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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0 03:3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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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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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天堂

失火的天堂试读:

第一部 豌豆花

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开的季节,

窗外的小院里,

开满了豌豆花,

一片紫色的云雾,

紫色的花蕊。

她——

这小婴儿——

出生在豌豆花盛开的季节里。

1

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台湾正笼罩在一片低气压的云层下,天空是阴暗的,气温燠热而潮湿。时序虽然已是仲秋,亚热带却无秋意。热浪侵袭下,每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许曼亭在她那木板搭成的小屋里,已经和痛苦挣扎了足足二十小时。小屋热得像个烤箱,许曼亭躺在床上,浑身的衣衫早被汗水湿透,连头发都像浸在水中般湿漉漉的。而新的汗水,仍然不断地、持续地从全身冒出来,从额头上大粒大粒地滚下来。

从不知道人类的体能可以容忍这么大的痛楚。许曼亭在半昏沉中想着,难道自己也曾让母亲受过这样的疼痛吗?母亲,不,这时不能想到母亲,还是去想体内那正要冲出母体的婴儿吧!孩子,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求求你,不要再这样拉扯了,不要再这样撕裂了,不要再这样坠痛了……

啊!体内一阵翻天覆地的绞痛,使她再也忍不住,脱口叫出声来,无助地、哀求地、惨厉地叫出声来:“啊!救我……杨腾!救我!救我!救我……”

那等待在小屋外的杨腾被这声凄厉的呼叫声整个震动了,他如同被电击般跳了起来,冲开小屋的门,他往里面冲去,嘴里喃喃地、胡乱地呼唤着:“曼亭!让天惩罚我!让天惩罚我!”

他要向那张床扑过去,但是,床边正忙着的三位老妇人全惊动了,邻居阿婆立刻拦过来,抓住他就往屋外推去,嚷着说:“出去!出去!女人生孩子,男人家不要看!急什么?头胎总是时间久一点的!出去!出去!稍等啦,没要紧,稍等就当阿爸啦!人家阿土婶接过几百个孩子了,不要你操心!出去等着吧!”

许曼亭的视线,透过汗水和泪水的掩盖,模糊地看着杨腾那张年轻的、轮廓很深的脸和那对惊惶的大眼睛。他被推出去了,推出去了……她徒劳地向他伸着手,呻吟地哭泣地低喊:“杨腾,不行……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么地方!我和你一起走!”

仿佛间,又回到了战乱中。仿佛间,又回到全家老老小小都挤在火车车厢里的日子。火车中没有座位,一个车厢里挤满了人,许多陌生人混在一起,谁也照顾不了谁。车子越过原野,缓缓地、辘辘地碾过劫后的战场,车厢外的景色诡异,燃烧过的小村庄,枯芜的田垄,没有人烟的旷野,流浪觅食的野狗……“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她倚着车窗,脑海里萦绕着《古从军行》的诗句,战争不分古今,不分中外,苍凉情景皆一样!她看着看着,泪珠潸然而下。然后,杨腾悄悄地挤近她身边,为她披上一件外衣,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她转眼看他,杨腾,是她奶妈的儿子,以“家仆”的身份随行。战乱中不分主仆,战乱中没有阶级。今日相聚,明天就可能挨上一个炸弹,让整个车厢炸成飞灰……她看着杨腾,那大大的眼睛,深深的双眼皮,年轻而热情的脸庞,关怀而崇拜的注视……

疼痛又来了,像个巨大的浪,把她全身都卷住了。她感觉得到那小生命正在自己体内挣扎,要冲破那裹住自己的黑暗,要冲进那对他仍然懵懂的世界里。好一阵强烈的坠痛,痛得她全身都痉挛起来。阿婆捉住了她的手,阿土婶和阿灶婶在一边喊着:“用力!用力!阿亭哪,用力呀!”

用力?她徒劳地在枕上转着头,痛楚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几乎再也没有丝毫力气。她抽泣着,泪和着汗从眼角滚落。她拼命想用力,但是,她的呼吸开始急迫,痛楚从身体深处迸裂开来,她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拆散了,她只能吸气,脑子开始昏沉,思绪开始凌乱……模糊中,她听到三个老妇人在床边用闽南语低低交谈:“好像胎位不对……”“……要烧香……”“……羊水早就破了……”“……会不会冲犯了神爷……”“……外省女孩就是身子弱……”“……要不要叫外省郎进来……”

要的!要的!她喊着,嘴里就是吐不出声音。啊,不要,不要。她想着,不要让杨腾看到她这种样子,这份狼狈。杨腾眼里的她,一向都是那么高雅的!“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冰肌玉骨?怎样的讽刺呢?清凉无汗?怎样可以做到清凉无汗?她摇着头,更深地吸气,更深地吸气……她的思绪又飘到了那艘载着无数乘客的某某轮上。

船在太平洋上漂着。整个船上载了将近一千人。

船舱那么小,那么挤,那么热。他们许家虽然权贵,到了这种时候,也只能多分得一个舱位。她无法待在那透不过气的船舱里,于是,她常常坐在船桥下的甲板上,夜里,她就在那儿凝视着满天星辰。“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唯一的游戏。坐在那儿,望着星空背唐诗。然后,杨腾溜了过来,靠近了她坐下,用手抱着双膝。她看星星,他看她。

背唐诗不是唯一的游戏了。她的眼光从星空中落到他脸上,他的眼睛炯炯发光。他们相对注视,没有语言,只是相对注视。她知道什么是礼教,她知道什么是中国传统的“儒家教育”。但是,在这艘船上,在这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星星在天空璀燦,波涛在船缘扑打,海风轻柔地吹过,空气里带着咸咸的海浪的气息。而他们正远离家乡,漂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在这一刻,没有儒家,没有传统,没有礼教,没有隔阂。她深深地注视着她面前这个男孩,这个从她童年时代就常在她身边的男孩……那男孩眼中的崇拜可以绞痛她的心脏,而那烈火般的凝视又可以烧化她的矜持……他悄悄伸过手来,握住她。然后,他再挨近她,吻住了她,在那星空之下,大海之上。

一阵剧痛把她骤然痛醒,似乎自己已经昏迷过一段时间了。她张开嘴,仍然只能吸气。阿土婶用手背拍打着她的面颊,不住口地喊着:“阿亭,醒来!醒来!不可以睡着!阿亭,阿亭!”

三个老妇人又在商量了。“……不能用躺的……”“……准备麻袋了吗?”“……沙子,稻草……”“……弄好了吗?就这样……”“……来,把她搀起来……”

她们要怎样呢?她昏昏沉沉的,只是痛、痛、痛……无尽止的痛。忽然,她感到整个人被老妇人们挟持起来了,她无力挣扎,两个老妇一边一个挟着她的手臂,把她拖离了那张床。啊,她猛烈地抽着气。阿土婶又来拍打她的面颊了:“蹲下来!用力!再用力!再用力!”

不要。她想着。这是在做什么?她半跪半蹲,双腿无力地垂着。然后,像有个千斤重的坠子,忽然从她体内用力往外拉扯,似乎把她的五脏六腑一起拉出了体外,她张大嘴,狂呼出声了:“啊!……”

有个小东西跌落在地上的麻袋上,麻袋下是沙子和稻草,三个老妇人齐声欢呼:“生了!生了!生出来了!”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她的孩子?她和杨腾的孩子?被诅咒过的孩子?她勉强张开眼睛,看到的是殷红的血液……血,殷红地流向麻袋,迅速地被麻袋下的沙子吸去……

血。是的,那天,父亲在盛怒下打了杨腾。

那时已经在台湾住下了,战争被抛在过去的时光里,新建立的家园又恢复了显赫的体系。不是火车里,不是大海上。在结实的土地上,礼教和尊严再度统治一切。可是,青春的火焰已经燃烧,爱情没有办法掩人耳目。父亲在盛怒下打了杨腾,用手臂一般粗的棍子,打得他头破血流,殷红的血从他额头、鼻孔和嘴角涌出来,染红了他那件白汗衫。奶妈哭泣着在一边狂喊:“不要打他!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杨腾倒下去,又挣扎着站起来,挺立在那儿。父亲的棍子再挥下去,她挣脱了母亲和姨娘们的手臂,直扑向杨腾,哭着大叫:“打死了他,我也跟着死!”“你不要脸!”父亲怒吼,一棍打向她肩上,杨腾大惊,用手臂死命护住她。那一棍结结实实打在他手腕上。杨腾对她大喊着:“别管我!你走开!走开!走开!”“不!不!不!”她死缠住他,让父亲的棍子连她一起打进去。父亲暴怒如狂:“杨腾!你给我滚出去!滚到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否则我会宰了你!”“我走!”杨腾挺立着说,“我马上就走!我再也不做你家的寄生虫!我要走到一个地方,去创造我自己的世界!我走!我马上就走!”“杨腾,不行……”她哭喊着,“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么地方!我和你一起走!”“曼亭!”父亲怒吼,“你要跟他走,你就跟他一起滚!滚到地狱里去!我诅咒你!下贱卑鄙的东西!你如果跟他一起滚,你们都不得好死!你们生下的孩子,也永世不得超生……”“不要再说了!”母亲尖叫起来,“曼亭,如果你敢跟他走,你就是杀了我了!”

奶妈走过来,直挺挺地跪在曼亭面前了:“小姐,我的好小姐,你就放了他吧!让他一个人走!我一生只生了两个儿子,大的是阿腾,小的叫阿勇。你知道吗,小姐?因为我来你家喂你奶,把刚出世的阿勇寄在农家,结果,阿勇死了,阿腾的爹变了心,另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阿腾,你让他走吧!小姐,阿腾配不上你,你是念过书的大家小姐,他是做粗活的乡下孩子!你跟了他,也不会幸福!”“奶妈,奶妈!”曼亭哭着,也对奶妈直挺挺跪下去了,“我跟你说,我从不知道阿勇的事,现在我知道了!一切算是命中注定吧,我们许家欠你一条命,我这条命,就豁出去跟了阿腾了!你别再说,别再说了!是我自愿的!是我甘愿的!受苦受难受诅咒,都是我甘愿的!”

杨腾依然挺立在那儿,听到这里,他闭上眼睛,泪珠和着额上的血,沿颊滚落。他用手摸索着曼亭的头发,哑声说:“你好傻!你好傻!你好傻!”“滚!”父亲狂叫,“不要在我面前让我看着恶心,我有五个女儿六个儿子,少了你一个根本不算什么!你给我马上滚!”“不要!”母亲也跪下了,对父亲跪下了,“你饶了她吧!她才十九岁,不懂事呀!”

于是,父亲那三个姨娘也跪下了,她的四个姐妹也跪下了。

那天,是一九五〇年的夏天,许家那日式房子的大花园里,就这样黑压压地跪了一院子的人。“……咕哇,哇,咕哇……咕哇……”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又把她拉回了现实。三位老妇人还在床边忙着,她已经躺回床上了,汗水仍然在流着,渗入身下的草席里。头发依旧湿答答,浑身上下,依然分不出哪儿在痛。但是,孩子在哭呢!咕哇,咕哇,咕哇……多么动人的哭声,这是生命呢!是由她和杨腾制造的生命呢!她转侧着头,呻吟着低语:“孩子……孩子……”

阿婆走近她面前,摸摸她的额,用毛巾拭去她额上的汗,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是个女孩子呢!不要紧,头胎生女儿,下一胎一定是个男孩!”

女孩子?她的心思飘浮着。杨腾会失望了,奶妈泉下有知,也会失望了,杨家还等着传宗接代呢!她对门口望去,杨腾似乎冲进来好多次,都被推出去了。现在,杨腾又冲进来了,他直扑到她的床前,两眼发直,眼中布满了红丝,面色紧张而苍白,他伸手摸她的手、她的面颊、她的下巴,嘴里急促地问:“你好吗?你还好吗?你怎样了?你怎么白得像枝芦苇草呢!你能说话吗?你……”“杨腾,”她微弱地、怜惜地、歉然地说,“是个女孩……对不起……是个女孩……”

他一下子就把头扑在她的枕边,他的手指强而有力地紧攥着她,他的声音从枕边压抑而痛楚地迸出来:“不要说对不起!永远不许对我说对不起!是我把你拖累到这个地步,是我害你吃这么多苦,如果不是跟着我,你现在还是千金大小姐……”“杨腾!”她衰弱地打断他,勉强地想挤出微笑,她的手指触摸着他那粗糙的掌心。她多想抬起手来,去抚摸他那粗黑浓密的头发啊!但,她的手却那么无力,无力得简直抬不起来。

阿婆又过来了,端着一碗东西,她粗声地命令着:“外省郎,你就让开一点,让你的女人吃点东西!柑橘麻油鸡蛋!吃了就有力气了!”

杨腾又被推开了。

一碗带着酒味、麻油味、柑橘味的东西被送到她嘴边,阿土婶和阿灶婶扶着她,强迫地把一匙黄澄澄油腻腻的食物喂进她嘴中。她才吞下去,骤然引起一阵强烈的恶心,顿时,整个胃都向外翻,她用力扑倒在床边,不让呕吐物玷污了席子。可是,她觉得体内正有股热浪,从两腿间直涌出去……直涌出去……直涌出去……

她的思绪又飘远了,飘远了。

第一次来到中部这个小村落的时候,她真不太相信自己会住下来。那单薄的小木屋,像一挤就会压碎的火柴盒,既挡不住风雨,也遮不了烈日。可是,杨腾在这儿,他已经在这儿工作半年了。他在这儿,这儿就该是她的家。

杨腾是在挨打后的第二天失踪的。

有好一阵子,奶妈天天哭,她也哭。许家把她软禁着,对奶妈也呼来喝去,没有好脸色。曼亭的日子变得那么难挨,姨娘们对她冷言冷语,姐妹们对她侧目而视,父亲对她怒发冲冠,而母亲却天天数落着她的“不是”,和她带给家门的“羞辱”。这种日子漫长而无奈,她以为自己挨不过那个秋天和冬天了。她总想到死,总想一了百了。总想到星空之下和大海之上的时光。“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又回到背唐诗的日子,背的全是这类文句,随便拿起纸和笔,涂出的也都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她以为自己终将枯竭而死了,可是,她发现奶妈不再哭泣了,不但不再哭泣,而且,常常带着抹神秘的喜悦。于是,她知道了,知道杨腾一定和他母亲取得联系了。于是,她在许多夜里,就匍匐在奶妈膝上,请求着,保证着,哭诉着,央告着……于是,有一天,奶妈带着她一起离家私逃了,她们来到了这个小村落,投奔了正在当矿工的杨腾。

这个小村落是因为瑞祥煤矿而存在的,所有的男人都在矿里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院子里种花椰菜、种豌豆、种葱,种各种蔬菜,或养鸡鸭来贴补家用。忽然间,唐诗完全没有用了,忽然间,孔子孟子四书五经宋词元曲都成为历史的陈迹。她的“过去”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新的世界里只有杨腾、奶妈和满园的花椰菜、满园的豌豆……

她学习着适应,冬天,皮肤被冷风冻得发紫,夏天,又被阳光炙烤得红肿……她没有抱怨过,甚至没有后悔,她只是不知不觉地衰弱下去。

奶妈是春天去世的,那时,曼亭刚刚知道怀了孕,奶妈临终时是含着笑的:“亭亭,”她唤着她的乳名,“给杨家生个儿子!生个男孩子,杨家等着他传宗接代!”“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着。女孩子?为什么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转着头,室内三个老妇人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来自遥远的深谷:“……不许碰水缸!产妇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抓起她的头发,把她架起来……”

又有人把她架起来了,她全身软绵绵,头发被拉扯着,痛、痛、痛。最后,她仍然躺下去了。室内似乎乱成了一团。“……念经吧!阿婆,快去买香!”“……外省郎,烧香吧,烧了香绕着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唤回来……”“……到神桌下面去跪吧……”“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着。怎么呢?难道她要死了吗?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涣散的神志。不行,孩子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带孩子,她还要帮杨腾生第二胎,她还要在杨腾带着满身煤渣回家时帮他烧洗澡水,她还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喃喃地低唤:“杨腾,杨腾,孩子,孩子……”

杨腾一下子跪在床前,他的脸色白得像纸,眼睛又红又肿,粗糙的大手握着她那纤细修长的手,他的声音沙哑粗暴而哽塞:“曼亭!你不许死!你不许死!”“呸!呸!呸!”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烧香哪,烧香哪!念佛哪!”

空气里有香味,她们真的烧起香来了!有人喃喃地念起经来……而这一切,离曼亭都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她只觉得,那热热的液体,仍然在从她体内往外流去,带着她的生命力,往外流去,流去,流去。“孩子,”她挣扎着说,“孩子!”“她要看孩子!”不知是谁在嚷。“抱给她看!外省郎,抱给她看!”

杨腾颤巍巍地接过那小东西来,那包裹得密密的,只露出小脸蛋的婴儿。他含着泪把那脆弱而纤小得让人担心的小女婴放在她枕边。她侧过头去看孩子,皱皱的皮肤,红彤彤的,小嘴张着,“咕哇……咕哇……”地哭着,眼睛闭着……曼亭努力地睁大眼睛看去,那孩子有两排密密的睫毛,而且是双眼皮呢!像杨腾的大双眼皮呢!“她——会长成——一个很——很美很美的——女孩!”她吃力地说,微笑着,抬眼看着窗外。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开的季节,窗外的小院里,开满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云雾,紫色的花蕊。她——这小婴儿——出生在豌豆花盛开的季节。“豌豆花。”她低低地念叨着,“紫穗,杨紫穗!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她握着杨腾的手逐渐放松了,眼睛慢慢地合拢,终于闭上了。生命力从她身体里流失了,完完全全地流走了。“咕哇,咕哇,咕哇……”新的生命力在呐喊着。

杨腾瞪着那张床,那张并列着“生”与“死”的床。他直挺挺地跪在床前,两眼直直地瞪视着,不相信发生在面前的事实。他不动,不说话,不哭,只是直挺挺地跪在那儿。

一屋子念经诵佛的声音。

那女孩就这样来到世间。

她的母亲临终时,似乎为她取过名字,但是,对屋里每一个人而言,那名字都太深了,谁也弄不清楚是哪两个字。阿土婶曾坚持是“纸碎”或是“纸钱”之类的玩意,认为这女孩索走了母亲的命,所以母亲要她终身烧纸来祭祀。杨腾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曼亭曾重复地说过:“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于是,她在小村落中成长,大家一直叫她“豌豆花”。

她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豌豆花”。

2

豌豆花出生后的三个月,杨腾几乎连正眼都没瞧过这孩子,他完全坠入失去妻子的极端悲痛中。一年之内,他母丧妻亡,他认为自己已受了天谴。每天进矿坑工作,他把煤铲一铲又一铲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卖力,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全心的悲愤都借这煤铲掘下去,掘下去,掘下去……他成了矿场里最模范的工人。矿坑外,他是个沉默寡言、不会说笑的“外省缘投样”,“缘投”两字是闽南语,“样”是日语。翻成国语,“缘投”勉强只能用“英俊”两个字来代替,“样”是先生的意思。杨腾始终是个漂亮的小伙子。豌豆花出世这年,他也只有二十三岁。

于是,豌豆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属品。阿婆姓李,和儿子儿媳及四个孙儿孙女一起住。阿婆带大过自己的儿子和四个孙儿孙女,带孩子对她来说是太简单了。何况,豌豆花在月子里就与别的婴儿不同,她生来就粉妆玉琢,皮肤白里透红,随着一天天长大,她细嫩得就像朵小豌豆花。乡下孩子从没有这么细致的肌肤,她完全遗传了母亲的娇嫩,又遗传了父亲那较深刻的轮廓,双眼皮,长睫毛,乌黑的眼珠,小巧而玲珑的嘴。难怪阿婆常说:“这孩子会像她阿母说的,长成个小美人!”

豌豆花不只成了李家阿婆的宝贝,她也成了李家孙女儿玉兰的宠儿。

玉兰那年刚满十八岁,是个身体健康,发育得均匀而丰腴的少女。乡下女孩一向不被重视,她的工作是帮着家里种菜喂猪,去山上砍柴,去野地找野苋菜(喂猪的食料)以及掘红薯,削红薯签。当地人总是把新鲜红薯削成签状,再晒干,存下来,随时用水煮煮就吃了。玉兰的工作永远做不完,但是,在工作的空隙中,她对豌豆花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抱那孩子,逗那孩子,耐心地喂豌豆花吃米汤和蔬菜汁。孩子才两个月,就会冲着玉兰笑,那笑容天真无邪,像传教士带来的画片上的小天使。

阿婆的人生经验已多。没多久,她就发现玉兰经常抱着豌豆花去杨腾的小屋里,“让豌豆花去看阿爸”。阿婆看在眼里,却什么话都没说。女孩子长大了,有女孩子的心思,那“外省郎”可惜是外省人,别的倒也没缺点,身体强壮,工作努力,赚钱比别的工人多。而且,他能说闽南语,又相当“缘投”。

杨腾终于注意到豌豆花的存在,是豌豆花满一百天之后的事了。那天晚上,玉兰又抱着孩子来到杨腾的小屋里。孩子已会笑出声音了,而且一对眼珠,总是骨碌碌地跟着人转。杨腾洗过了澡,坐在灯下发着呆,那些日子,他总是坐在灯下发呆。玉兰看着他摇头,把孩子放在床上,她收起杨腾的脏衣服,拿到后院的水缸下去洗。单身男人,永远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玉兰帮杨腾洗衣或缝缝补补,早已成为自然。那晚,她去洗衣时,照例对杨腾交代过一句:“杨哎,看着豌豆花!”

玉兰称呼杨腾为“杨哎”,这也是当地的一种习惯,只因为杨腾是外来的人,不是土生土长,没个小名可以由大家呼来喝去。于是,简单点儿,就只在姓的后面加个语助词来称呼了。

玉兰去洗衣服后,杨腾仍然坐在灯下发呆。

三个半月的豌豆花,虽然只靠米汤、肉汁、蔬菜汁胡乱地喂大,却长得相当健康,已经会在床上滚动、翻身。杨腾正对着窗外发怔,那夜是农历年才过没多久,天气相当凉,天上的星星多而闪亮……他的思绪飘浮在某某轮上,星空之下,曼亭正坐在船桥下望星星。

蓦然间,他听到“咚”的一响,接着是孩子“哇”的大哭声。他大惊回顾,一眼看到豌豆花已从床上跌到床下的土地上。在这刹那间,那父女连心的血缘之亲抽痛了他的心脏。他惊跳起来,奔过去抱起那孩子。豌豆花正咧着嘴哭,他粗手粗脚地抚摸孩子的额头、手腕、腿和那细嫩的小手小脚,想找出有没有摔伤的地方。就在他的手握住孩子那小手的一瞬间,一种温暖的柔软的情绪蓦然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有只小手握住他的心一般,他酸痛而悸动了。同时,豌豆花因为被抱了起来,因为得到了爱抚,她居然立刻不哭了,非但不哭了,她破涕为笑了。睁大了那乌黑的眼珠,她注视着父亲,小手指握着父亲粗壮的大拇指,摇撼着,她嘴里“咿咿呀呀”地说起无人了解的语言。但,这语言显然直刺进杨腾的内心深处去,他惊愕不解,迷惑震动地陷进某种崭新的感情里。豌豆花!他那小小的豌豆花!那么稚嫩,那么娇弱,那么幼小,那么可爱……而且,那么酷似曼亭啊!

他怔住了,抱着豌豆花怔住了。

同时,玉兰听到孩子的哭声和摔跤声,她从后院里直奔了进来,急促地嚷着:“怎么了?怎么了?”

看到杨腾抱着孩子,她立刻明白孩子滚下床了。她跑过来,手上还是湿漉漉的,她伸手去摸孩子的头,因为那儿已经肿起一个大包了。孩子被她那冰冷的手指一碰,本能地缩了缩身子,杨腾注意到那个包包了。“糟糕!”他心痛了,第一次为这小生命而心痛焦灼了,“她摔伤了!她痛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惶急地看着玉兰。“不要紧的呢!”玉兰笑了。看到杨腾终于流露出的“父性”,使她莫名其妙地深深感动了,“孩子都会摔跤的,我妈说,孩子越摔越长!”她揉着孩子的伤处,“擦点万金油就可以了。”

玉兰满屋子找万金油,发现屋里居然没有万金油。她摇摇头,奔回家去取了瓶万金油来,用手指把药膏轻轻抹在孩子的患处上。因为疼痛,豌豆花又开始哭了,杨腾心痛地抱紧孩子,急切地说:“别弄痛她!”“一定要上药的!”玉兰说,揉着那红肿之处,一面埋怨地看了杨腾一眼,“交给你只有几分钟,就让她摔了。真是个好阿爸啊!来,我来抱吧!她困了。”

杨腾很不情愿地松了手,让玉兰抱起豌豆花。

玉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怀抱着婴儿,轻轻地摇晃着,孩子被摇得那么舒适,不哭了。玉兰怜爱地看着孩子的脸庞,一面摇着,一面唱着一支闽南语催眠曲: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摇儿日落山,抱子紧紧看,

囝是我心肝,惊你受风寒。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同是一样囝,那有两心情,

查埔也要疼,查某也要成。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疼是像黄金,成囝消责任,

养你到嫁娶,母才会放心!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

杨腾带着某种深深的感动,看着玉兰摇着孩子,听着她重复地低哼着“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的句子。玉兰的歌喉柔润而甜蜜。她那年轻红润的面庞贴着孩子那黑软的细发。她低着头,长发中分,扎成两条粗黑的发辫,一条垂在胸前,一条拖在背上。灯光照射着她的面颊,圆圆的脸蛋,闪着光彩的眼睛……她并不美,没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但她充满了大自然的活力,充满了女性的吸引力,而且,还有种母性的温柔。她抱着孩子的模样,是一幅感人的图画。“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孩子已经睡着了,杨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注视着那孩子甜甜的睡态,孩子在吮着嘴唇,合着的两排睫毛不安静地闪动着。“她在做梦呢!”杨腾小声说。“是啊!”玉兰小声答,抬起头来,她对杨腾微微一笑,杨腾也回了她微微一笑。这是第一次,玉兰看到杨腾对她笑。那笑容真切诚挚而令她怦然心跳。

这以后,带豌豆花似乎是玉兰的喜悦了。

玉兰不只帮杨腾带豌豆花,她也帮他洗衣,整理房间,处理菜园里的杂草,甚至于,把家里煮好的红薯饭偷送到杨腾这儿来给他吃。“玉兰!”玉兰的妈生气了,常常直着喉咙喊,“你给我死到哪里去了?整天不见人影,也不怕人说闲话!”“哎哟!”阿婆阻止了儿媳妇,“女孩子大了就关不住哪!让她去吧!那外省郎也够可怜的,一个大男人孤零零,怎么活呢!”“阿母,”玉兰的妈说话了,“玉兰还是黄花闺女呢!这样下去算什么话呢?”

于是,阿婆也觉得有点不对了。三天两头的,她也常到杨腾那儿,去试探一下口气:“外省郎,有没有想过给豌豆花找个妈妈呀?”

杨腾惊惶而内心绞痛了。曼亭,曼亭,你尸骨未寒呢!尽管他没念过几天书,在许家耳濡目染,和曼亭恩爱相处,听也听熟了。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可是,如今呢?曼亭已去,生死两茫茫!他不知道要不要给豌豆花找妈妈,他只觉得内心深处,伤痛未消。

他不说话,阿婆也不深究,摇摇头,走了。阿婆是见过曼亭的,那细皮嫩肉的“水”女孩。玉兰比起曼亭来,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但是,阿婆也是见过世面,经历过人生的。那“外省郎”伤口未愈,一切不如慢慢再说,时间会把他治好的!最起码,玉兰已经让杨腾会笑了,不是吗?在曼亭去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杨腾都是个不会笑的木头人。

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豌豆花越来越可爱,玉兰到杨腾小屋的次数越来越多。杨腾几乎在倚赖着玉兰了。从矿场回家,有孩子的咿唔声,有玉兰的笑语声,有捣衣声,有洗米声。甚至,那屋顶的袅袅坎烟,那灶里的点点火星,样样都让他有“家”的感觉。

因此,当有一天晚上,玉兰哭着跑来对他说:“我妈说,我以后不可以来你这里了!徐家阿妈来跟我家提了亲,我妈要把我嫁到七堵去!男家下个月就要来相亲了!”

杨腾立刻心慌意乱了。玉兰从没有像曼亭那样,引起过他那炙烈的热情,更没有让他打心坎里崇拜爱慕过。可是,这一年来,他已经熟悉生活里有一个她了,如果失去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孩子又怎么办?

他考虑了五天五夜。这五天五夜中,玉兰真的不来他这儿了,只有阿婆仍然过来,把孩子抱来给他看,帮他把脏衣服收去洗。他不问阿婆什么,阿婆也不说什么。第六天收工回家,既看不见阿婆也看不见玉兰,更看不到豌豆花。他纳闷着,心里沉甸甸的。

洗了澡,他到阿婆家,阿婆迎出来说:“孩子有些发热,真要命!整天哭着,不肯要我抱,她是认了人呢!只有玉兰拿她有办法!”

他走进去,天井中,玉兰抱着孩子坐在一张小板発上,轻轻地摇着,晃着,嘴里低柔地唱着: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

听到杨腾的脚步声,玉兰抬眼看他,眼中充满幽怨之色,而且,泪水很快就弥漫住那对温柔的眸子,她迅速地低下头去,两滴泪珠滴落在豌豆花的面颊上。她用手指拭去孩子脸上的泪珠,继续唱着她的催眠曲,只是,喉音变得哑哑的、颤抖的: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摇儿日落山,抱子紧紧看,

囝是我心肝,惊你受风寒。

……

杨腾下了决心。

那年秋天,他娶了玉兰。豌豆花尚未满周岁。

3

玉兰嫁到杨家的第二年,就给杨腾生了个儿子,这对杨腾来说,实在是件值得兴奋的事。在那个时代,传宗接代的观念还十分浓厚,何况杨腾母亲临终时,还念念不忘要有个孙子。玉兰生孩子的情况和曼亭就完全不同了,早上杨腾还照旧下矿,下午回家孩子已经躺在玉兰怀抱里吃奶了。阿婆说,从开始阵痛到生产,前后不过两小时。这使杨腾又惊奇又纳闷,他永远不能了解女人生孩子的事,为什么曼亭会为生产而送了命,玉兰却像母鸡下蛋般容易。事实上,村里的女人生孩子,都是非常容易的,许多家庭里,年头一个,年尾一个,家家都拖儿带女一大群,就只有曼亭会为生产而去了。或者,正像许家老爷说的,她是被诅咒了。

杨腾的儿子满月时,小村落里也热闹了一番,杨腾虽然是“外省人”,在这小村落中人缘还非常好。儿子满月,他摆酒宴请了每个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里一个个搀扶着大唱“丢丢铜”和“西北雨”。玉兰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着豌豆花,笑吟吟地周旋在宾客之间,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次请客,用掉了杨腾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没关系,他在第二个月就加倍赚了回来,他已经被升任为一个小组的工头,手下有十一个最得力的工人,他们这组工人永远可以挖掘别组两倍的矿岩。

给儿子取名字、报户口的时候,杨腾才发现豌豆花居然忘了报户口,也没有名字。这下子,这个当父亲的人困扰极了,儿子取名叫杨光宗,让他光宗耀祖的意思。豌豆花顺便补报,出生于十月二十一日,杨腾记住这日子,只因为那天也正是曼亭去世的日子。至于名字,总不能在户籍上写名字是“豌豆花”,杨腾挖空脑袋想曼亭临终时说的“纸瑞”是什么意思,就是想不明白。曼亭念了那么多书,她的境界原就不是杨腾能理解的。最后,还是玉兰说:“豌豆花的妈妈那么漂亮,豌豆花长得就像她妈,皮肤晒都晒不黑,白嫩嫩的小美人,不如就用她妈妈名字中的一个字,叫小亭或者小曼吧!”

这就是玉兰可爱的地方,她从不对死去的曼亭吃醋,相反的,每到清明或七月节,她仍然照例带着豌豆花,去曼亭坟上烧香祭拜。那坟场是矿区的所有地,若干年来,小村庄上的死者都葬在那儿。因公殉职的有碑有冢,普通家属就只是黄土一堆。

这样,豌豆花托弟弟的福,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杨小亭。不过,从没有人叫她什么“杨小亭”,那只是户口簿上的三个字而已,大家依然叫她豌豆花。

豌豆花四岁的时候,又多了个妹妹,取名叫杨光美。女孩子反正都是用“美”呀“丽”呀、“秀”呀“娟”呀这种字。于是,杨腾的家庭“大”起来了。他们把小木屋又多盖了两间屋子,豌豆花跟弟弟睡一间,新生的女娃跟着爸爸妈妈睡,堂屋里也供上了祖宗牌位。杨腾一家五口,也像模像样地生活下来了。

这三年间,矿中只发生过一件小事,有次,有根顶柱倒下来,刚好压断了玉兰父亲的腿。

玉兰的父亲已四十多岁,说真的是不该再挖矿了,多年的矿工生涯,让他不见天日,皮肤出矿时是漆黑的,洗了澡就变得煞白煞白。这是大部分矿工的“样子”。只有杨腾,他自幼皮肤就被太阳晒成红褐,几年矿工生涯,他虽然白了些,却仍然不失健康的光泽,他一直是个健壮的年轻人。

玉兰的父亲因公受伤,影响到阿婆整个一家人。矿主出了医药费,治好了伤,但,那条腿跛了,再也不能下矿了。矿主又拨了一笔“慰问金”,事实上是“遣散费”。于是,阿婆全家决定下山,回到李家的家乡乌日去,在那儿还有些祖产田地,由乡下的兄弟们耕种着。当初,玉兰的父亲是因为矿工待遇高才来山上的。于是,玉兰和父母姐妹一一告别,阿婆拉着杨腾的手不住叮咛:“要好好待我们家玉兰呀!不能欺侮玉兰呀!当初是我做主才让玉兰嫁给你这个外省郎的!你要有良心呀!如果……如果将来矿里做不下去,就带玉兰回乌日来吧!乌日是小地方,不过总有田给你种!”

台湾的地名都怪怪的,就有地名叫“乌日”。杨腾只从玉兰口中,知道那儿是在中部某处而已。对他而言,这地方遥远得就像天边一样。阿婆离去,他也充满依依不舍之情,这些年来,阿婆对他的意义,仅次于“母亲”而已。于是,紧握着阿婆粗糙的手,他郑重而诚恳地许诺:“你放心,阿婆,我会好好待她的!一定的!你放心!我从没有亏待过玉兰,是不是?”

这倒是真话。小村落里夫妻吵架是家常便饭。尤其矿工们的脾气,由于工作苦,又长居地层下,出矿后就都成了“老大”。拿老婆当出气筒,拳打脚踢的大有人在。只有杨腾,对玉兰总是和和气气的,别说打架,连吵架也没吵过。村里其他的女人,对玉兰都羡慕得什么似的,说她命好,才嫁了个又肯做事、又“缘投”、又体贴的年轻人。也因此,那些年来上山做工的“外省人”,都特别受到本省女孩的青睐。

就这样,玉兰和娘家依依话别了。李家刚搬走那些日子,玉兰常常背着杨腾掉眼泪。四岁大的豌豆花,生来一副多情易感的性格,每次看到玉兰掉眼泪,她就用柔软的小胳臂,紧紧地抱着玉兰的脖子,陪着她掉眼泪。每次都弄得玉兰情不自禁地拥住她,吻着她那娇嫩的脖子说:“小心肝哪!”

是的,豌豆花一直是杨腾和玉兰的小心肝,即使玉兰又生了光宗、光美,豌豆花的地位仍旧高于弟妹。因为,她始终是那么洁白、柔软,而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她和全村所有的孩子都不同。尤其,她有颗极温暖、善良的心。不到五岁,她就懂得每天黎明即起,当父亲下矿时,她必定陪着父亲走到坑口,她的小手紧紧攥着杨腾的手,等到杨腾放松她,她就会用胳膊勾下父亲的脖子来,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一句:“爸爸,你要好小心好小心喔!”

她一直记得玉兰父亲受伤被抬出来的景象,她有绝佳的、令人惊讶的记忆力。杨腾下坑前,总是回头对她挥手微笑,她就那样站在那儿,小小的身子,带着种公主似的气质,微笑着,初升的阳光,闪耀在她乌黑的头发上,闪耀在她黑亮的眸子里,闪耀在她白润的面颊上……把她闪耀得像颗璀燦的、发光的宝石。

一九五六年。

农历七月二十日,是矿工们大拜拜的日子,他们在这一天不做工,从早上开始,每家就都准备了祭品、酒和五牲。所谓五牲,大致是五种东西,鸡、鸭、鱼、猪肉、蛋或豆腐干或水果。在很久以前,五牲应该是指五种牲口,可是,矿工们并不富裕,他们工资很高,却大都好酒好赌,因而积蓄不多。于是,五牲就变化为只要五种东西就行了,连水果、米粽、红龟(一种染成红色的面饼)都可以。大家准备了祭品,就在坑口,用运煤的台车铺上木板,连接成一大排,把祭品供奉在上面。于是,工人从午后开始,就陆续去点了香,虔诚拜拜。

他们拜的不是神,而是“好兄弟”。这“好兄弟”,指的是那些罹难的前辈们,他们是忌讳讲“鬼”和“死亡”的。他们祈求“好兄弟”保佑他们,让他们每天能平安下矿,再平安出来。

瑞祥煤矿规模不算大,但也不小,总共有两百多个矿工。全矿分为三层,第一层是大坑道,通过大坑道,有段斜坡,就进入第二层,第二层后有一段平直的地下隧道,然后再斜伸进第三层。从第二层起,大坑道就分为好多支线,称为小坑道。小坑道又被挖掘成无数更小的采矿穴,小到工人们不能直立,只能半躺半侧,用十字镐向上斜挖矿壁。坑道内虽有通风路,仍然酷热如焚,所有矿工,工作时都打赤膊,头上戴着安全帽,帽上有强光灯,电瓶用腰带绑在腰上。瑞祥煤矿的工人们是分组的,一组十人、八人,或十二人……不等。他们必须进入小坑道,再进入小矿穴。一组人中,有的用十字镐掘矿层,落下的矿岩,再由另几个人用圆锹铲入竹篓,然后把装满的竹篓拖到小坑道上的台车内,这样一车一车运出矿坑外,每组工人,以台车为单位计算工资,每个人的工资都不一样。杨腾这组工人,是成绩最好的,他们平均一个人一天可以挖一台车或更多,这是以血汗拼出来的成绩。

那年农历八月一日。

拜过“好兄弟”后仅仅只有十天。

杨腾和往日一样,带着玉兰给他准备的便当,清晨就领着他的十一个人,下了矿。下矿前,豌豆花也照例把父亲送到坑口,照例亲吻他,祝福他,照例站在那坑口,让阳光把她闪耀得像颗小钻石。杨腾进坑前,豌豆花发现父亲的帽子戴歪了,她笑着对他招招手,杨腾走回来,豌豆花说:“蹲下来!爸爸!”

杨腾蹲下来,豌豆花细心地把那帽子弄正了,又细心地把父亲帽上那根通往腰上的电线整理好。然后,用小胳臂紧紧紧紧地拥抱住杨腾的脖子,说:“早些回家哦!妈妈说今天要包粽子给你吃!”

他揉揉豌豆花的头发,那孩子的头发黑而柔软,他凝视她,眼光中闪满了骄傲与爱。他悄悄说:“豌豆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是什么?”孩子喜悦地问,仰着充满光彩的脸。“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杨腾在她耳边说,笑着。

豌豆花多么喜悦呀!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唇边充满了笑意,她娇娇地说了句:“不,还有妹妹!”她小心眼中永远想着其他的人。“是,还有妹妹。”杨腾顺着她说了句,再看她一眼,忍不住坦白地纠正了自己,“不,豌豆花,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最可爱的,你是唯一的!”

杨腾乘台车下了矿,脸上仍然带着满脸宠爱、骄傲,与快慰的笑。

这是豌豆花最后一次看到父亲。

那天矿里,到底是怎么引起灾变的,谁都弄不清楚。上午九点多钟,全村都听到那轰然一声的巨响。矿口工作的工人开始狂喊,往外奔逃,烟雾灰尘带着浓重的瓦斯味从坑口直涌出来。一声巨响后又接连爆发了好多“轰隆隆”的声音,逃出坑口的工人大喊大叫着:“瓦斯爆炸!矿塌了!矿塌了!”

玉兰正在厨房里包粽子,背上背着两岁的光美。在她脚下,豌豆花手里拿着小匙喂光宗吃饭,光宗从不肯安安静静地吃完一顿饭,每餐都要追着喂上一两小时。

听到爆炸声,豌豆花手里的饭碗和小匙全跌碎在地上。玉兰拔脚就奔出小屋,一眼看到,全村的妇孺都往矿口狂奔而去。豌豆花也跟着人群往矿口飞奔,嘴里仓皇、悲苦、恐惧而惊怯地狂叫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小光宗满脸肉汁,赤着脚,紧拉着姐姐的裙摆,被摔在地上,他趴在那儿大哭起来。豌豆花顾不了光宗,她仍然昏乱地飞奔,狂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第二天,报纸上有这样一则新闻:

瑞祥煤矿惊人惨剧

二十七矿工活埋坑底

轰然一声山崩地裂

仅仅掘出五具尸体

那五具尸体中没有杨腾,活着出来的人里也没有杨腾,受伤者也没有杨腾。他在那二十二个人之中,深陷在第三层坑道里,整个第三层坑道已完全崩塌。

第三天,报上又有一则新闻:

瑞祥灾变天愁地惨

救助延搁生还无望

家属悲恸哀哀呼唤

灾祸责任宜严加调查

不管坑下生还有望无望,玉兰带着豌豆花、光宗、光美,还有上百受难家属,都苦守在坑口,看着抢救人员、警方,及工程人员不断地挖掘,挖掘,挖掘……玉兰早已哭肿了眼睛,豌豆花呆呆地坐在坑口,自从灾变发生后,她始终没有离开过坑口。每当有一具尸体挖出来,她就用小手掩着脸哀鸣,直到证实不是杨腾,她又闪着泪光喊:“爸爸还活着,爸爸还活着!”

一星期后,他们终于掘出了杨腾,他全身都烧成了焦炭,只有面目仍然可辨。他当然不可能还活着。豌豆花没有见到尸体,一位警察伯伯死命把她眼睛遮住抱走了。她只听到玉兰呼天抢地的大哭声:“杨腾呀!你把我们母子四个一起带走吧!一起带走吧!一起带走吧!”

4

接下来的两年,豌豆花整个的命运,又有了巨大的改变。事实上,杨腾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别了,正像玉兰和她的“幸福”告别一样。

玉兰在杨腾死后,领到了一笔矿主发的抚恤金,带着这笔钱,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回到乌日的娘家去。

到了乌日的娘家,玉兰才发现娘家的情况复杂,四代混居,一直没分家。从伯公叔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几乎有一百多口人。虽然每支都另外盖了房子,可是农村乡下,祖传下来,一共就几亩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兰没有谋生能力,却有三个那么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头。阿婆拥着她,只是不停地掉眼泪,掉完眼泪,就反复说着几句真心的话:“再嫁吧!找个好男人,找个肯要这三个孩子的好男人,再嫁吧!没有二十来岁的女孩就守一辈子寡的!当寡妇,你是太年轻了!听我的,玉兰,要再嫁,也要趁年轻呢!年纪大了,就没人要了!”

玉兰哭着,她忘不掉杨腾。

但是眼泪是哭不回杨腾的,哭不活杨腾的。

玉兰哭了半年多,听了好多伯母婶娘妯娌间的冷言冷语,抚恤金转眼也用掉好多,她认了命。就像杨腾当初认命再娶似的,玉兰再嫁了。

玉兰这次再嫁,并不是自己爱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对方住在乌日镇上,开个小五金店,薄有积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这一点打动了玉兰吧,她总忘不掉杨腾的温和及体贴。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较大男人主义,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谈不上地位。所以,玉兰再嫁,实在谈不上感情,也没经过什么深思熟虑,双方只在媒人做主下,见了两次面,对方年纪已四十岁,身材高大,瘦长脸,头顶微秃,下颚尖尖的,双颊瘦瘦的,眉毛浓浓的,眼睛深深的,看起来有点儿严峻。不过,玉兰是没资格再挑漂亮小伙子的,人家肯连三个孩子一块儿娶过去,玉兰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豌豆花的新父亲姓鲁,名叫鲁森尧,据说命里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他是在一九四九年跟着军队来台湾的。但他并非军人。在大陆上,据他自己说,是个大商人的儿子。不过,后来玉兰才发现,他父亲是个打铁匠,他在家乡待不住,糊糊涂涂来了台湾。来台湾后,当过几年铁匠,沿街叫过卖,由南到北流浪着,最后在乌日这种小地方勉强住下来。租了间门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卖些钉子锤子剪刀门锁什么的,至于“积蓄”,天知道!连那些钉子锤子……都是赊账赊来的,另外还欠了左右邻居一屁股债。玉兰嫁过来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抚恤金拿出来,帮他先清了债。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兰婚后一个月,才从阿婆那儿搬到鲁家去的。那时,豌豆花六岁,光宗四岁,光美才三岁。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见到鲁森尧。

豌豆花永远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经对她叮嘱了一大堆话:“到了那边要听话啊,你是姐姐,要照顾着弟弟妹妹啊,听说你新阿爸脾气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别让你妈伤心啊,家里的事要帮着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气啊,管着弟弟妹妹别闯祸啊……”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兰和阿婆合作缝制的。那是初冬的季节,天气不知道怎么那么冷,她穿的是红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裤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干干净净。玉兰亲自回乡下来带他们三个去镇上,豌豆花只觉得妈妈瘦了,眼睛里一直雾蒙蒙的,抿着嘴角不大说话。不过,自从父亲死后,玉兰就常常是这样了。她悄悄伸手握住玉兰的手,玉兰似乎吃了一惊似的看着她,眼睛里的雾气更重了。进入鲁家之前,玉兰才对她说了一句话:“见到他,要叫爸爸啊!”

豌豆花心中一紧,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寒战。叫爸爸?她小心眼里有点儿乱,她心目里只有一个爸爸,那个把她当小公主般宠着爱着的杨腾!

她终于被带到鲁森尧面前了。她还记得,当时她左手牵着光宗,右手牵着光美,三个人排排队似的一列站着,在她面前,耸立着一个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绑着条宽皮带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长裤管。她顺着裤管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一对锐利的眼光,那眼光冷静地、深沉地、严奇地盯着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像不会眨似的,竟看得她浑身发起毛来。玉兰在后面推着她,轻声说:“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

她嗫嚅着,叫不出口。

于是,玉兰又去推光宗和光美:“叫爸爸呀!叫爸爸呀!”

四岁半的光宗,脾气生来就有些倔犟,他遗传了杨腾固执的那一面,仰着头,他打量着鲁森尧,摇了摇他的小脑袋。“不,”他清清楚楚地说,“他不是爸爸!”

鲁森売仍然死盯着豌豆花在看,听到光宗的话,他蓦地掉头去看光宗,嘴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啊哈!你这个小杂种!”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吓了好大一跳,看到鲁森尧伸手,她以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没想,就和身扑了过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张着手臂,急促地喊:“不许打弟弟!不许打弟弟!”“啊哈!”鲁森尧再大叫了一声,手指钳住了豌豆花那细嫩的胳膊,他把她整个人拎了起来,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柜台上。豌豆花牙齿有些打战,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童话故事里吃人的巨兽。她睁大眼睛,惊愕地瞪着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里带着种无言的谴责与抗拒。鲁森尧把她从上到下地打量着,鼻子里哼呀哼地出着气。突然间,他掉过头去,对玉兰冷冷地、尖刻地说:“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领,连不是自己生的小杂种,也给带回来了!我看啊,这孩子长得还蛮像样,说不定可以卖几个钱……”“不行!”玉兰紧张地叫,跑过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儿,我是怎么也不跟她分开的!”“你女儿?哈哈哈哈!”鲁森尧用手捏住了玉兰的下巴,捏紧她,捏得玉兰嘬起了嘴,疼得直往里面吸气,“你的过去我早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儿?哈哈哈哈!你去照照镜子,你还生不出这样的女儿呢……”

豌豆花眼看玉兰被欺侮,她又惊又怒又痛了,她大声叫了起来:“放开我妈妈!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一时间,阿婆叮嘱的话完全忘到九霄云外了。同时,她看到泪水从玉兰眼中涌了出来,那被掐住的面颊整个凹进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没有思想的余地,她就近抓住了鲁森尧那铁腕似的胳膊,又摇又扯,叫着:“不许打妈妈!不许打妈妈!”“啊哈!”鲁森尧又“啊哈”起来。在以后的岁月中,豌豆花才发现这“啊哈”,两个字是暴风雨前的雷响,而在鲁家,暴风雨是一天可以发生许许多多次的。“你这个鬼丫头,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许’两个字!我就打你妈,你能怎么样?你敢怎么样?”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劈手就给了玉兰一个重重的耳光。

光美吓得大哭起来了。

豌豆花无法思想了。从小,她在悲剧中成长,但,也在“爱”中成长。她的世界里从没有鲁森尧这种人物。她昏乱而惊恐,小小的心脏,因剌激和悲痛而狂跳着。然后,她毫不思索地,俯下头去……因为她正高坐在柜台上,鲁森尧的手就在她的脸旁边……她张开嘴,忽然间就用力对鲁森尧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齿尖利地咬着那粗糙的皮肤,由于嘴太小,她只咬起一小撮肌肤,也因此,这一咬竟相当有力。

鲁森尧是大怒特怒了。他低吼了一声,抽出手来,用手背重重地对豌豆花挥过去,豌豆花从柜台上直摔到地上来了,膝盖撞在水泥地上,手撑在地上时,又被一根铁钉刺伤了手掌,她摔得七荤八素,耳中只听到光美吓得杀鸡般的尖声大哭大叫。而小光宗开始发蛮了,他用脑袋对鲁森尧撞了过去,嘴里学着姐姐的句子,哭着叫:“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

一时间,室内又是哭声,又是叫声,又是鲁森尧的怒骂声,简直乱成了一团,有些人围在店门口来看热闹了。鲁森尧的目标又移向了小光宗,他抓起他的小身子,就想向水泥地上摔,玉兰吓坏了,她哭着扑过去抢救,死命抱住了鲁森尧,哭泣着喊:“你打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孩子都小呀!他们不懂呀!你打我吧!打我吧!”

鲁森尧用脚对玉兰踹过去,玉兰跌在地上了。同时,鲁森尧也显然闹累了,把小光宗推倒在玉兰身上,他粗声地吼着叫着:“把他们统统给我关到后面院子里去,别让我看到他们!我鲁森尧倒了十八辈子霉,讨个老婆还带着三个讨债鬼!把他们带走!带走!”“是!是!”玉兰连声答着,从地上爬起来,抱起小的,又扶起大的,再拖起豌豆花,“我们到后面去!我们到后面去!”“让他们在后院里跪着!不许吃晚饭!”鲁森尧再吼,“你!玉兰!”

玉兰慌忙站住。“你给我好好弄顿晚饭,到对面去买两瓶酒来!不要把你的私房钱藏在床底下!这几个小鬼,今天饶了你们,明天不给我乖乖的,我剥了你们的皮!”

玉兰慌慌张张地带着三个孩子,到屋子后面去了。

鲁家的房子,前面是店面,后面有两间小小的卧房,一间搭出来的厨房和厕所。玉兰早已把一间卧房收拾好,放了张上下铺给豌豆花姐妹睡,又放了张小床给光宗睡,室内就再无空隙了。但是,这第一天的见面后,玉兰硬是不敢让孩子回房间,而把他们三个都关在厨房外的小水泥院子里。她只悄悄地对豌豆花说了句:“带着弟弟妹妹,让他们别哭。我去做晚饭,等他吃饱了,喝醉了睡了,就没事了。豌豆花,啊?”她祈求似的看着豌豆花。

豌豆花含泪点点头。

于是,他们姐弟三个被关在小院里。那是冬天,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说不出有多冷。豌豆花找了个背风的屋檐下,坐在地上,她左边挽着光宗,右边挽着光美,把他们两个都紧揽在怀里,让自己的体温来温热弟妹们的身子。玉兰抽空跑出来过一次,拿了条破旧的棉被,把他们三个都盖住,对豌豆花匆匆叮咛:“别让他们睡着,在这风口里,睡着了一定生病!”

可是,光美已经抽抽噎噎地快睡着了。

于是,豌豆花只得摇着光美,低低地说:“别睡,光美,姐姐讲故事给你们听。”“讲王子杀魔鬼的故事。”光宗说。“好的,讲王子杀魔鬼的故事。”豌豆花应着,心里可一点谱都没有,爸爸说过三只小熊的故事,说过小红帽的故事,说过狼外婆的故事,说过司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事……就没说过什么王子杀魔鬼的故事,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么睡美人,什么白雪公主之类的。但是,她必须诌一个王子杀魔鬼的故事。于是,她说:“从前,有一个王子,名字叫杨光宗,他有个妹妹,名字叫杨光美……”“他还有个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聪明地接了一句。“是的,他还有个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应着,不知怎地,喉咙里就哽塞起来了,鼻子里也酸酸的。一阵风过,小院外的一棵大树,飘下好多落叶来,落了光美满身满头,她细心地摘掉妹妹头发上的落叶,冷得打寒战,光美的鼻尖都冻红了。她把弟妹们更搂紧了一点,用棉被紧裹着,仍然冷得脚趾都发麻了。“那个王子很勇敢,可是,他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不是,”光宗说,“是他爸爸被大石头压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说不下去了。她拥着光宗的头,泪珠滴在光宗的黑发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们这三个小姐弟就这样蜷缩在鲁家的后院里吹冷风。前面屋里,不住传来鲁森尧那大嗓门地呼来喝去声,敲打碗盘声,骂人骂神骂命运骂玉兰的声音。最后,他幵始唱起怪腔怪调的歌来,这种歌是豌豆花从没有听过的。她在以后,才知道那种歌名叫“平剧”,鲁森尧唱的是《秦琼卖马》。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前面屋里终于安静了。

玉兰匆匆地跑出来,把冻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里,先在厨房中喂饱了他们。豌豆花帮着玉兰喂妹妹,光美只是摇头晃脑地打瞌睡,一点胃口都没有。玉兰焦灼地摸她的额,怕她生病。然后,给他们洗干净了手脸,把他们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后,豌豆花仍然没有睡,因为玉兰发现她的膝盖和手心都受了伤,血液凝固在那儿。她把豌豆花单独留在厨房里,弄好了两个小的,她折回到厨房里来,用药棉细心地洗涤着豌豆花的伤口,孩子咬牙忍耐着,一声都不哼。凝固的血迹才拭去,伤口又裂开,新的血又渗出来,玉兰很快地用红药水倒在那伤口上。豌豆花的背脊挺了挺,从嘴里轻轻地吸口气。玉兰看了她一眼,不自禁地把她紧揽在怀中,眼眶湿了起来。豌豆花也紧偎着玉兰,她轻声地、不解地问:“妈妈,我们一定要跟那个人一起住吗?”“是的。”“为什么呢?”

玉兰咬咬嘴唇,想了想。“命吧!”她说,“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么叫“命”,但是,她后来一直记得这天的情形,记得自己走进鲁家,就是噩运的开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从噩梦中惊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边,轻拍着她,学着玉兰低唱催眠曲: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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