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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1 05:4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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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闵生裕

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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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庄烟火

闵庄烟火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闵庄烟火

作者:闵生裕

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03-01

ISBN:9787227050827

本书由宁夏黄河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让闵庄荒芜(自序)

在整理《闵庄烟火》时,我重温自己不同时期的乡愁,突然想起德国哲学家赫尔德的一句箴言:乡愁是一种最高贵的痛苦。于是,油然生出一种自我陶醉的优雅。

闵庄位于毛乌素沙漠边上长城脚下的宁蒙交界地。这里地广人稀,属半农半牧区。说是个村庄,但住户分散,基本上是每隔一两里才有并排的三五家,其情状大概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记忆中闵庄最惬意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我早出晚归放牧,不是吹着笛子,就是唱着歌。我怀念那犁铧翻起的新土,我怀念那破土吐绿的新苗。每到丰年,闵庄人津津乐道于自家打了几十袋糜子,挖了多少麻包土豆,自家的羊群在一天天变大。八十年代中期,村上通了电,打了机井,种上了小麦,闵庄人老几辈子吃粗粮的历史结束了。那时,我真的感觉自己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后来,随着自然生态的恶化,尤其是草原的退化,春天里漫天的黄沙,刮得人绝望,夏日的干旱,煎得人无助。牧歌式的田园生活已离闵庄越来越远……

闵庄是我出发的地方。我知道这没有诗意没有丰韵的土地是我的炼狱。于是,逃离成了我唯一执著的念头。我一路狂奔,完成了胜利逃亡。然而,生于村野,长于村野,久居闹市的我却禁不住对那生我养我的小村眷恋。离家二十年,虽然我始终努力保持着与闵庄的亲密接触。比如回家过年、收秋,参加闵庄的婚丧嫁娶。我知道,在仓皇逃亡中,我遗失了太多。混迹在城市里,我说着不很标准的普通话,但那耳熟能详的乡音在远我而去。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不伦不类,离不开身居的城市却又本能地排斥,对农村有所依恋,却又有几多嫌恶。也许我太理想化了,那个属于我的世外桃源根本就不存在。

每每回到小村,发现它是那样凋敝,那样萎靡。曾经近三百人的闵庄现在只剩下四五十人了。因为没了年轻人,老人对家的经营似乎也有点漫不经心了。有的人举家外出打工,扔下的房子,门上挂着生锈的大锁,要么砌了窗子,牲畜圈棚无人看护成了断壁残垣。回乡时目睹的就是这一幕幕肃杀的景象。我常看到的是那些极其卖力而又力不从心的老者。每到黄昏,摇摇晃晃从田间归来的是老态的身影。干完活后,坐在家中老两口形影相吊,在喊罢腰酸腿痛外,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话内容,也大多是对外出打工的子女的牵挂。闵庄的留守老人们用他们迟缓的动作奏响了小村的挽歌。

那首陕北民歌《三十里铺》中有“四妹妹爱上了三哥哥”,唱的是浪漫的乡村爱情。然而,闵庄岂止没有爱情,连童话也没有。平日里,你几乎听不到童声。儿子回到闵庄待不住,他说爷爷家伙食不错,就是没有小朋友和他玩。

我曾经认为闵庄是一个垂死的村庄。有一次回闵庄,感其衰败之象,戏作《天净沙·闵庄》:孤村独树残阳,跛叟病妪瓜娃,衰草滩羊乏驴。炊烟升起,留守人在闵庄。

试想一个没有爱情、没有童话,只有佝偻和絮叨的村庄,它不是垂死的吗?一个没有青春、没有朝气的村庄,它能兴旺么?前些年,我每回一次家乡,心头就多一份荒凉和沧桑。

闵庄这些年退耕还林还草,生态恢复。留守老人在闵庄耕着靠天等雨的地,赶着昼伏夜出的羊。一个个过得还算滋润,他们内心的幸福指数还是蛮高的。在外闯荡的闵庄子弟多少都有了点气象,他们中有的人发了,有的虽然也很辛苦地奔忙,但无一不庆幸自己的胜利逃亡。总之,只要走出去的闵庄青壮年,没有一个愿意回来重建家园、勤劳致富的。北坑里那个小名向羔的兄弟从杀猪卖肉起家,后来做石油,现在阔了,当了大老板。他的宝马车灰尘滚滚地行驶在闵庄的土路时,老少爷们无不感慨地说:“没想到狗日的向羔干得这么大发!”我的五哥当年是带着媳妇提着三十斤黄米逃出闵庄的。闵庄的叔辈都在骂他懒惰没出息。五哥走出闵庄,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回头。他后来想,如果当时他回到闵庄,可不让这些叔老子笑话死。那时,他唯一的一条路可能就是拿上绳子去上吊。如今,闵庄人也许想不通,这个当年的懒汉所拥有的财富大概够他们这些留守人员十年辛苦。

饮水思源,闵姓子弟发迹了不忘祖不忘本,想来是好事。闵庄人偶尔搞一次祭祖活动,我便理所当然地做点写祭文、续家谱之类的活计。对闵庄的感情是复杂的,从厌倦、逃离,再到依恋。我不得不承认,我回眸闵庄的眼神不够温情。因为不可避免的真实,本书的许多文字大多只用白描,我真的不想用国画的颜料渲染闵庄,因为我的闵庄从来没有姹紫嫣红过。

闵庄是一个即将消逝的村庄——这是城市化的必然。闵庄注定要消逝,城市是埋葬闵庄的坟墓。闵庄的荒芜是切近的事。如果有一天,闵庄真的消逝了,我确信,我的乡愁会像闵庄草原上的草一样疯长。乡愁其实撒在家乡的一沙一梁,系于家乡的一草一木。乡愁是土豆芽,它越疯长,你越惆怅。如果没有闵庄,我的乡愁何处凭吊?《闵庄烟火》是我的个人乡土文集,这里间或有我的成长史、心灵史。然而,对于闵庄来说,它是一篇提前写好的祭文,是村庄消逝后留下的一块化石。闵庄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村庄渐渐消逝的缩影,这里没有移民,没有搬迁,完全是自然消逝。我甚至这样假设,若干年后闵庄消逝。一百年后,个别数典忘祖的闵姓子弟以驴友的身份徒步游兴武营城和明长城时。如果在这块曾经水草丰美的土地上走失,却不知这里曾是他们祖先的栖息之地,那将是闵庄人的莫大罪过。这便是我写《闵庄烟火》最卑微、最真实的想法。

关于闵庄消逝,我一度惆怅。后来,我有所释然。人间沧海桑田,多少浮华如烟,多少辉煌如梦,多少帝国灰尘飞烟灭,多少河流无声干涸……罢了罢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区区闵庄的湮灭,相当于一洼水干了,只有我这条死鱼干在惆怅。然而,我唯一慰藉的是:我思故我在。

是为序。2011年11月20日于无聊斋盐池羊图腾一

羊乃祥瑞之物,是人类最早驯养的动物之一。古人既视羊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肉食来源之一,同时又赋予其很多美好的象征意义。因为羊温顺可亲,是一种善良有义的动物,所以“美”“善”“義”等字才会都从“羊”字。《易卦》有“三羊开泰”之语,用以表达岁初人们美好的祝愿。人类的远古祖先一直以羊美好、祥瑞之寓意而将之作为美化的对象,赞其善良知礼、内柔外刚之秉性。商周时期的青铜器多以羊为造型,如各种羊尊。“鸦有反哺之义,羊思跪乳之恩。”慈爱与感恩在羊身上都有所体现。母羊生下小羊时,要舔吃掉小羊身上的胞衣,这样,大羊和小羊分开后,下次见到小羊它就能确认这是自己的孩子。日落西山羊进圈前,隔着羊圈门,大羊小羊在圈里圈外“咩咩”相叫,及待母子相见,大羊嗅着小羊,小羊欢快地绕着小尾巴,迫不及待地跪地吃奶。那是让人温暖的亲子之爱。

羊是带角的动物,羊角尤其以公羊角最美。那是雄性力与美的象征。角是许多民族原始崇拜之物,人类创造的神里许多都是带角的,如中国古代著名的战神蚩尤就是带角的神。非但如此,“公羊”还作为姓氏出现。如战国时齐国名儒公羊高,他是卜子夏的高徒,作《公羊传》,也叫《春秋公羊传》或《公羊春秋》,是儒家经典之一,专门阐释春秋。

本地人把公羊叫骚胡。我们常说的领头羊多指骚胡,其形态俊朗健硕,昂首阔步,意气风发,是一种不甘落后、积极进取、力争上游的象征。一般羊群里种公羊量少,但因其种用价值高,它的存在很重要。俗话说:“骚胡好,好一坡;母羊好,好一窝。”对种公羊必须精心饲养,要求常年保持中上等膘份,健壮的体质,充沛的精力,以保证和提高种羊的利用率。然而,这还不够,在交配季节还须在它们同类中通过角斗竞争之后获得群羊交配权。两个骚胡相隔数丈,蓄了劲,如劲弓发出的箭,相向弹射,两角相撞,轰然作响。这是一个回合。然后,倏地分开,各退数丈,蓄了力,再相向弹射撞击。就这样,一回合一回合地斗下去,战斗的场面异常壮观。骚胡间的较量极有风度,光明正大,是实力的较量,决不会暗算对方。谁的力弱了,就一甩脑袋,甘拜下风,全身而退,决不纠缠。胜者趾高气扬,独占群芳,败者垂头丧气,踽踽独行。这似乎是一种侠客风度。一只公羊在一两周时间能完成百十来只母羊的交配任务,而且弹无虚发,母羊鲜有不孕者。羊的繁殖能力很强,乡谚曰“母羊下母羊,三年五个羊”。近些年来,盐池人打响品牌,以畜牧强县,随着新的养殖技术的运用,滩羊的种群在不断扩大,滩羊正在给盐池人民带来无尽的福祉。二

盐池是中国的甘草之乡,也是中国滩羊之乡。美丽的盐池大草原和肉质鲜美的盐池羊肉是上苍的惠赐。

盐池羊肉是羊肉中的极品。随着现代物流和资讯的发达,盐池滩羊走出盐池,走出宁夏,走向全国,誉满海内。但是,我们还没有把它打造成属于本土的真正品牌,就像日本的神户牛,就像阳澄湖的大闸蟹。其实,若论营养,传说中日本“神户牛肉”也未必能与盐池羊肉媲美。凡是来到宁夏的人,吃了盐池羊肉,都赞不绝口。盐池人对本地的羊肉更是钟爱有加,他们这样说:“我们盐池滩羊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苦碱水,屙的是六味地黄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后面还有男人吃了如何如何,女人吃了如何如何。虽然有点夸张,但这话幽默、风趣,也并非虚无。古诗云:“白池青草古盐州。”盐池县因境内有众多产盐的池和湖而得名。昔日风调雨顺之时,盐池一带也是树绿草茵,泉水淙淙,牛羊成群。相传苏武牧羊时曾在这里驻足。如今哈巴湖国家自然保护区等地就有泉水从地下汩汩涌出。但由于生态的变化,现在有的地方的泉水已经干涸了。盐池滩羊喝的是有一定含量的碳酸盐和硫酸盐的水,吃的是甘草、麻黄、苦豆子草、盐蒿、落草、防风、薄荷等中草药和其他植物,所以这里的羊只个个膘肥体壮,抗病力强,品种又不易退化。盐池县得天独厚的气候、饲草、水质等自然环境,造就了盐池滩羊独特的品质。甘草甜,盐蒿咸,苦豆子苦,莎草和苜蓿香,盐池滩羊在未宰杀下锅之前,羊自身香甜苦咸诸味就已经配好了。正如绝代佳人的天生丽质与万种风情是与生俱来的一样,盐池羊肉的美味是天生调制的,是自然的造化。盐池羊肉以其味鲜不腻、滑爽细嫩而闻名遐迩。其膻味轻,滋味美,脂肪含量少且均匀,热量低。常食盐池羊肉,提气补虚,生血益肾,强健体魄。医圣张仲景曾将当归生姜羊肉汤归为食疗方剂,载入《金匮要略》。唐代陈藏器撰写的《本草拾遗》更是将羊肉与人参相提并论,认为它是温补、强身、壮体的肉类上品。而盐池羊肉,当属极品。现代营养学也证实,羊肉不仅营养丰富,还含有微量雄性激素,的确有壮阳作用。

近年来,盐池滩羊不但在宁夏有名,而且还在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上以及阿拉伯各国风光过。盐池羊肉俏销京沪等地,还上国宴餐桌。人们一提起盐池羊肉便不由得啧啧称赞:盐池羊肉真香!盐池羊肉也成为宁夏清真美食的主打。

盐池羊肉好,自不用说,关于羊肉的吃法,盐池人最有发言权,心灵手巧的盐池人把羊肉做成各样的美食。传统的吃法如大块羊肉、清炖羊肉、风干羊肉、爆炒羊羔肉、烤全羊、烤羊排、炸羊排、蒸羊羔、焖羊肉、烩羊肉、羊肉小炒、羊肉臊子,还有手抓肉、手抓羊脖和涮羊肉。当然,以羊肉为主料的其他美食也很美气,参加盐池乡宴,你常常能吃到羊肉夹板、八宝菜这样可口的风味小吃,香味宜人,美不胜收。三

生活在盐池这块土地上的人更能理解滩羊之于盐池人的深意。别人说起盐池滩羊也许只想到了肉味,而盐池人民知道,自己的衣食住行乃至生命,都与羊密不可分。

羊皮:在农业社会里,一切自给自足,羊皮成了盐池人必不可少的衣料。农村的男人大多都会熟羊皮,用一口大缸,用硝水把羊皮腌渍,待熟好后,皮毛洁白,请来皮匠铲掉皮上的油脂,把皮面刨光,然后缝制成各式各样的皮装。男人穿老羊皮袄,小孩穿小皮袄。皮袄的领子是用黑色或红色的卷卷毛的山羊胎皮做的。山羊皮袄没有绵羊皮袄暖和,但用途却比它广。有个谜语说:“白天披,晚上盖,天阴雨湿毛朝外。”说的就是山羊皮袄。下雨天,农民把它反穿了可当雨衣,雨水不渗,顺着毛流走。穿皮坎肩,戴皮手套,穿皮袜子,对那个时候的人来说是平常的事。有人用羊皮做皮囊,毛面朝外,用它装肉。近些年来,盐池的滩羊裘皮加工水平大有提高,这里生产的二毛大皮衣、背心、披肩、床罩、褥子、围巾等深受消费者欢迎,产品成批销往国外市场。如此一来,那种作坊式生产的皮袄就太老土了,皮匠这一行当在民间基本上也可能就消失了。

羊毛。从前,盐池人对羊毛的直接使用就是洗涤后与棉花一起填被子、棉袄、棉裤。人们把羊毛纺成毛线,织毛衣毛裤,织毛袜子,还用羊毛合绳,做牲口的缰绳及捆绑之用。山羊毛粗,用它织毛口袋、褡裢,用来装粮食或其他东西。织毛口袋一般人家自己做不了,是要请匠人的,盐池人叫毛毛匠。至于做毛毯,让毛毛匠做是有些粗糙的,得有专门的厂家。盐池县有一家建厂七十年的地毯厂,生产的地毯远销全国并出口国外。羊毛毡农村基本家家都有,绵羊毛的好点,叫绵毡,山羊毛的糙点,叫沙毡。农村人多睡土炕,没毡不行。这得请毡匠做,一般人没这门技术。有史料记载,擀毡技艺是由蒙古游牧部落传入,宋元时期,蒙、回、汉等多民族在西北地区杂居,当时蒙古人居住毡包,用毡作褥,一些居民就向蒙古人学习了擀毡技艺。擀毡用料主要以羊毛为主,所需的豆面和麻油要求纯正,而且要纯手工作业,弹毛、铺毛、喷水、喷油、撒豆面、铺毛、卷毡、捆毡帘、擀帘子、解帘子压边、洗毡、整形、晒毡,十三道工序缺一不可,每个细节只用简单的工具,手工操作完成。擀毡过程中唱着擀毡调,边唱边做,节奏协调,亦劳亦乐。盐池农民诗人王有曾做过毡匠。毡匠还根据不同的毡子做成毡靴、毡帽、毡包等。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学擀毡,所以这门手艺面临失传。这项技艺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山里有一句俗话:“木匠走了想三天,毛毛匠走了骂三天。”因为木匠做活,同时会产生许多木屑刨花儿,大大方便了女人们生火做饭;而毛毛匠侍弄羊毛,弄得家里炕上地下到处是羊毛,又不好打扫,一粘一身,往往还会混于饭中,着实让人讨厌。

羊奶:山区的五月,一般家庭很少吃到鲜菜,除了头年秋天腌的咸菜,再就是山芋。于是,便以羊奶下饭。老区人真是巧,能把羊奶做成那么多的好吃的。羊奶子干饭是早年农村人常吃的,黄米饭做好后,捞出来在另一个锅里熥,在米汤里兑几碗鲜奶,烧开了撒把盐就成了。等干饭盛出来后,把羊奶一泡,如果再就点咸菜、酸菜,在那个饥馑的年代,那滋味自不待言。奶皮和酥油渣是奶制品中的极品,将其列为山珍亦不为过。吃羊奶的日子里家家都做酸奶,酸奶可以拌米饭、饽饽、馍馍,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做过奶皮子的羊奶并没浪费,仍可以加入酸奶罐中发酵。

羊骨:农村人吃完后,羊骨头或者喂狗了,或者卖了,但是,也有能人用羊棒骨做成烟斗抽水烟,还可以做成羊铃,棒骨穿上铁丝便是铃的芯子。孩子们直接取材,用羊拐玩游戏。

羊粪:羊的全身都是宝,连羊粪也不例外。冬天,羊粪蛋在羊圈里积一层,基本上是羊的褥子,有保暖的功效。给地施肥,羊粪是上好的肥料。当然,羊粪还是农家不可或缺的燃料。你到农家,红通通的灶膛里烧的是羊粪,热烘烘的土炕里煨的是羊粪。连小孩子玩游戏“跑羊羊”用的也是羊粪蛋。

盐池滩羊养殖源远流长,据说历史上的西戎民族事牧于盐池滩地。盐池草原上的人们不仅“事牧”,而且“尚牧”,形成了滩羊养殖的良好传统,积累了宝贵的饲养经验。尤其是国家实施退耕还林、封山禁牧政策之后,盐池人发挥地方优势,发展滩羊养殖。同时做足了滩羊的文章,写滩羊赋(《羝赋》),建滩羊馆,办滩羊节,把滩羊的事业做得红红火火。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盐池草原上生生不息的人们的生活主要靠的就是滩羊。感谢上苍,赐我滩羊,哺我百姓,利我家乡。时代的发展让盐池滩羊真正成为盐池人心中的图腾。2011年4月

寻找失去的草原

我是草原人,我从盐池草原来。我见证了百草的荣枯,我目睹了草原的兴衰。早年我经历了牧歌式的放牧生活,后来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草原的荒凉和贫瘠。

小时候,我曾是盐池草原上一个快乐的牧羊少年。我从十岁起就能放二三百只的一大群羊,那时盐池草原虽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但草还是很丰茂的。草好羊就好放。饮羊我打不动水,就跟着村上个别大人的羊群,他们把自己的羊饮完后,我的羊也到了井上,这活就由他们代劳。那时的放牧对我来说是享受。待我稍大一点,便不爱干农活,只爱放羊,我背上书、收音机和笛子,早出晚归,放出的是满滩白云,奏起的是草原牧歌。如今想来还有几分诗意。后来,我家的羊由从前的二百多只减到一百来只,但羊已经很难放了。我十八岁时竟赶不拢一群羊,实在不是我的业务荒废,而是草场急剧退化,没草吃时,饥饿的羊儿总是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放羊人疲于追赶,自然辛苦。闵庄秋色

盐池草原上最有名的草当属甘草。甘草,味甜,这大概是它得名的原因。它是中药中不可缺少的成分,有百草之王的美称。在药店抓药时,几乎每服药里都少不了它。我记得,那时家里的鸡狗要是误食毒药后,主人总是给它灌点甘草水,大概可以解毒,我家的醋罐里常起白花,放一根甘草榔头就不用担心了。

盐池农民除了农牧业收入之外,搞副业主要就是春秋时节挖点甘草。上小学、中学时,学校里春秋两季各有一次勤工俭学任务。每人给学校交钱若干。那时草场虽然有所退化,但甘草还相对好挖,比如说,放一周假,除了给学校交的勤工俭学费外,自己还能赚一小笔可观的钱。记得当时村里有一家人,子女都长大了,而且十分能干,每年到挖甘草时,人家的儿子、女儿、儿媳大捆大捆地往家里背甘草。据说,挖一季度甘草的收入就能娶个儿媳妇了。他们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让全村人艳羡不已。

大概是一九八五年春天,我经历了记忆中最大的一次沙尘暴。那天,我和村里的其他人一起去挖甘草,早上出门时天气晴好,邻家的小二哥还抹了头油。下午两点钟,我找了一个好草窝子,挖几锹就出个榔头。我心里那个美呀。然而不久,天北边黑云状的东西在翻滚,而且越涨越高,慢慢逼近,当它压到我们头顶时,我才知道,那不是乌云,而是黄沙。那时似乎还没有沙尘暴的概念。狂风来时天昏地暗,我们无法站立,睁不开眼,索性用衣服包着脑袋一头扎在自己挖开的草坑里,屁股朝天撅着,一动不动地等待狂风稍歇。那一瞬间,我感到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直到下午五点左右,狂风还不见停,能见度极差,我们根本找不到自己挖的甘草。一个个满头满脸是沙子,就连耳朵眼也被灌满了沙子,小二哥抹了头油的头发像毡子。一群人用锹头挡风护着脸摸索着回家。一路上被刮飞的鸡到处都是,我们也无暇去捡,心中只有一个目的,只要能找到家。因为能见度只有一两米,我们只能低头看地面,知道自己在路上走着,然后根据熟悉的路面或其他参照物,大致判断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每走到十字路口,停下来分析哪一条是回家的路。到家后,屋内的煤油灯只能照见不到一米的地方。

盐池草原在过度采挖甘草中受到严重破坏,加上载畜量过多,草场急剧退化。到后来,为保护草原,政府全面禁止采挖甘草。然而,在黄土地刨食的人辛苦,有的人竟然在月色明朗的夜晚出门偷挖甘草,这无异于竭泽而渔。

甘草秧是羊的上等草,我们每年夏天都给羊打甘草秧以备过冬。后来,随着对甘草的过度采挖,加之天旱少雨,甘草秧也少了。我们只好给羊打苦豆子草。羊儿无草可吃时才吃苦豆子草,以至于我们吃酸羊奶或奶皮时都隐隐感到有股苦味。草场退化后,羊只也羸弱,每到春天,总有乏羊栽到甘草坑里无力挣扎而死于非命,有的顶着风抢几天青就乏得头晕眼花,站也站不稳,有时躺下来歇一会,如果逆着个小坡,仰卧的羊儿都没力气起来,一再挣扎之后只能累死。草原退化带给我们的思考是,如果仅靠自然放牧发展牧业,盐池草原能养几只滩羊?盐池还能称为滩羊之乡吗?乱垦滥伐,超量采挖和过度放牧是草原退化的重要原因。

甘草可是盐池人的生命草,盐池人从一根根甘草中咂出了生活的甘甜。吃过甘草片的人都知道,这小药片乍舔一口很甜,你把它当糖在嘴里化时苦得要命。这大概就是物极必反。如果说甘草是盐池人的命根子,那么毁灭性地采挖无疑是自断命根。沙尘暴是草原受伤后的咆哮。盐池人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曾是牧人,我为盐池草原的退化心焦过。高二时我写的一篇《保护草原与发展牧业》的论文获全区地理论文一等奖,而且为我赢得了十分的高考加分。然而,退化的盐池草原的得分却每况愈下。当草原成为往事,羊儿着实思念草原,牧人无比怀念羊群,这怀念中充满了忧伤和苦涩。草原是母亲,母亲没奶了,孩子也就羸弱了。没奶时,你再拼命地吮吸都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给母亲补充营养。草原哺育了盐池人民,她也需要反哺。近年来,国家实行退耕还林政策,盐池草原全面禁牧,草原有所改观;以前半农半牧区由于退耕还草,现在的闵庄大部分已是草原。走在乡间,久违了的野花不时让人眼前一亮,獾、黄鼠狼等绝迹多年的动物又出现了。这昭示着什么?这是自然对人类反省的回馈。然而,自然生态的恢复也非一朝一夕,每年春天,不时刮起的沙尘暴似乎在驱赶着人们,无情的沙漠也在渐渐吞噬着草原。让草原草更绿、天更蓝是今日盐池人的共同心愿。虽然我们要为之付出更多,但是,盐池人在行动。封山育草、全面禁牧、退耕还林、植树种草等等举措见证了盐池人改造家乡的决心。十年前,我在鄂尔多斯、左旗看到了那里的草原,它们比盐池草原要差得多。当然,盐池草原的全面恢复尚待时日,还需要热爱草原的盐池人保护和改造。我们有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不要让草原成为往事。

朋友们看了我笔下的闵庄,一直说要到闵庄看草原,都市人怀着对乡村的神往,想感受一下闵庄烟火,看看我父亲的“开心农场”。今年家里的雨水好,前几天我带着一群朋友回到了闵庄。闵庄的草原美啊。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的草色应该是三十年一遇。由于雨水好,我家门前屋后都长满了草,连墙头上都长着大大的蓬蒿。我家门前的一大片自留地现在抛荒了,里面长着一种叫黄蒿的草,看上去像一块天然的绵软的绿毯。从前通往我家西边糜地的那条小路也快被草长严了。爹宰羊,娘杀鸡,我们吃自家种的西瓜、香瓜。邻居七妈还给我们端上了奶皮子。朋友们放开肚皮吃肉喝酒,他们一个个沉醉在闵庄的无边秋色中,沉醉在丰收之年闵庄人的喜悦中。朋友们一个个在赞叹:闵庄真美,盐池草原真壮观。

二〇一〇年秋天,我在闵庄找回了曾经丢失的心中的草原。我相信,从此,草原不再是往事。2010年10月

乡宴上的老拳

农历七月十五是鬼节,我回到闵庄。今年大旱,天不下雨,万象枯焦,家乡父老盼天下雨,望眼欲穿。我的一个叔叔发动本村在外创业的人捐了点钱,搞了一次不伦不类的活动,因为又祭天又祭祖,上龙王庙烧香大概是求雨,还上坟给先人烧纸。我只想借此机会踩踩闵庄的热土,见见家乡的父老,看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说起我家乡的七爷爷,这人年轻时就有点二,无论是吃饭干活还是打架摔跤,凡事不服输。村上人最佩服七爷爷的肉量和酒量。七爷爷有个绝活是“吸油”。大概是以前日子过得穷,肚里没油水的缘故。那时年前谁家杀猪,只要七爷爷在,开膛时给他一块热板油,他放在手心“滋溜”一声吸入腹中。七爷爷一辈子没少受苦,也没少受罪。虽然一辈子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但人家啥时候都是精神的。二十几年前做了一次大手术,把胃切掉了一半多。前几年又几次因意外事故把腿摔断了,但老家伙就是骨头硬。如今,他家的经济条件还是不算太好,两个儿子都在外打工,大概也很艰辛。他和老伴在家里种着田,养着羊。

那年我弟结婚时,七爷爷一手拄着棍一瘸一拐地走来吃席。在席间他站起来一手拄着棍一手和我划拳,声音响得震天:三个三个三个——他捏了个空拳竟把我赢了。老汉趾高气扬地说:“干三!狗日的,给爷喝上再来三个!”旁边的一个小兄弟要给我代,他骂开了:“你这个龟头,快给我滚球得远远的!不服气他划完你上!”又划了三个,我赢了俩,我说:“你喝一个砸上?”老汉很痛快:“行!一不到三二胜!”这次我捏了个空拳把老汉捉了。他二话不说,滋溜滋溜全喝干。

这次乡宴上,我又见到了七爷爷,拐棍甩了。我们这桌坐了一帮小哥们,喝到半场,七爷爷过来了。他袖子一挽笑着说:“来,老汉打个关,收拾这帮龟孙子。”七爷爷的老式帽子上虽然挂着汗渍和尘土,眼窝里依稀还有没擦干的眼屎,老眼有点浑浊,但拳盯得很准,叫拳声还是那么响亮,喝酒的动作依然是那么潇洒。一关打完,没事,伸手抓一大块又肥又壮的羊肉大吃开来,可能牙稍稍不太好使,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胃口,那肥肉在老汉嘴里咕噜几下就被他咽了下去。我开玩笑说:“七爷爷,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啥时候吃你的蒸馍馍呢?”农村人死后要用蒸馍做供样。我们那里爷爷孙子没大小,我们常开这样过火的玩笑。七爷爷当然不会介意。他骄傲地把头一扬:“狗日的,你等着去吧!”

我的一个老叔,他从城里来,人家是有公职的人,如今退休了,对闵庄的红白喜事也很热心。他和七爷爷处得不错,虽是侄子,但常拿这个老叔开涮。他笑眯眯地说:“七爹好人啊,就是爱戴高帽子。昨天我在他家住了一夜,说高兴了七爹把奶皮子给我拿出来了。如果我再给他戴几顶高帽子,七爹羊都敢往倒杀,你拦都拦不住。”听得我哈哈大笑。近年来,村里的类似活动,基本上不让这些老人出钱,外出的人出资,留守老人和妇女们忙活,有肉大家吃,有酒大家喝。对他们来说,虽然家家养了不少羊,但平日里是舍不得吃的,这也算给他们改善一次伙食。有的家里有老人没来,主事的早早就把炖好的肉一袋一袋地分好,等家人回家时带回去给老人吃。我们的乡宴虽然简单,但很实惠。菜的花样不多,凉热不过七八道,但用露天大锅炖的大块羊肉由着吃,因为这次活动光羊羔就杀了十只。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七爷爷一辈子穷富不说,他活得精神。在这个几近垂死的村庄里,他是我眼中最亮丽的风景,他是我心中闵庄的图腾。七爷爷,您老保重。待金秋羊儿肥壮时,我还要回来,和你吃肉喝酒。2007年8月

天堂里没有死猪

腊月二十七我回到闵庄,年味早在这个寂寥的村庄上空飘荡。过年每家都盼子女回来团圆,老人幸福地忙碌着。我闲来无事便东家走西家串,看到他们都在为年忙碌着。和往年一样,家乡的春节显得很富足。还是每家杀猪一头,羊、鸡若干。年前家家忙着剁肉馅、煮大块羊肉,炖鸡都是一锅三四只,一下炖好了过年时吃现成的,不再忙乎。

当然,杂碎你也不能忽视。因为每家宰一头猪,还卖了好多羊,家家都落十几副羊杂碎。我七叔卖了四十六只羊,他家的杂碎送人了不少,但还有二十多副,好在子女多,过年都回来,连吃带拿也会消耗不少。但肠肠肚肚的都顾不上收拾。我家煮了七八个羊的头蹄,年前我和儿子没事了就啃羊头,吃羊脑。要知道,这东西小时候我们吃不上,大人说小孩吃羊脑会成为“转脑子”“半脑子”。所以,我们家的羊脑只有我爹吃。如今,人们说吃啥补啥,所以,我吃羊脑时总把这东西与儿子分享。

猪头猪蹄及下水过年期间一般人家基本顾不上吃,农村人到了二月二才吃这些。今年的天气冷,能放住。我家猪羊的肝肺都喂鸡了。年前鸡的伙食好了,这些天下蛋特别勤奋,而且不时有双黄蛋。我儿子早饭后惦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奶奶收鸡蛋。

我四哥本来一直在外打工,日子过得一般。前年老母去世,老爹没人照顾,他便回来,买了几十只羊,一年后羊价翻了一番,他买时二百多一只,现在五六百一只,而且落了一茬羊羔子。我说,四哥,你最孝顺,好人有好报啊。

年前回去买羊肉,我帮他们把要卖的羊都处理完了,而且价格高于市场价,四哥也很高兴。年初一我在他家打个小麻将。中午,四嫂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除了大块羊肉、猪肉、鸡肉、羊羔肉外,还有野兔、山鸡之类的野味。

但我也听到许多不大如意的事,比如说,南坡上的魁爷家今年过年猪羊一只没杀。当然,如果有钱,杀不杀猪羊那不重要,关键是他们家一直很拮据,日子过得不景气。加上老汉又得了脑血栓,我不知道他们的年怎么过。

年初二,每家出嫁的女儿家都回娘家拜年。我姐姐也来了。说她们村有几个懒汉,好吃懒做,不好好过日子,过年时自家没猪没羊,但还好闷几口小酒。前些日子下雪,猪贩子拉了一车小猪,到他们村时发现冻死了六只,就随手扔到了路边。说那猪娃子个大,每只至少有三十来斤。村上的两个人分别扛回去吃了一只,其中一人叫田三,他是我小学同学的父亲。听说我那同学娶了个媳妇也不大机敏,生了两个傻儿子。田三把死猪煺了,让老婆烧了,说是“味道美极了”!当天在村上小卖部赊了一件子二锅头,请了几个五二鬼开始大吃大喝,田三拳高量大,把来的几个人喝得东倒西歪的,他躺在自家的热炕上美滋滋地剔着牙。他一定在想,活着挺好,要是顿顿有死猪娃子吃那更美。其中一个摇摇晃晃回去时栽倒在别人家的柴垛旁,如果不是人家晚上抱柴时发现,肯定冻死。田三知道了说,酒量不行还和爹们喝呢。你栽到柴垛上冻死咋办?那个说,冻死了也罢,反正活得毛烦的。田三骂开了:日你妈,就你那个姿势,你死了,到了天堂能吃上死猪唠子。你狗日的要是喝死了,天堂会多一头死猪!我姐说,她们来时发现,路边那六只小猪都不见了踪影,我想大概都跑进了懒汉的胃里了。是啊,在懒汉眼里。天堂里也许没有死猪。2008年2月

黄沙吹走我大哥

年前回到村上买羊肉,正赶上大哥娶二儿媳妇。大哥是我堂兄,也是我们这辈二十几个哥们中最年长者,今年五十一岁。大前年,大哥得了直肠癌,手术后一直在家休养。最近,他的病情恶化,已不能下地行走了,而且吃饭也要人喂。穷在闹市无人问,况且大哥住在这偏远的小村,加上这场大雪,婚礼也显得很冷清。我进里屋看了看大哥,我开玩笑说:“看把你自在的,当老公公的人,你美得在这里躺着呢!”大哥苦笑了一下。我给他放了点钱,他眼泪汪汪地说:“好兄弟,我不要,你每一次见我都给钱呢。我都这样了,要钱也没用。”这场面让我感到很心酸。因我的朋友也上了一份礼,同行有回民不方便,我们没有在大哥家吃席,我们陪他在我家吃炖羊肉。我大嫂过意不去,到我家给我送了点鸡肉、夹板等,让我妈做饭时烩上,给我和我的朋友们吃。

大哥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已成家,二儿子在外面闯荡,也无起色。三儿子正在外地上大学。记忆中大哥的日子一直不宽裕。大嫂是一个十分能干的女人,她里里外外一把手,几年前我回去帮老爹掰玉米,我雇她干了几天,一畦玉米她一人掰完了,我和我弟两个人一畦还比她慢半拍。也就是我们两个小伙子也干不过她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婆子。前些年为了供养孩子上学,大哥外出打工,连续两个春节都没在家里过。甚至有一年大年初一被大嫂吆喝出门去内蒙捋蒿籽挣钱。我妈常说,你大嫂是鸡命,刨一爪子吃一口。要说她比谁都能干,但就是穷了一辈子。

因为自己儿子多,负担重,大哥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拮据,以至于前几年他们哥六个每年给父母摊钱供养时他都拿不出一文。有一次一个主事的长者让他拿钱时,大哥拿出绳子要上吊。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对此,我不忍苛责。

大哥病重期间,他的二儿子把儿媳妇给他领回了家门。按说这是好事,但这时的大哥家早已负债累累。他没有能力给儿子办这门亲事。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大哥躺在床上弱声对人家姑娘说:“丫头,你倒是看上他啥了吗?”几乎所有的亲戚都不主张大哥家操办这桩婚事,因为对老二没信心。但是,男大当婚,人家老二自己找上了。女方的家在中卫,对方父母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但人家女儿乐意,没办法。有人甚至担心这桩婚事本身就是一场骗局,我的两个叔叔去中卫看了看,说看那家人都很本分。老爹开口要了三万元彩礼。后来讨价还价,两万成交。老二和姑娘商量好办了个假折子应付了。订婚完临走时娘家爹当众大哭一场。说是结婚,家里一样东西也没添置,典礼那天娘家只来了四个人。村里人说就不待客了,但我大嫂要强,说不行,我娃一辈子就这一次,咋说也得过得去。大嫂东凑西借,连同彩礼,总共花了三万元勉强办了婚礼,算是这个苦娘对儿子的一个交代。

大年初一,老二和村里的年轻人玩赌,赢了二百多。我三爹笑着说:“老天有眼,狗日的老二正愁着没钱给老岳父拜年哩,这下啥都有了。”年初三,老二带着新媳妇来我们家搭便车到公路乘车。冷风中那新媳妇有点瑟缩,她竟连件大衣都没有。

大嫂来我家时,我问大哥如何。她说不顶了,这两天全身浮肿,而且疼得要命。说这两天大哥哭着想吊几瓶液体,但村上的大夫不敢给吊。他们担心一旦出了问题自己落下罪名。

看着憔悴的大嫂,我想起了三十年前她和我大哥结婚时的情景。我第一次醉酒就是在他们的婚礼上。那年我八岁。我坐席时席上有几个爷爷辈的人。他们和我打老虎杠子,四杯酒下肚我便醉了。

大嫂刚进门时,不但人俊,而且特别勤快,特别能干。作为新媳妇,每天换一身红红绿绿的新衣服,那股喜庆和新鲜劲至今让人不能忘记。以至于我的二奶奶问我堂弟:“以后娶个啥样的媳妇?”孩子天真地说:“就像大嫂那样的。”

我还记得一次去大哥家拜年,大嫂给我们哥几个做了粉汤饺子,大哥憨憨地说,要是天天能过这样的日子就好了。如今,天天吃饺子也算不上什么好日子,而且你一定会腻。但是,这是我记忆中的大哥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大哥大嫂勤苦的一生证明了一个尴尬的事实:在闵庄,勤劳未必能致富。

时光荏苒,三十年弹指间。当年的俏嫂子如今变成了一个黄脸老妪。而作为本家老大的我大哥也行将踏上天堂的路。有人说神娃娃算过,说大哥活不过正月初六,正月初六恰是大哥的生日。

神娃娃不算神,但似乎也差不离,大哥是正月底走的。我赶到大哥家已是下午五点。我那披麻戴孝的大侄子拄着哭丧棒给我磕头时,看得我心酸。丧事完全按照家乡的习俗有条不紊地进行。阴阳先生絮絮叨叨地诵着经,吹手们演奏着哀婉的乐曲。不过,一切似乎都有点漫不经心。

出殡那天,闵庄刮起了入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风。西风渐劲,黄沙漫天,以至于出门人都睁不开眼睛。尤其是阴阳、吹手配合进行一项叫“供五”的仪式,门外狂风大作,虽然蓬头垢面,灰头土脸,但阴阳先生还坚持站在车厢上念经。

后来,阴阳转入室内。我听到正跪在香案前念经的阴阳先生的手机响了,按说他应该等念完一折再说,但是,他停了下来,接了手机后又念,正念着,手机又响了,于是又接电话。旁边的一个阴阳接过他手中的经卷继续念。于是,他到一边打电话去了。至于吹手们,吹的曲子也不全是哀婉的,还有些许欢快的或欢快的,如《女儿情》以及一些流行歌。我觉得这帮土乐手真没文化。后来一想,人也死了,作为活着的人一味悲哀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忘记悲伤。

大嫂见人就呼天抢地地哭,而她两个儿媳显然还没有学会以这种方式哭丧。偶有我的姑姑、婶子来了触景生情地大哭一场。我的大爹,即我大哥的父亲虽然白发送黑发,但他一脸木然,仿佛这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我的光棍二爹则在一旁,脸上始终带着你读不懂的无知的惘然的微笑。

因为大哥病的时间很长了,村里的人该看的都看了,该帮的都帮了,他们内心也无多愧欠。所以,也没有表现出过于意外的悲戚,只是看到跪在地下的孩子们,不由得发出阵阵叹息。

大哥临死前还在号哭,说要到银川的大医院再治。显然,大哥走得极不甘心极不情愿。大概因为临终前骨瘦如柴,以至于嘴唇上的肉皮都萎缩了。阴阳严棺时,大哥的嘴巴并未合拢。但也只能如此了。

大哥的灵柩出门那一刻,一股卷着黄沙的劲风从门前吹过。大哥一定是舍不得走。走吧,大哥,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土葬前必须在选好的茔地打坑。在这个寒冷的春天,这的确是一份苦差。这项工作由曾和大哥一起在银川打工的本村蔡姓哥几个承担了,大哥的表兄弟也亲自上手。大哥发病初期,是蔡姓兄弟把领到的工钱先付给大哥,强行让一直便血的大哥回家看病,但大哥回去几天后又来了,因为我大嫂说没事,谁不拉个肚子。他们没能挽救大哥,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的工友送行。虽然近期气温有所回升,但地冻仍有一米,而且有坚硬的胶土。虽然进度很慢,甚至要夜里加班,他们硬是按阴阳的要求把坑打好。他们没要一文报酬,只在干活前提出每人戴双手套。

大哥的灵柩送到坟地时,离阴阳规定的下葬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大概还有许多仪程。因为当日要返回,我也只能送大哥到这里了。人说入土为安。我们生于黄土,终将化作黄土,归于黄土。只不过大哥生命回归的时间比我们早了一点而已。让这漫天黄沙将大哥吹走,掩埋在这寂寥的春天里。2008年2月

乡村“狂欢节”

雪夜麻黄山

我部队的一个战友、同乡,家在麻黄山井滩子,他在银川举行婚礼后,还准备按乡俗在老家再办一次。因为我从来没住过窑洞,想到他家体验一下住窑洞的滋味;当然,我们更想去吃盐池乡间的流水席,感受那里的婚俗。记得时间是十一月底。我们一起去了两车人。麻黄山在盐池南部,地貌和我家所在的高沙窝有所不同,塬畔沟壑,山路难行。

我们下午一点多从银川出发。一路上下起了雪,车走得很慢,到大水坑大概用了三小时。然而,大水坑到他家的那段山路却让我们吃尽了苦头。按说雪也不算大,也就两寸厚。但是,山路蜿蜒,我们的车轮动辄打滑,我们就下来搡车,车轮空转时带起的泥土,把我们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溅得灰头土脸的。一路上,村上人闻讯前来援助,他们开着蹦蹦车迎来,在前面为我们扫雪开路。我们夜里九点半才到达。正常情况下,从银川到他家也就三个小时左右,那天我们却走了八个小时。家里人都等急了,车到家门时,热切期待的村上人,放起了鞭炮,吹起唢呐,热热闹闹地迎接城里来的新娘子。可能是肚子饿的缘故,我随摄像师进了蒸气腾腾的厨房,我看几个妇女在忙乎,摄影师边拍边问我:锅里面炒的是什么?我看了看,说,好像是炒米饭。一位大妈笑了,她说,是臊子!给你们吃荞面。我不由感慨,麻黄山人做饭如此精细。把羊肉、土豆、青萝卜丁切得如此细碎。

挂花红

第二天的典礼仪式完全是按农村的习俗。麻黄山农村婚礼习俗相对还很原生态,许多仪式还保留着乡村的传统。比如挂花红。旧时农村不富裕,办喜事出礼很简单,而只有姑舅等嫡亲要出大一点的礼。那时候出个绸缎被面子就非常体面了。同事结婚时,如果姑舅只送一条被面子显然寒酸了,肯定还有礼金。但是,在他们那里,被面子必不可少。因为典礼之前有个仪式——挂花红,即将所有的嫡亲送的被面子都要分别披挂在新郎新娘身上,典礼结束后,还要将这些帐子挂起来,有显摆的意思。因为结婚这天,送体面的礼物,这些嫡亲也有面子。同事家也是大家族,亲戚多,那天新郎新娘每人身上大概挂了七八条红红绿绿的被面子。

耍公婆

典礼仪式上耍公婆很热闹。经过精心“打扮”的公婆端坐在椅子上,等待新郎新娘敬酒叩拜。农村人过喜事三天没大小。而这些关系中,典型的有三类:爷爷孙子没大小,姐夫小姨子、小舅子没大小,嫂嫂小叔子、小姑子没大小。也就是说,在喜事上,这几类人常常恣意取闹。同事的父母往那里一坐,凡是与他们有上述三种关系的人都忙乎起来,有的给精心打扮化妆,戴上硬纸做的官帽,脸上涂着各色油彩,耳朵上挂着辣椒耳环,脖子上戴着萝卜土豆等物做的项链,样子十分滑稽。甚至有人出馊主意说拉头驴来让婆婆骑上。盐池农村有一种很保守的传统习惯,大伯子和弟媳妇一般不说话,就是说几句,也是没有称呼,叫冒搭话。不像川区,弟媳妇很自然地叫大伯子哥哥。但在喜事上,那些能闹腾的人,就专门要看大伯子和弟媳妇的好戏。于是年轻小伙子,也就是同事父母的孙子辈,他们要整爷爷奶奶,那些老少嫂子、小叔子、小姨子、小舅子也不闲着,他们都要让这老两口在儿女大喜的日子里出尽洋相,供他们开心。最无辜的就是那些平时和大伯子不多正面搭话的弟媳妇,在这个典礼仪式上她们最遭殃,大家抓一个弟媳妇强摁在同事老爹的怀里。你们不是不说话么?这三天没大小,我们就整你们,让你坐到他老汉怀里,直到典礼结束。

耍房

麻黄山人有耍房习俗,但是,对于城里的新娘,他们不好意思耍,只记得有几个人来点支香烟,大方的新娘还向亲戚们唱了几首歌。在农村,耍房的内容很丰富,但有时也很粗俗。农村人有“闹喜闹喜,越闹越喜”之说。一般来说,就算是耍房人提出的要求再难再苛刻,新人是不能恼的,否则很扫兴。我一向认为,这个习俗的存在是合理的。从前农村的婚聘,基本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多青年男女结婚,从说亲到举行婚礼不过见一两面,根本谈不上了解。有的甚至相亲时看中的是妹妹,入洞房时发现是姐姐。试想,一对陌生人在洞房之夜要同床共枕,尽鱼水之欢,这个过程也太快了。于是,耍房时的许多节目对解除双方羞涩、紧张,有益新人和谐有着很重要的意义。如今,很少有人耍房了,因为时代变了,男女自由恋爱,奉子完婚的也屡见不鲜,还哪里有羞涩。耍房人出什么难题也难不倒。于是,耍房便成了一件无趣的事。除非年轻人来一些过火的恶搞。小时候,农村人耍房,无非是点支喜烟,吊个苹果或水果糖让新人同时吃,然后自己控制糖果,让他们扑空了亲个嘴,逗大家开心。还有的教些怪怪的绕口令,考验新人的舌头。说不好就上人家的套了。比如“站在南梁瞭老牛”,让你重复多句后就可能说成“站在南梁闹老牛”。当然,有些耍房的段子也很含蓄,无非是置新人以尴尬境地,大家寻开心。有耍房人教新娘说这样的段子:“倒坐门槛纳底子,一心想吃个毛李子,上树揪李子,哎哟,腿卡子(裆部)刮了个长口子。”这个段子设想的是新媳妇婚后怀孕的日子,因妊娠反应,纳鞋底想吃酸李子,然后上树摘李子刮破裤裆的尴尬。想来也算有生活情趣。我奶奶一辈子就一招,永远不变。她的耍房当然很文明而且有点乏味。她教新郎新娘说“东方红,西方亮。毛主席号召找对象,找个妹妹好漂亮。”耍房最难对付的是年轻小伙,这些家伙坏,他们出的题目对新郎新娘来说操作难度大。当年我的一个远房叔叔结婚,当天晚上闹洞房,我们一帮小孩子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有人给新郎新娘出了个游戏。他备了一对摇骰子用的碗子。他抱着碗子,让新郎高叫“单卖一碗子”,然后,要求新娘大声说:“我的!”新郎没问题,但新娘子常常忸怩,说的声音小他不答应。直到声音大得让他满意,才让新娘子亲手揭开。然而,当她揭开碗子后,大家哄堂大笑。原来碗子里是用面团和萝卜做的形象逼真的男根。于是,我们那帮傻小子便记住了这么一句“单卖一碗子,揭开卵子”。如今耍房的人虽然不多,但也有许多恶俗,我以为移风易俗,这个传统丢了也罢。

疯狂的碗子

因为雪天导致交通中断,我们不得不在麻黄山这个小村里比原计划多留了一天。在这个小山村,红白喜事的赌博司空见惯。晚上,我们被安排在一家窑洞的里间,窑洞外屋的大炕上成群的人聚集在那里摇缸子(猜单双)。摇缸子是在盐池民间最流行的赌博,我听说得多了,但从没见过。那次我头一次见那场面。摇缸子这种赌博比起麻将、纸牌来说,技术含量低,一般人都能参与。

只见那宝官在两个小瓷碗里放两个骰子,用一个小瓷碗扣住,摇得咣啷啷作响。他面前分单双两个区域,一般手里是单,手外是双,猜单的人将钱押在里边,猜双的人将钱押在外边,大家押好之后庄家摇完开碗子,揭开碗子后,由庄家将猜错的人的钱收来,然后给猜对的人等价赔付。因为常玩这个的人信某种规律,比如连续五把出单,第六把出单的几率相对不大,可能大家都猜双。这时庄家也不敢揭碗子,于是,高叫“单卖一碗子!”如果有胆大的可以揭,这时,如果他赢,锅里的钱全归他,如果输,锅里有多少他赔多少。当然,参赌的也可以量力而行,比如,锅里有二百,他可以只赌五十,于是,剩下的赌资就滚到下一轮。还有一种是“走单揭双”或“走双揭单”,大概是在庄家开碗子之前你可以临时改变自己的赌点。有一种说法叫揭“飞碗子”,就是有的赌徒没有太多的钱,但他胆子大,赌一把,赢了好说,输了没钱就跑。这样违反游戏规则的行为是赌场大忌。轻则以辱骂,重则就要挨打。我在麻黄山那夜看到的赌博玩得不大,每人一次最多押五块,也没特别大的输赢,基本停留在娱乐层面。当然,也不至于有人揭飞碗子。

在麻黄山,一场婚礼就是一次乡间的狂欢节。2006年4月

寂寞大年

爱人每年都和我在老家过年,我对她有个小小的要求,会不会干活,干不干活并不重要,走到谁家,只要端上来什么吃的都要吃点,否则,人家以为你嫌弃。尽管他们条件不算好,但你吃他们高兴。老三爹常对我说:“娃娃,你吃!你多吃三爹一口三爹穷不了,你一口不吃三爹也富不了。”除夕傍晚闵庄寂静异常。怅然地给朋友拟个短信调侃:日落西山羊进圈,闵庄老屋升炊烟。大红对联一挂鞭,日他先人又一年!盐池是酒乡,我说回到家里喝不上酒你可能不相信。现在就连外出打工的有的也不回家过年,没有年轻人和我喝酒。大年初一,我去我老三爹家拜年,爷俩喝了半瓶酒便喝不下去了,于是我盘腿坐到炕上拿起他的烟锅子抽旱烟,儿子在一边帮我拍了照。父亲要到三里外的长城脚下的水井上饮羊,我和爱人、儿子坐着毛驴车到土长城上观光。我帮父亲打水饮了一群羊,我想起古诗十九首里的“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按说这样的活从前我干得真不少,但那次,我觉得自己像作秀。饮羊长城窟

在家里,我可以串门聊天,媳妇和老妈负责我们的伙食,做这个做那个。但儿子闲不住,又没有人陪他玩。老爹给他抓来了小羊、鸽子、兔子让他玩,他把小羊、鸽子整一顿,又到院子里拿铲子挖沙子。玩着玩着觉得没劲,就找爷爷,说他要骑骡子,于是爷爷牵着骡子,孙子骑在上边,在门前门后瞎转悠。

老三爹的三儿子年初二回来,开着出租车,说是初三早上要送人,所以,当晚要走。这个兄弟是我同辈年轻人最善饮的,见了我也高兴,说几年没和哥好好喝几杯了,但说还开车呢,少喝点。我给他说,要喝酒就别开车了,明天走。如果非走不可,那酒是不能喝的。后来,他妥协了,明天起早点走,今天就喝吧。我说,你问问媳妇,行不行,不要大过年的两口子闹别扭。其实,这兄弟也不容易,越是过年,他越要轮子转快点多挣几个钱。

前几年春节,村上许多家外出打工的子女都没回来过年。我去瘫痪的宽婶家拜年,她蓬头乱发,坐在炕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来人问候也木木地不作反应,嘴里只是不住地叨叨:“唉,都不回来么,都不回来么。”其实我常纳闷甚至责怨有的堂兄弟过年不回来,大概他们的确有难处。年好过,就那么几天,真正难过的是日子。

闵庄交通不便,离307国道有十里路,离高沙窝镇有三十里路,早些年每天通一趟班车。后来,啥车也不通了,小村人出行成了最大的问题,当时我回家很不方便。刚结婚那些年,年三十我爹赶着毛驴车在公路边接我一家三口。年前,我爹和老弟兄坐蹦蹦车到镇上打退耕还林的粮,被交警查了,车也扣了,还要罚款两千。后来,我打电话给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同学,他也很为难。说农用车的安全问题一直让他们很头疼,农村许多恶性交通事故频发,大多与农用车超载有关。他们感到压力大。这个我理解,但是,没有公交,农民总得出门,这也是现实。适当处理一下,给他们点教训就行了。两千块钱对他们来说那不要命么!再说,那辆破车也值不了两千。后来,我给闵庄的老人说,以后不要一群人坐蹦蹦车,不安全。我三爹说,娃娃,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爹们都是亡命徒?三爹还想坐小轿车呢。那年你爸急病,不是三轮车拉到医院抢救,恐怕早就没命了。几年前父亲得了个急病,闵庄的那老哥几个觉得没啥事,以为是中邪了,还在那里用自己的土法子卜治。到半夜发现不对劲了。蹦蹦车把人拉走后,我的那三爹蹲在火炉旁哭了:“唉,这帮老家伙,哪一天死完了都没人知道。”还好,经过急救,父亲的病并无大碍。我惭愧地感慨闵庄蹦蹦车,载不动许多愁!

我爹这大半辈子没动过机械,他不肯在这方面动脑筋,甚至喝了大半辈子酒还不会猜拳或打老虎杠子。大概是闵庄的交通现状,逼得他在六十五岁时学会了他当年见人家骑上风驰电掣就害怕的电蹦子。

这个春节闵庄很寂寥。然而,我在闵庄过年不过三五天,闵庄的老人们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过着比春节寂寥百倍的日子。2007年1月

乡村死事

随着闵庄老龄化的加剧,近年来关于长者死亡的事越来越多,以至于说起某个长者,有时搞不清他们是否还健在。关于闵庄死事的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三十年前的那个正月,我老太太和四奶奶的死。

老太太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她一直随我大爷爷过,大爷爷早年丧偶,没有再续弦。男人没有女人家无主。实际上她算是随长孙我大爹过。人老了,大概也就为了一张嘴,老太太留给我的记忆总与吃有关。老太太的好吃、会吃是出了名的。老大妈脾气虽坏,但她对老太太照顾是没说的。脾气来了也常和老太太干仗,脾气过了该干啥干啥。一般来说,被晚辈顶撞或冒犯,老人会生气的。每当老大妈与老太太干一仗,老大妈就不理老太太了,但老太太才不管呢。你不伺候老娘,老娘自己动手。其实,有时家里人忙了,老太太就自己动手做饭。她不上厨房,就在堂屋炕上的火盆上操作。那时多用的是柴火,所以,老太太美餐一顿的代价是把堂屋搞得烟熏火燎。老大妈家的大梁、檩子、椽子乃至席子,比谁家的都黑。那时候家里没有贮藏地方,好吃点的东西都放在架上。所谓架,就是在屋顶的椽子缝拴个铁丝或绳子吊一块木板,然后把好吃的东西放在上边,一来是空气通畅,不易变质,二是防家里的猫狗,更主要的是防嘴馋的孩子偷吃。比如说,家里的肉臊子如果不放到架上,孩子闲了就偷吃。这可是用来招待客人的。那时,家里来人,最好的招待莫过于一顿臊子面。

记得一次,老大妈和老太太干仗,老大妈很凶,老太太也不是善茬,她一点也不让。干完仗,老大妈一甩屁股走了。老太太知道架上有好吃的,但她拿不到。于是,她拿来板凳,踮着小脚上去,用拐杖往下捣。一盘奶皮子被她捣了下来,因为晾得很干,都摔成了碎片,但这并不影响老太太的胃口,她在地上捡着吃。

农村人说多子多福。在那个时候,老太太是众儿孙供奉的。谁家吃点好的都有她一份。老太太能走动时,就让孩子去叫她;后来,老太太行动不便了,就用架子车去拉;再后来,就给她端到家里吃。老太太的重孙子有二十多个,平时,她讨厌我们。但是,如果到老太太家叫她去吃肉,老太太显得异常大方,格外开恩。她挪到挨土炕北墙放的箱子处,摸出钥匙,打开箱子,把平时亲戚来看给她的吃的,或是几块糖、几片饼干或干果拿出来。对当时的农村孩子来说,这些都是稀罕之物。她给你东西时还要叮嘱一句:“快装起来,别叫你大妈看见。”要是大妈看见了,这无疑授人以柄,以后再干仗时,大妈就有了说辞,会说你就把好吃的给那帮白眼狼填塞了。小孩子没出息,偶尔在老大妈家吃顿饭,她其实不小气,给你吃,但要哪天惹了她,她会骂:“婊子娃娃,吃上仇了!”所以,自我懂点事后,在她家我基本上能管住自己的嘴。

老太太活着不仅是享福,在闵庄,她更是一个象征。谁家儿子、孙子打了媳妇,老太太拄着拐杖就上门了,她不但动口,还要动手。该收拾的一个也不放过。但打完了,谁家吃好吃的还得叫她。如果谁家吃了一顿肉没叫她,换了别人,顶多有点不悦,生闷气,但老太太不干,她指着鼻子骂:“狗日的,厉害啊,你也能咽下去?”

老太太身体好,基本上没什么大的毛病。偶尔有什么小病,她基本上自己治了。记得她最常吃的药就是麻黄素。当时我纳闷,这药是万能的?啥病都治。老太太要买药,就让在大队上学的学生代买。别看她八十来岁了,但账算得很清楚。给多少钱买多少颗,少一颗也别想蒙她。比如说,你想耍个小心眼,贪污几分钱买洋糖,这骗不过她。这些年来,从一些禁毒大案中知道,麻黄素可以用来造冰毒,我似乎明白了,老太太当时对麻黄素一定是有药物依赖。

老太太的死与我们这帮顽皮的重孙子多少有点关系。因为头年夏秋时节,闵庄下了一场大雨。小村的孩子平日里玩不上水,而老太太房门前的一块洼地因那场雨积了许多水,我们便挽起裤腿玩水,从水里出来一个个就跑到老太太的屋里,拖泥带水地进屋,自然会把地给弄脏。老人烦,就骂我们:“狗日的,都给老娘滚!”而这群野孩子才不理她呢,相反,还嬉皮笑脸地逗她。老太太急了,拿拐棍比画着要打我们,我们一个个龇牙咧嘴地笑,老人更生气,她从炕上挪着准备下地教训我们,结果一下从炕沿上摔了下来。摔到地上后老太太哭叫开来,我们都吓傻了,一个个撒丫子都跑了。我不知道她那次是否骨折。但可以肯定的是从那天起,老太太就卧床不起了。

第二年正月廿七,那是个风雪交加的日子,老太太走了。老太太寿终正寝应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它何以留给我如此深的记忆,关键是老太太临走时带走了一个人。这近乎是我有生以来关于死亡的永远的谜。

农村死人后要请阴阳先生批殃,所谓殃,与逝者的寿命有关。它的计算单位是尺。长寿的九尺,短寿者大概三五尺,但是,有时未必是寿低就殃低。按阴阳说的,一个人本来能活七十,但活了六十九,他的殃算是高的,但是,如果能活一百却活了八十,那他的殃也不算高。阴阳先生根据亡者的生辰八字测算这些,同时确定下停棺、出殡和下葬时辰等等。阴阳说老太太死的日子不好,得停棺七天后下葬。而且他要孝子们不能动哭声。农村人死了最讲究的是哭丧,不哭是不行的,但阴阳先生适时提示:“行了行了,不让你们动哭声。”对个别哭得凶的,阴阳还骂呢。

老太太活了八十九岁,当是喜丧。其实,也没啥好哭的,凡是哭的,大多是女人们跪在她的灵前,想想自己的心酸事,长一声短一声地诉说而已。因为停棺时间长,那些天前来吊孝的人也多,家里总有一大帮女人操心吃饭的事。那天饭后,我在厨房门口玩。四奶奶边洗锅边和厨房的女人们有说有笑地聊天:“妈完了,我还没好好哭呢,今天要好好哭一场呢。”吃完饭,四奶奶果然到灵前去哭。她可能把攒了几天的劲都用上了,但是,那长长的一声出去再没过来。我记得当时有人把她从灵前抱到炕上抢救,又是掐虎口,又是掐人中。四奶奶的脸像纸一样惨白。一切都无济于事。老太太走了,而且带走了她最贤惠最忠厚的儿媳妇,到阴间伺候她去了。关于四奶奶的死,用今天的医学理论解释,大概是心梗、肺梗之类,但是,巧的是她恰死于阴阳先生在丧事上明示的禁忌,这是巧合吗?

四奶奶是闵庄公认的好人,她只活了五十四岁。四奶奶有个雅号——老代表。可能是年轻时以劳模的身份出席过会议吧。四奶奶家在生产队队部旁边,大多时候她是全村的炊事员。她家在队部附近,来来往往的人多,四奶奶的厚道之处在于,全村人谁都能吃上她的饭。尽管那时日子穷,但她人大方,自己家的孩子少吃点也没事。所以,只要提起老代表,没人不说是好人。也有人说,好人,好人顶啥用?好人命不长。

四奶奶的意外去世,让闵庄的一桩丧事成了两桩。老太太出殡后,大家忙着给四奶奶料理后事。各家过年时的肉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吃不了的该酱的都酱了,该腌的都腌了,剩下的大概只有等二月二吃的猪头猪肘。于是,各家便捐出了猪头猪肘,用来待客。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关于四奶奶的死,人们最惋惜的大概是后来。因为她死时家里的子女还没有什么气象,后来一个个都过得红红火火,非官即贵。说起四奶奶都说她福薄,如果多过几年那该享多少福。当然,更有人说,正是因为四奶奶埋在了吉地,所以才有了儿女的富贵。如此说来,四奶奶所以急匆匆地走了,那是在为儿女祈福。这个谁又能说得清呢。2008年10月

和你衣锦还乡

几年前,我们一起去同学家看了他老爹,买了两条烟。同学说,我们走后,庄子来人了老人慷慨地把这好烟拿出来散给大家,说“这是老五同学给我买的”,言语中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母以子贵,妇随夫荣。我理解老人这点可爱的虚荣。这个同学在我们同学之间很出色,在他们村上自然也是个人物。这事让我很感触。在一次狂饮之后,我提议,以后我们少一点这样的胡吃海塞,有空多回去看看老人,在家里喝,老人高兴,我们也自在。这一提议受到大家的一致认同。

哥们小T早就说,年前他家杀猪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去吃杀猪菜。因为谁都知道杀猪那天的肉和菜是最香的,尤其是那烩在肉里的老咸菜。前些天他刚买了车,我们开玩笑说,为了吃顿杀猪菜,还专门买辆车,你虱子打篮球——耍得大得很呢。说归说,虽说各为了一张馋嘴,但也算和他一起衣锦还乡。小T的父母被他接到银川,杀猪的是他哥哥家。我们车停到他家门口时,事先联系好的县城的同学们也分别驱车而至。下车后,一个个忙着往下提酒,白酒啤酒摆了那么多。同学家像过节一样热闹。盐池的哥们会开玩笑:宰了大点猪么,这么多人惦记着呢。这吃完了每人拿一条子,走了后老四两口子不打一架才怪呢!

盐池农家的杀猪菜,俗称猪肉干饭。味道鲜美,着实解馋,我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等喝酒时我喝了三四两白酒就喝不下去了,改喝啤酒,没喝一瓶,又不成,便倒头大睡了。县城里的同学个个是酒囊饭袋,与我们会合,堪称虎狼之师。小T家的弟兄也个个善饮,加之热情好客,陪酒的一个接一个,招呼得很有序。等我醒来,他们干掉了九瓶白酒,两捆啤酒。而且个个啥事没有。天黑了,主家又把面条端上来了,我们接着吃。吃罢,有人还抡胳膊挽袖子地要再战。但县城的弟兄们执意要我们同去,继续狂欢。我坚持不去。我给同来的另一同学说,回来一趟不容易,我们到你家住,睡到热炕上和老人聊天。因为他家在邻村,很近。我说回来了你不沾家,再进城喝酒,这不合适。于是,我们一起下榻他家。

到了同学家,他的父母早煨好了热炕,架旺了火炉。虽然门外寒风凛冽,但屋子里暖洋洋的。一坐下来,老人喊老伴给我们做饭,我们实在吃不了什么,但老人不行。于是就烧稀饭,而且端上了我们爱吃的黄萝卜丝。过年做好的各色面点,一一端上来。我们围着热炕边喝稀饭边聊天。同学的父亲虽然七十多了,但人很精神。老人年轻时是村上少有的识文断字的人,当了好多年村干部。他和我们谈得很投机。老人的想法很多,他不时说“要是我再小个几年”,不难听出,那是一股不服老的劲儿。老人说自己想开个小卖部,还想筹点钱放高利贷,说很来钱的。但同学总不想让老人累着,说不缺吃不缺喝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折腾个啥劲。

老人的客气不时让我们很不自在,一上炕不是给你拉枕头就是给你扯被子,说家里冷。出门时他又忙着给你找大衣披,说别感冒了。不知不觉我们聊到了十二点,不难看出,老人谈兴未尽。但他说我们都累了,早点睡。我说,都睡在这屋暖和。这么大的炕,睡五个人宽松得很。老人执意不肯,他说自己呼噜大。于是他和老伴到另一个屋子去睡。那个屋子肯定没架炉子,要冷一点。但老人就是这么客气,你拿他没办法。

头天还是大风降温,第二天一大早已是阳光灿烂,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我们起来后,老人喊来儿子儿媳剁肉,猪肉、羊肉一大堆。同时把早饭安排到了附近的女儿家,吃饸饹面。而他家的锅都忙着炖肉备菜了,因为中午要办两桌丰盛的乡宴。吃完早饭,同学开始打电话约城里的同学来吃酒。我给朋友代买七八只羊,同学的大哥虽然头天晚上在寒风中放了一夜羊,但还是忙乎着给我杀羊。待算钱时,憨厚的大哥说,平时一斤有十四块的,也有十三块五的,你们是老五的同学,就十三。我说,大哥,朋友想吃地道的盐池羊,不在乎这块八毛的,咱就高。大哥反倒很不好意思。“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在这个阳光灿烂的腊冬时节,我们在王乐井一个农家小院里大声划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那是再惬意不过的事。同学村子里的人不少,有四百多人,几个能喝几杯的亲邻,包括村支书也来了,酒事也空前热闹。老人看着我们兴致高涨,喝得起劲,心里很美,还说,谁喝不了拿来!我给代。

小村的小年过得像大年。下午四点我们整装出发。因为同学放寒假,他不急着回银川,于是他留下来陪庄子上的人把酒局继续。我想他们会把小村的天喝昏。2009年2月

黄狗白羊红公鸡

向爹是我们本家的一个叔叔,今年大概有小五十岁,在镇上工作,乡镇的工作,那是自在。所以,工作之余做点生意管点闲事,日子过得优哉游哉。向爹常自豪地说,到了这二亩三分地,你一问闵街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实,向爹应该是名副其实的闵庄庄主。闵庄红白喜事,他必到场,更主要的是凡事他说了算。近年来我们偶尔搞个祭祖续谱之类的事情,向爹在那里招呼。闵庄的情况他再熟悉不过了。比如说一次活动要花个三五万,完全由他摊派。当官的,当老板的,万八千、三千五千给我往出掏,一般工作人员三百五百,你也得出。至于村上的人,一般不让他们出钱。但是,有时点东家杀只鸡西家献只羊,谁也不会含糊。

向爹何以如此牛?他这人有股虎劲或是杀气,据说年轻时没好好上学练了武功,而且武功了得。我和他弟是同学,只听他弟吹,但我真没见识过向爹的武功。向爹是江湖之人,他侠义,慷慨大方,广交朋友。在镇上,许多派出所都管不了的事情,向爹能管得了。所以,向爹的主要优点是神通,办事能力强,善于运作。用盐池的话说就是很四海。向爹能在闵庄树立如此威望,主要是因为他的仁孝,他的诚信。向爹对自己父母和村上长辈的孝敬有口皆碑。他与闵庄人打交道,从来是吃亏。比如村上谁家有事,向爹必到,接亲送亲,还是订婚抬礼,向爹的那辆车几乎是公车,免费使用。早年是皮卡,现在是轿车。谁家有个灾难疾病,向爹先到现场,撑腰做主。记得十年前本家一个叔叔车祸身亡,按当时的命价,大概也就赔五六万。但是,向爹出马,情况就不一样,最后谈了十三万。对于这笔赔偿金,向爹给孤儿寡母作了分配,并且有一部分他给管理,放板吃利。这个大家是放心的,向爹的板从来不会放飞。后来,等到这家孩子大了要娶媳妇时,向爹连本带利如数奉还。乡宴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暑假,因为草场纠纷,闵庄人与内蒙人发生了冲突。原因是我们习惯性在内蒙草原放牧,草原划分个人后,内蒙人不再慷慨,于是阻止闵庄的羊群过长城,有一次抓了闵庄的百十只羊。村上人组织青壮年拿着锹、叉、木棍连夜到蒙古人的羊场准备一场恶战,这次战斗我也参加了。到了羊场,我们的羊被单独圈在一个圈里,有两个人看着。开始内蒙人还气势汹汹。冲在前面的向爹迎头一棍打在了对方手腕上,那人扔下钢叉一声号叫就跑了。闻声而来的几个人一看我们人多势众,也没敢与我们动武。我们夺回了自己的羊群。后来,冲突升级,我们还抓了对方的羊,每家分了五只,嘴馋的人羊到手立即杀倒吃了。冲突最激烈时,闵庄人对内蒙人充满了不共戴天的仇恨。当时村长恶向胆边生,准备把对方跳得最凶的一个抓住后捂死埋在长城下。向爹听说,不行。人命关天,那个蠢事不要干。向爹这人的高明之处在于,小事能武断,大事不糊涂。后来,双方政府出面,宁蒙边民严格以长城为界,划地而治。闵庄的人不但赔了人家的羊,而且,退出了长城以外的草原。闵庄人一直视之为耻辱,以为这是丧权辱村、割地赔款的不平等条约,认为县上主管政法的领导不抗硬,因为此前双方政府有交叉放牧的协议。当然,实话实说,以长城为界,发生争议的草原的的确确是内蒙的。但是,与我们相邻的兴武营,现在还占据着长城以外的草原,因为兴武营村上所有人家的房子都盖在内蒙境内。那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是,对于这个向爹从来不怵。若是邻里之间或是自家内部闹个鸡飞狗跳。只要向爹出面,那必是息事宁人。向爹的那一套,你不服不行,一般来说,就是骂,也非各打五十,至于三七、二八这个他心中有数。如果有人不听,必有人谴责。一般的人向爹骂起来他受不了。不知他从哪学的,句句都能骂在七寸上。经常有大男人被他骂得痛哭流涕。对于个别不明理的,向爹会上刑罚,甚至有提着锹追打年轻的堂弟或侄子的事。关于这个,从来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向爹重亲情,重友谊。因为有向爹,闵庄子弟喜则相庆,忧则相恤。最近,有个叔叔升官了,若论品级,也未必高,但向爹觉得这是闵门的好事,他惦记说那得给庆祝一下。几周前他就约我们都回去。昨天,大家终于有时间回去了。向爹的家宴很简单,但极实惠。他是这样款待我们的:杀了一只肥壮的山羯羊,一条黄狗(本地土狗),还杀了一只大红公鸡。待我们到他家时,黄狗白羊红公鸡全都炖好了。凉菜不过三四样:土豆丝、萝卜丝、酸韭菜、咸白菜。热菜只有肉,其他菜一丝都没有。大块羊肉狗肉,大杯的烧酒,吃得那才叫大快朵颐。向爹学兽医,早年在内蒙混过,他的酒量足有两斤,这个内蒙人当然喜欢。昨天,向爹用大银碗给大家敬酒。酒的故事就是英雄的故事。说起这银碗,向爹讲起了他与酒与蒙古人的故事。他说,当年他在内蒙一家给马治病。两服药把蒙古人的快要死了的马给治好了。蒙古人留他喝了三天酒,他三天没醉。蒙古老大妈喜欢这个小伙子,称他巴特尔,还送了他这个银碗。他说,他从来不觉得这是只碗,而是一只酒神的奖杯。

关于闵庄,关于亲情,我们的许多狂欢的机会都是向爹安排的。

在闵庄,向爹是块真骨头,是条真汉子。2012年12月

“无疾”而终

中午,我哥来电话说六爷爷驾鹤西去。三十年前,我曾随六爷爷放过羊。那时我九岁,在饮羊井上打不动一帆布斗子水。六爷爷的羊群走在前头,饮完后,我的羊也到井上,他就帮我打水。要知道,我的羊群比他的大多了,他放一百多只,我最多时放三百多只。我常记得他戴个黄帽子,帽顶上衬着几张纸被渗出的脑油浸得像放过油饼子。我们共同在草原上放羊的日子宛在昨天。

六爷爷今年八十四五了,年初意外骨折,大概已是老朽了,索性不治,僵卧在床,一切无法自理。今年几次回家时我都看望了老人家。我以为人死的最佳状态当是无疾而终,否则,你无法保持作为人最后的尊严。

六爷爷唯一的儿子、我的六爹四十多岁就不幸去世。因为当时家庭条件困难,我们所知道的死因竟是拉肚子。拉肚子能拉死人?不大可能。后来有人从六爹长年蜡黄的脸色猜测大概是肝癌,然而,这是个永远的谜。在闵庄,他是一个离我远去的一个最遗憾的生命。

六爹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虽然我六妈是个极能吃苦的人,但没有见识,只会干活受苦。六爹在村上口碑不佳,其实,他人挺好,只是相对大部分埋头苦干的人,他更会劳逸结合。农村人却认为是懒惰。我觉得我要当农民,也就那个德形。实际上他在家春种秋收,不误农时。只是爱串门子,干活时有点浪工而已。所以,六爹说自己有病不但六婶子不相信,村上的人都不相信。

六爹病最重时,说是浑身无力。他放羊时连随身披的一件棉袄都觉得重似千斤,于是就披在羊背上。一天早上,六爹说自己得去看看(病)了。六婶惦记地里的活,说你不看就能死?六爹赌气出的门。六爹觉得自己得的是邪病,要从邪气上看。他到骑自行车几十里外的妹夫家,妹夫骑摩托车带他去当地一个有名的神汉家。进门后上炕坐下。神汉把他妹夫叫到门外,很生气地说:“人都这样了,一脸鬼相,你还给我往来带。”于是简单应付了几句让快把人往回送。妹夫还是用摩托车把六爹送回去,基本上是一进家门,人就不行了。村上的长者都来了,六爹此时已不会说话了。六婶子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上去扯住六爹的领子声嘶力竭地号叫:“你死,你死,死了我们娘几个咋活!”六爹没有一点反应。旁边的老者一把推开她说:“媳妇子,人都这样了,还说这些。”六婶急慌慌地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东箱,翻出一瓶水果罐头。这是她家中最好的吃头。她三两下撬开,手也划破了,但全然不觉。她拿了勺子,到六爹面前给他喂。此时的六爹牙关都紧了,怎么能吃下东西。罐头水子从嘴叉流到了衣襟。四爷爷、六爷爷

六爹活着的时候,连儿女有时都讨嫌;六爹走了,他身后留下两男一女,小儿子和女儿还未成家,还有老爹。小儿子锁子小时候有羊角风,动不动就口吐白沫,死过去了。人们都不知道这么多年六婶是怎么过来的,但一切都好起来了,子女都成了家,二儿子的病结婚后一次也没犯过,还生了一个机灵的女儿。后来六婶子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分了家,六婶子随大儿,六爷爷随锁子。六爹死后,所有的人想当然地认为,六爷爷晚年一定会受罪。谁养他呢,他的孙子能靠住么?然而,这个锁子媳妇对老人的照顾村里人无不称赞。说现在的年轻人,不要说夫家的爷爷,自己的亲生父母能做到这样侍奉的也不多。六爷爷没瘫痪时,也偶有大小便失禁,瘫了以后这一切均由这个孙媳妇打理。她不但不嫌,而且把年仅四五岁的小女儿调教得都很懂事,她小小年纪就知道给老太爷擦鼻涕、倒尿。锁子媳妇被评为全区孝德之星。最近一次回家看六爷爷时,我六婶也回来伺候老人,虽然老人又拉又尿的,但她和儿媳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竟闻不到半点异味。我家杀了羊,我们把炖好的肉端给六爷爷吃,我眼看着六婶给六爷爷喂了块羊尾巴。说这东西软乎,吃了好消化。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在这个秋风瑟瑟、黄叶飘零的晚秋,六爷爷走了。那天早上九点,各家的人都下地干活时,六婶给六爷爷喂鸡蛋羹时,他突然咽气。六爷爷走了,他走得很从容很安详。《好了歌》里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在六爷爷卧床的日子里,我的六婶和锁子媳妇,他们的贤孝让闵庄人感动。2009年10月

八哥不是鸟,但他飞了

几天前,从家乡闵庄传来了我八哥去世的噩耗。八哥长我两岁,是弟兄中的憨厚老实之人。前些年八哥得了一种缺钾的病,具体症状是腿无力,有时眼前一黑就晕倒,所以干不了重活,家里的日子很拮据。因为一直想生儿子但命中无子,连续生了四个女儿。后来,为了孩子上学,八哥举家搬到了县城,他给广场看花浇水,月薪三百元。此外,他和八嫂在广场摆些供孩子娱乐的童车,收入不高,也能维持生计。最后一次见八哥是一个月前,我们一起参加六爷爷的葬礼,当时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还好。

事发头天下午吃罢晚饭,他用自行车捎着老婆到广场他看场子的小房子,坐下来嗑瓜子,正嗑着,八嫂看着他就左右摇晃开了,几分钟的工夫,人就不行了。等120急救车来拉到医院时,人已停止了呼吸。据说这是因缺钾引起的心梗。

八哥和我是小学同学,但他上到四年级便辍学在家劳动了。他写得一笔好字,这是天分。小时候我常和八哥一起放羊。我们俩总是爱往一块凑,他的羊群和我的羊群动不动就和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他哥订罢婚,迎娶前有个抬礼仪式,要给女方家送一种油炸的面食叫油馃子。在后来放羊的十几天,八哥天天拿个油馃子,那馃子很大,够我们俩吃了。在那个年代,那是美食。后来,八哥曾给附近蔡姓人家放了三年羊。我记得一年是七百元。八哥一生与人为善,就连自家调皮的弟弟都不曾动手打过,有时甚至被气得哭兮兮的。八哥名字叫生海,我们都叫他老海。二哥爱给他起外号,还编顺口溜:老海穿花鞋(hái),见了二拐,裤裆就甩。老海从不计较,听了只是憨憨一笑。

因为昨夜喝酒,早上四点我就醒了,翻《脂本汇校石头记》,看着《好了歌》,想起八哥的死。我想人生什么是“好”,什么是“了”?“好”不是神仙皇帝,不是功名利禄,不是娇妻美人、父母儿孙。活着就“好”,死了就“了”。

头两天下雪,高速路都封了,我估计回不去了,和堂哥给主事的一个叔叔安顿,我们带头捐助,同时让他适当鼓动一下本家老少爷们,不要攀比,但都要有所表示。第二天路就化开了,早上六点多,我们一起回闵庄送八哥一程。到我家门,见我三爹正忙乎。老人脸色黧黑,表情漠然,没有眼泪,但我知道这位平时心肠很大的老人是把悲伤埋在心里了。他只是说:“娃娃,你们起得早,快进屋,家里太冷!”我们安慰老人,老人说:“没办法,白头送黑头,那我得抬埋他。”我们和三爹一起到他家,三大妈一见我们回来了拉着手便大哭开了。我知道,最疼儿的莫过于当娘的,谁承受的痛苦都不及她,这是多么揪心的事。

都说八哥可怜,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人们在同情八哥及他身后的孤儿寡母的同时,也不同程度地表达了不满。有人说,要是有个好女人,这娃死不了。也有人说,闵庄三个男人因病早逝的,都是自己不拿事,婆姨抠,疼钱不疼人,有病不早治。等人躺到地上了,傻了眼了。有人说,人死后,八嫂给我三爹打了个电话,什么都不管。有人说,你总得给买老衣早点穿,要不等拉回老家人都僵了,也不好穿。她这才动手,换衣服的时候,从八哥身上摸出了两百元,八嫂竟说:“还藏这么多私房钱!”好像前两天他还说没钱了,向她要过十几块钱。八哥被送到闵庄时,有主事的问她办丧事有钱没,她说:“我不管,我顾活的不顾死的。”据说买棺材也无人做主。要知道,我三爹的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他七十岁的人了,能顾自己就不错了。其实,大家都心中有数,凑一凑,帮一帮怎么都过了。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有钱没钱、钱多钱少是两码事,对一个突然逝去的亲人,以这样的姿态面对,让人感到彻骨的悲凉。

八哥自家弟兄条件一般,但回来后都主动出钱出力,一点也不含糊。八哥受雇于某单位,虽没有签订劳动合同,但事实的劳动关系是存在的,有人建议闹事让用工单位出点血,毕竟是死在岗位上的,应该是因公。明理的闵庄人说,如果能从人道主义出发,给予一定的补偿也就行了,没必要做那样的事。这个事据说人家单位也在考虑中,而且派人送来了挽幛并吊唁。

家里人请了六个阴阳六个吹手主持丧事。这个规格还是不低的。有时我想,死了,了了,就不折腾了。尤其是在丧事上看到少年丧父的孩子、中年丧夫的女人,老年丧子的双亲,还有那失去手足的兄弟姐妹,哪个不心痛?这一幕一幕的悲痛之状,总让人不忍目睹。但是,自古生死事大。八哥活着时可怜,他死了,闵门父老兄弟们体体面面地把他送走,于心也安,这个账不能算。按阴阳先生说的,八哥要入祖坟还不能埋,必须在坟地停几个月再埋。后来,主事的建议阴阳重新看茔地,当日下葬入土为安。早上十点起灵出殡,八哥的女儿顶着纸灰盆,按阴阳的要求,出门几步砸碎在一块石头上,大侄子抱着他的遗像,后面跟着八嫂和孩子。看着孩子那样子,我想如果这时我躺在棺材里,前面披麻戴孝的是我儿子,呼天抢地的是我老娘、老婆和姐妹,跑前忙后的是我那头发苍白的老爹,那是怎样的悲怆?每每此时,由不住泪水涌出。

八哥的坟地选在闵庄西边的一片开阔的柠条带,白茫茫的雪地无比肃穆。早上打坑时,一个远房叔叔主动请缨带人去打,那叔叔平时有点二,但这个时候显得义气可爱。他把那坑打得宽宽绰绰,我想八哥躺在那里一定很舒坦。十几辆车开到坟地时,孝子们在一边焚纸,其他人看着修理坟坑。主持的阴阳是我的一个远房叔叔,据说这些年他的法力不低,尤其是埋人,手法很高。他有条不紊地按自己的程序操作着,俨然一个为上天送呈生命的大师。因为下葬的时间是严格按死者的生辰八字及死亡时间推算的。上午十一点过后,时辰到。在阴阳的指挥下,我们扯着绳子抬着棺材把八哥安放在他的坟坑。阴阳下坑里拿出罗盘吊着红线把棺材的位置校准,开棺让大家瞻仰了八哥的遗容,然后还进行了些别的程序。这个过程中,我的三爹不停地在坑上忙乎,发烟招呼大家。我的三爹在心理承受方面,比我父亲更坚强。要换作我的老爹,早崩溃了。坑下的程序结束了,阴阳从坑里上来,指挥大家填土。到坟上送葬的人大概有七八十人,男人们轮换着填土。很快,坟坑就被填起了大半,然后,阴阳让大家往后撤,他又在坟坑前念了一段经。我们又开始填土,快填平时,在棺材正中位置立一根椽子,以此为中心,圆起了坟堆。我们把带来的花圈及各种纸货全点着烧了。在我们离开那块雪茫茫的坟地时,我确信,经过了这一道道的程序及阴阳的超度、鼓手的伴奏,随着身体归于黄土,我想八哥的灵魂早已随那袅袅升起的青烟飞上了天。八哥不是鸟,但他飞了。他从这块葱茏的大地飞往另一个更美的世界。

回到庄子,家里人已安排了筵席,因为不是喜丧,没有上酒,大家匆匆吃罢,各自散去。然而,当我们经了这样的事,多少懂得点生命时,真的想在这种场合默默酌几杯,品咂人生的苦与涩、哀与愁。

回来后打电话问父亲,村上人都说这事办得好。闵庄的父老兄弟对八哥是尽心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打理完丧事的各项支用外,还给我八嫂余了万八块钱。虽然大家的力量有限,但这足以让逝者安息,生者安慰。2009年11月

生命的盛宴

四爷爷一辈子是老实人,老实得有点缺心眼,家里大小的事他几乎不操心。当年四爷爷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他凡事不紧不慢,有时就连走路都打盹。四爷爷一生平平淡淡,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大概正因为如此,他荣膺了本府的长寿冠军。享年九十二岁,这是帝王将相吃仙丹活不到的寿禄。四爷爷的葬礼办得世俗而隆重,在乡邻看来自然无限风光。参加葬礼的人特别多,有些亲戚我二三十年没见了。四爷爷寿终正寝,这个葬礼堪称我们家族豪聚的一次盛宴——以生命的名义。我以为,生死事大,以任何方式送一个人上路,都是对逝去生命的敬畏,抑或是对生者的安慰。

四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兄。我那可怜的爷爷五十刚过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因为当时四奶奶连续生了四个女儿,就把我四爸过继给了四爷爷。又过了好多年,四奶奶也生了个老儿子,现在我们叫老爸爸。四爷爷家道旺,子女多官贵。父亲那辈弟兄十人,只有四爷爷的两个儿子吃皇粮。我奶奶偶尔会酸涩地说自己生的一个最出息的儿子送了人。而别人不这么想,说如果四爸放在我奶奶家,也许无力供他读书,也未必成器。人家四爷爷四奶奶一直支持四爸读书,才有他今天。这话不无道理。

四爸一次与我深谈,提起当年被送人的经历时他潸然泪下。不是后悔,只是心灵总有一种亲情创伤。他说记得有一次四奶奶来把他抱走,给吃了点什么好吃的,从此他就成了四奶奶的儿子,自己的亲妈从此成了三大妈。

四爷爷四奶奶一家和善,待他这个养子更是没的说。当时他已记事了,可能在大人眼里,既然儿子送给人了,就不要太拉拉扯扯,免得让人家多心。四奶奶家离我奶奶家只有一里路,一个在坡上,一个在坡下。所以,四爸想妈时跑回来,奶奶给他吃点东西就赶快打发着让回去。吃惯的嘴,跑惯的腿。一个年幼的孩子不会想那么多,来的次数多了奶奶也怕引起妯娌之间的闲话和是非。我大爹和我父亲都大了,他们也领会大人的意思。有时看见梁坡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又向坡下走来时他们就潜伏在自留地的壕沟里,等四爸到了时就冲出来连追带吓唬,四爸就哭着回到了自己的新家。这一里路,要走不过十分钟,然而,对一个渴望亲情的孩子来说,是咫尺,更是天涯。大爹和我爸固然懂事,但对四爸来说,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母爱是世间不可替代的亲情。我每每在电视上看到公安机关打击拐卖儿童行动,那些孩子被拐卖后虽大多被善待,但他们心灵的创伤一生不能抚平。养母再好,但一个孩子不会从内心心甘情愿地接纳那份本不属于自己的爱。然而,这一切都是宿命。多年后,我从四爸的诉说中才理解了他童年的最深的孤独。

四爷爷的儿女都事业有成,都很孝顺。可惜四奶奶命薄,走得太早,她活着的时候没有充分享受子女对她的孝心。四爸和四妈是乡村教师,早些年他们吃着皇粮,同时也在闵庄种地。与村上的其他人家比,他们的日子过得幸福而充裕。四爸对老人的孝敬是有口皆碑的。老爸爸在城里当着父母官,工作太忙,无暇有更多精力照顾老人。他不可能守在老人身边尽孝,而这一切都由四爸爸无怨无悔地承担。老爸爸因工作忙,只能是逢年过节,回来陪陪老人。所以,每年春节四爸爸家是最热闹的,我们都愿意去。前几年,四爸举家搬到了镇上。他在学校上班,中间休息时还要到家里看看老人,周末还把老人推出来晒太阳,逛镇上那条破街。最近,老爸爸工作调整,履职之前,他有了难得的两周休息时间。他把四爷爷接到自己的新房子,想好好伺候老人几天。毕竟,对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大去是旦夕之事。就是在他家,四爷爷不慎摔了一跤。一个月后老人家就辞世了。还好没受多少罪,弥留之际,四爷爷神志始终是清醒的,他每天除了吃饭,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一个老人寿终正寝,对儿女来说,是莫大的幸事。

四爷爷出殡的日子是腊月初八,民间吃腊八粥,而农村丧事上的孝子斋饭就是素调和饭——腊八粥。那天早上所有的人都吃了,虽然我还没搞清这个习俗的来历和说法,但这个巧合冥冥中昭示着这位老人及他的子女的福禄。四奶奶当年匆匆走了,好像上苍有眼,把她没有活够的寿禄统统赐予了我四爷爷。四爷爷和四奶奶阴阳两隔,三十多年了。当年厮守了半生的一对人儿此次终于地下重逢,从此他们不再隔世,如此说来,这也是一份迟来的爱。

灵车缓缓走在小镇的公路上,孝子孝孙们扯着长长的白布纤走在灵车前,我亦在其中。每到十字路口,孝子都要跪下来烧纸,也许是在向来自八方的孤魂野鬼布施,让他们行个方便,闪开大道让这位老人一路走好。车队走出高沙窝镇后,大家上车要到闵庄当年四爷爷住过的老宅子转一圈,在闵庄南面的坡上下葬。闵庄在家的本姓和异姓男女老少,闻听送葬的唢呐声后自发出门,走到路边跪下来烧纸为这个一生和善的老人送行。我们的送葬队伍几次停下来接受他们对老人的祈祝。头天晚上我在四叔家大块吃羊肉时,被一个爷爷辈的亲戚看了,他开玩笑说“死爷爷,肥孙子”,狗日的,你爷爷死了,孙子才吃美了。大家都知道这种喜丧上不必矫情,胡吃胡喝,甚至可以胡说,百无禁忌。但是,看到这些善良的乡亲迎来跪下虔诚地为四爷送行时,我的眼睛一次又一次湿润。

腊八的闵庄天朗气清。站在四爷爷的墓地,大家忙乎着。我极目四野,思绪万千。对一个即将消逝的村庄,以后这样的事可能很多。一年送走四个人,这个速度是否快了些。闵庄已进入迟暮之年。小时候在闵庄周围放羊,时见旧房破屋和断壁残垣。比如李家庄框子、余家庄框子,那就是村庄消逝留下的痕迹,但现在,有的庄框子连断壁残垣都没了。明天的闵庄大概会重复这样的故事。

我老三爹说,人吃土一世,土吃人一口。我们都会老的,我们都有被土吃的这一天。诚哉斯言。我们生于斯,还将归于斯。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2010年1月

闵庄烟火

除夕给远在老家的父母电话拜年,我说雪大路滑,等年初二再回吧,二老说你们就别回来了。因为弟媳妇临产,老妈说她年后就过来准备伺候月子。所以,大家都别回来了。说归说,如果过年不带着妻儿回家一趟,让老人的心有所慰藉,于我来说实在说不过去。年初二,春光明媚,我全家回到闵庄。雪后的闵庄一片静谧。虽然偶尔有人家门口停着前来拜年的亲朋的车子,但往我家门走时,我发现,雪还是新的,一个车印都没有。门前冷落印证了父母这个春节的寂寞。老妈说老爹嘴上说都别回来,但除夕二人心里总觉得有点空荡荡的,往年这个时候家里大人小孩一大堆,忙着吃的玩的,那真叫热闹。过年就过个人多热闹,就老两口,也没多大心劲准备太多菜肴,而且吃起来也没劲。老爹说他连对联都没买,因为往年不是我写就是我弟写。还好,年二十九回到家的堂弟写对联时主动给我家写了,他知道父母腿脚不大灵便,还和他弟弟帮着贴上了。这兄弟的字今年看来大有进步,就是对联写得太小气,窄窄一小条。如果说往年我一张红纸能写两副对联,他大概能写六副。对父母来说,白吃馍馍不能嫌分量轻,过年有几分喜色即可。

年前我回家时就和老爹说了,如果我妈到银川给弟媳伺候月子,我就回家陪他过年,而且爷俩碰酒看谁量大。恰好一老兄嘱我带给老爹两瓶茅台,吃饭时,我打开茅台,给爹斟上。爹饮罢说,这酒真不好喝,我说,好酒都这样。老爹,今天咱俩把这瓶整完。喝了十来杯,爹不喝了,说喝不动了。其实,他惦着喂羊还忙屋里屋外的事,可能怕喝多了活没人干。

饭后,我们给左邻右舍拜年,所到之处基本都是儿女回来看望留守老人,还好,家家人气都很旺。近处的人家走完,要到一里多外的奶奶家拜年,搁往常,这点路走着去就行了,可这次闵庄的雪很厚,走我奶奶家的路也不开,父亲说,会走湿了鞋子。于是他套了骡子车,拉着一大家人到奶奶家拜年。奶奶和我三爸一起过,去年三爸又得了个腿疼的病,一时不见好转。三爸的大儿子在新疆,工作很忙,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二儿子也在外打工,过年还要值班,也没回来,而且,对三爸来说,关键是这个儿子没娶媳妇呢,他急着要外出打工挣钱,无奈腿不听使唤。所以,这个年对这个家来说多少有点凄凉。我坐到热炕上陪奶奶和三爸说话。儿子和外甥在门外放炮,他们说老太太家的饼干好吃,一会儿进屋拿几片,我出门后发现,两小子不但自己吃,还出去喂骡子吃。如果搁往常,奶奶必说这是作孽,是糟蹋五谷。但大过年的,大家都一笑了之。奶奶摸着重孙的头说:坏,心疼的,长这么高!

本来要去我那寡妇大嫂家,但她家没人,都去老人家拜年了。大哥去世三年了,大嫂的日子过得也艰难,年前儿子的债主竟上门要来赶羊。我七爹拦住了,说这羊已经给银川订了。因为年前老家的羊肉奇贵,据说一斤卖到十七八元,银川的羊肉不过十四五元。前来买羊的都觉得在庄子上买到的肉最放心,许多人都是老顾客了,连续几年来在这里提前订肉。年前闵庄发生了一起疑案,我大嫂的二十多只鸡一夜之间死在了鸡窝里。近年来鸡病虽多,但从没有这种蹊跷的死法,大嫂说那母鸡一个个精神抖擞,冠子红红的,头天还收了十来个鸡蛋呢。这么多鸡一夜之间暴毙,究竟是谁干的?村里人一致认为是投毒。对别人来说,这也不是个啥事,但大嫂的日子都知道。她大哭一场,还向派出所报了案。因为嫌疑人大家心中有数,但闵庄主事的一个叔叔挡住了派出所的人,说肯定出不了那几户人家。算了,大过年的,你们去调查不就又搅个鸡飞狗跳。而我倒觉得应该搞个明白。这些蛰居在小村的人,外人看他们谁都可怜,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他们之间为点鸡毛蒜皮的事掐得要命,如果你有幸听听泼妇骂架,假如被骂者是你,估计你不想活的心思都有。在闵庄,许多事让人不可理解,许多人让人不可理喻。

第二天早上,我们给老三爹拜年,这对老人去年经历了巨大的丧子之痛,在这个春节,二老比别人更需要安慰。但是,大过年的,家里回来那么多人,三爹总是招呼大家吃喝。他家三儿子每见我必张罗着喝酒,今年也不例外。三杯浊酒下肚,三爹两眶老泪欲出。说,娃娃,你八哥走了,你和你哥带头发动捐助,这个情三爹记着。我说,三爹,这个您就见外了,您老和三大妈一生厚道,我们兄弟情深,这是应该的。过年了,我们好好喝几杯。老人端起一杯酒,和着苦涩下肚,他笑了。三儿子怕父亲再提说这事,于是动员哥几个甩砣好好喝,因为有两个从远路来的妹夫,加上我们弟兄五六个,酒场好不热闹,以至于到下半场我就顶不住了,回家睡觉去了。过了一个多小时,三爹叫我吃饭。那时,我的酒劲缓得还可以。吃饭前,三大妈和我说了几句,说到八哥的二女儿,三大妈说孩子在外地上学,给她妈打电话时说最近不见她爸接电话,她妈说回老家了。奶奶,你让我爸接电话。奶奶说,你爸今天去镇上了。话说完三大妈自己忍不住哭了。孙女在电话一边问:奶奶,你咋了?她说,没事,奶奶想你了。说着三大妈又抹了几把眼泪,说,娃娃,你八哥一辈子没活上个好人。我劝三大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八哥就那点寿禄。你的儿子在世时人好,这个谁也不敢说。黄泉路上无老少。人都有这一天。您老多注意身体。三大妈说,我还行,想起来了坐在家里哭一阵,然后就忙着干活去了。你三爹心肠大,有时想儿子了就哭一鼻子,然后就坐在那里打呼噜。因为头天三爹家的一个壮羊羔让公羊抵了腰部,三爹便把它杀了。三大妈给我们爆炒,味道极美。三爹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肉,我知道自己吃得越欢实,老人越高兴,所以也不客气。天伦之乐

因为初二晚上,弟媳妇就住进了医院。我儿子和我小外甥都猜说能生个小弟弟。儿子还说,婶子要是生个儿子,爷爷一高兴,骑头猪扛只羊就到银川了。老爹听得心里舒坦,但心里还是很忐忑,因为在所有的人里,他最在意。年初三中午银川打来电话,我弟媳妇生了,儿子。因为我家兄妹四人,此前一人一个儿子,都说我们家人丁旺。至于我弟,就几率来说都认为可能要生个女儿,但我老爹从心里还是想要个孙子。这喜讯传来,我说,老爹,又添了一个小罗汉,这下您功德圆满了。我爹心里那个美啊!我三爹到我家听说我老爹又添个孙子,他忙道喜,我老爹一高兴发给他一包“芙蓉王”。老人重男轻女,以至于我也如此。我重男一不图传宗接代,二不图养老送终,只是觉得养儿子比养女儿相对少操点心。老妈给老爹把该做的菜和肉备好,然后就是给我们装肉装菜。本来我担心老妈来银川伺候月子,老爹一个人的吃饭问题,因为他不大会做,只能将就。老爹说,没事,他能做,这肉什么都便当。

今年过年,我在闵庄小住一天多,闵庄的这个大年有几多酸楚,也有几分欣慰。然而,这就是生活,这就真实的闵庄的人间烟火。2010年2月

醉鬼,甩红了闵庄

七爹的小儿子在闵庄举行婚礼,这给所有外出的闵氏子弟及亲戚一个充分相聚的充分的理由。七爹本是厚道之人,以他在闵庄的威信,婚礼自然热闹,就像那小品里说的,那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车水马龙,相当壮观。对一个平时只有老人的村庄来说不失为一次盛会。

因为女方家路远,等接亲的到家已十二点了;一切程序忙完大家开席时,已是一点钟了。闵庄人忙着吃着喝着,乐着唠着。筵席上还请来了歌手助兴,虽然唱得有点难听,但是,这婚嫁大事,就应该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有响声就不错了。

因为客人较多,得分三批才能待完。我们是自家人,也还不急着回,就让远处的客人先坐席,我排在了第三批。坐席之前我还和前两起吃的一些亲戚切磋了拳酒。等我坐时,已有点小晕。与我同席的有我七爷爷,因为他的腿病,这次老先生遵从医嘱,不喝酒,只吃肉,而且划拳吃肉。大家想看他大块吃红烧肉的样子。七爷爷的拳是高拳,所以,看他吃一块还真不容易,上了两个小兄弟都输了,他们喝酒。我观察了一会,上去赢了,几番较量下来,七爷爷潇洒地吃了六块,直吃得腮帮鼓鼓,嘴角流油。由于自发来打关或来敬酒的干扰,我们没有能再给七爷爷敬肉。我爱闵庄

从第三批开始上菜时,我那喝大了的二哥从歌手手里接过了麦克风,当起了麦霸。二哥长年在外工作,回一次闵庄不易,今天真是高兴。如果是庄子上的别人在这里神经,有人会不高兴的,而且可能让人把他拉走,不让他在这里丢人。但是,对二哥,他们不但迁就、纵容,而且真的喜欢、欣赏。闵庄人喜欢看他这副真实的醉态,愿意听他那不曾熟悉的歌声。他用那特别雄浑实在难听的歌喉没完没了地吼唱,闵庄的喜宴被推向了高潮。

老头老太太也未必能听懂,但一个劲地夸:“这娃唱得就是好。当年的病娃娃,你望望别家现在,吃得贼胖贼胖的。”二哥早年得过一场大病,闵庄人的深情厚谊他深深地体会过了。父老乡亲们的笑脸和夸奖让我二哥更来劲了,他愈加豪情万丈。走到哪一桌前,见了长辈,爷爷、奶奶、叔伯婶子又拉又抱,然后敬酒献歌。二哥每走到一个长辈面前,简单回忆一下当年趣事,然后敬酒,开唱。当他醉步穿梭于筵席中的各个酒桌,仿佛他已不是闵老二,他是刘欢或者是腾格尔回乡搞个人演唱会。

冬天的闵庄,夜色来得太快。我们还没吃完时,我二哥的歌声已经把天吼黑。宽大的帐篷里虽然有点暗,但二哥的歌声就是一盏明灯。父老乡亲们的快乐在歌声中绽放。那吃着肉喝着酒的闵庄父老心里似乎在美滋滋地说:“唱吧,孩子,今天是闵庄的节日。”

待第三批吃完,酒筵散了,歌手走了,帐篷拆了。远处的客人大多走了,只有自家人和部分底亲留在闵庄。因为有几个兄弟一直在跑前忙后地帮忙,没顾上畅饮。我们又搞了几个凉菜开喝。二哥还意犹未尽,拉扯着来骚扰我们的酒局。见人发烟,端起杯子要给这个敬酒,给那个敬酒,废话多的不得了。我想给他多灌几杯喝傻让他歇着,但他又不好好喝。我说,闵老二今天是裤裆里夹辣子——甩红了。不但把自己甩红了,而且甩红了闵庄。这个时候,个别老人们开始谴责了:“你看你这个娃娃,酒喝多了就睡一会么,摇摇晃晃,踮来踮去,你栽到哪里撞到哪里咋办?”其实,这是一种关爱。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二哥继续迈着酒后的探戈醉步,出入于各家,见人就打招呼,就拉扯,就敬酒,一副地下党找到组织的感觉。

我们酒局结束后,包括我在内,又有三五个喝倒了。不过我们倒是安静,各自睡觉去了。我睡醒后,发现屋里人在电视上看当天的婚礼录像。我二哥睡在炕上,欣赏着白天自己的丑态,不时地哈哈大笑。一会儿给七爹道歉,说我今天给你丢人了,七爹七妈看着录像。心里那个美啊。七爹说,没事,娃娃,七爹家过喜事,就是要你们回来好好吃好好喝好好乐,不闹不红火。二哥继续看着电视里自己的表演,不时还要问:七爹,你看我是不是很有才?我爹看着这个侄子说,娃娃,你今天你大要在这里,非熟你的皮不可。其实,酒醉心明,二哥心中有数,只是他就是想借这喜酒抒发自己内心的喜悦以及对闵庄的感情。闵庄是博大的,闵庄是宽容的,哪个母亲能拒绝自己的孩子扑在怀里撒个娇呢?

看完碟已是夜里十二点多,大家似乎无多倦意;等二哥鼾声如雷时,闵庄的喧闹才归于平静。2010年12月

闵庄小二

腊月初,堂弟结婚,这个兄弟是我叔的儿子,也是在闵庄同辈兄弟姐妹中最后一个完婚的,这也就意味着,在闵庄参加同辈的婚礼,这是最后一次。如今农村的接亲也讲究了,要找好车。我让哥们开上“四圈”去接亲。我二哥借来了宝马。在闵庄的乡宴上,我这个常回家看看的游子常被奉为上宾。一是憨厚朴实的家乡父老客气抬爱,他们心中没有明确的官的概念,在他们眼里,我在城里当“官”。二是很多时候我总是来去匆匆,参加完婚宴就急着赶路。乡里宴客不像城里的大酒店那么便当。上次我七爹娶儿媳妇时待了三批,这次我叔的客人少点,两批就差不多了。

一般来说,过事第一批安排的是娘家客、老少姑舅和远处的客人,自家亲戚都往后排。有的不好伺候的姑舅往往会因为安排批次或座次问题掀桌子。虽然这次我不急着走,但几个表弟、表姐夫拉我和他们一起喝几盅,我就第一批吃了。其实,在闵庄吃席,我只惦记三道菜:清炖羊肉、八宝菜、烩小吃,这些是乡村流小席的招牌菜。本来想第二批安排不完,一些人还在埋头干活,等第三批吃,但是,主事的人点来点去,发现,第二批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能安排了,如帮厨的、洗锅涮碗的、提水倒茶的等一批保障人员都被招呼落座就餐。等到开席时,竟然没端盘子的人了。因为远处的客人吃完后大多都要赶路,还有的是重要亲戚,总不能把人家当伙计用。我就抄起盘子当一次小二。一起端盘子的还有两个堂弟。庄子上的老少爷们如何高看我并不重要,端盘子不算累活,但也是脏活,流水席上汤汤水水的,不小心会弄脏了衣服。一般来说,端盘子的多是老实巴交的能吃苦的人。人家字写得好的负责收礼记账,拳划得好的,酒量大的都站席口划拳打关,那是面子活,唯有这端盘子的活很少有人主动干。总之,在正常情况下,就算我是闲人,大料(管事的人)绝不会把这活派到我头上。我端菜上桌时,大家有点不好意思,我的叔叔婶子们说,娃娃,咋让你端盘子呢?我说,你们都给我们服务了,我吃饱喝足了,给你们服务。我的七爷爷说:“好!今天这个龟孙子给爷端盘子着呢。”那两个端盘子的是老手了,人家跑得又快又麻利,到人多处还叫着号子:“油了,油了,油了——”那是温馨提示,意在告诉他人,让开点,不要油了你的衣服。我不但跑得慢,而且就像小曲好唱口难开一样,不好意思大声喊“油了,油了,油了——”而是用很不铿锵的声调说“让让,让一让”。

徐志摩在《再别康桥》里如是写道:在康河的柔波里,我愿做一条水草。我要说,在闵庄的乡宴上,我愿做一个小二。看,我端来了什么?手抓羊肉、红烧猪肉、辣子土鸡、红烧鲤鱼、红扒全肘、八宝菜、烩小吃(肉夹板)、鱼丸汤、银耳汤等。我也抽空站在席口给各桌的长辈敬两盅。我让我的父老乡亲个个吃得眉开眼笑,喝得五迷三倒。“油了,油了,油了——”我要扯着嗓子吆喝。2011年1月

乡间物语

愣种

农村人骂人“愣”“傻”,即愣种的意思。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司机是相当牛的职业,不但走南闯北,吃香喝辣,而且很有地位。说某地有个卡车司机胡师傅,家里生了三个傻儿子。这人长年外出很风流,大家都知道他和一家路边饭馆的老板娘有染,还和李庄的小寡妇有一腿。巧合的是,后来,这两个娘们都生过傻子。于是坊间说,胡师傅的发霉了,只要是他下的种全是傻子。

今年家乡雨水好,父亲的瓜种成了。有一种香瓜长得像南瓜大小,因为还没熟,可能还要长。我感觉这种子像是从太空下来的。我问母亲,这瓜是哪来的品种。母亲说,都是七八年前自家吃瓜时留下的。我记得小时候放羊时,要是拿一个好香瓜,打开后立即把瓤用土和成泥团带回去晾干做种子。这就是我们从小养成的种子意识。一般来说,留作种子的粮谷是动不得的。我们那里农家有俗语:吃种子养滕(傻)子。这句话没道理,大概是保护种子的由头而已。

因为近些年天旱,瓜就没种成过。我纳闷,一般的粮食过两年就成了陈化粮。粮食的籽种基本上都是去年刚产的新种子。七年八年前的种子,按说早陈化了,怎么还能长出这样的瓜?难道是愣种疯长?我无法解释。

我又想,我们常说人傻瓜,为什么这样说呢?难道是愣种长出来的瓜?再过些日子,有空回家我一定要尝尝这傻瓜的味道。瓜熟童子乐

黑猫白猫

腊月二十九我回到闵庄,我妈正在煺鸡毛,说家里的三只鸡头天晚上被咬死了。我以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我妈说我爹卜踪后认为是猫。一般来讲,老爹的经验是可信的。况且还有旁证,我邻居三大妈说有一天天黑时,她看见有一只黑猫把她家的鸡扑倒了。那只黑猫长期藏在我大爹仓房子的通道里,时常出动到各家偷食。对于这桩发生在闵庄的动物王国凶杀案,我爹没说什么,但我六哥说:“五爹(指我爹)有办法收拾它。”

我大爹进城了,他的屋子我爹做仓库,他在这猫可能到的窗台的窗洞上下了几道扣子。年初一早上,我爹发现扣错了,我四哥家的白猫被扣住了,还好,它逃脱了。扣子一端拴的半袋子玉米。我爹想,一旦野猫中招,活扣套住猫脖子越拉越死,就那半袋子玉米就够它喝一壶了。幸运的是那只猫在仓皇奔命中把玉米袋子刮破了。玉米撒了一地它跑了,逃过了一劫。我爹笑着说,差点冤枉了白猫。

年初二早上,我在睡懒觉,儿子从门外进来到炕头叫醒我,给我报信,说爷爷把那只猫扣住了,用木棒敲死了,眼珠都出来了。儿子反复说。他还说他求爷爷给猫放条生路,爷爷不肯。爷爷真不厚道,太黑了。我告诉儿子:“为什么我们一直讨厌黄鼠狼,因为它爱偷鸡;为什么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因为它侵占了劳动人民的成果。你虽然有仁爱之心,但是,闵庄有闵庄的法则,任何妨碍闵庄正常生活秩序的,都应该受到这里既有规则的惩罚。这只猫该死,它侵犯了劳动人民的财产。如果只是在厨房偷吃,一般不会处以极刑。它严重影响了闵庄的和谐,让闵庄鸡犬不宁,罪有应得。”一只鸡不仅可以吃肉,更重要的还要产蛋。年前我回村买鸡,一只鸡一百二,没人卖,那些纯天然的绿色食品村上人都留着自己吃。

闵庄的鸡是放养的,因为不进窝,天黑时随处宿,有的在驴圈,有的在柴垛、草垛,这一来,每家为了保证鸡的安全,天天抓鸡往窝里塞,恐遭不测。那只野猫经常出来偷各家厨房里的东西,这些人都能容忍,但一口气咬死几只鸡,而且顶多吃个头,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干探一旦出手,黑猫的末日自然到来。

小平同志说过,黑猫白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我已经好多年没看到猫捉鼠的场景了,似乎在闵庄人的眼里,且不说抓耗子,黑猫白猫,不操磨人就是好猫。

儿子说,爷爷把黑猫打死后,扔在了野外。他还问我,爸爸,你不是说猫和蛇肉能做一道叫龙虎斗的菜么?关于黑猫之死,关于龙虎斗,我无话可说。黑猫千古!

公鸡的道德

初六临走那天,老妈说给我们杀了几只鸡带回去吃。一只母鸡被放血后,扔到院子等待烫毛,谁知这家伙竟站起来跑了,跑了几步就像醉汉有点踉跄,这时,一只公鸡来了,这个流氓竟然乘鸡之危,扑到母鸡身上快活了起来。似乎还在说:“贱货,往常老子想疼你,你还忸忸怩怩地装淑女呢。”一会儿,母鸡撑不住了,倒地毙命。禽兽,禽兽!这时,我才想起这两个字。小时候生产队杀牛时,当把牛拴在那里还未开刀时,那性灵的畜生先知先觉,竟然老泪纵横,哀鸣不已。然而,鸡却对此十分麻木,似乎它根本就没看懂这是死亡,甚至它的脑子里就没有生命的概念。如此看来,就是把刀架到它的脖子上,它依然木然。

如果搁往常,公鸡踏蛋应该是件快乐的事,但是,这只傻公鸡在这个时候耍流氓,应该受到道德谴责。可惜在鸡的世界里本没有道德一说,它们内心根本就没有对死亡和鲜血的恐惧,没有对弱者和不幸的怜悯。我想,大概在进化的链条上,这种动物还处于非常低级的层次。禽兽的可怜与可悲之处恰在于此。我们不必苛求公鸡的道德。

人类其实也走过蒙昧和蛮荒,而且根本不把自己的同类当人,根本不尊重他人的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笑话公鸡的同时也在笑话人类的过去。

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我们将世间的生命一视同仁,我把母鸡杀了,公鸡不过耍了个流氓。谋杀罪和流氓罪孰重?杀人犯有资格对强奸犯进行道德谴责吗?况且两犯的侵害对象是同一受害者。如果公鸡有智,它也许会笑人类道德的伪善,他把母鸡搞了,但没剥夺其生命,比之人类,它还是善类。2008年2月

放命

放命,是家乡土话,即老人活到岁数了,弥留之际,家里的孝子贤孙、远亲近邻都来看望,有的关心元宝埋在哪里,有的还想听逝者生前的最后一次耳提面命。端午节前后,我八十八岁的姥爷住院,家里人疑为老病。我赶到盐池时,姥爷已经出院。家人说这把年纪了,不受那个罪了,要走就让他平静地走吧。再说,姥爷的身体一直不错,没啥大的毛病。这次开始是腿肿,后来就是偶尔发烧糊涂。我说,也好,能让老人无疾而终,这也是临终关怀。

家里人不希望老人从医院里走,就办出院让他躺在自家堂屋的炕上,等待着寿终正寝。姥爷家是大户,儿孙众多,得病几天里,该来探望的亲戚都探望了。我去了,他开始不认识,过了一会清醒了,认识了。我说,你还想见谁?他说,都见了。我说:“那你就走吧。我这次回来,趁这假期,不用再请假了。”姥爷笑了:“天收我我就走,天不收我就留。”姥爷这些天病榻的各种迹象都像是在作人生告别。姥爷

姥爷一辈子是个老慢人,没脾气,没话语。这样的人当然只能与人为善。姥爷一生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说媒,这是积德的善事。姥爷三十四岁丧偶,鳏居至今。这个我无法想象。主要原因可能是孩子还小,当时我妈十三岁,二舅七八岁,小舅可能两三岁。我一直以为是不愿给孩子找个后妈受罪。

姥爷平时不说他人非,但是,最近在病床,每每清醒,仿佛在演讲,在进行末日的审判,这个人好,那个人可怜,那个谁,狗日的是个大坏等等。甚至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他都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那天他回忆起自己同父异母的小弟弟在三十八岁时车祸去世的那一幕,潸然泪下。偶尔还提及受人虐待的事,他嘴里说:“我只喝了两碗稀饭,再准备盛时,她把锅盖住了,太过分了!”这是在说某人的不孝,身边的人能听懂,我无意探究。

姥爷这些天,对他早去世的老爹和二弟耿耿于怀,说他们俩当初在他丧偶后不给他娶老婆。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自己不找老婆,等别人给娶。姥爷说,那时候是一大家子,家他们当,自己只干活;说他们也口头上说要给他找个老伴,但是,只要谁提亲,他们早早就支远了。

那天,表弟在医院伺候。姥爷不知是做梦,还是产生幻觉,说他看到四男四女裸体,丑态百出。骂我表弟,畜生么,牲口还有个毛呢,光光的啥都没有。当时在病床上扑着拿拐棍要打我表弟。后来,清醒后还在向我描述这事情,在他当时的意识里,仿佛这事是真的发生过,他还是那么愤愤然,说太他妈的不像话。我感觉老先生像看了风月宝鉴。我在想,这个与弗洛伊德有关,还是……

我的同学老爹过一半年就要放一次命。开始,大家很重视,全家老小,亲戚朋友悉数到场,像部队班长的一声哨子之后的紧急集合,等待那最后的时刻。但是,老爷子似乎在逗大家玩,你把老衣、棺材甚至是孝布都准备好了,他又活了过来,如是者二三,再后来放命时,都以为和“狼来了”一样,不太当真了。姥爷活过来了,这是他第一次放命。也许以后还要放几次。但是,对这样一个生命,无论他何时去留,我们真的能做到从容与坦然。2011年5月

天上先成白玉楼

昨天早上六点醒来,儿子问我时间,遂打开手机。有短信,是我四叔发来的:你陆哥昨晚去世!

陆哥和前年去世的那个八哥是亲弟兄,今年四十八岁。陆哥患的是心脏病。八哥去世后,我的七妈在数落那几个侄媳时,早预言了这一天,大概意思是,你们都凉凉乎乎不操心自己的男人,有病不看,抠抠掐掐,动不动疼钱。当年你陆爹死时,不就因为你陆妈骂得不让看病,说是懒病。这才送走了一个,那还有一个呢,生江(陆哥)病也是个麻烦。七妈的话说得狠了点,然而,一语成谶。她想让迷糊的侄媳妇清醒点,不要等人抬到地上了哭着号着没用。我们都知道陆哥的病情不是很好,后来也在四处看,上半年还在家中治疗。但是,我们没想到会这么快。陆哥死在县城的一家小旅馆。一个当医生的兄弟此前告诉他,你这病忌暴食暴饮,忌食肥肉。陆哥说,哥还就爱吃点肥的。此后他倒是注意。但是,这次出门可能有点放松。去世的当晚吃了一大碗荞面,还洗了个澡,洗完澡后觉得渴,一口气喝了一瓶营养快线。喝完出门时,栽倒在旅馆里。昨天早上,事发现场围观的人们说,这下,旅馆不出个三万五万,怎能了事。我的一个公安同学出现场,有亲戚说让我打电话关照。我告诉该同学,道义补偿可以视条件接受,不能讹人。我陆哥一直有病。后来据说旅馆出了三千五,家人把尸体拉走。

比八哥有幸的是,陆哥有两个儿子,而且孙子也五六岁了。陆哥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如果以男人的标准衡量,他的一生是积弱的一生。平日没事时只知道“嘿嘿”,等有事了就只是哭了。小时候管不了弟弟妹妹,他哭;长大了管不了媳妇,他哭;再后来,儿子和儿媳一度不合,他也哭。当然,作为一个弱势者,陆哥的一切美德归于善,准确地说是至善。

陆哥十八岁结婚,他和另外一个堂兄同一天娶了双胞胎姐妹俩。可惜的是三哥的女人在生完孩子后的几天里,母亡子夭。我的大妈当时不太明理,因为与媳妇有矛盾,所以没好好伺候月子。那是一次严重的事件。娘家人不依不饶,双方为此事开始谈判。其实,娘家人也多是善类,但是,其中有一个亲戚在中间没起好作用。事情的结局是,要将死者举行厚葬。但是在起灵时,要求婆婆戴孝让小叔子棺头扯欠。这个事一般由孝子来做。所以,这是一个侮辱性的惩罚性的方案。没辙,人命关天,前者免了后者接受了。因为一个年轻女人的死亡,让闵庄蒙上了沉重的阴影。三嫂停尸的那几天,闵庄雷雨大作,炸雷响起让人恐怖。我只记得三哥悲痛欲绝,送葬时扯欠的小哥也泪如雨下。一个是悲伤的泪,一个是耻辱的泪。村上有个人说,这事蹊跷,因为挑头闹事的人三天后上吊自杀。说是当时阴阳为此事和这人争执,说婆婆戴孝,岂有此理?当时的那个老阴阳据说法力很高。定是他给那人上了手段。关于这个,永远是闵庄神奇的传说。

陆嫂是个马大哈,嘻嘻哈哈的一辈子。当年和三爹三妈一起过的时候,三爹家日子紧巴,难免磕磕碰碰。比如一直闹分家,三爹这人厚道,总觉得穷也好富也罢,一大家子挺好。但是,儿媳妇自有人家的小算盘。我上高二的那年暑假,大中午的,陆嫂又闹事,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扔得满院子都是。三大妈没招在一边哭鼻子。我大爹去评理,我和一个堂弟也尾随而去。看着满地狼藉,大爹严肃地说:“有啥话好好说,咋能这样呢?”我在一边怒不可遏,指着陆嫂开骂:“他妈的,你看你还像个人么?”我大爹眼一瞪,一把把我推到一边。他心中有数,这事轮不着你说,以后你娶的媳妇未必如人家呢。我只好沉默。再后来,陆嫂还是隔三差五地和婆婆闹腾。有一次,我准备和我妈去碾米,陆嫂来我家了,号哭着诉说三大妈的不是,我妈还边听边劝。我就听不进去,心想,你们婆媳闹事,好好的到我家和我妈说说,也没事。你号哭着在这里,让我三大妈怎么想?这也容易影响人家妯娌的关系。我一边收拾着套毛驴车,没好气对陆嫂吼开了:“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哭去,这里不是你哭鼻子的地方!”后来,陆嫂自己用架子车,拉着点家当到村上一个闲置的房子里另起炉灶,算是自己把家分了。陆嫂这人没心没肺,再见了我也不计较,否则,以我对人家的那股二劲,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可能的。分家后的第二年,陆嫂喂了头猪,杀猪时我还去帮忙了,虽然猪不大,九十来斤,但是,她和陆哥明显尝到了小日子的甜头。再后来,他们外出在煤矿上打工。这些年,我们只能是逢年过节见见面。大概是距离产生美的缘故,自从分家后,陆嫂和公婆的关系反倒不错,有空了,常常带着孩子回家看看老人。

陆哥结婚早,他的儿子也早早结婚,他早早抱了孙子。所以,活着的时候他也得享天伦之乐。陆哥这些年在矿上打工,日子过得大概不坏不好。快五十的人了,好像还居无定所。他的住处我没去过,是租的借的还是自己的我没搞清。无妨,这个时候什么都是空的。此番一去,一切皆是荒草一堆。天上先成白玉楼

六月二日凌晨五点半,断魂的唢呐声扯着陆哥披麻戴孝的儿孙子侄,以及身后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缓缓走向闵庄西边的荒滩。阴阳先生的一切程序走完后,将棺椁下葬,我们捧一抔黄土撒向墓坑,以示永诀。当坟地里圆起一个黄土馒头时,一个生命的演出从此谢幕。我爹说,年初,陆哥在家里常听到狗嚎,觉得不祥,曾找到了个神汉问卜,这个神汉倒是实在,他说,你的病很厉害,可能过不了今年九月九。陆哥很紧张,专门请了神汉在三爹家作法。此后一段时间,状态挺好。

陆哥走得倒是轻巧,只是苦了我那三爹三妈,二位老人两年间两度白发送黑发,斯痛也!三爹一直是个乐观之人,七十多的人了,他经历了太多,麻木了。他给别人说,我这人大半辈子是快乐的,没办法,我高兴。我的秦腔唱得十里八村都有名,但是,这两年,从二儿子去世后,我不要说唱,说我都不愿意说。你说,这老大又走了。我还行,他妈咋活?三大妈这两天一见来人,拊手大哭,让人无不动容。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母亲的心头肉。这一而再地剜却一个母亲的心头肉,怎不令她柔肠寸断。

人间未遂青云志,天上先成白玉楼。白玉楼,我记忆中应该是天堂的代名词。据说李长吉(李贺)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陆哥,既然你白玉楼早已交工,那你只能安居。天堂里除了白玉楼,我想一定神马都有,日出日落,花开花谢,车来车往。2011年6月

二奶奶是一张弓

记忆中的二奶奶一直是个弯腰小脚老太太。据说她年轻时候很漂亮,她的腰病是年轻时生孩子时落下的。然而,我的想象是有限的,顽固的记忆让我无法完成对她音容的复原。

二奶奶总共生了三男一女,在那个年代来说,的确不多,但二奶奶抚养的孩子多。我大爷爷有一儿一女,大奶奶生第三个孩子时,大人小孩都没了。大爷爷也再没娶。两个年幼的孩子都由二奶奶抚养。我爷爷在弟兄中排行老三,头房奶奶生了三个孩子后得了骨癌。据说从骨头里往外流脓流水,大夏天臭得不得了,但二奶奶并不嫌弃,把她伺候得很好,直到她离世。于是,我大姑、大伯和我爸,又成了二奶奶的孩子。后来,我爷爷续娶,新奶奶进门时才十五岁,她又给我爷爷生了六个孩子。奶奶三十出头时,我的爷爷身故,是放羊时一只羊掉到井里,他捞羊时淹死的。当时奶奶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小姑。没过两年,我的二爷爷也病死了,按说家里还有我大爷爷,但这人一辈子不管事。于是,这个家主要是一个老寡妇带着一个小寡妇,拉扯着一帮孩子。

后来,年轻守寡的奶奶想改嫁。二奶奶绝不答应,她要为这个破败的家守门。她说:“嫁,可以。孩子全给我放下,我不能让闵家的孩子到别人门上受罪。”我奶奶是个没主意的女人,她被二奶奶这一招镇住了,最终还是没嫁。既然不嫁,我奶奶觉得委屈,把气全撒到二奶奶身上,过些天就要和她闹事。二奶奶知道自己亏欠她。只要你不嫁,这些,我能担待。一贯厉害的她在那个时候变得没了脾气。你闹,我由着你。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既然当了家,每天一进门,二奶奶每天最愁的是如何糊住家里十几张大嘴小嘴。最艰难的时候,她让自己的孩子饿着,先给没妈的娃吃,自己的大儿子腿都饿肿了。有一年雨水好,二奶奶养了一口大猪,平时就让这些孩子拔草喂,眼看着这头猪长得又大又壮,二奶奶告诉孩子们,今年过年,我们有肉吃了!然而,那年秋天,“高靴子”(他们对土匪的称呼)来了。至今我也没搞清是马鸿逵、郭栓子的部落,还是别的土匪。“高靴子”进村后,首先发现的就是二奶奶养的那头肥猪。他们不由分说摁倒便杀,然后拉到村北一家去大吃大喝。高靴子杀猪时,二奶奶哭得呼天抢地。待人走后,她擦干泪,开始燎猪蹄猪头,洗猪杂准备给这群孩子吃。她知道,真实的生活就是要面对。

等我有记忆时,二奶奶老骂我爷爷和二爷爷是两个挨千刀的短命鬼,扔下她们两个寡妇和一窝孩子。我一直想,二奶奶的腰大概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弯的,但她用一个弓一样的身子支撑了一个破败的大家庭。

二奶奶虽然腰弯脚小,但她一辈子精神。七十多了,还闲不住,夏天戴个草帽在门前的自留地锄草。回到屋里就做饭,她够不着面板,就踩着小板凳擀面,等家人从田里回来,她就下面,让劳累一天的人一进门就能吃上热乎饭。二奶奶和亲生子女之外的女儿们之间的称呼也很特别。大爷爷的女儿在银川工作,她每年要回去看看二奶奶,时间长不见,一见面一声“妈——”喊罢眼泪扑簌簌的。我的大姑虽然只叫她大妈,但大姑一来我家,二奶奶听见后总是弯着腰拄着拐棍,人还没进门,高兴得嘴里就念叨着“哦,姐姐来了,姐姐来了”。见了面拉着手,说长道短的。吃饭时,不停地夹菜,“姐姐你吃,你吃”,那样子比亲妈还疼。二奶奶对自己的儿媳妇、侄媳妇也都好,谁家两口子要是吵架,二奶奶拄着拐棍就上门了,劝一阵数落一顿,如果是儿子或侄子打女人,二奶奶还抄起拐杖打他们呢:“我日你的个贼妈,可不个好东西!”庄子上的女人有病或生孩子,二奶奶都要弯着腰拄着棍上门。只要她往那里一坐,其他人似乎就有了主心骨。我上学前,我妈常下地干活,就把我放在二奶奶家。有一次,我在墙脚伸了个懒腰,打个了哈欠。二奶奶说:“咋了?”我说:“愁的,我妈咋还不回来做饭。”二奶奶说:“大点娃娃,还知道个愁。你正愁的不愁,愁的癞呱子没。”二奶奶夸人也很特别,看见孙女儿一个个巧的,她扁着嘴怪嗔地说:“贼婊子,你看长得俊溜的,长大肯定能站栏柜。”那时候村上只有一家国营商店,如果能在商店当个售货员,那是最美气的事。所以,没出远门的二奶奶的见识也只有如此。

二奶奶的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当时一直住在她家,后来瘫痪在床。老人脾气不好,二奶奶伺候得那么好,她动不动臭骂、胡作。二奶奶基本上不吭声。有一次二奶奶也气极了,和老娘大吵。但是,吵完后又给端屎接尿。老人死后丧事都是在我们村办的。每年除夕,每家烧纸都由男人去。但二奶奶一直坚持自己给父母烧纸,因为娘就生了她一个,没有人烧纸送钱。

二奶奶晚年是很幸福的,因为孝敬她的人多,自己养大的孩子,都把她当亲妈待,再后来,家孙外孙又是一大堆。那时的二奶奶可真是个活宝。我们那里几家人,只要谁家吃顿好一点的饭,大人总是让孩子把二奶奶叫来,二奶奶有时客气,拄着拐棍快进门时还在嗔怨着“常就是那么个,我常吃着呢,你让娃娃吃么。”我大哥参加工作的第一年,过春节时就给二奶奶买了个漂亮的拐杖,那时二奶奶也就六十岁,她拄上很美气,但那弯弯的身子加上一根拐杖,使二奶奶完全成为一张弓。

二奶奶一直很自立,她除了腰弯,好像也没什么毛病,八十二岁时无疾而终,这张玉弓绝弦而去。2009年1月

二爹是根棍

昨天,我的光棍二爹走完了他七十五岁的人生路,他走得很干净,很从容。二爹是个老实人,甚至是脑子里少一根弦的老实人,他这辈子不但是光棍,而且一生沉默寡言,准确地说,他是一根闷棍。几十年来,他脸上始终是一种表情,似笑非笑,似愁非愁。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人能这样活着。二爹的的确确就这样活着。正常人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似乎与他无关。这几天我在想,二爹前世可能是什么佛。二爹

我小时候随二爹放过好长时间羊,因为我力气小打不动井水,饮羊的活由他或六爷爷代劳。那时我们爷俩放羊,渴了水壶打开你咕嘟一气我咕嘟一气,有时带一个西瓜,用勺子挖个洞,你吃几口我吃几口,谁也不嫌谁。二爹有过短暂婚史,那是当年父母包办的一桩婚事。如果娶个一般的女人,那二爹这辈子还是不会无妻。因为二爹是闷棍,对方又是格外机灵之人,当然过不下去。那个女人和二爹离婚后,邻村一个男人死了老婆,她就嫁给那人了。对方是一个工人,婚后随夫定居银川。若干年前的一次亲戚的婚宴上我见过个女人,虽然头发早已花白,但一看是利索人。她竟然很关心当年的妯娌,甚至叫出了我妈的小名。

离婚后二爹没再娶,也没法再娶。于是随他弟弟也就是我七爹生活。二爹的母亲,我二奶奶十年前去世了,她老人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光棍儿子。不过,二爹一生吃苦,从没停歇。大概因为早年放羊落下的腿脚毛病,他走路不是太利索,但也还能吃能干。七爹一家老小,对这个兄长也没得说。这方面,我们不能苛求,那些有儿有女的老人遭儿女遗弃的也大有人在。前两年,家族人都在为二爹的养老担忧,大家觉得,我七爹七妈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人家子女一群,尤其是这些年,七妈动不动就给城里的子女看孩子。现在一起生活,照顾没问题,但是哪天有个什么病了躺倒咋办。于是大家劝二爹到敬老院。别看二爹是闷棍,但在这个问题上很拗,谁劝骂谁。那年春节,我看二爹时劝他,他竟然听进去了。他说:“娃娃,我知道你们为我好。”后来,本说要去,但是二爹的侄女拦住了,她们不忍心,觉得这样做不好。直到去年,二爹终于还是去敬老院了。远近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侄儿侄女,还经常到敬老院看望二爹。他们带吃的,带烟,二爹在那个群体显得很风光。春节时他请了半个月假,回到闵庄过年。老二爹平时说话口齿不清,但语速极快,说话叽里咕噜,一般人都听不懂。因为有腿疼的病走路一拐一拐的。我弟小时候说老二爹讲的是英语,走路的步子是芭蕾。不想这进城两个月,语言表达竟然有长进。他说养老院很好,很自在,吃的也不错,平时自己在家是两顿饭,到那里一日三餐,准时准点。每周还能吃两顿肉。说着说着,他竟然会说共产党就是好。听得我哈哈大笑。我说二爹有进步,等明年过年回来就能演讲了。我给他带了条烟,二爹跟我客气,说:“娃娃,你花那钱干啥?我啥都有,我到敬老院后,弟兄姐妹、侄儿侄女都去看我,吃的喝的抽的,都不缺,我好着呢。”送一个人上路

春节过后,二爹身体有点小恙,七爹就不让他去敬老院了,说在家里有个头疼脑热的好照顾。以前,二爹偶尔和七妈顶嘴,村里人说他,你不敢和人家顶嘴,你现在一瘸一拐的,等哪天动不了了,还不得人家伺候。每在这个时候,一贯沉闷的二爹很牛,他说“不可能”。你还别说,二爹此次得病前后半个月,基本上没拖累任何人。他的妹妹,我桂花姑姑闻讯来伺候这个老哥哥。这两天病情稳定,二爹神志也清醒,就是不吃,妹妹说身上的肉还多着呢,就是熬也得一两个月,她还准备回去。昨天早上九点,我爹给二爹剃头,二爹的头这辈子我爹包了,总是在头发长得不是很长时,就来找我爹把脑袋剃得像瓢一样,大概这样清爽。昨天正剃头时,二爹表情有点异常,我爹加快了动作,同时吆喝人赶快给穿老衣,不及穿戴停当,二爹就溘然长逝。

二爹,你活着时孤独,走得也决然。听阴阳先生说,你无妻室,不能陪你老母安葬。这虽是他生前的愿望,然而,没人能够满足这一点点小小的要求。二爹咽气后,所有的人都认为是解脱,然而,我三爹放声大哭,兄弟们不理解,说你的两个儿子英年早逝,你没掉一滴泪,他老了活够了,该走了,有啥好哭的。我是这样理解的,他们情同手足,兄弟情深。再者,他可能觉得自己的老哥哥这辈子活得可怜。当然,三爹儿子走了他不哭不是不伤心,作为家长,自己要长精神。201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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