赞许的神情时,更使我来劲了。受到鼓励的我继续嘬着烟嘴,浓烈的烟雾顺着咽喉进入我薄薄的肺部,乃至扩散到我的五脏六腑。渐渐地我感觉到了不适,一种发晕和想呕吐的感觉从头部和肺部同时涌来。当我站起身摇摇摆摆想去把装烟的铁盒放在窗台上时。我失去了知觉,头一晕,栽到了炕沿下,失去了知觉。

这件事教会了我什么?没有什么。它只是让我明白了痛苦的滋味,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不好的,是不能轻易去动的。有时候看起来越是极具吸引力的东西反而越不能动。奇怪的是四十九年后,我几乎成了一个烟鬼。吸烟在损坏我身体的同时却给了我不同的享受,只是这种享受多少连着一点绝望。

一个清醒的人有时候也乐于去吸毒,他们是借此想忘掉另一种痛苦。

我以为世界留给我的不是欢乐和痛苦,而是奇妙。而世界吸引着我的也是奇妙,是从普通事物中产生的奇妙。

夏夜的晚上,我常钻在我家的桌子下面,因为桌子前面是用一块布帘遮住的。在黑暗中,我掏出两块羊脑石,拿在手里相互击打,被撞击的火石上就能爆发出火花来。我觉得那样奇妙,没想到火焰还能从石头里产生。于是这不断闪动的火花就给了我许多的想象。

有一次,我跟邻居家的凤凤在我家的炕上玩石子。玩着玩着就自然打闹起来。一不留心,我就骑在了她的身上,并且本能地颠晃起来。这时候,我听见母亲嗔怪地喊了一声。我知道她是针对我的,但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突然间凤凤的脸红了,像是受到侮辱似的从我的身子下赶忙挣脱出来。那一时刻我还看见,母亲和邻居大婶相互间使了个特别意味深长的眼色。

一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它对人来说是一件大事。因此我认为人的成熟是从性成熟开始的。但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有八岁,决不像现在八岁的孩子。

然而我对爱的认识还应当由八岁开始,再往后延续十一年。那一年,我爱上了一个城市姑娘,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那时候,我特别地投入,临分别的时候送给了她一条红纱巾。后来,这位姑娘还把这条红纱巾系在了一辆自行车的车把上照了一张相片寄给我。

那时我在老家的一所乡村中学教书。到了周末的时候校园里就没人了,我一个人就在校园后的山坡上散步,心里想的却是她。

后来她结婚了。三十年后,当我们又见面的时候,她胖了。我问她,你当年为什么不嫁给我呢?她说,你家那么穷,又在农村,我跟了你还不得下地劳动。

我明白了,我有充足的理由理解当时的她。可是我不理解她的是,她对物质的追求,一直没有减弱,并且她身上有一种明显的让我不愿说出的缺点,那几乎是毫不掩饰的对金钱的渴望。

叫人吃惊的是,三十年前的那些美丽的黄昏,当我们在郊区的田野里散步时,我怎么就没看出她身上的缺点呢?实在是,恋爱中的人都是懵懂的,因为爱可以使世界显出玫瑰色。

尽管如此,尽管我的身边有许多不足,但我眼中的世界始终是温馨的。因为世界的美好和温馨永远是为好人而生的,也是为有缺点的但努力向好人方面转变的人而生的。

然而,相对于爱,我对世界的认识,起始于月亮。那大概是失去了母亲的那个晚上,当我半夜醒来,身边不见了母亲,我一时不明白她去了何方。尽管我知道她不在了,到了另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但我还是不明白。这是因为我对母亲要去的那个世界不放心。

这时候,月光照进了窗户。一束极为澄澈的月光照在了我的脸上,它安静得像带着救赎的味道,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抚摸我。为此,我懂得了生命并不能永恒,永恒的是因为爱而衍生出的一切!

那是十年前,我三十九岁。在此之前许多事物都是沉睡的,因为我的心在那些时日里也还是坚硬的。我在名与利的旋涡里沉浮了很久。直到——等来了一束澄澈的月光,我的心开始变得柔软了。到深山去放羊

有一年夏天,我替父亲去放羊,住在远离村庄的大山里。因为越是远离村庄的大山,上面的牧草越丰厚。白天去放羊难得见上几个人,偶然遇上的也是别的羊群(因为附近的羊群都在一个沟里饮水)。有时心慌了我就站在山头上吼几嗓子。在我看来群山上面的蓝天很蓝,白云也很白,太阳要是挂在一个地方就会停留很久。

然而,这是一个让人忧伤的世界,孤独的世界造成了孤独的忧伤。

我注意到,凡是羊把式几乎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迎面碰上了也不怎么打招呼。有时从这个山头看上去,就能看见远处的另一个山头上也站着一个羊把式,于是我就对着对方吼一嗓子,过一会儿那边也会传来一嗓子。

天近黄昏,羊群也会急着回圈,它们几乎不需要引领,会自动走上返程的路径。羊群的生物钟跟人差不多,它们急着回家大概也是需要急着去办理自己的事情。

我跟着羊群走,耳朵里是一片急促的蹄脚声。从山顶上吹来的风凉凉的,太阳一落山风就凉了。

晚上,我睡在一个小土窑里(是靠山挖进去的那种)。夜静的时候,圈在崖坎下面的羊群,抵角的声音和跺蹄子的声音特别响亮。

羊圈里的羊几乎都不睡觉,即使卧下来也不睡觉,而是不断地反刍着胃里储存的草料。要是你静静地看一只留着胡子的老山羊,你会看到一个略带几分狡猾的老油条的神情来。这在人类社会中也是常见的。因此,我以为在羊群里找不到哲学家,却能找到最聪明最温柔的羊妈妈和羊姑娘。

夜很安静,要是没有羊群发出的声音,我是不敢住在深山里的,尽管身边还睡着一个老羊把式,可他头一挨着枕头就打起了呼噜。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听山野的动静。风飕飕地从窑顶上吹过去,又越上别的山坡。我知道山坡上要是不长青草,风也不会这么响,而是像一条清澈的细流那样漫过山坡。

可是声音不全来自外面,在窑洞里面的更深处也有声响。有时候是隐约的梆子的敲打声,有时是驴或马的蹄脚声。就好像在大山里面行走着一支驼队。仔细听,还会听到铃铛摇动的声音。

然而最可怕的是听到从大山深处传来的长长的叹息声,像一个怨妇在独自呻吟。

那年我大约十二岁,对世界发出的各种声响格外敏感。有时也不仅仅是声音,还有各种色彩和各种味道。

有一天我从发过洪水的山沟里,捡到了一件栽绒大衣,是和杂草一起缠在一块大石头上面的。我从石头上面使劲地扯下它,抖掉一部分泥土,然后在河水里冲洗干净。然而即使它晾干后提在手里也感觉到它比别的衣服更沉重。

当我把它披在身上,我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人的存在,他正是衣服的主人——一个高大的男人——我想。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我意识到他大约是死了,是被洪水冲走的。

身上的衣服就是沉,不仅是因为它宽大。然而即使我舍不得,还是在老羊把式的责备下烧了它。

一见火苗它就腾地一下子燃烧起来,好像急不可耐似的。

那个看不见的陌生人的影子消失了。

……

一天晚上,几只野鸽落在窑顶上咕咕叫。那年冬天,母羊下的羊羔特别多。

红红的血水染红了青草,可产羔的母羊却几乎都不叫。有的一边分娩还一边嚼草,不像人。

翻过年我十三岁了,可太阳和月亮还是老样子。

世界说不上新鲜,也说不上古老。它一直都是这样。唯一变化着的就是人。蜂群

说来奇怪,有那么一些时候,比如当我一个人安静下来,身边再没有什么杂事搅扰时,于是——就有一群蜜蜂嘤嘤嗡嗡地飞,仿佛是一朵云从某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渗出来,带着微微的响声围绕着我悠悠地飞。

于是,我惊喜又欣喜,以为这就是人生中的大欢乐。因此我认为所谓的大欢乐都是带着一点神秘性的。

那么,这群蜂,为什么在冥冥之中老是眷顾着我呢?难道我就是某种悲悯的化身,是生而来承受痛苦的?不完全是。

或许,它们是来引领我的,是引领我走向某一个鸟语花香的所在。

然而,当这种幸福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我却突然预感到,有一天,我也会死去。

可是,即使我真的死去了,即使我的坟边不长青草也不开鲜花,但坟顶上方会一直悬着一群嗡嗡叫着的蜂!

基于此,我心里清楚我活过了。我看见和听到了我本应该看见和听到的,也看见和听到了我不应该看见和听到的。这样看来,我是满足了。可是,我的满足,并不是得到了我不应该得到的,而是因为,在我的身上曾发生过奇迹,它跟大自然有关,跟大自然中那些容易被人忽视的东西有关。火光

有时,我很空,像一个空空的皮袋。并非因掏空而显出一个空洞来,而是身体中会突然出现一个空洞,类似于塌陷。

一个人的消失并非无声无息,而是留下一个空洞来。

……

我的背后,燃烧着一团火,火光日趋微弱。

我的前面,飞舞着鸟群,鸟群渐渐稀少。

我的四周是纷乱的人群,有人把泥土踩踏在泥土中。烈狗瓦尔特

四十一年前,我家养过一只狗,名叫瓦尔特。名字怪吧?这是我家老二起的,来自于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二哥崇拜英雄,给自己喜爱的狗也起了一个英雄的名字。

前一段时间看美国电影《忠犬巴公的故事》很受感动,感动之中就想起了我家曾经养过的那只狗。

电影里那只因遗失而被主人(应当说是新主人)收养的小狗——巴公,几经周折,终于被主人养大。后来,当主人每天坐从小镇开往城里的火车去上班时,那只狗都要把他送到那个小火车站,而等他晚上回来时,这只狗就在车站上等着接他呢。

几乎天天如此,风雨无阻。那只狗在等主人回家时,一直习惯于站在一个花圃的台阶上,旁边有一棵枝干弯曲的老树。后来,就连火车站大门口卖小吃的黑人老大叔以及其他几个做生意的人也都熟悉了它,并开始喜欢上了它。

然而更动人的还在后面:有一天早上主人去上班时,这只狗就缠着主人不让他走,并且把主人抛出去的黄色的小球叼了回来(这是多次教它而没有学会的)。主人很是高兴,可是他没有想到,这是巴公想以这种特殊的方式逗主人开心呢,而且也是想挽留住他呢,可是主人还是走了。那一天像往常一样,主人并没有什么预感——可是,话说回来,谁又能对自己哪一天死抱有预感呢?

这天,当主人给一群年轻的学生讲授音乐课时突然摔倒在地——他死了。因此,在这一天固定的时间里,这只狗没有等来自己的主人。它很茫然,脸上有看不出的焦急和忧伤。可是,第二天,以及其后的日子里,它依然像往常一样,天天在固定的时间,从家里跑向火车站,还是站在它经常站立的地方,等待主人归来。

冬去春来,风霜雨雪,不知过了多少年,这只狗在等待主人的过程中一天天变老,脸上的无奈和忧伤也一天天加深,直到有一天终于在等待中死去。

人们有感于它的忠义就在它经常站立的地方,为它竖立起了一座雕像——一个直起前身蹲立着的翘首以盼的雕像。

……

这是一部很好看的电影,单纯而感人。

在人类成为主宰的世界上,为一只狗树立一座纪念碑应当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因为,忠义不仅来自于人类,在动物界依然能找到很好的实例。

四十一前,我家养过的那只狗或许并没有巴公那样忠义,但它也可以称得上是一条烈狗。

它是我家老二当兵走的那一年抱回家的,据二哥说是从一个山村旁边的河岸上捡到的。当时,二哥还以为它是一只狼崽子呢,可一细看,脖子上还戴着一只挂有铃铛的铁圈。于是二哥就把它揣在怀里抱回了家。

那天,当二哥把它放在地上时,它就颠颠儿地四处跑开来,鼻子抽抽着东闻闻西看看。看样子它有两三个月大了,牙齿都长了出来。

只见它毛色棕黄,鼻头和嘴部发紫,一双黑眼圈把一双略带棕色的黑眼珠衬托得像宝石。这小家伙我一看就喜欢上了它,我伸手去抱它,却听见它从小小的胸腔里发出一声低吼,一对小獠牙随即就龇了出来。哈哈!这碎狗日的,看起来有一股子凶气呢。二哥对我说,不要惹它,它还认生呢,慢慢养着就好了。

二哥走的那一天,还特意把小狗狗抱了抱,他安顿我说,虎子,小狗不要经常搂抱,狗和人一样呢,要是你一直娇惯它,揉搓它,等长大了就不厉害了;也不要让外人戏耍,要是被外人戏耍多了它也会失去脾性。

我点了点头。

二哥走的那一年我七岁,父母和大哥三哥一上工,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于是我就和瓦尔特一起玩,我试着训练它,让它在院子里追我、咬我,也唆使它去追赶院子里的鸡和猪。有时候,它野性上来,会猛地蹿上身来咬住我的袖子直甩头不松口,胸腔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那时虽说我家里穷,我却一直偷偷地喂它面糊糊,偶然还会给它一点肉吃。

一转眼,瓦尔特一岁了,眼看它都长成了一只大狗,跑起来身子一颠一颠的,腰部和腿部的肌肉很好。重要的是它眼睛里渐渐露出一股子凶气,好像个性也很孤僻,不愿意跟别的狗来往,也不愿意接近家里以外的人。

我注意到,当邻居家的鸡一飞到我家的墙头上,它就霍地立起身来,龇出一对獠牙,发出呜呜的叫声,随时都想扑上墙头去。我清楚,这家伙是想吃肉了。于是当我去山里打柴或是给猪拔草时,就带着瓦尔特,让它放开性子在山坡上撒欢子,或是满山满洼地去追野兔。我发现要是去山里的次数一多,它身上的野性就会逐渐回归,身体也变得逐渐强健起来。

瓦尔特长到三岁的时候,已算是成年了,看起来已是一条威威猛猛的好狗了。它看家护院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有时候,母亲下午去上工,中午看太阳红,就把糜子摊晒在院子里,晚上回家时,看见瓦尔特就爬在摊开的糜子边上。不但家里的猪和鸡不敢动,就是鸟也接近不了。但是,它在家里还是对我特别亲近。有时候,要是三哥假装打我,它会低吼一声扑上去,吓得三哥连声喊叫。

瓦尔特三岁那一年,我十岁了,就到邻村的张家庄子去上学,它常常跟着我。当我在教室里上课时,它就蹲在教室外面的土坎坎上,当我下课时和别的同学在教室外面玩时,它就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当我玩得高兴的时候,它也跑上来撒欢子。

有一次我们路过张家庄子时,惹来了一群狗,它也不跑,只是龇着牙,扭过头来盯着身后追来的狗,胸腔里发出一连串呼噜呼噜的声音。一群狗一看见它的凶样,只是站在原地叫,却没有一个敢扑上前来。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那里几乎每一家都养着一条狗。一方面是出于看家护院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狩猎的习性。

说来奇怪,谁家养的狗,随谁家人的脾性。狗随人性,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要是留心看,就会发现哪家人厉害,那么他家养的狗肯定厉害;要是主人蔫里吧唧,那么他家的狗也就没个好样儿。

在我们庄子上,要说谁家的狗凶险厉害,那还得要属老姬家的了。

老姬家的老二是个复员军人,和我二哥一起当的兵,他当了三年就复员了,回来后不久就当上了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因为工作出色,第二年就当上了大队支部书记。他家在当时也算高门大院,条件比一般的人家要好。他家老大给公社开拖拉机,经常给家里拉回煤或是椽棒檩子,这是村里人极为羡慕的事,人人都说老姬养了两个攒劲儿子。

姬老汉夏天看瓜,冬天看场,干的都是轻省活,并且也能捞到好处。有些事,村子的人明明知道呢,也不敢说,因为他家的势力大嘛。

姬老汉一有闲时间,就拄着一根拐杖,在村子里东转转西悠悠,碰上谁谁都要先点点头,或是打一声招呼。

他家老三养着一头膘肥体壮的大黑狗,名叫狮子头。因为有了这只狗,他家的大门也从不关上,那只狗就像一头狮子一样卧在大门道里。要是有人路过他家或是要去他家,就得站老远里喊他家的人出来挡狗。庄子上的人都怕姬家的狗,被咬过的人也不少。有一次我还被追急了,跳在他家门前的土坎坎下。

看起来,那家伙的身子不仅健壮,而且头颅也确实硕大,脸部上面的肌肉都起了棱棱,宽大的嘴巴张开来能吞下一只羊头。

在我们庄子上,虽说家家户户的狗都守护着自己的一方天地,看起来是相互独立的,但它们也会串门子,也会扎堆,也会为一些小事打架。其实一个村子里的狗里面也有头儿呢,那是打出来的,也是震慑出来的。能看出来,姬家的狮子头就是我们庄子里的狗里面的头头儿,它的地位是公认的。因为其他的狗见了它也都显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儿,不是围着它吱吱地叫就是围着它转圈圈。

狮子头也有派势,它跑起来的时候,腰一闪一闪的,后面总是跟着一群狗,有张三家的有李四家的也有王五家的。

每年春季狗都要发情,老姬家的狗一到发情期就满庄子乱转,它要是看上了谁家的母狗就直接追到谁家的院里来交配,母狗躲也躲不及。

不了解狗的人不知道,我们老家把狗交配叫做狗连儿子,因为狗一交配,公狗的那家伙就被母狗的锁住了,拔也拔不开,于是两只狗就屁股对屁股连在一块儿了。你想想,要是哪家刚好养的是草狗子(母狗),在自家院子里让狮子头爬上了身,一旦锁住了,让家里人看见多难为情,尤其是有大姑娘和小媳妇的人家。

有时候,要是遇上狮子头跑进院来,那家的主人就会拿着家什往出赶,但也只是吓唬吓唬,却不敢真的下手。要是它不愿意走呢还会咧开嘴咬你呢。但是,即使是它真咬你一下你也不敢打它呀,说不上姬家的老三就会寻上门来。有时并不是他家的狗惹不起,而是他家的人惹不起呀。

我家瓦尔特四岁的那年春季,又遇上了狮子头发情。这一年它看上了与我家紧邻的老白家的小珍子。小珍子是一只毛色雪白的母狗,嘴巴呈红色,两只眼睛却呈天蓝色。她成天吱吱呜呜的,一看见公狗靠上来就塌下后腰来。它大概也是耐不住寂寞了,老爱往外面跑,身后常跟着一两只公狗。这样一来二去就被狮子头相中了。于是狮子头就天天往老白家的大门口跑,身后还跟着别的看热闹的狗。

起先它闻小珍子的腿裆,有时还闻小珍子拉下的尿。而更多的时候却是围着小珍子转圈圈,并试探着想爬上它的身子。有时,小珍子还听话,也愿意跟它亲热;有时,烦了就转身往家里跑。要是恰好被白家老爹看见了,就把大门哐一声关上了。于是,狮子头也不离去,而是围在老白家大门口瞎转悠。

因为我家和老白家是邻居,狮子头也就喜欢到我家大门口来溜达。它肯定是闻出了我家瓦尔特身上发出的气味,知道有这么一个家伙老待在院子里不出门。或许它想,这家伙为什么不出来见见我呢?

那时,我家大门口长着一棵椿树,它每次来时,总喜欢围着椿树转一圈,然后支起一只后腿,对着树干撒一泡尿!或许,它没把这只躲在院子里的缩头乌龟放在眼里。

妈的个伊!要是偶然为之也不为过,关键是这狗日的近些日子几乎天天如此,还对着我家瓦尔特汪汪地叫。它这明摆着不是欺负我家狗囊(软弱),就是欺负我家人囊吗?但是,虽然我心里憋着气,也不愿意随便放出我家的狗,我知道瓦尔特要是看见狮子头准会扑上去的,这点我知道。

有一天,我去上学,晚上回到家时,看见瓦尔特脸上带着伤,它看见我时,也没像往常一样亲热地扑上来舔我的手,而是定定地卧在那儿,看样子还在生闷气呢。听三哥说,这天下午,姬家的狮子头又来到我家门口转悠,不料,我家大门刚好没关,瓦尔特就扑了上去,于是两个家伙就撕咬在一起,要不是被三哥及时喊开还不知道闯下啥祸呢。

我抱住瓦尔特的头查看它左脸上方的伤口,所幸伤口并不是很长,听三哥说是被狮子头咬的。

这一下可好,我知道我们两家的狗是结下仇了。但我知道,瓦尔特要想打败狮子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就有意训练它。我在院子里用柴草绑了一只高高大大的草狗,并模仿狮子头的样子,给草狗穿上了黑衣裳。我有意在草狗的大腿下面绑了一件像是阳具的家伙,吊着甩着。然后,我就抱起草狗在院子里跑动起来,一边示意瓦尔特让它往草狗的大腿下面扑。它马上就领会了我的意思,一扑上来就钻到裆部,一嘴就咬掉了草狗的阳具。我哈哈大笑,抚摸着它,以示鼓励。

终于等到了报仇雪耻的那一天。那一天,大概是黄昏,狮子头又来到我家大门口挑衅,大概它觉得瓦尔特是个不堪一击的松子。这次,它站在我家大门口不停地转圈圈,并且对着院子里的瓦尔特不停地吼叫。

瓦尔特早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它低下头来,身子绷得硬硬的,胸腔里发出一连串呼噜呼噜的低吼。

狮子头大概是折腾够了,觉得我家的瓦尔特被吓得不敢出来了。于是,在它准备离去的时候,对着我家大门楼支起一只后腿撒了一泡尿。看到这,我猛地一下子拉开大门,喊了一声:瓦尔特,上!

狗仗人势,只见瓦尔特像一支利箭射向了狮子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狮子头也不甘示弱,只见它一个回转身,直起前身扑向了瓦尔特。

它想一下子把瓦尔特按在两只强壮的前爪下,然后用长长的獠牙撕碎它。瓦尔特也许是求战心切,只见它直直地扑上前来,冷不防被狮子头一爪子打了个驴儿滚。瓦尔特翻了一个滚,影子一般弹起来,又从狮子头的侧面扑了上去,它一口咬住了狮子头的后腿,然后头部左右摇摆,撕扯它的皮肉。

狮子头呼呼叫着,一扭身把瓦尔特压在了身下,它对准瓦尔特的后腰就是一口。这时候,狗毛乱飞,尘土飞扬,两只狗已完全纠缠成了一疙瘩,在地面上翻滚吼叫。

狗咬仗的声音很大,不知什么时候,我家大门口已经站了一大群人。我听见姬家老三在喊:狮子头,狮子头,往死咬!不要松口!我瞪了他一眼,对这位大我三岁的小伙子也不甘示弱。我也在喊:瓦尔特!瓦尔特!咬狗日的裆部!

瓦尔特身子虽小,但比狮子头灵活,它不顾脊梁骨上的皮肉被撕裂的疼痛,猛地一打转身,一口咬住了狮子头的卵子。我听见狮子头“吱呜”叫了一声,松开了口。正在它松口的当儿,大腿下的卵子,已被瓦尔特一嘴叼了下来。

妈呀!围观的人发出了惊叹声。

只见狮子头干嚎了一声,丢下瓦尔特转身就向家里跑去,一路上留下点点血迹。再看瓦尔特,只见它的后腰上也流着血,被撕裂的皮毛下,能隐约看到白的骨头。

围观的人被吓呆了!嘴里一连串地发出感叹声!但没有人愿意说话。大伙儿都散了,但是我看见有人偷偷地给我竖大拇指呢。

我和姬家老三也各回各的家,但我看见他瞪了我一眼。我从他的眼睛看出了仇恨,我知道他不会罢休的。

狗毕竟是狗,第二年春天,又到了发情期。大概是一天黄昏,我因为干别的事,不知啥时候,瓦尔特偷偷溜了出去。我知道,它可能是跟白家的小珍子亲热呢。前几天,我就看见它与小珍子在大门口咬脖子呢。

那天,我听牛娃在我家大门口喊我,他说,虎元哎,虎元,赶快去看你家的狗,它在河边的树林里被老姬家的狗往死里咬呢。

我提了一根木棒,急忙跑出家门,向庄子下面的河边跑去。远远地就看见那里围着一群人,只听见而只相互撕咬的狗发出的可怕的低吼声。

到了跟前一看才知道,瓦尔特和珍子什么时候已连在了一起,而狮子头也正是找准这个机会扑了上去。它这是报仇呢。我看见姬家老三一边拿着一根扁担,不停地戳捣着瓦尔特的身子,一边嘴里连声喊叫着,唆使他家的狮子头往死里咬瓦尔特。

因为两只狗连在了一起,瓦尔特一时难以脱身,所以它只有招架之功却没有还手之力。

只见狮子头咬住了瓦尔特的肩部,嘴里发出了一连串呜呜呜的叫声。

我对准姬家老三扑了上去。我说,哎哎哎,你这是干啥呢?有你这么做人的么?狗是狗的事,人是人的事,你咋能拿着扁担帮你家狗呢?

你妈的个伊!他骂我。你家先人把我家的狗的卵子都叼走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他一边骂着脏话,一边用扁担挑衅地继续戳捣着瓦尔特的身子,全没把我放在眼里。

打狗还看主人呢!我的眼睛都红了,热血直往头上涌,脑子一昏,我就向他扑了上去。

毕竟我不是他的对手,三锤两棒子,我就被姬家老三压在了身下,我能感觉到他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我的头上脸上,可是感觉不到疼,你说怪么,就是感觉不到疼。我一扭身对准他的大腿就是一口。能感觉到牙齿接触到皮肉的快感,牙缝里渗出的血是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这时候树林边的河岸上已跑来了一大群人,在乡亲们的拉劝下,狗与狗以及人与人的大战,才算平息下来。

晚上,我看见二哥回了家,眼泪就流了下来。不争气的眼泪,只对亲人流淌。

那时候,二哥已复员回家,正给大队训练民兵呢。因为几次招工没招成,他心里头正憋着气呢。我们都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每次招工都是身为支书的姬家老二在卡他呢。那么二哥和姬家老二又是如何不对卯了,说来话又长了,但绝不是两家的狗惹下的祸。关于这一切,在这儿就不说了。总之,我们家觉得他们家的人太霸道了,而他们家又觉得我们家的人穷还不尿人。

接着说那天晚上。当二哥回到家时,肯定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对头,他一看我鼻青脸肿的,嘴角上还挂着血丝,眼睛就瞪圆了。等母亲告诉他原因后。他“啪”一声拿起半自动步枪,“咔嚓”一声就把子弹压进枪膛。只见他铁青着脸,提起手里的枪就往外冲。母亲一着急,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二哥的双腿。

母亲带着哭声说,我的儿呀,你这是去闯祸呢。有多大的亏我们都能咽下。我们家人老几辈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母亲哭着说,我们不图啥,就图个家庭全乎。我们不惹事好么?

二哥哭了,他像一只受伤的狼一样哭了。

那天晚上,我好像一下子成熟了。我懂得了,人要活下去,并非一件轻松的事。

那天晚上,瓦尔特一声不吭,它静静地卧在窝棚里,当我走到它身边时,它也不理我。我摸了摸它的头,它倔强地扭过脖颈去。我知道它心里头想的是啥呢。

黑暗中,它用舌头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积攒着身上的力气。它能听见它血管里的热血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在汩汩地流动。

那天晚上,它第一次梦见了祖先的影子,在朦朦胧胧的山梁上跑动,偶然停下来,对着天空发出凄凉的吼叫……叫魂

在我们老家,有一种迷信的说法,以为人的肩膀上是挑着灯盏的。男人的左肩上有七盏灯,女人的右肩上有七盏灯。因此有“人死如灯灭”的说法。假若一个人有很旺盛的精气神儿,那么别人就会看见他肩膀上燃烧的灯火。

大家还认为人是有灵魂的,这灵魂是一种无影无形的东西,常与人体合二为一。我们倾向于这样的认识:人的灵魂类似于一种光,可以照亮人的肉体,使人更具智慧更具灵性;他也是一种影子,有时可以脱离人体,独自漂浮在另一个时空。总之,人的灵魂是一种十分脆弱十分缥缈的东西,倘若人猛然间受到一次惊吓,那么人的灵魂就可以被吓飞,于是这个人就显得萎靡不振、乏疲遢遢。

失魂的事大多发生在小孩子的身上,我小时候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四五岁时,每当黄昏,村子里的一大群小孩子都乐于聚在一起玩一种“藏猫猫猴”(捉迷藏)的游戏。一般是一部分小孩先散开来把自己隐藏起来,然后另一部分小孩便分头去寻找,一直到把那些藏起来的小孩找到为止。隐藏者和寻找者总是轮流进行。这样的游戏可一直玩到夜深,直到大人们出来寻找、干涉才算完事。

一般情况下,我们都在村庄内部玩。比如藏在墙根下面、草垛里面、大树背后、碾窑里、饲养院里甚至地洞里。谁藏得越隐蔽、越巧妙,那么找起来就越困难。

当一些能藏身的去处逐渐被大家熟悉之后。我们便在村庄外寻找藏处了。

有一次我随牛娃藏在村后的桥洞下面。记得那是一个温暖的夏夜,蚊蝇四处飞舞,月亮不是太亮,沟涧两面的山坡隐隐约约。湍急的葫芦河水流过桥洞时响声被放大了。我紧紧地挤着牛娃的身子,后背紧贴在桥壁上。我始终盯着脚下流动的河水……河面上月光的碎影不停地闪烁跳动。

感觉已经藏了很久了,我渴望被发现,但还是没人找过来。我们大约是被遗忘了。我逐渐地失去了耐心,想跑回去。可是牛娃拉住了我。他比我更有耐心也更胆大。

能感觉到夜晚变得更深奥,葫芦沟脑里传出大鸟的叫声,透过幽深的桥洞看见不远处的果园黑糊糊一片。

有一刻我看见,河面上跳动的光斑被反射在桥洞的拱顶处,那光影在拱顶上被放大了,并且变化不止,既真实又虚幻。我痴痴地盯着那光影——它在变化中总是显出不同的物象。一瞬间我忽然看见一张被放大了的老人的脸,这张脸正在向我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我被吓了一大跳,我肯定是叫了一声,然后拼命地跑出桥洞。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老是迷迷瞪瞪的,不是坐在门台子上丢盹(打盹),就是盯着院子里的某一个东西发呆。母亲注意到了我的变化,认定我的魂丢了。于是在一个晚上,母亲背着我随父亲走出村子来到那个桥洞下面,我们沿桥洞里外绕了三圈。父亲一边走一边喊:回来了吗?母亲随声答道:回来了。回来了吗?回来了!……

我紧紧地趴在母亲的背上,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那一刻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人的生命是多么神秘。

我们停下来,在河边烧了一大堆纸钱。我随父母亲面对火堆跪着,一直等到火焰燃烧完毕,然后祭酒,起身往回返。

晚上临睡时,母亲还用点燃的香裱给我“擦”,把可能附身的鬼魂送出去。我迷迷糊糊的,感觉母亲用中指蘸上香灰在我的前额上轻轻画了一个十字。那晚上我睡得非常踏实。亲人的爱像坚实的墙壁护着我,我之所以活了下来,正是基于这样的爱。并且通过这样的爱,我感到我是重要的、值得珍惜的。第二天起来,我就下地跑开了。

我还记得上小学的那些时候,每天上学几乎都能在公路边的树干上见到贴着的纸条,上面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知道这又是一种招魂的方式。我似乎听到了某个小儿的啼哭声。这样的啼哭声,在深夜听起来尤其让人揪心。

不过我长大了。两小无猜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对象”了,我是定过娃娃亲的,尽管那是双方大人开玩笑的话,可是我俩却一直没能忘记这件事。

我的对象叫凡凡,一个圆脸盘的小姑娘,有一双大眼睛。她看你的时候是“死看”,可以一直把你看得勾下头来。她是一个大胆的女孩,知道的事情多,起码比我懂事要早。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俩是“对象”关系,因此常拿我俩开玩笑。小时候觉得这件事挺好玩,直到长大了几岁,开始懂事了,看见凡凡就脸红,有意无意间躲着她。

大约在四五岁那会儿,我俩经常在一起玩。凡凡也是知道我们的关系的,但她不避讳。也许她觉得我们俩存在这样一个关系也是一件挺好玩的事。毕竟我们还小,许多事情都想不到深处去。

她经常往我家跑。

我们俩在炕上抓石子儿,蒙上眼睛玩猫抓小鸡。有时候还玩结婚,她自作主张找来一条红纱巾蒙上头,让我牵着进洞房……母亲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有时,玩着玩着凡凡会停下来,死死地盯着我看。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过了一会儿,凡凡说,虎元,你长大了要我吗?怎么不要你,我说。凡凡笑了。她说,虎元,长大了我要给你生小孩,给你做香饭饭。我又笑了。我说,什么生小孩,小孩能生吗,凭你?凡凡不理我了。

有一次,我和凡凡打闹起来。冷不防,我把她按倒了,然后骑在她的身上……母亲看见了,便马上拉下脸对我说,下来!不要胡闹!我吓得赶紧翻下身来。我搞不懂,母亲为什么要发火。然而凭着本能,我意识到我是一个男性,而凡凡是一个女性,男女之间是不能这样玩的。正是母亲的这一声断喝唤醒了我作为男性的意识。

长大以后,我四处求学,回村见凡凡的机会就少了。十九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临走那一晚,凡凡来到了我家。一进家门就进了火窑帮母亲做饭。我没好意思过去打招呼。事实上我们都没忘记我们是定过娃娃亲的,不过我已经不把这件事当回事了。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在村后的公路上等班车,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凡凡走出村子向我这里走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凡凡走到我身边,也没说话,从身上掏出一双刺绣的鞋垫递给我。我赶忙接过来装进口袋。我本想对她说一些话的,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凡凡见我有些发窘,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那一刻,我发现凡凡其实长得很美,我只是为她没能读书而感到遗憾。

待我参加工作以后,凡凡还没结婚。有几次母亲对我说,到凡凡家提亲的人很多,可是凡凡老是不同意,她大概是心里有人了。我能听懂母亲的话,然而对凡凡我还是不怎么上心,这是没办法的事。那时,我总想找一个同样有工作的人,对凡凡这样一个农村姑娘还是不怎么看重。

有一次,凡凡的哥哥找到了我工作的单位,他对我讲了妹妹的心思。他说,我是妹妹让来的,她让我来问你,你还有没有那个意思。尽管你们是娃娃亲,但我知道那是双方老人说着玩的,不应当真。我今天见你的意思,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很惭愧,不知道该怎么说,然而最终我还是让凡凡失望了。不多久,凡凡就结婚了。后来我想,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地方,一个姑娘家,直接托人来对钟情的男友表明心思,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凡凡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过得比我好,她的丈夫是一位很能干的人。我们两家时有走动。

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凡凡专门前来吊孝。她跪在母亲的脚前哭得十分伤心,这让我十分感动。她像母亲的女儿或者说更像一个孝顺的儿媳。我这样猜想:她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另一种方式的表达呢?面临死亡

我有过一次死亡的经历,那大约是十岁多一点的时候。一天黄昏,我到村后的葫芦沟里去挑水。我挑着两只空桶走下山坡,从高高的荨麻地边穿过去,不远处,有几个老乡蹲在白菜地里铲菜。拐过一个山角,我来到那个圆圆的蓄水池边,我站了一会儿,看见水池底部的几个泉眼在咕嘟咕嘟地往出喷水,强劲的水流在水池的表面冲起许多的花骨朵。

我站在水池边上,用扁担的铁钩钩住桶环,把铁桶甩在水面上,进水的铁桶斜着身子沉下去,待水一满,便赶忙挑起来。当第二只水桶被甩在水面上时,因没掌握好角度,桶环脱钩了。我赶忙在扁担的一头使劲,想把它钩起来,却没钩住。眼看着铁桶在晃荡的一刻进水了,它向池底沉下去,我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仅仅是一瞬间,我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池去捞那铁桶,并没顾忌水池的深浅以及暗藏的危险。我扑进水池,弯下身接近水桶的速度要比水桶沉下去的速度快多了。当我在水中抓住水桶时,想站起来,却觉得脚底打滑,怎么也站不牢。更可怕的是,我竟然在向水池的底部沉下去。那一瞬间,我才预感到了危险。慌急中,我向周围看了一眼,却没有一个人出现。我想大声喊叫,但过分的恐惧使我发不出声来。我意识到我就要死了。我熟悉的世界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有一团浓重的雾结结实实地罩住了我。在无助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亲人,我是那么强烈地想起他们。我觉得我是那么孤单、可怜,而死亡又是那么庄严、宏大。我太脆弱了,实在是无力迎接死亡。

那一刻,我肯定想得非常非常多,我的思维已完全脱离了肉体,在一瞬间把能想到的全想到了。

然而我并没有停下来,求生的本能使我没忘记搏斗。终于,有人喊了一声,我被惊醒了。我突然发觉自己的一只手里还拿着扁担,于是我把扁担的一头往水底一撑,身子便被撑了起来,我爬上岸来,浑身水淋淋的,手里还提着那只空桶。

那天,当我挑着水回到家时,我的样子把母亲吓了一大跳。看见母亲,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保管院里的恐惧

过去,我们生产队的保管院是本村李姓地主家的一个大宅院。院子很大,四面盖着十几间房子,椽子和檩条都已乌黑,铺在房顶的草笆子也变得灰暗,上面有雨水洇渍过的痕迹。每间房子的门扇都是很古老的那种,笨重、老朽、油漆斑驳。院子很大就显很深。紧挨着院门的是一个用黄土筑起的坚实的土堡,本地人叫墩。那是过去防土匪用的,厚厚的墙壁上有凿开的枪眼。顶上还堆着可以抛掷的卵石。不过我记事的那会儿,这墩已废弃不用了,上面长着很高的杂草。

这个宅院做了生产队的保管院以后,有几间房子就当做了仓库,一间大上房用做了会议室。

我很早就知道这院子里很古(阴森恐怖),即使在大白天走进去也瘆得慌。听大人说,这院子里曾吊死过一个国民党的连长。二哥说,那吊死鬼的舌头吊在胸部上有一尺多长。他常拿这一点来吓唬我。

有一次正晌午,全生产队的人在这里开会,散会时,有一个叫保六的人在门台子上睡着了,人们走光了他也没醒来。

到了将晚时家里人还不见他回来,于是到处去找。当找到宅院的大门洞时,发现他还睡在那儿。他们走过去围在他四周,发现他的鼻息已变得微弱,于是几个人蹲下来使劲地推他。接着人们发现保六的鼻孔和耳朵孔里全被湿泥块塞住了。当他被喊醒时,脸色蜡黄,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

人们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却都以为这是鬼魂所为,于是越发地害怕。但是这个老宅院既然做了生产队的仓库,里面装着家具和粮食,就不能不派人看守。每天晚上,队长都要轮流派社员去看守。这是一件苦差事,既然队长派了就不能不去。

有一天晚上,轮到我三哥和另一位老人去看守。大概考虑到三哥还是一个孩子,队长派给他的搭档便是一个胆大的老汉。

吃过晚饭,三哥一个人不敢去,便让我去做伴,于是我便很不情愿地跟上他走出家门。

走进黑糊糊的老宅院,听见几只受惊的老鼠在地面上窜动,屋檐上被惊飞的鸟扑棱棱飞向黑暗的夜空。推开一间厢房的门走进去,三哥摸黑擦亮了火柴,点燃了放在一张老木桌上的煤油灯。我看见一块土炕占据了大半个地面,炕上只铺着一张草席。炕沿边有一个用土坯砌成的泥炉。我们把自带的铺盖卷扔在炕上。三哥说,让我们先把炉子生(生火)起来,把炕烧得热热的再说。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来?三哥嘴里嘀咕着,走出门从院子里抱来一大捆麻秆,扔在地上。我们便动手生起炉子来。干透的麻秆一见火就着,火焰在炉膛里呼噜呼噜地吼叫着……我站在火炉边盯着火焰,有一刻,我抬起头来,发现对面的墙壁上贴着许多用红纸剪成的鸽子,不过红纸鸽的颜色已经褪去了,这都是一些特别肥胖的鸽子,一个个展开翅膀飘飘欲飞。

可是不知怎么的,这些飞翔的鸽子并未引起我关于美的联想,相反却给了我某种异样的感觉。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当时那种特殊的氛围分散了我对美的体验。

正在我盯着那群鸽子出神时,却听见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我们回过头以为是那个老汉走了进来,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走进来。我们有些怕了。三哥走过去,又把门重新关上,可是待他走回来时,门又被推开了。我们又走过去用一根木棒将门顶住了。事实上我俩都在发抖。可是事情并没有过去,接着,院子里响起土块落地的劈啪声。有几块都扔进了我们所在的这间厢房,是从窗孔里扔进来的。一定是个有手劲的人在院子外面的某个地方往房子里扔。土块落地的声音很响,砸在门扇上的声音更响。甚至我能听到土块划过夜空的啸叫声。

过了一会儿,扔土块的声音停止了。院子里响起那个老汉的脚步声以及他使劲干咳的声音。听起来那干咳的声音有些夸张,不过那毕竟是人的声音。我们略微平静了些。

他走进来时看见我们兄弟俩站在泥炉边,露出一脸的惶恐,便明白了几分。他宽慰道:不要怕,不要怕,没什么事的。我就不相信一个大活人还怕鬼呢。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入睡的。总之我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我走出门去想寻找那些遗落的土块,却发现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哪有什么土块?回到房子里再寻,发现昨夜扔在地面上的那些土块也不见了。

咦——真是见鬼了!弃婴

二十多年前,有一次妻子住院,我在病房里陪着她。出去打开水时,碰见几个病人家属往住院部相毗邻的一处小后院里跑,拦住一打问才知道,原来那里有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出于好奇我也随着他们走进了那个小院。小院里长满杂草和野花,看样子这里是很久没人收拾了。小院子靠近东面的墙壁那儿有几眼箍窑,后来才知道这里是早先停放死人用的,那是医院刚建成不久,还没有太平间。

我看见有几个人站在一眼箍窑的门口,探着头向里面张望。我走过去,一看,箍窑的地面上,有一个孩子坐在一堆干草上,手里拿着一牙西瓜在啃。看样子,他是一个男孩,一岁多一点的样子。尽管脸上有自个儿的手指抓挠上去的污垢,但模样并不丑。要是有一个好妈妈耐心地收拾一番,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再瞧,发现这男孩,下嘴唇上有一个豁豁,就是医学上说的兔唇。看来正是因为这一缺陷父母亲抛弃了他。

站在窑门口的人纷纷慨叹了一番之后,都走开了。没人愿意接近这个男孩。剩下我一个人时,我也没做什么,我一直静静地注视着这个男孩。他没瞧我,事实上我也不愿接触他的目光。确实有那么一刻,我想接近他,抱抱他或做些别的什么,但是我没有动。那一时刻的感觉很别扭,觉得一个被抛弃的男孩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甚至某种程度上还不如一只小狗。一只小狗被抛弃并没有什么,人们已经习惯了,也能接受。尤其是当我看见他脏兮兮地啃着那牙粘上尘土的西瓜时,他的样子真没有一只小狗高贵。一个人沦落到某种落魄的境地时,真不如一只狗。我有些厌恶,但不完全是厌恶,这是混杂了怜悯和同情之中的那种厌恶。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我想,假若这个男孩没有被抛弃,而是干干净净地被放在床上,我会毫不犹豫地抱走他。正是因为他被抛弃过了,又被置入某种低贱的境地,就失去了被人看重的理由。

可是无论如何他是一个人,我们毕竟不能像对待一只小狗那样对待他。然而心里却有一种怪怪的东西阻止我去接近他。这是两个人之间产生的那种很微妙的东西。不过,对方身上有一种东西已经改变了,那是属于人性的东西,它被践踏了。

回去后,我把这事告诉了妻子。我征求妻子的意见,我们是否收留他?妻子摇了摇头。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一直没能忘记那个小男孩。我想要是不出意外,他该有十几岁了,他的兔唇是完全可以修补的。他会成为一个漂亮的少年。秀花大嫂

我想坦诚地披露我的秘密。那是关于性爱怎样在我身上发生作用,使我想入非非、焦躁不安以至痴迷癫狂的。

有了性意识大约是在十三岁那一年。有一次,我吃惊地发现我光光的大腿根部长毛了,并且那小家伙长大了。它似乎睡醒了,频频勃起,一根血管在那儿一跳一跳的。那时,感觉在我整个稚嫩的身体中,那地方是最活跃最敏感的部位。有一次,我完全是下意识地抓住那不安分的小家伙,动了动,结果体验到了一种钻心的快感。我着迷了,想不通在人的身上居然能产生如此大的快感。锥心、刺激、迷醉……这快感几乎能超过任何一种能给人带来的幸福,比如对食欲的满足、对虚荣和豪华以及名利心的满足。

我开始偷偷地留意女人。每看见一对年轻人结婚,晚上就睡不着觉,想象他们是怎么接触到一块儿的,男的会对女的做些什么?一想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有趣的事,我便想入非非。

有一次去饲养院拾粪,正好遇见一群人忙乎着在给一头年轻的母驴配种,正在发情的是一匹儿马(小公马)。我看见两三个男人牵着这匹暴躁不安的家伙向那头母驴靠近。母驴的头被人抱着乖乖地站在槽边,当儿马接近它时,大约也感觉到了什么,母驴不停地扭动身子,后腰不由自主地塌下来。儿马闻见了年轻的母驴身上的气味,急速地蹿向它的后边,然后两只前蹄猛地扬起来,挥动着落下来搭在母驴的后背上,热烘烘的臀部贴向母驴的后臀。

……我看呆了。这种在动物身上发生的粗暴的性行为是那么强烈,以致使我麻醉。

十五岁过去之后,我平静了几年,到了十八九岁时,我的身体又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但是我已感到羞涩,知道怎么掩饰自己的欲望。可是冲动总是有的,假若有机会,我会不顾一切的。

时间大约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那年暑假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每天早上,我们三四个小青年跟着董秀花大嫂到山野里去犁地。秀花大嫂可以说是我们村子里最漂亮最性感的女人,大脸盘,粗腰身,肥臀。那一年她男人因偷盗正在服刑,所以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比较困难。因此这倒给村子里的一些人提供了机会。私下里,我也听到过关于她的一些闲言碎语。

她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也有些风骚。

犁地时,我有意跟在她后面。我一直偷偷地看着她走动的姿势。她像男人那样向前迈步。由于步子跨得幅度大,所以臀部的摆动就特别显眼。她大概意识到了我的目光,有一回,她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嗔怪道,不好好犁地,看啥呢。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犁过几个来回之后,我突然发现,秀花大嫂的裤缝裂开了,她迈步的时候,我都能看见她闪现的一部分臀部。很白的一块。我没想到她居然没穿内裤。

我的心抽紧了。我想告诉她又不想告诉她。休息时,我终于小声说,大嫂,你的裤缝裂开了。她一听,脸红了,不由自主地用手摸了一下,便赶忙起身跳下一个土坎。她大约发现了自己的尴尬,又苦于没带针线无法缝补。于是喊我道,虎元,我犁把上缠着一点细铁丝,你给我好吗?我取下细铁丝送过去。看见她站在土坎下面,正弯过身,捏着臀部的裤缝。我把一截铁丝递给她。我不想离开。她感觉到我心里有事,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我说,大嫂,让我给你缝上吧,你怎么够得着呢?这话说得多蠢。她没吭声,向坎外看了一眼。我也回过头,发现那几个小家伙,都吃惊地瞧着我们,不知道我俩在搞什么名堂,有的都露出一脸的傻笑。我转身走了回去。我变得坐卧不安,我想秀花大嫂一定脱下裤子,在那儿忙乎。我想走过去瞧瞧,又怕身边的人耻笑,便低下头来。

过了一会儿,秀花大嫂跳上土坎,笑吟吟地走过来。我不敢看她。

接着犁地时,我还是跟在她后面,留意着她的臀部。我看见缝在上面的细铁丝在太阳光里一闪一闪的。

中午回家时,我和秀花大嫂有意落在后面说话。我想说出一些挑逗的话来,却总是词不达意。后来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学问可多了。我还太嫩,秀花大嫂一直微笑着,她不愿伤我。快进村口时,我想:完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于是我鼓起勇气对她说,大嫂,我晚上到你那儿去行吗?一说出去,我反而大胆起来。我盯着她看。

秀花大嫂早想到了。她开玩笑说,你敢?你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小娃娃不好好念书,胡想些什么。

我终于没敢到她家去。不过,即使我真的去了,她也不会打断我的腿。

秀花大嫂对我不错,我考上大学那一年,临走时,她还请我到她家吃饭。我结婚时,她还帮我母亲给我缝制被褥。工作在外,我每一次回老家,她都要过来看我。不过才过去几年,她一下子老了。有时,她会瞥我一眼,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来。看来,她一直没忘记我说过的傻话。

四、延续的血脉

我一直没有见过我的祖父和祖母,这就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大缺憾。尽管有父母亲的描述,但在我的脑海中,他们的形象也总是模糊不清的。幸亏我还可以想象,借助于想象,二位先祖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虚幻,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尽管我心里清楚,他们在我未出生之前就已作古,可是我却常常以为他们还活在人世。小时候,有多次将别的老人误认为就是自己的爷爷或奶奶,惹得别人发笑。至今我还常常想起他们,这不仅是好奇,更多的是某种血缘相连的亲情。

祖父是一个非常憨厚的人,待人十分的和善。他小心、胆怯、木讷,从不招惹是非,更谈不上与人争执了。这些性格特征我几乎都可以在父亲的身上找到。祖父是个小个子,又跛着一条腿,所以其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祖父是从甘肃天水的南河川逃难到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个村子里的。时间大约是1935年前后。路上大概走了一两个月。祖父是举家逃难的。一路上,祖父一直挑着两只箩筐,前筐里坐着我父亲,后筐里坐着我姑姑,父亲三岁,姑姑一岁多一点。祖父的手里还抓着一根缰绳,后面牵着一只毛驴,驴背上坐着我祖母。

祖母那时还年轻,大概也就是二十岁多一点。祖母的长相好,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夸她的。不过在逃难中,一路颠簸的疲惫再加上破烂的衣着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她的美貌。我这样想象,那时的祖母必是一脸的憔悴。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肯定使她的脸色失去光色。我一直想不通的是,祖父带着祖母何以走过了这么长的路程?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难道就没发生一点意外,尤其是带着年轻的祖母。关于这一点永远是一个谜。

祖父一家走到宁夏海原县西安乡附近的葫芦沟村时,祖母就不想再走了。那天正是黄昏时分,当他们从一个高高的土塬上走下来时,远远地就看见了一条闪光的河流。那就是我多次提到的麻春河。那时的麻春河水很大,河面很宽,远远看起来,满河滩都闪烁着明净的水波。河水在流动中发出很大的轰鸣声。祖母骑在驴背上一直盯着那闪光的河水。在大河的岸边,有一个圆圆的山包,上面稀稀落落坐着几户人家。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几柱炊烟从高低不平的屋顶上慢慢升起来,构成一幅温馨的生活画面,对漂泊的人来说特别具有吸引力。

时值深秋,大河两岸的山地上一块一块的糜子正在成熟,沉重的糜穗垂下来压弯了糜秆。与糜地相连的洋芋地里,一垛垛茂盛的洋芋秧子下面,长大的洋芋顶破了土皮……这一切都成了祖母决定留下来的原因。

然而生活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对于一家初来乍到的人来说,生活的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为了活下去,祖父给别人家打零工,一般也都在农忙的时候。祖父是个跛子,干活并不是太利索,因此没有哪一家地主愿意长期雇用他。到了冬天,祖父常被一些人家叫去上山打柴。祖父打柴实诚。背回的柴捆又大又瓷实。到了主人家扔下柴捆,也不进门,坐在门台子上,等身上的汗水凉下去。主人把饭菜端上来,他接过碗,呼噜呼噜几下就扒拉完了。末了,主人有钱了给一点,没钱了他照样走人,从不计较有无或多少。

母亲说,她常常记得祖父背着一大捆柴火在崎岖的山道上移动的情景。柴捆太大几乎遮住了他的身子,远远看去只有一小截露出的双腿在相互错动。

祖母给本村的李姓地主家帮厨,到年终时大部分工钱被折合成粮食背回来。当然啦,日子紧张了也可提前赊一些出来。平时还可给两个孩子带回一些剩余的饭菜。这样一来,全家人的日子勉强还能过得下去。

要是日子能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并且懂得积攒一些钱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购得一点土地,或在较远的地方开荒,我想祖父母的日子会向小康的方向发展。事实上很多富裕人家都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发展起来的。然而,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么长远的打算,也许连这么做的一点能力也没有。

事情都出在祖母身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祖母抽上了大烟,并且烟瘾越来越大。后来把家里仅有的几件东西都变卖了。母亲说,那时她还小,但记得父亲常常从家里抱出东西去卖。(母亲家和父亲家是邻村,彼此家里的一切都是清楚的。)有一次,父亲抱着一只铜壶要找人卖掉,结果被母亲看见了。母亲跑回家硬缠着我外祖父买下了那只铜壶。到了母亲和我父亲结婚时,那铜壶就做了母亲的陪嫁品。这只铜壶至今还保存在我们家里。

然而微薄的家产怎能抵挡得住祖母这样去抽呢。后来,祖母把自己的一头头发剪下来,卖给了一个戏班子。祖母有一头十分漂亮的头发,又黑又长。父亲一直记着这件事。他说当他捧着母亲的两只又黑又沉的发辫,走到戏班主的面前时,戏班主吃了一惊,当他从父亲的手里接过又粗又长的两条发辫时,沉吟半晌,嘴里嘀咕道:这个女人没救了,唉,这个女人真没救了。末了,他递给我父亲两个银元。父亲接过银元时哭了。那时父亲都六岁了,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六岁的父亲知道伤心了。父亲说,他就是从这件事后开始懂事了。当他走回家时,看见祖母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手里捏着的银元。父亲发现她用一条烂围巾包住光光的头皮。父亲又气又羞,便将两块银元砸在母亲的怀里。

祖母已变得无法自制了,但是祖父又拿她没办法。后来,祖母擅自做主把姑姑卖给了南台子村的胡占海家做童养媳。把父亲卖给了固原驻军的一位团长做干儿子。那时,父亲都懂事了,在团长家待不习惯,但也不敢吭声。后来团长太太放心了,允许父亲到外面去玩。父亲常跟一帮穷人家的小孩子混在一起,每天整得脏兮兮的,团长太太就不怎么喜欢他了。父亲自由多了,常跟一些小伙伴,到清水河的河湾里捡豌豆。那时清水河湾里常走马队,马拉下的粪便里有许多没消化完的整豌豆,捡回来再洗一洗照样可以吃。

有一次,在河湾里,父亲看见一个大人向他走来,细一看,是他一个远房表叔。远方表叔对着他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他就跟上表叔跑开了,一直跑回了老家。那年父亲十岁。父亲在家藏了一个月,发现没人找来,就给南台子村的鲁家放羊了。

那时姑姑正在胡家做童养媳,婆婆对她很严厉。烧水做饭、喂猪喂鸡、洗衣煨炕都是姑姑的活儿。那年姑姑八岁多一点,还没锅台高,擀面时还得踩到一只小板凳上去。寒冬腊月天,由于穿着单薄,常常冻得发抖,手和脚都被冻得裂开了血口子。她的气管炎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一直到死都没治好。记得我每一次见姑姑,尤其是冬天,都听见她胸腔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

姑姑对我说,每天早上,她都站在大门口,等着哥哥赶着羊群从她家门前走过去。她看见哥哥穿着烂羊皮袄,腰里系着一根麻绳,手里扬着鞭子。当他走到妹妹跟前时,妹妹总要把偷出来的一块饼子忙忙地塞在他怀里。有一次被婆婆看见了就挨了一顿打。她一直看着哥哥赶着羊走出村口,下了坡,过了河滩,向远处的深山里走去。姑姑说,那时,她一直担心哥哥会被狼吃掉。所幸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那时的祖母身体已经十分虚弱,成天躺在炕上,懒得动一动。烟瘾犯了时,像发疯的猫,一刻也不得安省。祖父也变得很少回家了。终于祖母跟上一个姓杨的木匠跑了。听人说,祖母之所以跟他私奔,是因为杨木匠答应给她烟抽。事实上,祖母到了杨家后,杨木匠就断了她的烟瘾。只要杨木匠看见她偷着抽就往死里打她。这中间,祖母偷偷地跑过几次,由于身子骨虚,没走多远就被杨木匠追上,拉回去时,照样往死里打。至于祖母是怎样死的,至今我们都不知道。小时候听父亲说,祖母死后被埋在一块乱坟岗上。具体是哪一座已辨认不出了,几十年之后,有一次我们弟兄四人找到了那个乱坟岗,想迁回祖母的遗骸,可是这个乱坟岗已被挖掉了,旁边修了一座水库。那天,我们弟兄四人站在水库边上发了一阵呆,然后跪下来烧了一大堆纸钱。对祖母我们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祖父去世时,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结婚。不过这门亲事已定了下来。母亲说,祖父病重时,她常去看他,尽管一个没过门的媳妇往婆婆家跑是被人耻笑的,但她不顾这些。母亲从小就比较刚强,有点我行我素的个性,正好与父亲的懦弱形成对照。她是支撑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

母亲说她最后一次去看祖父时,他已病得很重了。祖父看见儿媳走进来,想挣扎着爬起来,被母亲按住了。母亲看见公公不行了,问他道,你想吃些什么,我做给你……祖父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媳妇子,我想吃一碗酸汤面。母亲赶紧跑回家做了一碗酸汤面,端了过来。祖父吃完后长叹一声。他说,媳妇子我对不住你们哪。我怕是不行了,没什么东西留给你们,我嘴里就有一副银牙床,我死后你可以把它取下来……

母亲哭了。

祖父死后,父亲张罗着埋了他,除过姑姑及母亲一家,大约再无亲人。埋祖父的这块坟地是父亲花四十块银元从鲁家买来的。为此父亲给鲁家又整整放了三年羊。

再说说母亲。

母亲四岁时,外祖母就死了。外祖母是在月子里死掉的,大概得的是产后风。外祖母生了一个女婴,女婴十分孱弱,连哭声都没有,长得还没有一只猫大,不到三天这女婴就死掉了。外祖母因失血过多,身子很虚,再加上炕是冷炕,房子又大,四面漏风,又是冬天,屋子里的水缸里都结了冰。母亲一直趴在外祖母身边,看见外祖母一直在冻得打颤颤。那时外祖父在外面游逛,大概还不知道妇人已经生产。外祖父基本上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是那种对家庭没有多少责任感的人。母亲说,外祖母临死那一晚,锅里没下的米,她只好与二哥到她舅舅家去借,母亲的舅舅家境好,可是母亲他们连一小盆米也没借到。母亲拿着空盆跟着舅舅一路上哭着往回走。到家时,外祖母已经死了。事实上外祖母是死在饥饿和寒冷中。

母亲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那时大舅远在四十里外的徐家套子拉长工,大姨也在徐家套子的另一家当童养媳。家里只有年幼的母亲和二舅,外祖父也是偶尔回一次家。

二舅在外面拉长工,一直到晚上才能回家。那时,母亲一个人待在空房子里很是害怕。她常常想到死去的母亲,有时就不由自主地哭起来。晚上,要是二舅回来得很晚,她就用被子包住头,睡在炕上,灯也不敢吹。有时听见房子外面有响动,她就吓得发抖。

母亲说,有一个冬夜,她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就着灯盏做针线,突然听见有人在外面对着窗户吐了一口。她扭头一看,窗户上的一个破纸孔四周有一大片血迹渗开来。这血正是从这个破纸孔里吐进来的。

母亲吓坏了。母亲对血液和火焰总是特别敏感。她告诉我,她小时候不小心将家里的一垛草点着了,那草垛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大半个村子。她吓死了,钻在羊圈里,还是被外祖父找着了。外祖父要打她,结果被跑上来的一个红军娃娃拉跑了。那一天,母亲的家里正好住着过路的红军。母亲常常念叨说,那个睡在她家的红军连长盖着一条红缎面被子。她从没有见过那么好的缎面,她走上去用手摸了一下,那缎面冰凉光滑,动一动便像水一样抖起来。

我小时候常看见母亲坐在灶门前拉风箱、烧水,眼睛始终盯着灶火。有一刻,她就停下来,痴痴地看着灶火发呆,我不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

母亲一生十分艰难,为了拉扯我们长大付出了毕生的精力。她是一个刚强的人,但也特别有善心,常常救济一些走村串巷的流浪者。不但送吃食,并且常常留宿。老年时,她一度虔心佛事,常常与我们争论,因为我们都不信佛。

母亲去世时,我不在跟前,就留下了长久的遗憾。我知道我没尽到孝道,这是无法弥补的。不过母亲的丧事我们办得较为隆重,也算是一个补偿吧。我常记得母亲对我说,你要是我的好儿子,我死后,你就把我高抬声埋了(意思是要把丧事办得有声有响)。这成了母亲的愿望。看来母亲多少也有点喜欢排场,也有点虚荣心。不过在她活着的时候,这些都是难以满足的,因此只能在死后让儿子来替她实现了。想起来这是多么让人伤心啊。

父亲比母亲早去世十年。父亲去世那年刚过六十岁。应当不算太老。事实上父亲的身子骨因长期的劳累早就垮掉了。

临死那一年,父亲还到地里去犁地。那是初冬了,有一次,父亲去犁地遇上暴风雪,回到家时,身子都冻僵了,小便时连裤子都系不上。父亲正是那一次受了风寒之后病倒的,这一病倒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父亲去世后,我哭了好几次。父亲的一生更为艰难,为了养活我们,吃尽了苦头,看尽了白眼,经受了说不清的屈辱。即使每一次在睡梦中见到他,他也总是破破烂烂的,可怜兮兮的。

我无能为力。由于隔着一个世界,我的孝心无法传递到他那里。

我的死去的亲人们,安息吧!

五、亲人们

父亲

想起父亲,自然就想起那些已逝的饥馑年代。在冬末春初的那些日子里,父亲常常带着我,背着碾细的辣面子到邻近的一些村子走家串户,期望能换回一些填补家用的食物。到了中午,父亲总是带着饥肠辘辘的我来到某一个亲戚或熟人家,厚着脸皮去蹭人家的一顿饭食。印象中那是我经历过的最为难堪的事,当我扭扭捏捏地小口呷着饭食时,我一点也感觉不到那咀嚼在牙齿间的食物的味道。我常常偷眼觑着父亲,却发现他是那么忘情而专注地享用着,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时隔多年,我都忘不掉父亲吃饭的样子。我想,哪怕是多么粗糙的食物只要放在他的口里他都能咀嚼出格外香甜的味道来。他的吃相既不猴急,也不贪婪,就是吃得香。总之你能感到食物能经过他的口腔简直是食物的福分。或许一个长久经历过饥饿的人才真正懂得食物的珍贵。看见父亲吃饭,我总是觉得他在进行着某种形式的感恩。

然而每每想到小时候跟随父亲到别人家去蹭饭的经历,我的心口就免不了一阵阵地发酸。可是直至今天我才懂得父亲为了抚养我们长大,已经失掉了起码的作为人的尊严。这其中蕴涵的父爱又是何等的深沉啊!过去,我也曾在内心责备过父亲,可是现在想来这又是多么大的罪过啊!你能强求一个没有起码的生存保障而又肩负着抚养七个儿女责任的父亲保持所谓的什么尊严吗?

父亲,一个几乎为糊口而奔波一生的人,一个把“吃”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却在临终之时,毅然摔破了手里的一只碗,他表现出的绝望又是何等之深啊!或许在那最后的一刻,他已深深地厌倦了“吃”。

父亲是那种常见的老实巴交的西北农民,面孔黝黑,腰背佝偻。一双和善的眼睛总是透露出某种谦卑的目光。他每每遇见人,还没有搭话,就先露出一张笑脸来,他总是这样,仿佛老是借助于微笑来化解某种没有必要的尴尬和一丝微微的恐慌。每当看见父亲这种表示亲热的、有些过分的笑脸,我总是觉得别扭、甚至感到脸红,有时,我几乎都有些讨厌父亲那一张笑脸。现在想来父亲时时为别人露出的那一张笑脸不完全像是表示亲切,而是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谄媚和讨好。按说这完全是一件小事,然而我却觉得在某些方面受到了伤害。想一想,当一个儿子看着父亲为每一个与自己的生活不大相关的人长时间地赔着笑脸时,他的心中一定不会好受。何必呢?这完全没有必要!我在心里说。可是看样子父亲并不因为自己的笑容而感到难堪。事实上父亲并不是一个乐于微笑的人,他时常紧蹙着眉头,脸上笼罩着一层说不清的忧郁。那么,他之所以如此,完全是他的下意识使然。就这样,当父亲长时间地微笑时,我会发觉他那满溢在脸上的笑容会慢慢地僵化,以致最终变成一种苦涩的表情——微笑着的痛苦。

父亲生性善良,胆小怕事,从不招惹是非,这一点与祖父何其相似啊。所以每当遇见人时,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谦恭和惶恐,就有了某种渴求宽宥的味道。这本无可厚非,于是我就想,使得父亲这样做的深处的根源在什么地方呢?我说不出来。有时,我把这归结为父亲的怯懦。如果父亲的怯懦是后天得来的,那么我诅咒这异化人的不公正的世界。如果这怯懦是父亲天生的,那么我在同情他的同时也会鄙夷他。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对父亲的挚爱。事实上,在我的潜意识中也曾希望父亲是那种我理想中的样子:高大威严,颐指气使……然而,想象毕竟是想象,相对于想象,我更爱父亲现在的样子,他毕竟是生我养我的亲人,所以我对他的爱并不因为我的浅薄和世俗的心理而有丝毫的动摇。世界上总是有这样的人常常不自然地(下意识地、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一种卑微的位置上,也许对高尚而自信的人来说这是一种谦逊,而对普通的人来说这就显得有些低贱。世界上还有一些人专门以强暴和欺凌他人来显示自己的强大,而另外一些人总是企图以微笑来化解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父亲大约属于后者。然而父亲的悲哀在于他并不知道一张微笑的脸并不一定能赢得另一张同样微笑的脸。

父亲的一生是不幸的。他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从此便沦落为孤儿。他从十一岁起就给邻村的一家地主放羊。放了三年羊折合下来的工钱仅为四十个银元。而四十个银元换来的刚好是用来埋葬祖父的一小块坟地。这里面的不公是明显的,父亲也知道,可是面对着主人那一张威严的脸,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哪还有什么争辩呢。有时候公道和正义总是属于那些貌似强大的人。

印象中父亲从不打骂我们,但也从不给我们温存,更谈不上溺爱了,这倒使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坚强。以我看来父亲对我们几乎是冷漠的。这倒不是说父亲缺乏起码的父子亲情,而是说父亲在抚养我们长大的过程中所经受的困顿和心酸已扭曲了他的心态。如果说父子之情是一种天伦之乐的话,那么所受生活之苦的父亲已失去了享受这种快乐的心境。可以想象一个成天劳累、迫于生计的人,哪还有心境去娇惯自己的孩子呢。当生存成为某种重负时,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然而对于一个贫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唯有吃饱肚子,能一天天地活下去,便是最大的愿望了。那时,我们对父亲的最大希望便是他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食物,除此而外我们还能奢求什么呢?事实上,在我和父亲相伴的那些漫长的岁月中,我从没有渴求所谓的什么温存,每当看见别的小孩受到父亲的娇惯时,我的心中总是泛起某种苦涩和失落,但我从不怨恨父亲。值得庆幸的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能理解父亲,我懂得他内心的苦楚和对我们所报的愧疚之情。现在回想起来,几乎每一夜我都是听着父母亲的哀叹声入睡,或许我最初就是从父母亲的哀叹声中体验到生活的艰辛。

印象中,父亲看我们的目光总是躲闪的,实际上他从不正眼瞧我们,这并不是说父亲在鄙弃我们,不!我从父亲躲闪的目光中看见的却是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对儿女们的愧疚之情。我知道,尽管父亲从不言语,但是他一定感到他作为父亲欠我们的很多。因为他没有能力给我们更多。他或许常常因为这在内心谴责自己,现在想来作为父亲的他内心所受的痛苦一定是不轻的。

或许最令我痛苦的是父亲在儿女们面前表现出的那种谦卑。如果说父亲对儿女们的那种愧疚是随着我们一个个长大成人而消失,那么他的那种谦卑恰恰是在看着我们一个个都有了“出息”之后而流露出来的。也许父亲从儿女们身上感到了那种作为人的差距,然而父亲在感到这种差距的同时,却忘了他是我们的父亲,他是用血汗来喂养我们长大的父亲啊。他理应享受儿女们的敬重和孝心。每当看见年老的父亲在儿女们面前显得那么拘谨而拙于言辞时,我总会在暗地里伤心不已。或许父亲的谦卑已无端地放大了,即使在对待儿女们上也是如此。这是否可称得上是一种人生的悲剧呢?母亲

我在好几篇文章里都提到了母亲,但我从未正面描写过她,因为我心里清楚,要想准确地再现我心中的母亲形象,这是多么难啊。当我试图将母亲诉诸笔端时,总是在冥冥中受到某种抵触,我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

往事尘封,需要我一点一点地去擦拭。

如果说,我对父亲的感情更多的是出于血缘上的亲情的话,那么,对于母亲就不是单纯的血缘上的亲情了,这里面不仅有深沉的依恋,还有不尽的谢意与愧疚。

母爱之所以博大无私,就在于母亲在为儿女们付出时从不求回报。作为儿女,哪怕你对母亲回报多少,都不能抵偿母爱。其实,在很长时间里,我并没有真正理解母爱的含义。我的不孝在于,我那么久地以为母亲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属自然,而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我的一切,几乎都是母亲给予的。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我正是从母亲脱胎而来。这里面包含着深奥的因果关系。常常我们以为这就是一种缘分,而这种缘分由于以深沉的爱作纽带就显得弥足珍贵。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母亲是我的根,而我是母亲的延伸。假若,我是一棵树,那么在我生长的时候,母亲就一定会感到疼痛,当然这样的疼痛在母亲身上大多会转化成另一种喜悦。假若,我是一朵花,那么在它开放的时候,母亲也一定会感觉到开放时的喜悦。如果说,在我的身上一直有一件东西陪伴着我的话,那就是母爱。感觉中,母亲的身影一直紧随在我的身后。她实在是因为对我有着难以割舍的牵挂。

那么母亲是怎么理解儿子的呢?她常对我说,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母亲之所以如此说,正是把我看做是她身上的一部分。

说来可笑,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却是这样一幅情景:我正在和妹妹争抢母亲的双乳。常常是,因为争抢母亲的乳房,我和妹妹争吵不休,甚至相互厮打起来。那时我大约两三岁的样子,不过都会跑动了。我承认我来到这个世界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它。我一边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头,一边伸出手去护住另一个,我总是担心妹妹趁机抢了去。

不知道母亲那时的心境如何,不过我记得,母亲要不是在佯装呵斥我们,就是一边轻抚着我们的头,一边静静地看着我们依偎在她的怀里。我最初的记忆正是来源于母亲,不仅如此,我对世界的认识大约也是通过母亲。

记得母亲每一次出门都要带着我,对于小孩子来说这几乎就是一种荣耀。如果母亲要到麻春堡的供销社去购买东西,总要拉着我同去。到麻春堡去,我们必得先经过一座果园,蹚过一条河,然后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庄。我一直记得麻春堡的村巷正中有一棵很大的老榆树。树干扭曲苍黑,枝叶却十分繁茂,树梢顶上有乌鸦垒起的筛子大的窝巢。再者就是村子一边的那个高大结实的土堡了。这土堡比我们村子里的那个还要大,那上面也开着大大小小的枪眼。到那个被称做供销社的小商店,我们要先迈上许多层高高的台阶。这是一个又大又深的房子,尽管光线很暗,但觉得这里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宝窟,里面摆着许多我喜欢的东西。

靠墙立着的高高的货架上摆着一摞一摞的各色布匹,还有印着黑条纹的红线单(床单)。对门摆着一排柜台,后边站着一个举止沉稳的老者,手里仿佛拿着一把木尺。听见母亲给他打招呼,我便靠近柜台,透过玻璃仔细地打量着里面摆着的许多可爱的小商品。比如彩色的纽扣啦,玻璃弹子啦,扎成一把一把的彩色丝线啦,还有圆圆的小镜子,紫红色的木梳以及成盒子装的五颜六色的小豆豆糖。有一只塑料制的粉红色的小喇叭,特别吸引了我。我站在柜台边一直盯着它。我开始不断地拽妈妈的衣襟。不过妈妈后来还是没给我买它,却买下了那面小圆镜。

回家的路上,走在空阔的河滩上,我一直蹦着跳着,把手里的小镜子伸出去,对着红艳艳的太阳,便反射出一条笔直的光束来。我觉得惊奇。记得,在以后的很多天里,每当早晨太阳升起时,我都要站在院子里,用手中的小镜面把太阳的光反射在黑暗的房子里。这样的游戏曾带给我许多的快乐。直到生病的时候,我手里还紧紧地握着这面小镜子。那时,我一定想象着能否把太阳长久地留在人间,尤其是在晚上。

由于有值得炫耀的东西,回家的路上总是格外开心。在穿过那座熟悉的果园时,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苦香。其时,一大片葫芦秧正在开花。又粗又长的花柄上托着硕大的酒盅一般的黄花,像是用黄色的棉绸做就。有许许多多肥胖的野蜂围着花朵飞舞。

大约是正午,果园里不见行人,我跟着母亲走在叶片肥大的葫芦花地中,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一阵恍惚。似乎身子晃晃悠悠的,像坐着一只小船漂荡在湖面上。

我一直搞不清,那一刻我身上具有的变化。我对自然万象的敏感常常表现在这么一愣中。后来我一直以为那一片盛开的葫芦花地像一个陷阱。大凡过于美丽的东西里面总是隐藏着一种说不清的灾难,比如说像一个陷阱,可又不完全是一个陷阱。

我这人奇怪,往往在面临大美之时,眼前总是裂开一个陷阱,犹如深渊。

有一次,我路过果园,正遇上两个老人在葫芦地里掐谎花,我看见那些被掐掉的谎花甚至比真花还要美丽,于是我在他们身边捡了一大束,便兴冲冲地带回家来。当我走进院子时,没有一个人,只听见母亲在火窑里低声哭泣,哭声像悠长的咏叹调。我悄悄地摸进窑来,看见母亲坐在窑脑的土炕上,一边纳鞋底,一边在小声哭泣,身子微微摇晃着。我走近母亲,问她:“妈妈,你怎么了?”母亲回过头来,盯着我,就那么长时间地盯着我。我发现她的神情恍恍惚惚的,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回过神来。然后,她看着我露出了一丝苦笑。我十分纳闷,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泣。母亲也不对我解释,只是略带歉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突然间觉得,连对母亲也是无法理解的。

母亲常常一个人,毫无缘由地哭一场。有一次母亲终于说,有时候,心里不好受了,就想一个人哭一场。

母亲这样的哭泣,是否可看做是人生固有的忧伤呢?我说不清。不过,及至今天我却能够理解母亲,包括那种毫无缘由的哭泣。

我的心中一直装有一座废弃的孤城。那几近倾圮的城墙上,凄凄荒草总在不停地摇曳,还有风,风掠过古城墙时,有另外一种肃杀之气。

我说的这座废弃的老城就是天都山脚下的南牟会都城,它始建于西夏。我不知道一个懵懂的少年,在他所接触过的许许多多的事物当中,为什么偏偏记住了一座倾圮的孤城。

南牟会古城遗址在西安州(现在为西安乡镇所在地),距我老家仅十五里地。不过在儿时,西安州却是我心中最为繁华的地方。每一次到那里去,我晚上都激动得睡不着。第二天早上,母亲必定先收拾一番,方才带我上路。

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十五里地算是一次真正的远行了。我一直记得,一路上我们要经过好几个陌生的村庄。遇上那么多从没见过的人。横亘于西南方的天都山,又高又威严,它罩在稀薄的云气里,山体隐隐发蓝,尤其是从那儿吹来的风,一片一片像冰凉的绸缎拂在脸上。

我记得,接近西安州时,我打老远的地方,就看见了高高的老城墙,城墙边上长着一排高高的青杨。

我怯怯地走近城墙边,从某一个豁口,向里面一望,便看见宽大的城池里满是胡麻。茂盛的胡麻正在开花,开成一片蓝色的浓雾。

其后,我随母亲走在街面上,沿街两端摆满了小货摊,行人往来穿梭,我感到压抑。我对繁华总是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不过我却清楚地记得我随母亲去看望一位老人的情景。那好像是城墙边的一间幽深的窑洞,当我随母亲走进去时,看见从窑脑的地面上,有一位佝偻着腰身的老人缓缓地直起身来,我忽然愣住了,我发现面前的老人个子真高,他站起来时,头几乎都触到了窑顶。母亲让我叫爷爷,我终于没敢喊出声来。

大个子老人说话不多,但声音沙哑,尤其在窑洞里听来声腔闷闷的。

回家的路上,我向母亲打问起那个神奇的老人,母亲总是闪烁其词。不过,我好像听明白了,他原来是一位隐藏了身世的土匪。不过他有恩于母亲,好像他年轻时,救过外祖父。大人间的事太复杂,我不感兴趣。然而我却一直记着那个身材颀长的老人,他的沉默寡言以及眼睛中忽然一闪的凶光。

母亲在无意中使我体验到许多神秘的东西。这里面还包括,在那些漫长的冬夜,对着一盏煤油灯,她给我讲述过的那些“古经”。比如毛野人吃人、毛鬼神背人过河等等。虽是荒诞不经,却给我留下了那么深的印象。

年幼不知母爱。对母亲的理解也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天天加深的。上高中时,有一个星期天回家后,母亲赶忙用一只铁勺在土炉上给我炒一只鸡蛋。她是想让我尝尝鲜。我知道这是对我最大的偏爱了。不知道这一只鸡蛋被母亲藏了多久。当我接过铁勺一筷头一筷头地品尝蛋黄时,一抬头却发现母亲勾着头对着炉火流泪。母亲一定是为我流泪。这是我唯一的一次看见母亲为我流泪。饥饿的儿子让她伤心了。

其实我并不知道,母亲曾多少次背过我流泪。据母亲讲,有一次她看见我们几个同学正走在公路上,其时正有一辆装有黄萝卜的拉拉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她看见其他的小孩子都没有动,唯独我追上大车,抽了一只,然后拧掉秧子,擦了擦便啃了起来。

我并不知道我的这一举动曾惹得母亲伤心。母亲好几次给我讲过此事。其实我并没留意母亲当时说话的意思,今天想来,作为母亲,看见儿子因饥饿而表现出的举动,心里必定有一种深深的愧意和不安。

然而,不管生活有多么艰辛,我并不责怪母亲。我从不渴求母亲能留给我多少财富,我只希望母亲的那一份仁慈和坚强能长久地留存在我的血液中。

我一直记得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情景。那是冬日的一个午后,当我骑着摩托车快到家门时,远远地就见一个老人靠墙坐在阳光里,眼睛一直望着公路,那正是母亲。我知道,她一定是在盼望远在外地的几个儿女能回家看她。当我走近她时,她的神情还愣着,似乎一下子认不出我来。我忽然发现,母亲的一头头发全白了,神情也变得有些痴呆了。我忽然一阵伤心。

那一天是正月初六。人们都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每逢佳节倍思亲,母亲坐在墙根,翘首以盼——

那是短暂的相逢,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当时工作的兰州。仅仅过了九天,在正月十五那一天的晚上我接到了电话,知道母亲已经在当天下午去世了。

在听到消息,及至面临母亲的遗容以及埋葬母亲的那些时刻,我一直没流出眼泪。

我不愿当着那么多的人流泪。

母亲走了。我一个人走进母亲居住的那间小房子,发现房子里空了,我突然意识到母亲真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轻轻关上了门,把脸埋在了母亲盖过的被子里,我闻到了熟悉的母亲身上的那种特有的气息。

我哭了。

母亲与父亲并排埋在了坟地里。时间过去了十三年,现在,母亲坟堆的颜色与父亲坟堆的颜色已变得完全一样了。

新鲜的黄土,在太阳的照射下一天天变得焦黑。外祖父

我对外祖父没有过深的印象。能记住的也就是他临终时的那些情景。时隔多年,竟然连这些情景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每一次到二舅家,总要端详摆在上首桌案上的外祖父的照片。那大约是外祖父临终前所照的一张相片。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坐在一只木椅子上,神色严峻,两撇小胡子从嘴角两端向上翘起。我注意到,他头戴黑色的瓜皮小帽,前额上刻满皱纹。我从外祖父的面容上看不出与母亲相像的地方。我猜想,母亲一定像我的外祖母。

我对外祖父除了恐惧没别的印象。病重时的外祖父脾气变得十分暴躁,院子里稍有响动,就要发火。那时候,我还小,并不知道外祖父生病是一件大事,尤其他得的是无法医治的老病。大人们都知道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死去,可是我们几个小孩子,不知好歹,混在一起时,不免追逐嬉闹,上房里的外祖父听见我们的声音便大声呵斥,尽管声音不大,但我们依然能感觉到那声音中的狠劲。

我看见大人们出入那间上房时总是轻手轻脚,生怕弄出一点响声来。有一刻,我们静静地待在一间偏房里。听起来,二舅家的上房里没一点声息。我知道,这会儿母亲、二舅、大舅还有本村的几位长者都小心地陪着外祖父,我心里清楚外祖父即将死去。那时我大约四五岁的样子,不知道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可是我从亲人们的脸上看出了一点过于沉重的东西,或许那正是他们预知到的死亡。尽管如此,死亡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仍然显得陌生。它像一个谜,既让我感到好奇又使我感到恐惧。然而我还是渴望解开这个谜。

某一刻,当我们都静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个类似于幽灵的东西在院子里游荡。从这个房子里出来,又钻进了另一个房子。

有几次,我悄悄靠近上房的窗户,趴在那儿向里面偷窥,却遭到了大人们的低声呵斥。可是我依然看见了躺在炕上的外祖父,他显得极其虚弱,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陌生的东西,并且我与他之间隔着一层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我说不清。可是我清楚地意识到外祖父正在远去,实际上他已经踏上了某种陌生的旅途。

那天下午,人们瞒着外祖父把他的棺材抬到院子里,把沉重的棺盖打开,让风吹尽里面的霉气。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远处田野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尽,可是阳光一度显得明亮而温暖,它平静地映照着院子里的棺材。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而且外祖父的死亡也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设计好了。我因为好奇伸出手指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那上面的漆画,我没有感到让我心灵震颤的东西,我只是觉得好奇,或许,我把将临的死亡看成了某种节日。

潜意识中我等待着某种事情的发生,实际上我在等待死亡的发生,因为我想看到死亡的真正面目。有一瞬间我从傻子表兄的脸上看见了一副陌生的面孔,可是它倏忽间就消失了,我感到可怕,那时,傻子表兄正蜷缩在门台子上晒太阳,一脸的茫然。

傍晚那一阵子,我突然听到从上房里传出外祖父愤怒的骂声。我们都默默地站在窗前胆战心惊地听着外祖父骂人。他的口气很是愤怒,先骂二舅,接着又骂大舅,完了他想起谁骂谁。他骂了好久,然后,他累了,喘着气。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扭过头,一动不动地瞧着我母亲,瞧了好久。母亲流着泪抓住他的手。有一会儿,他嗫嚅着嘴唇,分明是想说话,但是他的咽喉已闭,说不出话了。他的头向后一仰,便断了气。于是,房子里,还有院子里站着的人,便突然间爆发出悲切的哭声。

我等待了很久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原来死亡也是如此简单的事。我没有看到更多我希望看到的东西。

那天晚上二舅家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人们一直忙碌到天亮。第二天,二舅家的大门口竖起了经幡,旁边立着告牌。这一天从四面八方来了许多前来吊唁的乡亲,人很多,站了半院。院子里飘着肉香,我因为莫名的兴奋而在人群中穿梭,我把这一天视同为节日。在我的意识中外祖父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尽管他是这一切的中心。

第三天的早上,我在睡梦中听见院子里传出杂沓的脚步声,我翻起身,趴在窗子上一看,发现好几个强壮的男人把外祖父从上房里抬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棺材里。天色还没有完全放亮,可是大门口已燃起了谷草,明亮的火光映亮了大半个院子。这当中,我还是看清了外祖父直挺挺地被放入棺材,然后盖上了棺盖,于是跪在院子里的亲人们便大声哭号起来。这一片高亢的哭声,在冬日之晨的清冽的空气中显得尤为突兀,我蓦然间感到某种恐惧。

这时我看见有人从鸡窝里捉住了一只大红公鸡,然后缚在棺盖顶上,我发现那只公鸡似乎难以就范,它拼命地叫唤着,并且不停地猛烈地拍打着翅膀。很多年后,我都记得棺材顶上那只拼命挣扎的公鸡,后来,我知道它实际上作为外祖父唯一有生命的陪葬品连同外祖父一起被埋入地下。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人的死亡,它让我明白,人有一天都会死去,可是在往后的许多年里我忘记了死亡,并且,我老是觉得我不会死去,因为我对死亡总是怀着侥幸心理。大哥二哥三哥

我有三个哥哥,加上我便是弟兄四人。兄弟们多,相互间有个帮衬,并且也不大会受到外人的欺负,这在偏僻的农村也算是一件好事。农民夫妇都希望生男孩,一是为了生有后继、老有所养,二是出于家庭的防护意识。几千年的传统一下子难以改变。

我们弟兄四人,长相不同的地方比相同的地方多,表现在个性上就差别更大。大哥,话少,举止稳重,给人的印象较为可靠。大哥跟我们待在一起时,总是笑眯眯的,偶然丢一句笑话,能把人笑死。大哥属慢性子,一般不发火,发火时,不得了,挺吓人的。

二哥,长相最好,人也最聪明,口才一流。他十八岁参军,二十四岁复员。在部队上当过号兵,后来当了班长。二哥当兵时一字不识,可是在部队上发奋自学,后来不仅写信不让人代笔,并且能流利地阅读诸如列宁的《哥达纲领批判》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以及鲁迅的《呐喊》等一些著作。二哥记忆力好,领悟力强,有很高的天赋。我常想,如果二哥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他当年在部队干得十分出色,有几次提干的机会,都因为文化程度低,以及巧遇的政治风波而错过。二哥志向远大,但还是做了农民,他常抱怨自己的命运。我颇能理解他。

因为当过兵,二哥脾气火暴,动不动就对人发火。三个哥哥中,我与二哥最能谈得来。

三哥脾气最好,一脸的和气,待人十分的和善,这一点最像父亲。三哥长我三岁,和我相守的日子最长。并且,他对我的帮助和支持最多,尤其是在我艰难求学的那些日子里。

有时,我们弟兄四人坐在一起,我不断地打量三位兄长,总觉得兄弟间的关系是一种十分奇妙的关系。作为一个人我们各自独立,但从血缘上考虑,我们之间又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相连着。

大哥留给我的记忆不多。小时候,我跟他睡一个被窝,可是有一天他结婚了,离开了我跟一个陌生的姑娘——我大嫂睡在了一起。这使我颇感好奇。我一直记得大哥结婚时的样子,脸羞得红红的,当穿红棉袄的新娘走进我家的大门时,大哥手里举着一只箩儿,挡住脸部(这是因为属相的关系在象征性地回避),然后羞羞答答地去迎接新娘。我站在一边发笑。

我第一次到县城是大哥带我去的。那时海原县城的样子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我们进城时,要事先穿过一个高高的黄土筑就的城门洞。那时的老城墙还在,很是巍峨。

大哥那次带我去,好像是销售生产队的辣椒。不过遇到了连阴雨,我们就被困在了车马店里。那是县城最老的旅馆,晚上还烧炕。我记得院子挺大,四周盖着客房,房子很破旧,土炕上的竹席都变得焦黑。几条被子脏兮兮的,上面有许多可疑的污渍,上面还有虱子。晚上,我被一阵钻心的痒痒惊醒,便捣醒了大哥。大哥点起了灯,一照墙壁上有肥胖的臭虫在缓缓爬动,于是用鞋底往死拍。

回家那一天,天还下着小雨,大哥让我爬上架子车钻进一堆羊皮里面。我一直记得那生羊皮的味道,又腥又膻。不过钻在里面却十分的温暖。

我躺在羊皮中间,听见雨淅淅沥沥落在僵硬的皮面子上。架子车一直在晃荡。大哥和另一位同村的青年,拉着架子车走在雨里。

与大哥相比,二哥留给我的印象比较调皮。我记得他腰里时常系一条宽皮带,经常与村子里的一帮半大小子玩打仗的游戏。

二哥当兵进部队的那一天,我随父亲到县城去送他。晚上,在县招待所大院(好像是一个很大的堡院),我看见二哥已穿上了棉军装,我很是眼馋。二哥给我和父亲端来了烩肉和蒸馍,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饭菜。

二哥走后,我一时觉得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他临走时,不知从谁家抓了一条小黑狗,让我养起来。白天,院子里没人,我就长时间坐在小板凳上,怀里抱着那条小狗,我一直在想二哥。

二哥复员回家时,正遇上大旱年,时间大约是1973年。村里的人都吃供应粮,就是发霉的红薯片,还有红高粱。家里的生活十分困窘。记得有一次吃饭,二哥吃着吃着就放下碗出去了。母亲以为二哥怕饭做少了,让我去喊他。我走进他住的那间小房子,看见二哥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小声哭泣。我悄悄溜了出来。

二哥在生产队时,遇到几次招工的机会,都没走成。那时我们大队的复员军人几乎都被招了工。按说二哥的条件最好,就是走不了。我们都知道,是大队支书在有意卡他。二哥找过他几次,都没得通过。二哥肯定是气疯了,一天晚上,我发现二哥把自己锁在房子里,反复地擦那支冲锋枪,他是民兵排长,自然是有枪的了。擦完了,又拿出几粒子弹放在头皮上反复摩擦。我看见他神情有些古怪便跑去告诉了母亲。一会儿,二哥提着枪走出来,脸上满是杀气。母亲见样一把抱住儿子,大声喊父亲。后来在亲人们的劝解下,才平息了一场可怕的流血。那时,连我都知道,二哥要干什么。其实在这之前,他一直对我们说,他要亲自杀掉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明白。

二哥结了婚,生下了五个孩子后脾气收敛了许多。现在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精气神还很好。今年春节回老家,听说他与别人组建了一个社火队,走村串巷,很是热火,我放心了。其实在三个哥哥中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一来我怕他惹事,二来我怕他做出一些傻事来。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如何宽慰他,我明白他最大的心病是觉得活得委屈。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与三哥相处的时间最长。他给我留的印象是能吃苦,心肠好,对亲人也好,对别人也好,都是一副古道热肠。

其实三哥脑子不笨,他上学时学习成绩很好。二哥当兵一走,因家里缺少劳力便辍了学,留下终生的遗憾。

在我与三哥之间,我所能记住的事大多与劳作联系在一起。比如和他到山里去挖柴拾粪,以及和他一起推动那盘石磨的情景,就一直留在记忆中。有一次,大约快要过年了,我与三哥去磨家里仅有的那十几斤麦子。磨已经推完了,准备将磨台子上的面粉扫在簸箕里。当时,我端着簸箕,三哥往里面扫面,不料我手中的簸箕一滑,里面的面粉全倒在了地上的尘土里。

三哥一看,便气得哭了起来。那时,我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但是三哥除了哭,没有打我。今年我回老家,三哥还提起此事,好像还有埋怨之意,我听后笑了。

三哥长大之后,知道找对象了。大约是家里穷的缘故,父母亲无法顾及他的亲事。有一次三哥找了一个对象,是菜塘子的。三哥相了一回亲,回家时很高兴,看来是看准了那个姑娘。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父母亲反对这事,便吹了。其中的原因,好像是那姑娘有狐臭病。三哥睡下不起床了,母亲着急了便请人来开导他。

后来三哥给我讲,那姑娘长一双大眼睛,两条毛辫子又黑又长。那天他去相亲,走进火窑时看见那姑娘正在案板上擀面,腰身一颠一闪的,很是动人。

后来三哥又找了一个对象,就是我现在的三嫂。三嫂家很远,在甘肃的复兴公社。那天我随三哥骑自行车走了上百里的山路,去看没过门的三嫂。记得快到三嫂家所在的那个山村时,他放下车子跳下一个深坑,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微笑着,向我扬了扬手,我一看他手里拿着一条新裤子。他穿上新裤子从坑里跳上来时,我一看两条裤缝笔直笔直的,我笑了,其实三哥挺精神。快到三嫂家时,三哥向一边的山坡上指了指,我一看,有一个姑娘正背着背篓走在山坡的小路上。三哥说,瞧,就是那姑娘!我有些吃惊,如此远的距离,他怎么就认出了自己的对象。

三哥很爱三嫂,三哥生病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直抓着妻子的手,我有点不好意思,说实话这样的举动,当着几个侄儿侄女的面,连我也是做不出来的。

三哥是个孝子,父母亲都是他养老送的终。尽管我们都尽了孝心,但与三哥相比,都还不够。

我一直记得小时候,母亲最疼爱三哥,大约在儿时,母亲也能看出唯有她的三儿子是最能够靠得住的。

现在我们弟兄四人都过了不惑之年,并且大哥也渐入老境。我们相互间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我一直想我们本该有许多知心的话要说,但见面的时候,好像话少了,并且有一种淡淡的陌生感。俗话说,人一老心事就重了,我一直提防着生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三个嫂子

我本来不想写三位嫂嫂,因为我要是为了真实起见,把许多家庭间发生的事情写下来,不免要伤害到她们。假若我一旦涉及到她们不当的地方,就并不是说我把她们当外人看,不是的。人性的善与恶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体现。在尘世中,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圣人,因此,我们都会做下这样或那样的错事来。

如果仅以对公婆的孝心为标准来评价三位嫂嫂,就还得将我的妻子包括进来,这样才显得公平。

下面我将讲到几件令我难以启齿的事。

父亲去世之后,二舅把我们全家召集起来,要说几句话,也算是一个正式的家庭会议吧。二舅说,你们的父亲已不在了,现在就剩下你妈一个老人了。你们的父母亲拉扯你们长大不容易啊,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罪。往后,你们要好好地对待你们的母亲,不要再让她受罪了。说到这,我发现母亲哭了。停了一会儿,二舅好像具体安排四个外甥应尽的一些义务。正说着话,不料我身边的妻子突然发话了,哭诉起自己跟了我所受的许多委屈来。意思无非是说,对我们的婚事,老人本就没做多少事,现在反过来又让我们承担义务觉得心里不平。当时的我,头一下子大了起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二舅因外甥媳妇的顶撞下不了台,于是在应付了几句之后,草草收场。事后想起,妻子站在她的角度讲那些话,也可理解,但作为丈夫的我,就很没面子。多少年来,这件事就成了我与妻子之间最大的芥蒂,以致后来差点酿成了离婚。然而,要公正地说,相对三个嫂嫂,妻子付出的最多。平时家里的一切开销都由我们承担,母亲去世后,所有的丧葬费用也都由我和妻子承担。按说这是我们每一个做儿女的应尽的义务,本不值一提,可是有三对哥嫂的存在,妻子就不得不做比较。有时有些怨言也是可以理解的。说到底,人都是有私心的,婆婆与自己的母亲必定不能相比。

肯定,这样的家庭会议使母亲伤心不少。可是最使母亲伤心的还是另一次家庭会议。

三个妹妹相继出嫁以后,剩下母亲一个人,显然得要到某一个儿子家养老。在这之前我已把家里的土地全分给了三个哥哥。那么母亲到谁家,明显是没什么家产可言,并且还要受累赘,这成了问题的焦点。作为儿子,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可是问题是我们都还有妻子。如果不征得妻子的同意,老人到谁家都要受气。三个嫂嫂心里都打起了算盘,肯定觉得在此时收养老人划不来。当时我决定将母亲接到县城我家,可那时我仅住着单位的两间宿舍,又有两个孩子,显然是个问题。另外我怕母亲与儿媳合不来,要淘气(生气),这是我最担心的,我一时拿不了主意。

那天晚上,我们只好将二位表兄弟叫来,再开一个家庭会,具体商量,母亲到谁家合适。

晚上我们一家人都坐在了一起。我们弟兄四人先表态说,母亲到谁家我们都没意见,只要妻子愿意。当时我妻子不在。我看见三个嫂嫂都不吭声。后来大嫂先说话,讲的都是自家的难处,接下来是二嫂和三嫂,全讲的是一个意思。总之自家都有困难。言下之意,都不想收留母亲。那时,我偷看了一眼正坐在炕上的母亲,我发现她沉着脸,一言不发。但是我知道,她的心一定是伤透了。

在此情况下,我说,再不用说了,我第二天带母亲上城。我已做好了与妻子离婚的准备,为了母亲。

可是第二天早上,三哥与三嫂来到了我与母亲所住的老房子。我看见三哥流着泪,对母亲说,妈,我来接你……三嫂也说,妈,到我家吧!其后,三嫂对我说,昨天晚上,你三哥哭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就跑出去担水,把家里的缸和盆盆罐罐全装满了。她说,若是母亲不到她家,她担心三哥会出事。

母亲只好到了三哥家,但生活了不到两年就去世了。

每每想起此事我就心如刀绞,无地自容。我一直想,母亲那一晚内心所受的伤害一定是难以言表的。人生最大的伤害,莫过于亲人对亲人的伤害。

母亲一定是怀着深深的失望而去世的。也许对于母亲来说,她可以为儿女付出一切,但是她绝对想不到儿女对自己却是如此的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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