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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2 01: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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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乔纳斯•嘉德尔

出版社: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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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上手套擦泪:01相遇

戴上手套擦泪:01相遇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戴上手套擦泪:01相遇作者:乔纳斯•嘉德尔排版:skip出版社: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4-01ISBN:9787552701951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2016)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8月的天空晴朗无云,然而,隔离病房紧闭的窗户却透不进丝毫盛夏气息。

病床上的男子身形消瘦,身上长着末期卡波西肉瘤。他只剩下几天可活了。

通常,地中海地区的老年男性常染患这种肿瘤疾病,它的发病过程是如此缓慢,以致病人甚至会在病发前死于其他病因。然而,近期从美国等癌症相当猖獗的地区也传出大量病例。

病床上男子的手臂、头部与颈部遍布着癌症所导致的大型褐斑。

他的整个臀部与背部下方遍布着可怕的褥疮。医护人员在伤口旁放置海绵,使皮肤避免直接接触床垫并产生摩擦,但成效相当有限。

他轻薄如纸的身躯几乎可以透视,身形被持续不断的腹泻掏空,连肠脏都挤压了出来。

他孑然一身。

从未有过任何访客。

一段时间以来,他几乎不再说话,漠然地躺着,沉默地与病魔搏斗。他有时会哭泣,但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为痛楚还是悲伤。

在这阴暗的房间内,窗户不曾开启,唯一的出口是一道直通庭院的互锁门。两位女士在此安静地执行看护工作,她们围在病床上的身躯旁,好似祭坛前值勤的祭司。

年轻男子躺在床上,双眼直瞪着天花板;他冒着汗,哭泣着,却一语不发。

照顾他的是一位较年长的护士长与一位较年轻的助理护士。护士长已在罗斯勒海关传染病医院工作多年,助理护士则刚开始参加工作,两人皆穿戴防护手套、口罩与黄色隔离服。

她们刚用绷带包扎完男子的一处褥疮,年轻的助理护士暂时脱去染脏了的手套,可能想要将床单拉平。

突然,她倾身贴近病床上的年轻男子,迅速用手背擦去他的眼泪,完全出于同情与怜悯而未加思索。

护士长不悦地睁大了双眼。

病人闭上眼睛,却仍在哭泣。

完成工作后,两位护士安静地离开了病房。“你现在就去把手洗干净!”

两人走出互锁门,每个房间均以两道不得同时开启的门隔绝。

她们站在隔离室外的庭院里。

护士长克制不住自己,严厉训斥着年轻的助理护士。年轻护士一脸不解,护士长恼怒地加以解释。“如果你要帮他擦眼泪,你就非得戴上手套不可!”“可是,他看起来很伤心啊!”缺乏经验的护士情急地叫道。

护士长愤怒地哼了一声。“你很清楚规定,每次接触病人时,哪怕只是拉平床单或是问他是否口渴,都必须严格遵守程序,洗手,戴上手套、口罩,穿上黄色隔离服,没有任何例外。医院的规矩在每一刻都必须高于人情!听懂没有?”“可是……”年轻护士试图抗议,却被打断。“不管怎样,你现在都知道了。不要没戴手套就替他们擦眼泪!”

护士长重重地摇摇头,然后离开了庭院。

这是关于一个时代的故事。

这段故事曾经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它就发生在这里,在这座城市、这些街区以及在此生活的人群中。它就发生在城市的公园、咖啡厅外场、酒吧、同志夜店、色情电影院、医院、教堂与公墓。

这段故事曾在同一时期发生于许多其他地方。但,我们就让其他人讲述其他地方的故事吧。

直到今天,这段故事仍然存在。事实上,它一直进行着,延续至今,不断扩展。

讲述,是一种义务。

也是一种荣耀,是一种哀悼、记忆的方式。

推动回忆,战胜遗忘。

小屋外观并无奇特之处,除了高高坐落在一处急坠入海的悬崖上。

这栋小屋是母亲娘家的遗产,看起来其实更像悬在峭壁上的鸟巢,反倒不像夏季度假别墅。建筑师没有选择与海平行的格局,反而选择让建筑向海湾一侧倾斜,好取得绝佳视野。只要北风没有吹来,就可以在阳台上尽情俯瞰海景与夕照。“瞧,这就是我们家的瞭望台!”父亲总是这样戏称,大家听了都乐不可支。

这里就是他们绝佳的瞭望台。

城里的居住环境又挤又暗,但在这里,视野一望无际,仿佛流动着一道几近虚幻的光芒。

这差别,仿佛就是人类所生存并注定终将毁灭的尘世和耶和华降临且值得等待的来生新世界。

本杰明对童年的印象,主要就是来自夏季小屋。海景、几近虚幻不实的光芒、阳台、衔接码头与海滩、狭长不稳的阶梯。对他来说,这一切就是永恒。

初夏傍晚,但闻海鸥鸣叫声,在阳光映照下,海湾与蓝天碧海在阳台所有窗户上留下光影。

冬天终于被打败了。

正如耶和华创建王国时那不复存在的海洋:“我看见了新天地,旧世界的天地早已远去,海洋也不复存在。”

白天,他们就在外头钓鲱鱼。现在母亲在电炉旁煎着鲱鱼排,并将面包片覆盖在鲱鱼排上。本杰明和妹妹玛格丽特兴奋地在屋子内外转啊转,整个冬天,他们一直巴望着能到夏季小屋透透气,现在他们终于等到了。

星期六下午,打开外门进入屋内时,他们发现整个冬天的时间似乎被冻结了,就像一座静止不动的时钟。

现在屋子里慢慢有了生气,甚至有些嘈杂、有点潮湿。本杰明在地板上找到三个小小的绿色塑料士兵以及一辆小玩具车。玛格丽特的瞌睡娃娃静静地躺在角落。他和妹妹去年秋天玩得正开心呢,但爸妈一再催他们回家,回到斯德哥尔摩的尘嚣中。

心爱的玩具就这样静静躺在小屋里,直到此刻……

餐桌上有一份摊开来的《今日新闻》,日期是1969年10月7日,接近一年前。本杰明已经能够拼写标题文字了。

他去年冬天才学会拼写。

上周末,父母打开小屋,迎接仲夏来临。他们进行清扫,打开窗户通风,把床铺被褥弄干净。大部分时间,本杰明和玛格丽特只是在一旁跑跳玩耍。父亲总是说,他们就像活蹦乱跳的小牛,然后哈哈大笑。

母亲准备餐点的同时,父亲忙着擦拭阳台窗户,一旁跑来跑去的本杰明和玛格丽特完全不关他的事。

当玛格丽特爬上阳台扶手时,他并没停下手边的工作,甚至都没看她一眼,只是叮咛一句:“玛格丽特,不要爬到栏杆上,你会掉下去的。”“可是,我又没掉下去。”“这你可不知道。”

父亲继续专心地擦拭窗户。他由衷地喜欢这项工作。

除掉窗户上的污垢,弄干净,然后重新装上。

就像海浪抹去沙滩上的脚印与孩子的沙堡,让沙滩重新变得平整美丽。仿佛一种改正,一种管教。

本杰明从玩耍中站起身来,身子倚靠着扶手,俯视着那陡峭、直坠入海的悬崖。陡峭的悬崖使人昏眩。

母亲端出盘子、餐具与杯子,开始摆设餐桌。“从这里掉下去,会不会死掉啊?”本杰明疑惑着。

他们居高临下,掉下去就等同犯了罪过。

掉下去的人,就是在挑战上帝。“我也要看!”

妹妹也从栏杆上将身子向前倾。哥哥可以向下看到悬崖,她当然也要看!本杰明将身子伸出栏杆,玛格丽特边笑边模仿哥哥。

阳光闪耀着,海鸥鸣叫着。

母亲已在每个盘子旁边摆好了刀叉。

她边摆设边哼着歌儿,动作谨慎而熟练。

本杰明感到肌肉开始紧绷,身体已准备要往下掉。他试着在栏杆上保持平衡,但胃部翻腾得厉害。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玛格丽特边笑边继续往上爬,也学着哥哥将身体伸出栏杆。突然,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她没能抓牢栏杆,身体开始往前下坠,速度势不可挡。

就在这时,父亲迅速从窗户擦洗的工作中抽身,一把牢牢抓住女儿,甚至让她没时间害怕。就在意外即将发生之前,他揽起她并将她从栏杆上抱下,同时用如先前一样沉静、坚决的声音回答儿子的问题。“本杰明,我想我们不必知道这个。”

没有别的回答,讨论就这样结束了。“鲱鱼排煎好啦!”母亲边说边进入屋内端取食物。

一家人坐在阳台餐桌旁,父亲带着他们祷告,随后大家开始吃马铃薯泥与煎鲱鱼排。小孩子们直接用手抓鱼吃。“不管怎么说,天气真好啊。”

母亲试着开启话题,她多么希望大家能在餐桌上畅谈。

不过这句话不是个问题,因此没人回答她。

当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时,很多听起来愉悦的对话其实尽是些无聊的话题,让人很难接下去。“我们等一下能不能游泳?”本杰明边嚼边问。“本杰明,你该学着用叉子吃饭了。”父亲边说边吃,眼神不离自己的餐盘。“我们等一下能不能游泳啊?”本杰明又重复了一遍。“5月底的傍晚天气就这么好,真是棒极了。”父亲说。“我们等一下能不能游泳?”“哎呀,夏天还长着呢。”母亲说。

这时父亲插嘴:“本杰明,你都7岁了,不要用手吃饭。给我用叉子吃饭。”

另一间医院,另一个病房。

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5号病房。

但见一片洁白。

除了一张画,墙上没有任何装饰。

说是画,其实不过是一张有图像的薄纸,画着几个彼此重叠的长方形。是谁将这张画挂在那里的?他以为这样就能创造出居家舒适的假象吗?

床头小桌上摆着盖子、食盐水、药品、附吸管的玻璃杯、插着红色郁金香的花瓶,还有一份昨天(1989年3月10日)的晚报。晚报头(1)条是国会宪法委员会针对爱贝·卡尔森丑闻案对卡尔·利德本进行侦讯的新闻。床边的点滴装着吗啡、抗生素与营养剂,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鼻孔与手臂上插着各种软管。

病床边坐着另一个年轻男子。当天稍早还有几位朋友在这里陪他,现在只剩他一个人。此时他正高声为病人朗读诗篇。(2)“我来念一首卡琳·博耶的诗。”他说。“曾经,我俩的夏日时光无尽绵长。“我们在璀璨阳光下徜徉,一切无边无际……”

有那么一会儿,他探头望向窗外。严冬在窗外窥视。他有股想打开窗户的冲动,但不能打开。

这里的一切,与世隔绝。

他闭上眼睛,幻想着5月傍晚的情景。万物欣欣向荣,开启的窗户透进一丝稠李香气。他们朝思暮想、千呼万唤的夏天终于来临了。

至少要坚持到夏天,他们告诉彼此,并用拇指打钩钩。一想到这儿,他就绝望不已。他睁开眼睛,回到现实。窗户仍然紧闭,房间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以及一种令人反胃作呕的甜味。他会一辈子记得这些味道、这个房间。

当下不是夏天。严冬依旧。“我吃不下了啦!可以收餐桌了吗?”玛格丽特问。“你吃饱啦?”母亲反问。

本杰明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我也饱了,现在可不可以游泳?”

他转过身去,看见自己在新擦净的窗户中的身影。“不行,水太冷了。”父亲直接反对。“哪会冷!”玛格丽特反驳。“这你不懂的,”母亲说,“英格玛,要不要喝咖啡?”“谢了,亲爱的。不管怎么样,你们一定要等半个小时再游泳,这样腿才不会抽筋。”

本杰明看着自己在新擦净的窗户中的身影。他陷入自己的身影,全然无法自拔。他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举起手臂,看着镜影做着同样动作。研究自己的眼睛、脸孔,一下将头朝这边歪歪,一下又朝那边歪歪。

突然,他将双手手掌压在窗玻璃上,玻璃上马上出现手印。“你在搞什么?”父亲恼怒地叫出声来,“我刚刚才擦过窗户啊!”

本杰明这时才又清醒过来。他出神地瞧着手印,惊异不已。“我就在这里。”他想着。

这真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

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他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一刻,这个夏天傍晚、阳台、海边、玻璃上的手印。这一刻他看见了自己。

他在镜中看到一个身影,这个身影回望着他,同意地眨眨眼。这是他一生中最早的回忆之一。“你现在去拿抹布和清洁剂,给我把手印擦掉。”

父亲总是这样,从不发怒,从不抬高音量,只是继续吃饭。凡事都是他说了算,然后其他人就会找到方向。他们愿意听话。

本杰明很爱爸爸,更爱爸爸的威严,喜欢他做的决定。“没关系啊,”小男孩开心地说着,“我觉得擦窗户很好玩呢。”

(1) 1986年2月,瑞典首相帕尔梅(Olof Palme)遇刺身亡。隔年11月,瑞典政府任命司法部长卡尔·利德本(Carl Lidbom)担任凶案调查委员会主席,希望厘清瑞典国安局是否涉案。1988年3月,出版商爱贝·卡尔森(Ebbe Carlsson)透过秘密渠道告知利德本,伊朗政府密令土耳其工党谋杀帕尔梅,瑞典国安局身为内应,并未在帕尔梅遇刺当天安排保镖。告密行为曝光后,瑞典政府解散调查委员会,利德本于1989年3月被宪法委员会传唤。

(2) Karin Boye(1900—1941),瑞典女诗人,有同性恋与双性恋倾向,以自传式小说与短诗闻名。

床上的年轻男子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睛不安地来回转动。

他冒着汗,顽固而急促地呼吸着,显然受到了惊吓。

对他来说,呼吸是沉重不堪的负荷。他掌心朝上,仿佛在祈祷。他低声哀号着,又累又怕。泪水止不住地流下,他哭了又哭。

坐在床边的年轻男子试着不去看床上的男子哭泣。他专注地朗诵着诗篇。

不要抬高音量。

不要被对方的恐惧影响。

保持镇定、威严。他决定用威严护卫病人。

爱情和控制,两者是分不开的。

事实上,他只想放声大叫,抓住自己的爱人,使劲摇他、拍他、逗他、安抚他:“不要哭了,我的爱人!不要再哭了!”

但是他没有大叫、没有摇晃、没有爱抚、没有逗弄,他只是坚决地读着卡琳·博耶的诗,努力在文字中找到自己。“我们沉入那芬芳而不见底的深渊……”

然而他的声音不听使唤,听起来仍旧呜咽着。他必须深呼吸以压抑快要溃堤而出的哭声,强迫自己沉着、冷静地朗读。他从小就被教育要保持冷静,换作他的父亲,也会这样做的。“我们沉入那芬芳而不见底的深渊,夜幕当前,却没有丝毫烦忧。”

病人焦躁不安地上下探着头,眼神逡巡着。

他被烦忧与恐惧窒息住了。他就要窒息。

躺在床上的年轻男子非常清楚自己死期将至。

他其实非常害怕死亡。

玛格丽特与本杰明裸着身体,在夕照下的海边玩耍。其实温度顶多十五六摄氏度,但他们等着的就是这个春天、这个夏天。他们等不及了。

父母在一旁看着。父亲把堆在沙滩上的石头丢入海中。傍晚的日光仍是如此强烈,沙滩仿佛随时会燃烧起来。海面闪烁着波光,码头边的桦木与山杨仿佛在冒烟。“我现在要去泡水。”男孩突然做了决定,朝水边走了两步。“不行,本杰明,水是冰的!”母亲与父亲并肩站在沙滩上,母亲试着阻止儿子。

男孩不听,就算水真是冰的,他还是涉水而行,执意要下水。“不要让水高过肚脐!”父亲吼道。

本杰明停下来,双臂抱胸交叉,深吸一口气。

然后,缓慢而坚决地浸入仍旧冰冷的海水。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冒着汗,为自己即将死亡而哭泣。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借由朗诵卡琳·博耶的诗篇,努力压抑自己的感情。“我俩间的永恒哪儿去了?“我们怎忘了这神圣的秘密?“我们的时日太短。”

年轻男子继续朗读着。

这本来像是祷告。

但当他失去祷告的权利时,这一切就像驱邪的咒语。

他心想,即使没人聆听,我们这些不再有信仰的人还是要祷告。

他继续念着,在每一句间稍微停顿。“我们抽搐着,挣扎着,“我们在战争中成形,“一件注定永恒的杰作,“本质是……”

他抬头看看病人。病人暂时平静下来,闭上了眼睛。两位助理护士进来,用绷带包扎病人的伤口,稍微移动他的位置。完成工作后,她们就默默地离开了病房。“……时间。”

这本卡琳·博耶的诗集是2月书店拍卖时买的。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小心翼翼地搁下书本,仔细观察病人的呼吸。

病人的呼吸仍然短而急促,仿佛受惊的雏鸟,头仍在枕头上左右晃动,但动作已经小得多。

椅子上的年轻男子站起身来,轻抚病人的脸庞。病人呜咽起来,仿佛在抗议自己的思绪被打扰了。年轻男子抚摸着病人的胸膛。

他把手放平,感受到肋骨。

感觉到那颗仍在跳动的心。

本杰明在水里泡了个够,然后飞快地跑上岸。“看到我跳水没有!”他既骄傲又激动地吼着,然后又马上跑下水。“很好。”父亲只注意着坐在潮湿沙滩上的玛格丽特,看都没看儿子一眼,“现在,在你们还没被冷死以前,通通给我上来。”

布丽塔偷偷将手抽离英格玛的手,好暂时逃离他的掌控。其实,她多么喜爱他的掌控,他承担的责任,他的威信;但有时实在应该放松一下,让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她环顾如镜面般白得发亮的海面,孩子们正在游泳。她欢愉地叹了一口气。“曾经,我俩的夏日时光无尽绵长……”她呢喃着,同时谨慎、试探性地压压老伴的手。

然而他早就放开了手,取来浴巾,压根儿没听到卡琳·博耶的诗句,或注意到她轻压他的手。他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将她冷落在一旁。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孩子们!现在上来!”他高举着浴巾,喊着两个孩子上岸。本杰明还泡在水深及腰、仅有15℃的海水里,玛格丽特还坐在冷湿的沙滩上。“我说,通通上来,让我把你们擦干净!”

两个孩子乖乖听话,跑上岸,投入他的怀抱。

他用温暖的双臂紧抱着两个孩子,如同守护天使。

一如往常,本杰明睡在上铺,玛格丽特躺在下铺。

小男孩穿着一件尺寸过小的睡衣,上头踩着沙滩球的小象图案已经褪色。这件夏季睡衣整个冬天被遗忘在小屋里,现在已有些许异味。

他已在枕头上为自己最喜欢的动物玩具让出位子:一只破旧的泰迪熊和一只小玩具猫。他喜欢确保小动物有最舒服的位置,宁愿自己缩在枕头下的床垫边缘。

一如往常,玛格丽特床上摆着唐老鸭漫画书。母亲坐在下铺床边的木刻椅上,读着晚祷文。柔和的晚风轻拂遮光帘,清爽的空气如小溪般流入室内。一切是如此浑然天成,神已经全安排好了。

母亲高声朗诵着:“主耶和华……”

本杰明与玛格丽特闭上眼睛,使母亲的声音更清楚地传到心扉深处:主耶和华,主耶和华。

当初,主耶和华就是从燃烧的灌木丛中向摩西显灵,让他领导人们穿越沙漠,将红海一分为二,带领上帝的选民通过干燥河床,而后又施法使天降甘霖,滋润其子民。

她祈祷着:“主耶和华啊,我们为能够见证你,体验这美好的一天感谢你。我们祈求你今晚能够守护玛格丽特、本杰明、我和爸爸,使我们能够安睡,并在新的一天醒来,继续由我们所做的一切荣耀你的名……”

本杰明躺在床垫上,姿势有如蜷缩在子宫内的婴儿。有那么一会儿,他抬头看看,确保泰迪熊和小猫在枕头上躺得舒服。他听到母亲的声音。窗口的蜘蛛网迎来清爽的夏夜。他在主耶和华所带来的祥和中休憩着,再次闭上眼睛。假如妈妈回头看,便会发现他在偷偷笑着。

晚餐后,英格玛收拾餐桌,肩上搭着一条擦碗巾。他非常喜爱清理、洗碗,收拾干净,使一切有条不紊。假如是他太太负责收拾厨房,他还是会用抹布做最后擦拭,让清洁工作更完美。他无意否定太太的工作,他只是喜欢这么做,同时脑中还浮现不道德的僭越想法:主耶和华造物的第六天,审视万物时,一定也有这种感觉。

满足感,掌控,清洁。

只要主愿意,夜幕就可降临,然后是另一天的开始。

他们准备好了。

忽然,他看到儿子留在窗玻璃上的手印在夕照中发亮。

手印没被擦拭掉。他还记得本杰明相当乖顺地擦拭了窗玻璃,但之后一定又发生了别的事情。现在孩子都已经上床,照理他不能在这时强迫儿子去擦玻璃,但又不能放着那个手印不管。

他从肩上拿起擦碗巾,走到窗前查看。手印在夕照下显得分外清楚:那是本杰明吃完鲱鱼后,沾在手上的油渍。

有那么一会儿,父亲杵在那儿,端详着儿子的手印。

一只手掌有五根手指头,代表某种圆满。一瞬间,他为自己获得担任父亲的责任充满了感激。这代表着,主耶和华赋予他管理、养育两个生命的重责大任。

有那么一刹那,面对着如此浓烈的感情,他竟感到无助。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端详着儿子的手印。他想为这一刻感恩、赞颂主耶和华。他祈求两个子女都能成为主耶和华的忠实仆人,用生命荣耀主的名。

他端详手印许久,静默地站着。

儿子的双手如此地小,还无法尽情伸展,就好像那些他在图片中见过的法国石器时代的洞穴壁画一般。

夕阳缓缓沉入港湾。

他犹疑着。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仍在呼吸,一次吸吐一小口气。房间内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在这些短促而痛苦的呼吸上。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年轻男子注视着他的嘴与起伏的胸骨,仿佛喷溅后渐渐平稳下来的涌泉。

他仍旧犹疑着,但已没有犹疑的余地。

犹疑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还要有害。

带着一丝战栗,父亲果断地擦洗掉儿子留在窗玻璃上的手印。

这是必须要做的事。

玻璃恢复清洁,窗上的倒影只剩下西沉的夕阳与天空。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忽然用力绞紧双手,然后放开。

坐在床边的年轻男子抬起头来,注意力仿佛在一瞬间碎裂了。“拉斯穆斯?”

他急忙站起身来。“拉斯穆斯?”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却充耳不闻。距离很远,他实在不需理会。反正只要她愿意找,很快就会找到他的,他没有刻意躲起来。他只不过是再度神游去了。要怎么解释呢?他转入内心深处,心扉内仿佛是一片宇宙,另一个世界,而且是玻璃的世界。拉斯穆斯是个玻璃男孩。

拉斯穆斯站在客厅窗户旁,脸颊紧贴玻璃。外面就是花园、桌椅、修剪整齐的草坪和苹果树,成排的玫瑰和雏菊与门口的砾石路面相接,沿着门口与篱笆,再过去就是贯通整个科彭小镇的道路,一路延伸到远方。

科彭镇是一个小社区,当然也有像老路、蘑菇路与细沙路等小路,但真正称得上道路的只有一条,就叫作科彭路——往右走就是欧莫(1)佛斯,往左就是欧颜镇。

在有生之年,拉斯穆斯会一直用欧莫佛斯和欧颜来区分左右。握手时,大家会用欧莫佛斯(右手)问候对方。而拉斯穆斯是左撇子,就等于用欧颜(左手)写字。

某些日子里,他会站在篱笆外边,无所事事,只是出神地凝视着道路尽头。

那条不断朝远方延伸的路。

他不胜向往地站在那儿,看着往来车辆,看着那些在路上的人。

他对开车的人有着幻想。他们是谁?要往何处去?在他的幻想中,他们总是快乐的,而且都是男人。“拉斯穆斯?”

她已准备离开厨房要来找他了。她老是担心他会出事。

他将前额贴在窗玻璃上。窗台上有一排种着牵牛花的宽口瓶,它们始终静静地站在那里,同样的小瓶子,同样的小牵牛花。它们一直都在,一如屋内其他所有摆设。

拉斯穆斯3岁时,曾经全神贯注地将所有花朵掐断。家里有访客时,他们总会对访客讲述这段掐断所有花朵的往事,然后所有人哈哈大笑。

他对着窗玻璃呼气,用食指在雾气上写字。“拉斯穆斯!”

她站在客厅入口,见到了他,整个人便放松下来。“好呀,原来你在这里。我在叫你,你不会回答一下吗?”

她来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抚平他的头发,抚摸他的后颈。“你在干吗?怎么不出去玩呢?”

7岁大的孩子纹丝不动,脸庞离窗户只有1公分左右。他出神地凝视着雾气里的文字。他还沉醉在这项奇迹之中,无法自拔。“我在写我的名字。看!这是拉斯穆斯。”

没错。他的名字。“是的,是拉斯穆斯!”

她转换话题,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毫不在乎。“宝贝,我看到艾瑞克和朋友在外面玩。你要不要问他们能不能一起玩?”

一如往常,即使她就站在身旁,拉斯穆斯对她的话依旧充耳不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忽然,他对着自己刚用食指写下的已快要从玻璃上消失的字母点点头,出神地叫出声来:“妈,你看!我的名字!它怎么又不见了!”

护士急忙奔进来,戴上防护手套,动作迅速而坚决。病人的伴侣将耳朵贴紧病人的嘴巴,用前额爱抚着他,悲切地叫着,他的男朋友停止呼吸了。

护士从口袋取出一面小镜子,凑到病人嘴巴前面。

她本想对他说:“不要歇斯底里!”

然而,她欲言又止地说道:“他还在呼吸。你瞧!”

小镜子上生成一片薄薄的雾气。

他名字的字母,在窗玻璃的薄雾上仍隐约可辨。

母亲忧虑地抚弄着他的脸颊。他是她唯一的奇迹,唯一的恩典。他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

她小心地呵护着他,仿佛害怕他只是汪洋中乍现的小小港湾,转瞬即逝;仿佛他是阴柔多变的水,会被她手掌的热气蒸发;仿佛他随时会溶解消失。

他是她生命的奇迹。

她对他的爱当然包括喜悦与快乐,但也总是掺杂着不安与伤痛。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有这些感觉,但她克制不住。

伤痛就像层层堆叠的灰蒙天空一般厚实,是她心头的重担。她知道自己必须学会与重担共处,这份重担就是她儿子的存在感,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她儿子的缺席感。

一种灵异般的痛楚。

当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她时常两手扶着他,让他站在她的胸口上。他咯咯笑,眼睛澄澈而喜悦。他的重量是她胸口的一个重担。

她始终感受到同样的重担,同样的重量。当他不在时,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她若能看见他,至少能看见他是否在笑,眼神是否欢悦。但见不到他时,只能像对着回声或影子呼唤他,她这才体会到可能失去他、不能再见到他、不能再呵护他的伤痛感是如此真切。剩下的只有重量、重担与她胸口不可名状的痛楚。

就是他的缺席感。

当他在场时,当他就站在身旁,任由她出神地爱抚后颈与头发时,她仍旧有股想要哭出声来的冲动。因为她知道他终会离去。最后,他必定会离她而去。

如蒸气、如晨雾般消逝。

如此脆弱,如此珍贵。

她小心呵护着他。看到邻居家的艾瑞克和其他几个小鬼在另一头玩耍,她便感到焦虑不安。拉斯穆斯实在不应该一直窝在她身边,他应该在外面和别人玩耍,他应该到处乱跑、疯狂嬉闹。总之,他不应该呆站在这儿,对着窗玻璃呼气,还用手指在雾气里写自己的名字……“你怎么不出去跟别人一起玩?”

她不指望他回答,因为他老早就心不在焉了。

仿佛身在另一个世界。

年复一年,景色几经更替。

童年已经结束。拉斯穆斯望向窗外,他的脸庞投映在玻璃窗上。

他的包厢内空无一人。不时会从禁烟区进来一位男士,一语不发、自顾自地抽着烟,看都不看拉斯穆斯一眼,然后又出去了。金属制小烟灰缸装满了烟屁股,窗棂上的小牌子写着:禁止将身体探出窗外,禁止丢弃任何会酿成火灾或其他伤害的物品。

拉斯穆斯穿着父亲的旧粗呢大衣,大衣的尺寸过大,大到他仿佛可以爬进大衣在里面打滚。车外是田野与森林,车道与小村落。

包厢好似一个胶囊,包裹着他,带着他前往那尚未谋面的家园。直到他打开车门、步下火车,就是他踏上新生命的开端,永不回头。

列车长打开门。他穿着制服,看来很有威严,宽宽的下巴,暗色胡须,还有褐色、温和的眼睛。“下一站,卡特琳娜霍尔姆,然后是南泰利耶南站。”

拉斯穆斯尝试捕捉他的目光,两人的眼光交会了短短一秒钟,仿佛在解读彼此意图,达成某种共识。或者,这只是拉斯穆斯自己的遐想。

列车长关上包厢的门,继续朝火车内其他部分走去。拉斯穆斯打了个冷战,把双手拱成望远镜状,环绕在眼睛前,将脸庞贴在窗前,想看得更清楚些。

有次在急诊室,一位年轻医生曾用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搭住他,使他不由得全身酥软。跟这位列车长一样,他也有着褐色、温和的眼睛。

有次,他从欧莫佛斯坐火车,到离挪威边境只有6公里的夏洛特堡。车上,有个陌生人用自己的膝盖挤压他的膝盖,紧紧倚着他——虽然他不需要这样做。整趟车程,他们就这样坐着。

仿佛是一种协议。

有次在阿尔维卡游泳池的蒸汽浴场,一个老头在只剩他们两人独处时开始穿衣服。

拉斯穆斯忍不住感到恐惧,他连一条能拿来遮掩的毛巾都没有。当年拉斯穆斯才16岁。话说回来,这老头其实相当有型。后来,老头还试着将他逗引进自己的更衣室。拉斯穆斯简直无法克制住自己。

现在,列车长的目光又停留在他身上。这是非常幽微、需要一点默契的接触。他不会弄错。不,他绝不会弄错。他们之间有共识存在,他们是同一类人。

但他并不以此而满足,他已经19岁了。

他要出柜,他现在已经这样做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坐在这个胶囊里。

他将要下车,迈入一个新世界。

他对着玻璃窗呼气,写着自己的名字。两旁景色继续飞逝而过。

前一晚,拉斯穆斯正在整理行囊。莎拉拿着为他准备的衣服和用品——新烫的衬衫、毛巾走进他的房间,最后她站在那儿,手上拿着他的学士帽,转了转。“我在想,你要不要带学士帽?”“拜托,老妈,我在斯德哥尔摩要学士帽干吗?”“呃……不……呃,我不知道。”

他马上察觉到她有点受伤,生气地刻意把他的学士帽弄皱。“好吧,我来处理它吧。”

莎拉把拉斯穆斯的学士帽当作奖杯一般,放在客厅雅致的书架上。即使生着闷气,她还是将一张婚礼照片塞到一旁,为学士帽挪出空间。老天,这小鬼总该知道学士帽的价值吧!书架上有家族合照、一个精美的中国花瓶,还有零星几本书。哈拉德是好书出版社爱书协会的会员,正在收集他们出版的词典。目前已有四部了,而且还在不断推陈出新呢。

哈拉德看着电视。(2)

新闻正在播放访问刚胜选的奥洛夫·帕尔梅的画面,他那独特的嗓音穿透房间薄薄的墙壁传到拉斯穆斯耳里。

拉斯穆斯知道,老爸现在可高兴了,因为社会民主党又掌权了。六年来右翼布尔乔亚政府的乱政终于要结束了。

天气晴朗,虽有阳光,但温度不高,仍让人感到寒冷。就在这天,他把童年与过往抛诸脑后。空气中透着一点秋天的诀别气息,树上结满了苹果。

哈拉德将行李箱放进敞开的后车厢,莎拉在车子与屋子间来回走动,像羽毛一样紧绷。她两手抱胸,仿佛怕自己忘了什么。

道路另一旁的加油站站了几个年轻人。“瞧,是艾瑞克他们!”莎拉忍不住叫出声来。

她举手向他们打招呼,也许她希望让他们看到。不管怎样,他们都是拉斯穆斯的童年玩伴。

他们看到她了,却全都转过身去。拉斯穆斯也把脸转开。

莎拉放下手臂,迟疑着,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她想起以前每次都要想办法用饼干、肉桂卷和糖果贿赂这些该死的小鬼,让他们跟拉斯穆斯一起玩。

哈拉德盖上后车厢,向对面那些年轻人瞧了一眼,然后平静地坐上驾驶座。“我们要上路了。”

三人静静地坐在车内,车子缓缓开过科彭。

拉斯穆斯坐在后座,向外瞧着他们经过的房屋、商店、工厂。科彭小镇的机械加工厂、制鞋厂、尼纳斯加油站,他就读的小学、希尔尼中学,还有科彭商店——里面有全世界最丑的牛仔裤与童装出售。

他们开过五金行、维德玛文具店、爱丝崔德女性发廊、广播电台,前方有制作安装电车站牌的公司、合作银行、ICA超市、省立信托银行,还有图书馆。图书馆地下室有提供牧师讲道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在整个科彭镇,拉斯穆斯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地方。

他们开过大众超市、壳牌石油加油站、法格兰时装店、社区活动中心和老总咖啡厅。咖啡厅去年才换过老板,新老板娶了个菲律宾女人,因而顺理成章改名为“菲律宾咖啡厅”。从菲律宾咖啡厅可以瞥见一栋旧厂房,爸爸哈拉德就在那儿为法兰克·达尔贝里股份公司工作,直到该公司于1973年破产。之后,他就担任诺尔玛军火公司位于欧莫佛斯的装载工厂厂长,直到现在。

他们开过火车站、国民健保局办公室、邮局、维姆兰银行、老邻居霍格任职的药店以及妈妈任职的外科诊所。

他们开过镇上所有建筑物。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即使他知道,他圣诞节前还是要回来的。“他们总该打个招呼吧。”妈妈还在唠叨个没完。

他叹了一口气。“我才不在乎他们。”“你们好歹同班九年哪!”妈妈近乎绝望地叫道。

这些年来,住在对面的童年玩伴看到他,唯一的反应就是视而不见,转身离开。做人还真是失败。

车内一片沉默。爸爸感觉到他应该说点什么。“唉,拉斯穆斯是好孩子啊。”他说。“把他抓起来!”

操场上传来一声大吼。在冰雪严冬中,穿着连身运动衣与靴子,戴着套头帽与手套,简直举步维艰,根本难以在雪中跑动。他的心脏就在包覆住肋骨的毛衣、羊毛衫和运动衣下剧烈搏动着。

他在冒汗。

拉斯穆斯遭到同学围剿,被追上,然后被撂倒在地。阳光只敢从灰蒙蒙的天空中微微露脸,像个胆小的目击证人。枯干的树枝上空无一物。操场上满布着被铲雪机堆起的难看的褐色雪堆。

一个男生坐在他的小腿上,用膝盖和手将他的手臂向上钳住。

另一个男生就是住在对面加油站旁的艾瑞克,他高声大叫,指示同伴抓牢,不要让人给跑了。听起来就像马在嘶吼一样。

拉斯穆斯还有力气,他努力想挣脱,但身上所有衣服使他难以活动自如,根本就是行动迟缓。坐在他小腿上的男生坐得可安稳呢。

艾瑞克继续高声嘶叫,仿佛自己是指挥官。“涂他!该死的,涂他!”

另一个男生弄来一堆雪,打算埋住他,大片地抹在他脸上,塞进他的毛衣,甚至塞进他胸口。尖锐的雪块猛刺着他的脸颊。

冰冷,干燥,尖锐。

又一个男生弄来了一堆沾了新鲜狗尿的雪,整堆金黄色的雪。他们不只把雪涂在他脸上,甚至掰开他的嘴巴,把雪塞到他嘴里。

一个老师站在教职员休息室窗前,半掩在窗帘后方,抽着烟,面无表情地往外瞧,看着那些男孩撂倒自己的同学,大肆霸凌他。他听到他们兴奋地大叫,但声音对他而言既遥远又迟钝,仿佛完全不关他的事。

老师吸了一口烟,从鼻孔呼出烟雾。在他后面有另一个老师,手里拿着咖啡杯,用茶匙搅拌着,也往外瞧。瞧见同事正观望的这一幕,他感觉似乎有必要发表评论,也许该辩解一下,为何自己还坐在同事后面。“瞧瞧那些男孩子!”他说。

然后,他将咖啡杯举到嘴巴前,品尝着咖啡。

他的同事又从鼻孔呼出烟来,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往外瞧着操场,瞧着那群男孩子狂揍被撂倒在地的同学,瞧着灰蒙蒙的天空,瞧着不敢探头露面的阳光。

又叹了口气。“瞧瞧他们正在做什么。”

他面带沉思,又吸了一口烟,呼出烟雾。另一个老师走过去,将咖啡杯放在一堆还没洗过的咖啡杯中。

(1) 科彭(Koppom)、欧莫佛斯(Åmotfors)和欧颜(Årjäng)皆位于瑞典西部维姆兰省(Värmland),靠近挪威。

(2) Olof Palme(1927—1986),曾两度担任瑞典首相,以强烈反战立场闻名。

曾经,我们的童年绵长无尽。

所有已经缩水的、褪色与洗尽的事物都能够测量童年。

那些无法再使用的衣物被清洗、烫平、折叠整齐放在纸箱里,仿佛一种圣物。

然而,假如不从远距离观察,假如没有在一定的时间之外观察(比如说半年),成长本身其实是不可测的。我们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突然蹿高了。

近看,仿佛一切从未改变过。

当我们受到禁锢、找不到出路时。

12月的清晨,天空依旧漆黑,再过两个小时阳光才会露脸。

拉斯穆斯刚吃过早餐:麦片、牛奶、产自林岛的奶酪条与奶酪块。他穿着褪色的褐色睡衣,睡衣的裤腿已嫌太短,上衣的图案是一群裸体骑着单车的快乐老太太。“怎么会有这么荒谬图案的儿童睡衣啊!”看到克莉丝汀娜买的这件睡衣时,莎拉勃然大怒。但这可是拉斯穆斯最喜欢的衣服。现在,这件睡衣已显破旧、褪色,即将被洗涤、烫平、折叠、收藏,如同莎拉的情感,即将谢幕。

脚底板与冰冷的地板接触,胸口紧贴着暖热的暖气系统,拉斯穆斯一如往常站在客厅玻璃窗前,向外望着。有七支插电蜡烛的降临灯灯座,与拉斯穆斯的脸庞一起映照在玻璃窗上。圣诞节快到了,雪丝汀阿姨和她的老公史提格,还有克莉丝汀娜阿姨都会来拜访他们。老邻居霍格没有家人,也会来跟他们聚聚。

整群人中,只有拉斯穆斯是小孩子。过节的所有准备工作都是为他而做的,他是大家关注的焦点。他很有尊严地承担起这项重责大任。

第一学期还剩下两个星期,再过一天,莎拉就会把装满圣诞老公公的纸箱搬上楼。

他们竟有这么多圣诞老公公,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厚实的雪堆积在苹果树、玫瑰花丛与院子里的桌椅上,看似牢不可破。

哈拉德在苹果树下架了一个秋千。

拉斯穆斯经常荡着秋千,直到邻家小孩开始不怀好意地瞪着他。他们索性坐在篱笆上,对他怒目而视。他试着无视他们的存在,但最后还是觉得尴尬不已,不敢再荡秋千了。往后,唯有当哈拉德责问他为何不荡秋千时,他才会去。

苹果树,桌椅,秋千。一切静止不动。

邻居家后院的天空透出一片粉红色,显示他们的厨房正在开伙。艾瑞克想必就坐在那里吃着早餐。

拉斯穆斯将前额贴近窗户,对玻璃窗呼气,在雾气里写字。

刚刮过胡子的哈拉德从浴室里走出来,哼着自己喜欢的歌曲,在浴室与厨房间来回走动。拉斯穆斯好喜欢看爸爸刮胡子,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爸爸是工程师,在世界顶尖的防滑轮胎制造公司上班,生产线位于靠近挪威边境的希林马克市。在科彭,他们负责生产汽车工业用灭音器和自黏式绝缘器。

他一看到拉斯穆斯,顿时停下脚步。“你还没换好衣服啊?”他惊讶地叫道。“莎拉!”他吼道,“拉斯穆斯怎么还穿着睡衣啊!”

莎拉身上穿着睡袍,头发用发夹固定,鼻梁上架着眼镜,手上拿着《新维姆兰日报》从厨房走出来。“哎呀,拉斯穆斯,”她面带责难,“你上学会迟到的!你总不想迟到吧,啊?”

拉斯穆斯没有回答。他听到她的话,但全然置之不理。他将前额贴在玻璃窗上,只感受到额头的凉意。“拉斯穆斯!听到没有?你上学要迟到了!”

妈妈就像一只愤怒的鸟,咄咄逼人地想啄烂他温暖的角落。她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他瞧了她一眼,不懂她为何要逼迫他。

然后他转过头去,开始呕吐起来。

有时,当拉斯穆斯在学校时,莎拉会进到他的房间到处摸摸看看,像是将一本书或一个玩具摆好之类的。有时,她会跌坐在他床上,待上片刻,用手抚平床罩。

仿佛是某种膜拜仪式。他的房间是一个小礼拜堂。

当她打开他的抽屉,准备放几件衣服进去时,眼前所见让她大吃一惊。

他的衣服折叠得如此整齐,简直就像摆在一起的小盒子或握紧的拳头。

这全是拉斯穆斯自己折的!

他可以花上几个小时全神贯注地将所有衣服摊开在地板上,折叠整齐,然后放进抽屉。

当她看到这些有条不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与长裤时,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她该如何才能保护这个小生命?

瞧瞧这些折叠摆放整齐的成堆的衣服。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如此深爱另一个生命。

哈拉德帮拉斯穆斯从后车厢拿出行李。

他和莎拉帮他打理一切,他们一直守在他身边,不由自主。毕竟,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哈拉德最后还是当了爸爸,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觉得自己会当爸爸,甚至早就坦然接受单身汉的生活。

在维姆兰省西北部,一个终身未娶的男人,这一点都不奇怪。瞧瞧他们的邻居和老朋友霍格吧。(1)

然而,哈拉德在偶然间与莎拉相遇了,就像莫妮卡·赛特伦德在那首歌里唱的一样。那年他已超过30岁,莎拉甚至还比他大一岁。(2)

他曾追求过当时还住在卡尔斯塔的雪丝汀,或者说,他追了又追,两人终于有机会一起看电影。雪丝汀问他能不能让她老姐莎拉一起,当时莎拉去卡尔斯塔拜访雪丝汀。然后,事情开始有了不同的发展。

最后雪丝汀嫁给史提格,一切皆大欢喜。“让我看看车票。”

拉斯穆斯把车票举高,莎拉偏着头,眯一眯眼,以便看得更清楚。“7号位,靠窗那边!”

她用手指指。“太好了!你可以看看风景,找点事做……”“如果我们不想跟着他离开,现在就要下车了。”哈拉德看看腕表,插嘴道。

哈拉德、莎拉和拉斯穆斯走下车厢,在欧莫佛斯小小的月台上道别。

哈拉德新工作的上班地点就在车站附近,诺尔玛军火公司,职务是管理军火与枪械生产。其实也称不上新工作,自从法兰克·达尔贝里股份公司十年前宣告破产后,他就在军火公司上班了。

现在,他们站在车站月台上。就这样站着。

县内只有职业技术学校与家政学校,要想就读真正以理论学科为主的高级中学,就必须到阿尔维卡的阳山高中。

拉斯穆斯理所当然地选择进入高中就读,他到职业技术学校要干吗呢?

三年来,拉斯穆斯每天乘车到阿尔维卡,在学校主修人文科目。他每天早上5点45分就要起床,到营建公司前方的站牌搭电车,直到傍晚才回到家。

其实他可以在阿尔维卡安排寄宿,周末再回家的,从科彭或欧颜来的学生都这样做。他们可以寄宿在某位需要多挣点钱的孤单老太太家里,或在私人租赁所租到附带厨房的小房间,然后和同学分租。

除了拉斯穆斯以外,另外五个来自科彭、就读阳山高中的年轻人都选择寄宿在阿尔维卡,周末才回家。但莎拉永远不会同意的。

况且,那五个年轻人都是科彭教会的成员,拉斯穆斯与他们并无交集。

事实上,他在全校只跟两个学生来往,他人生中第一次交到的朋友:贾蓓拉与蜜。

贾蓓拉身材高大,充满活力,就读经济科,每科成绩都是满分5分。她经常身穿网球衫,挺直的衣领,再套件小羊毛圆领衫,领口别着一颗“温和党青年团”的纽扣。

其实她和拉斯穆斯没有任何交集,但出于某种原因,她在开学第一周就“领养”了拉斯穆斯。之后,他们成为全阳山高中最奇怪的双人组。

贾蓓拉曾非常正式地请他到阿尔维卡最高级的诺德尔咖啡厅喝咖啡——地道的英式服务,装在银制咖啡壶里的咖啡,拿破仑蛋糕。她以十足女主人的派头为两人倒咖啡,在面包上涂抹奶油,主动将蛋糕递给他,并有点拐弯抹角地请他原谅她的率直。然后她直接地说:“嗯,你一定是同性恋吧!”

没等他回答,她就自曝和班上另外两个女生交往过了。不过,她可能只是双性恋,因为她还是被班主任迷住了。这是一段毫无价值的感情,对方已婚,言谈无聊至极,还大她三十岁。

然后她笑起来,把大半个拿破仑蛋糕一口吃掉。

贾蓓拉的话像风暴般卷起拉斯穆斯的心。

大家都说,每个同性恋者都有自己的出柜史。这下子拉斯穆斯永远没机会出柜了。

虽然是出于友善,但她终究没先礼貌性地试探他的性向。他的心着实被刺伤了。

她坚决将拉斯穆斯视为密友,如同她曾同样坚决地追求过班主任。“那个死鬼叫厄尼斯特,名字够蠢的!”某个下午,她对着拉斯穆斯一而再,再而三地抱怨班主任的所作所为,包括他上课时所讲的一切,还有他的家族史。

有志者事竟成。高中最后一年,贾蓓拉坐在班主任的车内。车子停在隐蔽的停车场,贾蓓拉听他哭诉他对他老婆的无感,他说他爱的其实是她,但她是他的学生,他不该这么做。他又为自己的悲惨命运哭诉了一会儿,然后,半摸索地抱住她,和她在汽车后座做了爱。

关于班主任的事,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遗憾。

贾蓓拉就在学校咖啡厅、文化中心咖啡厅、诺德尔咖啡厅和多慕斯咖啡屋,向拉斯穆斯倾诉这些过往。

她与班主任的暧昧关系终究以残酷的方式收场。

直到高中毕业前一个月,她才发现自己不是班上唯一有幸与班主任并肩坐在车内,在隐蔽的停车场听他哭诉、听他自怜的女孩。

班上至少还有一个叫卡萝拉的女孩也曾坐在班主任车内,信赖他,为他感到怜惜,听他讲述他面对不再有爱的老婆,生活是如此困难。然后,她就打开少女美好温存的阴道,让他进入,就这样把他老婆拒绝给他的东西给了他。

对于如何让自己的学生躺平,厄尼斯特显然是老手了。

只要几滴眼泪,几句假道学式的瞎扯,保证真爱永远不渝,就搞定了。然后,拉开拉链,掏出他作为班主任的老二。

见鬼!贾蓓拉发现这事时简直气疯了,她原本还打算和卡萝拉一起秘密去找导师,或写封匿名信给班主任的老婆或校长。但她随后发现,她这位同学还是爱死了班主任,甚至在等他为了她而离婚。于是贾蓓拉发下毒誓:往后,她要当纯正的女同性恋者,不再接近任何男人。

贾蓓拉的父亲也是工程师,全家住在阿尔维卡最大的公寓。拉斯穆斯常常放学后去她家,甚至留宿,借此省了每天坐车回家的麻烦。贾蓓拉的爸爸60岁生日时,拉斯穆斯甚至成了庆生会的座上客,身份是贾蓓拉的“男朋友”,由她负责介绍给所有亲戚。他俩就以此名分玩了几个月之久,乐在其中。

从某些方面来看,蜜与贾蓓拉是完全相反的人。

如果说贾蓓拉从不拿掉“温和党青年团”的标志,蜜就是全校唯一的左翼党支持者。蜜的双亲务农,在古纳林区有一片庄园,那可是比科彭还要小的地方。她在离学校仅一个街区外租了个烟味弥漫、附带厨房的小房间,即使周末也不回家。

蜜的衣服几乎都是自己亲手缝制的,要不就是买二手衣。是她让拉斯穆斯开始学习奇装异服的。她总是打扮得像20世纪60年代的模特儿,粉白的脸盘,紫色口红,用精挑细选的眼线笔画眼线,染过的头发小心地向后反梳,小小的牙齿和指尖都染上尼古丁的颜色。

此外,她老是着凉。

他们是同班同学,常常一起逃课,通常是逃体育课。两人都有同感——体育老师像猪一样笨。体育老师痛恨来自乡下的学生,觉得他们都是欠骂的乡巴佬,对他们的衣着谈吐嗤之以鼻。

在教室里,拉斯穆斯与蜜总是坐在一起。他们的英语老师唯一的教学法,就是高声用英语朗诵英国文学作品,学生们则在座位上发呆、传纸条、打瞌睡。

他们的法语老师是五短身材、怒气冲冲的蓓吉塔·葛兰丝,大家都叫她蓓吉。她从几百年前开始就是全校唯一的法语老师,负责在法语课上对全班咆哮。蜜的妈妈就曾经领教过她的厉害。坐在教室前两排的学生最好要准备钢盔和防弹背心:蓓吉讲课时会猛喷口水,近乎暴力地在黑板上写字,粉笔没两下就折断了,但她一点也不在乎,从盒里抓出新的粉笔继续写。而她总是宣称法语是全世界最美的语言。

开始上课前,大家都要起立向她敬礼。

她一进教室就会这样号叫:“Bonjour, mes amis!”(早安,我的朋友!)

学生们则必须这样回答:“Bonjour, madame!”(老师早!)

不知为什么,拉斯穆斯很喜欢她。

她的办公室在教学大楼的顶楼,每当她在楼梯间举步维艰、气喘吁吁时,赶着上课的人总是轻易就能超越她。

拉斯穆斯也喜欢年迈的瑞典语老师苏恩·林德瓦尔,一位穿西装打领带、无比仁慈的矮小老先生,他年轻时还出版过一本小说。蜜和拉斯穆斯试过从图书馆找这本书,但总是不在书架上。

关于苏恩最好玩的一点,就是他很容易上当。只要开口请求,他就会准许学生到学校图书馆看书,把功课赶完,然后进城鬼混。

拉斯穆斯每次想到“进城鬼混”,嘴角总会浮出一抹微笑。对于像他们这种从科彭或古纳林区等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的学生,阿尔维卡已经算是城市——他们所体验的第一个“大城市”。

拉斯穆斯曾与蜜、贾蓓拉一起去过卡尔斯塔与挪威数次,体验那里的迪斯科舞厅。

他们去过靠近瑞典边境的玛格诺、康斯维格等城镇,有时甚至长驱直入奥斯陆。

过去,拉斯穆斯只跟爸妈去过设置在绿地或森林中的小型露天舞会,比如希林马克公园、爱达公园和西陵山等地。哈拉德和莎拉都喜欢跳舞,但当他们意识到拉斯穆斯在舞会上可能会被其他小孩霸凌时,他们就再也不去那里了。

哈拉德与莎拉对此非常自责,他们的生活圈也因此受到局限。不久,他们就不再跳舞了。

蜜、贾蓓拉,他高中时期的两个朋友,他童年与青少年时期仅有的朋友。

许多人的人生必须从头开始,拉斯穆斯就是其中一个。他必须将不堪的过往一笔勾销,重新来过。让过往化为云烟,不复存在。

像朝阳即将升起之际逸散的烟雾一样。

能够在阿尔维卡读高中,就是这样的一笔。高中毕业,就又勾销一段过往。

(1) Monica Zetterlund(1937—2005),瑞典女歌手与作曲家,以爵士乐作品闻名。

(2) Karlstad,瑞典西部维姆兰省首府。

6月的天空蔚蓝,晴朗无云。这栋工厂般的建筑物像一大块枕木坐落在铺着柏油的农场上,中间是几棵新栽的树与四边形草坪。阳光映照其上,一排排大型窗户为整齐、闪亮、洁净的建筑物外观增辉生色。屋顶下,一条长廊与交谊厅连接起两栋建筑。这所学校的前身是一所初中,哈拉德以前就曾在这里就读。

学生家长挤在校门口,等着所有门一打开,孩子们欢呼着冲向他们,一起迎接高中毕业的光荣时刻。

哈拉德与莎拉的穿着既正式又考究,与老邻居霍格及其他为此特地远道而来的阿姨站在最后面。哈拉德头戴自己那顶已染黑的学士帽,穿着墨色西装。莎拉身着一件新买的草绿色套装,拿着一束用蓝黄相间的彩带绑好的艳红色玫瑰花与一顶小小的学士帽,用指尖轻轻拨弄着。阿姨们买了葡萄酒,而且还是有名的德国汉高气泡酒。

莎拉来回走动着,不时踮起脚尖,窥视门边的动静。她紧张而不耐,甚至还有点怒急攻心。

老天,他们实在应该早点到,这样才能抢到好位子。她早就对其他人警告过这点,但雪丝汀与克莉丝汀娜不知哪里来的美国时间,还有闲工夫慢条斯理整装,她自己可是前一天晚上就把晚餐的餐桌摆设好了。即使尽了一切努力,他们最后还是严重地迟到了,她为此感到非常不悦。现在他们就只能站在最后面,倒霉地来回踱步,什么都看不到。

哈拉德高举着自己做的广告牌,上面贴着一张放大的拉斯穆斯儿时的照片,旁边写着“1982拉斯穆斯高中毕业”。“不管怎样,天气可真好。”霍格用鞋跟踢踢柏油路面,勉强挤出这句话来。“是啊,今天运气真是不错!”哈拉德不得不回答。“别吵,别吵!他们来了!”莎拉怒斥道。

就在这时,门终于开了,毕业生们冲下短短的台阶,接受期待已久的人们如雷的欢呼与拥戴。莎拉踮起脚尖,好看得更加清楚些。

她对老公责备道:“广告牌,哈拉德!快点挥广告牌啊!”

她努力想要看到拉斯穆斯,整个人几乎要向前倾倒在地。“拉斯穆斯!”她喊道,“拉斯穆斯!”

她的喊叫声被周围的欢呼与尖叫声淹没。

她不耐烦地跺脚,犹豫着是要挤到前面去,还是留在原地。“我没看到他,哈拉德,你看到他没有?”

她不耐烦地跳着脚。“拉斯穆斯!拉斯穆斯!”

毕业生和等待的家人都在寻找对方。修读这些理论性课程的多半是女孩,拉斯穆斯班上27个学生里,只有5个男生。毕业生们被家人紧紧抱住,迎面而来的是鲜花、瑞典国旗与小小的学士帽,甚至还有人喷洒香槟或气泡酒。

莎拉觉得他们是唯一还没等到自己孩子的家长。这太不公平了!“他在哪儿?哈拉德,把广告牌举高,这样他才看得到我们!”

她对着哈拉德嘶吼。“我说,把广告牌举高!”

她推挤着他。哈拉德忍不住抗议起来。“你没看到我已经把它举高了吗?!我没办法再往前伸了!”

莎拉又踮起脚尖,她快要哭出来了。“我不懂,他应该和其他人一起出来的。”

哈拉德突然叫起来:“他在那儿!”“在哪儿?我没看到!”

四周都是人,拥抱着,叫喊着,欢呼着。“拉斯穆斯!”哈拉德用最大的音量叫喊,“拉斯穆斯!我们在这儿!”

拉斯穆斯站在学校台阶上,四处环视,终于看到站在最后面的父母。他开始在人群中挤出路来,走向他们。他穿着他们在卡尔斯塔买的亮色西装,潇洒又帅气,头上还骄傲地顶着学士帽。她一见到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拉斯穆斯!”“爸!妈!”

她激动不已地抱住他,忙不迭把玫瑰花束与学士帽往他身上塞,几乎是将学士帽塞到他的脖子前。接着,她对自己的过度反应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退后了一步,伸手拍拍他翻领衫上沾到的东西。

哈拉德伸出手,试着像对成人说话一样对他说:“恭喜你啊,小伙子!你干得太好了!”

拉斯穆斯沉静地直视父亲的眼睛。“爸,谢谢你!”父子两人握手。

接着轮到老邻居霍格上前祝贺。拉斯穆斯和他握手,与阿姨们相拥。莎拉拉了他一把,想唤回他的注意力。“你瞧哈拉德和霍格为你安排了什么!”她话中难掩期待之情,“你会变得多么……哎呀,这是个惊喜,你懂吧?反正你等着瞧吧!”

莎拉紧紧挽着儿子的手臂,大伙朝停车场走去。

当他们快到停车位时,她再也按捺不住,抢先跑了两步,然后叫道:“看!”

哈拉德和霍格别开生面地将一辆敞篷小卡车布置成宝座,两侧的旗帜上写着巨大的“1982拉斯穆斯高中毕业”,货厢中央放着一张用桦树枝布置、固定好的椅子。“上面就是你的宝座,拉斯穆斯!”莎拉欢呼道,“一路开回科彭去!”

拉斯穆斯整个人僵住了。“就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啊?你们不跟着吗?”“我、雪丝汀和克莉丝汀娜开绅宝回家,我们就跟在后面!”

莎拉笑开了。“小拉斯穆斯,你看起来吓坏了!哈拉德和霍格已经把椅子固定好啦。”

突然,她对哈拉德投以忧虑的一瞥。“你们应该把它固定好了吧,哈拉德?”“那当然。好啦,拉斯穆斯,上去吧!我们要上路啦!”

拉斯穆斯不情愿地爬上小卡车货厢,犹豫地坐上椅子。

其他人也分别爬进车内,独留他一人坐在宝座上。

哈拉德与霍格将租来的小卡车驶出停车场,其他同样用树枝装饰的卡车上挤满了毕业生,一些穿着正式、头戴崭新闪亮学士帽的年轻人则坐在敞篷车上。他们准备与亲朋好友、同班同学开怀庆祝:晚餐、酒会、庆功宴。只有拉斯穆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卡车货厢上。

拉斯穆斯笨拙、近乎羞怯地挥挥手,努力摆出一副对父母的安排非常满意的样子,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舒适自在。

他瞥见了蜜,她坐在哥哥的摩托车上,没有看见他。贾蓓拉与其他经济科的同学坐在另一辆车上,在家等着她的是盛大的餐会,还有一堆同学的庆功宴等她赶场。

驶出停车场时,哈拉德和霍格精神抖擞地按了按喇叭。

哈拉德深知,问题就在于拉斯穆斯是独生子,没有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也没有朋友为他庆功,就只有父母、邻居和莎拉的姐妹们。因此他们精神抖擞地按了按喇叭,试着激励他。

哈拉德为此感到有点可耻。他最亲最爱的儿子,他骄傲与希望所系的儿子,走完了人生最初的阶段,结果竟然没人挥手和他道别。

拉斯穆斯拥有什么?高中的几个女性朋友?他在科彭镇一个朋友都没有。总有一天,这些女孩子会各自成家,不会再继续陪伴他。

所以哈拉德尽一切努力掩饰自己的羞耻感,按喇叭,摇下车窗,向人行道上的人们点头或挥手致意。他只能尽力了。

拉斯穆斯穿着崭新的西装,头戴学士帽,坐在卡车后厢。他牢牢抓住椅子扶手,好让自己在转弯时能够坐稳。他试着记得要微笑,保持愉悦的表情。他像老爸一样,也在努力掩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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