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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1 18: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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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基辛格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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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秩序

世界秩序试读:

序言 对世界秩序问题的思考

1961年我作为一名年轻学者去堪萨斯城做讲演时,拜访了杜鲁门总统。我问他,在他担任总统期间,哪件事最令他感到骄傲。杜鲁门回答说:“我们彻底打垮了我们的敌人,随后又把他们拉回到国际大家庭中。我认为,只有美国才会这样做。”杜鲁门总统深知美国拥有巨大的实力,但最令他感到骄傲的是这一实力所包含的人道和民主价值。他更希望后人铭记他是因为美国与敌人实现了和解,而不是战胜了敌人。

杜鲁门之后历届美国总统都做过类似的表述,他们都对美国在历史进程中表现出来的类似品质感到自豪。这一时期的大部分岁月里,他们致力于捍卫的国际大家庭反映了一项美国共识:不断扩展合作型秩序,各国遵守共同的规则和Preface准则,实行自由经济体制,誓言不再攫取他国领土,尊重他国主权,建立参与型的民主治理体制。来自两党的美国总统始终敦促——常常是雄辩地力促——他国政府同意维护和促进人权。在很多情况下,美国及其盟友捍卫这些价值观,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社会的境况。

然而今天这一“基于规则的”国际体系面临诸多挑战。我们频频听到各方面的呼声,促请各国在一个共同的体系内“尽自己应尽的一份力量”,遵守“21世纪的规则”,抑或充当一个“负责任的利益攸关者”。这反映了该体系没有一个各国均认可的定义,对什么是“应尽的”力量也没有一致的理解。西方世界之外的其他地区在这些规则的最初制定上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它们对这些规则提出质疑,明确表示要推动修改这些规则。今天“国际社会”一词在各种场合出现的次数之频繁可能超过了任何一个时代,然而从这一词中却看不出任何清晰或一致的目标、方式或限制。

当今时代锲而不舍,有时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追求一个世界秩序的概念。世界混乱无序,各国之间却又史无前例地相互依存,从而构成了种种威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扩散,国家解体,环境恶化,种族灭绝现象层出不穷,以及有可能将冲突推向人类无法控制或无法想象地步的新技术正在扩展。新的信息获取和传播方式把世界各地区前所未有地连接在一起,使人们从全球视角审视各种事件。然而这种状况却让人无暇思考,使领导人不得不对任何事件都即刻做出反应。种种不受任何秩序约束的势力是否将决定我们的未来?

不同类型的世界秩序

从来不存在一个真正全球性的“世界秩序”。当今时代的所谓秩序源于近400年前在德国的威斯特伐利亚召开的一次会议。其他几个大陆和多数人类文明国家没有参加这次会议,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会议。此前中欧地区的教派冲突和政治动乱持续了一个多世纪,最终酿成了1618~1648年的“三十年战争”。这是一场各种政治和宗教争执相互交织的战争,卷入其中的各方针对人口稠密地区发动了“全面战争”。中欧将近四分之一的人口死于战火、疾病或饥饿。筋疲力尽的参战各方于是召开会议,为制止流血做出一系列的安排。新教的存活和发展导致了一统宗教的分裂。打成平手的各种自治的政治单元并存,呈现出政治多样化的特征。因此,当代世界的形态大致是在欧洲形成的:一批多元化政治单元探索用于管控自身行为、减缓冲突的中立规则,它们中间没有一方强大到可以战胜所有其他对手,很多政治单元信奉截然不同的哲学,或者有自己独特的信仰。

威斯特伐利亚会议建立的和平反映了各方对现实的妥协,而不是一种独特的道德洞察力。它以一个由独立国家组成的体系为基础,各国不干涉彼此的内部事务,并通过大体上的均势遏制各自的野心。在欧洲的角逐中,没有哪一方的真理观或普适规则胜出,而是每个国家各自对其领土行使主权。各国均把其他国家的国内结构和宗教追求当作现实而加以接受,不再试图挑战它们的存在。既然均势现在已被视为一种自然的、不无裨益的存在,各国统治者的野心因此受到相互制约,至少从理论上限制了冲突的范围。欧洲历史上偶然产生的分裂和多样性构成了新的国际秩序体系的特征,具有自己独特的哲学观。从这个意义上讲,欧洲为结束自己大陆上的战祸所做的努力预兆并催生了近代世界的智慧:避免对绝对价值做出评判,转而采取务实的态度接受多元世界,寻求通过多样性和克制渐渐生成秩序。

17世纪巧妙地缔造了威斯特伐利亚式和平的谈判者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为一个全球适用的体系奠定基础。这些谈判者根本没想过把比邻的俄国包括进来。经历了噩梦般“动荡时期”后的俄国当时正在重新巩固自己的秩序。它推崇的原则与威斯特伐利亚均势背道而驰:单一君主拥有绝对权力,信仰单一的东正教,奉行向四面八方扩张领土的计划。其他各大权力中心也认为,威斯特伐利亚会议(如果它们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会议的话)与自己所在的地区无关。

当年世界秩序的概念只适用于那个时代的政治家已知的地理范围。世界其他地区的世界秩序概念也是一样,主要原因是当时的技术不鼓励甚至不允许一个单一的全球性体系的运作。由于缺少可以不断保持互动的手段,又没有一个可以衡量不同地区实力大小的框架,每一个地区都把自己的秩序视为独一无二,把其他地区视作“未开化之地”,这些地区的治理方式与自己的既有体系毫无相似之处,与既有体系的构想毫不相干,只是对既有体系的一种威胁。每一种秩序都把自己界定为合法组织人类社会的标准模式,好像自己在治理眼皮底下的领土时,就是在号令天下。

在欧亚大陆上与欧洲遥遥相对的另一端,中国位居自己建立的等级分明、理论上具有普适性的秩序中心。这一体系已经运行千年。早在罗马帝国一统欧洲时期,中国已存在这一体系。它不是建立在各国主权平等基础之上,而是基于自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观念。根据这一观念,不存在欧洲意义上的主权,因为皇帝统御“天下”。皇帝位居一个独一无二的、全天下的政治和文化等级制度之巅。这一等级制度从位于世界中心的中国首都向外辐射到人类居住的所有地方。根据其他地方的人对中国典籍和文化体制的熟悉程度(这一宇宙观一直延续到近代),分别把他们视为开化程度不同的蛮夷。这种观点认为,中国的灿烂文化和繁荣经济令其他社会拜服,吸引它们前来与之建立关系。中国可以通过掌控与它们的关系号令世界,进而达到“天下大同”的目标。

在欧洲与中国之间的大部分地区,伊斯兰教的世界秩序观占统治地位。伊斯兰教也憧憬建立一个一统天下、消除战乱的单一的神授政权。公元7世纪,伊斯兰教跨越各大陆,开始了一波前所未有的弘扬宗教运动和帝国扩张,先后统一了阿拉伯世界,吞并了罗马帝国的残山剩水并降服了波斯帝国,继而把中东、北非、亚洲大片地区和欧洲部分地区收归翼下。伊斯兰教的普世秩序观认为,它命中注定要在“征伐之地”——不信奉伊斯兰教的人居住的所有地区——实现扩张,直到先知穆罕默德的圣训把全世界变成一个完整统一的和谐体系。正当欧洲建立了一个基于多国之上的秩序时,以土耳其人为主的奥斯曼帝国也声称自己代表唯一的合法统治,在阿拉伯世界的腹地、地中海、巴尔干半岛和东欧确立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奥斯曼帝国对欧洲基于各国关系的新生秩序并不陌生,认为它不仅不值得仿效,而且是孕育分裂的根源,奥斯曼帝国可以借此向西扩张。15世纪,征服者穆罕默德告诫实行多极秩序的意大利诸城邦:“你们一共有20个国家……彼此争执不休……世界上只能有一个帝国,一种信仰,一个世界主权。”与此同时,在大西洋彼岸,一种新的世界秩序的基础正在“新大陆”形成。17世纪,就在欧洲的政治和宗教冲突如火如荼时,一批清教徒开始了“荒野之旅”,去实现上帝的计划,挣脱既有的(在他们眼里也是腐败的)权力结构。正如1630年约翰·温思罗普总督在一艘驶往马萨诸塞定居点的船上布道时所说,他们要建立一座“山巅之城”,运用其正义的原则和榜样的力量激励整个世界。美国人的世界秩序观认为,一旦其他民族像美国人一样获得了自治权,和平与均势就会自然降临,昔日的宿敌也会捐弃前嫌。因此,外交政策的任务不是追求美国特有的利益,而是培育共同的原则。日后对于欧洲构建的秩序,美国将成为不可或缺的捍卫者。然而,虽然强大的美国支持这一秩序,却始终心情矛盾,因为美国人的愿景不是接受欧洲的均势体系,而是希望通过传播民主原则来实现和平。

我撰写本书时,以上所有秩序概念中,唯有威斯特伐利亚原则被普遍认为是构成世界秩序的基础。随着欧洲国家扩张时把自己的国际秩序蓝图带到了世界各地,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这个基于国家之上的国际秩序框架现在已延至全世界,涵盖了不同的文明和地区。虽然欧洲国家往往不对殖民地及其人民使用主权概念,但当殖民地人民开始争取独立时,却套用了威斯特伐利亚原则。在争取独立及此后维护国家独立的斗争期间,民族独立、主权国家、国家利益和不干涉内政等原则证明是对付殖民者的有力理论依据。

当代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已通行全球,被俗称为“国际社会”。它力图通过一整套国际法律和组织结构抑制世界的无序性。这套体系旨在促进自由贸易和稳定的国际金融体系,确立可以接受的解决国际争端的原则,并在一旦爆发战争时对交战行为施加一定的限制。由各国组成的这一体系现在涵盖了所有文化和地区。它的各种机构为不同社会之间的交往提供了一个中立的框架,而且这一框架在很大程度上独立于不同社会各自的价值观。

然而,威斯特伐利亚原则现在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有的挑战还打着世界秩序的旗号。欧洲与它当初构建的国家体系渐行渐远,想通过主权共享概念超越这一体系。不无讽刺的是,虽然均势概念出自欧洲,但它却有意识地严格限制新成立的欧洲机构的权力。由于欧洲已经削减了自己的军事能力,一旦普遍准则受到践踏,它几乎没有回旋的空间。

在中东地区,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圣战者”追求基于伊斯兰教原教旨主义的全球革命,造成了社会的分裂和国家的解体。国家本身——以及基于国家的区域体系——岌岌可危,既受到种种意识形态的攻击(这些意识形态拒绝接受国家的限制,认为其限制是不合法的),又受到恐怖主义民兵组织的攻击。有几个国家的民兵组织比政府军还要强大。

从某些方面看,亚洲是采用主权国家概念最成功的地区,但依然向往其他的秩序概念。亚洲因其成员之间的角逐和相互提出的历史诉求而动荡不止。100年前类似的角逐和历史诉求把欧洲秩序击得粉碎。几乎每一个亚洲国家都认为自己正在“崛起”,把彼此之间的分歧推向对抗的边缘。

美国则摇摆不定,时而捍卫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时而抨击它的均势和不干涉他国内政的前提不道德,而且落伍于时代,时而两种态度兼而有之。美国仍然坚持认为,它信奉的价值观在建立一个和平的世界秩序方面具有普遍适用性,并保留在全球范围内捍卫这些价值观的权利。然而,在两代人的时间里从三场战争中抽身后——每一场战争都始于理想主义愿望并得到公众的广泛支持,但都以国家蒙受创伤而告终——美国正在探寻如何诠释自己拥有的(依然巨大的)权力和信奉的原则之间的关系。

所有的主要权力中心都在一定程度上遵守威斯特伐利亚秩序的某些规则,但没有一个把自己视为这一体系理所当然的卫士。所有这些权力中心的内部都在发生重大的变化。具有不同文化、历史和传统秩序理论的各个地区能够维护任何共同体系的合法性吗?

若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采取一种既尊重人类社会异彩纷呈的特点,又尊重人与生俱来对自由的渴望的做法。建立此种意义上的秩序必须靠长期培育,而不能强加于人。在一个即时通信和政治剧变的时代尤其如此。任何一种世界秩序体系若要持久,必须被视为是正义的,不仅被各国领导人所接受,也被各国公民所接受。它必须反映两条真理:第一,没有自由的秩序即使靠一时的鼓噪得以维持,最终也会制造出反对自己的力量;第二,没有一个维持和平的秩序框架,就不会有自由,即使有也难以长久。秩序和自由有时被说成是人类体验的两个极端。其实二者应被视为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当今的领导人能否高瞻远瞩,不拘泥于处理紧迫的日常事件而去实现这种平衡呢?

合法性与权力

回答以上问题需要解决三个层面的秩序问题。世界秩序反映了一个地区或一种文明对它认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正安排和实力分布的本质所持的理念。国际秩序是指在世界上很大一部分地区——大到足以影响全球均势——应用这些理念。区域秩序指同样的原则用于某一具体的地理区域。

以上秩序中的任何一个均建立在两个因素之上:一套明确规定了允许采取行动的界限且被各国接受的规则,以及规则受到破坏时强制各方自我克制的一种均势。无论现在还是过去,对现有安排的合法性达成的共识并不能预先阻止竞争或对抗,但有助于确保竞争或对抗是在现有秩序范围内做出的调整,而不是对现有秩序构成根本性挑战。均势本身并不能确保和平,但均势若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并运用得当,可以限制根本性挑战的规模和频率,并在出现根本性挑战时加以抑制。

没有一本书能够涵盖历史上建立国际秩序的所有做法,或涉及现在正在积极对世界事务施加影响的所有国家。本书试图探讨一些地区的秩序理念,这些理念对近代演变产生了最大影响。

合法性与权力之间的平衡极其复杂,地理范围越小,该地域的文化观念越一致,达成可行的共识也就越容易。然而在当今世界,需要有一个全球性的世界秩序。一些历史上素不相干、没有共同的价值观(只是彼此保持距离而已)、只认自己实力的实体更有可能带来冲突,而不是秩序。

中美之间经历了20年的敌对后,1971年我首次访问北京恢复与中国的联系时曾表示,对于美国代表团而言,中国是一片“神秘的土地”。周恩来总理回答说:“你们会发现它并不神秘。一旦你们熟悉了它之后,它就不会像以前看起来那样神秘了。”他说中国有9亿人,他们觉得自己的社会很正常。当今时代,探寻世界新秩序需要我们首先了解那些基本上不为外界所知的社会。所有国家的人民都需要克服这种神秘感——如何将迥然不同的历史和价值观塑造成为一个共同的新秩序。

第一章 欧洲:多元化的国际秩序

欧洲秩序的独特性

大多数文明的历史都是一部帝国兴衰史。秩序是通过对国内的统治建立的,而不是通过国与国之间的均势建立的。中央政府统一时,秩序就稳定;统治者软弱无力时,秩序就不稳。在帝国体系中,战争通常表现为帝国边陲燃起烽火或是爆发内战。帝国权力所及之处,也是和平所及之处。

在中国和伊斯兰世界,各种政治势力为了控制既有的秩序框架而相互角逐。王朝更迭,江山易主,但每一个新的统治集团均自称是在正统地重建颓败的合法体系。欧洲大陆没有类似的经历。罗马帝国的统治结束后,欧洲秩序的最大特征就是多元化。一个模糊的欧洲概念逐渐浮现。它既指一个地理区域,又是基督教或宫廷社会的体现,或是一个教育水准高、步入近代社会的共同体的启蒙中心。虽然欧洲作为一个单一的文明不难理解,它却从未有过单一的统治者或一成不变的共同认同感。欧洲史上不同政治单元的统治经常被打断,为维护自身统治所遵循的原则,它们不断尝试新的政治合法性概念或新的国际秩序概念。

在世界其他地区,不同统治者相互角逐的岁月被后人视为“动荡时期”、内战或“军阀混战时期”,即一段破坏天下太平的不幸的分裂时期。而欧洲却因四分五裂而兴盛,并欣然接受了自身的分裂。异彩纷呈、相互角逐的王朝和民族没有被看成是需要消除的一种“混乱”,而被理想化的欧洲政治家有意无意地视为一种趋向均势的内在机制。在这一机制下,每个民族的利益、完整性和自主权均得以保全。在1000多年的时间里,近代欧洲的主流政治韬略认为,秩序源自平衡,自我认同感源自对大一统的抵抗。这并不是说,欧洲各国的君主比其他文明的君主更能抵制征服带来的辉煌的诱惑,或对一个抽象的多样化理想更加执着。欧洲的君主只是缺乏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人的实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多元化成了世界秩序的典型特点。当今的欧洲是已经超越了这一多元化趋势,还是欧盟内部的纷争正好验证了这一趋势?

在500年的时间里,罗马帝国的统治确保了只有一套单一的法律、共同的防御和高度发达的文明。罗马城陷落后——通常定为公元476年——罗马帝国分崩离析。在历史学家称之为中世纪的时期,人们普遍怀念失去的天下归一的局面,希冀教廷能带来他们憧憬的和谐与统一。根据这种世界观,基督教世界是由两种互为补充的权力治理的单一社会:一个是文职政府,即在世俗社会负责维持秩序的“恺撒后继者”;另一个是教廷,即掌管普世的救赎绝对原则的圣彼得的后继者。罗马帝国统治摇摇欲坠时,在北非著书立说的(希波的)奥古斯丁从神学角度得出结论:世俗政治权力是合法的,只要它促使人追求一种敬畏上帝的生活方式以及伴随而来的救赎。公元494年,教皇基拉西乌斯一世致函拜占庭皇帝阿纳斯塔修斯:“当今世界处于教廷的神圣权威和皇室的权力这两套制度的统治之下。两者中教廷的权力更大,因为他们在最后的审判日要对上帝负责,甚至要代国王对上帝负责。”从这个意义上讲,真正的世界秩序在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

这一无所不包的世界秩序概念从一开始就要面对一个非常时期:在后罗马帝国的欧洲,几十个尊卑等级不清的政治统治者各自行使主权。他们都自称是基督的虔诚信徒,然而他们与教会和教会权威的关系含混不清,对教会应具有多大的权威争执激烈。而拥有自己军队、奉行独立政策的一些王国则伺机谋利,其行为与奥古斯丁撰写的《上帝之城》一书的精神并无相似之处。

公元800年的圣诞节那天,人们对天下归一的渴望短暂地得到了满足。教皇利奥三世为征服了今天的法国和德国大部分地区的法兰克国王查理大帝加冕,称其为“罗马人的皇帝”,并把昔日的罗马帝国东半部——当时的拜占庭领土——封给了他。皇帝则对教皇保证:“对外保护神圣的基督教会不受多神论者的入侵和异教徒的毁坏,对内肯定天主教的地位,从而加强它的力量。”

然而,查理大帝建立的帝国未能遂愿。实际上,它从建立之日起就开始摇摇欲坠。查理大帝忙于应付周边的问题,从未试图去统治教皇封给他的昔日东罗马帝国领土。在西边,查理大帝试图从摩尔人征服者手中收复西班牙,但成果甚微。查理大帝死后,继任者把他统治下的领土命名为神圣罗马帝国,试图借传统的感召力巩固他的地位。然而帝国因内战日益衰弱。查理大帝的帝国作为一个完整的政治实体,成立还不到100年即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虽然神圣罗马帝国这个名字一直沿用到1806年,其间它的领土几经变更)。

中国有皇帝,伊斯兰世界有哈里发(伊斯兰世界公认的领袖),欧洲有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权力基础要比其他文明的帝王薄弱得多。他没有一个帝国官僚机构供他驱使,他的权威取决于他作为皇帝在他治下地区的实力,主要取决于他的家产。他的地位不是世袭的,而是由一些君主推举产生的(最初是7个君主,后来变成9个)。政治手腕、对宗教虔诚度的评价以及巨额贿赂通常决定了选举的结果。从理论上讲,皇帝的权威来自教皇的授权,但出于政治上和安排上的考虑,这一授权往往被撇在一边。结果是他作为“选出的皇帝”常常多年执掌权力。宗教和政治从未融合成为一个单一的结构。伏尔泰戏言,神圣罗马帝国“一不神圣,二非罗马,三不是帝国”。这句话虽是戏言,却是现实的真实写照。中世纪欧洲的国际秩序概念反映了教皇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及一批封建君主之间的调和关系。基于单一统治者和单一合法原则之上的国际秩序变得越来越不现实。

16世纪哈布斯堡君主查理(公元1500~1558)崛起后,中世纪的世界秩序概念有过一段短暂的兴盛期。他的统治同时也导致这一概念不可逆转地走向衰微。这位出生在佛兰芒、不苟言笑的虔诚君主生来就是做帝王的料。世人普遍认为,他除了喜欢吃饭加香料的嗜好外,个人品行无可挑剔,而且不受外界的任何诱惑。他尚是一个孩子时就承袭了尼德兰的王位,16岁时又继承了西班牙的王位,在亚洲和美洲还有广袤而且不断扩大的殖民地。此后不久,1519年,他又被推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成了查理大帝的正式继任者。查理同时拥有几顶皇冠,意味着中世纪人的憧憬似乎有了实现的可能。这位虔诚的君主一个人统治了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奥地利、德国、意大利北部、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法国东部、比利时、荷兰、西班牙及美洲大部的广阔领土。(这一巨大的政治权力几乎完全是靠战略上的联姻获得的,因此哈布斯堡流传着一种说法:“打仗的事留给他人。快乐的奥地利,你只管结婚就行了! ”)西班牙的探险家和征服者麦哲伦和科尔特斯在查理的资助下漂洋过海,征服了美洲大陆上的古老帝国,把欧洲的政治权力和基督教的宗教仪式延伸到整个新大陆。面对东南欧和北非的奥斯曼帝国的土耳其人及其代理人的新一波入侵,查理的陆军和海军为捍卫基督教世界而战。查理亲自统帅用从新大陆搜刮的黄金组建的舰队向突尼斯发动反攻。在以上令人目眩的历史事件中,叱咤风云的查理被同代人誉为“自公元843年罗马帝国分裂后最伟大的皇帝”,命中注定要使世界再度归于“唯一保护者”的统治之下。

查理因袭了查理大帝的传统,在加冕仪式上发誓要充当“神圣罗马教会的保护人和捍卫者”。人群向他们的“恺撒”和“皇帝”致敬。教皇克雷芒确认查理代表了在基督教世界“重建和平与秩序”的世俗力量。

当年若有一位中国人或土耳其人造访欧洲,很可能会看到他们熟悉的政治制度:自认为君权神授的单一王朝统治着一个大陆。倘若查理能巩固自己的权力,在哈布斯堡庞大的统治领域内解决好皇位继嗣问题,欧洲本来会像中华帝国或伊斯兰哈里发帝国一样,处于一个中央政权统治之下。

然而这种情景并没有发生,查理也没有试过。最终他满足于将秩序建立在均势之上。他继承的也许是霸权,但他的行为表明,霸权不是他追求的目标。1525年,查理在帕维亚战役中击败了他在世俗世界中的政治对手、法国国王弗朗西斯一世,然后将他释放,法国得以在欧洲腹地继续奉行敌对的外交政策。法国国王不理会查理的宽宏大量,竟然提议与奥斯曼帝国的苏丹苏莱曼结成军事联盟。他的这一举动与中世纪的基督教治国理念格格不入。当时苏莱曼正入侵东欧,从东边对哈布斯堡王朝构成威胁。

查理试图把全世界归于基督教统治之下的努力最终以失败告终。他无力阻止新教教义在构成他权力基础的领土上传播。宗教一统和政治一统均出现裂痕。身为君主的查理理应实现的抱负超出了他的个人能力。慕尼黑的老绘画陈列馆内陈列了一幅提香1548年创作的肖像画,揭示了这位显赫人物内心承受的煎熬。他既不能实现他的宗教理想,又不能在被他视为低一等的霸权事业上随心所欲。查理决定退位,把庞大的帝国分封给子孙。拆散帝国的做法表明他试图统一天下的努力被多元主义挫败。查理把西班牙及其全球帝国的皇冠那不勒斯和西西里王国传给了自己的儿子腓力。1555年,在布鲁塞尔举行的一次仪式上,查理颇为动情地回顾了自己的统治,用实例证明了自己恪尽职守,同时把尼德兰总督的头衔也一并让给了儿子腓力。同年,查理缔结了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条约,即《奥格斯堡和约》,承认了新教在神圣罗马帝国的地位。查理放弃了自己帝国的精神支柱,允许其他君主自行选择本国的宗教信仰。此后不久,他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位置上退下来,把帝国的责任连同它的动荡和外患留给了弟弟斐迪南。他本人去西班牙农村的一家修道院过起了隐修生活,晚年与他的忏悔神父和一个意大利的钟表匠人为伴。后者制作的钟表挂满了墙壁,查理曾想师从他学习制作钟表的手艺。1558年查理去世,在留下的遗嘱中对自己在位期间基督教义的分裂表示惋惜,并嘱托儿子加强宗教法庭。

地理大发现时代的开始、印刷术的发明以及基督教教会的分裂这三大历史事件,宣告了旧的大一统理想的终结。查理五世去世时,巨大的变革已经打破了中世纪的政治和宗教秩序,同时扩大了欧洲人的视野,他们开始从全球角度而不是区域角度看问题。

一幅地图反映了中世纪受过教育的欧洲人眼中的地球,北半球和南半球从东边的印度一直延伸到西边的伊比利亚半岛和英伦诸岛,地图中心是耶路撒冷。中世纪时期的人认为,这不是一张供旅行家使用的地图,而是人类依照上帝的旨意上演救赎戏剧的舞台。根据权威的《圣经》,世界表层的6/7是陆地,1/7是水。由于救赎的教义一成不变,因此可以在基督教世界已知的地方传播这些教义,冒险涉足文明世界之外的地方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但丁在《地狱篇》中写道,尤利西斯为了探求知识乘船穿过赫拉克勒斯之柱(位于地中海最西端的直布罗陀岩石和毗邻的北非高地)驶向大海,因违反上帝的意图而受到惩罚。他的船连同所有船员被一场飓风吞没。

当富于开拓精神的国家为了追求财富和荣耀开始探索海洋和海洋另一边的未知世界时,世界步入了近代。15世纪,欧洲和中国几乎同时开始走向世界。当时世界上体积最大、技术最先进的中国船只开始了探索之旅,远达东南亚、印度,直至非洲东海岸。中国人与当地的达官显贵交换礼物,把各国君主纳入中华帝国的“朝贡体系”,同时把种种珍奇艺术品和动植物带回国内。1433年大航海家郑和去世后,中国皇帝终止了海外探索的航海活动,舰队也被遗弃。此后中国仍然坚称自己的世界秩序原则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改为在本国内及周边地区巩固自己的世界秩序观,再未有过大规模的航海活动。这种状况也许一直持续到今天才结束。

60年后,在各君主国相互角逐的欧洲,一些强国开始走向海洋。各国君主纷纷解囊资助航海活动,希望借此取得针对对手的商业优势或战略优势。葡萄牙、荷兰和英国的船只远航至印度,西班牙和英国的船只漂洋过海到了西半球。这两条航线打破了当时的贸易垄断和种种政治结构,开启了欧洲主宰世界事务长达300年的时代。昔日的国际关系只限于一个地区,此后在地理上以欧洲为中心扩展到了全球。欧洲诠释了世界秩序概念的内涵,并决定了这一概念的实施。

自那以后,人们对世界政治版图的看法发生了重大变化。如何看待从前不为人所知的地区的居民?他们与由帝国和教皇组成的中世纪世界又是什么关系?1550~1551年,查理五世在西班牙城市巴利亚多利德召开了一次神学会议。神学家们得出的结论是,西半球的居民是有灵魂的人,因此也应该得到救赎。当然,神学家们的这一结论也是为征服和强迫他人皈依所做的辩解。欧洲人于是可以一面发财,一面获得良心上的安慰。他们为攫取领土在全球范围内展开的角逐改变了国际秩序的性质。欧洲人不断扩展视野,直到欧洲各国的殖民活动覆盖了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区,世界秩序概念与欧洲的均势运作融为一体。

第二件大事是15世纪中叶铅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使昔日难以想象的大规模知识传播成为可能。中世纪社会靠死记硬背、手抄宗教教义或依据史诗了解历史的方式积累知识。在探险时代,不断发现的新事物需要被认识。借助印刷术,介绍新发现的著述得以流传。对新世界的探索同时还激发了人们重新发现古代世界及古代真相的兴趣,尤其关注个人的中心地位。人们越来越把理性视为说明和解释世界的客观力量,从而动摇了既有的机构,包括此前不容置疑的天主教会。

第三件大事是新教改革运动。1517年马丁·路德开启了这一改革。他在维滕贝格万圣教堂的大门上张贴了《九十五条论纲》,坚称个人可以直接与上帝建立关系,提出救赎的关键是个人良知,而不是正统教义。一些封建统治者为了加强权势,借机支持新教并强迫自己的子民改信新教,同时没收教会土地据为己有。双方都把对方视为异端。由于政治和宗教争执交织,双方之间的分歧转化为你死我活的较量。随着各国君主纷纷支持邻国国内往往是血腥的宗教争斗,国内之争与国际之争的界限颓然坍塌。新教改革运动荡除了依靠教皇和帝国“两把剑”支撑的世界秩序观。基督教世界陷入了分裂和内战。

“三十年战争”:合法性的含义是什么?

新教对教会至高无上地位的冲击影响日广,随之而来的是上百年时断时续的战争。哈布斯堡帝国和教皇试图压制对自己权威的挑战,新教徒则起而捍卫自己的新信仰。

后世所称的“三十年战争”(1618~1648)把动荡的局势推向高峰。帝国即将面临皇位传给何人的问题。波希米亚信奉天主教的国王、哈布斯堡王朝的斐迪南是最有希望的接班人。波希米亚的贵族发起了一次“政权更迭”,主动把本国皇冠——连同皇帝握有的决定性一票——拱手让给了一位信奉新教的德意志君主。这一结果意味着神圣罗马帝国不再是一个天主教体制。哈布斯堡帝国调动军队镇压波希米亚人的反叛,随后趁势镇压各地新教,继而引发了一场给中欧带来浩劫的战争。(信奉新教的君主基本上居于德意志北部,包括当时仍然无足轻重的普鲁士。天主教的中心位于德意志和奥地利的南部。)按理说,与皇帝同信天主教的其他国家的君主有义务团结一致反对新的异端邪说。然而,在统一信仰和抢占战略优势之间,不少君主选择了后者,尤其是法国。

天下大乱之时,政权巩固的国家可以利用四周邻国的乱局实现自己更大的国际目标。一些工于心计、冷酷无情的法国大臣果断地抓住了机会。法兰西王国首先改革了自己的制度。在封建制度下,权威来自一个人。国家治理反映了统治者的意志,同时统治者也受到习俗的制约,从而限制了一国在国内或国外采取行动时所能动用的资源。1624~1642年任法国首辅大臣的阿尔芒·让·迪普莱西·德·黎塞留枢机主教成为挣脱了以上束缚的首位政治家。

黎塞留深谙宫廷权术,在一个宗教纷争和旧制度摇摇欲坠的时代里游刃有余。他出生于一个小贵族家庭,是三个男孩中最小的一个。黎塞留年轻时投身军旅,一个哥哥出人意料地辞去非他家族莫属的吕宋主教一职后,黎塞留又改学神学。传说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学业,因年纪太轻无法出任教士。他于是去了罗马,亲口对教皇谎报自己的年龄,终于如愿以偿。黎塞留得到教士一职后,旋即卷入了法国王室的宫廷政治中,最初担任玛丽·德·美第奇女王的心腹谋士,之后又出任女王的头号政治对手、她的幼子国王路易十三的顾问。女王和路易十三都对黎塞留深存戒心,但两人因法国国内胡格诺派新教徒问题焦头烂额,难以割舍政治和行政才干兼备的黎塞留。这位年轻教士因调解王室成员之间的争斗被推荐给了罗马,晋升为红衣主教,居国王枢密院之首。黎塞留作为红衣主教任职将近20年后,同时兼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法国首辅大臣。这位深谋远虑的天才人物提出了基于均势和强调中央集权的治国韬略和对外政策新概念。

黎塞留推行本国政策时期,也是马基雅维利论述治国方略的著述传播之时。黎塞留是否熟读过马基雅维利论述权谋的小册子不得而知,但他毫无疑问践行了马基雅维利的思想精髓。黎塞留的国际秩序观一反从前,提出国家是一个具有自身存在价值的抽象的永恒实体。国家的需求不是由统治者的个性、家族利益或追求向全世界传播宗教的目标决定的,而是由基于具体原则的国家利益决定的,即日后所谓的“国家理由”。国家理由才应该是国际关系的基本要素。

黎塞留把新生的国家作为推行治国大计的工具。他把权力集中在巴黎,组建了一支由省长或“职业管家”构成的队伍,在王国的每一个区内行使政府权力。他提高了税收效率,从根本上撼动了一直由旧贵族控制的地方政权。国王作为主权国家的象征和国家利益的代表将继续行使王权。

黎塞留没有把中欧的混乱看作起兵捍卫教会的号角,而是把它视为遏制势力强大的哈布斯堡帝国的手段。自从14世纪以来,法国的国王一直有“最虔诚的天主教国王”之称。然而这并不妨碍法国根据对国家利益的冷静考量采取行动,支持(由瑞典、普鲁士和德意志北部诸君主组成的)新教联盟。起初法国不动声色地暗地支持,之后变成公开支持。

黎塞留的举动引起大哗。指责他的人抱怨说,作为红衣主教,他对永恒的普世天主教会负有义务,言外之意是他应该加入反对北欧和中欧叛逆的新教君主的行列。黎塞留反驳道,身为一个脆弱的世俗政治实体的大臣,他同样对国家负有义务。宗教救赎或许是他个人的目标,然而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要为一个政治实体负责。而政治实体没有需要救赎的永恒灵魂。他说:“人是不朽的,人的救赎可以等到来世。但国家没有不朽一说。现在不拯救它,以后就没机会了。”

黎塞留把中欧的分裂看作政治和军事上的需要。法国面临的根本威胁是战略性的威胁,而不是形而上学或宗教意义上的威胁。一个统一的中欧会控制欧洲大陆的其余地区,因此阻止中欧走向统一符合法国的国家利益。“倘若新教徒一方被彻底打垮,奥地利王室的剑锋就会直指法国。”通过支持中欧一批小国削弱奥地利,法国实现了自己的战略目标。

黎塞留的构想历经剧烈动荡的岁月而得以延续。在长达两个半世纪的时期内,从1624年黎塞留飞黄腾达开始,到1871年俾斯麦宣布成立德意志帝国为止,保持中欧(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德国、奥地利和意大利北部)处于分裂状态始终是法国对外政策的指导方针。因为只要这一理念构成欧洲秩序的核心,法国即可称雄欧洲大陆。当这一理念不再支撑欧洲秩序时,法国的统治地位也随之坍塌。

从黎塞留的一生中可以得出三点结论。第一,成功的外交政策有一项内容不可或缺:一个基于通盘分析的长期战略观。第二,政治家需要认真分析暧昧不清而且往往相互抵触的纷杂外力,把它们引向服务于一定目标的一致方向,并通过这一过程形成长期战略观。政治家必须了解这一战略的走势及其原因。第三,一位政治家必须尽最大之可能弥合本国社会的现实与所追求目标之间的差距。循规蹈矩会导致僵滞,因此需要敢作敢为。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

在当今时代,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因开创了遍及全球的一种新国际秩序观而具有特殊意义。其实当时参加和约谈判的各国代表更留意礼宾待遇和自己的地位。

待到神圣罗马帝国和它的两大对手法国和瑞典原则上同意召开一次会议时,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23年之久。又厮杀了两年后,各国代表团才终于坐下来谈判。与此同时,每一方都想方设法加强联盟并争取国内民众的支持。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与1814~1815年维也纳会议上签署的文件或1919年的《凡尔赛和约》等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协议不同。它不是单一一次会议的结果,而且会议地点也不是政治家通常聚集一堂商讨世界秩序这类重大问题的地方。这场多方参战的战争从西班牙延伸到瑞典,与此形成鲜明对照,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却产生于在威斯特伐利亚两个小城分别做出的一系列安排。各天主教大国,包括来自神圣罗马帝国内部各国的178位代表在天主教小城明斯特会聚。新教派的大国在距离明斯特大约30英里的奥斯纳布鲁克小城齐聚,这是一座混杂了路德派教徒和天主教教徒的城镇。235位正式使节及其随从住满了两座小城中能找到的所有房间。此前没人认为这两个城市适合举办大型活动,更不要说举办欧洲列强参加的一次大会了。瑞士使节住在“一个纺织工开设的小店内,屋子里弥漫着香肠和鱼油味”。巴伐利亚代表团为自己的29位团员找到了18张床。会议没有正式的主席和调解员,也不开全会。需要开会时,与会代表前往位于两个小城之间的中立区参加临时会议,协调彼此立场,有时也在中立区内的几个小镇举行非正式的会晤。一些大国在两个小城都有代表。会议期间,欧洲各地的战事仍在继续,变化不定的军事形势影响了谈判的走向。

大多数代表带着基于战略利益的非常实际的指示出席会议。他们几乎操着同样的腔调高谈要实现“基督教世界的和平”。然而毕竟战争造成了太多流血,难以通过教义上或政治上的统一实现这一崇高的目标。各方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通过平衡各方利益实现和平,如果和平有望的话。

通过复杂谈判达成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很可能是欧洲史上引用次数最多的一份外交文件,尽管事实上并没有一份载有其条款的单一条约,与会代表也从未召开过一次全会通过和约。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实际上是不同时间在不同城镇签署的三个互为补充的协议。在1648年1月签署的《明斯特和约》中,西班牙承认了荷兰共和国的独立,从而结束了与“三十年战争”交织在一起的荷兰人长达80年的反抗。1648年10月,列强分别签署了《明斯特条约》和《奥斯纳布鲁克条约》。两个条约的内容相互呼应,均含有一些关键条款。

这两份多边条约均宣称要为了“上帝的荣耀和基督教世界的安全”,“实现普天之下永久、真正和真诚的和平与友谊”。执行部分的条款与那个时代的其他文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然而达成这些条款的手法却史无前例。“三十年战争”彻底打碎了天下一统或同一信仰的人团结一致的假象。尤其是法国加入了反对天主教的神圣罗马帝国阵营后,这场起源于天主教徒与新教徒之争的战争变成一场混战,各方势力不断分化组合,结成敌友关系错综复杂的联盟。和当今时代中东地区的冲突一样,交战时为了鼓舞士气、团结对敌结成的教派联盟,旋即又因为地缘利益冲突或某人膨胀的个人野心被丢弃。“三十年战争”期间,各方都有过被自己的“天然”盟友遗弃的时候。各方签署和约时都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和尊严,而不会抱有其他幻想。

由于战争期间各方毫无信义可言,加之疲于应付战事,与会代表把用于结束一场战争的实际手段转化为世界秩序的一般概念。这种说法看似自相矛盾,实则不无道理。历经战火洗礼的几十个参战方召集会议以求确保来之不易的成果。昔日尊卑分明的等级制度被悄悄地抛到了一边,代之而起的是主权国家无论强弱、无论实行何种制度都一律平等的体系。新涌现的大国,例如瑞典和荷兰共和国,得到了诸如法国和奥地利等老牌大国享受的礼遇。凡是国王,一律称为“陛下”,凡是大使,一律称为“阁下”。这一崭新的概念被推到了极致,坚持绝对平等的各国代表团想出了各自通过不同入口走进谈判会场的办法,为此需要修建很多会场入口。同时还规定各国代表团以同等速度入席,从而任何一方不至于因为坐等姗姗来迟的另一方而受辱。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成了国际关系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因为它的条款不仅简单明了,而且涵盖范围广。国家,而不是帝国、王朝或宗教信仰,被确认为欧洲秩序的奠基石。和约确立了国家主权的概念,肯定了各签署国不受外来干涉选择本国制度和宗教信仰的权利。同时一些新条款确保了宗教少数派可以平安地信仰自己的宗教,不用担心被强迫皈依其他宗教。各国都希望避免欧洲大陆上再次爆发全面战争,在这一共同愿望的推动下,和约除了应付当时的紧迫需要外,一个“国际关系”体系的原则逐渐显露出轮廓。同时规定了外交往来的方式,包括向对方国家的首都派驻常任代表(当时只有威尼斯一国做到了这一点),以规范各国之间的关系,提高促进和平的技巧。各方还设想今后依照威斯特伐利亚模式召开会议或举行磋商,以求争端走向冲突之前就得到解决。胡果·格劳秀斯等游走各国的学者兼谋士在交战期间制定的国际法,现在成为一个内涵不断扩大、被普遍接受的理论体系,旨在促进以威斯特伐利亚各项条约为核心的和谐关系。

这一体系妙就妙在它的各项规定不是实质性的,而是程序性的。这也是这一体系得以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的原因。一国若是能够接受这些最基本的规定,即可被接纳为国际社会成员,继续保持自己的文化、政治、宗教及国内政策,并得到国际体系的保护,不受外来干涉。帝国一统或宗教一统的观念——欧洲及世界大部分地区建立的秩序的基本前提——意味着理论上只能有一个完全合法的权力中心。而威斯特伐利亚概念则把多样性当作起点,把各国视为客观存在的现实,以此吸引了情况各异的国家共同探索秩序。到20世纪中叶,这一国际体系已涵盖地球各大洲,至今仍是国际秩序的骨架。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没有建立任何具体的联盟或是某种永久性的欧洲政治架构。随着天主教不再是唯一合法的教会,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权力的逐渐削弱,重建欧洲秩序的概念变成了寻求均势。顾名思义,均势意味着意识形态上的中立和不断针对情况的变化做出调整。19世纪英国政治家巴麦尊阐述了均势的要义:“我们没有永恒的盟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我们的义务就是维护这些利益。”当有人请巴麦尊从官方的“外交政策”角度具体解释这些利益是什么时,这位遐迩闻名的英国强权的掌舵人坦承:“每次被问及政策问题时,我唯一能说的就是我们将以国家利益为准绳,根据每一次的具体情况争取最好的结果。”(当然,这一貌似简单的概念很适合英国,原因之一是英国的统治阶层训练有素,对什么是本国的永恒利益几乎有近于本能的一致认识。)今天,这些威斯特伐利亚概念往往被人斥责为一个无视道德准则、玩弄权术的体系。然而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建立的架构是人类首次尝试把一个建立在普遍接受的规则和约束之上的国际秩序体制化,并且该架构以众多国家为基础,而不是以一个势压各国的单一国家为基础。首次出现的“国家理由”和“国家利益”等概念没有赞美权力,而是试图限制权力并使其合法化。过去几百年来,各国军队打着普世(而且相互冲突的)价值旗帜在欧洲大陆上东征西伐;众多先知和征服者为了实现个人、王朝、帝国或宗教野心发动了全面战争;教徒或被逐出教门,或被强迫皈依,各地战火导致天下生灵涂炭。而现在用理论上合理的和可预测的方式把各国利益交叉在一起,将能够消除欧洲大陆各地的混乱。现在是针对具体问题发动有限战争,而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同的普世价值观一较高下。

与目标贪婪的宗教战争相比,内涵模糊的均势被视为进步。但如何建立均势呢?从理论上讲,均势基于现实,因此所有置身其中的参与者对现实的认识应该大致相同。然而每一个社会的观点均受到本国体制、文化和历史的影响,包括受到一个最大的现实的影响:构成权力的各种要素无论多么客观,始终变幻无常,因此需要不时地对均势做出调整。均势引发了战争,同时也限制了战争的规模。

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运行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署后,教皇的权力受到限制,仅仅行使教会的职能。主权平等说大行其道。何种政治理论才能解释世俗政治秩序的起源并证明其各项职能的合理性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署三年后,1651年,托马斯·霍布斯撰写的《利维坦》问世。他在此书中提出了一个理论。霍布斯想象昔日曾存在一种“自然状态”。权威的缺失导致了“一场各方混战的战争”。他推论说,为了防止这种令人难以容忍的不安全,人们把自己的权利托付给了一个国家,用以换取国家在本国境内保证所有人的安全。主权国家确立了对权力的垄断,唯有这样方能消除人们对死于非命和战争的无休止的恐惧。

霍布斯阐述的这一社会契约只适用于一国境内,因为不存在一个超越国家的主权把秩序强加在各国之上。因此,至于从通常被称为“万国公法”的法律角度审视一国与另一国的关系,我在此无须多言,因为万国公法和自然法则本是一回事。个人享有确保人身安全的权利,同样,各国也享有保证本国公民安全的权利。

国际环境依然处于一种自然状态。国际环境之所以混乱无序,是因为不存在一个可以确保世界安全的世界政府,现实中也完全不可能建立这样一个世界政府。因此,各国在一个只认权力的世界里不得不把本国利益置于首位。黎塞留主教若地下有知,一定会举双手赞成。

早期阶段,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带来了一个霍布斯式的世界。应该如何适应新出现的均势呢?必须把事实上的均势和作为一个体系的均势区分开来。国际秩序迟早要达到均势,否则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战乱之中。由于中世纪的世界有数十个公国,实际上常常存在一种均势。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署后,均势开始体现为一种体系。换言之,实现这种均势已被公认为外交政策的根本宗旨之一。一旦均势被破坏,就会出现一个维护均势的联盟。

18世纪初英国崛起为一个海上强国后,有了把实际存在的均势变成一个体系的可能。英国凭借制海权可以选择卷入欧洲大陆事务的时机和规模,以均势的仲裁人甚至是保证人的身份采取行动,确保欧洲大陆的均势。只要英国对自己的战略需求做出正确的判断,就有能力在欧洲大陆上扶弱抑强,防止任何一国调动欧洲大陆的资源挑战英国的制海权,在欧洲称霸。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英国始终扮演着均势维护者的角色。它参加了欧洲大陆上的战争,但盟友不断变化。参战的目的不是为了追求具体的纯国家目标,而是把国家利益与维护均势视为一体。其中不少原则都适用于美国在当今世界的角色,后文还会进一步讨论这一点。

威斯特伐利亚会议后,欧洲大陆上实际上存在着两大均势:一个是维护大局稳定的总体均势,英国是这一均势的捍卫者;另一个是主要由法国操纵的中欧地区均势,旨在防止统一的德国崛起为欧洲的头号强国。200多年来,这两大均势防止了欧洲“三十年战争”期间血腥厮杀一幕的重演,虽未能阻止战争的爆发,但缩小了战争的负面影响,因为战争的目标不再是征服,而是实现均势。

均势至少受到两方面的挑战:一是某一大国的实力强大到足以称霸的水平;二是从前的二流国家想跻身列强行列,从而导致其他大国采取一系列应对措施,直到达成新的平衡或爆发一场全面战争。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在18世纪经受了这两方面的考验,一次是挫败了法国路易十四称霸的企图,另一次是在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坚持要求平等待遇的情况下对这一体系做了调整。

1661年,国王路易十四已坐稳王位,把黎塞留的治国理念发展到极致。昔日,法国国王靠一批封建领主统治全国,这些领主凭借世袭地位各自为政。路易十四则通过一个完全听命于他的官僚机构统治子民,贬抑出身贵族的侍臣,把官员封为贵族。个人升迁靠效力国王,而不唯出身。出身于外省一个布商家庭的杰出财政大臣柯尔培尔受命统一税收制度,为旷日持久的战争筹集经费。出身公爵的作家圣西门在回忆录里尖刻地记录了法国的社会变迁:他(路易十四)深知,惹他不悦有可能压垮一个贵族,但无法毁掉这个贵族或他的家族。然而他可以把一位国务秘书或类似级别的大臣连同他们的家人打回原形,财富或财产再多也救不了这些官员。这就是他为什么乐意授予手下大臣巨大的权力,甚至管辖王公贵族的权力。

1680年,路易十四在早先自封的“太阳王”称号之上又接受了“路易大帝”的称号,彰显了他无所不及的统治权力。1682年,法国在北美的领地被命名为“路易斯安那”。同一年,路易十四迁宫到凡尔赛,从那里掌控专为国王陛下效力的“宫廷君主制”。

由于法兰西王国统一后避免了国内的战乱,加之有一个高效的官僚机构和一支实力超过任何邻国的军队,法国在一段时期内有称霸欧洲的可能。路易十四在位时,几乎连年对外用兵。最终,法国与日后企图称霸欧洲的其他国家一样,每征服一地,跟着就出现一个敌对同盟。起初,路易十四在各地征战的将军捷报频传,最后却要么败北,要么折戟受挫,尤其是18世纪头10年败在了马尔伯勒公爵约翰·丘吉尔手下,他便是20世纪杰出的英国首相丘吉尔的先祖。面对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内在的韧性,路易十四的军队一筹莫展。

黎塞留去世几十年后,一个国内政权巩固、在全国实行中央集权制、奉行世俗外交政策的国家显示了它的力量。其他国家则团结一致抗衡强大的法国。英国、荷兰和奥地利建立了大同盟。西班牙、普鲁士、丹麦和德意志的几个公国后来也陆续加盟,反抗路易十四显然不具有意识形态或宗教性质。在欧洲大部分地区,法语仍然是外交官使用的语言,代表了时尚文化,反法阵营内也有天主教和新教之别。反抗路易十四是威斯特伐利亚的内在体系决定的,是维护欧洲秩序多元性之必需。 同时代的观察家给反法阵营起的名字诠释了它的特征:大稳健(Great Moderation)。路易打着为法国扬威的旗号企图称霸,最终败给了欧洲对多元秩序的诉求。

遏制法国构成了18世纪上半叶的主旋律,下半叶则围绕普鲁士处心积虑跻身列强铺开。路易十四对外征战是为了把实力转化为霸权,普鲁士的腓特烈二世发动战争是为了由弱转强,获得大国地位。普鲁士位于自然条件恶劣的北德平原,沿维斯图拉河纵穿德意志全境。普鲁士没有其他一些国家拥有的丰富资源或众多人口,但孕育出了严守纪律和具有公共服务意识的文化,从而弥补了自身的不足。普鲁士的两块领土互不接壤,夹在奥地利、瑞典、俄国和波兰的势力范围之间,处境险恶。普鲁士人口相对稀少,其优势在于善于利用自己有限的资源。它最大的资产是公民意识、高效的官僚机构和训练有素的军队。

1740年腓特烈二世登基时,不像一个日后会青史留名的伟人。他尚是王储时,因不堪忍受严厉束缚想和一位朋友汉斯·冯·卡特逃往英国,结果被双双抓回。国王下令当着腓特烈的面将卡特枭首,又把儿子送上了军事法庭,国王亲自充当首席法官。国王盘问了腓特烈178个问题,腓特烈对答如流,结果被父亲再次立为王储。

腓特烈继承了父亲严苛的责任感,形成了不可一世的个性,正因如此他才经受住了这次严峻考验。他认为自己拥有绝对权威,但他的政策受到了100年前黎塞留提出的“国家理由”原理的束缚。他的信条是:“统治者是自己掌控的资源的奴隶。国家利益是他遵循的法则,这一法则不容侵犯。”腓特烈有英武之气,见多识广(会讲法语,还会用法语写作。行军打仗时,居然还用法语写了一些多愁善感的小诗,其中一首名为“大战前夜抒怀”)。腓特烈的开明专制主义体现了启蒙新时代的统治特点,他的统治受到拥护是因为其高效,而不是因为意识形态。腓特烈得出一个结论:普鲁士若要取得大国地位,领土必须连成一片,为此必须扩张,除此之外不需要其他的政治或道义理由。“我军战斗力非他国可比,而且随时可以投入战斗。一句话,四周邻国不是我们的对手。”腓特烈就是以此为由,在1740年攫取了一直属于奥地利的富饶的西里西亚省。他认为西里西亚是一个地缘政治问题,而不是什么法律或道义问题,因而与法国(利用普鲁士抗衡奥地利)结盟,并在1742年的和平协议中将西里西亚据为己有。普鲁士的领土面积和人口因此几乎翻了一番。

自从1713年《乌得勒支条约》结束了路易十四的称霸美梦后,欧洲体系一直平安无事,而现在腓特烈为夺取西里西亚再次在该体系内挑起战端。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于是起而应付对现存均势的挑战。为了被欧洲秩序接纳,成为该秩序的一个新成员,普鲁士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场持续7年的灾难性战争。这一次,旧的同盟关系完全颠倒了过来。腓特烈昔日的盟友试图挫败他的企图,而他们的对手则想利用普鲁士纪律严明的军队为自己谋利。地处遥远、披着神秘面纱的俄国首次卷入了一场事关欧洲均势的战争。就在俄国军队兵临柏林城下、普鲁士濒临战败之际,叶卡捷琳娜大帝的猝然去世救了腓特烈。新沙皇一直是腓特烈的崇拜者,他即位后,俄国退出了战争。(1945年4月在柏林作困兽之斗的希特勒一直等待当年所谓勃兰登堡王室奇迹的重演。罗斯福总统去世后,戈培尔告诉希特勒这一奇迹发生了。)神圣罗马帝国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也没有再出现一个想独霸世界的国家。各地的君主几乎人人自称君权神授,没有哪个大国对此提出挑战。同时这些君主也承认,上帝同样也赋予了众多其他君主统治权力。战争的目的不再是推翻现存的政府和体制,或是把一个新的国际体系强加给各国,而是实现有限的拓土目标。囿于传统,君主既不能强行征兵,也不能肆意增加赋税。战争对平民百姓的影响远不及惨烈的“三十年战争”或200年后技术和意识形态带来的后果。18世纪演绎的均势像是一个大舞台,“形形色色的人生和价值观乔装打扮后粉墨登场,闹哄哄地上演了一出出赤裸裸的自我标榜之戏”。权力的行使受到了限制,因为各方知道,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不容任何人称霸。

稳定的国际秩序的一个优势是各方观点一致。维护18世纪欧洲秩序的政治家是一批贵族。他们对诸如荣誉和责任这样的抽象概念的理解毫无二致,而且在一些基本观念上也认识一致。他们代表了同一个精英社会,讲同样的语言(法语),出入同样的沙龙,在他国首都追香逐玉。国家利益自然各不相同,但在一国的外交大臣可以为别国君主效力的世界里(直到1820年,俄国的每一任外交大臣都被他国宫廷延聘过),或一块领土可以因为一次联姻或某人偶然继承王位就改变其民族归属的世界里,人们自然而然地有各自目标大同小异之感。人们对合法性有着共同的认识,对国际行为规则心照不宣,在这样的大背景下,18世纪上演了一出出权力博弈的大戏。

这种共识不仅仅是为了恪守礼仪,而且反映了一种共同的欧洲观所包含的道义观念。在后人眼中的启蒙时代,欧洲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和生机。新的科学和哲学成就开始取代已经四分五裂的欧洲传统和信仰。在物理、化学、天文、历史、考古、制图等众多领域内,人类认知的突飞猛进激励了新的世俗精神,发现自然界一切尚不为人所知的规律被认为只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1759年,代表着新时代精神的博学多才的法国杰出学者达朗伯写道:简而言之,从地球到土星,从天体演变史到昆虫进化史,自然哲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几乎一切其他领域的知识都面目一新……新的理性思维方式的发现和应用,新发现激发的热忱,对天地造化之产物——人类思想的赞美,凡此种种带来了思想上的发酵。发酵的思想如决堤河水,漫向四面八方,把一切障碍席卷而去。

这一“发酵”的基础是新的分析精神和对一切前提的严格检验。对一切知识的探索和归纳总结——1751~1772年达朗伯参与编写的28卷《百科全书》就是一个象征——给了我们一个可知的、揭开神秘面纱的宇宙。人是宇宙的主角和解释者。达朗伯的同事狄德罗写道:强烈的求知欲与“渴望增进人类福祉的激情”融合在一起。理性将挑战谬误,“把严谨的原理作为与谬误针锋相对的真理的基础,并借此“推倒泥糊的大厦,清扫陈年的积尘”,“把人类带上正途”。

新的思维和分析方法不可避免地被用于统治、政治合法性和国际秩序等概念。政治哲学家查理·路易·孟德斯鸠男爵将均势原理应用于国内政策领域,提出了权力制衡的概念,日后被吸收到美国宪法中。孟德斯鸠接下来又开始研究历史哲学和社会变革的机制。他研究了不同社会的历史后得出结论,历史事件从来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其内在原因。

借助理性可以发现这些内因,并且要为了公众的利益塑造这些内因:主宰世界的不是运气……每一个君主政体内都活跃着思想内因和自然内因,它们决定了政体的兴衰存亡。一切(看上去像是)偶发事件都是这些内因的结果。每当一国因一场偶然的战役——即一个特定原因——覆灭时,还存在一个导致该国因一场战役覆灭的一般原因。简而言之,整体局势的发展决定了具体事件的走向。

德国哲学家康德也许是启蒙时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他进一步发展了孟德斯鸠的思想,提出了永久和平的世界秩序观。在普鲁士旧都柯尼斯堡蛰居的康德对世界做了一番思考,把眼光投向了“七年战争”、美国革命战争和法国大革命。从天下大乱的局势中,康德居然看到了一个新的、更祥和的国际秩序的模糊影子。

康德推论说,人类具有“非社会的社会性”,即“人在社会中倾向于群居,同时又不断地抵制社会,随时有可能导致社会的分裂”。“秩序问题,尤其是国际秩序,乃是最困难的问题,也是人类社会需要解决的终极问题。”为了防止情绪失控,人类组建了国家。但如同处于自然状态中的每一个人一样,每一国都寻求维护本国的绝对自由,为此不惜陷入“无法无天的野蛮状态”。然而国与国之间冲突带来的“毁灭、社会动荡乃至国力的枯竭”最终促使人们开始思考出路。人类面临两种前景:要么是“人类坟茔遍地”的和平,要么是深思熟虑后构建的和平。

康德认为,解决的办法是各共和国自愿组成一个联邦,誓言彼此不再交战,并在本国内和国际上行为透明。联邦内的各国公民会致力于促进和平,因为他们与专制君主不同,考虑是否开战时会“勾起对亲身经历过的严酷战争的回忆”。这种契约的好处会随着时光的推移日益明显,从而为它逐渐扩展成为一个和平的世界秩序铺平道路。自然法则决定了人类最终会通过理性思考“逐渐走向一个权力联合体系,一个世界性的政治安全体系”和“一个完美的人类公民联盟”。坚信理性的力量,从一个方面反映了昔日希腊人所谓的傲睨神明的狂妄,即内含自我毁灭种子的精神自豪感。启蒙时代的哲学家忽视了一个关键问题:智慧的思想家能凭空发明治理秩序吗?还是深层有机的文化现实限制了选择的范围(伯克的观点)?人类能否发现并阐明一种单一概念和机制,把世间万物合理地统一起来(如达朗伯和孟德斯鸠所论)?抑或是这个世界太复杂,人类太多元,以致无法仅凭逻辑解答这些问题,而是需要某种本能意识,甚至近乎神秘的治国之术?

启蒙时期的欧洲大陆哲学家大多选择了从理性角度而不是从国家有机体论的角度看待政治演变。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无意地,甚至有违本意地促成了一次导致欧洲陷入数十年分裂的大动荡,余波至今未平。

法国大革命及其后果

最意想不到的革命带来的动荡也最大。法国大革命就是一例,它宣告了一种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大相径庭的国内秩序和世界秩序。法国大革命不再区分国内政策与外交政策,重新燃起了“三十年战争”的激情——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用一场大革命运动取代了17世纪时的宗教诉求。法国大革命显示,各国内部的变革对国际均势撼动之大超过了外部入侵。20世纪的一系列大动荡充分揭示了这一教训,其中很多动荡明显汲取了法国大革命首创的一些理念。

社会上的种种怨愤情绪汇聚起来冲击毫无警觉的政权之日,也是革命爆发之时。革命同盟越广泛,摧毁现政权结构的能量就越大。变革波及范围越广,重建权威时就越需要采取暴力的手段,否则社会就会走向解体。恐怖统治不是偶然现象,而是革命固有的特征。

法国大革命发生在欧洲最富饶的国家,但该国政府当时腐败不堪。最初推动革命的力量来自上层阶级,主要是贵族和大资产阶级。他们试图完全依照启蒙时代的原则治理国家。后来革命发展的势头不仅当初发动革命的人始料不及,而且整个统治阶层也完全没有想到。

法国大革命的实质是秩序的再造。其规模之大,自各种宗教战争结束后为欧洲大陆所罕见。对革命者而言,人类社会的秩序既没有体现中世纪上帝的安排,也未能反映出18世纪庞大王朝之间的利益交错。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家和20世纪他们的极权运动后继人一样,认为历史进程就是不折不扣的民意的表达,而民意顾名思义不会接受任何内在的或宪政的束缚。只有民众自己才有权诠释民意。因此,民众表达的民意,与英国当时盛行的多数人统治概念或美国的成文宪法中所含的权力制衡思想截然不同。法国的革命者把国家视为一个抽象的概念——国家不是指每个个体的人,而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实体,是需要统一思想和统一行动的一国全体国民——然后把自己指定为国民的代言人,甚至是国民的化身。他们的这一观点远远超越了黎塞留提出的国家权力概念。

法国大革命的精神教父卢梭在一系列著述里阐述了他认为是普遍真理的思想。人们因拜服卢梭渊博的知识和魅力,没有认清其思想的深义。卢梭一步步引导读者对人类社会做了“理性的”剖析,把现存体制的一切——财产、宗教、社会等级、政府权力、公民社会——斥责为幻象和欺骗。它们将被社会秩序中的一个新“政权”所取代。广大民众必须对这个新政权俯首帖耳,这种顺从连昔日行使神授权力的君主也难以想象——只有俄国的沙皇例外。而俄国的情况是,贵戚以外的沙皇臣民以及居住在乌拉尔山以东边陲的各族裔都是农奴。以上理论预示着现代极权政权的出现。在极权政权下,民意会认可那些通过事先策划的民众示威公布的决定。

为了推行这一意识形态,一切君主政体自然而然地被视为敌人。由于它们不会不加抵抗地放弃权力,革命若要成功就必须获得国际声讨支持,通过强制实施自己的原则实现世界和平。为了在整个欧洲大陆推动建立新的秩序,法国规定全国的成年男子皆要服兵役。法国大革命所依据的论点与1000年前的伊斯兰教和20世纪的共产主义学说相似:信仰不同宗教或秉持不同政治信念的国家不可能长期共处,因此需要借助一切现有手段和一切社会力量,把国际事务变成一场全球范围的意识形态较量。法国大革命因而再次混淆了国内政策与外交政策以及合法性与权力之间的界限。昔日威斯特伐利亚解决方案曾把这两层关系区分开来,从而限制了欧洲战事的规模和烈度。

1792年11月,法国国民议会通过了两项不同寻常的法令,对欧洲各国下了战书。第一项法令承诺法国将在军事上无限制地支持世界任何一地的人民革命。法令宣布,法国赢得了自我解放后,“将以博爱精神对待所有希望恢复自由的民族,并给予他们援助”。国民议会还在附带文件中规定将此文件“翻译并印成各种文字”,承诺将其付诸实施,从而增添了这一法令的分量。几周后,国民议会把废黜的法国国王送上断头台,从而与18世纪的秩序一刀两断,同时又对奥地利宣战并入侵荷兰。

1792年12月,国民议会又颁布了一项内容更激进、涵盖范围更广的法令。认为这一法令适用于自己的任何革命运动均可在以下文件中“填空”:“法国人民致—人民”。这份文件预先为下一次兄弟革命欢呼并誓言支持“打击迄今为止统治你们的一切文职政府和军事当局”。这一进程实际上不设限,也不可逆:“法兰西民族宣布,任何拒绝或摈弃自由和平等,希望维护、复辟或与君主及特权阶层谈判的人将被法国视为敌人。”卢梭曾写道:“凡是拒绝服从大众意愿的人,大众将强迫他服从……(他)将被迫获得自由。”法国大革命誓言要把合法性的这一定义推广至整个人类。

法国大革命的领导人为了实现自己的宏大目标,试图把法国一切潜在的反对势力铲除净尽。成千上万的前政权成员及国内所有被怀疑是反对者的人死于“大恐怖”之下,甚至那些支持大革命的目标但对一些革命手段表示怀疑的人也未能幸免。

最终,秩序得以恢复。如果一国不想走向解体,恢复秩序是必然的,采取的模式又一次源自卢梭的“大立法者”。路易十四把国家变成了皇权的仆人。大革命强令人民接受它的蓝图。自封为“终身第一执政”,后来又称帝的拿破仑独树一帜。这个“伟人”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外加个人魅力和卓越的军事才干,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这一“伟人”的实质是拒绝接受传统束缚,坚持依仗自己的权力重新打造世界秩序。和查理大帝不同,拿破仑只接受自己权力赋予的合法性。1804年拿破仑加冕称帝时,直接从教皇手里接过皇冠,自己加冕为皇帝。

大革命不再造就领袖,而是由领袖诠释大革命。拿破仑驯服大革命的同时,也使自己成为它的监护人。他还(不无道理地)自视站在了启蒙运动的顶峰。拿破仑改革了法国的政府制度并使之合理化,建立了省长体制。时至今日,法国的行政制度仍沿袭了这一体制。他制定了一部《拿破仑法典》,法国及其他欧洲国家现在实行的法律条文依然以此为基础。拿破仑宽容对待不同宗教,鼓励理性执政以改善法国人民的生活。

拿破仑集大革命化身和启蒙运动代表于一身,走上了统一和独霸欧洲的道路。1809年岁末,在他杰出的军事指挥下,法军打垮了西欧和中欧的所有敌手。拿破仑于是可以按照地缘政治设想重新划定欧洲大陆地图。他把一些战略要地并入法国的版图,在没有并入法国的要害之地建立了法国的卫星国,并把一些卫星国交给他的亲戚或法国元帅统辖。拿破仑在欧洲各地实行了统一的法典,颁布了成千上万条处理经济和社会问题的指令。拿破仑会统一自罗马陷落后一直处于分裂状态的欧洲大陆吗?

在他面前仍有两大障碍:英国和俄国。1805年纳尔逊在特拉法尔加海战中大败法国后,英国掌握了制海权,因此短期无忧,但又没有强大到可以跨越海峡大举进攻法国。如同一个半世纪后的情形一样,西欧只剩下英国一家独自苦撑。英国深知,若与征服者媾和,一个单一大国将掌控整个欧洲大陆的资源,或迟或早会打破英国的制海权。英国于是在海峡彼岸静待拿破仑犯错,然后以均势捍卫者的身份再次出兵欧洲大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同样等待美国参战)。

拿破仑成长于18世纪的王朝体制下。令人惊异的是,他接受了这一体制的合法性。在这个体制内,他这个即使在自己家乡小镇地位也很卑微的科西嘉人本来不具有合法地位。这意味着至少拿破仑本人认为,他统治的合法性既取决于他的战果能否世代永存,也取决于被征服的疆域有多大。每当出现一个不服从他意志的统治者时,拿破仑都要前去讨伐。不受观念、性格或阅历束缚的拿破仑挥师入侵西班牙和俄国。就地缘政治版图而言,这两个国家并不重要。拿破仑无法忍受国际秩序的束缚,他的野心决定了他必须拥有一个至少囊括欧洲的帝国,最终因力不从心功亏一篑。

拿破仑战争开启了动员全国资源的全面战争时代。战事的惨烈和造成的毁灭令人回想起“三十年战争”。拿破仑的大军靠征兵制征募士兵,甚至被兼并地区也不能幸免,靠战败敌军的给养和掠夺敌国百姓保持供给,包括数额巨大的“贡品”。结果,法军的数量激增,大片领土落入拿破仑之手。直到拿破仑经不住诱惑入侵当地资源不足以保障一支大军供给的西班牙和俄国时,才招致失败。拿破仑的失败首先是因为战线拉得过长,尤其是1812年对俄国的入侵;其次是因为欧洲其他国家团结一致对敌,虽然行动晚了,但仍验证了威斯特伐利亚准则的威力。1813年,各路大军投入莱比锡战役,尚未被拿破仑征服的欧洲几国联军首次在战场上大败法军。事后证明,这也是一次决定性的胜利(法军在俄国败于一场消耗战)。这场国家大会战后,拿破仑拒绝了本来可以保住部分兼并领土的解决方案,担心一旦正式接受种种约束,他合法性的唯一依据也将不复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讲,拿破仑既亡于威斯特伐利亚原则,也亡于自身的不安全感。自从查理大帝以来,欧洲最强大的征服者不仅败给了一个起来反抗他的国际体系,也败给了自己。

拿破仑时期标志着启蒙时代的顶峰。这一时代的思想家从古希腊和古罗马人那里汲取了灵感,视启蒙为理性力量。这意味着权力从教会下放到世俗的社会精英手中,而现在又一步步落到了这位代表全球权力的领袖手里。1806年10月13日发生的一件事显示了拿破仑的巨大影响。耶拿战役打响前一天,拿破仑率部下参谋去战场侦察地形。当时的一位大学讲师黑格尔(日后撰写了《历史哲学》一书)听到碎石子小道上传来的马蹄声后,以赞颂的口吻描述了这一幕情景:我看见皇帝——这个世界之魂——骑马出城侦察地形。他立于天地之间,骑马驰骋四方,去征服世界。见到这样一个人的感觉真的美妙极了。

然而,这个世界之魂最终把一个新的庞然大物——沙俄帝国引入欧洲。沙俄是一个欧洲大国,但三分之二的领土位于亚洲。一路尾追拿破仑残兵败将的俄军横扫欧洲,战争结束时已盘踞巴黎。强大的沙俄军队给欧洲的均势带来了根本性问题。面对沙俄帝国的野心,法国革命前的均势可能恢复无望。

第二章 欧洲均势体系及其终结

俄罗斯之谜

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时代结束时,俄国军队占领巴黎,历史车轮令人瞠目地出现倒转。半个世纪前,俄国卷入了“七年战争”,第一次成为西欧均势中的一方。因新加冕的沙皇是腓特烈大帝的崇拜者,俄国突然宣布中立并退出了战争,暴露了沙皇统治的专断一面。拿破仑时期终结后,另一位沙皇亚历山大开始对欧洲的未来发号施令。欧洲的自由及与之并存的秩序体系需要一个帝国的参与。该国的疆域比欧洲其他国家加在一起还要大得多,专制之甚为欧洲历史上所罕见。

自那时起,俄国在国际事务中扮演了独一无二的角色:它是欧亚两个大陆均势的组成部分,但只是偶尔才对国际秩序平衡做出贡献;俄国发动战争次数之频繁超过了同时代的任何一个大国,但当构成欧洲均势的主要大国战败时,俄国先后抗击了瑞典的查理十二世、拿破仑和希特勒,挫败了单一大国独霸欧洲的企图。几百年来,俄国的政策遵循着自己的特殊节奏,在一个涵盖了各种气候和文明的大陆板块上不断扩张,只有当需要调整国内体制以适应其庞大的新疆土时,扩张才会暂时中断,之后又如同漫上海滩的潮水一般卷土重来。从彼得大帝到普京,时过境迁,然而俄国的扩张节奏却惊人的一致。

刚刚走出拿破仑大动荡时期的西欧人,对一个国土面积和军事实力比欧洲大陆其他国家加在一起还要大的国家既尊敬又害怕。俄国精英阶层温文尔雅的举止也难以掩饰(西方走向文明之前以及西方文明世界之外的)一股野性的力量。1843年,从法国受到束缚和俄国实力重塑了欧洲的角度出发,法国旅行家德·居斯蒂纳侯爵称,俄国是一个把中亚大草原的活力引入欧洲心脏地带的混合体:拜占庭人的过分讲究和沙漠游牧部落的粗犷凶悍的奇特组合,东罗马(拜占庭)帝国的礼仪与亚洲野性之间的较量,催生了欧洲眼前的这个强大国家。今后欧洲十之八九会感受到它的影响,但对它会如何发挥这一影响却茫然无知。

俄国的专制体制、辽阔的疆域、全球扩张野心以及它的不安全感,这一切均暗示着对基于均势和克制之上的欧洲传统国际秩序概念提出了挑战。

长期以来,俄国在欧洲的地位以及对欧洲采取的立场一直模糊不清。公元9世纪查理大帝的帝国分裂成日后的法国和德国等近代民族国家后,东边1000英里以外的一些斯拉夫人部族围绕基辅城(今天的基辅是乌克兰的首都和地理中心,尽管俄罗斯人几乎普遍认为它是祖先留下的遗产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组成了一个邦联。这一“俄罗斯人的家园”位于不同文明和商贸之路的交汇处。北边是北欧海盗,南边是不断扩张的阿拉伯帝国,东边是频频入寇抢掠的土耳其部族,因而俄国始终无法摆脱种种诱惑和恐惧。由于远在东方,俄国没有经历过罗马帝国的统治(虽然俄国的“沙皇”声称,政治上和词源上,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古罗马帝国的历代皇帝”)。宗教上俄国虽然信奉基督教,但却听命于君士坦丁堡的东正教会而不是罗马教廷。俄国地处欧洲边缘,彼此文化相通,但又始终与欧洲大陆的历史趋势相悖。俄国因历史原因成为一个独特的“欧亚”大国,疆域横跨两大洲,但又与二者别别扭扭。

13世纪,蒙古人的到来给俄国带来了一场空前的浩劫。蒙古人征服了政治上处于分裂的俄国,将基辅夷为平地。蒙古人的统治持续了两个半世纪(1237~1480),之后俄国人又为建立一个以莫斯科大公国为中心的统一国家而奋斗。受此影响,俄国的目光局限在东方。同一时期,西欧国家正在绘制开启近代社会的新技术和新思想的蓝图。在欧洲航海大发现时代,俄国仍在为重组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巩固边疆抵御周边外敌而努力。新教改革运动推动了欧洲政治和宗教的多样化。与此同时,俄国却把自己宗教的北斗星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和东罗马帝国的覆亡化作一种几乎带有神秘色彩的信念,坚信俄国沙皇现在是“普天之下一切基督徒的唯一皇帝”(1500年前后修士菲洛费写给伊凡三世的信),肩负着救世主般的使命,要为基督教世界收复陷落的拜占庭首都。

欧洲开始将多极化作为走向均势的一种机制时,俄国还在中亚大草原这所严酷的学校里培养地缘政治意识。为了争夺资源,中亚地区的众多游牧民族在几乎从未有过固定国界的茫茫大草原上相互厮杀。侵掠他国、奴役异族人民司空见惯。对一些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独立,意味着一国人民要防御一块领土。俄国承认自己与西方文化相连,但把自己视为文明被攻击的前沿阵地,尽管它的疆土成倍增加。只有把自己的绝对意志强加给四邻,才能确保这块阵地的安全。

根据威斯特伐利亚秩序概念,欧洲的政治家认为,安全意味着均势和对权力运用的限制。而俄国的历史经验是,限制权力的结果是灾难。根据这种观点,俄国由于未能完全控制自己周边地区而遭到蒙古人的入侵,坠入噩梦般的“动荡时期”。(在长达15年的时间没有一个王朝,直到1613年罗曼诺夫王朝建立。在此期间,俄国人口的1/3死于外族入侵、内战和饥荒。)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把国际秩序看作一个复杂的平衡机制。在俄国人眼里,国际秩序是不同意志之间持续不断的较量,每一个阶段俄国都要倾其物质资源扩充领土。17世纪中叶,有人请沙皇阿列克谢的大臣纳晓金阐明俄国的外交政策时,他给了一个直截了当的解释:“四面八方开疆拓土,这就是外交部的工作。”俄国的扩张形成了一种国家观点。受似乎难以抑制的扩张欲望的驱使,最初的莫斯科大公国不断缓慢地向欧亚大陆延伸,成为世界上最庞大的帝国。直到1917年,这一扩张才告结束。1903年,美国作家亨利·亚当斯记述了俄国驻美国大使的观点(当时俄国的触角已经伸到了朝鲜):他的政治哲学和所有俄国人别无二致,似乎只关心一点:俄国必须不断向前滚动,必须以其不可阻挡的惯性碾碎前方的一切障碍……俄国每征服一个邻国,就把该国人民的活力融化在本民族和本国习俗中。无论沙皇还是俄国的农民,都不可能,也不想因袭西方,而改变自身或本国习俗。

除了北冰洋和太平洋,俄国没有其他的自然边界,因而得以在随后的几个世纪里满足自己的扩张欲望,首先打入中亚,随后是高加索、巴尔干半岛、东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波罗的海,最后直抵太平洋及中日边界(18~19世纪,一度跨过太平洋进入阿拉斯加和加利福尼亚的居民点)。每年俄国扩充的领土面积超过了很多欧洲国家的全国面积(1552~1917年,俄国每年平均扩充1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俄国强盛时专横跋扈,自恃是高人一等的大国,迫使他国对它俯首帖耳;国势虚弱时,则以自身蕴藏的令人生畏的巨大能量掩饰自己的虚弱。无论俄国是强是弱,对习惯与更温文尔雅的国家打交道的西方诸国来说,都是一个特殊的挑战。

按西方标准衡量,凭借落后的人口和经济基础,俄国取得了惊人的扩张成果。很多地区人烟稀少,似乎从未接触过近代文化和技术。征服世界的这个帝国因此有一种不安全的矛盾心理,似乎征讨了半个地球后带来的不是更大的安全,而是更多的潜在敌人。据此来看,可以说沙皇帝国不断扩张是因为现实证明,继续扩张比停止扩张更容易。在此背景下,俄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政治合法性观念。文艺复兴时期,欧洲重新发现了古典人文遗产,进一步发展了关于个人主义和自由的新观念。俄国则通过对自己宗教的虔诚信仰和共同服从上帝认可的单一权威——作为“上帝化身”的沙皇——追求实现自身的复兴。沙皇的指令含有固有的正义性,不可抗拒。共同的基督教信仰和上流社会通用的语言(法语)凸显了西方国家观念的一致性。然而早期去过沙俄的欧洲人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国度,感觉透过一个近代西方君主制的表层,窥见了蒙古人和鞑靼人的专制制度。用德·居斯蒂纳侯爵不客气的话说,就是“一个对亚洲实行暴政的欧洲体制”。

在沙皇彼得大帝时期,俄国以完全不同于任何其他一国社会的方式加入了近代欧洲国家体系。无论对俄国还是对近代欧洲国家体系而言,双方在接受对方时都心存戒心。1672年,彼得诞生在一个基本上仍停留在中世纪的俄国。

当时的西欧已经经历了大发现时代、文艺复兴运动和宗教革命,正处在科学革命和启蒙运动的前夜。身材高大(6英尺8英寸)、精力充沛的年轻沙皇在位期间着手改革自己的帝国。他的统治是俄国诸多特点及其野心极度放大的一个映照。

彼得大帝决心全面研究近代社会的果实,并以近代化的成就为准衡量俄国的进步。他频频光顾莫斯科德裔居民区内的商店和工厂。身为一位年轻的君主,彼得大帝遍游西欧各国首都,亲自考察各种现代机械设备和专业学科。他发现俄国落伍于西方,随后宣布了自己的目标:“斩断人民与旧亚洲习俗的纽带,教习他们仿效全欧洲基督徒的言谈举止。”彼得大帝发出了一连串敕令:俄国将引入西方的礼仪和发型,延揽外国技术人才,建设现代化的陆军和海军,对几乎所有邻国用兵以扩大疆土,打通波罗的海的出海口并动工修建新都圣彼得堡。作为“面向西方的窗口”的俄国新都建在彼得大帝本人钦定的一片沼泽地上。他拔出剑来插在地上,喝道:“此处将成为一座城市。”新都完全靠征用的徭役人工建成,死伤不计其数。国内守旧派造反时,彼得彻底粉碎了他们的企图。据传,他本人亲自拷问造反的首领并将他们枭首。

彼得大帝以他的伟业改造了俄国社会,使他的帝国跨入了西方一流强国的行列。然而由于变革来得太快,俄国有一种暴发户才有的不安全感。在任何其他帝国,拥有绝对权力的君主都不会像半个世纪后彼得大帝的继嗣叶卡捷琳娜大帝那样急切地敕令自己的臣民:“俄国是一个欧洲国家。我们的风俗习惯清楚显示了这一点。”俄国一向是由冷酷无情的专制君主对臣民强行推行改革。俄国人民顺从彼得大帝,是因为渴望摆脱过去,而不是因为对本国未来充满信心。尽管如此,彼得大帝及其之后的改革者和革命者一样,当他的统治结束后,他的臣民及其子孙称赞他驱动本国人民取得了他们自己没有追求的成就,无论手段多么残酷无情。(根据最近的民意测验,当代俄罗斯人认为斯大林和彼得大帝一样受到了后人一定程度的肯定。)于1762~1796年执政的叶卡捷琳娜大帝是俄国一位推动改革的专制君主。在她统治下,俄国迎来了一段文化成就辉煌、不断开疆拓土的历史时期(包括征服了克里米亚汗国及其以南的札波罗热哥萨克汗国,后者位于今天乌克兰的中部,是昔日哥萨克人的一块自治领地),用事实证明俄国的极端专制制度是维系其庞大领土完整的唯一治理制度:辽阔的疆域决定了必须给予统治这一疆域的人绝对权力,从而可以迅速处理公文,以弥补因路途遥远公文往来耽误的时间。换了任何其他一种政府形式,不仅对俄国有害,甚至还会彻底毁掉它。

因此西方人眼中专横的独裁制度在俄国被视为一种根本需要,是保证制度运转的前提。

如同中国的皇帝,沙皇是一位拥有神秘权力的至高无上的君主,统御广袤的疆土。但沙皇与中国的皇帝有一个重要区别。中国人认为,中国皇帝统治子民靠的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俄国人则认为,沙皇维系其统治靠的是一种能力,一种以不容他人挑战自己权威的方式贯彻自己的意志,让所有旁观者深深感受到俄国这个国家无比强大的能力。中国的皇帝被视为优越的中华文明的象征,吸引他国人民“向化”。沙皇则被看作俄国抵御环伺之敌的象征。中国的皇帝因其圣明仁厚受到称赞。而19世纪的政治家尼古拉·卡拉姆津把沙皇的严酷看作是他响应内心召唤的表现:在俄国,君主就是活的法律。他扬善抑恶……君主的仁慈只有辅以适当的威严,方称得上美德。

如同美国当年向西部扩张一样,俄国为自己的征服披上了道德的外衣,声称它给荒蛮之地带去了秩序和启蒙(皮毛和矿石贸易只是捎带的好处)。美国的愿景令人无比乐观,而俄国的扩张基本上靠的是坚韧不拔的吃苦精神。“夹在两大差异如同冰炭的世界中间”,俄国认为自己肩负着特殊使命,要充当这两个世界之间的桥梁,然而却受到浑然不懂它的这一使命的危险势力的包围。伟大的俄国作家、充满激情的民族主义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援引过一句话:“俄国人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无休止渴望,想在地球上建立一个统一的普世教会。”俄国人为俄国在全世界范围内把不同文明糅合在一起而欢呼的同时,又对俄国作为“与人类大家庭隔绝的孤儿(援引19世纪一位颇有影响的评论家的话)地位感到绝望。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我们不得不从白令海峡扩展到奥得河”。

内涵不断扩充的“俄罗斯之魂”(日后俄罗斯一些思想家的提法)这一说法包含了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终有一天,俄国人多年忍受的艰辛和折磨会结出硕果;它走过的历程会被证明是正确的;它的成就会受到颂扬;西方对它的态度会从轻蔑改为敬畏;俄国将把东方的权力和辽阔的疆土与西方的礼仪和正宗宗教的道义力量结合在一起;莫斯科,是继承了灭亡的拜占庭帝国衣钵的“第三罗马(帝国)”,沙皇是“东罗马帝国皇帝的继嗣,是确立基督教根本信条的教会及教会会议组织者的传人”,在沙皇的统治下,莫斯科将为开启一个普世正义和博爱的新时代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俄国位于欧洲,但又不完全是欧洲国家。正是俄国的辽阔疆土和神秘莫测令拿破仑无法抵制它的诱惑。然而坚忍不拔的俄国人证明,他们比拿破仑的大军(或希特勒的军队)更能吃苦。俄国于是变成了拿破仑的覆亡之地(恰如一个半世纪后的希特勒)。为了避免莫斯科落入拿破仑之手并断绝法军的给养,俄国人放火焚烧了五分之四的莫斯科城区。据说拿破仑在他的宏大战略泡汤后惊呼道:“这个民族简直不可思议!他们是锡西厄人!居然如此死硬!简直是野蛮人!”此时,哥萨克骑兵已在巴黎畅饮香槟。欧洲被笼罩在这一巨大的专制实体的阴影之下,却百思不解俄国的野心和行为方式。

维也纳会议

召开时,俄国也许已经是欧洲大陆上的头号强国。代表俄国亲自出席维也纳会议的沙皇亚历山大无疑是俄国有史以来最专制的统治者。亚历山大是一个有信仰的人,虽然他的信仰变来变去。他一度沉湎于研读《圣经》,并就宗教问题虚心讨教,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宗教信仰。1812年,亚历山大在写给一位密友的信里说,他坚信战胜拿破仑会迎来一个基于宗教信条之上的和谐的新世界。亚历山大誓言:“我要把在尘世得到的一切荣耀,都献给尽快实现耶稣基督的真正统治这一事业。”沙皇把自己视为实现上帝意志的工具。1814年他抵达维也纳时,已经有了建立新世界秩序的蓝图。他的构想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拿破仑的蓝图还要激进,他要建立一个由各国君主组成的“神圣同盟”。各国君主把本国利益升华为对和平与正义的共同追求,发誓为了博爱的基督教义放弃均势。亚历山大曾对保王党的学者兼外交家夏多布里昂表示:“现在不再有什么英国政策,或法国、俄国、普鲁士、奥地利政策。今天只有一项所有国家和人民为了普天下的福祉应该采纳的政策。”他的这番话预示了日后美国的威尔逊提出的世界秩序观,只不过亚历山大所说的这一政策所体现的原则与威尔逊的理念完全背道而驰。

亚历山大此时代表了一个军事上强大的战胜国,他的军队遍及欧洲大陆。毋庸赘言,挟战胜之威的亚历山大提出的构想,对欧洲威斯特伐利亚式的主权国家均势概念提出了挑战。沙皇亚历山大率军亲征,一路打到巴黎,结束了拿破仑战争。为了庆祝胜利,他在法国首都郊外的一片开阔地举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阅兵式,16万俄军列队接受了检阅。即便是他的盟国,看到这一幕后也难掩内心的不安。亚历山大与他的宗教顾问商量后,提出了一份联合宣言草案。各战胜国将在宣言中宣布就以下内容达成一致:“必须根本改变从前各大国之间交往的方式,尽快用一个基于救世主的永恒宗教真谛之上的秩序取而代之。”出席维也纳会议的谈判者的任务,是把亚历山大救世主似的构想转化为与继续保持各国独立存在不冲突的某种成果,欢迎俄国加入国际秩序而又不被它的拥抱压垮。维也纳会议

齐聚维也纳商讨如何创建一个和平秩序的政治家刚刚经历了疾风骤雨般的动荡岁月,一切原有的权力结构几乎被扫荡一空。在短短的25年里,他们目睹恐怖统治的狂热取代了启蒙运动的理性,法国革命的传教精神变成了东征西讨的波拿巴帝国的律令。法国国势由盛转衰。它曾一度跨过法国古老的边界,征服了欧洲大陆上的几乎所有国家,之后却险些在俄国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覆灭。

出席维也纳会议的法国使节本人即是这一乱世的活生生的象征。夏尔·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尔(俗称“塔列朗”)的身影无处不在。他早年做过奥顿主教,后来退出教会支持大革命,继而背弃革命投奔拿破仑,做了他的外交部长,最后又抛弃拿破仑,参与了恢复法国王室的谈判,随后作为路易十八的外交大臣出席维也纳会议。很多人视塔列朗为机会主义者。塔列朗很可能会为自己申辩说,他的目标是法国国内的稳定和欧洲的和平。为实现这些目标,他利用了一切可利用的机会。无疑,为了近距离研究权力和合法性的种种要素,而又不致受到任何要素的束缚,塔列朗曾竭力谋取官职。只有像他这样令人生畏的人,才有可能置身于众多纷乱的重大事件的中心。

塔列朗在维也纳会议上做出的贡献,是为法国争取到了保全其“昔日边界”的和平,即法国走上对外冒险之路前存在的边界。此后不到3年,1818年,塔列朗设法使法国加入了“四国同盟”。法国这个战败国摇身一变,成了维护欧洲秩序的一个盟友,加入当初为了遏制它而成立的同盟中。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北大西洋公约”仿效这一先例,接纳了德国。维也纳会议建立的秩序,是自从查理大帝的帝国覆亡后欧洲最接近实现天下一统的体系。会议达成了以下共识:现有体系内的和平演进强于其他选择;维护这一体系比该体系内可能产生的任何争端更重要;通过磋商而不是战争解决分歧。

这一愿景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破灭。之后,维也纳会议建立的秩序成了人们热衷攻击的对象,抨击它过于依赖均势,而均势内固有的尔虞我诈把世界推入战争。(英国代表团甚至请撰写过维也纳会议专著的著名历史学家C·K·韦伯斯特提交一篇论文,论述如何避免维也纳会议的失误。)这一观点如果成立,也只适用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10年。从1815年一直到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是近代欧洲最祥和的一个时期。合法性与权力之间绝妙的均势,是维也纳和会后几十年最典型的特征。

1814年齐聚维也纳的政治家的处境,与他们的前人起草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时的处境大相径庭。一个半世纪以前,为结束“三十年战争”期间的一连串战争,各方达成了一系列的解决方案,同时还制定了指导一般外交政策行为的原则。由此产生的欧洲秩序把不再受宗教驱动的现存政治实体作为出发点。因而,人们期待威斯特伐利亚原则的应用,能够建立一种避免冲突或至少减轻冲突后果的均势。此后的将近一个半世纪里,这一体系通过几乎是自发组成的相互制衡的同盟,把挑战者束缚在这一均势中。

出席维也纳会议的谈判者面对的是这一秩序的废墟。均势未能挡住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军事势头。拿破仑的革命热忱和杰出的军事才能压垮了旧王朝统治的合法性。

1806年拿破仑摧毁了残留的神圣罗马帝国,从而中断了长达上千年的连贯体制。这次维也纳会议的与会者必须在国家体系和神圣罗马帝国的废墟上重新建立新的均势,还要面对法军占领欧洲大部分国家所引发的民族主义新潮流。尽管俄国的出现从东面对法国构成了威胁,但法国凭借扩张主义策略几乎称霸欧洲,因此,新的均势必须能够防止法国扩张主义的重演。

中欧的均势也需要重建。昔日哈布斯堡王朝称雄欧洲大陆,此时维也纳能够发号施令的疆域只限于祖先留下的领土。这片领土面积广袤(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奥地利、匈牙利、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和波兰南部),居民操着不同的语言,能否保持政治上的统一成了未知数。18世纪,几个弱小的德意志邦国见风使舵的投机行为,曾给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外交增添了一定的弹性,但都亡于拿破仑发动的对外战争。它们的领土重新划分时,必须符合新建立的均势。

维也纳会议上的折冲樽俎与21世纪的外交有着本质的区别。当代的外交官与本国首都保持实时联系,接收详尽的指示,甚至包括他们使用的发言稿。国内一般只是向他们了解当地的情况,很少会就涉及大战略的问题征求他们的意见。而出席维也纳会议的各国外交官距离本国首都有几周的路程。维也纳发给柏林的函件需要走4天(因此收到复函至少需要8天),发给巴黎的函件需要3个星期,发给伦敦的函件时间要更长。因此国内发出的指示必须笼统,充分考虑到局势可能发生的变化。发给外交官的指令主要限于大政方针和长远利益。外交官在谈判期间采取什么样的策略,基本上由他们自己定。沙皇亚历山大距离本国首都有两个月的路程,但他不需要接收任何指示。他一时心血来潮产生的念头就是俄国的指令。亚历山大想象力丰富,足智多谋,让维也纳会议忙个不停。奥地利的外交大臣梅特涅也许是维也纳会议上最精明、经验最丰富的政治家。他称沙皇亚历山大“根本不足以成大事,虚荣心之强倒是无人可比”。拿破仑对亚历山大的评价是,他能力过人,可无论做什么总是漏掉点儿“什么”。由于在任何一个具体问题上事先无法预知亚历山大会漏掉什么,所以他完全不可预测。塔列朗更直截了当:“难怪他是(疯子)沙皇保罗之子。”

出席维也纳会议的其他代表就国际秩序的一般原则,以及恢复某种形式的欧洲均势的必要性达成了一致。但他们对这一协议的实际含义看法不一。他们的任务是在一定程度上调和在极为不同的历史背景下形成的各种观点。

有英吉利海峡做屏障的英国没有外患之忧,因此它独特的国内机制基本上不受欧洲大陆局势的干扰。英国是从防止有人称霸欧洲大陆的角度诠释秩序。然而,欧洲大陆诸国的安全系数比英国低,无须有人称霸欧洲,哪怕发生领土变动,它们的安全可能就会受到威胁。尤其是这些国家和英国不同,邻国国内的变革让它们有一种不安全感。

维也纳会议就大体均势的定义很快达成了一致。1804年,战争尚在进行,当时的英国首相小皮特即提出了一份计划,旨在纠正他眼中的威斯特伐利亚解决方案中存在的问题。为了提高法国的影响,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所含的各项条约维持了中欧的分裂局面。小皮特给出的理由是,为了事先杜绝诱惑,必须合并中欧的一些小国,在中欧开辟出“几大块地方”,从而整合这一地区(“整合”一词只具有相对意义,因为这一地区仍然有位于今天德国境内的37个邦国)。显然,普鲁士适合吸纳这些被废邦国。当初它更想兼并比邻的萨克森,最终接受了奥地利和英国的规劝,改为兼并莱茵兰。扩张后的普鲁士作为一个大国直逼法国边界,从而造成了自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署以来不曾有过的地缘政治现实。

余下的37个德意志邦国被合并为一个称为德意志邦联的实体,以解决欧洲始终面临的德意志问题:德意志虚弱时,往往招致外国(基本上是法国)干涉;德意志团结一致时,足以单枪匹马打败四周邻国,从而促使这些国家联合起来应对德意志的威胁。从这个意义上讲,就维持欧洲和平而言,历史上大部分时期德意志不是太弱,就是太强。

德意志邦联过于分散,无力发动进攻,但又具有足够的凝聚力抵御外国入侵。这一现状为入侵中欧设置了一个障碍,同时又不对德意志侧翼的两个大国——东边的俄国和西边的法国——构成威胁。

为了维护新的领土总体解决方案,英、普、奥、俄结成了“四国同盟”。然而,领土担保——建立“四国同盟”的目的——对每一个签字国并非同等重要。四国对自己眼中的威胁怀有的紧迫感差异极大。拥有制海权的英国信心十足,对欧洲大陆上的不测风云不急于做任何具体承诺,而是静观某一重大威胁明朗之后再做打算。其他几个大陆国家因为安全系数低于英国,哪怕是英国不屑一顾的风吹草动,它们也会有大祸临头之感。

发生一场革命时,即面对的威胁涉及合法性时,尤其如此。保守的国家试图修建防御新一轮革命的堡垒,旨在把维护合法秩序的各种机制包括进来。他们所说的合法秩序指的是君主制。沙皇提议建立的“神圣同盟”,为保护欧洲各国国内的现状提供了一个机制。他的同盟伙伴意识到,如果对这一同盟巧妙地加以调整,可以借它来抑制俄国旺盛的精力。干预权受到了限制,因为正如最后条款规定的那样,这一权力只能集体行使。如此一来,奥地利和普鲁士对沙皇其他想入非非的念头拥有了否决权。

三套机制构成了维也纳体系的支柱:“四国同盟”剿灭任何对领土秩序提出挑战的国家;“神圣同盟”防范对一国国内体制的威胁;“大国一致”机制定期召开同盟国政府首脑参加的外交会议,制定共同目标,对付新出现的危机。“大国一致”的运作方式有点儿像是联合国安理会的前身。它召集的会议先后对一系列危机采取了行动:1820年在那不勒斯、1820~1823年在西班牙爆发的革命(先后遭到“神圣同盟”和法国的镇压)以及1821~1832年的希腊革命和独立战争(最终得到了英国、法国和俄国的支持)。“大国一致”虽然不能保证各方看法完全一致,但每一次具有潜在爆炸性的危机都在不引起大国战争的情况下被化解。

面对1830年比利时革命,“大国一致”做出的反应是证明维也纳体系行之有效的一个很好的例子。这场革命旨在把今天的比利时从荷兰联合王国中分离出去。18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当时尚是荷兰一个省的这片土地饱受争夺欧洲霸权的各国军队的践踏。英国把自己的全球战略建立在对海洋的控制之上,因此对英国来说,斯海尔德河河口必须掌握在一个友好国家之手,任何情况下不得被一个欧洲大国控制。与英国隔海峡相望的安特卫普港即位于扼斯海尔德河出口的要冲。为此欧洲诸大国在召开的伦敦会议上做出了新的安排:承认比利时独立,同时宣布这个新国家的“中立”地位。在此前的大国关系中,“中立”这个概念闻所未闻,只有过一国单方面宣布自己的中立意愿。新成立的比利时同意不参加任何军事同盟,也不允许外国在本国领土上驻扎军队。各大国又对比利时的保证做了担保,抵制任何侵犯比利时中立的行径。这种国际担保地位延续了将近一个世纪。当德军强行穿越比利时领土进攻法国时,国际担保成了把英国拖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

一种国际秩序的生命力体现在它在合法性和权力之间建立的平衡,以及分别给予两者的重视程度。无论合法性还是权力都不是为了阻止变革,两者相结合是为了确保以演变的方式,而不是通过各方赤裸裸的意志较量实现变革。权力与合法性之间的平衡若处理得当,采取的行动会具有一定的自发性。炫耀权力基本上只具有象征性意义,并退居次要地位,因为对于各种力量之间的组合各方都心知肚明。没有哪一方会感到有必要全面动员本国的预备役。一旦这一均势被打破,种种束缚随之消失,各种贪得无厌的诉求和狂人就会纷纷出笼,继而天下大乱,直到建立一个新的秩序体系。

均势是维也纳会议取得的重大成果。“四国同盟”遏制了对领土平衡提出的任何挑战。法国尚未从大革命中恢复元气,对拿破仑记忆犹新的法国因此安分守己。与此同时,法国对和平采取的明智态度,促使它很快重返当初为了挫败它的野心而确立的“大国一致”。按照均势原理本应成为竞争对手的奥地利、普鲁士和俄国,其实都在推行同样的政策。奥地利和俄国因为担心本国局势不稳,实际上推迟了它们之间日益迫近的地缘政治冲突。直到1848年以失败告终的革命撼动了这一国际秩序的合法性后,均势才日益被看作为争夺霸主地位做准备的一项条件,而不是依赖各方共同做出调整的一种平衡。

随着重心开始向权力要素一侧倾斜,英国作为平衡者的角色也越来越重要。英国平衡作用的特点是它进退自如,而且证明自己有采取行动的决心。英国外交大臣(日后出任首相)巴麦尊勋爵说过的一番话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1841年,他获知沙皇来函敦请英国做出明确的承诺,对“法国即将对欧洲自由发动的攻击”进行抵抗。对此,他答复说,英国把“一国吞并另一国领土的企图视作威胁”,因为“这种企图会打破现有的均势,改变各国的力量对比,从而可能对其他大国构成威胁”。然而巴麦尊政府无法加入任何正式的反法同盟,因为“英国通常不介入尚未出现或短期内仍不明朗的局势”。换言之,无论俄国还是法国,都不能指望英国肯定会站在自己一边对付另一方,也无法排除倘若它们走得太远,对欧洲大陆均势构成威胁时英国会否出兵。

国际秩序的前提

19世纪中叶,维也纳会议体系建立的微妙均势受三个事件的影响而开始动摇。这三个事件是:民族主义的崛起、1848年的革命浪潮、克里米亚战争。

受拿破仑征服战争的影响,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混杂相处的不同民族开始把自己的统治者看作“异族”。德国哲学家约翰·哥特弗雷德·赫尔德成为这一趋势的倡导者。他提出,有自己的语言、祖国和民族文化的一国人民具有原始天赋,因此有权享有自治。历史学家雅克·巴尔赞从另一个角度论述了这个问题:理论的基础是事实。拿破仑的革命大军改变了人们脑海里的欧洲版图。西方现在不再是18世纪时由不同王朝和高雅的上流阶层构成的平行世界,而是一个由不同统一体构成的立体——彼此不完全隔绝但又情况各异的国家。

语言民族主义使传统的帝国,尤其是奥匈帝国,易受到国内的压力,也易招致认为自己与奥匈帝国子民同属一个民族的邻国的憎恶。维也纳会议制造了“大片地带”之后,民族主义的兴起还对普鲁士与奥地利的关系产生了微妙影响。当初保卫中欧的需要,遏制了地处中欧的这两个日耳曼大国为拉拢德意志邦联内的大约35个小国而展开的争夺。而且受传统的影响,人们对过去500年里其君主一直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一国仍心存敬意。德意志邦联大会(出使邦联37个成员国的所有使节)在位于法兰克福的奥地利使馆开会时,奥地利大使出任主席。

与此同时,普鲁士为跻身大国之列也在积聚力量。过去一个多世纪里,普鲁士克服了人口稀少、边界漫长的固有障碍,崛起为一个新兴的欧洲大国。这要归功于它的领导人对本国实力的巧妙利用。用俾斯麦(把这一技巧运用得炉火纯青的普鲁士领导人)的话说,先后涌现出的几个“握有实权、多谋善断的摄政王,审慎地使用国家的军事和财政资源,并把这些资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一俟时机成熟,马上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果断投放到欧洲政治的天平上”。

维也纳解决方案进一步强化了普鲁士原有的坚实的社会和政治体制,给它带来了地缘政治机会。历史上日耳曼人首次把实现自己国家统一的希望,寄托在从维斯杜拉河一直延伸到莱茵河的普鲁士身上。又过了几十年后,普鲁士不再甘心对奥地利唯命是从,开始走上了一条更具对抗性的道路。

1848年,革命烈火燃遍整个欧洲大陆,波及了每一个大城市。一个正在崛起的中产阶级试图迫使冥顽不化的各国政府接受开明改革。旧的贵族秩序感受到了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力量。最初,各地的起义势不可当,从东边的波兰一直延伸到西边的哥伦比亚和巴西(这个帝国不久前刚挣脱了葡萄牙的殖民统治赢得独立。拿破仑战争期间,它曾是葡萄牙流亡政府所在地)。在法国,历史似乎再次重演。拿破仑的侄子作为拿破仑三世执掌了政权,先是通过公民投票当选为总统,之后又称帝。

当初建立“神圣同盟”,恰恰是为了应付这样的大动荡局势。由于柏林和维也纳统治者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大动荡波及的范围又太广,而且具有多方面的影响,两国无力联手干预。结果俄国独自出兵镇压了匈牙利的革命,保住了奥地利在当地的统治。其他地方的旧秩序勉强把革命压了下去,但再也没有了革命前的自信。

最后,保守国家奥地利、普鲁士和俄国的团结一致因1853~1856年的克里米亚战争而破裂。三国的团结一致,始终是维也纳国际秩序的两大支柱之一。革命时期,这两大支柱曾捍卫了现存的体制,并孤立了此前破坏和平的法国。现在又一个拿破仑正在伺机扩张。从克里米亚战争中,拿破仑看到了结束自己孤立状态的机会,与英国结为同盟。当时英国正全力阻止俄国夺取君士坦丁堡和通往地中海的入海口。英法联盟确实挡住了俄国进军的步伐,但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外交关系日趋紧张。

冲突不是起于争夺克里米亚——18世纪俄国从奥斯曼帝国的一个封臣手里夺取了克里米亚——而是起于法国和俄国为了促进自己支持的耶路撒冷基督徒社团的权利,提出了相互冲突的要求。当时耶路撒冷还处于奥斯曼帝国管辖之下。在一场涉及哪一教派——天主教还是东正教——享有进入圣地的优先权的争执中,沙皇尼古拉一世要求承认他作为奥斯曼帝国所有东正教臣民的“保护人”采取行动的权力。而奥斯曼帝国境内的东正教徒人数众多,遍及各战略要地。沙皇的要求——无异于干涉他国事务的权力——包裹在普世道德原则中,但直接威胁了奥斯曼帝国的主权。遭到奥斯曼帝国拒绝后,俄国派军队进入巴尔干半岛,两国海军在黑海交战。6个月后,由于担心奥斯曼帝国和欧洲均势会瓦解,英国和法国加入奥斯曼一方参战。

维也纳会议建立的同盟体系于是被打破。之所以称为克里米亚战争,是因为一支法英联军在克里米亚登陆,攻占了俄国黑海舰队的母港塞瓦斯托波尔市。被围困的俄军坚守了11个月,然后凿沉了自己的军舰。普鲁士保持中立。奥地利愚蠢地决定利用俄国的孤立无援改善自己在巴尔干半岛的地位,动员了在当地的奥地利军队。收到俄国求援的请求后,奥地利不但没有向俄国伸出援手,而且还在外交上大力配合英法对俄战争,其做法近乎是给俄国下了最后通牒。奥地利的首相兼外交大臣施瓦岑贝格说:“我们的忘恩负义会震惊世界。”奥地利孤立俄国的举动最终孤立了自己。事隔不到两年,为了支持意大利的统一,拿破仑进攻奥地利在意大利的地盘。与此同时,俄国在一旁袖手旁观。在德国境内,普鲁士赢得了自由行动权。不到10年,俾斯麦把德意志带上了统一之路,并再一次在俄国默许下把历史上一直扮演日耳曼国家首领的奥地利排挤出局。待到奥地利悟出在国际事务上取信于人比战术上的长袖善舞更重要,为时已晚。

梅特涅与俾斯麦

在德国和欧洲的巨大变革中,两位政治家发挥了中流砥柱作用:奥地利的外交大臣梅特涅,和普鲁士首相即日后的德国首相俾斯麦。19世纪这两位中欧最重要的政治家留下的截然不同的遗产,表明19世纪后半叶欧洲国际秩序的重心从合法性转向权力。两人均被视为典型的保守分子,都被说成是操纵均势的大师。他们的确实至名归。然而,两人不仅对国际秩序的基本看法几乎针锋相对,而且操纵均势的目的极其不同,对欧洲和世界和平产生的影响也截然不同。

梅特涅被委以重任,这本身就是18世纪社会开放的一个佐证。他出生在靠近法国边境的莱茵兰,在斯特拉斯堡和美因茨受教育。梅特涅13岁时第一次去奥地利,17岁时才在那里定居。1809年他被任命为外交大臣,1821年出任首相,直到1848年卸任。命运使他担任了一个开始走向衰落的古老帝国的最高文职职务。奥地利曾被视为欧洲最强大、治理最好的国家之一,如今却身陷险境。由于地处欧洲腹地,欧洲大陆的每一次颤动都会在奥地利引起地震。奥地利国内多语言的特征,使它面临方兴未艾的民族主义浪潮的冲击。仅仅一代人以前,民族主义这股力量几乎还不见踪影。对梅特涅而言,坚定可靠成为他的政策指南:当四周动荡不定时,最重要的是要有点儿什么——无论是什么——能在任何情况下都岿然不动,这样迷途的人才能确定方位,离散的人才能找到避风港。

在启蒙运动的熏陶下,梅特涅更多地受到宣扬理性力量的哲学家的影响,而不是受鼓吹武力的人士的影响。他认为不需要焦虑地寻找解决眼下问题的对策,寻找真理才是政治家最重要的任务。梅特涅认为,心想事成的信念是一种幻觉。真理必须反映人性和社会结构的深层现实。任何空泛之论事实上摧残了它声称要实现的理想。在这个意义上,“发明是历史的敌人。历史上只有发现,而只有存在的东西才能被发现”。

梅特涅认为,奥地利的国家利益是欧洲总体利益的象征,即如何在一个尊重多样化和共同的遗产、信仰和风俗的框架中,把不同的民族、人民和语言捏合到一起。根据这一观点,奥地利的历史作用,是证明多元化在实现欧洲和平中的价值。

而俾斯麦是普鲁士乡村贵族的后裔。普鲁士的乡村贵族比德国西部农村的贵族寒酸得多,而且远不如后者眼界开阔。梅特涅试图证明传承的价值并复活一个普世观念,即欧洲社会的观念,而俾斯麦却对自己时代的一切权威观念提出挑战。俾斯麦之前,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如果德国真的能统一,需要借助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俾斯麦的目标是要证明:这两股思潮可以分开;维护秩序无须“神圣同盟”的原则;保守派通过诉诸民族主义可以建立一个新秩序;欧洲秩序概念完全可以建立在对权力评估的基础之上。

这两位重量级人物对国际秩序性质的不同看法,突出反映在他们对国家利益的诠释上。梅特涅认为,秩序与其说产生于对国际利益的追求,不如说产生于把本国利益与他国利益相结合的能力:政治学的伟大原理源于承认所有国家的切身利益。生存的保障正是源于整体利益。具体利益——一些目光短浅的浮躁之徒把谋求具体利益当作智慧——只具有次等意义。近代史显示,可以通过遵循团结一致、均势……和各国同心协力的原则,迫使各国回归习惯法。

俾斯麦拒绝接受认为更高的原则可以约束权力的论点。他的一些名言表达了一种信念——只有准确评估构成权力的各要素后才能确保安全:柔情政策不会得到任何回报……其他任何一国政府都把本国利益作为衡量自己行动的唯一标准,不管它如何给自己的行动披上合法的外衣……天哪!再也不能要那种含情脉脉的同盟了,我们用牺牲换来的唯一回报,只是感觉为他们做了一件善事……一个大国政策的唯一健全基础是自身的利益,而不是浪漫主义……没有任何人会因为感恩或信赖就上战场与我们并肩作战。只有恐惧能让他这样做,如果我们能谨慎地巧用恐惧心理的话……政策是可能的艺术,是相对的科学。

最终决策完全取决于对功利的考虑。18世纪的欧洲秩序曾被人视为一块各部件严丝合缝的牛顿式的精密钟表,如今被适者生存的达尔文世界取而代之。

均势的窘境

1862年俾斯麦出任普鲁士首相后,开始着手把他信奉的原则付诸实施并改造欧洲秩序。克里米亚战争后,东方的几个保守君主国陷入分裂。法国因其国君勾起了他国对往事的回忆而在欧洲大陆受到孤立。奥地利在本国角色与欧洲角色之间摇摆不定。俾斯麦看到了有史以来建立一个日耳曼民族国家的首次机遇。1862~1870年,他大胆出手,干净利落地把普鲁士置于一个统一的德国之首,又将德国置于一个新秩序体系的中心。

迪斯累里称,1871年德国的统一是“一个意义超过法国大革命的政治事件”,并断言,“均势已被彻底打破”。威斯特伐利亚式和维也纳式的欧洲秩序基于一个分裂的中欧之上。各方之间不断争斗——威斯特伐利亚解决方案产生的一大批德意志邦国之间相互倾轧,维也纳会议造成了奥地利与普鲁士之间的对峙——最终形成了均势。德国统一后成为一个势压群雄的国家,其力量之大足以独自打败任何一个邻国,也许欧洲大陆上的所有国家联起手来也不是它的对手。合法性的纽带已不复存在,现在一切都取决于对权力的估算。

俾斯麦毕生最辉煌的成就带来了一个结果,即一个灵活的均势更难运作,甚至不可能运作。法国在1870~1871年的普法战争中战败后,普鲁士兼并了法国领土阿尔萨斯-洛林,索要惩罚性赔款,1871年又粗暴地在凡尔赛宫内的镜厅宣布成立德意志帝国。欧洲的新秩序只剩下了5个大国,其中两国(法国和德国)走上了彼此日益疏远的不归路。

俾斯麦深知,在欧洲腹地,一个具有称霸潜力的大国始终面临其他所有国家结盟与之对抗的风险,例如18世纪对抗路易十四和19世纪初对抗拿破仑的同盟。德意志只有谨言慎行方可避免四面树敌,为此俾斯麦处心积虑地设法杜绝他所谓的“同盟噩梦”。俾斯麦告诫说,在一个只有5个国家的世界里,最好总是待在一个3国集团里。这意味着要结成一连串令人困惑的既重叠又彼此冲突的同盟(例如与奥匈帝国的同盟和与俄国缔结的“再保险条约”),目的是使其他大国——宿敌法国除外——更愿意与德国合作而不是联手反德。

维也纳会议建立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高明之处,体现在它的与时俱进和务实性。由于当初建立这一体系是为了维护基督教世界的统一,理论上它可以延伸到任何一个地区,容纳任何一类国家。德国统一和德法交恶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丧失了其灵活性。只有俾斯麦这样的天才才能以高超的手段纵横捭阖,继续维持由种种互相制衡的承诺编织的一张网,保证均势不受破坏,并在他任期内防止了大规模冲突的发生。然而,这个自身安全依赖一代人里才能涌现出一个天才的国家,为自己确定了一个有史以来没有任何一国能够实现的目标。

1890年俾斯麦被迫去职后(此前他因自己的权限问题,与新登基的德皇威廉二世闹翻),他建立的由重叠同盟组成的体系勉强得以维持。德国的下一位首相列奥·冯·卡普里维抱怨说,俾斯麦可以同时让5个球不落地,而他自己让两个球不落地都难以做到。1891年,与俄国缔结的“再保险条约”到期后没有续约,理由是它与德奥同盟不相容。而俾斯麦认为这恰恰是该条约的用途。法国和俄国几乎自然而然地就开始探讨结盟的可能性。在欧洲走马灯般的秩序更迭背景下,同盟关系曾出现过几次类似的调整。不同于过去的是,现在这一做法被体制固定下来。外交失去了弹性,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而不再是微小的调整,因为同盟的改变对被抛弃的一方来说也许意味着国难临头。同盟中的每一方于是都可以借此勒索自己的伙伴,要求对方违心地支持自己,从而导致所有的危机升级,并将各国捆绑在一起。外交成了努力加强每个阵营的内部纽带,结果导致种种怨恨日积月累,越来越深。

1904年,英国放弃了“光荣孤立”政策,加入法国和俄国的协约国联盟,最后残存的灵活性也随之消失。英国在形式上并未放弃,但事实上放弃了这一政策,即通过军事参谋人员的谈判,承担与德国的对手并肩作战的道义义务。英国之所以放弃了扮演平衡者角色的既定政策,是因为德国采取的一项外交政策。在摩洛哥和波黑的一系列危机中,德国依次羞辱了法国和俄国,希望以此方式打破法俄同盟(1905年和1911年在摩洛哥问题上羞辱法国,1908年在波黑问题上羞辱俄国),希望法俄互不信任。此外,德国的扩军计划包括建立一支庞大的海军舰队,以挑战英国的制海权。

军事上的策划加剧了各方的僵硬立场。自从维也纳会议后,欧洲只爆发过一场大的战争——克里米亚战争(普法战争仅限于两个交战国之间),而且是为了一个具体问题和有限的目标。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军事计划制订者利用他们在机械化发展和新的动员方法等方面学到的经验,开始力争在全面战争中取得完胜。铁路体系使迅速调动军队成为可能。由于各方都有庞大的预备役部队,动员速度至关重要。德国的战略,即“施里芬计划”,基于以下判断:德国必须抢在邻国与其他国家联手并从东西两侧发动进攻前,击败其中之一。于是德国将先发制人纳入自己的军事计划中。而德国邻国需要做的与德国恰好相反。为了减轻德国有可能先发制人发动打击的后果,它们必须加快动员和协同作战的速度。动员时间表于是主导了外交。政治领导人若想对军事问题握有决定权,本应由外交主导动员时间。

当时,外交仍以传统的、不慌不忙的方式运作,与涌现出的新技术及其带来的新战争方式完全脱节。欧洲各国的外交官依然以为,他们彼此打交道的方式没有变化。进入新世纪后爆发的多次外交危机没有一次导致爆发战争,因此他们更不思改变。在摩洛哥和波斯尼亚问题上的两场危机中,动员时间表对行动没有产生任何实际影响,因为尽管各方剑拔弩张,但局势从未升级到战争一触即发的地步。不无矛盾的是,以上危机顺利得到解决,造就了一种不顾及实际利益的短视和冒险行为。各方想当然地认为,为了赢得民族主义色彩报纸热衷吹捧的战术胜利,翻云覆雨是推行政策的正常方式。大国可以在无关痛痒的争端上相互对峙,迫使对方后退,而不会真的走向摊牌。

然而或早或迟,战略上的轻浮草率会受到历史的惩罚。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就是因为政治领导人对自己采取的策略失去了控制。1914年6月,奥匈帝国王储被塞尔维亚的一名民族主义者刺杀。在其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外交仍然遵循了近几十年来处理众多其他危机的拖延模式。奥匈帝国起草最后通牒用了4个星期的时间。各方的确举行过磋商,但由于时值盛夏,各国的政治家都避暑去了。待到1914年7月奥匈帝国发出最后通牒后,通牒截止期的迫近几乎没有给决策者留出多少时间。不到两周,欧洲走向了一场从此元气大伤的战争。

以上种种决定,都是在主要大国之间的分歧与各自采取的姿态背道而驰的情况下做出的。国家和帝国的融合作为一个新的合法性概念已经浮出水面,因此没有一个大国认为其他大国的体制对本国的生存构成了根本威胁。当时的均势虽然僵硬,但并不令人感到压抑。各国君主之间关系融洽,有的甚至是亲戚,彼此往来交际不绝。除了法国一心要收复阿尔萨斯-洛林外,其他大国均没有对自己的邻国提出领土要求。合法性和权力之间保持着实质性的平衡。然而在巴尔干半岛,奥斯曼帝国残存领土上的几个国家对自己未实现民族自决权深感不满,尤其是塞尔维亚,从而对奥匈帝国构成了威胁。倘若任何一个大国支持这种诉求,就极有可能引发一场全面战争,因为奥匈帝国与德国结盟,俄国又与法国结盟。结果,奥匈帝国王储遭到一名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的刺杀这件影响范围有限的事件,竟使一场事先没人思量过其后果的战争降临到了西方文明头上,导致欧洲100年来的和平与秩序灰飞烟灭。

维也纳会议后的40年里,欧洲秩序起到了预防冲突的缓冲作用。德国统一40年后,这一体系导致所有争端加剧。没有一个国家的领导人预见到了一场日益迫近的灾难有多严重。有现代军事装备做后盾的这一常规对抗体系或早或迟会导致灾难。这些国家的领导人对这场灾难都负有责任。他们对自己正在破坏一个国际秩序的事实视而不见:决心要收复阿尔萨斯-洛林的法国需要战争;奥匈帝国在自己的国家责任和中欧责任之间首鼠两端;德国似乎完全无视历史的教训,为了消除两面受敌的恐惧,试图胁迫法国和俄国就范,同时大力扩充海军力量;英国毫无疑问会反对欧洲大陆上最强大的陆地强国,如果该国的行为同时含有威胁英国海上霸权意味的话;俄国不断窥伺时机四处扩张,同时对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残破山河构成了威胁;而英国的暧昧立场模糊了它对盟国日益加大的承诺,进一步扩大了每一项选择的不利因素。法国和俄国因得到英国的支持态度强硬,而英国若即若离的姿态又让一些德国领导人误认为,英国在一场欧洲战争中有可能保持中立。

想象历史进程换一种样子会是什么结果往往徒劳无益。然而这场颠覆西方文明的战争并不包含必然性,而是审慎的领导人做出一系列错误判断的结果。他们没有认识到自己制订的计划会造成何种后果。就这样,在人们以为天下太平的一年里,一次恐怖主义袭击事件掀起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最终,军事策划战胜了外交。对这一历史教训,后人必须铭记在心。

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合法性和权力

第一次世界大战受到了狂热的公众和亢奋的领导人的欢迎,他们以为这会是一场为实现有限目标而打的短暂而光荣的战争。没想到最终这场战争夺去了2500万人的生命,并摧毁了现存的国际秩序。欧洲均势中对变幻不定的利益进行的微妙推演被放弃,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僵化的同盟奉行的对抗性外交。之后,在造成此前难以想象的伤亡的堑壕战中,欧洲均势遭到践踏。经过这场苦难煎熬后,沙俄帝国、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帝国荡然无存。在俄国,一次争取现代化和自由改革的人民起义的成果,被鼓吹普世革命理论的武装分子夺取。历经饥荒和内战后,俄国和它占有的其他领土组建了苏联。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地球上一个伟大的普世教会”的渴望,变形为莫斯科指挥的拒绝一切现有秩序观念的世界共产主义运动。俾斯麦曾告诫说:“那些提出的参战理由在战争结束时不如开战时令人信服的政治家,结局是可悲的。”若能预知1918年的世界,1914年8月那些身不由己被卷入战争的领导人没有一个会选择战争。

欧洲政治家为这场惨绝人寰的杀戮所震撼。他们认为是一场危机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为此在战后努力营造与那次危机尽可能不同的环境。他们从自己的脑海中抹掉此前为打造国际秩序而努力的几乎一切经验教训,尤其是维也纳会议。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决定。维也纳会议接纳了战败的法国,而1919年的《凡尔赛和约》拒绝让德国重返欧洲秩序。苏联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政府预言现存国际秩序将被推翻,宣称自己不受其概念和限制的约束。苏联处于欧洲外交的边缘,西方大国犹豫观望了很久才不情愿地承认了苏联。构成欧洲均势的5个大国中,奥匈帝国消失了,俄国和德国被排斥在外或自己选择不参与,英国开始重返其传统立场,即参与欧洲事务主要是为了抵制对均势实际存在的威胁,而不是针对某种潜在的威胁采取先发制人的行动。

通过一个微妙地平衡权力和合法性诸要素的国际秩序,传统外交在欧洲维持了百年的和平。19世纪最后25年里,均势转向倚重权力。《凡尔赛和约》的起草者改弦易辙,再次回归合法性,创立了一个仅靠呼吁遵守共同原则来维持的国际体系——如果还有可能维持这一体系的话——因为权力诸要素要么无人理睬,要么混乱不堪。事实证明,位于德国和苏联之间的一批根据自决权产生的国家,无力抵御两国中的任何一个,于是互相联手。英国越来越不关心外部世界。1917年不顾公众的最初反对参战的美国对战后结果大失所望,陷入孤立主义之中。提供权力要素的责任于是主要落到了法国头上。而法国战后已筋疲力尽,人口严重下降,国民一蹶不振。法国越来越意识到,它与德国之间的实力差距有可能无法逆转。

很少有一份外交文件像《凡尔赛和约》那样在达到自己的目标上如此失败。《凡尔赛和约》之苛刻足以使和解变得不可能,同时又没有苛刻到使德国永远无法恢复元气的地步。国疲民困的民主国家因此不得不随时对志在复仇的宿敌德国和苏联的革命政权保持警惕。

由于德国对凡尔赛体系没有道义上的义务,又没有一个防止它提出挑战的明确均势,凡尔赛和会建立的秩序等于鼓励德国改变现状。唯有靠歧视性的条款才有可能阻止德国获得潜在的战略优势,但这样的条款与美国,而且也日益与英国的道德信念相冲突。一旦德国开始挑战凡尔赛战后安排,唯有靠法国无情地使用武力或美国永久卷入欧洲大陆事务,方能保障和约条款的执行。然而,这两个条件皆不具备。

过去的300年里,法国先是一直保持中欧的分裂,随后又改为遏制中欧。起初法国依靠自己的力量,后来与俄国结成同盟。凡尔赛和会后,法国失去了联俄的可能性。由于法国在战争中大伤元气,已无力扮演欧洲警察的角色。中欧和东欧涌动的政治潮流也超出了法国的操控能力。现在只剩下法国一家独自抗衡统一后的德国。为了捍卫凡尔赛会议做出的战后安排,法国几次犹犹豫豫地诉诸了武力。希特勒的出现使法国再次坠入历史噩梦,全然丧失了斗志。

列强试图把各自的厌战情绪转化为一种新型的和平国际秩序,为此提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国际裁军方案,但如何执行这一方案,则留给了日后的谈判。国际联盟和一系列仲裁条约是为了用法律机制取代大国角逐来解决争端。虽然几乎所有国家都参加了这些新机制,而且一切破坏和平的行为均被明文禁止,但事实证明没有一个国家愿意确保这些规定得到强制执行。心怀怨恨或图谋扩张的大国,如德国、日本帝国和墨索里尼的意大利,很快发现违反国联成员国规定或干脆退出国联不会产生任何严重后果。结果,便形成了两个既重叠又自相矛盾的战后秩序:一个是以西方国家交往方式为代表的遵守规则和国际法的世界,另一个是为摆脱约束从这一体系退出的大国专为自己划出的可以肆意妄为的空间。两种秩序又被笼罩在游走于两者之间伺机取利的苏联的巨大阴影之中,有可能被苏联的革命世界秩序概念所吞没。

最终,凡尔赛秩序既没有获得合法性,也没能建立均势。1925年的《洛迦诺公约》显示了这一秩序几乎弱不禁风。根据这一条约,德国“认可了”它的西部边界和莱茵兰的非军事化。其实早在凡尔赛,德国就已经接受了后者。但德国明确拒绝对它与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的边界做出同样的承诺,充分暴露了它的野心和内心的怨恨。令人惊奇的是,法国接受了《洛迦诺公约》,而该公约为10年后德国对法国在东欧的盟国复仇埋下了种子。

20世纪20年代,德国的魏玛共和国力陈《凡尔赛和约》条款的自相矛盾和苛刻与国际联盟的理想主义背道而驰,试图以此唤起西方国家的良知。1933年,被心怀怨恨的德国人推选上台的希特勒抛开了一切约束,无视凡尔赛和平条款,重新武装德国,并推翻《洛迦诺公约》,重新占领了莱茵兰。看到这些举动没有遇到强有力的抵抗后,希特勒开始对中欧和东欧各国逐一下手,先是奥地利,然后是捷克斯洛伐克,最后是波兰。

以上种种挑战并非20世纪30年代所特有。每个时代,人类社会都会出现魔鬼般的人物和蛊惑人心的酷政论点。政治家的任务是防止这种人上台,并在他们真的上台后维护一个能够遏制他们的国际秩序。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浮躁的和平主义、地缘政治失衡和盟国之间的不和致命地交织在一起,导致邪恶势力可以为所欲为。

经历300年的冲突之后,欧洲才建立了一个国际秩序。它抛弃这一秩序,是因为欧洲各国领导人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没有认识到这样做的后果。他们倒是预见到了下一次大战的后果,但又畏首畏尾,不敢预先采取防范行动。基本上可以说,国际秩序的崩溃是躲避责任,甚至是自杀行为的结果。欧洲抛弃了威斯特伐利亚原则,又不情愿使用必要的武力维护它宣称的道义原则,结果又一次陷入战争。战后,欧洲再次面临秩序重塑。

战后的欧洲秩序

两次世界大战后,威斯特伐利亚主权概念和均势原则在当代欧洲大陆秩序中的重要性锐减。两者残存的影响也许会继续存在下去,尤其是在大发现和扩张时代这一概念和原则传播到的一些国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欧洲赖以号令世界的物质和心理能力荡然无存。除了瑞士和瑞典外,欧洲大陆上的所有国家都有过被外国军队占领的经历,各国经济凋敝。显然,没有一个欧洲国家(包括瑞士和瑞典)有能力凭借自己的力量决定本国的未来。

西欧借助道义力量走上了一条缔造秩序的新路。这要归功于三位伟人的努力:德国的阿登纳、法国的舒曼和意大利的加斯佩里。三人都出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并在战前完成学业,依然对旧欧洲关于改善人类生存条件的部分哲学观点坚信不疑。因此,他们有远见、有毅力去消除造成欧洲悲剧的根源。在各自国势衰微到极点的时候,他们维护了自己年青时代的部分秩序概念。三人最重要的信念是:若要解救本国人民,避免欧洲悲剧的重演,就必须消除欧洲历史上的分裂,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个新的欧洲秩序。

他们首先必须面对欧洲的又一次分裂。1949年,西方盟国将自己的三个占领区合并为一个,成立了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苏联把自己的占领区变成一个依附于华沙条约组织的社会主义国家。德国再次退回300年前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订之后的状态。德国的分裂成了新国际框架形成的关键因素。

法德之争是过去300年间欧洲每一场战争的根源。两国现在开始超越欧洲的历史,把两国残存的经济实力中的关键部分加以整合。作为迈向由欧洲各国人民组成的“更加密切的联盟”的第一步,1952年,法国和德国成立了“煤钢共同体”,并把它作为新欧洲秩序的基石。

此前的几十年里,德国始终是对欧洲稳定的头号威胁。战后头10年里,德国国家领导人选择的道路至关重要。阿登纳出任新成立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总理时已经73岁,而俾斯麦在这个年龄时事业已近黄昏。阿登纳有贵族派头,对民粹主义存有戒心。他成立了一个叫“基督教民主联盟”的政党,在德国议会史上首次作为一个得到多数人支持的温和派政党执掌政权。受德国人民之托,阿登纳致力于重新赢得“二战”受害者的信任。1955年,他成功地使德国加入了北大西洋公约组织。阿登纳坚定不移地促进欧洲的统一,甚至在50年代拒绝了苏联的一项建议。苏联曾在建议中暗示,如果联邦德国放弃西方联盟,或许有希望实现德国统一。这一决定无疑反映了阿登纳对苏联建议的可靠性做出的老到判断,同时也显示了他对德国是否有能力作为一个民族国家再次在欧洲大陆腹地独行的深深疑虑。无疑,要将一个新的国际秩序置于自己祖国分治之上,需要领导人拥有巨大的道德力量。

在欧洲史上,德国的这次分治不是第一次。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与维也纳和约均以德国分治为基础。这次不同的是,在就国际政治秩序的性质展开的较量中,这个新德国毫不含糊地把自己视为西方的一个组成部分。鉴于均势主要是在欧洲大陆以外塑造的,这一点尤其重要。过去1000年间,欧洲人想当然地认为,无论均势如何千变万化,组成均势的各要素总是在欧洲。正在浮现的冷战世界,试图通过两个超级大国的行为和军备实现均势。这两个超级大国就是大西洋彼岸的美国和位于欧洲版图边缘的苏联。美国通过1947年的“希腊—土耳其援助方案”和1948年的“马歇尔计划”重新启动了欧洲经济。1949年,美国有史以来第一次通过《北大西洋公约》参加了和平时期的联盟。

历史上始终由欧洲国家建立的欧洲均势,变成了欧洲以外大国的战略的一部分。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为美国和欧洲之间进行定期磋商,以及在一定程度上实现外交政策连贯性建立了一个框架。但究其实质,欧洲的均势实际上从欧洲内部达成的安排,转变为在全球范围内对苏联的遏制,主要是借助美国的核能力。经历了两次毁灭性战争后,西欧国家面对的,是挑战它们的历史归属感的地缘政治观念的变化。

冷战初期的国际秩序实质上只有两极,西方联盟基本上唯作为盟主的美国马首是瞻。在美国眼里,联盟不是一批为了维护均势而保持步调一致的国家,而是一家美国任执行董事的联合企业。

昔日传统的欧洲均势以成员平等为基础,每一个成员都为实现一个共同的、基本上有限的目标而出一份力。虽然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将各盟国的军事力量整合在一个共同结构中,但它主要靠美国一家的军事实力维持,尤其依靠美国的核威慑。只要战略核武器是欧洲防御的主要手段,欧洲政策的目标基本上是求得一种心理作用:在危急情况下,美国必须把欧洲当作自身的延续。

冷战时期的国际秩序,反映了有史以来基本上相互独立的两种均势:一种是苏联和美国之间的核均势,另一种是北约内部的均势。北约的作用主要是心理上的。欧洲承认美国的霸主地位,以此换取美国的核保护。欧洲国家各自加强本国的军事力量,主要目的不是追求多多益善的效果,而是为了在联盟的决策中拥有发言权,好比是得到一张可以参与讨论如何使用美国威慑力量的门票。法国和英国分别建立了自己的小型核力量,虽然对总体均势影响不大,但可以借此赢得一个参与大国决策的理由。

核时代的现实以及苏联近在咫尺的地理位置,使这一联盟维持了一代人之久。1989年柏林墙坍塌后,北约内部的分歧注定会再次抬头。

冷战持续了40年之后,北约实现了当初缔造者宣布的对冷战结局的展望。1989年柏林墙倒塌后,德国迅速实现了统一,苏联的卫星国——受苏联控制的东欧诸国——旋即垮台。20世纪第三次争夺欧洲的较量以和平方式结束。这印证了当初建立北约的领导人的高瞻远瞩,和促成这一结局的人策略之巧妙。德国的统一证明了自由民主的胜利。德国重申支持欧洲的统一,将其视为具有共同价值观和共同发展目标的事业。被压制了40年(有些国家时间甚至更长)的东欧诸国开始再次恢复独立并重新找回自我。

苏联的解体改变了外交的重心。一旦来自欧洲内部的巨大军事威胁不复存在,欧洲秩序的地缘政治特征随即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胜利的狂喜之下,传统的均势问题被当作“老式外交”丢到了一旁,取而代之的是共同理想的传播。有人公开声称,北约应该更关心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而不是安全问题。北约一直扩至俄罗斯边界——甚至也许包括俄罗斯边界——现在被当作一个严肃的可能性提了出来。建议把军事联盟扩展到距离莫斯科仅几百英里、历史上始终存在争议的领土,主要不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而是被视为“锁定”民主成果的合理方式。

面对直接的威胁,国际秩序体现为美国和苏联分别控制的两大敌对阵营之间的对抗。苏联的实力衰落后,世界在一定程度上走向多极,欧洲致力于界定欧洲国家认同感的内涵。

欧洲的未来

欧洲一路走到今天,可谓历尽沧桑。欧洲开启了全球探险,并把自己的做法和价值观向世界各地传播。每个世纪,欧洲都改变了自己的内部结构,提出了关于国际秩序性质的新思路。今天欧洲处于一个时代的巅峰。为了融入这一时代,欧洲认为有必要舍弃过去三个半世纪里指导其行为的政治机制。为了减轻德国新近统一造成的冲击,2002年新成立的欧洲联盟推出了共同货币,2004年又搭建了正式的政治结构,宣布欧洲是统一、完整和自由的,它将通过和平机制协调成员国之间的分歧。

德国的统一改变了欧洲的均势,因为没有任何宪法安排可以改变一个事实:德国再次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单一货币带来了自从神圣罗马帝国以来欧洲从未有过的高度统一。欧盟会发挥其宪章所称的全球作用,还是会像查理五世治下的帝国那样,最终无力维持自身的统一?

在某种意义上,新架构意味着对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摈弃。然而,欧盟也可被视为欧洲回归威斯特伐利亚基于国家的国际体系。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是欧洲创立的,在近代的大部分年份里,欧洲将这一体系推广至世界各地,把它树立为一个典范并加以捍卫。只不过这一次欧盟代表了一种地区权力,而不是国家权力,成为全球新版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的一个新单元。

这一结果融合了国家和区域的行为方式,然而迄今为止仍未能充分享受任何一种方式的好处。欧盟削弱了其成员国的主权和传统的政府职能,例如对本国货币和边界的控制权。另一方面,欧洲的政治仍然主要以国家为主。在很多国家,抵制欧盟的政策已经成为国内的头号问题。结果是产生了一个混合体,它在宪法意义上介于国家和邦联之间,通过部长级会议和一个共同的官僚机构运作,更像神圣罗马帝国,而不是19世纪的欧洲。然而,与神圣罗马帝国不同(至少就神圣罗马帝国大部分时间而言),欧盟试图通过寻找指导性的原则和目标解决内部的种种矛盾。在这一探索过程中,欧盟一方面寻求货币统一,另一方面又任由各国自理本国财政,同时还有一个与民主制不符的官僚机构。在外交政策上,欧盟拥护普世理想,然而缺乏推行这些理想的手段。它的超国家特征与成员国对本国的忠诚互相冲突。欧盟既是一个统一体,内部又有东西欧之别和南北欧之分,对挑战国家统一的自治运动(加泰罗尼亚、苏格兰)持理解宽容的态度。欧洲的“社会模式”既依赖市场机制,又对它感到不适。欧盟的政策将宽以待人的包容精神神圣化,几乎到了不愿坚持独特的西方价值观的地步,而其成员国在政治上的做法却反映了对非欧洲移民流入的恐惧。

结果,出现了一个考验欧盟自身在公众眼里所具有的合法性的周期。欧洲国家放弃了很大一部分曾被视为本国主权的权力。由于欧洲各国领导人执政还是在野依然取决于本国的民主进程,他们往往倾向于奉行利己的政策,结果引发了欧洲不同地区之间的争端,通常围绕着经济问题。尤其在出现危机时,例如2009年的危机,欧洲机制为求自保,被迫采取干预性更强的应急措施。然而当要求公众为了“欧洲事业”做出牺牲时,他们对自己应负什么义务也许并没有清楚的认识。欧洲各国领导人于是面临选择:要么无视本国人民的意愿,要么遵从本国人民意愿与布鲁塞尔分庭抗礼。

欧洲再次回到了问题的起始点,只不过这一次这个问题具有全球意义。从彼此竞争的心态和对立的趋势中,能生成什么样的国际秩序?哪些国家将成为这一秩序的成员?欧洲各国的政策将以何种方式发生联系?欧洲需要多大程度的统一?欧洲又能承受多大的差异?从长远观点看,一个与之相反的问题也许更具有根本意义:鉴于历史,为了实现有意义的统一,欧洲必须保留多大的差异?

欧洲维持一个全球体系时,代表了世界秩序的主导概念。欧洲的政治家设计了国际架构并将其推广到世界各地。今天,对新世界秩序的性质本身就存在着争议,而且欧洲之外的地区也将在决定这一秩序的构成因素上发挥重要作用。世界是否正在走向区域集团,而这些集团扮演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的国家角色?如果是这样,会不会因此形成均势?还是关键的成员因此锐减为少数几个,以致秩序不可避免地变得僵硬,体制缺乏弹性的各个集团相互对峙,重演20世纪初险象环生的一幕?美国、中国也许还有印度和巴西等大陆国家已经实现群聚效应,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欧洲将如何应对它转变为一个区域单元的过程?迄今为止,欧洲各国主要将一体化进程视作增强欧洲各行政机构职能的官僚机构问题,换言之,是对既有机构的补充完善。推动欧洲内部支持这些目标的驱动力将来自何方?欧洲历史显示,仅靠行政措施从来无法实现统一,而是必须有一个统一者。德国的统一靠普鲁士,意大利靠皮埃蒙特。没有它们的领导(和制造既成事实的意愿),统一事业会胎死腹中。哪个国家或机构会扮演这个角色?还是必须创立一个新机构或内部小集团来指引道路?

假如欧洲无论通过何种道路实现了统一,它将如何界定自己的全球角色?欧洲面临三个选择:构建大西洋伙伴关系,采取更加中立的立场,或是与一个欧洲以外的大国或国家集团逐渐结成一种心照不宣的誓约关系。欧洲是希望未来同盟关系发生变化,还是把自己视为通常采取相同立场的北大西洋集团的一员?它会更认同自己的哪一段历史?是距今不远的大西洋国家团结一致的历史,还是为了国家利益尔虞我诈的那段更久远的历史?简而言之,还会继续存在一个大西洋共同体吗?如果如我热切希望的那样仍然有的话,它会如何界定自己?

大西洋两岸都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仅靠发挥自己熟悉的作用,大西洋共同体是无法跟上时代步伐的。很多情况下,大西洋联盟的欧洲成员在共同决定全球战略问题时,常常认为自己的政策就是扮演中立的规则监管者或援助的分配者。然而,当这一模式遭到拒绝或运作中出现偏差时,他们往往手足无措。新一代人的经历不同于冷战时期要面对苏联的挑战,他们需要赋予常常被引用的“大西洋伙伴关系”更具体的含义。

欧洲的政治如何演变,归根结底要由欧洲人自己决定。然而这事关欧洲的大西洋伙伴的重大利益。一个新欧洲会积极参与新国际秩序的建立,还是会因内部问题缠身而自我消耗?当代地缘政治和战略现实排除了传统欧洲大国奉行纯均势战略的可能性。由泛欧精英掌管的一个新生的“规则加准则”组织,同样难以胜任推行全球战略的重任,除非它在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地缘政治的现实。

无论从历史角度还是从地缘政治角度出发,美国完全应该加强欧盟,防止它一步步滑入地缘政治真空。美国若在政治、经济和防御上与欧洲分家,就地缘意义而言,就会成为欧亚大陆对岸的一个岛国。欧洲自己可能也会成为亚洲和中东势力范围的附庸。

不到一个世纪前,欧洲几乎垄断了全球秩序的制定。如今,它却有可能置身于当代探索世界秩序的努力之外,把自身的建设当作地缘政治的终极目标。在很多人眼里,这一结果代表了几代人的梦想——一个祥和统一、摈弃列强争夺的大陆。问题是,虽然欧洲倡导的软实力方法常常激动人心,世界上却没有几个地区愿意坚定不移地只奉行这一风格的政策,从而有可能导致不平衡。对世界秩序的探索正处于令人心悬的时刻,曾在世界秩序的塑造上起过重大作用的欧洲却转向了自我。而任何一个不参与塑造世界秩序的地区,都有可能被形成的世界秩序吞没。于是,欧洲在它努力逾越的过去和它尚未界定的未来之间摇摆。

第三章 伊斯兰主义和中东:世界乱局

中东是世界三大宗教的发源地。这块不毛之地上先后涌现出高举普世理想旗帜的征服者和先知。在它似乎绵延无尽的地平线上,一个个帝国崛起又覆亡,一个个专制君主声称自己是一切权力的化身,之后又如海市蜃楼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块土地上,不同历史时期存在过形形色色的国家秩序或国际秩序,随后又一个个被推翻。

中东地区不断有人呼吁,要为了一个普世愿景推翻区域和世界秩序。世界对此已习以为常。带有预言性的绝对观点层出不穷,始终是这一地区的特征。中东一方面沉浸在对昔日辉煌的梦想中,另一方面又无力就国家秩序或国际合法性的共同原则达成共识。就组织区域秩序和确保这一秩序同世界其他地区的和平与稳定并行不悖而言,没有哪个地区比中东面临的国际秩序挑战更复杂。

在当今时代,中东似乎注定要重温昔日的所有经历——帝国、“圣战”、外国统治、互相厮杀的教派战争——方能最终选定(如果能做到的话)一个国际秩序概念。在此之前,中东仍会在加入或对抗国际社会之间挣扎摇摆。

伊斯兰世界秩序

中东和北非早期格局的形成源自一系列帝国。每一个帝国都自视为文明生活的中心,每一个帝国都围绕着有利于统一的地理特征崛起,随后向周边地区扩张。公元前3000年,埃及沿尼罗河将其势力扩展到今天的苏丹。与此同时,美索不达米亚、苏美尔和巴比伦等帝国巩固了对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一带人民的统治。公元前6世纪,波斯帝国在伊朗高原崛起,并建立了一套自己的统治体系。这一体系被称为“有史以来第一次有目的地试图将迥异的非洲、亚洲和欧洲社会,统一在一个单一的、有组织的国际社会中”,统治者自称“万王之王”。

公元6世纪末,两大帝国控制了中东的大部分地区,一个是定都在君士坦丁堡、信奉基督教(希腊东正教)的拜占庭(或东罗马)帝国,另一个是首都位于今天巴格达附近的泰西封、信奉琐罗亚斯德教(亦称拜火教)的萨珊波斯帝国。两个帝国之间不时发生的冲突持续了几百年。公元602年,两个帝国刚遭受了一场严重瘟疫后不久,波斯入侵拜占庭领土,从而引发了一场为时25年的战争。这对两个帝国尚存的实力都是一个考验。拜占庭胜出后,疲惫的双方因无力再战,实现了政治家未能实现的和平。这还为伊斯兰教的最终胜利打通了道路。因为在阿拉伯世界西部一片任何帝国鞭长莫及的荒芜沙漠上,先知穆罕默德和他的信徒在一个新世界秩序观的激励下,正在积蓄力量。

世界史上很少有哪个事件像伊斯兰教的早期传播那么富于戏剧性。根据伊斯兰教传统的说法,穆罕默德诞生于公元570年,40岁时受到启示,此后的大约23年中继续不断地接到启示。这些启示后来被缀辑成《古兰经》。正当拜占庭帝国和波斯帝国两败俱伤时,穆罕默德及其信徒组建了一个社群组织,统一了阿拉伯半岛,然后着手用以他收到的启示为内容的宗教,取代这一地区当时的流行信仰,主要是犹太教、基督教和琐罗亚斯德教。

前所未有的一波扩张,使伊斯兰教的崛起成为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公元632年,穆罕默德去世。此后的100年间,阿拉伯人的大军把这一新的宗教先后带到了非洲的大西洋沿岸、西班牙大部地区、法国中部,东至印度北部。此后的几百年间,中亚地区和俄国、中国部分地区以及东印度群岛的大部分地区也接受了伊斯兰教。在以上所有地区,伴随商人或征服者而来的伊斯兰教奠定了其宗教统治地位。

区区几个阿拉伯联盟居然能激发起一场运动,打败曾经主宰这一地区长达数百年的一些庞大帝国。倒退几十年,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不可阻挡的帝国势头和吞噬一切的狂热究竟如何被悄然捏合到了一起?邻近社会当时的记载,并没有把阿拉伯半岛视为一支帝国力量。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阿拉伯人一直在沙漠及周边的富饶地区过着半游牧部落式的田园生活。直到此时,他们虽然与罗马帝国有过几次短暂的交锋,但从未建立过恢宏的大国或帝国。阿拉伯人的历史记忆都只是体现在代代相传的口述史诗中。在希腊人、罗马人和波斯人的记忆中,阿拉伯人主要是不时袭击商道的草寇,并且已经开始定居。希腊人、罗马人和波斯人会做出临时性的安排,收买某个阿拉伯部落的忠诚,再委派它为帝国戍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些帝国已经把阿拉伯人纳入了自己的世界秩序。

经过一个世纪的奋斗,这一世界被彻底颠覆。伊斯兰教不同于有史以来的任何其他社会,它具有扩张性,在某些方面追求极端的平等主义。它规定每日频频祷告,把信仰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它强调宗教和政治权力的一体性,从而把伊斯兰教的扩张从一项帝国的事业变成了一项神圣的义务。不断扩张的穆斯林每遇到一国人民,都给予他们同样的选择:要么皈依伊斯兰教并接受保护国地位,要么被征服。公元7世纪一次重大战役前夕,一位阿拉伯穆斯林使节被派去与遭到围困的波斯帝国谈判。正如他所宣示的那样:“如果你们接受伊斯兰教,我们不会打扰你们。如果你们同意付人口税,我们会在你们需要时保护你们。否则,我们就要兵戎相见。”他们之所以敢发出这样的威胁,是因为有强大的阿拉伯骑兵做后盾,这些骑兵宗教信念坚定,军事技能过硬,对被征服土地上的奢华嗤之以鼻。这些社会目睹了伊斯兰教的活力和成就,深恐自己会亡国灭种,于是选择了皈依新的宗教并接受其教义。

伊斯兰教在三个大陆上的迅速蔓延,让人们更加相信它负有神圣使命。在坚信自己的扩展必将实现统一并给全人类带来和平信念的驱动下,伊斯兰教既是一种宗教,又是一个多族裔的超级国家和一种新的世界秩序。

被伊斯兰教征服的地区或受伊斯兰教控制并进贡的非穆斯林居住地区,被视为一个单一的政治单元,即“伊斯兰之家”,意为“和平之地”,由哈里发统治。哈里发按照正统继位程序继承先知行使过的世俗政治权力。“伊斯兰之家”以外的地区是“征伐之地”。伊斯兰教的使命是把这些地区纳入自己的世界秩序,从而实现世界和平:从理论上讲,“伊斯兰之家”与“征伐之地”处于交战状态,因为伊斯兰教的终极目标是统治全世界。如果伊斯兰教削弱了征伐之地,“伊斯兰世界的和平”公共秩序就会取代一切,非伊斯兰社会要么成为伊斯兰社会的一部分,要么作为被允许存在的宗教社会,或与伊斯兰社会签有条约的自治实体臣服于它的权威。

实现这一普世体系的战略被命名为“圣战”,即所有信徒有义务通过斗争传播自己的信仰。“圣战”包含了战争之意,但又不仅仅是一项军事战略。这个词还意味着使用其他手段全力救赎他人并传播伊斯兰教的教义,比如通过信仰追求或建功立业来弘扬伊斯兰教。在不同的时代和地区,强调的重点因时因地有很大的差异。信徒可以用“他的一颗心,他的舌头,他的一双手抑或利剑”投身“圣战”。早期的伊斯兰国家向其周边传播教义。它曾一度形成了一个单一的政治实体,统治了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社会,对世界其他地区构成潜在的威胁。自从那时以来,情况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伊斯兰与非伊斯兰社会之间的交往历经沧桑,既有和谐共处的时期,也有势不两立的时候。贸易往来把伊斯兰世界和非伊斯兰世界更紧密地连在一起;双方也常常为了共同的重大目标携手合作,在外交上结盟。然而二元世界秩序概念仍然是伊朗的官方理论并载入其宪法,也是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也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少数族裔武装组织的战斗口号,和世界各地几个活跃的恐怖主义团伙——包括“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兰国”(ISIL,以下简称“伊斯兰国”)——信奉的意识形态。

其他宗教,尤其是基督教,也有过武力讨伐他人的时候,有时以同样的狂热、采用相似的征服手法和逼迫他人皈依的做法倡导自己的世界使命。(16世纪,西班牙征服者以类似的必欲征服世界的精神,灭掉了中美洲和南美洲几个古老的文明。)两者的区别在于,在西方世界,征服精神已经褪去,或是化为不像宗教动机那么绝对(或不那么持久)的世俗概念形式。久而久之,基督教变成了一种哲学和历史概念,而不是战略或国际秩序的运作方针。推动这一转变过程的一个因素是,基督教世界首先在“哪些事情归恺撒管”和“哪些事情归上帝管”之间做了区分,促成了在一个基于国家的国际体系中,逐步向多元的世俗外交政策的演变,如前两章所述。这一过程还受到了偶发事件的推动,包括当代一些试图取代宗教狂热的事业,它们提出的观念缺乏吸引力,例如鼓吹世界革命的苏联社会主义,或是基于种族主义的帝国主义。

伊斯兰世界内的演变更为复杂。历史上,人们一度对各种实践终将汇流抱有希望。直到20世纪20年代,奥斯曼帝国仍然坚持把先知穆罕默德直系后嗣继承政治权力作为中东的一个政治现实。奥斯曼帝国覆亡后,主要的伊斯兰大国分裂为两派。一派寻求作为重要成员加入基于国家之上的、世界性的新国际秩序,既笃信自己的宗教信仰,又把宗教信仰与外交政策问题分开。另一派依据对传统的伊斯兰世界秩序概念的严格解释,认为自己正置身于一场继承世界权力的斗争之中。

过去90年里,每一派观点的倡导者中都涌现出过那个时代一些出类拔萃的人物,既有那个世纪的一些高瞻远瞩的政治家,也有令人敬畏的虔诚的真主权力绝对论者。两派之间的较量仍然不分胜负。在有些中东国家,信奉基于国家的世界秩序的人与信奉基于信仰的世界秩序的人生活在一起,虽然双方不时会产生摩擦。对试图强行把伊斯兰教信条作为个人生活、政治生活和国际生活的最高裁判的众多信徒来说,尤其是在伊斯兰主义卷土重来时期,伊斯兰世界与外部世界仍然不可避免地处于对抗状态。

在早期伊斯兰体系中,是允许与非伊斯兰社会缔结互不侵扰条约的。从传统法学的角度来看,这类条约是一种务实的做法——伊斯兰教一方可以借此保护自己不受威胁,同时积蓄力量,加强内部团结。早期的伊斯兰国家曾与它最终灭掉的敌人止戈息战。根据这一先例,互不侵扰条约有具体的时限,最长不超过10年,并且可以根据需要来调整时限。本着这一精神,在伊斯兰教历史上的前几个世纪,“伊斯兰教的法律条文规定,一项条约不能一成不变。一俟穆斯林有能力与之作战,条约必须立即作废”。

这类条约并不意味着将建立一种伊斯兰国家与其他非伊斯兰主权国家平等交往的永久性体系。“‘征伐之地’的居民被视为处于一种‘自然状态’中,因为他们不具备法律能力在平等和对等的基础上与伊斯兰教互动,原因是他们没有接受伊斯兰教的伦理和法律标准。”根据这一观点,一个伊斯兰国家的国内准则是神授的,而非伊斯兰政治实体是非法的,伊斯兰国家永远不可能把它们视作真正的平等对手。一个和平的世界秩序取决于打造和扩大一个单一伊斯兰实体的能力,而不是取决于争斗各方之间的均势。

根据这种理想化的世界观,伊斯兰教治下的和平与正义只有一个扩展方向,而且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曾经被纳入“伊斯兰之家”,之后又丧失的土地永远不能放弃,否则就等于背弃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信仰。历史记载中从来没有哪个政治事业像伊斯兰教一样如此执着地扩张。随着时间的流逝,伊斯兰教扩张时期所及之地的部分地区后来摆脱了穆斯林的政治控制,包括西班牙、葡萄牙、西西里岛、意大利南部、巴尔干半岛(如今成了由穆斯林和东正教徒的一些飞地拼缀而成的一幅混杂版图)、希腊、亚美尼亚、格鲁吉亚、以色列、印度、俄罗斯南部和中国西部的部分地区。但在伊斯兰教第一波扩张中被并入的地区,当地绝大多数人至今仍然是穆斯林。

有史以来没有哪一个社会的实力、哪一位领袖的韧性、哪一种信仰的活力能够永久地统治天下。事实证明,天下归一对任何征服者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包括伊斯兰教。早期伊斯兰帝国在扩张过程中逐渐分解为多个权力中心。穆罕默德去世后发生的继任人危机,导致伊斯兰教分裂成为逊尼派和什叶派。这是当代伊斯兰世界的一个根本分歧。在任何一个新的政治事业中,继承问题都不无风险。如果创始人还被视为“最后的先知”、真主的最后使者,这场论争就不仅具有政治意义,还具有神学意义。公元632年穆罕默德逝世后,一个由部落长老组成的委员会推选穆罕默德的岳父阿布·伯克尔作为继任者,也就是哈里发,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以维持羽翼未丰的伊斯兰社会的和谐和共识。而少数人认为,当初就不该以投票表决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表决就意味着可能会因为人为错误而导致错误的结果。权力本应该自动传给与先知血缘关系最近的人,即他的堂弟阿里。阿里是很早皈依了伊斯兰教的一位重要人物,而且作战英勇。据说穆罕默德亲自挑选了他。

这两派最终形成了伊斯兰教的两大分支。阿布·伯克尔的支持者和他之后的几位后继人认为,穆罕默德与真主的关系是独一无二的,是终极的。哈里发的首要任务是传承穆罕默德收到的启示和他的教诲。这批人成为逊尼派,意思是“传统与大众派”。另一派是阿里派,即阿里什叶派(或什叶派)。他们认为,对新的伊斯兰社会的统治也是一项带有秘传意味的宗教使命。他们认为,先知和阿里是伊斯兰教隐义的“受托人”。穆斯林只有在先知和阿里的有宗教灵性的直系后裔的指引下,方能与穆罕默德接到的启示建立正确的关系。日后阿里作为第四任哈里发执掌政权,但在一场叛乱中被暴徒杀死。逊尼派认为当务之急是恢复伊斯兰世界的秩序,所以支持了平定局势的一派。什叶派斥责新的执政者非法篡权,颂扬死于抵抗中的殉道者。两派所持的这些观点后来延续了数百年之久。

地缘政治上的角逐进一步加深了教义上的分歧。随着岁月的流逝,分别出现了阿拉伯、波斯、土耳其和莫卧儿势力范围,每个势力范围理论上都遵守同样的伊斯兰全球秩序,但其所作所为越来越像是相互争夺的王朝,各自有不同的利益,各自诠释自己的信仰。有些时期,包括印度莫卧儿时代的大部分时期,对自己信仰的诠释包含了一定的世界眼光,甚至可以说带有调和思想的观点,强调对其他宗教持宽容的态度,重务实的外交政策而轻教派之争。当一些逊尼派大国敦请同属逊尼派的印度莫卧儿帝国加入针对什叶派的伊朗的“圣战”时,莫卧儿借口与伊朗一贯友好和没有交战理由婉拒了。

欧洲击退了第一波穆斯林扩张后,志在征服世界的伊斯兰教的势头最终被遏制。公元732年的普瓦捷战役和图尔战役,挡住了此前阿拉伯和北非穆斯林所向披靡的军队。在400年的岁月里,拜占庭对小亚细亚和东欧的防御构成了一道防线。在这道防线后面,西方开始提出自己的后罗马帝国世界秩序概念。伴随拜占庭人暂时重返中东,西方概念也被带入伊斯兰教统治下的地区。1099年,东征的“十字军”——基督教骑士对公元7世纪皈依伊斯兰教的历史圣地发动攻击——攻陷耶路撒冷城,在当地建立了一个王国,这个王国延续了大约200年。1492年,穆斯林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最后一个据点格拉纳达陷落,基督教徒收复了西班牙全境,把伊斯兰教的西部边界推回到北非。

13世纪,建立世界秩序的梦想再次浮现。征服者奥斯曼的追随者、奥斯曼土耳其人统治的一个新的伊斯兰帝国,将自己的阿纳托利亚小国扩张成为一个有可能挑战,甚至最终取代残存的拜占庭帝国的令人生畏的大国。土耳其人开始建立一个继承前几个世纪辉煌的伊斯兰哈里发帝国的新帝国。他们自称是统一的伊斯兰世界的领袖,通过所谓的“圣战”向四面八方扩张。巴尔干首当其冲。1453年,土耳其人攻陷了扼地缘战略要冲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尔)。接下来他们挥师南征西伐,先后攻占了阿拉伯半岛、美索不达米亚、北非、东欧和高加索,成为东地中海沿岸最强大的国家。如同早期的伊斯兰帝国一样,奥斯曼人认为自己负有“维护世界秩序”的世界性的政治使命。历任王朝的苏丹自称“安拉在俗世的影子”,是“保护世界的天下之主”。和500年前的伊斯兰帝国一样,奥斯曼帝国向西扩张时与西欧国家相遇。多极的欧洲体系与奥斯曼的单一世界帝国概念的差异,使双方的交往非常复杂。奥斯曼人既不承认欧洲国家是合法的,也不肯平等对待它们。这不仅仅是伊斯兰教义问题,还反映了对双方实力对比的现实做出的判断,因为奥斯曼帝国的疆土比西欧所有国家加在一起还要大,而且过去几十年里军事上也强于西方国家有可能结成的任何同盟。

奥斯曼的官方公文给予欧洲王室的礼遇,比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者苏丹低一级,相当于苏丹之下的维齐尔或首辅大臣。获奥斯曼人允许在君士坦丁堡常驻的欧洲使节被视为祈求者。与这些使节谈判缔结的协定不是什么双边条约,而是一位慷慨大度的苏丹赐予的特权,可以随意收回。

奥斯曼人在达到军事能力极限后,双方出于战术需要偶尔也会结盟。战略和商业利益有时会绕过宗教信条。

1526年,法国认为自己两面受敌,南边是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东边是以哈布斯堡王朝为首的神圣罗马帝国。法国于是向奥斯曼帝国的苏莱曼一世提议结成军事联盟。100年后,信奉天主教的法国出于同样的战略考虑,在“三十年战争”中站到了新教事业一边。奥斯曼欲实现在东欧的野心,苏莱曼一世一直把哈布斯堡王朝势力看作头号障碍,于是接受了法国的提议,但毫不掩饰地把法国国王弗朗西斯一世当作次要合作者。苏莱曼不同意结盟——因为这会暗示双方在道义上是平等的——而是以居高临下的方式给予弗朗西斯支持:我,万王之王,地球上所有君主的皇冠授予者,人世间真主之影,白海和黑海、鲁米利亚、安纳托利亚和噶勒莽明尼亚……的苏丹和君主……致函法兰西国王弗朗西斯:汝致函众国君主的避风港、我的帝国政府,请求援救你们……那就鼓起勇气吧!切不可丧失斗志!我们光荣的先驱和遐迩闻名的祖先(愿真主给他们的墓地带来光辉!)为了战胜敌人、征服他们的土地,长年累月金戈铁马,征战沙场。我们自己踏着先人的脚印攻克了一个个坚固的城堡,征服了一片片土地。我们昼夜马不解鞍,剑不离身。

一种军事合作关系由此而生,包括奥斯曼帝国和法国的海军联手对抗西班牙和意大利半岛。哈布斯堡王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撇开奥斯曼人,与波斯什叶派的萨非王朝结盟。至少在一段时期内,地缘政治的需要盖过了意识形态。

奥斯曼帝国:欧洲病夫

奥斯曼帝国再次对欧洲秩序发起进攻,1683年兵临维也纳。围困维也纳标志着奥斯曼帝国扩张的顶峰。同年,(萨伏依的)欧根亲王统帅的一支欧洲大军解除了奥斯曼帝国对维也纳的围困。

从18世纪末一直到整个19世纪,欧洲诸国开始转守为攻。由于宫廷内部的正统教派抵制近代化,奥斯曼帝国逐渐走向僵化。俄国从北部挤压奥斯曼帝国,一直扩张到黑海并进入高加索。俄国和奥地利分别从东西两面进入巴尔干半岛,法国和英国则争夺奥斯曼帝国皇冠上的明珠——埃及。19世纪,埃及享有不同程度的自治权。

西方强权把风雨飘摇的奥斯曼帝国视为“欧洲病夫”。它在巴尔干半岛和中东的庞大领土,包括与西方有历史渊源的人数众多的基督教社会,成了“东方问题”。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西方主要大国试图瓜分奥斯曼帝国的属地,同时又避免打破欧洲的均势。奥斯曼人则巧妙周旋,竭力利用各种势力之间的矛盾为自己争取最大的行动自由。

19世纪末,奥斯曼帝国作为威斯特伐利亚国际秩序的一个临时成员加入欧洲均势,但这个日益衰微的大国并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它是建立欧洲均势时需要考虑的“一个砝码”,但不是构建这一体系的一个完全的伙伴。英国利用奥斯曼帝国挡住了俄国向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扩张之路,奥匈帝国在处理巴尔干问题上先后与俄国和奥斯曼人结盟。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各方都不再像过去那样小心行事。与德国结盟的奥斯曼人从两个国际体系——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和伊斯兰教体系——中找出理由为自己的参战辩护。奥斯曼帝国的苏丹指责俄国“违犯国际法对它无端发起攻击”,侵犯了帝国的“武装中立”,发誓要“拿起武器捍卫我们的合法利益”(完全是威斯特伐利亚式的交战理由)。与此同时,奥斯曼负责宗教事务的最高官员宣布要打一场“圣战”,指责俄国、法国和英国“为了消灭伊斯兰教而加兵于哈里发帝国”,并称“所有国家的伊斯兰教徒”(包括仍处于英法或俄国统治之下的伊斯兰教徒)有宗教义务“倾其所有投入圣战”,要么就会面对“安拉的震怒”。“圣战”有时会激励已经很强大的一方更加拼命。但每当“圣战”无视战略或政治现实时,必以失败告终。推动那个时代前进的动力是民族认同感和国家利益,不是全球“圣战”。大英帝国内的穆斯林对“圣战”指令不予理睬。英属印度的主要穆斯林领袖关注的是往往具有世界意义的独立运动,并与信奉印度教的本国同胞携起手来。在阿拉伯半岛,反奥斯曼帝国的民族梦想被唤醒。德国曾期盼在战争中得到泛伊斯兰世界的支持,到头来这一期望化为泡影。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各种强行施加的机制将前奥斯曼帝国的领土纳入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

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与伊斯兰世界、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1920年与残存的奥斯曼帝国签署的《色佛尔条约》再次使中东成为由不同国家组成的大杂烩——一个此前其政治词汇中没有的概念。一些国家,例如埃及和非阿拉伯国家伊朗,历史上曾经是帝国或文化实体。其他国家最初由英国或法国“托管”。所谓“托管”既是殖民主义者用的遁词,也指殖民者颐指气使地把这些地方定性为需要监护的处于萌芽状态的国家。1916年的《塞克斯-皮科协定》(以英法两国的谈判人命名)实际上把中东划分为英法两国各自的势力范围。国际联盟批准的托管制度将这一划分付诸实施:叙利亚和黎划巴嫩给了法国;美索不达米亚(即日后的伊拉克)划归英国的势力范围。巴勒斯坦和外约旦成了英国的“巴勒斯坦托管区”。托管面积从地中海沿岸一直延伸到伊拉克。以上每一个实体内都存在不同教派和族裔,其中有些教派和族裔世代结仇。托管国于是利用这些矛盾,将其作为统治手段之一,在这一过程中也为日后的争端和内战埋下了祸根。

针对发展迅速的犹太复国主义(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一个以色列国家的民族主义运动。这一事业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但战后日益壮大),英国政府在1917年的《贝尔福宣言》(英国外交大臣写给罗斯柴尔德勋爵的一封信)中宣布,它赞成“在巴勒斯坦为犹太民族建立家园”,同时又保证说,“不言而喻,不会损害当地非犹太人的公民权利和宗教权利”。由于英国似乎还把同一块土地许诺给了麦加的沙里夫,以上文字的含义更加模糊不清。

以上权力格局的重新组合引发了巨大的动荡。1924年,刚刚宣告成立的土耳其共和国奉行民族主义的世俗领导人,废除了泛伊斯兰统一的主要体制哈里发帝国,宣布建立一个世俗国家。此后,伊斯兰世界在胜出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和已无法实现的“伊斯兰之家”概念之间进退维谷。缺乏经验的中东各群体于是着手在几乎没有任何历史渊源的边界内把自己打造为现代国家。

在阿拉伯历史上,欧洲式的世俗国家的出现前所未有。阿拉伯人马上接受了主权和国家的概念,并将其为自己所用。阿拉伯富商和政治权贵开始遵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框架和全球经济体的规则。他们要求自己国家的人民有权作为平等成员参与这一体系和经济体。他们争取的目标是现有的政治单元,甚至刚建立不久的政治单元,享有真正的独立,而不是推翻威斯特伐利亚秩序。在追求这些目标的过程中,世俗化的潮流日益强劲,但最终未能像欧洲那样产生一个多元化的秩序。

这时出现了两种互相对立的趋势。“泛阿拉伯主义者”接受一个基于国家的体系的基本概念,但他们心目中的国家是一个统一的阿拉伯国家,只有单一的民族、语言和文化认同。“政治化的伊斯兰教”的观点与此截然相反,坚持把共同的宗教作为实现现代阿拉伯认同的最佳途径。伊斯兰教主义者——人们对“穆斯林兄弟会”一词如今已耳熟能详——往往来自受过良好教育的新中产阶级。他们中很多人认为,伊斯兰主义是加入战后时代的一种方式,而无须放弃自己的价值观,既可以实现现代化,又无须西方化。

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欧洲大国有足够的实力维护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它们为中东构建的区域秩序。此后欧洲大国再也无力控制当地日益躁动不安的人民。美国成为中东以外影响力最大的国家。20世纪五六十年代,埃及、伊拉克、叙利亚、也门和利比亚的军人推翻了本国的封建君主制政府,建立了世俗政权。

军人统治者通常来自此前被排斥在政治进程以外的群体。为了争取更多人的支持他们诉诸民族主义。民粹主义而非民主主义的政治文化开始在这一地区扎根。1954~1970年,埃及富有魅力的民粹主义领袖纳赛尔及其继任者萨达特均来自外省。伊拉克的萨达姆同样出身寒微,但他采用了更极端的世俗军事统治方式,从70年代初(先是作为事实上的强人,1979年后在总统位置上)一直到2003年,依靠恐吓和残忍手段维系其统治。萨达姆摆出一副好战的架势,想借此对这一地区形成震慑。萨达姆和他的意识形态盟友、叙利亚狡黠冷酷的阿萨德,均假借支持泛阿拉伯民族主义之名,把自己所属的少数教派置于人数众多的多数教派之上。(不无讽刺的是,伊拉克和叙利亚的情况恰好相反。在伊拉克,逊尼派统治了人口占多数的什叶派;而在叙利亚,什叶派内的一个分支阿拉维派统治了人口占多数的逊尼派。)共同的民族命运感,逐渐取代了伊斯兰教的愿景。

然而,伊斯兰教的遗产很快再次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各伊斯兰教党派抨击世俗统治者骄奢淫逸,治国无术,并根据伊斯兰教的教义提出,需要有一个受到神启的政权,鼓吹建立一个取代现有国家的泛伊斯兰神权政体。在他们眼里,西方和苏联一样邪恶。很多人还从事机会主义的恐怖主义活动,借此支持自己的理想。军人统治者对此严加打压,镇压种种伊斯兰教政治运动,指控它们破坏现代化和国家统一。

在今天看来,那个时代当然并不理想。中东各国的军人政权、君主制政权或其他专制政府把异议视为煽动叛乱,公民社会和多元文化几乎没有发展空间。该地区直到21世纪都没有走出这一缺陷的阴影。尽管如此,在专制民族主义的大背景下,中东还是逐渐形成了与当代国际秩序暂时的和解关系。一些更雄心勃勃的统治者,例如纳赛尔和萨达姆·侯赛因,试图通过武力或大肆鼓吹阿拉伯统一扩张本国的疆土。1958~1961年埃及和叙利亚建立的短命邦联就反映了这种企图。最终他们以失败告终,因为阿拉伯各国紧紧抓住自己继承的遗产不放,拒绝融入一个更广泛的政治统一体中。结果,军人政权奉行政策的最终依据,是国家以及基本上限于本国边界内的民族主义。

在这一历史背景下,他们试图利用冷战期间大国之间的争夺,增强自己的影响力。从20世纪50年代起直到70年代初,他们一直利用苏联来向美国施压。苏联成了民族主义的阿拉伯国家的主要武器供应国和外交上的支持者,阿拉伯国家则基本上支持苏联的各项国际目标。军人专制者声称忠于“阿拉伯社会主义”,赞扬苏联的经济模式。但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国家的经济依然属于传统的家长制模式,以技术官僚经营的单一型经济为主。压倒一切的考虑是这些政权眼中的国家利益,而不是政治或宗教意识形态。

总体来说,冷战时期,伊斯兰世界和非伊斯兰世界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沿袭了基于威斯特伐利亚式均势的模式。埃及、叙利亚、阿尔及利亚和伊拉克一般支持苏联的政策,听从苏联的指挥。约旦、沙特阿拉伯、伊朗和摩洛哥与美国交好,并依赖美国保障其安全。以上各国,除了沙特阿拉伯外,均属于世俗国家,虽然其中几个国家的政治合法性源自带有宗教色彩的传统君主体制,表面上好像是为了国家利益施展治国方略。两者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哪些国家认为与哪一个超级大国结盟符合本国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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