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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04: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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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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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癫亚当

疯癫亚当试读:

“疯癫亚当三部曲”:前情提要

绳索

泥草屋

举熊者

伤疤

泽伯在黑暗中

雪人的进展

黑色的光 头灯

骨穴

媒介

小猪

开往克里奥金涅斯的火车

蛋壳

月亮时间

“疯癫亚当三部曲”:前情提要“疯癫亚当三部曲”的前声分别是《羚羊与秧鸡》与《洪水之年》。《疯癫亚当》为其终阙。1.《羚羊与秧鸡》

故事开始,雪人住在海边的一棵树上。他深信自己是致命瘟疫席卷行星后存活下来的最后一个真正的人类。离他不远的地方生活着一群秧鸡的孩子,他们是天才科学家秧鸡通过生物工程育成的、性情温和的类人种。在遥远的过去,雪人有一个挚友兼情敌,秧鸡,两人都倾心于美丽神秘的羚羊。

秧鸡人既可免于求爱衍生的嫉妒,不受贪欲袭扰,无需衣物蔽体,也不依赖杀虫剂和动物蛋白质——在秧鸡看来,这些正是使人类遭受不幸,令星球走向衰败的肇因。秧鸡人按季度交配,发情时身体的某些部位会变成蓝色。秧鸡试图从他们身上除去符号性思考和音乐,然而他们却自成一派怪诞的曲风,并且发展出一种宗教,拜秧鸡为造物主,羚羊为动物的主母,雪人则勉为其难地担当下先知的角色。正是雪人带领他们离开出生地——高端科技打造的“天塘”圆顶屋——一路来到眼下居住的地方。

在洪水来临前的日子里,雪人的名字叫吉米。他生活的世界被分隔成两部分,公司大院和院墙之外的废市。大院戒备森严,住在里面的全都是科技精英,通过集体治安武装“公司警”操控社会。其他人都在院墙外,在贫民窟、郊区、商场里,苟营生计、尔虞我诈。

吉米在奥根农场度过了他的童年时代,他的父亲负责研究器官猪——专为器官移植设计的转基因猪,体内携带诸如肾脏和大脑之类的人体组织。后来父亲转去了荷尔史威瑟,这是一家专做健康福利产品的公司。在荷尔史威瑟高中里,少年吉米遇到了秧鸡,当时他还叫格伦。两人都沉迷于网络色情和复杂的在线游戏,渐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大灭绝”是其中一款游戏,监制者是名为疯癫亚当的神秘人物:亚当命名了存活的动物,也命名了死去的动物。他们学会如何通过一个聊天室和疯癫亚当进行接触,只有受信赖的大玩家才能获此殊荣。

之后,秧鸡被资金雄厚的沃森-克里克录取,而像吉米这种“舞文弄墨”的,就只能在走下坡路的玛莎格雷厄姆自由艺术学院里混完大学。至此之后两人失去了联系。古怪的是,秧鸡的母亲和继父都死于某种令身体溶解的神秘疾病。再后来,一个代号为疯癫亚当的生物恐怖组织开始利用转基因动物和微生物袭击公司警和统治阶层。

多年后,吉米和秧鸡恢复了联系,其时主管“天塘”圆顶屋的秧鸡正致力于通过基因合成技术培育秧鸡人。与此同时,他还在研发一种名为“喜福多”的药片,据称该药不但能让人性福绝顶,还具有控制生育、延长青春的功效。令吉米惊讶的是,开发“天塘”的科学家的名字居然和“大灭绝”游戏玩家的用户名一模一样。事实上,那些玩家正是生物恐怖组织“疯癫亚当”的成员。秧鸡通过聊天室追踪到他们,以免罪的承诺换取他们加入“天塘”项目。然而,“喜福多”药片中含有一种隐蔽成分,药片发行的同时爆发了那场横扫全人类的瘟疫。在其后产生的大混乱中,秧鸡和羚羊双双殒命,留下吉米孤零零地与秧鸡人为伴。

如今,死去的羚羊和背信弃义的秧鸡如同幽灵般占据了吉米的记忆,怀揣对生存的绝望以及蚀骨的愧疚,雪人拖着病体徒步前往“天塘”圆顶屋,寻找记忆中的补给和武器。途中,他被逃生出来的转基因动物盯上,它们中有邪恶的狼犬兽和巨型器官猪,携带人类脑组织令他们变得更加狡猾。

在《羚羊与秧鸡》的结尾处,雪人发现了另外三个瘟疫幸存者。他应该加入他们,抛弃秧鸡人吗?还是说他已看透了同胞破坏的本性,索性杀了他们呢?《羚羊与秧鸡》以雪人的踟躇告终。2.《洪水之年》《洪水之年》的故事和《秧鸡与羚羊》在时间线上齐头并进,只是前者将故事背景设置在大院墙外的废市。故事从“上帝的园丁”的视角展开。“上帝的园丁”是亚当第一创立的环保宗教组织。它的领导者——亚当和夏娃们——教导人们认识自然与《圣经》的共性,热爱造物,科技是危险的,公司是邪恶化身,当回避暴力,须得细心照料贫民窟屋顶上的蔬菜和蜜蜂。

小说开场即故事发生的时间,其时为花园历二十五年,“无水的洪水”爆发之年。“无水的洪水”是园丁对瘟疫的称呼。托比用一支古董来复枪武装好自己,藏身在安诺优美容院里,一面寻找其他幸存者——特别是泽伯,阅历丰富的前任园丁,也是她心头暗恋之人。她违反园丁的规则射杀了一头器官猪,因为它袭击了被她视为厨房的花园。有一天,她从远处看到一群全身赤裸的人列队前行,领头者是一个衣衫褴褛、脸上有胡子的男人。由于当时她对雪人和秧鸡人一无所知,她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与此同时,年轻的瑞恩被关在“鳞尾”的隔离间里,“鳞尾”是她工作的脱衣舞夜总会的名字。瘟疫爆发前不久,一群彩弹手扫荡了俱乐部。这帮人都是丧失人性的公司的囚犯,在彩弹竞技场上残忍地杀死对手后存活下来。瑞恩深知自己很可能会活活饿死,除非她的童年好友阿曼达能赶来为她解开门锁。

多年前,托比曾经落入虐待狂布兰克的魔掌。布兰克是她工作的那家令人作呕的“秘密汉堡”店的老板。将她拯救出来的是上帝的园丁。之后她成了一名夏娃,专职领域是菌菇、蜜蜂和药剂。她的导师——老皮拉——和许多园丁一样,也是从公司逃亡出来的生物科学家。她和那边的线人还暗中保持着联系,线人当中有少年秧鸡。

瑞恩是托比在花园时代的学生,还有阿曼达,坚韧强悍、富有领袖气质的废市耗子。当初瑞恩的母亲卢瑟恩与泽伯私奔,从荷尔史威瑟大院逃了出来,但泽伯无法给出承诺,怒火中烧的卢瑟恩在瑞恩十三岁那年又从园丁那里逃出来回到荷尔史威瑟。少年吉米勾引了瑞恩又始乱终弃。最终,瑞恩选择去“鳞尾”跳舞来养活自己,这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

由于策略上的分歧,泽伯和他的支持者们从亚当第一率领的和平主义园丁中分离出去,积极介入一系列针对公司发起的生物恐怖主义活动,利用疯癫亚当的聊天室作为集合地点。剩余的园丁被迫东躲西藏,一边继续为无水洪灾的到来做准备。

回到现在——洪水纪二十五年——阿曼达赶到“汇鳞”,救出了瑞恩。就在她们欢庆的时候,三个园丁时代的朋友出现了,分别是谢克尔顿、克洛泽和奥提斯,紧追其后的还有布兰克和另外两个彩弹手。五个年轻人逃走了,在逃亡的路上,瑞恩和阿曼达被强奸,阿曼达被绑架。奥提斯惨遭杀害。

瑞恩挣扎着来到安诺优美容院,在托比的照料下恢复了健康。之后她们前去营救阿曼达。在避开凶野的器官猪、解决掉布兰克之后,她们发现了一群住在公园泥草屋里的幸存者。泽伯也在那里,还有他那伙疯癫亚当们。他们都坚信亚当第一还活着,正四处搜寻他的下落。

托比和瑞恩再度出发,这回她们负有一项危险的使命,将阿曼达从绑匪手里救出来。在海边,她们碰巧撞进了一群怪人的营地,这些身体一部分是蓝色的人声称见过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托比推测应该是阿曼达和绑架者,就在发现他们的时候,伤口感染后产生幻觉的雪人即将发射在“天塘”找到的喷枪。

在《洪水之年》的结尾处,彩弹手们被绑在一棵树上,瑞恩照料着伤痕累累的阿曼达和发高烧的雪人。托比遵照园丁在圣朱利安日设宽恕宴席的规矩,为每个人奉上一碗热汤,此时靛蓝色的秧鸡的孩子们正沿着海岸向这边走来,嘴里唱着怪诞的歌谣。关于蛋、羚羊和秧鸡的故事,以及他们如何创造出人和动物;关于混沌的故事;关于雪人-吉米的故事;关于臭骨头和两个坏男人到来的故事。

起初,你们住在蛋里。秧鸡在蛋里创造了你们。

没错,好心善良的秧鸡。请你们先把歌声歇一歇好吗,否则我没法继续讲故事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圆形的、白色的蛋,像半个气泡,里头长着各色的树,有叶子、青草和莓果。总之都是你们爱吃的东西。

是的,蛋里也会下雨。

不,那里不会打雷。

因为秧鸡不想让蛋里面打雷。

蛋的周围被混沌包围着,混沌里有许许多多人,和你们不一样的人。

因为他们有额外的皮肤。这层皮肤叫“衣服”。是的,和我的一样。

他们中有很多都是坏人,他们互相伤害,对彼此做出残忍的事情,也对动物。比如说……我们现在不需要讨论这些。

羚羊为此非常伤心,因为动物都是她的孩子。秧鸡也因为羚羊伤心而伤心。

蛋的外面到处都是混沌。但是在蛋的内部不存在混沌。那里充满和平。

羚羊每天都来给你们上课。她教你们如何进食,教你们生活,教你们关于她的孩子,也就是动物们的知识。她教你如果有人受伤的话就吹呼噜。秧鸡在一旁看护着你们。

是的,好心善良的秧鸡。请你们别唱了。你们没必要唱个不停。我知道秧鸡会喜欢,但他也喜欢这个故事,他想听完余下的部分。

有天,秧鸡除掉了混沌以及那些伤人者,既为了让羚羊快乐,也为了清理出一块安全的地方来安置你们。

没错,有一阵子那让气味变得非常难闻。

之后秧鸡回到自己的住处,在天上,羚羊跟他一起走了。

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走。我想他们一定有充分的理由。他们留下雪人-吉米来照顾你们,他把你们带到海边。每到鱼日你们要捉一条鱼给他,他会吃掉它。

我知道你们绝不会吃鱼,但是雪人-吉米不一样。

因为他必须得吃,否则就会生病。

因为他天生就这样。

有天雪人-吉米去拜访秧鸡。回来的时候脚上有个伤口。你们对着它吹呼噜,但是它并没有好起来。

后来两个坏男人来了。他们是秧鸡清理混沌时漏掉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秧鸡没有把他们清理掉。也许他们躲在灌木丛里,他没有看见他们。但是他们抓住了阿曼达,对她做出残忍的、伤人的事情。

我们现在不需要谈这些。

雪人-吉米试图阻止他们。之后我来了,还有瑞恩,我们抓住了那两个坏人,把他们用绳子绑在树上。然后我们围坐在火堆边喝汤。雪人-吉米喝了汤,还有瑞恩,阿曼达。就连那两个坏人也喝了汤。

没错,汤里面有根骨头。是的,那根骨头非常臭。

我知道你们不吃发臭的骨头。但是很多羚羊的孩子喜欢吃这种骨头。小山猫,浣鼠,器官猪,还有狮羊。他们都吃臭骨头。熊吃他们。

以后我会告诉你们熊是什么。

我们现在不需要再谈论任何关于臭骨头的事情了。

当他们都在喝汤的时候,你们举着火把来了。因为你们想帮助雪人-吉米,因为他的脚受伤了。也因为你们看出有几个女人是蓝色的,所以你们想和她们交配。

你们不明白那些坏人的事情,以及为什么他们身上有绳子。他们逃进树林里不是你们的错。不要哭。

是的,秧鸡会因为坏人的事感到愤怒。或许他会降下几道闪电。

是的,好心善良的秧鸡。

请你们别再唱了。绳索

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件——因为这起事件邪恶再度闯入人间——托比后来有了两个版本。她扯着嗓子给秧鸡的孩子讲了第一个版本;故事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或者说她尽可能让它显得美好。另一个留给自己的版本就没有那么欢乐了。故事一部分是关于她的愚蠢,不够留神警觉,还有一部分是关于速度。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没错,她当时确实疲惫不堪;她一定饱受肾上腺素回落的折磨。毕竟,整整两天来她一直在沉重的压力和食物匮乏的状态下勉力苦撑着。

事发前一天,她和瑞恩离开了疯癫亚当的泥草屋,也离开了它所许诺的安全。这块飞地为那些从灭绝人类的全球性瘟疫中残存下来的人提供庇护。她们一直在追查瑞恩最好的朋友阿曼达的下落,幸好在最后关头找到了她,那两个正在享用她的彩弹手快要把她榨干了。托比对这一类男人的行为模式了如指掌:成为上帝的园丁之前她差点死在他们的一个同类手里。所有彩弹场的熟客都会退化成爬虫类的脑袋。他们的模式是不停地操,直到你不成人形;完了之后,你就是他们的盘中餐。他们可喜欢腰子了。

托比和瑞恩蹲在灌木林里,另一边,两个彩弹手正在讨论嘴里嚼着的浣鼠、要不要袭击秧鸡人,以及接下去该如何处理阿曼达。瑞恩整个人都吓傻了;托比祈祷她不要昏过去,而她自己紧张得火烧火燎,已无暇担心这个了。应该先射杀哪一个,有胡子的还是那个短头发的?另一个人会不会乘机抓起喷枪?阿曼达帮不上忙,甚至连逃跑都做不到:他们在她脖子上套了一条绳索,另一端系在胡子男的腿上。只要托比稍稍走错一步,阿曼达就死定了。

突然,灌木丛里钻出一个古怪的男人。他步履踉跄,身上有晒伤的痕迹和累累疤痕,光着身子,手里攥着一把喷枪,差点冲着包括阿曼达在内的所有人开火。但这时瑞恩尖叫着冲进空地,这足以让这些人分神了。托比踏出掩体,将来复枪对准目标;阿曼达挣脱了束缚;彩弹手被腹股沟上挨的一顿老拳和一块石头撂倒了,然后被自己的绳子,以及托比穿的安诺优粉色连体防晒服撕成的碎布条绑了起来。

之后轮到瑞恩忙活起来,不光是受到严重刺激的阿曼达,她还去照料那个满身疤痕的裸体男人,她叫他吉米。她用剩下的连体服把他从头包到脚,柔声和他说话;看起来他似乎是她很久以前的男朋友,

现在局面安定了一些,托比终于感到可以放松了。她用园丁的呼吸练习让自己平复下来,应和着附近海浪击打出的令人舒心的节奏——哗唏,哗唏——直到她的心跳恢复正常。然后她开始煮汤。

再后来,月亮升起来了。*

月亮升起意味着圣朱利安和众灵日的宴席开始了,这一天上帝的园丁要纪念上帝对造物的仁慈怜悯。宇宙被握在他手中的虚空里,久远以前,挪威的圣朱利安在神秘的幻象中谆谆教导。宽恕必得施予,仁爱必得践行,循环必得打破。众灵意即一切众生,无关其所行。至少在月升到月落的这段时间里。

一旦亚当和夏娃教导你什么,它们就在你心里头生根了。对托比来说,在这个特别的夜晚杀死彩弹手——冷酷无情地将之屠宰——是不可想象的,再说这会儿两人还牢牢地绑在树上呢。

绳索是阿曼达和瑞恩合力编制的。她们还在园丁学校的时候,用回收废料做过很多工艺品,因此做起编织活来很熟练。那两个男人看起来就像纸糊模型。

在那个受祝福的圣朱利安日之夜,托比将武器放在一边——她自己的古董来复枪,彩弹手的喷枪,还有吉米的喷枪。她扮演着仁慈的教母角色,盛好汤,将营养分摊给所有人分享。

她一定是被高尚仁慈的自我形象催眠了。将所有人安顿在夜晚舒适的篝火周围,一起享用热汤什么的——连阿曼达也加入了,她受到严重的创伤,几乎呈现出紧张性精神分裂症的症状;还有吉米,他因高烧浑身颤抖,对着一个站在火焰中的死掉的女人说话。她甚至也没遗漏那两个彩弹手:难道她当真以为他们会回心皈依,来个熊抱吗?奇怪的是她在施舍骨头汤的时候居然没有借机布道。这给你,这给你,这给你!放下憎恨和邪念!进入这光环里吧!

但憎恨和邪念会让人上瘾。你会因为它们而飘飘然。一旦你尝到了一点,却得不到更多,你就会开始发抖。

喝汤的时候,他们听见人声穿过海岸线上的树林向这里靠近。那些人是秧鸡的孩子,秧鸡人——基因合成的怪异的类人种,居住在海边。他们在树林中穿行,举着松针火把,唱着水晶般的歌谣。

托比曾经见过这些人,不过是惊鸿一瞥,而且那是在白天。此刻在月色和火把的照耀下,他们的身体微微发光,看起来甚至更美了。他们的肤色各不相同——棕色、白色、黑色和黄色——身高各异,但每一个都接近完美。女人们沉静地微笑着;男人们穿着全套求爱装束,递出一束束鲜花,他们赤裸的身体完全符合一个十四岁孩子的漫画书上演绎的标准身材,每一块肌肉,每一道起伏都被精确限定,闪闪发亮。他们蓝色的、大到不自然的阳具左右晃荡,像狗在示好时摇动的尾巴。

在那之后,托比总是记不清事件发生的顺序,如果可以称之为顺[1]序的话。它更像废市的巷战:快速行动,纠缠的肢体,众声喧哗。

蓝色在哪里?我们能闻到蓝色!看哪,是雪人!他好单薄!他病得很厉害!

瑞恩:我靠,是秧鸡人。如果他们想要……你瞧他们的……狗屎!

女秧鸡人发现了吉米:让我们帮助雪人!他需要我们给他吹呼噜!

男秧鸡人嗅来嗅去,找阿曼达:她是那个蓝色的!她闻起来是蓝色的!她想要和我们交配!把鲜花给她!她会快乐的!

阿曼达吓坏了:离我远点!我不要……瑞恩,快救我!四个高大、美丽、手捧鲜花的裸男朝她靠过来。托比,快把他们赶走!快开枪!

女秧鸡人:她病了。我们得先为她吹呼噜。让她好起来。要给她一条鱼吗?

男秧鸡人:她是蓝色的!她是蓝色的!我们太高兴了!对她唱歌!

另一个也是蓝色的。

那条鱼是给雪人的。我们必须留着那条鱼。

瑞恩:阿曼达,要不你先把花收下,否则他们也许会发脾气什么的……

托比,她的声音微弱无力:拜托,听我说,往后退,你们吓坏了……

这是什么?是骨头吗?闻起来糟透了。

我们不吃骨头。雪人也不吃骨头,他吃鱼。为什么你们要吃一根臭骨头?

是雪人的脚闻起来像骨头。被秃鹫吃剩的骨头。噢雪人,我们必须给你的脚吹呼噜!

吉米,发着高烧:你是谁?羚羊吗?但你已经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全世界的人,他们都死光了……他开始哭泣。

不要难过,噢雪人。我们来帮助你了。

托比:或许你们不应该碰……他被感染了……他需要……

吉米:啊!操你妈的!

噢雪人,不要踢。会伤了你的脚。其中几个人开始吹呼噜,发出类似食物搅拌机的噪音。

瑞恩,呼救:托比!托比!她!快让她走开!

托比的目光越过火堆,朝这里看过来:阿曼达消失在由赤裸的男性四肢和后背组成的摇曳林海里。瑞恩扑进这团蔓延物里,很快也被淹没了。

托比:等等!别……停下来!她能做什么?这纯粹是文化误解。假如这时她有一桶冷水该多好!

呜咽声。托比冲过去帮忙,就在此时:

彩弹手之一:嘿伙计!过来这边!

这些人闻起来糟透了。像脏血的味道。哪里有血?

这是什么?这是一根绳子。为什么他们被绳子绑起来了?

雪人以前给我们看过绳子,他住在树上的时候。绳子是用来造房子的。噢雪人,为什么绳子会绑在这些人身上?

这根绳子伤到他们了。我们必须拿走它。

彩弹手之一:对头,就是这样。我们真他妈痛苦死了。(呻吟声)

托比:不要碰他们,他们会……

彩弹手之二:该死的能不能快一点,蓝鸡巴,在那个老婊子……

托比:不!不要解开……那些男人会……

然而已经太迟了:谁能料到秧鸡人竟能这么快就解开绳结呢?[1]即荒弃的贫民窟,参见《洪水之年》。行进

那两个男人已遁入黑暗,只留下一团乱绳,还有散落的灰烬。白痴,托比心想。你不该心慈手软。用石头砸他们的脑袋,用你的刀子割开他们的喉咙,甚至不用在他们身上浪费一颗子弹。你是弱智啊,你的不作为已接近犯罪性的无知了。

尽管看不太清——篝火的火势正在减弱——她还是快速清点了一遍:至少她的来复枪还在,微小的慈悲。但是彩弹手的喷枪不见了。蠢材,她对自己说。你的圣朱利安,宇宙仁爱也不过如此。

阿曼达和瑞恩依偎着哭泣,几个美丽的女秧鸡人正焦灼地安抚着她们。吉米瘫倒在地,对着炭堆说话。得尽快回到疯癫亚当的泥草屋,越快越好,此刻他们坐在黑暗中,弱势暴露无遗。彩弹手可能会回来取走剩下的武器,如果是这样,托比心知这些秧鸡人半点用处都没有。你为什么打我?秧鸡会生气的!他会打雷!如果她放倒了一个彩弹手,他们会冲到她和夺命子弹中间。噢你弄出砰的一声,一个人倒下去了,他身上有个洞,里面流出了血!他受伤了,我们必须帮助他。

然而即便彩弹手暂时按兵不动,森林里还有其他捕猎者。小山猫,狼犬兽,狮羊;更糟的是巨大凶猛的器官猪。如今,随着人们离开城市,清空街道,天晓得那些熊何时会从北方过来?“我们得马上走。”她对秧鸡人说。几颗脑袋转了过来,几双绿眼睛盯着她。“雪人必须和我们一起走。”

秧鸡人七嘴八舌地说开了。“雪人必须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必须把雪人送回树上去。”“这是他想要的,他喜欢树。”“是的,只有他能和秧鸡说话。”“只有他能说秧鸡的语言,知道关于蛋的事情。”“还有混沌。”“还有羚羊,她创造了动物。”“还有秧鸡如何驱走了混沌。”“善良好心的秧鸡。”他们开始歌唱。“我们需要弄到药,”托比绝望地说,“否则吉米——否则雪人可能会死掉。”茫然的目光。他们理解什么是死亡吗?“‘吉米’是什么?”困惑地皱起眉头。

她犯了一个错误:名字不对。“吉米是雪人的另一个名字。”“为什么?”“为什么有另一个名字?”“‘吉米’是什么意思?”似乎他们对此的兴趣要比死亡来得大。“是不是雪人身上的粉色皮肤?”“我也要一个吉米!”最后那句话是一个小男孩说的。

该怎么解释呢?“吉米是一个名字。雪人有两个名字。”“他的名字是雪人-吉米吗?”“是的。”托比说,目前就这样吧。“雪人-吉米,雪人-吉米。”他们反复向彼此确认。“为什么有两个,”有人问,但是其他人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下一个费解的词语上去了。“什么是‘药’?”“药是可以让雪人-吉米好起来的东西。”她冒险一试。微笑:他们喜欢这主意。“那我们也去。”说话的人看起来像是领头的——高大、棕黄色皮肤、长着罗马人鼻子的男人。“我们会带上雪人-吉米。”

两个男秧鸡人轻松地抬起吉米。在他的眼睑中间闪耀的白色细缝令她警觉起来。秧鸡人把他举到空中时,“飞吧,”他说。

托比找到了吉米的喷枪,交给瑞恩保管。先打开保险栓:姑娘不知道怎么用这玩意儿——她为什么要知道?——但相信很快就会顺手了。

她以为去泥草屋的只有那两个秧鸡人自愿者,但是那群人全都跟过来了,孩子也在里面。他们都希望离雪人近一点。男人们轮流抬他;其他人高擎火把,时不时扯着水晶玻璃般古怪的嗓音唱歌。

四个女人和瑞恩、阿曼达一道走,不时拍拍她们的背,摸摸她们的胳膊或手。“羚羊会照看你的。”她们对阿曼达说。“那些操蛋的蓝屌休想再碰她一次。”瑞恩粗暴地说。“‘蓝屌’是什么?”她们问道,困惑不已。“反正别这么干,否则给你们好看,”瑞恩说,“否则你们就有麻烦了!”“羚羊会让她高兴的。”女人们说,虽然有点不自信。“什么是‘麻烦’?”“我没事,”阿曼达气若游丝地对瑞恩说,“你还好吗?”“你他妈的怎么会没事!我们把你送到疯癫亚当的地方去,”瑞恩说,“那里有床,有水泵,什么都有。我们会帮你洗得干干净净的,还有吉米也是。”“吉米?”阿曼达说,“那个人是吉米?我以为他死了,和其他人一样。”“我也这么以为。但很多人都没死。好吧,也就其中一些。泽伯,瑞贝卡,你和我,还有托比,还有……”“那两个家伙去哪儿了?”阿曼达说,“那些彩弹手。我早该一有机会就砸扁他们的脑袋。”她努力挤出一点笑容,以废市耗子惯有的腔调将痛苦一笑置之,“有多远?”她说。“他们可以抬你过去。”瑞恩说。“不。我自己能走。”

飞蛾绕着火炬扑飞,头顶上方的树叶在夜晚的微风中打着旋。他们走了多远?对托比来说似乎好几个小时过去了,然而在茫茫月色中分不清时间。他们一路向西前进,穿过遗迹公园;身后的海潮声渐渐隐退。虽然那里有条路,但她不是很确定该怎么走,不过似乎秧鸡人知道。

她一边留心倾听声音,远处传来树林里的声音——一只足球,小树枝咔嚓断裂,咕哝声,一边紧跟在队伍末尾,手里的来复枪随时待命。呱呱,一两声啾啼:某种两栖类动物,一只骚动的夜鸟。她强烈意识到背后扑来的黑暗:她的影子延展开来,融入更深沉的闇影中。罂粟花奶

终于他们抵达了泥草屋飞地。院子里只有一只灯泡亮着;在篱笆墙的后方,克洛泽、海牛和塔摩洛水牛正举着喷枪放哨,头上绑着从自行车商店捡回来的电池头灯。

瑞恩飞奔过去。“是我们!”她呼唤着,“没事了!我们找到阿曼达了!”

克洛泽打开大门时头灯不住跳动着。“快进来!”他吼道。“太好了!我去通知其他人!”塔摩洛水牛说着便兴冲冲地向主屋奔去。“克洛泽!我们办到了!”瑞恩说。她张开手臂搂住他,扔下一直拿在手里的喷枪,他一把将她抱起,转了好几圈并吻了她。最后把她放回地面上。“嘿,你们哪儿搞来的喷枪?”他说。这时瑞恩哭了起来。“我以为要被他们杀死了!”瑞恩说,“他们……那两个……但是你应该看看托比是怎么干的!她真是条硬汉!她有把老来复枪,后来我们用石头砸他们,把他们绑起来,但后来……”“哇塞,”海牛检查了那些蜂拥而入的秧鸡人,他们正在进行内部交流。“这不是‘天塘’马戏团吗?”“这么说就是他们咯?”克洛泽说,“裸体怪咖,秧鸡造的人?那些住在海边的?”“我认为你不应该叫他们怪咖,”瑞恩说,“他们听得见。”“不只是秧鸡,”海牛说,“我们所有人都参与了‘天塘计划’。我,敏狐,象牙喙比尔……”“他们为什么跟过来?”克洛泽说,“他们想要什么?”“他们不过是想帮忙而已。”托比说。她突然感到筋疲力尽;她现在只想爬到她的小屋里一觉睡死过去。“还有其他人在吗?”泽伯和她同一天从泥草屋出发的,他去搜寻亚当第一和其他可能幸存下来的上帝的园丁。她想知道他是否回来了,但她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正如园丁所说,渴望是埋怨的开始,她从不把自己的感受写在脸上。“那几只猪倒是又来了,”克洛泽说,“它们试图在篱笆下面挖洞。我们把光对准它们照,它们就逃跑了。它们知道喷枪是什么。”“就算我们把其中一两只做成培根,”海牛说,“‘弗兰肯培根’[1],考虑到它们是基因拼接种。要吃它们我始终觉得有点怪。他们体内有人类皮质组织。”“我希望秧鸡的‘弗兰肯人’别来和我们住一块儿。”说话的人是和塔摩洛水牛一起从主屋里走出来的金发女人。在她出发去寻找阿曼达之前,托比在泥草屋短暂逗留时就认出了她:敏狐。她肯定不止三十岁了,却穿着一件十二岁小孩的褶边睡衣。现在这种时候,她上哪儿弄来这样的衣服?是洗劫过的“潮品靓妞”还是“百元商店”?“你一定累坏了吧。”塔摩洛水牛对托比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他们带过来,”敏狐说,“他们有太多人了。我们没法喂饱他们。”“没必要这么做,”海牛说,“他们吃树叶,还记得吗?是秧鸡把他们设计成这样的。因此他们永远不需要农业。”“好吧,”敏狐说,“你负责建模。我管大脑。顶叶,感觉输入修正。我尽量让他们别那么无趣,但是秧鸡不要他们有侵略性,甚至不会开玩笑。他们仅仅是会走路的土豆。”“他们真的很不错,”瑞恩说,“至少女人是这样。”“我猜男人们想要和你交配吧;像是他们会干的事。别让我和他们说话就行,”敏狐说,“我要回床上去了。大家晚安,祝你们和蔬菜们玩得愉快。”她打着哈欠,伸伸懒腰,慢悠悠地踱回去了。“她怎么这么邋遢?”海牛说,“一整天都这副样子。”“我猜和荷尔蒙有关,”克洛泽说,“不过,你瞧瞧她穿的那身睡衣。”“她穿有点小了。”海牛说。“你注意到了。”克洛泽说。“或许她不修边幅还有别的原因,”瑞恩说,“女人有时候会这样,你懂的。”“对不起。”克洛泽搂住她说。

四个男秧鸡人脱离集体,跟在敏狐后面,蓝色阳具左右摇晃。他们不知从哪儿又摘了很多花;他们开始唱歌了。“不行!”托比口气凌厉,就像对狗一样。“站着别动!和雪人-吉米待在一起!”该怎样才能让他们明白,即便有鲜花展示、小夜曲献唱和晃动阳具助阵,他们也不能随便压在任何一个闻起来可以相好的非秧鸡女性身上?然而他们已经从主屋边上的拐角处消失了。

两个负责抬他的秧鸡人把吉米放低,他虚弱无力地搭在他们的膝盖上。“雪人-吉米应该去哪里?”他们问,“我们该去哪里为他吹呼噜?”“他需要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托比说,“我们会给他找张床,然后我会把药拿来。”“我们跟你一起去,”他们说,“我们会吹呼噜。”他们又把吉米拉起来,让他坐在手臂叠成的椅子上。其他人也蜂拥而来。“别全都跟过来,”托比说,“他需要安静。”“他可以用克洛泽的房间,”瑞恩说,“是不是,克洛泽?”“这人是谁?”克洛泽盯着吉米看,这个脑袋懒洋洋地歪在一边的男人,口水流到胡子上,不时从连体衣的粉色织物中伸出脏兮兮的手抓挠自己,浑身臭不可闻。“你从哪里把他捞出来的?他看上去像个该死的芭蕾舞女!”“这是吉米,”瑞恩说,“记得吗,我告诉过你?我从前的男朋友?”“就是那个让你受尽折磨的男人?高中时候?那个恋童癖?”“别这样,”瑞恩说,“那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发着高烧呢。”“别走,别走,”吉米说,“回树上来吧。”“你居然还帮他?在他那么无情地抛弃你以后?”“是,没错,但他现在算是英雄了,”瑞恩说,“他帮我们救了阿曼达。他差一点死了,你知道吗。”“阿曼达,”克洛泽说,“我没看见她。她在哪儿?”“她在那儿。”瑞恩指指围在阿曼达身边一群抚摸着她、温柔地为她吹呼噜的女秧鸡人。她们退到一边,让瑞恩走进圈子里。“那是阿曼达?”克洛泽说,“我靠,不会吧!她看起来……”“别说了。”瑞恩用胳膊搂住阿曼达。“明天她看上去会好一点。或者下个礼拜,总之会好的。”阿曼达开始哭泣。“她走了,”吉米说,“她飞走了。器官猪。”“天哪,”克洛泽说,“这他妈太诡异了。”“克洛泽,所有一切都他妈诡异。”瑞恩说。“好吧,没错,我很抱歉。我很快就不用站岗了。我们来……”“我觉得我应该给托比帮忙,”瑞恩说,“在这种时候。”“看样子我得睡地板了,因为一个白痴占了我的床。”克洛泽对海牛说。“有点大人的样子好吗。”瑞恩说。

托比在心里说,我们就需要这个,小两口斗嘴。

他们把吉米抬进克洛泽的小屋,安顿在床上。托比让两个秧鸡女人和瑞恩用她从厨房里找来的手电筒照明。然后她找到了她的药品,就在她出去找阿曼达之前放置它们的架子上。

她为救回吉米竭尽所能:给他洗海绵澡,清洗掉最棘手的污物;把蜂蜜涂抹在表皮的伤口上;用蘑菇萃取物对付感染。还有罂粟花奶,它能缓解疼痛,有助于睡眠。细小的灰色蛆虫搁在伤口上,吸食掉受感染的血肉。从气味判断,蛆虫下的正是时候。“那些是什么东西?”其中一个女秧鸡人问,高个的那个。“为什么你要把那些小动物放在雪人-吉米身上?他们在吃他吗?”“好痒。”吉米说。他的眼睛半睁着;罂粟花奶起效了。“羚羊派它们来的。”托比说。这似乎是个好答案,因为她们笑了。“它们叫蛆虫,”她继续说,“它们会吃掉疼痛。”“疼痛吃起来什么味道,噢托比?”“我们也应该吃疼痛吗?”“如果我们能吃疼痛的话,就可以帮助雪人-吉米了。”“疼痛闻起来很糟糕。它的味道会好吃吗?”

她应该避免使用隐喻。“只有蛆虫会觉得疼痛好吃,”她说,“不。你们不应该吃疼痛。”“他会好吗?”瑞恩说,“他长坏疽了吗?”“我希望没有。”托比说。那两个秧鸡女人把手放在他身上,开始吹呼噜。“掉下去了,”吉米说,“蝴蝶。她走了。”

瑞恩朝他弯下腰去,把他前额上的头发拨到后面。“睡吧,吉米,”她说,“我们爱你。”[1]语出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清晨

托比梦见自己躺在那张小床上,她的家。她的狮子布偶趴在一旁的枕头上,还有那只会唱歌的毛茸茸的大熊。她的古董小猪储蓄罐摆在书桌上,做作业的写字板,她的毡头蜡笔,雏菊外壳的手机,这些都还在。从厨房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叫唤着;她的父亲应着什么;煎鸡蛋的味道。

她梦见了动物。一只是猪,虽然有六条腿;另一只有点像猫,眼睛像苍蝇的复眼。还有一头熊,但是有胀气病。这些动物既没有敌意也没有特别友好。此时她能闻到外面的城市着火了;空气中浸透着恐惧。都离开了,都离开了,一个声音说,仿佛钟声敲响。动物一个接一个向她走来,用它们温暖、粗糙的舌头舔她。

在梦的边缘,她步履踉跄地跟随着逐渐褪去的梦境:燃烧的城市,派来警告她的信使。这个世界已经面目全非了;熟识的人早已死去;她珍爱过的东西荡然无存。

正如亚当第一所说:索多玛的命运即将到来。忍住懊悔,避开盐柱。不要向后看。*

醒来时她发现一头魔发羊正在舔她的腿:红发,拟人类的长发被编成好几股马尾辫,每根都扎了蝴蝶结:看来疯癫亚当里面还有些温情感性的人。她一定是从羊圈里逃出来的。“走开。”她对它说,轻柔地把它从腿上扫下来。它投给托比一记稀里糊涂的责备的眼神——它们不大聪明,这些魔发羊——啪嗒啪嗒地从门道走出去。我们应该给这里装上几道门,她想。

清晨的阳光从窗前的布片里漏进来,布片是用来遮挡蚊子的,可惜徒劳无功。如果他们能找到几扇纱窗该多好!但是他们连窗框都得自己装,因为泥草屋不是用来住人的:它原先是小公园里用来办派对和活动的小亭子,他们占用这里是出于安全考量。这里远离都市的乱石瓦砾,远离荒废的街道,乱糟糟的电线,被掩埋的河流,自从水泵坏掉以后河水就涨了起来。附近没有濒临倒塌的危楼,而且泥草屋本身也只有一层,当然也不会倒塌。

她从朝露浸湿的被单的纠缠中挣脱出来,舒展一下胳膊,感觉身体有点僵直。她累得几乎起不了身。过度疲劳,也过度消沉,她在为前晚火堆边发生的灾难生自己的闷气。等泽伯回来她该怎么跟他说呢?假设他回得来的话。泽伯确实足智多谋,但他不是无懈可击的。

她只能祈祷他的搜索之行别像她那样失败。其他上帝园丁存活下来的希望并非没有,假如这世上有人知道应该如何撑到灭绝性的瘟疫退去,那只能是他们。和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年月里,她一开始作为客人,后来成为学徒,最后晋升为上层的夏娃,在这整个期间里,他们一直都在为灾难做准备。他们建造起隐蔽的避难所,往里面填入补给品,包括蜂蜜、干黄豆、干蘑菇、蔷薇果、糖渍熟莓以及各种腌制食品。还有种子,准备播撒在他们所念望的净化后的新世界里。或许现在他们就躲在其中一个避难所里——亚拉腊庇护所——等瘟疫过去,在那里祷告,祈求安然渡过这场“无水的洪水”,他们是这么叫的。在诺亚方舟之后,上帝许诺不会再降下洪灾,然而这腐朽堕落的世界让他不得不采取行动。总之他们的逻辑就是这样。但是泽伯会去哪里寻找呢,在彼方的城市废墟里吗?说到底该从哪里开始呢?

园丁曾说过,把你最强烈的欲望具现化,它就会实现;这并不总是见效,或者说不能如她所愿。如今她最强烈的愿望是泽伯能平安归来,然而,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她将不得不再度面对现实,对泽伯来说她是一个中性区域。从不情绪化,没有性吸引力,没有女人味的花边。一个值得信赖的同志和士兵:可靠的托比,非常能干。就这些。

而且她不得不向他承认自己的失败。我是个白痴。那天是圣朱利安日,我下不了手杀人。他们逃跑了。他们带走了喷枪。她不会啜泣,不会大哭一场,不会找借口。他不会说很多,但他会对她失望。

别对自己太苛刻,当亚当第一开启温情模式时会这么说。我们都会犯错。此刻她回答他,没错,但有些错误比其他的错误更致命。如果泽伯被其中一个彩弹手杀死,这将会是她的过错。愚蠢,愚蠢,愚蠢。她真想撞墙。

她只能希望那些彩弹手受到足够的惊吓,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们会一直待在那里吗?他们需要食物。或许他们可以在遗弃的房屋和商店里找到一些还没腐烂、没有被老鼠吃掉,或者在数月前的暴乱中没有被打劫掉的食物代用品。他们甚至可以炸死几只动物——浣鼠,绿毛兔,狮羊。一旦电池组弹药用完了,他们会需要更多。

而且他们也知道疯癫亚当的泥草屋里还有弹药。迟早他们会攻击最薄弱的环节:他们会抓走一个秧鸡人的孩子,提出交换,正如他们之前试图交换阿曼达那样。他们要的是喷枪和电池组,附加一两个年轻女人——瑞恩或者蓝莲花,或者白莎草——除了阿曼达,他们已经玩过了。或者一个发情中的女秧鸡人,为什么不呢?这对他们来说很新鲜,亮蓝色腹部的女人;那些秧鸡人可能不是最好的谈话对象,但是彩弹手不会在乎这点。他们还会索要托比的来复枪。

秧鸡人会把这些理解为分享。他们想要那根棍子?这能让他们快乐?你为什么不给他们呢,噢托比?该如何解释你不能把杀人武器交给杀人犯?秧鸡人不会理解杀人的意思,他们对任何事都轻信不疑。他们甚至不会相信任何人想要强奸他们——强奸是什么?或者割开他们的喉咙——噢托比,为什么?或者把他们开膛破肚,吃他们的肾脏——但是羚羊不会允许的!

假设秧鸡人没有解开绳结,她打算怎么做?她会一路带着那两个彩弹手回到泥草屋,然后把他们关起来,直到泽伯回来,接手过去,完成必要的工作?

他可能会主持一场敷衍了事的讨论。然后是两顿绞刑。或者干脆跳过预审,直接一铲子过去,他会说,何必脏了绳子呢?最后的结果和她立刻掐死他们没什么两样,当时,当场,就在篝火边上。

够了,别再冷酷地清算了。现在是早晨。她必须停止白日梦,痴想着由泽伯来扮演有决断力的领袖,执行本该由她采取的行动。她需要起床,出门,加入其他人。修复不可修复的,复原那些不可复原的,打死那些该吃枪子儿的。坚守阵地。早餐

她在床边晃了两下腿,在地面上踩实了,站起身来。她的肌肉酸痛不已,皮肤感觉像砂纸一样,但一旦起床了感觉还不算太糟。

她从架子上挑了一张床单,薰衣草底色加蓝色圆点的。每个小屋里都有一堆床单,就像老式旅馆里的毛巾。从安诺优带出来的粉色连体衣已经破烂不堪了,况且说不定沾上了吉米身上携带的不知道什么病毒:她应该烧了它。如果有时间的话,她会把几张床单缝起来做衣服,有袖子和兜帽的,一边想着,一边将床单披在身上整理成古罗马长袍的样子。

这里不缺床单。疯癫亚当们从城市废弃的建筑里拾回来的床单够用很长时间,此外他们还囤了一屋子干重活用的裤子和T恤。但是床单更凉快,而且不挑身材,因此成了疯癫亚当们的首选时装。等床单用光了他们就得考虑其他代用品了,不过这种情况在几年内都不会发生。甚至几十年。如果他们能活那么久的话。

她需要一面镜子,没有镜子她没法知道自己现在成什么鬼样子了。或许她能想办法把镜子加到下一次“拾穗”的清单里。还有牙刷。

她把背包甩到一边的肩膀上,里头装有保健医疗用品:蛆虫、蜂蜜、蘑菇萃取物和罂粟花奶。今天头一桩事情是照料吉米,假设他还活着的话。在此之前她得先吃点早餐,总不能空着肚子对付白天,更别提对付吉米那只溃烂的脚了。她揣起她的来复枪,走进满溢的晨光里。

虽然时间尚早,日头已经白热化了。她撩起床单一角盖在头上防晒,检查了一下泥草屋的院子。那只红头的魔发羊还在四处游荡,嘴里嚼着某种葛根植物,一面透过栅栏的缝隙窥伺花园兼厨房里的蔬菜。那些被圈住的同伴们冲着它咩咩叫唤:银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粉色的、深褐色的,还有金色的,花色齐全。换魔发刻不容缓,推销这些生物时的广告词是这么说的。

托比现在的头发是魔发移植过来的,以前没那么乌黑。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那只魔发羊会跑到她的小屋里来舔她脚吧。不是盐,而是微弱的羊毛脂的味道吸引了它,于是把她当成同类了。

好吧,只要不是公羊扑上来就好,她心想。她必须警惕别犯困。瑞贝卡此时应该起床了,正在灶房里忙活早饭吧;也许她把一些草本香味的沐浴露藏到补给室去了。

在花园另一头,瑞恩和蓝莲花坐在树荫下面聊得起劲。阿曼达待在一旁,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灵息状态,园丁们会说。从抑郁症、创伤后应激反应,到永久性脑瘫,该名目可应用的病态范围十分之广。他们的理论是这样的:在灵息状态里,你会凝聚保存力量,通过沉思获取营养,将看不见的小枝桠伸向宇宙。托比倒真心希望这些在阿曼达身上可以应验。过去在托比的班上,阿曼达可是很活跃的,那是伊甸之崖屋顶花园时期的陈年旧事了。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往事居然这么快就沾染上田园风味了。

象牙喙比尔、海牛和塔摩洛水牛正在加固边界周边的护栏。在日光的照耀下,这条防御线看起来如此单薄脆弱。以过去装饰用的铁栅栏为框架,他们补上了材质参差不齐的物件:长长的缠着胶带的铁丝网,一堆杂七杂八的柱子,一排顶端削尖的枪棒,末端插在地里,尖的一头朝外。海牛还在继续插棍子;在栅栏另一侧,象牙喙比尔和塔摩洛水牛手里拿着铲子,似乎正往一个坑里填土。“早上好,”托比说。“你过来瞧一眼,”海牛说,“有什么东西试图从下面挖隧道。昨天晚上。哨兵没看见它们,他们那会儿在前门赶猪猡。”“留下什么痕迹了吗?”托比问。“我们认为除了那几头猪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塔摩洛水牛说,“它们很聪明,懂得先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然后来个暗渡陈仓。不管怎样,它们最后没进来。”

在防线外面,男秧鸡人围成一个半圈,间隔有序,脸朝外齐刷刷地撒尿。其中有一个身上披着破烂床单的人看起来像克洛泽——事实上,就是克洛泽,他也加入这个集体撒尿大队了。

接下来会是什么?克洛泽会变成土著人吗?他会脱掉衣服,学着清唱,长出一只随着季节变成蓝色的巨大阳具吗?如果说前两项是获得第三项的代价,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就做。很快疯癫亚当里的每一个男人都会对此心心念念。而一旦开了头,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操起棍子、枪棒和石头,由此爆发争斗和战争。然后……

冷静点,托比,她对自己说。不要自寻烦恼。你真的,真的,真的需要来点咖啡。随便哪种咖啡都行。蒲公英根咖啡,快乐杯。泥浆咖啡也行,如果只有这个的话。

要是有酒的话她也会呷两口。

紧挨着灶房摆了一张起居室用的长桌。桌子上方撑起了凉棚,这也是从某户人家废弃的后院里拾回来的。现在,差不多所有庭院都成废墟了吧。泳池崩裂,要么空荡荡的,要么淤积着野草;藤蔓拱出绿色的鼻子探进破碎的厨房窗户。屋子里面,耗子们用咬碎的地毯在角落里搭起巢穴,还没长毛的小老鼠吱吱叫着,歪歪扭扭地在地上爬行。蚂蚁在椽子里四处钻探。蝙蝠在楼梯井里捉蛾子。“一旦你被树木的根须侵入了,”亚当第一很喜欢和园丁的核心圈子谈论这个话题,“一旦它们扎稳根脚,没有任何人造的建筑可以抵御得了。只需一年时间它们就可以撕裂一条街道。它们会堵塞排水沟,一旦抽水系统崩溃了,地基将被蚕食,地球上没有一种力量能够阻止那种程度的水灾,在那之后,当发电站着火或者短路的时候,更别提核电……”“到时你就可以和早晨的烤面包吻别了。”有次亚当第一在长篇大论时,泽伯补了一句。他如旋风一般出现,刚结束了某个神秘的巡视使命回来;他看上去像是被狠狠揍了一顿,黑色的仿皮夹克被扯烂了。都市流血限制是他给园丁孩子上课的内容之一,但他并不总是无条件地赞成。“是是,我们知道,我们注定在劫难逃。我还能指望吃上一块熟莓派吗?我快饿扁了。”有时候,泽伯没有对亚当第一表现出应有的尊重。

很久以前,在一个短暂的时期中,猜想人类失控之后世界的未来成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大众娱乐。甚至还有关于这个主题的在线电视节目:电脑制作的风景图片上,一头鹿在时代广场上瞪大眼睛,呼吁公平的人做出比中指的手势,热忱的专家们在讲座上大肆宣讲人类在各历史节点上如何行差踏错,犯下愚行。

从人气排名来看,人类可以接受的尺度相当大。观众用大拇指点赞,评分一度飙至最高点,之后陡然滑落,于是人们的兴趣从迫近的[1]覆灭转向了各种现场竞赛,喜欢怀旧的就点击口吞热狗,喜欢动物布偶的就选野蛮女友滑稽剧,喜欢看耳朵被咬下来的就选无差别黑市格斗,如果对这些都腻味了,还有能听到真实惨叫的“晚安”自杀节目,“火荡”幼童色情节目,“落头”真人处刑节目。所有这些都比真相尝起来美味可口。“你知道我一直在思索真相。”那时亚当第一会用沉痛的语气对泽伯说话,那天也一样。他对别人说话从来不用这种语气。“是没错啦,我当然知道,”泽伯说,“找啊找,哇,终于找到了。你是对的。我没和你争。抱歉。我错在吃饱了撑的。想法不经过大脑自个儿跑出来了。”口气仿佛在说,我就是这号人。你知道。忍着点吧。

此刻如果泽伯在这里那该多好啊,托比心想。她眼前闪过一连串关于他的画面:一幢着火的摩天大楼崩塌了,泽伯消失在倾泻而下的碎玻璃和水泥块里;他嚎叫着,脚底裂开一道地缝,他掉进了挣脱水泵和下水道控制的地下湍流;他心不在焉地哼着小调,身后冒出一只胳膊,接着是手,一张脸,一块石头,一把小刀……

一大清早就想这种事情不太好吧。多思无益。于是她尽力打住。

桌子周围放了一圈杂乱无章的椅子:厨房椅,塑料椅,带软垫的,还有转椅。以玫瑰花蕾和蓝鸟为主题的桌布上摆放着碟子和玻璃碗盏,其中有些是用过的,还有杯子和餐具。整个场景像一幅二十世纪的超现实主义画作:每一件物品都是那么实在、松脆,轮廓清晰,除了一点,就是它们不该存在于此。

但为什么不呢?托比心想。为什么不该存在于此?人死了,但物质的东西不会死。过去因为数量有限不足以满足过剩的人口;现在情况倒过来了。然而这些物品如今挣断了锁链——我的,你的,他的,她的——凭自己的意志四处游荡。就像那些二十世纪早期的纪录片里所展示的暴乱过后的景象,孩子们结成集团,打破窗户,打劫商店,抢东西,你能拥有多少仅仅取决于你能抢走多少。

现在就是这样,托比心想。我们曾经宣称这些椅子、杯子和玻璃碗盏属于自己,辛辛苦苦把它们弄过来。如今这段历史已经结束了,就物品和动产来说,我们过得很奢侈,

碟子看起来像古董,反正肯定很贵。但现在她可以把整套全砸了而不会激起一丝涟漪,除了在她心里。

瑞贝卡从灶房里钻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我的甜心!”她说,“你终于回来了!他们告诉我你还找到阿曼达了!加五星!”“她情况不太好,”托比说,“那两个彩弹手快把她折磨死了,昨晚……要我说她现在处于休克状态,灵息了。”瑞贝卡是老园丁,她懂什么是“灵息”。“她很坚强,”瑞贝卡说,“她会复原的。”“或许吧,”托比说,“只能祈祷她没得病,没有内伤之类的。我猜你已经听说了彩弹手逃跑的事。他们夺走了喷枪。真是该死。”“有所得亦有所失,”瑞贝卡说,“你不知道我听说你活着回来以后有多开心。我以为那两个人渣铁定把你杀了,还有瑞恩。我担心得都病倒了。可是你回来了,虽然我得说你看上去糟透了。”“谢谢,”托比说,“瓷器很棒。”“地里刨刨,甜心。猪有三种形态:培根、火腿和猪排。”看来打破素食誓言并没有花费他们太多时间。就连嘉蕾克·瑞贝卡都对猪排没有意见了。“牛蒡根,蒲公英茎。佐以狗肉肋排。再这样继续摄入动物蛋白质,我会比现在还胖。”“你一点也不胖。”托比说。虽然瑞贝卡一直都很壮实,甚至很久以前,当她们还在“秘密汉堡”像机器人一样卖肉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样子了,那时她们还没当上园丁。“我也爱你,”瑞贝卡说,“好吧,我不胖。这些玻璃碗盏是真正的水晶,我可得好好享用。这玩意儿曾经价值连城。记得园丁怎么说的?亚当第一说过,虚荣心要人命,所以要么用陶器,要么去死。不过我能预见,终有一天我们不再需要为盘子操心了,用手抓着吃就行。”“哪怕在最纯净奉献的生活中也有简简单单享有优雅的地方,”托比说,“亚当第一也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没错,只是有时候那个地方是个垃圾桶,”瑞贝卡说,“我有整整一堆膝盖大小的餐巾,我没法熨它们,因为没有熨斗,可叫我心烦了!”她坐下来,叉了块肉到盘子里。“我也很高兴你没死,”托比说,“有咖啡吗?”“有,如果你能忽略掉那些烤焦的梗啦、块根啦,还有其他鬼东西的话。里面不含咖啡因,但是我指望它多少能起点安慰作用。昨晚我看你带了一伙人回来,那些——话说你管他们叫什么来着?”“它们是人。”托比说。或者说我觉得他们是人,她在心里补充一句。“它们是秧鸡人,这是疯癫亚当那伙人的叫法,我猜他们应该知道。”“他们绝对和我们不一样,”瑞贝卡说,“连根毛都不像。那帮得遗尿病的秧鸡人。把沙坑弄得臭烘烘的。”“他们想离吉米更近一点,”托比说,“是他们把他抬回来的。”“这我倒听说了,”瑞贝卡说,“塔摩洛水牛给我启蒙了。他们应该回——该回哪儿回哪儿。”“他们说他们要给他吹呼噜,”托比说,“给吉米。”“抱歉,对他吹什么?”瑞贝卡扑哧笑了,“这是他们怪异的性习俗吗?”

托比叹了口气。“我解释不清,”她说,“你得自己去看。”[1]此处有性的暗指。吊床

吃完早餐,托比过去查看吉米的情况。他睡在一张用胶布和绳子做成的临时吊床上,吊床悬在两棵树之间。他腿上盖的儿童毛毯上面画着拉小提琴的猫,笑眯眯的小狗,长了眼睛鼻子的碟子和咧嘴笑的汤匙手牵着手,脖子上挂着铃铛的母牛蹦蹦跳跳地跃过正乜斜着自己乳房的月亮。陷入幻觉的人就需要这个,托比心想。

三个秧鸡人——两女一男——端了两把椅子坐在吉米的吊床边。椅子原来可能是和餐桌配套的,深色木质,复古的竖琴椅背,黄棕相间的绸缎坐垫,和秧鸡人一点也不衬,然而他们仍旧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仿佛正在进行了不起的冒险。他们的身体亮闪闪的,像掺金的弹力纤维;硕大的粉色葛蛾在他们头顶明艳的光晕里扑翅纷飞。

他们美得太不自然了,托比心想。和我们截然不同。在他们眼中我们必定是次等人,多余的松垮皮肤,衰老的脸,扭曲的体形,要么太胖要么太瘦,毛发丛密,骨节突出。完美索求代价,但付出代价的却是不完美的人。

每个秧鸡人都把一只手放在吉米身上。他们在吹呼噜;当托比走近时,呼噜声更响亮了。“好啊,噢托比。”两个女秧鸡人中个子高一点的那个说。他们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这说明昨晚他们一定比她想象中更仔细地窥听她们说话。她该怎么回应呢?他们叫什么名字,问这个会不会不礼貌?“好啊,”她说,“雪人-吉米今天的状况如何?”“他越来越强健了,噢托比。”矮个的女秧鸡人说。其他人露出微笑。

吉米看起来确实好些了。脸上露出了血色,体热也下降了,这会儿睡得很熟。他们帮他拾掇了一番。现在他头上多了顶破破烂烂的红色棒球帽,手腕上戴着表面空荡荡的手表。一副只剩一块镜片的墨镜笨拙地架在他的鼻子上。“或许没有那些东西他会更舒服。”托比指指帽子和墨镜说。“他必须要有那些东西,”男秧鸡人说,“这些都是雪人-吉米的。”“他需要它们,”矮个女人说,“秧鸡说他必须要有它们。看,这就是他用来听秧鸡说话的东西。”她举起他戴手表的那只胳膊。“他从这里面看到秧鸡,”男人指指墨镜说,“只有他能。”托比本想问帽子是干什么的,但是忍住了。“为什么你们把他搬到外面来了?”她问。“他不喜欢待在黑暗的地方,”男人说,“在那里面。”他对着屋子点点头。“在这里雪人-吉米可以更好地旅行。”高个女人说。“他在旅行?”托比说,“睡觉的时候?”他们是否在梦呓吉米的梦境?“是的”,男人说,“他在朝这里旅行。”“他会奔跑,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候走路,因为他累了。有时候猪会追赶他,因为它们不懂。有时候他会爬到一棵树上。”矮个子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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