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女法医11:终极辖区(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1 02:5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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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帕特丽夏·康薇尔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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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女法医11:终极辖区

首席女法医11:终极辖区试读:

序幕:遇袭之后

冰冷薄暮的斑驳色彩褪尽,只剩黑暗一片。多亏卧室厚重的帘幔,遮挡了我来回打包行李的剪影。人生怕再也不能比此刻更反常了。“真想喝一杯,”我拉开梳妆台抽屉说“, 想生上炉火,喝杯酒,煮意大利面,用黄黄绿绿的宽面和甜椒、香肠做成甜椒肉酱面。我一直都想好好放个长假,去意大利用心学意大利语,真正开口说,而不是只懂些菜名。或者去法国,就去法国好了。干脆现在就去。”我的语气中带着绝望和激愤。“可以住在巴黎,轻松自在。”我想借此逃离弗吉尼亚和这里所有的人。

里士满警察局刑侦队队长彼得·马里诺像座粗壮的灯塔占据着卧室,一双大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他没提议帮我整理摊在床上的旅行西装袋和手提袋。他太了解我了,知道我绝不会接受。马里诺看起来像个乡巴佬,行为举止也像,但他极其聪明,又无比敏锐。譬如现在,他便了解到一个事实:不到二十四小时前,有个名叫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的男人借着满月踩着雪,轻车熟路地进了我的屋子。尚多内的犯案模式我已经很熟悉,因此对他的行为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我无法想象自己一旦被虐杀后尸体遭受解剖时的景象。照理说这类事情没人能比我描述得更精确,因为我是拥有法学学位的法医病理学家,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最近尚多内在里士满杀害两名女子,验尸工作便由我负责,他在巴黎犯下的另外七桩凶案的档案我也看过。

我更清楚的是,他加诸受害者的凌虐,包括残忍殴击,噬咬乳房、双手和脚掌,以及戏耍她们的鲜血。他每次使用的凶器也不尽相同,昨晚带的是尖头锤,泥瓦匠常用的一种外形酷似鹤嘴锄的特殊工具。我知道尖头锤的杀伤力有多大,因为就在两天前的周四,尚多内用这种工具,我猜是同一把,在里士满取走了第二条性命,女警官黛安·布雷。“今天周几?”我问马里诺队长,“周六,对吧?”“是啊,周六。”“十二月十八日,再过一周就是圣诞节了。节日愉快。”我拉开西装袋侧袋的拉链。“对,十二月十八日。”

他望着我,像是怕我会随时失控,充血的眼睛里透射出的谨慎在屋内流窜。空气中弥漫着猜忌,如尘埃般可见,臭氧般可闻,湿气般可触。屋子早被执法人员占据,街上湿车轮的沙沙疾驰声、匆匆的脚步声、谈话声和无线电声响组合成一支地狱催魂曲。我遭到严重侵犯。屋子的每一寸均被翻遍,私生活的每一处细节都暴露无遗,我和躺在停尸间验尸台上的赤裸尸体没什么两样。因此马里诺知趣地不问我是否需要帮忙打包行李。他清楚自己最好别碰我的东西,连想都别想,鞋子、袜子,乃至梳子、洗发水,再小的东西都碰不得。警方要求我离开这栋我自己所建、位于宁静西区的坚固石屋。真难想象。我很确信自称“狼人”的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获得的待遇比我好得多。对于他这种人,法律一向给予优厚的人权待遇:舒适、保密、免费食宿,外加弗吉尼亚医学院法医病房的免费医疗,而我还在那里任教呢。

马里诺至少有二十四小时没睡觉洗澡了,我从他身旁走过时闻到了尚多内的可怕体臭,猛地一阵反胃,头脑也因腹部的灼热绞痛一片空白,浑身直冒冷汗。我直起身体,深吸一口气,以驱逐嗅觉带来的幻想,同时将注意力转移至窗外一辆缓缓驶近的车子。我听出了那细微的刹车声,而且知道何时会有人停在前院。这几个钟头我一直听着这种韵律。一群人在那里咧嘴呆看,邻居们聚在街上好奇窥探。我陷入一种微妙错综的亢奋情绪,时而迷惑,时而惊恐。我摇摆于倦怠和烦躁、沮丧和沉静之间,唯一不变的是那股兴奋,似煤气般在血液中嘶嘶作响。

前院传来关车门的声音。“又来了?”我抱怨道,“这会儿又是谁?调查局?”我打开另一个抽屉。“马里诺,我受够了。”我两手比画着“去他的”。“叫他们滚出我的屋子,都滚出去,马上滚!”愤怒有如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气。“让我把行李整理完,尽早离开这鬼地方。他们就不能等我走了再办事吗?”我翻找着袜子,双手颤抖。“他们霸占我的前院已经够气人了。”我把一双袜子丢进手提袋。“光是跑到我家就够气人了。”又一双。“他们可以等我走了再来。”下一双没丢进去,我弯腰去捡。“在我自己的屋子里他们总该让我行动自由吧。”再一双。“让我安静从容地离开。”一双塞回抽屉。“他们干吗跑进我的厨房?”我改变心意,又把那双拿了出来,“还有我的书房?我都说了他没进过那里。”“我们必须四处检查,医生。”马里诺只这么回答。

他在床尾坐下。这下他可犯错了。我走过去,要他别碰我的床,并且离开我的房间。我差点没要他离开我的屋子,甚至远离我的生活。我才不在乎我们认识了几年,或者共事了多久。“手肘还好吗,医生?”他指着我打了石膏、跟厨房排烟管一样僵硬的左臂。“伤口裂开了,痛得要命。”我关抽屉时太用力了。“吃药了吗?”“死不了。”

他紧盯着我的每个动作。“你该乖乖吃他们给你的药。”

我们忽然互换了角色。我活像个恶警察,他却变成我原本该扮演的沉稳讲理的律师兼医生。我走回镶雪松的大衣柜里,取出短衫,把它们摊在西服袋上,将领口的纽扣扣上,用右手抚平丝质和细棉衣料。左肘的疼痛堪比牙疼,石膏里的皮肤已汗湿发痒。我在医院待了几乎一整天,不是因为手臂打石膏有多耗时,而是因为医生坚持替我仔细检查了个遍。我反复解释我只是在逃出屋时绊倒在门前阶梯上,撞伤了肘部,让–巴蒂斯特·尚多内根本没来得及动手。一次又一次X光检查中,我不厌其烦地说我躲开了,没什么大碍,医护人员却坚持要我留院观察,直到傍晚警方开始在检查室进出为止。他们拿走了我的衣物,所幸外甥女露西带了衣服给我。我一直没能好好休息。

电话铃声有如利剑凌空而来。我拿起床头的分机。“我是斯卡佩塔医生。”听着自己的声音,我想起以往半夜接到警方来电通报凶案的情景,这利落的应答触动了那个我一直企图回避的影像:我的尸体躺在床上,房间里洒满鲜血,就是这个卧室;我的助手接获电话,某个警察—或许是马里诺—通知他我已经遇害,要法医办公室派人(天知道会派谁)来现场验尸。我忽而想到,我办公室里不可能有人响应这样的通报。我替弗吉尼亚州规划了适用各种状况的完美的灾难应对计划,能够处理大型空难、球场爆炸和水灾,但万一出事的是我,该怎么办?也许会从邻近地区调派一位法医过来,比如华盛顿特区。问题是,东岸的所有同行我都认识,无论负责处理我尸体的是谁,我都替他深感难过。受害者是熟人时,验尸工作会变得艰难。这些念头在我脑中飞闪的同时,电话里露西问我是否需要什么。我说我很好,这全然是谎言。“怎么可能。”她说。“在打包,”我告诉她手头正在做的事,“整理行李,马里诺也在。”我重复道,冷冷地盯着马里诺。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我这才想起,他从不曾进入我的卧室。我不想猜测他有些什么幻想。相熟多年,我知道他对我的尊重还夹杂着无把握感和性吸引。他人高马大,啤酒肚鼓胀,脸阔而红,头发色泽暗淡造型丑陋,从头顶向身体其他部位蔓延。我听着外甥女说话,马里诺的目光恣意扫射着我的私人空间:梳妆台、衣柜、打开的抽屉,以及待整理的衣物和我的胸部。露西送衣服给我时忘了带胸罩,因此我回到家的头一件事就是赶紧罩上那件干家务时穿的宽松旧实验袍。“他们一定也觉得你很碍事吧。”话筒里响起露西的声音。

这事说来话长。简言之,我的外甥女是烟酒枪械管制局的探员,警方接获通知赶来后,没能及时将她逐出我的屋子。树大招风,也许他们担心这位来头不小的联邦探员会介入调查。我也不清楚,但她似乎很愧疚,因为昨晚我差点遇害而她却没能来陪我,此刻她又不在我身边。我一再强调这完全不怪她,却也忍不住想,尚多内现身时她若在场,而非在医院照顾女友,我的境遇会有何转折。也许尚多内察觉我并非独自一人后便决定按兵不动,或者惊奇地发现屋内有其他人后便仓皇落逃,将谋杀我的行动延迟到次日、次晚、圣诞节,甚至千禧年。

我一边听着露西急躁的解释和评论,一边缓缓踱步,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金色短发蓬乱,蓝眼睛了无生气,眼圈因疲惫和压力而皱纹毕现,眉头紧锁,一副几欲落泪的模样。实验袍污渍斑斑,全无首席法医的架势。脸色苍白的我极度渴望烟酒,好像昨夜的遭遇让我忽然成了瘾君子。我想象我正独自在家,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我正享受着炉火、香烟和法国葡萄酒,也许是波尔多葡萄酒,因为波尔多比勃艮第单纯,像是不必猜心的老友。最后我以现实驱走了痴想,无论露西做什么,尚多内终究会找上我。像是我注定要直面一个严厉的审判,死亡天使在我的门上做了记号。诡异的是,我竟然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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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的声音透着恐惧,这很罕见。我这聪颖的外甥女一向强势,懂得直升机驾驶并痴迷于健身,现为联邦执法探员。“我觉得很难过。”她不断重复着。马里诺仍坐在床上,我仍在踱步。“你不该这么想。”我说,“警方不希望这里有人。相信我,你不会喜欢待在这里。我猜你是和乔在一起,这样最好。”听上去像是她没陪着我、一整天没现身对我毫无影响。事实却相反,只是我习惯了拒绝别人。我不喜欢被人拒绝,尤其是被我当女儿带大的露西·费里奈利。

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我在市中心的杰斐逊。”

我试着揣摩她的意思。杰斐逊是城里最大的酒店,她去酒店做什么?何况还是家顶级的。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强忍住,压下,清了清喉咙。“哦,”

我只说了句,“很好,那么乔大概也在酒店吧。”“没有,她和家人在一起。我刚订的房,替你也预备了一间。我去接你,好吗?”“目前恐怕不太妥当。”她的心意让我舒服了一点,“安娜邀我过去住。我想来想去,觉得这最合适。她也邀了你,不过看来你已经安顿好了。”“安娜怎么会知道的?”露西问,“看了新闻?”

我是夜里遇袭的,这事原本得等到明天的早间新闻才会报道,不过我猜所有电台和电视台都一窝蜂作了实时报道。现在一想,我也不清楚安娜是怎么得知的。露西说她要待在酒店里,争取晚一点去看我们。我们挂了电话。“要是让媒体发现你住酒店,那就有好戏看了。他们不会放过你,”马里诺眉头紧皱,气色糟透了,“露西住在哪一家?”

我把她的话转述了一遍,暗暗希望我没和她通过电话就好了,现在我的情绪更为恶劣。困顿,没错,我只感到困顿,仿佛陷于一千英尺海底的潜水钟里,疏离、茫然,周围的世界忽然变得陌生而缥缈。我已麻木,却又紧绷着每根神经。“杰斐逊?”马里诺说,“你在开玩笑吧。她是中了彩票还是怎么了?再说,她难道不担心媒体找到她吗?她哪根筋出问题了?”

我无法回答,继续收拾行李。我厌倦透了这些问题。“她不在乔家里。唉,”他继续说,“这下可好。唉,我就知道长久不了。”他大声打着哈欠,搓着满是胡碴的胖脸颊,看着我将几件套装搭在椅背上后继续整理适合在办公室穿的衣服。我很想夸他两句,因为自我离开医院回家,他一直努力表现出好脾气,甚至可说体贴。要他有这般风度并非易事,更何况在目前的状况下。他睡眠不足,疲乏已极,仅靠咖啡因和垃圾食品强撑至今,又被我禁止抽烟。他的自制迟早会瓦解,粗率唠叨的本性便会暴露。我总算目睹了这一转变,竟有种莫名的宽慰。我渴望熟悉的事物,哪怕它再讨厌—马里诺开始谈论昨晚露西的表现,如在前院停下车时发现我和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在屋内。“我可不是要责怪她想崩掉那人渣脑袋的行为,”他评论道,“但她受过探员训练,无论受害者是你姨妈还是孩子,一切都必须照规矩来。她没有,压根儿没那么做,完全疯了。”“你执行任务时也有不少次疯掉,我见过。”我提醒他。“反正,我个人觉得,他们就不该派她去迈阿密当卧底。”目前露西被派驻迈阿密分局,回来多是因为休假。“和坏蛋走得太近,有时就会同流合污。露西想开杀戒,扣扳机都上瘾了,医生。”“这样说太不公道,”我发现袜子带多了,“你倒是说说,要是最先进入院子的是你,你会怎么做?”我停下来,看着他。“至少先花点时间弄清状况再行动。真是的,那家伙已经痛得摸不清方向了。他嚷嚷着要杀人是因为你用化学药剂泼了他的眼睛,事实上他已经谁都伤不了,这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受了伤,这也一看就明白。如果换成我,就会先叫救护车。可露西不是。她很鲁莽,医生。老实说,我都不希望这种情况下有她在场。所以我们才找她到局里谈话,想让她在比较中立的地方冷静下来再做笔录。”“我认为审讯室算不得什么中立的地方。”“那待在自己姨妈差点挨揍的屋子里,也谈不上中立吧。”

我没反驳,可他的讽刺语气令我反感。“还有,我得告诉你,她一个人跑到大酒店去过夜也非常不妥。”他补充道,又开始搓脸颊。他口不饶人,但其实非常关心我的外甥女,愿意竭尽所能保护她。早在她十岁时他们就认识了,也是他带领她追求枪械、卡车、重引擎等阳刚趣味,此刻却指责她不该涉猎这些。“等送你到安娜家之后,我会去看看那个小鬼。反正没人理会我的感受,”他的思绪一个跳跃,“比如杰伊·塔利的事。当然了,我也管不着,那个自私自利的混账。”“他一直在医院陪我,”我再次替杰伊辩护,试图转移马里诺赤裸裸的妒意。杰伊是烟酒枪械管制局在国际刑警组织的联系人,我对他并不十分了解,只是四天前和他在巴黎上过床。“我在那里待了十三四个小时呢,”我接着说,只见马里诺毫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我没法认同这叫自私自利。”“老天!”马里诺大叫,“你哪里听来的谎话?”他眼里闪着嫌恶。自从在法国初次见面,他就对杰伊心怀鄙夷。“真不敢相信。你以为他一直在医院里等着?他才没等。真是胡扯!他用他那该死的白马送你到医院后就立刻回到这里了,然后打电话去问你什么时候会出院,再一颠一颠去接你的。”“这也很合理,”我暗暗吃惊,“他没有理由在医院干等,况且他也没说会一直在那里等,是我这么以为的。”“是啊,可为什么呢?还不是他误导的。他制造假象让你相信,你难道不在意?据我所知,这算是一种人格缺陷,叫谎……什么来着?”他忽然语气一转。门口有人。

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名牌上写着卡洛韦。“打扰了,”她先跟马里诺打招呼,“队长,没想到你在这里。”“那现在你知道了。”他瞪了她一眼。“你是斯卡佩塔医生?”她双眼圆睁似乒乓球,目光在马里诺和我之间来回跳跃,“我来向你请教那只罐子的事。装化学药剂的罐子,福母林——”“福尔马林。”我平和地纠正她。“对,”她说,“没错。我是说,你是从哪里拿的那只罐子?”“客厅的咖啡桌上。”我回答,“我说过好多次了。”“是的,女士,不过在咖啡桌的哪里呢?桌子很大。很抱歉拿这种小事来烦你,只是我们必须尽快恢复现场,不然时间一久记忆就会变模糊。”

马里诺缓缓地从一包“好彩”香烟里抖出一根。“卡洛韦是吧?”他都没正眼看她,“你什么时候变成警探了?我记得你不是A小组的成员。”他是里士满警察局暴力犯罪小组即A小组的组长。“我们只是想弄清楚那只罐子原先的位置,队长。”她面色绯红。

警方或许以为派女警察来讯问我会显得比较委婉。也许她是受同事所逼而过来的,因为没人敢惹我。“走进客厅面对咖啡桌时,靠得最近的是桌子右角。”我对她说,而这话我已重复不知多少次。我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一切全发生在瞬间,已变得扭曲失真。“这也是你向他扔化学药剂罐时站的位置?”卡洛韦问我。“不是。当时我站在沙发的另一端,靠近玻璃拉门。他追着我到了那里,我无路可退。”我解释道。“随后你直接跑出了屋—”她在小记事本上划掉了些什么。“经过餐厅,”我打断她,“因为我的枪放在那里。昨晚早些时候我把枪放在餐桌上了。我承认,那不是放枪的好地方。”我思绪凌乱,像是受着严重的时差困扰,“我按下警报器,然后带着那把格洛克手枪跑出大门。可是我在冰上滑了一跤,撞伤了手肘,没法单手拉动枪的滑套。”

她把这些也记了下来。我说来说去都是同样的话,倘若再说一遍很可能陷入歇斯底里,那样子还不曾有任何警察见过。“你没有开枪?”她抬头望着我,舔了下嘴唇。“我无法扣扳机。”“连试都没试?”“我不明白你所谓的试是什么意思,我根本扣不动扳机。”“但是你试过?”“你需要个翻译还是怎么了?”马里诺忽然说。他盯着卡洛韦,眼神中的警告意味让我想起激光枪的红色光点。“那把枪的扳机没有扣动,她没开枪,懂了吗?”他不紧不慢却粗鲁地重复道。“你的弹匣里有几颗子弹?”接着他问我,“十八颗?那是把格洛克十七,弹匣可装十八颗,弹膛里一颗,对吧?”“我不知道,”我回答,“大概不到十八颗,肯定不到。弹匣上的弹簧很紧,很难容纳那么多。”“好,那你应该记得上一次开枪是在什么时候吧?”他又问我。“应该是在射击场,有几个月了。”“你去过射击场后总习惯把枪清理干净,对吧,医生。”

这是陈述,而非询问,因为马里诺熟知我的习惯。“是的。”我站在卧室中央,猛眨眼睛。头痛得很,灯光又那么刺眼。“你看过那把枪了吗,卡洛韦?我是说,你检查过了,对吧?”他再度用激光枪光点般的眼神盯着她,“结果呢?”他朝她一挥手,仿佛她是个讨厌的家伙,“说说你有什么发现。”

她犹豫着。我感觉她似乎不乐意在我面前提及案情,马里诺的问题有如陡然凝结的湿气悬在半空。我又挑了两条裙子,一深蓝一灰色,搭在椅背上。“弹匣里有十四颗子弹,”卡洛韦以冷硬的军人语调向他报告,“弹膛里没有子弹,扳机没扣上,枪看起来很干净。”“哎哟哟,这么说扳机没扣动,她也没开枪。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三个印第安人围坐在篝火前讲故事—我们是就这样兜圈子呢,还是到此为止?”他大汗淋漓,体味随着体温袅袅蒸发。“说真的,我实在没什么好补充的了。”我说,忽然想哭,忽然冷得颤抖,并再次嗅到了尚多内浓烈的体臭。“那你为什么会在家里放那只罐子?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从停尸间拿回来的,是吗?”卡洛韦调整姿势,将马里诺逐出视线。“福尔马林。浓度为百分之十的甲醛稀释液,俗称福尔马林。”我说,“没错,是停尸间用来保存组织的,例如器官组织切片。这次是皮肤切片。”我把这种腐蚀性化学药剂泼进一个人的眼睛,让他受了重创,或许永远成了盲人。我想象他被捆绑在弗吉尼亚医学院九楼的病床上。我逃过一劫,却丝毫不觉开心,有的只是沮丧。“这么说你把人体组织放在家里。皮肤切片,有文身吗?港口那具无名男尸的?集装箱里发现的那具?”卡洛韦的说话声、笔的沙沙声和纸张翻动的声响让我想起那些记者。“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你为什么会把那种东西摆在家里?”

我开始解释我们为那具在港口发现的尸体进行身份确认时遇到了困难,除了一处文身之外再无其他凭据。于是上星期我开车去了彼得斯堡,请一位文身高手看了那处刺青,然后直接回了家。直到昨晚,我屋里仍放着那只装有皮肤切片的罐子。“通常我家里不会出现这类东西。”我补充说。“你把它放在家里整整一星期?”她一脸疑惑。“这期间发生了不少事。金兰被谋杀,我的外甥女在迈阿密的一场枪击中差点送命,我应国际刑警组织之邀去了趟法国里昂,和他们讨论在巴黎遇害的七名女子是不是他杀的,”我指的是尚多内,“集装箱里的那名死者是否为凶手的弟弟托马斯·尚多内,而这对兄弟正是全球半数执法机构全力追缉的犯罪企业世家尚多内家族的后代。接着警察局副局长黛安·布雷也被谋杀。我是否应该特地把这文身拿回停尸间?”我的脑袋抽痛不已。“当然,我是该这么做,可是我疏忽了,我忘了。”我几乎嚷起来。“你忘了。”卡洛韦重复道。马里诺强忍怒火,努力不去干扰她尽职责的同时也难掩轻蔑。“斯卡佩塔医生,你家里还有其他器官切片吗?”卡洛韦又问。

我的右眼一阵刺痛,偏头痛发作了。“这是哪门子问题?”马里诺拉高声音。“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忽然又发现别的,比方人的体液或其他化学药水……”“没有,没有。”我摇着头,将注意力转向一堆折叠整齐的休闲长裤和马球衫,“只有载玻片。”“载玻片?”“显微观察用的。”我含糊地解释。“什么?”“卡洛韦,没你的事了。”坐在床上的马里诺站起身喝道,就像拍卖会上的那一槌。“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免得又有意外发现。”她对他说,通红的两颊和灼灼的目光几乎让人以为她才是长官。她显然很讨厌马里诺,太多人讨厌他了。“你唯一需要担心的意外就是你眼前这个人,”马里诺怒斥,“你就不能给医生留点隐私,少问一些蠢问题?”

卡洛韦不算漂亮,削下巴,窄肩肥臀,此时正因愤怒和尴尬而僵直着身体。她扭头走出卧室,过道上的波斯长毯吸去了她的脚步声。“她到底在想什么?以为你在收集战利品还是什么?”马里诺对我说,“以为你像杰弗里·达莫那样把尸体当纪念品带回家?老天。”“我受不了了!”我把折叠方正的马球衫塞进手提袋。“受不了也得受,医生。不过今天就到这里吧。”他疲累地坐回床尾。“叫你的人别来烦我,”我警告他,“我希望别再有警察冒出来,犯罪的人可不是我。”“就算他们有什么新发现,也得先通过我这关。这毕竟是我的案子,尽管还有卡洛韦这样的人不明白这点。反正你不必担心我。这就像在快餐店取号排队一样,有太多人就想找你谈话。”

我把休闲长裤叠在马球衫上面,然后又反过来,免得将衣服弄皱。“不过,跟想和他说话的人比比,倒是少得可怜,”他指的是尚多内,“什么犯罪心理分析专家、司法精神病专家,还有媒体。”马里诺罗列出一长串名单。

我暂停打包,因为不想当着马里诺的面整理内衣,更不用提化妆品了。“我想单独待几分钟。”我对他说。

他瞪着我,眼圈泛红,脸呈暗酒红色,连光秃的头顶都不例外。身上的牛仔裤和运动衫狼狈不堪,肚子圆得像怀了九个月身孕,那双特大号红翼牌长靴脏兮兮的。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想离开,似乎担心会错过什么。有种偏执的想法如黑烟在我脑海升起。他不信任我,或许以为我会想不开。“拜托,马里诺。你能不能站在门外替我挡一挡,等我收拾完行李再说?或者替我去把后备厢里的现场医事包拿来,万一又有新案子……反正我需要带着它。钥匙放在厨房操作台的抽屉里,右侧最上面那个—我所有的钥匙都放在那里。对了,我想开车。不必拿医事包了,我直接开车走。”我的思绪一片混乱。

他迟疑了一下。“你不能把车开走。”“见鬼!”我大嚷,“难道他们连我的车也要大搜特搜?简直荒谬!”“听我说,昨晚警报器的头一次鸣叫,是因为有人试图闯入你的车库。”“什么意思,有人?”我不耐烦地回嘴,偏头痛引发的痛楚钻入太阳穴,令我视线模糊,“我们很清楚那是谁。他撬开车库门,故意触动警报器。他是故意惊动警方的,以便稍后冒充警察敲我的门,声称邻居报警说有人闯入我的房子。”

来者正是伪装成警察的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现在我仍然无法相信我竟上了当。“这个还无法证实。”马里诺回应。“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信任我?”“你最好去安娜家好好休息休息。”“他根本没碰我的车,”我坚持道,“他根本没进车库。谁都别想碰我的车,我今晚就要开走,反正把医事包留在车上就是了。”“今晚不行。”

马里诺说着走出卧室,关上房门。我渴望喝杯酒,好缓解中枢神经的剧痛,可是能怎样呢?走到吧台,叫那些警察闪开,从容地倒一杯威士忌?明知威士忌于事无补,我也无所谓。这身臭皮囊令我悲惨至极,我早已不在乎什么对健康有益或有害了。我进入浴室,翻抽屉,不慎让几支口红掉落在地,一直滚到马桶和浴缸之间。我颤抖着弯腰去捡,右手笨拙艰难地摸索,因为现在我是左撇子。我站在整齐摆放着香水瓶的梳妆柜前发呆,拿起一瓶爱马仕“相遇法布街

2

4号”。瓶子凉冰冰的,我将喷雾口对着鼻子,本顿·韦斯利生前所钟爱的那股刺激而充满挑逗的香气熏得我流出泪水,心脏仿佛就要停止跳动。一年多没用过它了,自本顿遇害后就不曾碰过。如今我也遭遇了谋杀,我在心中暗暗告诉他。而我依然活着,本顿,我依然活着。你是联邦调查局的犯罪心理分析专家,善于剖析恶魔的心灵、阐释并预测他们的行为。你必能预料到这天的到来,对吧?你一定能预见并防范。为什么你不在这里呢,本顿?要是有你,我一定会安然无恙。

我惊觉有人在敲门。“等等。”我大叫,赶紧清清喉咙,擦去眼泪,往脸上泼了些冷水,又把那瓶爱马仕塞进手提袋。我走向房门,预备又见马里诺,不料进来的是杰伊·塔利。他身穿烟酒枪械管制局制服,一天没刮的胡碴使原本俊美的脸庞显出一些阴沉。他是我生平少见的美男子,体格完美,浑身散发着麝香般的性感气息。“只是来看看你准备得如何了。”他目光灼热,仿佛要像四天前在法国用手和唇所做的那样,抚过我全身。“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请他进了房间,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何模样。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狼狈相,“我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圣诞节就快到了,我的手臂受了伤,偏头痛又发作。除此之外,我好得很。”“我开车送你去泽纳医生家。我很想送你一程,凯。”

他竟知道我今晚的去处,这让我暗暗惊愕。马里诺答应会保密的。杰伊关上房门,握住我的手。我满脑子只想着他没在医院等我,现在却又说要开车送我。“让我陪你渡过难关,我很在意你。”他对我说。“昨晚似乎没人关心我。”我想起他开车带我离开医院时,我还谢谢他等了我那么久,他却没一点否认的意思。“你和你那些国际应变小组成员忙了半天,还是让那个混账直闯我家。”我继续说,“你们从巴黎专程过来,为缉拿这家伙大费周章成立了个鬼小组,真是笑话、大烂戏—所有警察全副武装,扛着冲锋枪,却让那个恶魔轻而易举地登堂入室。”

杰伊的目光开始在我身体各个部位游移,好像那是他有权停靠的歇息处。我心生诧异,甚至反感,当下他竟能对我的身体产生遐思?在巴黎时,我以为我爱上了他,而此刻我忽然明白,我一点都不爱他。“你只是心烦罢了。老天,你怎么可能不心烦?我很替你担心,我会守着你。”他伸手想碰我,我躲开了。“我们共度了一个下午,”我曾这么对他说过,但此刻我是认真的,“共处了几个钟头。只是一次邂逅,杰伊。”“是错误?”他声音里透着苦楚,眼神愤愤不平。“别把一个下午变成一生,硬赋予它什么恒久的意义。那并不存在,我很抱歉。拜托你,”我激动起来,“别在这时候向我索求。”我边说边挥动那条完好的手臂,走了开去,“你想怎么样?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他抬起一只手,垂下头,避开了我的手臂,也承认自己犯了错,但我不确定他是否真诚。“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大概是愚蠢吧。”他说,“我不是有意向你索求什么。我只是蠢,蠢得无法隐藏对你的感觉。别因为这个怪我,拜托。”他向我投来深情的一瞥,然后打开房门,“我会守着你的,凯。Je t’aime。”我发现他擅长制造一种“此生难再聚”的永别气氛。一股莫名的惶恐摇撼着我的内心深处,我想要叫住他、向他道歉并承诺我们很快会再聚,但我压下了这股冲动。我倚着床柱闭上眼,揉着太阳穴,告诉自己别在头脑不清时急着下决定。

马里诺站在过道里,嘴角衔着根没点燃的烟。我能感到他正揣摩我的心思,以及杰伊和我刚在房间内做了些什么。我的目光在空荡的过道里游走,暗暗希望杰伊再度现身,同时又因这念头而恐惧。马里诺抓过我的手提袋,警察见了我纷纷噤声,甚至避开我的目光,继续在客厅里忙碌。执勤腰带上的无线电吱嘎作响,各种仪器设备噼啪咔嚓一片。一名调查员正对着咖啡桌拍照,闪光灯迸着白光。另有一人在拍摄现场。一名现场鉴定人员则架设起一种叫做卢玛探照仪的交流电光源,用以侦查肉眼无法辨识的指纹、毒物和体液。这一设备我在市中心的办公室也有一台,时常在犯罪现场和停尸间的尸体检验工作中派上用场。此时面对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家具和墙壁上撒着深黑的指纹鉴识铝粉,色彩鲜艳的波斯地毯被翻开,露出底下古老的法国橡木地板。一座台灯被拔去插头,搁在地上。组合式沙发上原先摆放软垫的位置开了个大洞,空气中残留着福尔马林的酸味。客厅另一端靠近大门处是餐厅,敞开的通道那头可瞥见一个用黄色证物胶带密封的褐色纸袋,上面标着日期和“斯卡佩塔衣物”字样。袋里是昨晚我穿的整身衣服,连同别的证物和闪光灯等器材一起堆置在我最爱的澳大利亚红木餐桌上,似乎那是工作台。警察们随手将外套披在椅子上,踩得到处都是潮湿肮脏的脚印。我口干舌燥,因羞辱和激愤而四肢发软。“哟,马里诺!”一名警察大喊,“赖特在找你。”

布弗德·赖特是州检察官。我四下观望,却不见杰伊人影。“叫他去取个号,然后排队等着。”马里诺还是坚持快餐排队论调。

他把烟点燃。我打开大门,冷风扑面,刺得我眼泛泪光。“医事包你替我拿来没有?”“放在卡车里了。”他的口气活像是丈夫应妻子要求帮忙拿皮包。“赖特找你做什么?”我很好奇。“一堆偷窥狂。”他喃喃地说。

马里诺的卡车停在屋前的路上,两个硕大的车轮在原本覆雪、如今被翻搅得凌乱的草坪上碾出片片痕迹。我和布弗德·赖特多年来合作过多项案件,这次他来却没征求我的意见,也没问候一声或表示关心,让我不免伤心。“依我看,他们只是想瞧瞧你,”马里诺说,“就找出各种理由,说什么需要查东看西的。”

我踏着一地泥泞,小心翼翼沿着车道走了出去。“你不知道有多少人问我你的房子长什么样,你简直堪比黛安娜王妃了。赖特都开始插手,他不能容忍置身事外。这成了杰克开膛手以来最热门的案子。赖特紧盯着不放呢。”

镁光灯忽然一阵乱闪,我差点滑倒,不禁破口大骂。摄影记者从小区的警卫大门奔涌而来。我单手撑着往卡车高高的驾驶室里爬,又瞥见其中三人在刺眼的强光中朝我狂奔。“喂!”马里诺向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侵犯者大吼,“臭娘们!”他冲向前,想堵住她的照相机。她脚下一个打滑,栽倒在湿滑的路面上,摄影器材砰地一并摔落。“烂人!”她朝他尖叫,“你这大烂人!”“上车!快上车!”马里诺向我大喊。“混账!”

我的胸口绞痛起来。“我要告你,死浑蛋!”

白光闪成一片。我的外套夹在车门缝里,只好打开再关上。马里诺将我的行李袋往车后座一丢,跳上驾驶座。引擎瞬间启动,像汽艇似的狂吼起来。车外那记者正挣扎着起身,我忽然想到应该确认一下她是否受了伤,于是望着车窗外把想法说了出来。“省省吧,没那必要。”卡车摇摆着加速前进。“他们是谁?”我只觉肾上腺素激增,眼前蓝色光点闪烁。“还有谁?混账!”他说着抓过手持麦克风。“九号!”他对着无线电呼叫。“九号。”调度中心回复。“我不希望我的照片、我屋子的照片被……”我抬高嗓门,仿佛体内的所有细胞全苏醒过来,共同抵御着这有失公道的事件。“联系三二○号,要他打我的手机。”马里诺将麦克风紧贴着嘴巴。三二○号立刻有了回应,手机像只大虫似的震动起来。马里诺接起电话。“还是让媒体闯了进来,一群摄影记者。他们大概是把车停在温莎农庄的哪个角落,然后步行越过篱笆,从警卫室后面那片大草坪进来的。派些人过来查看小区里是否停有可疑车辆。不管侵入医生院子的是谁,马上逮捕。”他合上手机,神气得像寇克舰长刚刚下令“企业号”战舰发动攻击。

我们在小区警卫亭前减速停车,乔走了出来。他上了年纪,一直对于能身穿平克顿保安公司的制服而感到自豪,为人和善有礼且尽职尽责。不过他和他的同事也只能在抵抗轻度骚扰方面帮上忙,至于尚多内和媒体的闯入,我丝毫不觉意外。乔看见我坐在卡车里,皱纹深刻的松垮脸庞上立刻流露出不安。“嘿,老哥,”马里诺在敞开的车窗内打着招呼,“那些摄影记者怎么进来的?”“什么?”乔立即摆出防卫姿态,眯起眼睛凝望着潮湿空荡的道路。钠气灯从高耸的柱顶投下泛黄的光晕。“医生院子前面的那些,至少有三个。”“不是从这里进去的。”乔大声说,然后钻进警卫亭拿起电话。

我们离开了。“只能这样了,医生。”马里诺说,“你最好装作不知道,因为很快房子的照片就会满街都是。”

我望着窗外那些闪着圣诞节灯饰的乔治亚风格的漂亮住宅。“更糟的是,你的居所安全出现了大漏洞,”他开始训话,说些我早已知道却无心思索的问题,“全世界有半数人会看见你那栋豪宅,知道你的住址。问题是,这总会引来一些不相干的痞子,我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他们会对你产生幻想,把你当成猎物,就像有些人跑到法庭旁听可以模仿的强暴案的审理一样。”

他把车停在坎特伯雷路和西卡瑞街的交叉口。这时一辆深色小轿车缓缓驶近,车前灯光束直冲我们射过来。我立刻认出了朝我们这边探看的那张乏味的窄脸,正是布弗德·赖特。他和马里诺同时摇下车窗。“你要走了……”赖特的视线越过马里诺落在我身上,一脸诧异。我颓丧地感觉到,他并不乐意见到我。“很遗憾你遇到了麻烦。”赖特这话说得古怪,好像我这回的遭遇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啊,走了。”马里诺没一点用,只是猛吸烟。其实还没出门时,马里诺已表达了他对赖特涉入此案的态度:多此一举。他若真认为有必要亲临现场,又为什么不趁我在医院时就去?

赖特将外套领子立起围住脖子,眼镜映着街灯的光亮。他朝我点点头说:“保重。很高兴你没事。”决定承认我那所谓的麻烦了,“我们也不好受。”他似乎欲言又止,无论想说什么都已吞了回去。“我会去找你。”他对马里诺说。

车窗摇上。我们驱车离去。“给我根烟,”我说,“今天早些时候他没到我家去吧?”“嗯,去了,上午十点左右。”他把“好彩”香烟递给我,点燃打火机举到我面前。

我体内怒火蹿升,颈背发烫,头痛难忍,恐惧有如猛兽在心中肆虐。我较起劲来,猛敲仪表板上的点火器,任由马里诺握着“比克”打火机的手停在半空。“谢谢你告诉我,”我没好气地说,“我可以问还有谁去过吗?去了几次?待了多久?碰了哪些东西?”“喂,别把气出在我身上。”他警告我。

我很熟悉这语气,他快要对我和整件事失去耐性了。我们就像两个即将冲撞的冷气团,这种情况我可不乐意见到。此刻我不想和马里诺开战。我把香烟伸向橙色的火焰,深吸一口,浓烈的烟草味笼罩全身。我的声音呆板,灼热的脑袋迟钝有如此时的道路,沮丧就像痛楚沿着肋骨蔓延。“我知道你只是在尽本职工作。我虽然没表示什么,”我勉强说道,“其实很感激。”“你不必解释了。”他吸了口烟。我们同时往半开的车窗外吐出缕缕烟雾。“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他补充道。“你不可能了解,”憎恶如苦汁般涌上我的喉咙,“连我自己都不了解。”“我了解的才多呢,医生,”他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现在当然看不出来,不过我要告诉你,未来几天甚至几周,情况只会越来越糟,这没法避免。真正的灾难还没来呢。我见多了,清楚受害者的处境。”

我实在没心情听。“你待在安娜家再合适不过了,”他说,“医生就是这么嘱咐的。”“我不是因为他们嘱咐才去安娜家,”我烦躁地回答,“而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说真的,你是受害者,你得面对事实,而且要在别人的协助下去面对,就算你是医生兼律师兼印第安酋长也一样。”马里诺喋喋不休,部分原因是想找人吵架、找人出气。一场风暴已不可避免。蹿升的怒火使我头颈泛红,发根发烫。“当受害者是一种平衡的艺术。”真理大师马里诺滔滔不绝。

我缓缓逐字吐出,声音颤抖有如火苗:“我不是受害者。一个人受难并不表示他就是受害者。我不是人格失常者的耍杂对象,”我泪水盈眶,“我没有落入他设计的圈套,”我指的当然是尚多内,“就算他得逞了,我也绝不会是他企图制造的那个形象—也许我就这么死了,但我还是我,没有折损一丝一毫,只是死了。”

我感觉马里诺在这辆充满阳刚气的大卡车黑暗宽敞车厢的另一边有些畏缩了,完全不懂我的言语和感受,或许永远都不会懂。他一副好像刚刚被我扇了一巴掌或踢了腹股沟似的表情。“我只是指出真相,”他反击说,“我们当中总得有谁面对真相吧。”“真相是,我还活着。”“是啊,妈的真是一桩奇迹。”“我早该知道你会这样,”我冷静下来,“跟其他人没两样。大家责怪的总是受害者而非加害者,批判受伤的人而不是那个伤人的混账。”我在黑暗中颤抖,“你真该死。去死吧,马里诺。”“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相信你竟然会开门!”他大吼起来。我的遭遇让他感到无力。“你们这些人又跑哪里去了?”我再度提醒他这令人难堪的事实,“既然担心他会来找我,至少可以派一两个人在附近巡逻吧。”“我和你通过电话,记得吧?”他换个角度反击了,“你说你很好。我要你小心点,因为我们已经发现那杂种藏身的地方,他可能正在寻找新的猎物好把她撕成碎片。你又做了什么呢,名法医兼律师?你打开大门引狼入室!妈的还是在三更半夜!”

我以为那是警方的人。他说他是警察。“怎么会?”马里诺叫嚷起来,像顽劣的孩子那样敲打着方向盘,“嗯?怎么会这样?你倒是告诉我!”

当时我们已掌握凶手的身份,知道他是从精神到躯体都是怪物的尚多内。我们知道他是法国人,也知道他那个有组织的犯罪家族的宅邸所在,但是门外的那个人没有一点法国口音。

我是警察。

我没有报警。我隔着紧闭的门说。

女士,我们接到电话,说你住宅附近有可疑人物出没。你还好吗?

他说话不带口音。我没想到尚多内竟会没有一点法国口音。警方在我屋内的警报器大响后不久便来过了,照理说没有理由再度上门,可我误以为是他们的巡逻工作很严密。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打开门,门廊的灯没亮,黑暗寒冷的夜气中夹带着一股湿黏的野兽般的恶臭。“哟!还醒着吗?”马里诺用力戳了下我的肩膀,大喝一声。“别碰我!”我吓得倒抽一口气,急着躲避。卡车转了个大弯,紧接而来的沉默有如数百英尺深的海水般沉重。手上的烟灰很长了,我忘了弹进烟灰缸,于是拂去大腿上的烟灰。“你可以在斯东尼波因特购物中心转弯,”我对马里诺说,“更近。”2

夜色中,安娜·泽纳医生那栋改建过的希腊式住宅巍峨耸立在詹姆斯河南岸。她的宅邸—邻居都这么说—有着古科林斯式柱子,堪称本地的建筑典范,充分体现了托马斯·杰斐逊和乔治·华盛顿的信仰,即这个国家的建筑应该仿效古建筑的庄严宏伟。安娜是来自古老世界的人,优等德国人。我认定她是德国人,可细细一想,我连她提没提过出生在哪里都不记得。

白色的节日灯饰在树上闪烁,窗前亮着温暖的烛光,让我想起五十年代后期年幼的我在迈阿密度过的圣诞节。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在父亲的白血病病情不太糟糕的时候,他会开车载我们穿越珊瑚阁,去瞻仰他口中的别墅群,仿佛借此他便融入了那个奢华世界。记得我们还想象过那些住在别致围墙里面的富人,以及宾利豪车和每周七次的牛排或龙虾大餐,享受这种生活的人一定与贫病无缘,也绝不会被那些讨厌意大利人、天主教徒或姓斯卡佩塔的移民的人视为人渣。“斯卡佩塔”这个罕见姓氏的渊源我也不甚了解,只知道此家族移民到这片国土以来已繁衍两代。这是我母亲的说法。不过我并不认识其他姓斯卡佩塔的人,一个都没见过。据说我们的祖辈是维罗纳的一群农夫和铁道工人。我能确定的只是我有个名叫多萝茜的妹妹,她和一个年纪长她一倍、应该是露西生父的巴西男人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我说“应该”是因为以多萝茜的作风,除非进行DNA检验,否则无法确定谁让她怀上了露西。她第四次婚姻的对象姓费里奈利,在那之后露西便不再改换姓氏。据我所知,除了母亲,我是仅存姓斯卡佩塔的人。

马里诺在壮观的黑色铁门前刹车,伸出粗大的手臂去按对讲装置。一阵电子鸣声之后咔嚓一响,大门如黑翼般缓缓展开。我不知道安娜为何离乡来到弗吉尼亚州,为何一直单身,我也从未问过她为何要委屈自己在这不起眼的南方城市开精神医疗诊所。我忽然莫名地在意起她的生活来。思维真是神秘的花火。我轻手轻脚下了马里诺的卡车,踏上花岗岩地面。我的脑袋像是出错的软件,所有档案都自发打开又原封不动地关闭,系统警示闪个不停。我不知道安娜的确切年龄,七十好几了吧。就我记忆所及,她从没告诉过我她毕业于哪所学校或医学院。多年来我们时常谈心,但很少触及彼此的弱点和隐私。

对安娜的了解如此有限,我忽然不安起来。走上整洁的门前台阶,一步一级,右手抚过冰冷的铁栅,我心中暗暗惭愧。她打开门,脸上警觉的神色忽而变得柔和。她瞥了眼我手肘上的厚石膏和蓝色吊带,朝我会心一笑。“凯,真高兴见到你。”她还是老样子。“你好啊,泽纳医生。”马里诺大声招呼。他显得过分热情,为的是表明他有多么迷人和受欢迎,以及我对他是多么微不足道。“什么东西这—么香?你又给我做好吃的了?”“今晚没的吃,队长。”安娜对他和他的大嗓门不感兴趣。她亲吻我的两颊,谨慎地避开我的伤口,轻轻地拥抱,但指尖传达了无限真心。马里诺将我的行李搁在门厅,门厅里铺着美丽的丝毯,头顶的水晶吊灯如星群般莹莹闪耀。“你可以带些汤走,”她对马里诺说,“我煮了很多,健康无脂肪的。”“没有脂肪,这有违我的信仰。我走了。”他避开我的目光。“露西呢?”安娜帮我脱下外套,我挣扎着从袖子里扯出石膏,这才惊讶地发现身上仍是那件旧实验袍。“上面没有签名。”她说,因为没人在我的石膏上签名,恐怕以后也不会有。安娜有种冷幽默感,善于扮演冷面笑匠,不留意或不够敏锐的人可能会领略不到其中趣味。“你家不够豪华,所以她跑到杰斐逊酒店去了。”马里诺嘲讽地说。

安娜走进门厅衣帽间去挂起我的外套。我的亢奋迅速消散,沮丧紧攫着胸口,难以喘息。马里诺继续无视我。“其实她可以住在这里,我随时欢迎,也很想见见她。”安娜对我说。她的德国口音几十年来丝毫不曾改变,咬字依然生硬,思想从大脑到达舌头要拐个大弯,又极少用缩略语。我常常觉得她比较喜欢德语,说英语是迫不得已。

我站在门厅目送马里诺离去。“你为什么会搬来这里,安娜?”我冒失地问。“这里?你是说这栋房子?”她打量着我。“里士满。为什么搬到里士满来?”“很简单,为了爱。”她语气平淡。

天色渐黑,气温随之陡降。马里诺的笨重长靴踏过脆生生的雪地,沙沙作响。“什么爱?”我问。“一个无缘的人。”

马里诺踢碎踏脚板上的雪块,爬上那辆噗噗震动、引擎似大船般隆隆吐出黑烟的卡车。他知道我在看他,故意装出无所谓或不在乎的模样,将庞然身躯挤进驾驶座,动作夸张地关上车门,驾车离去。雪花从巨大的车轮底下飞溅出来。安娜将门关上,我茫然地伫立在原地,陷入思绪和情感的迷阵。“我们得先把你的行李安置好。”她碰了下我的肩膀,示意我往屋里走。

我脱口而出:“他在生我的气。”“要是他没发脾气或闹别扭,我才觉得不正常。”“他生我的气是因为我差点没命,”我有气无力地说,“所有人都在生我的气。”“你累坏了。”她停在门厅那端听着。“有人要杀我,我还得去道歉?”我的抗辩冲口而出, “是我自找的,还是我做错了什么?我是不小心开了门,可我还好好的,不是吗?我还活着,不是吗?我们都活得好好的,不是吗?为什么每个人都怪我?”“没这回事。”安娜回答。“怎么就变成我的错了?”“你认为错在你吗?”她看着我,目光锐利得可比放射线,一眼就将我看透。“当然不是,”我回答,“我清楚不是我的错。”

她锁上门,设好警报器,带我进了厨房。我努力回想上次进食是什么时候,今天是星期几。记忆缓缓浮现。星期六。这问题我已思索过多次,距我差点丧命已过去整整一天。我闻到了烤面包的香气,忽然感到反胃的同时又产生了饥饿感。然而我却注意到一个细节,安娜只摆放了两个人的餐具,可她不是盼着露西来吗?“露西什么时候回迈阿密?”安娜仿佛洞悉了我的想法,她掀开锅盖,用长柄勺搅拌着,“想喝什么酒?威士忌?”“烈一点的。”

她打开一瓶格兰杰雪利橡木桶酿纯麦威士忌的软木瓶塞,将那珍贵的玫瑰红液体斟入两个装着冰块的水晶雕花玻璃杯中。“我不知道露西什么时候会回去。真的,一点都不清楚,”我开始填补她记忆中的空缺,“烟酒枪械管制局在迈阿密参与某项缉毒行动,过程不太顺利,演变成枪击事件。露西她—”“对,对,凯,这些我都知道。”安娜将酒递给我,她不耐烦时都可以表现得如此淡然,“电视都报道了。我打电话给你了,记得吗?我们还谈了露西的事。”“噢,对呢。”我咕哝道。

安娜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手肘支着餐桌倾身向前。她体格高大结实,行事一丝不苟,是像莱妮·里芬斯塔尔那样随着年龄增长而愈发睿智迷人的女性。那身蓝色运动套装将她的眼眸映成漂亮的矢车菊色彩,一头银发用黑丝带在脑后扎成利落的马尾。我不能确定她是否做过拉皮之类的整容手术,但觉得现代医学对她的容貌多少有些贡献。她看起来只有五十出头。“我以为露西在枪击事件查清楚以前会过来和你同住,”她说,“我当调查工作不过是官样文章。”

那次缉毒行动的结局极其不幸。露西枪杀了国际枪械走私集团的两个人,他们和尚多内犯罪家族有着密切关联。她还误伤了一名药品管制局探员,乔,她当时的情人。调查工作绝不只是官样文章。“不过,乔的事你一定没听过吧,”我对安娜说,“乔也是露西在HIDTA小组的同事。”“我不懂什么是HIDTA。”“就是贩毒高发地区计划。这个小组由烟酒枪械管制局、药品管制局、调查局及迈阿密-达德分局等执法机构的探员组成,”我说,“两周前发起缉毒行动,一片混乱中乔的腿中了一枪。根据调查,那颗子弹是露西的手枪发射的。”

安娜静静聆听,轻啜着威士忌。“总之,露西意外射伤了乔,接踵而至的便是她们俩的感情问题,”我继续说,“这段关系一直很紧张。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她们之间出了哪些状况,只知道露西人在这里。我想她应该会在这里过节,至于之后的事,谁知道呢?”“我不知道她和珍妮特分手了。”安娜说。“有段时间了。”“很遗憾。”她是真心为此感到难过,“我非常喜欢珍妮特。”

我低头凝视着汤盘。我们很久不曾聊到珍妮特了,露西一个字都没提过。我突然间非常想念珍妮特,而且觉得她一直以自己的成熟沉稳影响着露西。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喜欢乔。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是珍妮特。我愣愣地伸手去拿酒。“乔也在里士满?”安娜想打探更多情况。“讽刺的是,她也是本地人,可她和露西不是在这儿认识的而是在迈阿密因公事结缘。乔需要时间养伤,我想她应该会留在里士满,待在父母身边。别问我这样怎么行得通。她父母都是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对女儿的生活方式并不完全支持。”“露西从来就不懂趋吉避凶。”安娜此言极是,“枪战没完没了的。这次她又开枪了,是吗?幸亏没人丧命。”

我的胸口益发沉闷,全身血液仿佛凝结,似金属般沉重。“这次事件跟她究竟有什么关联?”安娜紧紧追问,“这场意外真的令我很担忧,如果电视新闻的报道属实。”“我很久没看电视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我啜着酒,烟瘾又上来了。这辈子我戒烟都不知多少次了。“他们说她差点杀死那个名叫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的法国人。她把枪瞄准了他,但你制止了。”安娜用视线扫描着我的头颅,探索着秘密,“至于真相,就等你告诉我了。”

我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露西去弗吉尼亚医学院接乔出院,午夜过后她们两人绕到我家来看我,正巧发现尚多内和我在前院。那一刻的露西仿佛是个陌生人,一个我不认识的暴戾之徒。她拿枪对着尚多内时,手指停在扳机上,脸因愤怒而扭曲。我央求她别开枪。她冲着他尖叫怒骂,我则大声喊“不要,千万不要,露西,别开枪!”尚多内正处于极度的痛楚之中,暂时失明,脚步踉跄,用雪擦着被化学药剂灼伤的眼睛,不断哀号求救。这时安娜打断了我。“当时他说的是法语?”她问。

这问题让我不觉一愣。我努力回想。“应该是吧。”“这么说你懂法语。”

我再度停顿。“哦,我中学时代修过。我只知道那一瞬间他尖声求我救他,总之我知道他的意思。”“你有没有试着去救他?”“我尝试着救他,尽力阻止露西开枪。”“但那是为了露西,不是为他。你并非真的想救他,只是竭力阻止露西自毁前程。”

各种思绪冲撞着,相互抵消。我没回答。“她想杀他,”安娜又说,“她的意图很明显。”

我点点头,移开目光,回想当时的情景。露西!露西!我拼命呼唤她,试图破解占据她脑海的杀人魔咒。露西!我在覆雪的前院中向她慢慢走过去。把枪放下,露西,你不是真的想杀他!求你,把枪放下!尚多内满地打滚,似伤重动物般恐怖地呻吟,露西则跪在地上摆出战斗姿势,双手颤抖着紧握手枪,瞄准他的头部。接着,周围出现了一双双腿,是身穿深色作战服的烟酒枪械管制局探员和警察举着步枪、手枪涌进了院子。他们个个手足无措,看着我求外甥女别无谓地枪杀尚多内,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我抱着僵麻骨折的左手臂走到露西身边,继续央求她。别这么做,求求你。我们爱你。“你很肯定露西意图杀他,而且并非出于自卫?”安娜接着问。“是的,”我回答,“我很肯定。”“那么我们是否该重新思考,她在迈阿密枪杀那两个人是否也没必要?”“这完全是两回事,安娜。”我回答,“露西看见他在我前院,瞬间作出这种反应其实也不足为怪。当时我和他倒在雪地里,相距不到十英尺。她知道他在本地犯下的那些案件,包括金兰和黛安·布雷的遇害。她很清楚他为何会来找我,又有什么企图。假设你是露西,又会有什么感受?”“难以想象。”“这就对了,”我说,“我想除非真正遇上这种事,否则任谁都无法想象。如果换作我看见露西在院子里,他又正要加害于她,我一定会……”我下不了结论,停下来努力思索。“你会杀了他。”安娜猜我会这么说。“嗯,也许会。”“尽管他痛苦难忍,失明又无助,根本没能耐伤人?”“我们很难知晓别人是不是真的无助,安娜。当时天已黑,我倒在雪地里,手臂受了伤,恐慌至极,如何能肯定呢?”“啊,可是你却相当坚定地劝阻露西别杀他。”她说着站起身。我看着她从头顶放锅盘的铁架上取下一把长柄勺,满满舀了两大碗汤,顿时热气蒸腾,满室飘香。她把汤碗搁在桌上,给我时间思考她的话。“你可曾想过,你的一生很像你桌上那些复杂的死亡证明?”安娜接着说,“一堆‘归因于、归因于’。”她挥动双手,语气随之加强,“你现在的处境就是归因于这、归因于那的结果,说到底是归因于最初的伤痛,你父亲的死。”

我努力回想,过去的事我都告诉了她多少。“你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早在幼年时就经历了死亡,”她继续,“你的成长几乎伴随着父亲的生死挣扎。”

是蔬菜鸡汤,我闻到了月桂叶和雪利酒的香气,却似乎没什么胃口。安娜戴上隔热手套,拉出烤箱里的面包卷,将面包和奶油、蜂蜜装上小餐盘端上桌。“可以说,你的宿命似乎就是不断重返那个场景,”她分析道,“你父亲的死亡场景,你初次受创受伤的场景,仿佛这样伤痛便会消失,但你的所为只是让它一再重演。这是人的冷漠天性最古老的应对模式,我天天目睹。”“和我父亲无关,”我拿起汤匙,“和童年也无关。老实讲,此刻我最无心去想的就是童年。”“因为你不想去感受。”她拉出椅子,重又坐下,“你学会了不去感受,那样太痛苦。”汤太烫了,她拿一把沉甸甸的雕花银匙缓缓搅拌。“幼年的你无法承受亲人挣扎于死亡边缘,无法承受其中的恐惧、悲痛和愤怒。你没有面对。”“有时身不由己。”“这不是好法子。”她摇摇头。“有时必须这样才能活下去。”我反驳道。“拒绝面对就是否定。否定了过去,便会重蹈过去。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最初的创伤之后,你一次又一次反复经历。讽刺的是,你成为必须直面死者、陪伴死者的医生,你把伤痛变成了职业。和东尼离婚,马克离世,接着是去年本顿遇难,然后是露西在枪击事件中差点没命。现在轮到你自己。这个可怕的男人闯入你家,你差点送命。死亡,愈演愈烈的死亡。”

本顿遇害留给我的痛楚依旧,我怕它会永远挥之不去,怕自己再也逃脱不了那种失落,那种来自灵魂空荡角落的回声,以及内心的苦楚。想起警方在我屋里鲁莽地碰触本顿的物品,在他收集的绘画作品上采指纹,把他送我当圣诞礼物的餐厅地毯踩脏,我心里的悲伤立刻被激愤所取代。没人了解,没人在乎。“这类模式,”安娜说,“如果任其发展,将没完没了地消耗你的精力,把生命的一切都吸入它的黑洞。”

我告诉她,我没有被吸入黑洞。我不否认我的生活有模式,要是连这都没察觉到,我也未免太过愚钝。但有一点我绝对无法认同。“你似乎暗示是我引他上门的,这让我非常困惑。”我说,指的当然是尚多内,一个我连名字都害怕提起的人,“我蓄意设计把一个杀人凶手引上门—如果我没听错,你似乎是这个意思。”“这正是我想弄清楚的,”她把奶油涂在面包卷上。“也正是我想问你的,凯。”她阴郁地重复道。“安娜,你怎么就认为我会设计自己被杀?”“这样做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是无意识的行为。”“不会是我。不管无意识还是潜意识。”我说。“这可谓一种自我实行式预言。先是你,接着是露西。她就快变成她志在打击的罪犯了。谨慎选择你的敌人,因为你很可能成为他。”尼采的名言,我曾对安娜说过。“我根本没料到他会来找我。”我平淡缓慢地重复,依然避免提尚多内的名字,不想让他的存在变得太过真实。“他怎么知道你住哪里?”安娜质问。“很不幸,我的住址媒体报道过不止一次,”我猜想,“但不清楚他怎么知道。”“什么?难道他跑到图书馆查看缩微胶卷了?这个外貌丑陋、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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