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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0 13:3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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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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敝帚集

敝帚集试读:

作者简介

郁达夫(1896-1945)原名郁文,字达夫,幼名阿凤,浙江富阳人,中国现代作家、革命烈士。

郁达夫是新文学团体“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一位为抗日救国而殉难的爱国主义作家。在文学创作的同时,还积极参加各种反帝抗日组织,先后在上海、武汉、福州等地从事抗日救国宣传活动,其文学代表作有《怀鲁迅》、《沉沦》、《故都的秋》、《

春风沉醉的晚上

》、《过去》、《迟桂花》等。春风沉醉的晚上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的结果,我的寓所迁移了三处。最初我住在静安寺路南的一间同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里。这些自由的监房的住民,除了几个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之外,都是些可怜的无名文士,我当时所以送了那地方一个Yellow Grub Street的称号。在这Grub Street里住了一个月,房租忽涨了价,我就不得不拖了几本破书,搬上跑马厅附近一家相识的栈房里去。后来在这栈房里又受了种种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桥北岸的邓脱路中间,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里,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迁移了过去。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高。我住的楼上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上伸一伸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弄里踱进了那房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铁罐,玻璃瓶,旧铁器堆满的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间有几根横档跌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个

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黑沉沉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N烟公司的女工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那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弯腰老人。他的脸上的青黄色里,映射着一层暗黑的油光。两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颧骨很高,额上颊上的几条皱纹里满砌着煤灰,好像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样子。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一阵,便挑了一双竹篮出去,到午后的

点钟总仍旧是挑了一双空篮回来的,有时挑了满担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像这样的晚上,他必要去买些酒来喝喝,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瞎骂出许多不可捉摸的话来。

我与间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

点钟的时候,我点了一支蜡烛,在那里安放几本刚从栈房里搬过来的破书。先把它们叠成了两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两个二尺长的装画的画架覆在大一点的那堆书上。因为我的器具都卖完了,这一堆书和画架白天要当写字台,晚上可当床睡的。摆好了画架的板,我就朝着了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坐在小一点的那堆书上吸烟,我的背系朝着梯子的接口的。我一边吸烟,一边在那里呆看放在桌上的蜡烛火,忽而听见梯子口上起了响动,回头一看,我只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来,但我的听觉分明告诉我说:“有人上来了。”我向暗中凝视了几秒钟,一个圆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方才映到我的眼帘上来。一见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间壁的同居者了。因为我来找房子的时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诉我说,这屋里除了他一个人外,楼上只住着一个女工。我一则喜欢房价的便宜,二则喜欢这屋里没有别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对不起,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的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门口去开了锁,进房去了。我与她不过这样的见了一面,不晓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好像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但是当时正为了生活问题在那里操心的我,也无暇去怜惜这还未曾失业的女工,过了几分钟我又动也不动的坐在那一小堆书上看蜡烛光了。

在这贫民窟里过了一个多礼拜,她每天早晨七点钟去上工和午后

点多钟下工回来,总只见我呆呆的对着了蜡烛或油灯坐在那堆书上。大约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态度挑动了罢,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楼来的时候,我依旧和第一天一样的站起来让她过去。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了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像怕什么似的问我说:“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她操的是柔和的苏州音,听了这一种声音以后的感觉,是什么也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话。)

我听了她的话,反而脸上涨红了。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脑筋昏乱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有时候我只用了想象在书的上一行与下一行中间的空白里,填些奇异的模型进去。有时候我只把书里边的插画翻开来看看,就了那些插画演绎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来。我那时候的身体因为失眠与营养不良的结果,实际上已经成了病的状态了。况且又因为我的唯一的财产的一件棉袍子已经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全没有光线进来,不论白天晚上,都要点着油灯或蜡烛的缘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局部的非常萎缩了。在这样状态下的我,听了她这一句,如何能够不红起脸来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说:“我并不在看书,不过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这里,样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这几本书摊放着的。”她听了这话,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做了一种不了解的形容,依旧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几天里,若说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却是假的。有时候,我的脑筋稍微清新一点下来,也曾译过几首英法的小诗,和几篇不满四千字的德国的短篇小说,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出去投邮,寄投给各新闻的书局。因为当时我的各方面就职的希望,早已经完全断绝了,只有这一方面,还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脑筋,想想法子看。万一中了他们编辑先生的意,把我译的东西登了出来,也不难得着几块钱的酬报。所以我自迁移到邓脱路以后,当她第一次同我讲话的时候,这样的译稿已经发出了三四次了。二

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觉得的。我搬到了邓脱路的贫民窟之后,只觉得身上穿在那里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来,热了起来,所以我心里想:“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吧!”

但是囊中很羞涩的我,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灯光下呆坐。有一天,大约是午后了,我也是这样的坐在那里,间壁的同住者忽而手里拿了两包用纸包好的物件走了上来,我站起来让她走的时候,她把手里的纸包放了一包在我的书桌上说:“这一包是葡萄浆的面包,请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另外我还有一包香蕉买在这里,请你到我房里来一道吃吧!”

我替她拿住了纸包,她就开了门邀我进她的房里去。共住了这十几天,她好像已经信用我是一个忠厚的人的样子。我见她初见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一种疑惧的形容完全没有了。我进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还未暗,因为她的房里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阳反射的光线从这窟里投射进来,照见了小小的一间房,由二条板铺成的一张床,一张黑漆的半桌,一只板箱,和一只圆凳。床上虽则没有帐子,但堆着有二条洁净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洋铁箱摆在那里,大约是她的梳头器具,洋铁箱上已经有许多油污的点子了。她一边把堆在圆凳上的几件半旧的洋布棉袄,粗布裤等收在床上,一边就让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样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来,所以就对她说:“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的客气。”“我并不客气,但是你每天当我回来的时候,总站起来让我,我却觉得对不起得很。”

这样的说着,她就把一包香蕉打开来让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只,在床上坐下,一边吃一边问我说:“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点事情做做?”“我原是这样的想,但是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事情。”“你有朋友么?”“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和我来往了。”“你进过学堂么?”“我在外国的学堂里曾经念过几年书。”“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问到了这里,我忽而感觉到我自己的现状了。因为自去年以来,我只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现在所处的是怎么一种境遇”,“我的心里还是悲还是喜”这些观念都忘掉了。经她这一问,我重新把半年来困苦的情形一层一层的想了出来。所以听她的问话以后,我只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脸上就立时起了一种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叹着说:“唉!你也是同我一样的么?”

微微的叹了一声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红起来,所以就想了一个另外的问题问她说:“你在工厂里做的是什么工作?”“是包纸烟的。”“一天做几个钟头工?”“早晨

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上休息一个钟头,每天一共要做十个钟头的工。少做一点钟就要扣钱的。”“扣多少钱?”“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头。”“饭钱多少?”“四块钱一月。”“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头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省下五块钱来。够你付房钱买衣服的么?”“哪里够呢!并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厂的。你吃烟的么?”“吃的。”“我劝你顶好还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们工厂的烟。我真恨死它在这里。”

我看看她那一种切齿怨恨的样子,就不愿意再说下去。把手里捏着的半个吃剩的香蕉咬了几口,向四边一看,觉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来道了谢,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她大约做工倦了的缘故,每天回来大概是马上就入睡的,只有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像是直到半夜还没有就寝。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来,总和我说几句话。我从她自家的口里听得,知道她姓陈,名叫二妹,是苏州东乡人,从小系在上海乡下长大的。她父亲也是纸烟工厂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来和她父亲同住在那间房里,每天同上工厂去的,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了。她父亲死后的一个多月,她早晨上工厂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来也一路哭了回来的。她今年十七岁,也无兄弟姊妹,也无近亲的亲戚。她父亲死后的葬殓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把十五块钱交给楼下的老人,托这老人包办的。她说:“楼下的老人倒是一个好人,对我从来没有起过坏心,所以我得同父亲在世一样的去做工;不过工厂的一个姓李的管理人却坏得很,知道我父亲死了,就天天的想戏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亲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亲是如何的一个人,死了呢还是活在那里,假使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却从来还没有说及过。三

天气好像变了。几日来我那独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的腐浊的空气,同蒸笼里的蒸气一样,蒸得人头昏欲晕。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发的神经衰弱的重症,遇了这样的气候,就要使我变成半狂。所以我这几天来,到了晚上,等马路上人静之后,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个人在马路上从狭隘的深蓝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边做些漫无涯际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体很有利益。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里。我这样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有几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来的前后方才起来。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状态也渐渐的回复起来了。平时只能消化半磅面包的我的胃部,自从我的深夜游行的练习开始之后,进步得几乎能容纳面包一磅了。这事在经济上虽则是一大打击,但我的脑筋,受了这些滋养,似乎比从前稍能统一。我于游行回来之后,就睡之前,却做成了几篇Al-lan Poe式的短篇小说,自家看看,也不很坏。我改了几次,抄了几次,一一投邮寄出之后,心里虽然起了些微细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几回的译稿的绝无消息,过了几天,也便把它们忘了。

邻住者的二妹,这几天来,当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时候,我总在那里酣睡,只有午后下工回来的时候,有几次有见面的机会。但是不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又回到从前初见面的时候的疑惧状态去了。有时候她深深的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满含着责备我规劝我的意思。

我搬到这贫民窟里住后,约摸已经有二十多天的样子。一天午后我正点上蜡烛,在那里看一本从旧书铺里买来的小说的时候,二妹却急急忙忙的走上楼来对我说:“楼下有一个送信的在那里,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她对我讲这话的时候,她的疑惧我的态度更表示得明显,她好像在那里说:“呵呵,你的事件是发觉了啊!”我对她这种态度,心里非常痛恨,所以就气急了一点,回答她说:“我有什么信?不是我的!”

她听了我这气愤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胜利似的,脸上忽涌出了一种冷笑说:“你自家去看吧!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时我听见楼底下门口果真有一个邮差似的人在催着说:“挂号信!”

我把信取来一看,心里就突突的跳了几跳,原来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译稿,已经在某杂志上发表了,信中寄来的是五圆钱的一张汇票。我囊里正是将空的时候,有了这五圆钱,非但月底要预付的来月的房金可以无忧,并且付过房金以后,还可以维持几天食料。当时这五圆钱对我的效用的广大,是谁也不能推想得出来的。

第二天午后,我上邮局去取了钱,在太阳晒着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忽而觉得身上就淋出了许多汗来。我向我前后左右的行人一看,复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觉的把头低俯了下去。我颈上头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颗一颗的钻出来了。因为当我在深夜游行的时候,天上并没有太阳,并且料峭的春寒,于东方微白的残夜,老在静寂的街巷中留着,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还觉得不十分与季节违异。如今到了阳和的春日晒着的这日中,我还不能自觉,依旧穿了这件夜游的敝袍,在大街上阔步,与前后左右的和季节同时进行的我的同类一比,我那得不自惭形秽呢?我一时竟忘了几日后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来将尽的些微的积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闸路的估衣铺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来往的汽车人力车,车中坐着的华美的少年男女,和马路两边的绸缎铺金银铺窗里的丰丽的陈设,听听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车铃声,一时倒也觉得是身到了大罗天上的样子。我忘记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样的欢歌欣舞起来,我的嘴里便不知不觉的唱起几句久忘了的京调来了。这一时的涅槃幻境,当我想横越过马路,转入闸路去的时候,忽而被一阵铃声惊破了。我抬起头来一看,我的面前正冲来了一乘无轨电车,车头上站着的那肥胖的机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声骂我说:“猪头三!侬(你)艾(眼)睛勿散(生)路!跌杀时,叫旺(黄)够(狗)抵侬(你)命噢!”我呆呆的站住了脚,目送那无轨电车尾后卷起了一道灰尘,向北过去之后,不知是从何处发出来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的笑了几声。等得四面的人注视我的时候,我才红了脸慢慢的走向了闸路里去。

我在几家估衣铺里,问了些夹衫的价钱,还了他们一个我所能出的数目,几个估衣铺的店员,好像是一个师父教出的样子,都摆下了脸面,嘲弄着说:“侬(你)寻萨咯(什么)凯(开)心!马(买)勿起好勿要马(买)咯!”

一直问到五马路边上的一家小铺子里,我看看夹衫是怎么也买不成了,才买定了一件竹布单衫,马上就把它换上。手里拿了一包换下的棉袍子,默默的走回家来。一边我心里却在打算:“横竖是不够用了,我索性来痛快的用它一下吧。”同时我又想走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面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寻着了一家卖糖食的店,进去买了一块钱巧克力,香蕉糖,鸡蛋糕等杂食。站在那店里,等店员在那里替我包好来的时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顺便也去洗一个澡吧。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邓脱路的时候,马路两旁的店家,已经上电灯了。街上来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阵从黄浦江上吹来的日暮的凉风,吹得我打了几个冷痉。我回到了我的房里,把蜡烛点上,向二妹的房门一照,知道她还没有回来。那时候我腹中虽则饥饿得很,但我刚买来的那包糖食怎么也不愿意打开来,因为我想等二妹回来同她一道吃。我一边拿出书来看,一边口里尽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许多时候,二妹终不回来,我的疲倦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战胜了我,就靠在书堆上睡着了。四

二妹回来的响动把我惊醒的时候,我见我面前的一支十二盎司一包的洋蜡烛已经点去了二寸的样子,我问她是什么时候了?她说:“十点的汽管刚刚放过。”“你何以今天回来得这样迟?”“厂里因为销路大了,要我们做夜工。工钱是增加的,不过人太累了。”“那你可以不去做的。”“但是工人不够,不做是不行的。”

她讲到这里,忽而滚了两粒眼泪出来,我以为她是做工做得倦了,故而动了伤感,一边心里虽在可怜她,但一边看了她这同小孩似的脾气,却也感着了些儿快乐。把糖食包打开,请她吃了几颗之后,我就劝她说:“初做夜工的时候不惯,所以觉得困倦,做惯了以后,也没有什么的。”

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书叠成的桌上,吃了几颗巧克力,对我看了几眼,好像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就催她说:“你有什么话说?”

她又沉默了一会,便断断续续的问我说:“我……我……早想问你了,这几天晚上,你每晚在外边,可在与坏人做伙友么?”

我听了她这话,倒吃了一惊,她好像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面与小窃恶棍混在一块。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为我的行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的连续着说:“你何苦要吃这样好的东西,要穿这样好的衣服?你可知道这事情是靠不住的。万一被人家捉了去,你还有什么面目做人。过去的事情不必去说它,以后我请你改过了吧。……”

我尽是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呆呆的在看她,因为她的思想太奇突了,使我无从辩解起。她沉默了数秒种,又接着说:“就以你吸的烟而论,每天若戒绝了不吸,岂不可省几个铜子。我早就劝你不要吸烟,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N工厂的烟,你总是不听。”

她讲到了这里,又忽而落了几滴眼泪。我知道这是她为怨恨N工厂而滴的眼泪,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许我这样的想,我总要把它们当做因规劝我而洒的。我静静儿的想了一会,等她的神经镇静下去之后,就把昨天的那封挂号信的来由说给她听,又把今天的取钱买物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更将我的神经衰弱症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说了。她听了我这一番辩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说完之后,她颊上忽而起了两点红晕,把眼睛低下去看着桌上,好像是怕羞似的说:“嗅,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请你不要多心,我本来是没有歹意的。因为你的行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里去。你若能好好儿的用功,岂不是很好么?你刚才说的那——叫什么的——东西,能够卖五块钱,要是每天能做一个,多么好呢?”

我看了她这种单纯的态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命令我说:“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

我当那种感情起来的时候,曾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等听了理性的命令以后,才把眼睛开了开来,我觉得我的周围,忽而比前几秒钟更光明了。对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说:“夜也深了,你该去睡了吧!明天你还要上工去的呢!我从今天起,就答应你把纸烟戒下来吧!”

她听了我这话,就站了起来,很喜欢的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

她去之后,我又换上一支洋蜡烛,静静儿的想了许多事情:“我的劳动的结果,第一次得来的这五块钱已经用去了三块了。连我原有的一块多钱合起来,付房钱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来,如何是好呢!“就把这破棉袍子去当吧!但是当铺里恐怕不要。”“这女孩子真是可怜,但我现在的境遇,可是还赶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强迫她做,我是想找一点工作,终于找不到。“就去做筋肉的劳动吧!啊啊,但是我这一双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黄包车的重力。“自杀!我有勇气,早就干了。现在还能想到这两个字,足证我的志气还没有完全消磨尽哩!“哈哈哈哈!今天的那无轨电车的机器手!他骂我什么来?”“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我想了许多零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没有一个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穷状来。听见工厂的汽笛,好像在报十二点钟了,我就站了起来,换上了白天脱下的那件破棉袍子,仍复吹熄了蜡烛,走出外面去散步。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路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着了红绿的电灯,在那里弹罢拉拉衣加。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这大约是俄国的飘泊的少女,在那里卖钱的歌唱。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1923年7月15日

采石矶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杜甫

自小就神经过敏的黄仲则,到了二十三岁的现在,也改不过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质来。他本来是一个负气殉情的人,每逢兴致激发的时候,不论讲得讲不得的话,都涨红了脸,放大了喉咙,抑留不住的直讲出来。听话的人,若对他的话有些反抗,或是在笑容上,或是在眼光上,表示一些不赞成他的意思的时候,他便要拼命的辩驳;讲到后来他那双黑晶晶的眼睛老会张得很大,好像会有火星飞出来的样子。这时候若有人出来说几句迎合他的话,那他必喜欢得要奋身高跳,他那双黑而且大的眼睛里也必有两泓清水涌漾出来,再进一步,他的清瘦的颊上就会有感激的眼泪流下来了。

像这样的发泄一回之后,他总有三四天守着沉默,无论何人对他说话,他总是噤口不做回答的。在这沉默期间内,他也有一个人关上了房门,在那学使衙门东北边的寿春园西室里兀坐的时候;也有青了脸,一个人上清源门外的深云馆怀古台去独步的时候;也有跑到南门外姑熟溪边上的一家小酒馆去痛饮的时候。不过在这期间内他对人虽不说话,对自家却总一个人老在幽幽的好像讲论什么似的。他一个人,在这中间,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有时或轻轻的吟诵着诗或文句,有时或对自家嘻笑嘻笑,有时或望着了天空而作叹惜,竟似忙得不得开交的样子。但是一见着人,他那双呆呆的大眼,举起来看你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同毫无感觉的木偶一样,人在这时候遇着他,总没有一个不被他骇退的。

学使朱笥河,虽则非常爱惜他,但因为事务烦忙的缘故,所以当他沉默幽郁的时候,也不能来为他解闷。当这时候,学使左右上下四五十人中间,敢接近他,进到他房里去与他谈几句话的,只有一个他的同乡洪稚存。与他自小同学,又是同乡的洪稚存,很了解他的性格。见他与人论辩,愤激得不堪的时候,每肯出来为他说几句话,所以他对稚存比自家的弟兄还要敬爱。稚存知道他的脾气,当他沉默起头的一两天,故意的不去近他的身。有时偶然同他在出入的要路上遇着的时候,稚存也只装成一副幽郁的样子,不过默默的对他点一点头就过去了。待他沉默过了一两天,暗地里看他好像有几首诗做好,或者看他好像已经在市上酒肆里醉过了一次,或在城外孤冷的山林间痛哭了一场之后,稚存或在半夜或在清晨,方敢慢慢的走到他的房里去,与他争诵些《离骚》或批评些韩昌黎李太白的杂诗,他的沉默之戒也就能因此而破了。

学使衙门里的同事们,背后虽在叫他做黄疯子,但当他的面,却个个怕他得很。一则因为他是学使朱公最钟爱的上客,二则也因为他习气太深,批评人家的文字,不顾人下得起下不起,只晓得顺了自家的性格,直言乱骂的缘故。

他跟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到太平,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除了洪稚存朱公二人而外,竟没有一个第三个人能同他讲得上半个钟头的话。凡与他见过一面的人,能了解他的,只说他恃才傲物,不可订交;不能了解他的,简直说他一点儿学问也没有,只仗着了朱公的威势爱发脾气。他的声誉和朋友,一年一年的少了下去,他的自小就有的忧郁症,反一年一年的深起来了。二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长江南岸的太平府城里,已吹到了凉冷的北风,学使衙门西面园里的杨柳梧桐榆树等杂树,都带起鹅黄的淡色来。园角上荒草丛中,在秋月皎洁的晚上,凄凄唧唧的候虫的鸣声,也觉得渐渐的幽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为月亮好得很,仲则竟犯了风露,在园里看了一晚的月亮。在疏疏密密的树影下走来走去的走着,看看地上同严霜似的月光,他忽然感触旧情,想到了他少年时候的一次悲惨的爱情上去。“唉唉!但愿你能享受你家庭内的和乐!”

这样的叹了一声,远远的向东天一望,他的眼前,忽然现出了一个十六岁的伶俐的少女来。那时候仲则正在宜兴塾里读书,他同学的陈某龚某都比他有钱,但那少女的一双水盈盈的眼光,却只注视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过年的时候因为要回常州,将别的那一天,又到她家里去看她,不晓是什么缘故,这一天她只是对他暗泣而不多说话。同她痴坐了半个钟头,他已经走到门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条当时流行的淡黄绸的汗巾送给了他。这一回当临去的时候,却是他要哭了,两人又拥抱着痛哭了一场,把他的眼泪,都揩擦在那条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开的将晚时候,他才把那条汗巾收藏起来,同她别去。这一回别后,他和她就再没有谈话的机会了。他第二回重到宜兴的时候,他的少年的悲哀,只成了几首律诗,流露在抄书的纸上: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

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

唤起窗前尚宿酲,啼鹃催去又声声,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影泪痕新,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鞋换罗敷未嫁身。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早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后三年,他在扬州城里看城隍会,看见一个少妇,同一年约三十左右、状似富商的男人在街上缓步。她的容貌绝似那宜兴的少女,他晚上回到了江边的客寓里,又做成了四首感旧的杂诗。

风亭月榭记绸缪,梦里听歌醉里愁,

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

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剪剪眸,

最忆频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东流。

而今潘鬓渐成丝,记否羊车并载时,

挟弹何心惊共命,抚柯底苦破交枝,

如馨风柳伤思曼,别样烟花恼牧之,

莫把琶弦弹昔昔,经秋憔悴为相思。

柘舞平康旧擅名,独将青眼到书生,

轻移锦被添晨卧,细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双鱼寄公子,当时一曲怨东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共何人缓缓行。

非关惜别为怜才,几度红笺手自裁,

湖海有心随颖士,风情近日逼方回,

多时掩幔留香住,依旧窥人有燕来,

自古同心终不解,罗浮冢树至今哀。

他想想现在的心境,与当时一比,觉得七年前的他,正同阳春暖日下的香草一样,轰轰烈烈,刚在发育。因为当时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无穷的希望,在那里等他。“到如今还是依人碌碌!”

一想到现在的这身世,他就不知不觉的悲伤起来了。这时候忽有一阵凉冷的西风,吹到了园里。月光里的树影索索落落的颤动了一下,他也打了一个冷痉,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觉得毛细管都竦竖了起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于是他就稍微放大了声音把这两句诗吟了一遍,又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步,一则原想借此以壮壮自家的胆,二则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这两句诗,凑成一首全诗。但是他的心思,乱得同水淹的蚁巢一样,想来想去怎么也凑不成上下的句子。园外的围墙弄里,打更的声音和灯笼的影子过去之后,月光更洁练得怕人了。好像是秋霜已经下来的样子,他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寒冷了起来。想想穷冬又快到了,他筐里只有几件大布的棉衣,过冬若要去买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两银子不可,并且家里他也许久不寄钱去了,依理而论,正也该寄几十两银子回去,为老母辈添置几件衣服,但是照目前的状态看来,叫他能到何处去弄得这许多银子?他一想到此,心里又添了一层烦闷。呆呆的对西斜的月亮看了一会,他却顺口念出了几句诗来:“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回环念了两遍之后,背后的园门里忽而走了一个人出来,轻轻的叫着说:“好诗好诗,仲则!你到这时候还没有睡么?”

仲则倒骇了一跳,回转头来就问他说:“稚存!你也还没有睡么?一直到现在在那里干什么?”“竹君要我为他起两封信稿,我现在刚搁下笔哩!”“我还有两句好诗,也念给你听吧,‘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诗是好诗,可惜太衰飒了。”“我想把他们凑成两首律诗来,但是怎么也做不成功。”“还是不做成的好。”“何以呢?”“做成之后,岂不是就没有兴致了么?”“这话倒也不错,我就不做了吧!”“仲则,明天有一位大考据家来了,你知道么?”“谁呀?”“戴东原。”“我只闻诸葛的大名,却没有见过这一位小孔子,你听谁说他要来呀?”“是北京纪老太史给竹君的信里说出的,竹君正预备着迎接他呢!”“周秦以上并没有考据学,学术反而昌明,近来大名鼎鼎的考据学家很多,伪书却日见风行,我看那些考据学家都是盗名欺世的。他们今日讲诗学,明日弄训诂,再过几天,又要来谈治国平天下,九九归原,他们的目的,总不外乎一个翰林学士的衔头,我劝他们还是去参注酷吏传的好,将来束带立于朝,由礼部而吏部,或领理藩院,或拜内阁大学士的时候,倒好照样去做。”“你又要发痴了,你不怕旁人说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么?”“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却比他们的大言欺世,排斥异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污苟贱的迎合世人。”“仲则!你在哭么?”“我在发气。”“气什么?”“气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未来的酪吏!”“戴东原与你有什么仇?”“戴东原与我虽然没有什么仇,但我是疾恶如仇的。”“你病刚好,又愤激得这个样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则,我们为了这些无聊的人怄气也犯不着,我房里还有一瓶绍兴酒在,去喝酒去吧。”

他与洪稚存两人,昨晚喝酒喝到鸡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阳射照在他窗外的花坛上的时候,他还未曾起来。

门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气。绀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飞过的鸟雀的影子,也带有些悲凉的秋意。仲则窗外的几株梧桐树叶,在这浩浩的白日里,虽然无风,也萧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阳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时候,仲则才醒,从被里伸出了一只手,撩开帐子,向窗上一望,他觉得晴光射目,竟感觉得有些眩晕。仍复放下了帐子,闭了眼睛,在被里睡了一会,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奋状态已经过去了,只有秋虫的鸣声,梧桐的疏影和云月的光辉,成了昨夜的记忆,还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脑里。又开了眼睛呆呆的对帐顶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忆少年时候的情绪想了出来。想到这里,他的创作欲已经抬头起来了。从被里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上书桌边上去。随便拿起了一张桌上的破纸和一支墨笔,他就叉手写出了一首诗来:

络纬啼歇疏梧烟,露华一白凉无边,

纤云微荡月沉海,列宿乱摇风满天,

谁人一声歌子夜,寻声宛转空台榭,

声长声短鸡续鸣,曙色冷光相激射。三

仲则写完了最后的一句,把笔搁下,自己就摇头反复的吟诵了好几遍。呆着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笔来伏下身去,在诗的前面填了“秋夜”的两字,作了诗题。他一边在用仆役拿来的面水洗面,一边眼睛还不能离开刚才写好的诗句,微微的仍在吟着。

他洗完了面,饭也不吃,便一个人走出了学使衙门,慢慢的只向南面的龙津门走去。十月中旬的和煦的阳光,不暖不热的洒满在冷清的太平府城的街上。仲则在蓝苍的高天底下,出了龙津门,渡过姑熟溪,尽沿了细草黄沙的乡间的大道,在向着东南前进。道旁有几处小小的杂树林,也已现出了凋落的衰容,枝头未坠的病叶,都带了黄苍的浊色,尽在秋风里微颤。树梢上有几只乌鸦,好像在那里赞美天晴的样子,呀呀的叫了几声。仲则抬起头来一看,见那几只乌鸦,以树林作了中心,却在晴空里飞舞打圈。树下一块草地,颜色也有些微黄了。草地的周围,有许多纵横洁净的白田,因为稻已割尽,只留了点点的稻草根株,静静的在享受阳光。仲则向四面一看,就不知不觉的从官道上,走入了一条衰草丛生的田塍小路里去。走过了一块干净的白田,到了那树林的草地上,他就在树下坐下了。静静地听了一会鸦噪的声音,他举头却见了前面的一带秋山,划在晴朗的天空中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样的念了一句,他忽然动了登高望远的心思。立起了身,他就又回到官道上来了。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他过了一条小桥,在桥头树林里忽然发现了几家泥墙的矮草舍。草舍前空地上一只在太阳里躺着的白花犬,听见了仲则的脚步声,呜呜的叫了起来。半掩的一家草舍门口,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跑出来窥看他了。仲则因为将近山麓了,想问一声上谢公山是如何走法的,所以就对那跑出来的小孩问了一声。那小孩把小手指头含在嘴里,好像怕羞似的一语也不答又跑了进去。白花犬因为仲则站住不走了,所以叫得更加利害。过了一会,草舍门里又走出了一个头上包青布的老农妇来。仲则作了笑容恭恭敬敬的问她说:“老婆婆,你可知道前面的是谢公山不是?”

老妇摇摇头说:“前面的是龙山。”“那么谢公山在哪里呢?”“不知道,龙山左面的是青山,还有三里多路啦。”“是青山么?那山上有坟墓没有?”“坟墓怎么会没有!”“是的,我问错了,我要问的,是李太白的坟。”“噢噢,李太白的坟么?就在青山的半脚。”

仲则听了这话,喜欢得很,便告了谢,放轻脚步从一条狭小的歧路折向东南的谢公山去。谢公山原来就是青山,乡下老妇只晓得李太白的坟,却不晓得青山一名谢公山,仲则一想,心里觉得感激得很,恨不得想拜她一下。他的很易激动的感情,几乎又要使他下泪了。他渐渐的前进,路也渐渐窄了起来,路两旁的杂树矮林,也一处一处的多起来了。又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他走到青山脚下了。在细草簇生的山坡斜路上,他遇见了两个砍柴的小孩,唱着山歌,挑了两肩短小的柴担,兜头在走下山来。他立住了脚,又恭恭敬敬的问说:“小兄弟,你们可知道李太白的坟是在哪里的?”

两小孩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尽管在向前的冲来。仲则让在路旁,一面又放声发问了一次。他们因为尽在唱歌,没有注意到仲则,所以仲则第一次问的时候,他们简直不知道路上有一个人在和他们兜头的走来,及走到了仲则的身边,看他好像在发问的样子,他们才歇了歌唱,忽而向仲则惊视了一眼。听了仲则的问话,前面的小孩把手向仲则的背后一指,好像求同意似的,回头来向后面的小孩看着说:“李太白?是那一个坟吧?”

后面的小孩也争着以手指点说:“是的,是那一个有一块白石头的坟。”

仲则回转了头,向他们指着的方向一看,看见几十步路外有一堆矮林,矮林边上果然有一穴前面有一块白石的低坟躺在那里。“啊,这就是么?”

他的这叹声里,也有惊喜的意思,也有失望的意思,可以听得出来。他走到了坟前,只看见了一个杂草生满的荒冢。并且背后的那两小孩的歌声,也已渐渐的幽了下去,忽然听不见了,山间的沉默,马上就扩大了开来,包压在他的左右上下。他为这沉默一压,看看这一堆荒冢,又想到了这荒冢底下葬着的是一个他所心爱的薄命诗人,心里的一种悲感,竟同江潮似的涌了起来。“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觉的叫了一声,他的眼泪也同他的声音同时滚下来了。微风吹动了墓草,他的模糊的泪眼,好像看见李太白的坟墓在活起来的样子。他向坟的周围走了一圈,又回到墓门前来跪下了。

他默默的在墓前草上跪坐了好久。看看四围的山间透明的空气,想想诗人的寂寞的生涯,又回想到自家的现在被人家虐待的境遇,眼泪只是陆陆续续的流淌下来。看看太阳已经低了下去,坟前的草影长起来了,他方把今天睡到了日中才起来,洗面之后跑出衙门,一直还没有吃过食物的事情想了出来,这时候却一会儿的觉得饥饿起来了。四

他挨了饿,慢慢的朝着了斜阳,走回来的时候,短促的秋日,已经变成了苍茫的白夜。他一面赏玩着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尽在那里想诗。敲开了城门,在灯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学使衙门去的时候,他的吊李太白的诗也想完成了。

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

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

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陆离,纵横击剑胸中奇,

陶苏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

当时有君无着处,即今遗躅犹相思。

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儒借君手,

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门正对青山青。

风流辉映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贾岛墓亦在侧)

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生色。

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

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水,

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

与君同时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

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

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同分驰。

终嫌此老太愤激,我所师者非公谁?

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仲则走到学使衙门里,只见正厅上灯烛辉煌,好像是在那里张宴。他因为人已疲倦极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寿春园的西室。命仆役搬了菜饭来,在灯下吃了一碗。洗完手面之后,他就想上床去睡,这时候稚存却青了脸,张了鼻孔,做了悲寂的形容,走进他的房来了。“仲则,你今天上什么地方去了?”“我倦极了,我上李太白的坟前去了一次。”“是谢公山么?”“是的,你的样子何以这样的枯寂,没有一点儿生气?”“唉,仲则,我们没有一点小名气的人,简直还是不出外面来的好。啊啊,文人的卑污呀!”“是怎么一回事?”“昨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那大考据家的事情。”“哦,原来是戴东原到了。”“仲则,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议论。戴大家这一回出京来,拿了许多名人的荐状,本来是想到各处来弄几个钱的。今晚上竹君办酒替他接风,他在席上听了竹君夸奖你我的话,就冷笑了一脸说‘华而不实’。仲则,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这样卑鄙的文人,这样的只知排斥异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拼一条命。”“竹君对他这话,也不说什么?”“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经文字同异》,当然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了。并且在盛名的前头,哪一个能不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变一个秦始皇,把这些卑鄙的伪儒,杀个干净!”“伪儒另外还讲些什么?”“他说你的诗他也见过,太少忠厚之气,并且典故用错的也着实不少。”“混蛋,这样的胡说乱道,天下难道还有真是非么?他住在什么地方?去去,我也去问他个明白。”“仲则,且忍耐着吧,现在我们是闹他不赢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他们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谁清谁浊,只信名气大的人,是好的,不错的。我们且待百年后的人来判断吧!”“但我终觉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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