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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1 10:3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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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鑫

出版社:延边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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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季有约——精美卷首语

花季有约——精美卷首语试读:

前言

挡不住的青春无遮无掩,让我们揭开人生的序言,映着青春年华的生命火花,读我们的身影,读我们的心灵,读我们的感情,读出我们自己。

这里丰富多彩的精典美文,都是奏响少男少女成长的华彩乐章,都是时代的最强音,必将引起我们心灵的共鸣,谱写浓墨重彩的人生!

让我们对着初升的太阳高唱!

让我们对着满天的星光幻想!

第一章 青春的呼唤

新生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鲁迅《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己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末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些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没有什么用。”“那么,你钞它是什么意思呢?”“没有什么意思。”“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作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吧,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轻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呐喊》。

新生活

新生活就是有意思的生活。□胡适

哪样的生活可以叫做新生活呢?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新生活就是有意思的生活。

你听了,必定要问我,有意思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的生活呢?

我且先说一两件实在的事情做个样子,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前天你没有事做,闲的不耐烦了,你跑到街上一个小酒店里,打了四两白干,喝的人事不知,幸亏李四哥把你扶回去睡了。昨儿早上,你酒醒了,大嫂子把前天的事告诉你,你懊悔的很,自己埋怨自己:“昨儿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可不是糊涂吗?”

你赶上张大哥家去,作了许多揖,赔了许多不是,自己怪自己糊涂,请张大哥大量包涵。正说时,李大哥也来了。王二哥也来了,他们三缺一,要你陪他们打牌。你坐下来,打了十二圈,输了一百多吊钱。你回得家来,大嫂子怪你不该赌博,你又懊悔的很,自己怪自己道:“是呵,我为什么要陪他们打脾呢?可不是糊涂吗?”

诸位,像这样的生活,叫做糊涂生活,糊涂生活便是没有意思的生活。你做完了这种生活,回头一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干呢?”你自己也回答不出究竟为什么。

诸位,凡是自己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做”的事,都是没有意思的生活。

反过来说,凡是自己说得出“为什么这样做”的事,都可以说是有意思的生活。

生活的“为什么”,就是生活的意思。

人同畜生的分别,就在这个“为什么”上。你到万牲园里去看白熊一天到晚摆来摆去不肯歇,那就是没有意思的生活。我们做了人,应该不要学那些畜生的生活。畜生的生活只是糊混,只是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如此做。一个人做的事应该件件事会得出一个“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干这个?为什么不干那个?回答得出,方才可算是一个人的生活。

我们希望中国人都能做这种有意思的新生活。其实这种新生活并不十分难,只消时时刻刻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就可以渐渐的做到我们所说的新生活了。

诸位,千万不要说“为什么”这三个字是很容易的小事。你打今天起,每做一件事,便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不把辫子剪了?为什么不把大姑娘的小脚放了?为什么大嫂脸上搽那么多的脂粉?为什么出棺材要用那么多叫化子?为什么娶媳妇也要用那么多叫化子?为什么要骂他的爹妈?为什么这个?为什么那个?——你试办一两天,你就会觉得这三个字的功用也无穷无尽。

诸位,我们恭恭敬敬的请你来试试这种新生活。

菱荡

城里人并不以为菱荡是陶家村的,是陈聋子的。大家都熟识这个聋子,喜欢他,打趣他,尤其是那般洗衣的女人。□废名

陶家村在菱荡圩的坝上,离城不过半里,下坝过桥,走一个沙洲,到城西门。

一条线排着,十来重瓦屋,泥墙,石灰画得砖块分明,太阳底下更有一种光泽,表示陶家村总是兴旺的。屋后竹林,绿叶堆成了台阶的样子,倾斜至河岸,河水沿竹子打一个湾,潺潺流过。这里离城才是真近,中间就只有河,城墙的一段正对了竹子临水而立。竹林里一条小路,城上也窥得见,不当心河边忽然站了一个人,——陶家村人出来挑水。落山的太阳射不过陶家村的时候(这时游城的很多),少不了有人攀了城垛子探首望水,但结果城上人望城下人,仿佛不会说水清竹叶绿,——城下人亦望城上。

陶家村过桥的地方有一座石塔,名叫洗手塔。人说,当初是没有桥的,往来要“摆渡”。摆渡者,是指以大乌竹做成的筏载行人过河。一位姓张的老汉,专在这里摆渡过日,头发白得像银丝。一天,何仙姑下凡来,度老汉升天,老汉道:“我不去。城里人如何下乡?乡下人如何进城?”但老汉这天晚上死了。清早起来,河有桥,桥头有塔。何仙姑一夜修了桥。修了桥洗一洗手,成洗手塔。这个故事,陶家村的陈聋子独不相信,他说:“张老头子摆渡,不是要渡钱吗?”摆渡依然要人家给钱他,同聋子“打长工”是一样,所以决不能升天。

塔不高,一棵大枫树高高的在塔之上,远路行人总要歇住乘一乘凉。坐在树下,菱荡圩一眼看得见,——看见的也仅仅只有菱荡圩的天地了,坝外一重山,两重山,虽知道隔得不近,但树林是山腰。菱荡圩算不得大圩,花篮的形状,花篮里却没有装一朵花,从底绿起——若是荞麦或油菜花开的时候,那又尽是花了。稻田自然一望而知,另外树林子堆的许多球,那怕城里人时常跑到菱荡圩来玩,也不能一一说出,那是村,那是园,或者水塘四围栽了树,坝上的树叫菱荡圩的天比地更来得小,除了陶家村以及陶家村对面的一个小庙,走路是在树林里走了一圈。有时听得斧头斫树响,一直听到不再响了还是一无所见。那个小庙,从这边望去,露出一幅白墙,虽是深藏也逃不了是一个小庙。到了晚半天,这一块儿首先没有太阳,树色格外深。有人想,这庙大概是村庙,因为那么小,实在同它背后山腰里的水竹寺差不多大小,不过水竹寺的林子是远山上的竹林罢了。城里人有终其身没有向陶家村人问过这庙者,终其身也没有再见过这么白的墙。

陶家村门口的田十年九不收谷的,本来也就不打算种谷,太低,四季有水、收谷是意外的丰年。(按,陶家村的丰年是岁旱。)水草连着菖蒲,菖蒲长到坝脚,树阴遮得这一片草叫人无风自凉。陶家村的牛在这坝脚下放,城里的驴子也在这坝脚下放。人又喜欢伸开他的手脚躺在这里闭眼向天。环着这水田的一条沙路环过菱荡。

菱荡圩是以这个菱荡得名。

菱荡属陶家村,周围常青树的矮林,密得很。走在坝上,望见白水的一角。荡岸,绿草散着野花,成一个圈圈。两个通口,一个连菜园,陈聋子种的几畦园也在这里。

菱荡的深,陶家村的二老爹知道,二老爹是七十八岁的老人,说,道光十九年,剩了他们的菱荡没有成干土,但也快要见底了。网起来的大小鱼真不少,鲤鱼大的有二十斤。这回陶家村可热闹,六城的人来看,洗手塔上是人,荡当中人挤人,树都挤得稀疏了。

菱叶差池了水面,约半荡,余则是白水。太阳当顶时,林茂无鸟声,过路人不见水的过去。如果是熟客,绕到进口的地方进去玩,一眼要上下闪,天与水停了脚,水里唧唧响,——水仿佛是这一个一个的声音填的!偏头,或者看见一人钓鱼,钓鱼的只看他的一根线。一声不响的你又走出来了。好比是进城去,到了街上你还是菱荡的过客。

这样的人,总觉得有一个东西是深的,碧蓝的,绿的,又是那么圆。

城里人并不以为菱荡是陶家村的,是陈聋子的。大家都熟识这个聋子,喜欢他,打趣他,尤其是那般洗衣的女人,——洗衣的多半住在西城根,河水竭了到菱荡来洗。菱荡的深,这才被他们搅动了。太阳落山以及天刚刚破晓的时候,坝上也听得见他们喉咙叫,甚至,衣篮太重了坐在坝脚下草地上“打一栈”的也与正在捶捣柞的相呼应。野花做了他们的薄团,原来青青的草他们踏成了路。

陈聋子,平常略去了陈字,只称聋子。他在陶家村打了十几年长工,轻易不见他说话,别人说话他偏肯听,大家都嫉妒他似的这样叫他。但这或者不始于陶家村,他到陶家村来似乎就没有带来别的名字了。二老爹的园是他种,园里出的菜也要他挑上街去卖。二老爹相信他一人,回来一文一文的钱向二老爹手上数。洗衣女人问他讨萝卜吃——好比他正在萝卜田里,他也连忙拔起一个大的,连叶子给她。不过问萝卜他就答应一个萝卜,再说他的萝卜不好,他无话回,笑是笑的。菱荡圩的萝卜吃在口里实在甜。

菱荡满菱角的时候,菱荡里不时有一个小划子(这划子一个人背得起),坐划子菱叶上打回旋的常是陈聋子。聋子到那里去了,二老爹也不知道。二老爹或者在坝脚下看他的牛吃草,没有留心他的聋子进菱荡。聋子挑了菱角回家——聋子是在菱荡摘菱角!

聋子总是这样的去摘菱角,恰如菱荡在菱荡圩不现其水。

有一回聋子送一篮菱角到石家井去,——石家井是城里有名的巷子,石姓所居,两边院墙夹成一条深巷,石铺的道,小孩子走这里过,故意踏得响,逗回声。聋子走到石家大门,站住了,抬了头望院子里的

石榴

,仿佛这样望得出人来。两匹狗朝外一奔,跳到他的肩膀上叫。一匹是黑的,一匹白的,聋子分不开眼睛,尽站在一块石上转,两手紧握篮子,一直到狗叫出了石家的小姑娘,替他喝住狗。石家姑娘见了一篮红菱角,笑道:“是我家买的吗?”聋子被狗呆住了的模样,一言没有发,但他对了小姑娘牙齿都笑出来了。小姑娘引他进门,一会儿又送他出门。他连走路也不响。

以后逢着二老爹的孙女儿吵嘴,聋子就咕噜一句:“你看街上的小姑娘是多么好!”

他的话总是这样的说。

一日,太阳已下西山,青天罩着菱荡圩照样的绿,不同的颜色,坝上庙的白墙,坝下聋子人一个,他刚刚从家里上园来,挑了水桶,挟了锄头。他要挑水浇一浇园里的青椒。他一听——菱荡洗衣的有好几个。风吹得很凉快。水桶歇下畦径,荷锄沿畦走,眼睛看一个一个的茄子。青椒已经有了红的,不到跟前看不见。

走回了原处,扁担横在水桶上,他坐在扁担上,拿出烟杆来吃,他的全副家伙都在腰边。聋子这个脾气厉害,倘是别个,二老爹一天少不了罗唆几遍,但是他的聋子(圩里下湾的王四牛却这样说:一年四吊毛钱,不吃烟做什么?何况聋子挑了水,卖菜卖菱角!)

打火石打得火喷,——这一点是陈聋子替菱荡圩添的。

吃烟的聋子是一个驼背。

衔了烟偏了头,听——

是张大嫂,张大嫂讲了一句好笑的话。聋子也笑。

烟杆系上腰,扁担挑上肩。“今天真热!”张大嫂的破喉咙。“来了人看怎么办?”“把人热死了怎么办?”

两边的树还遮了挑水桶的,水桶的一只已经进了菱荡。“嗳呀——”“哈哈哈,张大嫂好大奶!”

这个绰号鲇鱼,是王大妈的第三的女儿,刚刚洗完衣同张大嫂两人坐在岸上。张大嫂解开了她的汗湿的褂子兜风。“我道是谁——聋子。”

聋子眼睛望了水,笑着自语——“聋子!”石榴石榴有梅树的枝干,有杨柳的叶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这风度实兼备了梅柳之长,而舍去了梅柳之短。□郭沫若

五月过了,太阳增加了它的威力,树木都把各自的伞盖张了起来。不想再争妍斗艳的时候,有少数的树木却在这时开起了花来。石榴树便是这少数树木中的最可爱的一种。

石榴有梅树的枝干,有杨柳的叶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这风度实兼备了梅柳之长,而舍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爱的是它的花,那对于炎阳的直射毫不避易的深红的花。单瓣的已够陆离,双瓣的更为浽,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脏吗?

单那小茄形的骨朵已经就是一种奇迹了。你看,它逐渐翻红,逐渐从顶端整裂为四瓣,任你用怎佯犀利的剪刀也都剪不出那样的匀称,可是谁用红玛瑙琢成了那样多的花瓶儿,而且还精巧地插上了花?

单瓣的花虽没有双瓣的豪华,但它却更有一段妙幻的演艺,红玛瑙的花瓶儿由希腊式的安普刺变为中国式的金罂,殷、周时古味盎然的一种青铜器。博古家所命名的各种绣彩,它都是具备着的。

你以为它真是盛酒的金罂吗?它会笑你呢。秋天来了,它对于自己的戏法好像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的皓齿,那样透明光嫩的皓齿你在别的地方还看见过吗?

我本来就喜欢夏天。夏天是整个宇宙向上的一个阶段,在这时使人的身心解脱尽重重的束缚。因而我更喜欢这夏天的心脏。

有朋友从昆明回来,说昆明石榴特别大,籽粒特别丰腴,有酸甜两种,酸者味更美。

禁不住唾津的潜溢了。

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勿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1922年3月28日

蛛丝和梅花

是人性,艺术,还是哲学,你也无暇计较,你不能制止你情绪的充溢,思想的驰骋,蛛丝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林徽因

真真地就是那么两根蛛丝,由门框边轻轻地牵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么两根细丝,迎着太阳光发亮……再多了,那还像样么?一个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网在光天白日里作怪,管它有多美丽,多玄妙,多细致,够你对着它联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议处;这两根丝本来就该使人脸红,且在冬天够多特别!可是亮亮的,细细的,倒有点像银,也有点像玻璃制的细丝,委实不算讨厌。尤其是它们那么潇脱风雅,偏偏那样有意无意地斜着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着那丝看,冬天的太阳照满了屋内,窗明几净,每朵含苞的,开透的,半开的梅花在那里挺秀吐香,情绪不禁迷茫缥缈地充溢心胸,在那刹那的时间中振荡。同蛛丝一样的细弱,和不必需,思想开始抛引出去:由过去牵到将来,意识的,非意识的,由门框梅花牵出宇宙,浮云沧波踪迹不定。是人性,艺术,还是哲学,你也无暇计较,你不能制止你情绪的充溢,思想的驰骋,蛛丝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围也有你自织的蛛网,细致地牵引着天地,不怕多少次风雨吹断它,你不会停止了这

命上基本的活动。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处,”……

拿梅花来说吧,一串串丹红的结蕊缀在秀劲的傲骨上,最可爱,最可赏,等半绽将开地错落在老枝上时,你便会心跳!梅花最怕开;开了便没话说。索性残了,沁香拂散同夜里炉火都能成了一种温存的凄清。

记起了,也就是说到梅花,玉兰。初是有个朋友说起初恋时玉兰刚开完,天气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边林子里走路,又静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灯火,感到好像仅有如此虔诚地孤对一片泓碧寒星远市,才能把心里情绪抓紧了,放在最可靠最纯净的一撮思想里,始不至亵渎了或是惊着那“寤寐思服”的人儿。那是极年轻的男子初恋的情景,——对象渺茫高远,反而近求“自我的”郁结深浅——他问起少女的情绪。就在这里,忽记起梅花。一枝两枝,老枝细枝,横着,虬着,描着影子,喷着细香;太阳淡淡金色地铺在地板上;四壁琳琅,书架上的书和书签都像在发出言语;墙上小对联记不得是谁的集句;中条是东坡的诗。你敛住气,简直不敢喘息,巅起脚,细小的身形嵌在书房中间,看残照当窗,花影摇曳,你像失落了什么,有点迷惘。又像“怪东风着急相寻”,有点儿没主意!浪漫,极端的浪漫。“飞花满地谁为扫?”你问,情绪风似地吹动,卷过,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头看看,花依旧嫣然不语。“如此娉婷,谁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几乎热情地感到花的寂寞,开始怜花,把同情统统诗意地交给了花心!

这不是初恋,是未恋,正自觉“解看花意”的时代。情绪的不同,不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别,东方和西方也甚有差异。情绪即使根本相同,情绪的象征,情绪所寄托,所栖止的事物却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绪的联系,早就成了习惯。一颗星子在蓝天里闪,一流冷涧倾泄一片幽愁的平静,便激起他们诗意的波涌,心里甜蜜地,热情地便唱着由那些鹅羽的笔锋散下来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里闪”,或是“明丽如同单独的那颗星,照着晚来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边,忧愁倚下她低垂的脸。”

惜花,解花,亲昵自然,含着人性的细致是东方传统的情绪。

此外年龄还有尺寸,一样是愁,却跃跃似喜,十六岁时的,微风零乱,不颓废,不空虚,巅着理想的脚充满希望,东方和西方却一样。人老了脉脉烟雨,愁吟或牢骚多折损诗的活泼。大家如香山,稼轩,东坡,放翁的白发华发,很少不梗在诗里,至少是令人不快。话说远了,刚说是惜花,东方老少都免不了这嗜好,这倒不论老的雪鬓曳杖,深闺里也就攒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类的“春红”,那样娇嫩明艳,开过了残红满地,太招惹同情和伤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们同样的花,也还缺乏我们的廊庑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才有一种庭院里特有的情绪。如果李易安的“斜风细雨”底下不是“重门须闭”也就不“萧条”得那样深沉可爱;李后主的“终日谁来”也一样的别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须庭院,深深锁里面认识,不时还得有轩窗栏杆,给你一点凭藉,虽然也用不着十二栏杆倚遍,那么慵弱无聊。

当然旧诗里伤愁太多;一首诗竟像一张美的证券,可以照着市价去兑现!所以庭花,乱红,黄昏,寂寞太滥,诗常失却诚实。西洋诗,恋爱总站在前头,或是“忘掉”,或是“记起”,月是为爱,花也是为爱,只使全是真情,也未尝不太腻味。就以两边好的来讲。拿他们的月光同我们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昧深长得多。花更不用说了;我们的花“不是预备采下缀成花球,或花冠献给恋人的”,却是一树一树绰约的,个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恋歌的。

所以未恋时的对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岁时无所谓感慨,——仅是刚说过的自觉解花的情绪,寄托在那清丽无语的上边,你心折它绝韵孤高,你为花动了感情,实说你同花恋爱,也未尝不可,——那惊讶狂喜也不减于初恋。还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丝!记忆也同一根蛛丝,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牵引出去,虽未织成密网,这诗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几年的情绪的联络。

午后的阳光仍然斜照,庭院阒然,离离疏影,房里窗棂和梅花依然伴和成为图案,两根蛛丝在冬天还可以算为奇迹,你望着它看,真有点像银,也有点像玻璃,偏偏那么斜挂在梅花的枝梢上。二十五年新年漫记生我底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长着底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底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底方法。□许地山

我底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现在那些叶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迹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经显过底样子;那些叶子曾经历过底事迹惟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他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底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长着底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底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底方法。

他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底都纳入他底记忆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他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他从前学底都吐露出来了。

自由

我是女人!我是伟大的!为了我,不眠的明月在它月光的琴弦上弹奏歌曲。没有我,天上的星星将徒然闪烁。没有我,园中花开还有什么意义?□泰戈尔

医生爱怎么说就让他说去吧!打开,打开,打开我床前的那两扇窗户。让风吹进来。药?吃药早已使我厌倦,我已经吃够了苦的、涩的药了。在我这一生里,每天,每夜,每分,每秒,都在吃药。

活着,对我来说,本身就是一种疾病。在我的周围有多少国医、西医、走方郎中!他们开着药方,送来各种成药。他们说:“这样做才好”,“那样做是最大的过错”。我听从着每一个人的吩咐,低着头,面纱掩着脸,就这样在你们家里度过了二十二年。因此,家里的、外面的人都说:“她是多么贤惠的媳妇,多么忠贞的妻子,多么善良的女人!”

我刚到你家的时候,才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按着一切人的愿望,沿着这家庭的漫长的道路,拖着疲惫的生命,度过了二十二年,今天终于走到路的尽头了。让我思索一下这生活是好、是坏,是痛苦、还是欢乐的时间在哪里。家务操作的车轮旋转着,发出单调的、疲惫的歌曲,我麻木地随着它转来转去。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不知道外面广阔的世界充满着什么意义。我从没有听到在神的琴弦上弹奏出来的人类伟大的消息,我只知道,做完饭后开始吃饭,吃完饭后又正是做饭的时候。二十二年,我的生命始终被捆绑在一个车轮上转,转,转。今天我仿佛感到那个车轮快要停止了;那就让它停止吧!为什么要吃药为难自己呢?

二十二年,每年春天都到过森林,带着花的芳香的春风都曾吹动过大地的心脏,叫嚷着:“打开,把门打开!”但是,它什么时候来了,又走了,我并不知道。也许它曾悄悄震撼过我的心灵;也许它曾使我突然忘记了家务操作;也许它曾在我心上引起生生世世永恒的忧郁;也许在这撩人的春天里,在无名的哀愁与欢乐中,我的心在期待着听到谁的脚步的声音。你下班回来了,但是黄昏时你却又到邻家去下棋。算了吧,别谈这个了,为什么在今天我要想起这些生活中暂时的波动呢?

二十二年后的今天,似乎春天第一次走进我的房间里。凝望着窗外的晴空,欢乐在我心中阵阵涌起。我是女人!我是伟大的!为了我,不眠的明月在它月光的琴弦上弹奏歌曲。没有我,天上的星星将徒然闪烁。没有我,园中花开还有什么意义?

二十二年,我一直认为我是你们这家庭里的囚徒。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悲哀。我已经麻木地度过不少岁月,如果必须活下去、我将依旧茫然度日,在这个家庭里有那么多朋友亲戚传诵着我贤淑的声誉,这仿佛是我一生中赢得那可怜的屋角众人口中赞美的最大胜利!那羁绊我的绳索今天要被割断了,在那无边的空阔里,生与死合而为一。在无底溟缈的地方,我将不会再遇到那像一粒泡沫一般的厨房的墙壁。

今天在宇宙的晴空里仿佛第一次为我吹奏起新婚的笛声。让那微不足道的二十二年躺在我的屋角里吧。那从死亡的洞房里向我传出召唤的,是我门前的乞丐,不,是我的主人。他永不忽视我,无论在什么时候,他向我伸出乞求的双手,乞求我心灵深处最宝贵的甘露。他在众星围拱的天空里向我不转瞬地凝视。啊,甜蜜的天堂,甜蜜的死——我心中永恒的乞士,在召唤他的女人!打开,打开窗子,让那无望的二十二年在时光的大海里消逝吧!

五四断想

变是悠悠的演化,乱是挤来挤去的革命。若要不乱挤,就只得悠悠的变。若是该变而不变,那只有挤得你变了。□闻一多

旧的悠悠死去,新的悠悠生出,不慌不忙,一个跟一个,——这是演化。

新的已经来到,旧的还不肯去,新的急了,把旧的挤掉,——这是革命。

挤是发展受到阻碍时必然的现象,而新的必然是发展的,能发展的必然是新的,所以青年永远是革命的,革命永远是青年的。

新的日日壮健着(量的增长),旧的日日衰老着(量的减耗),壮健的挤着衰老的,没有挤不掉的。所以革命永远是成功的。

革命成功了,新的变成旧的,又一批新的上来了。旧的停下来拦住去路,说:“我是赶过路程来的,我的血汗不能白流,我该歇下来舒服舒服。”新的说:“你的舒服就是我的痛苦,你耽误了我的路程,”又把他挤掉,……如此,武戏接二连三的演下去,于是革命似乎永远“尚未成功”。

让曾经新过来的旧的,不要只珍惜自己的过去,多多体念别人的将来,自己腰酸腿痛,拖不动了,就赶紧让。“功成身退,”不正是光荣吗?“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这也是古训啊!

其实青年并非永远是革命的,“青年永远是革命的”这定理,只在“老年永远是不肯让路的”这前提下才能成立。

革命也不能永远“尚未成功”。几时旧的知趣了,到时就功成身退,不致阻碍了新的发展,革命便成功了。

旧的悠悠退去,新的悠悠上来一个跟一个,不慌不忙,哪天历史走上了演化的常轨,就不再需要变态的革命了。

但目前,我们要用“挤”来争取“悠悠”,用革命来争取演化。“悠悠”是目的,“挤”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于是又想到变与乱的问题。变是悠悠的演化,乱是挤来挤去的革命。若要不乱挤,就只得悠悠的变。若是该变而不变,那只有挤得你变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训也发挥了变的原理。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磅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徐志摩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当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侮他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漫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磅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字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小紫菊

“添得茅斋一味凉,瓶花带露供(叶贝)书窗,翻书摇落满瓶香。飘逸尚留高士态,幽娴不作媚人装,黄华同类那寻常?”□张恨水

山野间有小花,紫瓣黄蕊,似金菊而微小。叶长圆,大者有齿类菊,小者无齿类枸杞,互生茎上,其面积与花相称,娇细可爱。一雨之后,花怒放,乱草丛中,花穿蓬蓬杂叶而出,带水珠以静植,幽丽绝伦。且花不分季候,非严冬不萎。“鞠有黄华”之会,此花开尤盛,竹下溪边,得此花三五丛,辄多诗意。盖其趣有娇小,在素静,所谓以少许胜多许也。

去年仲秋,友人赠佳菊二盆,一丹而一白,肥硕如芙蓉,西风白日中,置阶下片时,凤蝶一双,突来相就,顾未一瞬,蝶又翩然去,且不复至。友笑曰:“能有诗乎?”予乃作短句曰:“怪底蝶来容易去,嫌他赤白太分明。”友默然,继而笑曰:“穷多年矣,君个性犹是也。”予亦颔之,微笑而已。今年友迁居去,无赠菊者。窗前秋意盎然,又不可无菊,乃于溪畔屋角,搜罗紫花一束,作为瓶供。细君嫌其单调,采黄色美人蕉二朵配衬之。予因填浣溪纱一阕日:“添得茅斋一味凉,瓶花带露供(叶贝)书窗,翻书摇落满瓶香。飘逸尚留高士态,幽娴不作媚人装,黄华同类那寻常?”吟哦数次,细君闻而告之曰:“去年吟菊,为友所哂。而仍狂奴故态耶?”予大笑。复口吟曰:“嫩紫娇黄媚绝伦,一生山野不知名……”细君笑曰:“今日固是重阳,不应断君诗兴,然既曰不作媚人装矣,又奚云媚绝伦乎?”予起视日历,果重阳也。因曰:“媚字不妨改,既是重阳,令人忆潘大临事,予与此君同病,兴尽矣。”遂掷笔而起。

青春的呼唤

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仿佛拥有宇宙间一切的宝藏,连忧愁也给你安慰,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你自信而大胆,你说:瞧吧,只有我才活着。□列夫·托尔斯泰

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仿佛拥有宇宙间一切的宝藏,连忧愁也给你安慰,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你自信而大胆,你说:瞧吧,只有我才活着。可是你的日子也在时时刻刻地飞走了,不留一点痕迹,白白地消失了,而且你身上的一切也都像太阳下面的蜡一样,雪一样地消失了。……也许你的魅力的整个秘密,并不在乎你能够做任何事情,而在于你能够想你做得到任何事情——正在于你浪费尽了你自己不知道怎样用到别处去的力量,正在于我们中间每个人都认真地以为自己是个浪子,认真地认为他有权利说:“啊,倘使我不白白耗费时间,我什么都办得到!”

我也是这样……那个时候,我用一声叹息,一种凄凉的感情送走了我那昙花一现的初恋的幻梦的时候,我希望过什么,我期待过什么,我预见了什么光明灿烂的前途吗?

然而我希望过的一切,有什么实现了呢?现在黄昏的阴影已经开始笼罩到我的生命上来了,在这个时候,我还有什么比一瞬间消逝的春潮雷雨的回忆更新鲜,更可宝贵呢?

创造宣言

处处是创造之地,天天是创造之时,人人是创造的人,让我们至少走两步退一步向着创造之路迈进吧!□陶行知

创造主未完成之工作,让我们接过来,继续创造。

宗教家创造出神来供自己崇拜。最高的造出上帝,其次造出英雄之神,再其次造出财神、土地公、土地婆来供自己崇拜。省事者把别人创造的现成之神来崇拜。

恋爱无上主义者造出爱人来崇拜,……

美术家如罗丹,是一面造石像,一面崇拜自己的创造。

教育者不是造神,不是造石像,不是造爱人。他们所要创造的是真善美的活人,真善美的活人,是我们的神,是我们的石像,是我们的爱人。教师的成功,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人。先生之最大的快乐,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学生。说得正确些先生创造学生,学生也创造先生,学生先生合作而创造出值得彼此崇拜之活人。倘若创造出丑恶的活人,不但是所塑之像失败,亦是合作塑像者之失败。倘若活人之塑像是由于集体的创造,而不是个人的创造,那么这成功失败也是属于集体,而不是仅仅属于个人。在一个集体当中,每一个活人之塑像,是这个人来一刀,那个人来一刀,有时是万刀齐发,倘使刀法不合乎交响曲之节奏,那便是处处创痕。

教育者也要创造值得自己崇拜之创造理论和创造技术。活人的塑像和大理石的塑像有一点不同,刀法如果用得不对,可以万像同毁,刀法如果用得对,则一笔下去,万龙点晴。

有人说:环境太平凡了,不能创造。平凡无过于一张白纸,八大山人挥笔画他几笔,便成为一幅名贵杰作。平凡也无过于一块石头,到了菲迪亚斯、米开朗基罗的手里,可以成为不朽的塑像。

有人说:生活太单调了,不能创造。单调无过于坐监牢,但是就在监牢中产生了易经卜辞,产生了正气歌,产生了苏联的国歌,产生了尼赫鲁自传。单调又无过于沙漠了,而雷赛布竞能在沙漠中造出苏伊士远河,把地中海与红海贯通起来。单调又无过于开肉包铺子,而竟在这里面产生了平凡而伟大的平老静。

可见平凡单调,只是懒惰者之遁辞。即已不平凡不单调了,又何须乎创造。我们是要在平凡中造出不平凡;在单调上造出不单调。

有人说:年纪太小,不能创造,见着幼年研究生之名而哈哈大笑。但是当你把莫扎尔特、爱迪生及冲破父亲数学层层封锁之帕斯加尔(Pascal)的幼年研究生活翻给他们看,他又只好哑口无言了。

有人说:我是太无能了,不能创造。可是鲁钝的曾参,传了孔子的道经;不识字的惠能传了黄梅的教义。惠能说:“下下人有上上者。”我们岂可以自暴自弃呢!可见,无能也是藉口。蚕吃桑叶,尚能吐丝,难道我们天天吃的米饭,除了造粪之外,便一无贡献吗?

有人说山穷水尽,走投无路,陷之绝境,等死而已,不能创造。但是遭遇八十一难之玄奘,毕竟取得佛经;粮水断绝,众叛亲离之哥伦布,毕竟发现了美洲大陆;冻饿病三重压迫之下,莫扎尔特写下了安魂曲。绝望是懦夫的幻想。歌德说:没有勇气,一切都完。是的,生路是要勇气探出来,走出来,造出来的。这只是一半真理;当英雄无用武之地,他除了大无畏之斧还得有智慧之剑、金刚之信念与意志才能开出一条生路。古语说:穷则变,变则通,要有智慧才知道怎样变得通,要有大无畏之精神及金刚的信念与意志,才变得出来。

所以处处是创造之地,天天是创造之时,人人是创造的人,让我们至少走两步退一步向着创造之路迈进吧!

像屋檐水一样,一点一滴,滴穿阶沿石。点滴的创造固不如整体的创造,但不要轻视点滴的创造而不为,望着大创造从天而降;

……

创造之神,你回来呀!……只要你肯回来,我愿意把一切——我们的汗,我们的血,我们的心,我们的生命——都献给你,当你看见满山的树苗在你的监护之下,得到我的汗、血、心、生命的灌溉,一根一根的都长成参天的大树,你不高兴吗?创造之神,你回来呀!只有你回来,才能保护参天大树之长成。

罗丹说:“恶是枯干”。汗干了,血干了,热情干了,僵了,死了,死人才无意于创造,只要有一滴汗,一滴血,一滴热情,便是创造之神所爱住的行官,就能开创造之花,结创造之果,繁殖创造之森林。

菊说

艰困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她不同凡响的气质,也培养了她孤芳绝俗的风姿。大概是环境的恶劣不容她选择,她就开更多的花做为无言的抗辩吧?□蔡碧航

我爱秋天,是因为有菊的原故。

秋天,有着磷峋风骨的落叶乔木,把冷灰的天空撑得格外高远。视野开阔了,心境舒爽了,再加上芦白枫红,以及一簇簇、一丛丛艳艳菊黄,简单明净的色彩,让人眼睛不觉为之灿亮。

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十足是个时间的过客,漫不经心的穿越季节的回廊,无视于春天的群芳吐艳,夏日的浓丽馥郁,对什么景致都不曾认真的经心,心灵仿佛有所期待,却又未明所以。

直等到溽暑远去,秋意初透,五官便立即灵敏活跃了起来。鼻子捕捉风里稻的清香果的芬芳,眼睛目不暇给的迎接金黄淡紫,耳朵盈满秋声虫鸣,心灵也如达到了一个清平畅适的境界。

篱下的小雏菊,早在秋风刚起的时候就已开了。那一篱丝瓜,在夏天时繁盛茂密的黄花阔叶,已经枯干败落,萎萎瑟瑟的披垂着,还没来得及清除下来,小雏菊已经迫不及待的在枯枝败叶间探出头,浅笑盈盈地迎风招展了。

暮春时节种下的一畦黄菊,一畦白菊,整整齐齐的各成两路纵队排过去,都已经绽蕾含苞,将来开放了,必然会有一番“沙场秋点兵”的豪壮气派。很多人种菊,都喜欢把它养成盆植,讲究鼎式栽培,一定要把多余的枝梗蓓蕾摘去,一株只留三朵五朵,育成之后,高低有致,硕大饱满,必须竹枝铁线支撑,恰像被固定了姿态的模特儿,看着总有太多的不自然不舒坦,菊的孤傲之气拔俗之姿,也显得千篇一律了。

我喜欢看秋菊自然潇洒,生气勃发的样子,有时审视着密如麻点,占满枝枝节节的青蕾,地想掐去一些,化繁为简,留得一枝独秀;然而隐在内心深处的妇人之仁总是适时油然而生,觉得无论摘去那一枚都要心痛,仿佛听见了小蓓蕾的嘤嘤哭疼,只好纵容她们横生乱长,恣情任性的随意开放。

其实,若不以一己的偏见来界说,菊花真是宜瘦宜肥,不论一枝独秀或成群开放,都有其可赏之姿。尤其难得的是花与叶都让人喜欢,一幅古意盎然的菊图,我最爱的便是那些疏密有致的枝叶。浓淡的墨色,写出了菊的高逸,流露出隐士一般超然隽冷的气质。

菊的确是群芳中的隐士,只合开放在山野田舍间。如果要范围住一园高逸,最好是木栅短篱,在篱阴树影下,在竹篱茅舍旁,益显菊花的隐逸高洁。而不宜矗立起水泥柱,堆砌起洋灰墙,否则一园清趣,都要减色了。

很多花都可用“灿烂娇艳”来形容,她们开得缤纷热闹,开得浪漫伧俗。唯有菊花开得端雅庄重,有一种温而不炽的生命热情,也有一种寓劲节于恬淡的气度,不肯虚增一分俗艳,不肯浪博一声妄赞,更不容人亵玩轻侮。

世人爱菊,虽不分今古。但是感觉古人要心痴些。骚人墨客忆菊赏菊,写菊咏菊,重阳的菊酒菊宴,以菊瓣酿酒和菜而食,是渴盼涤洗心胸,让卑浊的臭皮囊,多少也能有一些菊的冰姿吧?

今人爱菊,却沾惹了浓厚的商场气息。菊花“不随百草出,能后百花荣”,是秋天寂寂花市里的宠儿,送礼馈赠,人情往来,甚至庆生送死,竟也要菊花折节以就,渊明有知,岂能不悲?

最恨的是贪利的花贾,用一袭黑布伪装长夜,骗得花魂焦急的挣出郁郁花黄,可怜她只牢记长夏过尽,昼短夜长,就该她出现在季节的舞台上了,却未料秋天竟会变得如此漫长,长得令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孕蕾含苞,停止呕心沥血的绽放,好好的歇一口气呢?

虽然菊事不再匆匆一秋,俯仰即过,一年四季均有菊可赏,但是我总觉得在春色撩人的春天,或溽暑袭人的夏季,绝没有那种闲情逸趣来品赏菊花。

我喜欢在沁寒冷冽的秋晨赏菊。挺拔的菊姿,清芬挹露,不因夜来风霜而萎顿,清丽的花容,犹留有昨夜的一滴清露。

我也爱在秋日黄昏,氤氲的流露辉映下欣赏雏菊。

曾经读过陈幸蕙的一篇散文,她说雏菊就像一群可爱的小姐妹,舒展圆裙,携手坐在草坪上说话儿。

以后每见雏菊,就越看越像那个样儿。一群小姑娘簇拥在秋阳下的草地上,天真烂漫的娇笑着、嬉游着。风静时,感觉她们一本正经的端坐,说不出的淘气样儿,仿佛有强忍住的笑声,立刻就要爆炸开来,风起了,她们就手舞足蹈,嘻嚷暄闹个没完。

尤其走过乡下人家的矮篱外,看见白色或黄色的雏菊,成丛开放在疏篱边或斑驳的红砖土墙下,就仿佛在街角巷弄,措手不及的遇一群淘气爱笑的稚童,久不扬波的心湖,不禁为之一喜一惊,余波荡漾无已!

有一个秋日,专程去园艺中心赏菊。一簇炫目金黄从悬垂的花钵奔泻而下,百余朵金黄色小菊缀成了花的瀑布,更像突然开展的孔雀彩屏,在秋阳映照下,熠耀生辉。如果把它像头纱一般,戴在幸福满盈的新娘头上,不知将会增添多少美丽多情的风姿?

细看她的名字是“悬崖菊”,原来她是在悬崖上任性开放的菊花啊!艰困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她不同凡响的气质,也培养了她孤芳绝俗的风姿。大概是环境的恶劣不容她选择,她就开更多的花做为无言的抗辩吧?

弘一大师也是爱菊的人,他在净峰潜修时,植菊盈畦。秋深将归去,而对着含蕊未吐的菊花,心有所感,便口占了一首志别诗:我到为种植我行花未开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弘一大师当然不会想到留下了此绝,竟会给我带来永恒的牵挂,秋天来时,我常会不期然的想起那一年的菊花究竟开了没有?山中菊花在故人离去,独自清冷的盛放时会是什么景色呢?是一片菊黄郁金,或是皓皑如雪?

想象弘一大师那样雅逸孤绝,冰雪情操的一个人,种的大概是白菊吧?一畦白菊,花开花谢,在那寂寞的山中岁月,又有谁去看了她们?

而我,在秋阳下手拈亭亭菊一枝,禅意岂可为君说?

长城

大胆!它连续走着无止境的旅行,里格接着里格,一直到亚洲最远的区域,完全与外界隔绝,就像它所守卫的伟大帝国一样不可思议。□毛姆

在薄雾中,庞大、雄伟、寂静、令人敬畏地矗立着中国的长城。它孤单地,随着自己的性子,爬上山坡又滑下深谷。威胁地,在根据适当距离下,坚固四方的甡望塔顽强不屈的站立在它们的行程之上。无情!它是花费百万生命的代价修筑起来的,每一块这些灰色的大石头都沾满了囚犯和被放逐者的血泪,在它的黑暗道路上通过崎岖山脉的海洋而稳步前进。大胆!它连续走着无止境的旅行,里格接着里格,一直到亚洲最远的区域,完全与外界隔绝,就像它所守卫的伟大帝国一样不可思议。在薄雾中,庞大、雄伟、寂静、令人敬畏地矗立着中国的长城。

天窗

发明这“天窗”的大人们,是应得感谢的。因为活泼会想的孩子们会知道怎样从“无”中看出“有”,从“虚”中看出“实”,比任凭他看到的更真切,更阔达,更复杂,更确实!□茅盾

乡下的房子只有前面一排木板窗。暖和的晴天,木板窗扇扇开直,光线和空气都有了。

碰着大风大雨,或者北风呼呼地叫的冬天,木板窗只好关起来,屋子里就黑的地洞里似的。

于是乡下人在屋面开一个小方洞,装一块玻璃,叫做天窗。

夏天阵雨来了时,孩子们顶喜欢在雨里跑跳,仰着脸看闪电,然而大人们偏就不许,“到屋里来呀!”孩子们跟着木板窗的关闭也就被关在地洞似的屋里了;这时候,小小的天窗是唯一的慰藉。

从那小小的玻璃,你会看见雨脚在那里卜落卜落跳,你会看见带子似的闪电一瞥;你想象到这雨,这风,这雷,这电,怎样猛厉地扫荡了这世界,你想象它们的威力比你在露天真实感到的要大这么十倍百倍。小小的天窗会使你的想象锐利起来!

晚上,当你被逼着上床去“休息”的时候,也许你还忘不了月光下的草地河滩,你偷偷地从帐子里伸出头来,你仰起了脸,这时候,小小的天窗又是你唯一的慰藉!

你会从那小玻璃上面的一粒星,一朵云,想象到无数闪闪烁烁可爱的星,无数象山似的,马似的,巨人似的,奇幻的云彩:你会从那小玻璃上面掠过的一条黑影想象到这也许是灰色的蝙蝠,也许是会唱的夜莺,也许是恶霸似的猫头鹰,——总之,美丽的神奇的夜的世界的一切,立刻会在你的想象中展开。

啊唷唷!这小小一方的空白是神奇的!它会使你看见了若不是有了它你就想不起来的宇宙的秘密;它会使你想到了若不是有了它你就永远不会联想到的种种事件!

发明这“天窗”的大人们,是应得感谢的。因为活泼会想的孩子们会知道怎样从“无”中看出“有”,从“虚”中看出“实”,比任凭他看到的更真切,更阔达,更复杂,更确实!

往事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冰心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隐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言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侵着雪净的衾裯,逼着珑玲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簌俱寂,万象俱断,犹如水的容愁,犹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钝银,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渡莱因河,或飞越洛杉矶;有多少魂销目断,是那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细的试叩死的铁门!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激流》总序

我还年轻,我还要活下去,我还要征服生活。我知道生活的激流是不会停止的,且看它把我载到什么地方去!□巴金

几年前我流了眼泪读完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事实并不是这样。生活并不是一个悲剧。它是一个“搏斗”。我们生活来做什么?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有这生命?罗曼·罗兰的回答是“为的是来征服它”。我认为他说得不错。

我有了生命以来,在这个世界上虽然仅仅经历了二十几个寒暑,但是这短短的时期也并不是白白度过的。这其间我也曾看见了不少的东西,知道了不少的事情。我的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但是我并不孤独,并不绝望。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看见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动荡,在创造它自己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

这激流永远动荡着,并不曾有一个时候停止过,而且它也不能够停止;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也曾发射出种种的水花,这里面有爱,有恨,有欢乐,也有痛苦。这一切造成了奔腾的一股激流,具有排山之势,向着唯一的海流去。这唯一的海是什么,而且什么时候它才可以流到这海里,就没有人能够确定地知道了。

我跟所有其余的人一样,生活在这世界上,是为着来征服生活。我也曾参加在这个“搏斗”里面。我有我的爱,有我的恨,有我的欢乐,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并没有失去我的信仰:对于生活的信仰。我的生活还不会结束,我也不知道在前面还有什么东西等着我。然而我对于将来却也有一点概念。因为过去并不是一个沉默的哑子,它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在这里我所要展开给读者看的乃是过去十多年生活的一幅图画。自然这里只有生活的一小部分,但已经可以看见那一股由爱与恨、欢乐与受苦所组织成的生活的激流是如何地在动荡了。我不是一个说教者,所以我不能够明确地指出一条路来,但是读者自己可以在里面去找它。

有人说过,路本没有,因为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条路。又有人说路是有的,正因为有了路才有许多人走。谁是谁非,我不想判断。我还年轻,我还要活下去,我还要征服生活。我知道生活的激流是不会停止的,且看它把我载到什么地方去!1931年4月

伟大的渴望

我坐在我的兄弟高山和我的姐妹大海之间,我们三个同样寂寞。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爱是深沉、强烈而奇异的。□纪伯伦

我坐在我的兄弟高山与我的姐妹大海之间。

我们三个同样寂寞。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爱是深沉、强烈而奇异的。它甚至比我的姐妹的深度更深,比我的兄弟力量更强,比我自己的疯狂更加奇异。

自从第一道灰白色的曙光使我们能看见对方以来,亿万年的时光已经过去。尽管我们目睹了多少个世界的诞生、成熟和死亡,我们依然充满了渴望和青春。

我们充满了青春和渴望,然而我们却孑然一身,没有伴侣。尽管我们始终半依半抱,永不分离,我们却并不舒适。欲望受到抑制,热情无处发泄,哪里谈得到舒适呢?哪儿将飞来火焰之神,温暖我姐妹的床?哪个雨神将浇灭我兄弟的烈火?而哪个女人将俘虏我的心?

深夜,万籁俱寂。我的姐妹在梦中轻声呼唤着无名的火神;我的兄弟高声呼唤着远方冷漠的女神;但是我在梦中呼唤谁的芳名,我却不知。

我坐在我的兄弟高山和我的姐妹大海之间,我们三个同样寂寞。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爱是深沉、强烈而奇异的。

热爱生命

我们的生命来自自然的恩赐,它是优越无比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堪生之重压或是白白虚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们自己。□蒙田

我对某些词语赋予特殊的含义。拿“度日”来说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时候,我将“度日”看作是“消磨光阴”,而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却不愿意去“度”,这时我是在慢慢赏玩、领略美好的时光。

坏日子,要飞快去“度”,好日子,要停下来细细品尝。“度日”、“消磨时光”的常用语令人想起那些“哲人”的习气。他们以为生命的利用不外就是在于将它打发、消磨,并且尽量回避它,无视它的存在,仿佛这是一件苦事、一件贱物似的。至于我,我却认为生命不是这个样的,我觉得它值得称颂,富有乐趣,即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还是如此。我们的生命来自自然的恩赐,它是优越无比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堪生之重压或是白白虚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们自己。“糊涂人的一生枯燥无味,躁动不安,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来世。”

不过,我却随时准备告别人生,毫不惋惜,这倒不是因生之艰辛或苦恼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享受生活要讲究方法。我比别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时光无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

人生像一首诗

人生读来几乎像一首诗。它有其自己的韵律和拍子,也有其生长和腐坏的内在周期。□林语堂

人生读来几乎像一首诗。它有其自己的韵律和拍子,也有其生长和腐坏的内在周期。它的开始就是天真烂漫的童年时期,接着便是粗拙的青春时期,粗拙地企图去适应成熟的社会,具有青年的热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后来达到一个活动很剧烈的成年时期,由经验获得利益,又由社会及人类天性上得到更多的经验;到中年的时候,紧张才稍微减轻,性格圆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好酒的醇熟那样地圆熟了,对于人生渐渐抱了一种较宽容,较玩世,同时也较慈和的态度;以后便到了衰老的时候,内分泌腺减少它们的活动,如果我们对老年有着一种真正的哲学观念,而照这种观念去调整我们的生活方式,那么,这个时期在我们的心目中便是和平、稳定、闲逸和满足的时期;最后,生命的火光闪灭了,一个人永远长眠不再醒了。我们应该能够体验出这种人生的韵律之美,应该能够像欣赏大交响曲那样,欣赏人生的主要题旨,欣赏它的冲突的旋律,以及最后的决定。这些周期的动作在正常的人生上是大同小异的,可是那音乐必须由个人自己去供给,在一些人的灵魂中,那个不调和的音符变得日益粗大,结果竟把主要的曲调淹没了。那不调和的音符声响太大了,弄得音乐不能再继续演奏下去,于是那个人开枪自击,或跳河自杀了。可是那是因为他缺少一种良好的自我教育,弄得原来的主旋律被掩蔽了。如果不然的话,正常的人生便会保持着一种严肃的动作和行列,朝着正常的目标而迈进。在我们许多人之中,有时断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为速度错误,所以音乐甚觉刺耳难听;我们也许应该有一些恒河的伟大音律和雄壮的音波,慢慢地永远地向着大海流去。

没有人会说一个有童年、壮年和老年的人生不是一个美满的办法;一天有上午、中午、日落之分,一年有四季之分,这办法是很好的。人生没有所谓好坏之分,只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季节是好的”的问题。如果我们抱这种生物学的人生观,而循着季节去生活,那么,除夜郎自大的呆子和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之外,没有人会否认人生不能像一首诗那样地度过去。莎士比亚曾在他关于人生七阶段那段文章里,把这个观念更明了地表现出来,许多中国作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莎土比亚永远不曾变成很虔敬的人,也不曾对宗教表示很大的关怀,这是可怪的。我想这便是他伟大的地方;他在大体上把人生当做人生看,正如他不打扰他的戏剧的人物一样,他也不打扰世间一切事物的一般配置和组织。莎士比亚和大自然本身一样,这是我们对一位作家或思想家最大的称赞。他仅是活于世界上,观察人生,而终于跑开了。

给匆忙走路的人

过着一千年空白日子的人将要实实在在的为他自己伤心,因为他活着犹如没有活着。□严文井

我们每每在一些东西的边端上经过,因为匆忙使我们的头低下,往往已经走过了几次,还不知有些什么曾经在我们旁边存在。有一些人就永远处在忧愁的圈子里,因为他在即使不需要匆忙的时候,他的心也俨然是有所焦灼,等到稍微有一点愉快来找寻他,除非是因偶然注视别人一下令他反顾到自己那些陈旧的时候内的几个小角落,(甚至于这些角落的情景因为他太草率的度过的缘故他也记不清了)。这种人的惟一乐趣就是埋首于那贫乏的回忆里。

这样的人多少有点不幸。他的日子同精力都白白的消费在期待一个时刻,那个时刻对于他好象是一笔横财,那一天临到了,将要偿还他的一切。于是他弃掉那一刻以前所有的日子在焦虑粗率之中,也许真的那一刻可以令他满足,可是不知道他袋子内所有的时刻已经花尽了。我的心不免替他难过。

一条溪水从它保姆的湖泊往下注时,它就迸发着,喃喃的冲激的发光的往平坦的地方流去,在中途,一根直立的芦苇可以使它发生一个旋涡,一块红沙石可以使它跳跃一下。它让时间象风磨一样的转,经过无数的曲折,不少别的细流汇集添加,最后才徐徐的带着白沫流入大海里,它的被人叹赏决不是因它最后流入了海。它自然得入海。诗人歌颂它的是它的闪光,它的旺盛;哲学家赞扬它的是它的力,它的曲折。这些长处都显现在它奔流当中的每一刻上,而不是那个终点。终点是它的完结,到达了终点,已经没有了它。它完结了。

我们岂可忽略我们途程上的每一瞬!

如果说为了惧怕一个最后的时候,故免不了忧虑,从此这个说话人的忧虑将永无穷尽,那是我们自己愿意加上的桎梏。

一颗星,闪着蓝色光辉的星,似乎不会比平凡多上一点什么,但它的光到达我们的眼里需要好几千年还要多。我们此刻正在惊讶的那有魁力的煜人眼目的一点星光,也许它的本体早已寂冷,或者甚至于没有了。如果一颗星想知道它自己的影响,这个想法就是愚人也会说它是妄想。星星静静的闪射它的光,绝没有想到永久同后来,它的生命就是不理会,不理会将来,不理会自己的影响。它的光是那样亮,我们每个人在静夜里昂头时都发现过那蓝空里的一点,却为什么没有多少人于星体有所领悟呢?

那个“最后”在具体的形状上如同一个点,达到它的途程如同一条线,我们是说一点长还是一条线长呢?

忽略了最大最长的一节,却专门守候那极小的最后的一个点,这个最会讲究利益同价值的人类却常常忽略了他自己的价值。

伟大的智者,你能保证有一个准确的最后一点,是真美,真有意义,超越以前一切的吗?告诉我,我不是怀疑者。

不是吗?最完善的意义就是一个时间的完善加上又一个时间的完善,生命的各个小节综合起来方表现得出生命,同各个音有规律的连贯起来才成为曲子,各个色有规律的组合起来才成为一幅画一样。专门等待一个最后的好的时刻的人就好象是在寻找一个曲子完善的收尾同一幅画最后有力的笔触,但忽略了整个曲子或整幅画的人怎么会在最后一下表现出他的杰作来?

故此我要强辩陨星的存在不是短促的,我说它那摇曳的成一条银色光带消去的生命比任何都要久长,它的每一秒没有虚掷,它的整个时辰都在燃烧,它的最后就是没有烬余,它的生命发挥得最纯净。如果说它没有一点遗留,有什么比那一瞬美丽的银光的印象留在人心里还要深呢!

过着一千年空白日子的人将要实实在在的为他自己伤心,因为他活着犹如没有活着。

成功与失败

就一个人说,他作事应该只问其是否应该作,而不计较其个人的利害,亦不必计较其事的可能底成败。此即是无所为而为。□冯友兰

就一个人说,他作事应该只问其是否应该作,而不计较其个人的利害,亦不必计较其事的可能底成败。此即是无所为而为。若作事常计较个人的利害,计较其事的可能底成败,即是有所为而为。有所为而为者,于其所为未得到之时,常恐怕其得不到;恐怕是痛苦底。于其所为决定不能得到之时,他感觉失望;失望是痛苦底。于其所为既得到之后,他又常忧虑其失去;忧虑亦是痛苦底。所谓患得患失,正是说这种痛苦。但对于事无所为而为者,则可免去这种痛苦。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君子对于事无所为而为,没有患得患失的痛苦,所以坦荡荡;小人有所为而为,有患得患失的痛苦,所以常戚戚。

坦荡荡有直率空阔的意味。君子作事,乃因其应该作而作之,成败利害,均所不计较。所以他的气概是一往直前底;他的心境是空阔无沾滞底。所谓胸怀洒落者,即是指此种心境说。就其一往直前及其心境空阔无沾滞说,他的为是无为。戚戚有畏缩,勉强,委曲不舒展的意味。小人作事,专注意于计较成败利害,所以他的气概是畏缩勉强底,他的心境是委曲不舒展底。就其畏缩勉强及其心境委曲不舒展说,他的为是有为。

我们说:一个人对于作某事不必计较成败,并不包涵说,一个人对于作某事,并不必细心计划,认真去作,对于作某事,一个人仍须细心计划,认真去作,不过对于成功,不必预为期望,对于失败,不必预为忧虑而已。事实上对于成功预期过甚者,往往反不能成功。对于失败忧虑过甚者,往往反致失败。不常写字底人,若送一把扇子叫他写,他写得一定比平常坏。这就是因为预期成功,忧虑失败,过甚的缘故。《庄子·达生》篇说:“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得内拙。”有所为而为者,所重正是在外。无所为而为者,所重正是在内。

一个人一生中所作底事,大概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他所愿意作者,一部分是他所应该作者。合乎他的兴趣者,是他所愿意作者;由于他的义务者,是他所应该作者。道家讲无所为而为,是就一个人所愿意作底事说。儒家讲无所为而为,是就一个人所应该作底事说。道家以为,人只须做他所愿意作底事,这在事实上是不可能底。儒家以为,人只应该作他所应该作底事,这在心理上是过于严肃底。我们必须将道家在这一方面所讲底道理,及儒家在这一方面所讲底道理,合而行之,然后可以得一个整个底无所为而为底人生,一个在这方面是无为底人生。

在生活面前

一个自由的人,他不会向我祈求,他会自己来向我索取我的赠品……而你,只不过是你自己欲望的奴仆。□高尔基

在生活面前站着两人,两人都对生活不满,于是生活问他们:“你们对我期待什么?”其中一位疲倦地说道:“你本身的矛盾太残酷,这使我感到愤懑。我的理智无力理解你的真谛。在你面前,我的心灵里是一片莫名其妙的昏暗。我的意识告诉我,人是万物中最优秀的……”“你想问我要什么?”生活冷冰冰地问道。“要幸福!!……为了我的幸福你必须调解我心灵里两种相矛盾的原则:一是‘我想要的’,一是‘你应该给的’。”“那你就期待你应该得到的东西吧!”生活严肃地说。“我不想成为你的牺牲品!”他愤慨地扬声说道,“我想当生活的主宰,可我现在必须俯首弯腰服从生活的法则,而受到它的重压——这是为什么?”“喂,你讲干脆点!”另外一个人说道。他站得离生活近些。可前者不理会后者的话,继续说道:“我要生活的自由,我要生活得万事如意的自由;我不愿因为义务而当他人的附属品——不管是同伴或者奴仆;我要想当什么就当什么——即使是当同伴或者奴仆,也要随我的心愿。我不愿做社会的一砖一瓦,因为社会为修建自己福利的牢笼,而把我想放哪里就随意放哪里。我是人,是生活的灵魂和理智,我应该是自由的!”“请停一下!”生活说,“你讲多了,我知道你往下还要说些什么。你想当自由的人!那好吧,你就当自由人吧!你来同我斗,你斗过了我,你就能当我的主人,我就是你的奴仆。你知道,我生性冷酷,缺乏热情,但对胜利者是恭顺的。可是需要斗过我才行!你能为自身的自由同我斗争吗?你行吗?你有足够的力量战胜我吗?你相信自己的力量吗?”

可这个人沮丧地说:“你逼使我同你斗争,你像磨石一样,伤佛要把我的理智磨成一把利刃,可这把利刃却深深地刺进和伤害了我的心灵。”“您跟生活说话要严肃点,不要牢骚满腹。”第二个人说。

可前者毫不理会,还继续说:“我受不了你的重压,我要休息。啊,让我尝尝幸福吧!”

生活冷冰冰地笑了一下,问道:“你说吧,你是向我要求还是祈求?”“祈求。”那人的回答像回音那么细柔。“你祈求的样子简直像个没出息的乞丐,但是,我的可怜虫,我必须对你讲清——生活是不行施舍的。你知道什么呢?一个自由的人,他不会向我祈求,他会自己来向我索取我的赠品……而你,只不过是你自己欲望的奴仆。只有那些奋力抛弃繁多欲望,而投身于实现一个愿望的人,才是自由的人。明白了吗?去吧!”

他明白了,于是像狗一样地躺倒在冷酷的生活脚下,企求悄悄地享受点从生活的餐桌上扔弃的残饭剩菜。

这时,严峻的生活把她那双冷漠的目光转向另外一个人——那人脸形粗犷,但却善良。“你祈求什么?”“我不是祈求,我是要求。”“要求什么?”“公理在哪儿?你把公理给我。其它的一切我以后再要。现在我需要公理。我长期而耐心地等待,我靠劳动生活,没有休息,没有光明。我一直在等待……相信公理总是有的!公理在哪儿呢?”

生活无动于衷地答道:“你去夺取吧!”

只为今天

我只为今天设法使自己适应现状,却不是设法使一切适合自己的欲望。我顺其自然地接受自己的家庭、事业与运道,并使自己适应它们。□卡耐基

我只为今天而快乐。这样便可假定亚伯拉罕·林肯所说的“多数人的快乐大致依他们的决心而定”是正确的。快乐发于内心,它不是一件外在的事情。

我只为今天设法使自己适应现状,却不是设法使一切适合自己的欲望。我顺其自然地接受自己的家庭、事业与运道,并使自己适应它们。

我只为今天而照顾自己的身体。我要锻炼它、爱护它、滋养它,不滥用它也不漠视它,使它成为一部完美的机器,以供我差谴。

我只为今天而设法强固自己的思想。我要学习有用的东西,我不要精神怠惰,我要读些需要努力、思想和专心的东西。

我只为今天而举止适度。我要尽可能仪态优雅,衣著适宜,低声说话,举动有礼,勤于称赞,却不批评,任何事情不吹毛求疵,也不企图管制或改进任何人。

我只为今天而活,为这一天而努力,并不想一次解决自己整个生命的问题。我能持续工作12小时,但若一生都得这样,就会把我吓坏。

我只为今天而订下一个计划。我要写下自己每小时期望做什么。我也许不能确实依它而行,但我总是有个计划。我要除去匆忙与犹豫这两个害人精。

我只为今天而给自己安排独处的半小时,并且放轻松。在这半小时里,有时我会想想上帝,多少使自己对自己的生命有正确的估量。

我只为今天而无所畏惧,我不害怕去快乐,去享受美丽的事物,去爱,并相信我所爱的人们也同样爱我。

第二章 伟大的渴望

生命的路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鲁迅

想到人类的灭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们的灭亡,却并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赋与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

人类总不会寂寞,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

昨天,我对我的朋友L说,“一个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属是悲惨的事,但在一村一镇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国一种……”

L很不高兴,说,“这是Natur(自然)的话,不是人们的话。你应该小心些。”

我想,他的话也不错。

江南的冬景

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郁达夫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知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坑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们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是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像,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季节,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我也曾到过的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路,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锦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亦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像钱塘江南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作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 Roseggerl843一19l8)罢,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像,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桠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些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问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村”的一首绝句罢?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还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大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像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感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像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吧!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

赠言

在这国家多难之期,更该沉着地挺身前进,决无躲避徘徊之理。他或做自己职务,或做救国工作,或从小处下手,或从大处着眼,只要卖力气干都好。□朱自清

一个大学生的毕业之感是和中小学生不同的。他若不入研究院或留学,这便是学校生活的最后了。他高兴,为的已满足了家庭的愿望而成为堂堂的一个人。但也发愁,为的此后生活要大大地改变了,而且往往是不能预料的改变。在现下的中国尤其如此。一面想到就要走出天真的和平的园地而踏进五花八门的新世界去,也不免有些依恋彷徨。这种甜里带着苦味,或说苦里带着甜味,大学毕业诸君也许多多少少感染着吧。

然而这种欣慰与感伤都是因袭的,无谓的。“堂堂的一个人”若只知道“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或只知道自得其乐,那是没有大意义的。至于低徊留连于不能倒流的年光,更是白费工夫。我们要冷静地看清自己前面的路。毕业在大学生是个献身的好机会。他大学里造成了自己,这时候该活泼活泼地跳进社会里去,施展起他的身手。在这国家多难之期,更该沉着地挺身前进,决无躲避徘徊之理。他或做自己职务,或做救国工作,或从小处下手,或从大处着眼,只要卖力气干都好。但单枪匹马也许只能守成;而且旧势力好像大漩涡,一个不小心便会滚下去。真正的力量还得大伙儿。

清华毕业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大伙儿同心协力,也许能开些新风气。有人说清华大学毕业生犯两种毛病:一是率真,二是瞧不起人,率真决不是毛病。所谓世故,实在太繁碎。处处顾忌,只能敷敷衍衍过日子;整日兜圈儿,别想向前走一步。这样最糟蹋人的精神力,社会之所以老朽昏庸者为此。现在我们正需要一班率真的青年人,生力军,打开这个僵局。至于瞧不起人,也有几等。年轻人学了些本事,不觉沾沾自喜是一等。看见别人做事不认真,不切实,忍不住现点颜色,说点话,是一等。这些似乎都还情有可原。若单凭了“清华”的名字,那却不行;但相信这是不会有的。

春风

风原是看不见的,又无所不在的。江南的春风抚摸大地,像柳丝的飘拂;体贴万物,像细雨的滋润。这才草长,花开,莺飞……□林斤澜

北京人说:“春脖子短”。南方来的人觉着这个“脖子”有名无实,冬天刚过去,夏天就来到眼前了。

最激烈的意见是:“哪里会有什么春天、只见起风、起风,成天刮土、刮土,眼睛也睁不开,桌子一天擦一百遍……”

其实,意见里说的景像,不冬不夏,还得承认是春天。不过不像南方的春天,那也的确。褒贬起来着重于春风,也有道理。

起初,我也怀念江南的春天,“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些的名句是些老窖名酒,是色香味俱全的。这四句里没有提到风,风原是看不见的,又无所不在的。江南的春风抚摸大地,像柳丝的飘拂;体贴万物,像细雨的滋润。这才草长,花开,莺飞……

北京的春风真就是刮土吗?后来我有了别样的体会,那是下乡的好处。

我在京西的大山里、京东的山边上,曾数度“春脖子”。背阴的岩下,积雪不管立春、春分,只管冷森森的,没有开化的意思。是潭、是溪、是井台还是泉边,凡带水的地方,都坚持着冰块、冰砚、冰溜、冰碴……一夜之间,春风来了。忽然,从塞外的苍苍草原、莽莽沙漠,滚滚而来。从关外扑过山头,漫过山梁,插山沟,灌山口,呜呜吹号,哄哄呼啸,飞沙走石,扑在窗户上,撒拉撒拉,扑在人脸上,如无数的针扎。

轰的一声,是哪里的河冰开裂吧。嘎的一声,是碗口大的病枝刮折了。有天夜里,我住的石头房子的木头架子,格拉拉、格拉拉响起来,晃起来。仿佛冬眠惊醒,伸懒腰,动弹胳膊腿,浑身关节挨个儿格拉拉,格拉拉地松动。

麦苗在霜冻里返青了,山桃在积雪里鼓苞了。清早,着大晅鞋,穿老羊皮背心,穿荆条背萎,背带冰碴的羊粪,绕山嘴,上山梁,爬高高的梯田,春风呼哧呼哧地帮助呼哧呼哧的人们,把粪肥抛撒匀净。好不痛快人也。

北国的山民,喜欢力大无穷的好汉。到喜欢得不行时,连捎带来的粗暴也只觉着解气。要不,请想想,柳丝飘拂般的抚摸,细雨滋润般的体贴,又怎么过草原,走沙漠、扑山梁?又怎么踢打得开千里冰封和遍地赖着不走的霜雪?

如果我回到江南,老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老是牛角淡淡的阳光、牛尾蒙蒙的阴雨,整天好比穿着湿布衫,墙角落里发霉,长蘑菇,有死耗子味儿。

能不怀念北国的春风!

献曝

学习如吃饭,蔬菜米饭须细嚼缓咽,使之消化,成为自己的血液。□老舍一

抓住某一些情感,或某一点见解,便拼命的宣泄发挥,是浪漫派写家的好处,亦其短处。好处:不顾一切,率性直前,若能一往深情,亦颇足动人。坏处:恃才率性,所见未必正确,观察未必详密,或失之偏,或失之空。

写实者应该是,必先详为观察,使材料充实,而后妥为布置,使形式严密。

青年学习写作,宜具浪漫者一往直前的勇气,否则考虑过多,时进时停,永无成篇之日,勤于动笔,到文字略有把握的时候,应敢取写实者的态度,使文通事确,乃有进益。二

摹仿别人,则失去自己。同一件事,有多少不同的说法与看法。我自己如何说,即我的风格。我自己如何看,即我的见解。文字摹仿别人,便失去了自己的风格。见解抄袭别人,即失了自己的思想。青年要多多学习,但学习不是摹仿。学习如吃饭,蔬菜米饭须细嚼缓咽,使之消化,成为自己的血液。若整个吃下,又整个吐出,必无好处。三

要作一个写家,须先作一个“人”。假若人格不崇高,气度不宏大,而只仗着几个漂亮文字支持自己,则必无有何建树。盖自己不崇高宏大,何以能领会世上最善最美的事?何以心明如镜,鉴别善恶?有了真人,而后才有至文,文艺并非文字把戏也。四

文艺作品不仅是报告一些什么事,它于报告之外,还要给个解释,并且能使人深深的感动,接受这解释。青年学习写作,不仅要多看事,还要“想”事;想不出个道理来,便且慢动笔;因为只说事实而不说道理,仅是“学舌”而已。想出道理,再设法用人物,用事实,用文字,从感情方面激动人心,使人同情你的人物,相信你的事实,喜欢你的文字,于不知不觉之间便接受了你的解释,才算成功。

脚走出来的路

今天,在这朦胧的黄昏中,我再次回首返顾,我发现这条路就是一本被遗忘的歌集,歌词就是人们的足迹,而曲子就是那晨歌的乐曲。□泰戈尔一

这是脚走出来的一条路。

它从树林里出来,奔向田野,从田野通向河岸,来到渡口附近的榕树下,然后它从河对岸断裂的台阶拐向村里;尔后经过亚麻地,穿过芒果园中的树荫,绕过荷花池畔,沿着大车道的边缘,不知通向哪个村落。

在这条路上,曾经走过多少人哪!有的人越过我,有的人和我并肩而行,有的人只从远处现出了身影;有的人披着面纱,有的人则容颜袒露;有的人前去汲水,有的人则提着水罐返回村舍。二

现在白昼已经过去,黑夜降临。

有一天,我曾经觉得,这条路是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的;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带来了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一次的命令,此外,再也没有什么。

越过柠檬树对面的那个池塘,经过有十二座庙宇的河边台阶,经过河滩、粮仓、牛舍——不能再回到那有着熟悉的目光、话语、相貌的住所!“原来是这样啊!”这是一条前进的路,而不是一条后退的路。

今天,在这朦胧的黄昏中,我再次回首返顾,我发现这条路就是一本被遗忘的歌集,歌词就是人们的足迹,而曲子就是那晨歌的乐曲。

有多少人在这条路上走过呀!这条路,在它自己那唯一的尘土画面上,简要地描绘出它们生活中的所有往事;这一幅画面,从太阳升起的方向通向太阳降落的地方,从一扇金灿灿的大门通向另一扇金灿灿的大门。三“噢,脚走出的路哇!请不要把那长久以来发生的许多往事积埋在你的尘埃里。现在我把耳朵贴在你的尘土上,请你对我悄俏述说!”

路,用食指指向那漆黑的夜幕,沉默不语。“噢,脚走出来的路哇!这么多行人的这么多忧思,这么多希望,都在哪里?”

无声的路,还是沉默不语。它只是从日出到日落默然地暗示。“噢,脚走出来的路哇!那天落在你胸脯上面的落花般的足迹,今天为何无处寻觅?”

路,难道晓得自己的终点吗?凋谢的花和无声的歌,已在那里飘落,星光照耀下的永不熄灭的苦难灯节,也在那时庆贺。

《妇女周刊》发刊词

“弱小的火把,燎燃着世界的荆丛;它是猛烈而光明!细微的呼声,振颤着人类的银铃;它是悠远而警深!”□石评梅

光明灿烂的地球上,确有一部分的人,是禁锁幽闭,蜷伏在黑暗深邃的幕下;悠长的时间内,都在礼教的桎梏中呻吟,箝制的淫威下潜伏着。展开过去的历史,虽然未曾泯灭尽共支人类的女性之轴,不过我们的聪明智慧,大多数都努力于贤顺贞节,以占得一席,目为无上光荣。堪叹多少才能都埋没在柴米油盐,描鸾绣凤,除了少数垂帘秉政的政治家,吟风弄月的文学家。

至少我们积久的血泪,应该滴在地球上,激起同情;流到人心里,化作忏侮。相信我们的“力”可以粉碎桎梏!相信我们的“热”可以焚毁网罟!

数千年饮鸩如醴的痛苦,我们去诉述此后永久的新生,我们去创造。

战栗的——不避畏浅薄,握破笔蘸血泪的尝试了。惭愧我们的才学,不敢效董狐之笔;但我们的愚志,希望如搏流之椎。我们的努力愿意:

一、粉碎偏枯的道德

二、脱弃礼教的束缚

三、发挥艺术的天才

四、拯救沉溺的弱者

五、创造未来的新生

六、介绍海内外消息

大胆在荆棘黑暗的途中燃着这星星光焰,去觅东方的白采,黎明的曙辉。抚着抖颤的心,虔诚向这小小的论坛宣誓:“弱小的火把,燎燃着世界的荆丛;它是猛烈而光明!细微的呼声,振颤着人类的银铃;它是悠远而警深!”

自由

“没有一次争取是一劳永逸地完成的。争取是一种每天重复不断的行动。人们必须一天又一天地坚持,不然就会消灭。”□罗曼·罗兰

在一切财富中,我们过去最引以自豪的“自由”到最后却显得比什么都软弱。千百年来,人类用牺牲、苦难、坚韧的努力、英雄精神和不屈不挠的信心赢得了自由;我们呼吸它珍贵的气息;我们很自然地享受它,正如我们享受那拂过大地、充塞在我们肺部的清鲜空气一样……而只要几天,这颗生命的宝石就被人偷去了;几小时内,在全世界,一片窒息的网罗便笼罩在“自由”的颤栗的翅膀上。人们抛弃了它。不但如此,他们做了奴隶还要欢呼。我们又重新体会了那古老的真理:“没有一次争取是一劳永逸地完成的。争取是一种每天重复不断的行动。人们必须一天又一天地坚持,不然就会消灭。”

呵,被出卖的自由!到我们忠实的心灵中来避难吧,掩上你受伤的羽翼!将来,它们一定会重新辉煌地翱翔。那时你又将成为千万人的偶像了。现在压迫你的人到那时就会歌颂你。现在你被人掠夺,被人打击,你是悲惨的,但在我们心目中,你从未像现在这样清丽。你双手空空,你已经没什么可以贡献给爱你的人了,除了危险和你大无畏的眼睛里的笑意。然而,世界上一切财富都不能和这件礼物相比。跟随舆论和膜拜胜利的人决不会跟我们争这件礼物。可是我们要昂起头,追随着你,被鄙视被排斥的基督,因为我们知道你会从墓中复活。

风·雷·电

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郭沫若

屈原(向风及雷电)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

尽管你是怎样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们从梦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转来,不能吹掉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尘,吹走一些砂石,至少可以吹动一些花草树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长江,使那东海,为你翻波涌浪,和你一同地大声咆哮呵!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乐,是诗!

啊,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雷!你那轰隆隆的,是你车轮子滚动的声音?你把我载着拖到洞庭湖的边上去,拖到长江的边上去,拖到东海的边上去呀!我要看那滚滚的波涛,我要听那鞺鞺鞳鞳的咆哮,我要飘流到那没有阴谋,没有污秽,没有自私自利的没有人的小岛上去呀!我要和着你,和着你的声音,和着那茫茫的大海,一同跳进那没有边际的没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电!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我的长剑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长剑,你不能拔去我无形的长剑呀。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一样,你抽掉了,它又合拢了来,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暂时间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多么炫目的光明呀!

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道,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火,你,你这宇宙中的最伟大者呀,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的怒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风一样,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

把你这东皇太一烧毁了吧!把你这云中君烧毁了吧!你们这些士偶木梗,你们高坐在神位上有什么德能?你们只是产生黑暗的父亲和母亲!

你,你东君,你是什么个东君?别人说你是太阳神,你,你坐在那马上丝毫也不能驰骋。你,你红着一个面孔,你也害羞吗?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这土偶木梗,你这没心肝的,没灵魂的,我要把你烧毁,烧毁,烧毁你的一切,特别要烧毁你那匹马!你假如是有本领,就下来走走吧!

什么个大司命,什么个少司命你们的天大的本领就只有晓得播弄人!什么个湘君,什么个湘夫人,你们的天大的本领也就只晓得痛哭几声!哭,哭有什么用?眼泪,眼泪有什么用?顶多让你们哭出几笼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们用来打奴隶的刑具么?你们滚下船来,你们滚下云头来,我都要把你们烧毁!烧毁!烧毁!

哼,还有你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个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当我被人们押着,押上了一个高坡,卫士们要息脚,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头望着龙门。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见婵娟被人虐待,我看见你挺身而出,指天画地有所争论。结果,你是被人押进了龙门,婵娟她也被人押进了龙门。

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组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花香雾气中的梦

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许地山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雾气从疏帘窜进来,直扑到一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罢,我们的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的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温暖,身外的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暖呀,好香!许是你桌上的素馨露洒了罢?”“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的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在往下梦哪。”

妻子也拥着她的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快说给我听。”“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的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问她你的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样子。

妻子不喜欢了,她转过脸背着丈夫说:“你说什么话!你老是要挑剔别人家的话语,我不往下说了。”她推开绒被,随即呼唤丫头预备脸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说:“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说罢。以后若再饶舌,情愿挨罚。”“谁希罕罚你?”妻子把这次的和平画押了。她往下说:“那女人对我说,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着。我那时又像把你忘了。……”“哦,你又……不,我应许过不再说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罚了。你到底找着我没有?”“我没有向前走,只站在一边看她撒珠子。说来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叶上都变成五彩的零露,连我的身体也沾满了。我忍不住,就问那女郎。女郎说:‘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你认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为你想我这篮子决不能盛得露水。你认为露珠时,在我撒手之后,因为你想那些花叶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诉你:你所认的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的人和时间;你所爱的,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的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的暗球么?你怎样爱雪呢?是爱他那种砭入肌肌的凛冽么?’”“她一说到雪,我打了一个寒噤,便醒起来了。”

丈夫说:“到底没有找着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笑说:“这不是找着了吗?……我说,这梦怎样?”“凡你所梦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话也是不错。我们最愉快的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视吗?”他向妻子痴笑,妻子把绒被拿起来,盖在他头上,说:“恶鬼!这会可不让你有第二次的凝观了。”

生命的颂歌

在向着光荣的阶梯的战斗之途上,我愿意活到永久。而且,歌颂生命到永久,永久——□郭小川

我在追索着对于母亲的记忆,我在摹拟着母亲临近生命的终结时那悲怆的场景:一张削瘦的、灰白的、满布皱纹的脸,冷然仰卧在床头,眼睛闪着微淡的幽光,善良地纯真地旋望着,望着,默默地望着,好像对她所熟识的世界,都是如此陌生,而沉醉在她一口比一口轻弱的呼吸里。几次,她的嘴边颤跳了几下,但那行将爆发的语言,又被不可知的、神秘的东西所破碎,仿佛是沉重的梦餍压住了她一样。

——妈!我哭声地叫着。

她摇了摇头,似乎不耐于这带有祈求意味的声调。是的,对她迫临在瞬息的生命的尽头,一点也没有慑惧的神情;向着最后的世界,那培植她又鞭打她、生育她而又将埋葬她的世界她也毫无攻击或咒誓,不祈求宽恕而忏悔,不表露什么依依的爱恋,她是无抵抗地驯服于自然的秘密,听候着命运的差遣。

而我却无休地低泣着——我不是控诉母亲的丧失的悲苦,也不是泄发着绝望的愤怒,由于我的暂短的生命的行程所感染,我是本能地游入她的奥秘的灵魂的境界里去了,好像,眼见那里展开一场剧烈的混战,人马和烽烟,叫啸和爆响,庞然混在一起……而我自己也不自主地被牵进搏斗的、骚杂的阵列之中了。

她发觉我的眼泪一滴滴地滚落,她的惶惑,她的困窘,就鲜明地荡漾在面部,如此拖了好久,她才颤声地嗫嚅地发言了:

——孩子,好好……过活……

她竟最后的安静地闭上了她的眼睛。

我狂叫了,大哭着,跳着,……呵呵,我不能满足,这,就是一幕辉煌的战斗的收场吗?这就是一颗灵魂流星般泯灭的闪光吗?这就是生命的戏剧的尾声吗?

从此,我永远纪念着母亲,纪念着她临终的嘱语,不是用记忆,而是用心。

从此,我更珍视生命,珍视自己,尤珍视人群。

从此,我就更尊敬一切造物者,尊敬创造,尊敬新生。

从此,我憎恨杀人。

从此,对于那些强梁大腹的军火商,对于那些以别人的生命供自己荒淫的享乐的统治者,对于那些谋财害命的剥削者群,……我就怀着无底深沉的仇恨:那高贵的尊称和华美的服饰,就不复掩盖他们的狞恶的形体了。

请不必提出那锋锐的质问吧:

——那你,为什么杀过人?

不错,我杀过人。——我曾流转在战争的土地上,终日擎着枪枝逡巡着,而且以一切智慧和劳力呈献于杀人的谋划里,袭击伏击,麻雀战术,……一切杀人的有效的方策,都曾亲手试探过。在每次火烈的交战中,我敢说,没有一回我不忠实于射击,忠实于我的岗位的,在一场凶顽的搏斗后,我们曾疯狂地欢跃在仇敌的溃败之途上,打扫战场,搜索武器,面对着横倒在乱发般的草地上的僵尸,血,斑斑地流布着,在太阳的光热底下蒸发着腥味,而我却从没有想过:

——这也是生命呵!

顶多,他们不过是以生命做装饰的无生物而已。因为他们是来给生命以灾祸,以死亡和不幸的。

但——

当着同样着黄军装的,同样浮雕着倨傲的姿容的,同样以恶毒的眼光嫉视着你的日本兵,踞立在你面前,甚至同样昂扬着可厌的武士道的气质,以大和民族的英雄的本色自豪,用叫喊代替失去的武器:

——你们,支那猪,……

那么,你除了厌恶他被欺骗的愚昧而外,你能不召抚他以友情吗?

人都是生命。

人,谁不爱惜生命?

问问那些蓄意自杀者吧,当他用手枪对准天灵盖英勇地射击的时候,或用安眠药片把自己诱导到永眠的国度里的时候,他们就真能泰然自若吗?

谁,只要他没有狂癫,能够杀一个人像杀一只鸡一样无动于衷吗?

然而,我想我不得不做一次忠厚的揭发:在我所赞美的阳光的地带上,在我所呼唤“同志”的人群里,我遇见一些“残暴”的(或说是近乎“残暴”吧)人们。当然,他们的本意是善良的,他们的眼睛,射着怜悯的光,他们的高尚的热情,吐着高尚的语句:

——多苦呵,打下去吧!

接受这温情的慰藉的,是一个怀孕的女人,那女人不住地点头,只有深深的感激了。

但我想,你们,善良的人们呵,你们的话假如被那腹内的小生命听见,听见你们这不公平的裁判,听见自己生命的绝望的丧钟,他将何等憎恨你!或者,真照你们的劝告行事,一副无知的药剂,强逼他滚出温暖的衣胞,无声地坠地,不等睁开眼睛看看世界,不等道安也不等告别,就又匆匆地被送进又黑又冷的土壕里去腐朽。他也许来不及用语言咒骂你们,但他是不会饶恕你们的!

而你们对于母亲(我向这崇高至上的名称流出感激的泪来了)又是施舍着何等可贵的同情呵!

——把孩子给老百姓吧。

她们——那些热衷于工作,热衷于学习的,新的女性,却并不能感谢你。她们能不疼吗?对那以自己的不幸换得的新生,以自己的血液喂养的生命,她们正用梦想为那无知的小动物编织着未来的日子,她们更深刻地体会到她们辛勤劳作的意义,她们更确信自己的瑰美的理想,她们正感受无限的鼓舞呢。

她们绝不如你们所想的:看见那“大了肚子”的怀孕者,你们就在捣鬼:

——这是“不体面事”的、悲惨的结局呀!

——没有出息,……将来,还有什么前途!

可是,世界不毁灭,草必年年生长,花必年年开放……

生命是不可抗拒地繁殖呵!

我歌赞母亲不是为纪念我自己的母亲,而是为着一切母亲的伟大、艰辛和不幸。

不要说,那是女人的刑罚吧!一个生命的创造,你会不以为比种一棵花更美丽些吗?这栽花的工作,你会不以为比写一篇文章更光辉些吗?对人类的幸福,你能说不比修筑一间房子更有意义些吗?而人类的延续就是最大的幸福呵!

不要做那傻事吧,恨自己是女人,相反,应以那对于人类的未来奉献的,如此之大的牺牲而骄傲呢!

我也歌颂生命。

在向着光荣的阶梯的战斗之途上,我愿意活到永久。而且,歌颂生命到永久,永久——

即使死者都进天堂。

即使苍白的垂死者都戴上桂冠而赢得众人的雅号。

即使肺结核的面颊成为时代所崇尚所膜拜的颜色。

即使歌颂生命者被诅咒;

或者被杀死。

巷,是人海汹汹中的一道避风塘,给人带来安全感;是城市喧嚣扰攘中的一带洞天幽境,胜似皇家的阁道,便于平常百姓徘徊徜徉。□柯灵

巷,是城市建筑艺术中一篇飘逸恬静的散文,一幅古雅冲淡的图画。

这种巷,常在江南的小城市中,有如古代的少女,躲在僻静的深闺,轻易不肯抛头露面。你要在这种城市里住久了,和它真正成了莫逆,你才有机会看见她,接触到她优娴贞静的风度。它不是乡村的陋巷,湫隘破败,泥泞坎坷,杂草乱生,两旁还排列着错落的粪缸。它也不是上海的里弄,鳞次栉比的人家,拥挤得喘不过气;小贩憧憧来往,黝黯的小门边,不时走出一些趿着拖鞋的女子,头发乱似临风飞舞的秋蓬,眼睛里网满红丝,脸上残留着不调和的隔夜脂粉,颓然地走到老虎灶上去提水。也不像北地的胡同,满目尘土,风起处刮着弥天的黄沙。

这种小巷,隔绝了市廛的红尘,却又不是乡村风味。它又深又长,一个人耐心静静走去,要老半天才走完。它又这么曲折,你望着前面,好像已经堵塞了,可是走了过去,一转弯,依然是巷陌深深,而且更加幽静。那里常是寂寂的,寂寂的,不论什么时候,你向巷中踅去,都如宁静的黄昏,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足音。不高不矮的围墙挡在两边,斑斑驳驳的苔痕,墙上挂着一串串苍翠欲滴的藤萝,简直像古朴的屏风。墙里常是人家的竹园,修竹森森,天籁细细;春来时还常有几枝娇艳的桃花杏花,娉娉婷婷,从墙头殷勤地摇曳红袖,向行人招手。走过几家墙门,都是紧紧地关着,不见一个人影,因为那都是人家的后门。偶然躺着一只狗,但是决不会对你狺狺地狂吠。

小巷的动人处就是它无比的悠闲。无论谁,只要你到巷里去踯躅一会,你的心情就会如巷尾不波的古井,那是一种和平的静穆,而不是阴森和肃杀。它闹中取静,别有天地,仍是人间。它可能是一条现代的乌衣巷,家家有自己的一本哀乐帐,一部兴衰史,可是重门叠户,讳莫如深,夕阳影里,野草闲花,燕子低飞,寻觅旧家。只是一片澄明如水的气氛,净化一切,笼罩一切,使人忘忧。

你是否觉得劳生草草,身心两乏?我劝你工余之暇,常到小巷里走走,那是最好的将息,会使你消除疲劳,紧张的心弦得到调整。你如果有时情绪烦躁,心境悒郁,我劝你到小巷里负手行吟一阵,你一定会豁然开朗,怡然自得,物我两忘。你有爱人吗?我建议不要带了她去什么名园胜境,还是利用晨昏时节,到深巷中散散步。在那里,你们俩可以随意谈天,心贴得更近,在街上那种贪婪的睨视,恶意的斜觑,巷里是没有的;偶然呀的一声,墙门口显现出一个人影,又往往是深居简出的姑娘,看见你们,会娇羞地返身回避了。

巷,是人海汹汹中的一道避风塘,给人带来安全感;是城市喧嚣扰攘中的一带洞天幽境,胜似皇家的阁道,便于平常百姓徘徊徜徉。

爱逐臭争利,锱铢必较的,请到长街闹市去;爱轻嘴薄舌,争是论非的,请到茶馆酒楼去;爱锣鼓钲镗,管弦嗷嘈的,请到歌台剧院去;爱宁静淡泊,沉思默想的,深深的小巷在欢迎你!

《寄小读者》四版自序

我无有话说,人生就是人生!母亲付予了我以灵魂和肉体,我就以我的灵肉来探索人生。□冰心

假如文学的创作,是由于不可遏抑的灵感,则我的作品之中,只有这一本是最自由,最不思索的了。

这书中的对象,是我挚爱恩慈的母亲。她是最初也是最后我所恋慕的一个人,我提笔的时候,总有她的颦眉或笑脸,涌现在我的眼前。她的爱,使我由生中求死——要担负别人的痛苦,使我由死中求生——要忘记自己的痛苦。生命中的经验,渐渐加增,我也渐渐的撷到了生命花丛中的尖刺。在一切躯壳和灵魂的美丽芬芳的诱惑之中,我受尽了情感的颠簸:而“到底为谁活着?”的观念,也日益明了……

感谢上帝,在我最初一灵不昧的入世之日,已予我以心灵永久的皈依和寄托——

我无有话说,人生就是人生!母亲付予了我以灵魂和肉体,我就以我的灵肉来探索人生。以往的试验探索的结果,使我写寄了小朋友这些书信。这书中有幼稚的欢乐,也是天真的眼泪!

年来笔下销沉多了,然而我觉得那抒写的情绪,总是不绝如缕,乙乙欲抽——记得一九二四年的初春,在沙穰青山的病榻上,背倚着楼栏痴望:正是山雨欲来时候,湿风四起,风片中挟带着新草的浓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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