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防空洞(戴维?洛奇最具自传性小说,中文版首度翻译出版,入选“遗漏的布克奖”长名单。)(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4 05:3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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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维·洛奇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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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防空洞(戴维?洛奇最具自传性小说,中文版首度翻译出版,入选“遗漏的布克奖”长名单。)

走出防空洞(戴维?洛奇最具自传性小说,中文版首度翻译出版,入选“遗漏的布克奖”长名单。)试读:

防空洞

作者:戴维·洛奇排版:昷一出版社:新星出版社出版时间: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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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0-01ISBN:978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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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0本书由新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艾琳深切缅怀防空洞1

他能记起来的差不多最早的一件事是母亲站在厨房里的凳子上,往壁橱顶层堆食品罐头。桌上还有很多罐头:菠萝、桃子、小橘子——看图就知道是什么。他问母亲:

——弄这么多罐头,干什么呀?

她脑袋后面是厨房窗户,阳光透过压花玻璃照进来。他对着强光眯起眼睛,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可他记得母亲低头看了他很久,然后说:

——因为发生了战争,宝贝。

——什么是战争?他问。但他永远也没想起来她是怎么回答的。

没过多久,他发现战争是一个米老鼠样子的防毒面具,呼吸时会起雾气;父亲领到一顶钢盔和一个哨子;吉尔哭了,因为她爸爸要走了,去参加空军;无线电一直开着;前门的玻璃被黑纸遮住;警笛拉响;为了躲避空袭而在半夜起床。半夜起床很有意思。

他们没有自己的防空洞。他和母亲沿着马路走到吉尔家,六十四号,她家后院有个防空洞,是吉尔的爸爸自己挖的。他自己的爸爸空袭时通常在值勤:他是安全负责人,职责是确保每个人都进入防空洞,不让哪怕一丝光线漏过窗帘射到屋外。如果德国飞机看到你的窗帘后面有灯光闪烁,他们就会知道你在那里,往你头上扔炸弹。有时他父亲在空袭期间会来到六十四号,下到防空洞里,看看他们是不是都没事,要么就会在警报解除后来接他们。有时候蒂莫西在防空洞里睡着了,父亲就会抱他回家,他早上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并不知道警报已经解除了。解除警报是一声长鸣,但空袭警报是有高低变化的,呜……欧……呜……欧……呜……欧……用两种不同的警笛声,一听就明白意思,想到这么做的人可真聪明。解除警报的长鸣声中带着疲惫,又有安全感,让人想回家,想打哈欠;但空袭警报很吓人。

蒂莫西并没有被吓怕。一段时间之后,他就非常习惯空袭警报了,以至于母亲不得不在德国轰炸机到来之前叫醒他,一块儿走去吉尔家。吉尔和他同龄,都是五岁,但他大一些,因为他的生日更早。吉尔很漂亮。他长大后要和她结婚。他姐姐凯丝比他大很多,已经十六岁了,快要成年了,已经不再住在家里,而是跟着学校和修女一起去了乡下。因为空袭,凯丝的学校已经搬走了。空袭是因为战争。空袭被叫作“闪电”。母亲说,如果“闪电”持续很久,她也会带着蒂莫西到乡下去住。他们住在伦敦,这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蒂莫西不想离开伦敦到乡下去住。他去过一次乡下,被荨麻扎了,还摔到一堆牛粪里。但是他也不希望空袭停止,因为半夜起床很有意思。

——蒂莫西!蒂莫西!起来了,宝贝。

他哼哼几声,往温暖的被窝里扎得更深了。

——蒂莫西,起来了,空袭。

警报响起,听起来很近,呜……欧……呜……欧……呜……欧……他睁开眼睛,眼前是母亲俯下的脸。母亲脸色苍白,有些皱纹,头上披着一条头巾。

——快点,宝贝。空袭。

——我知道。他打着哈欠说。

他坐在床边,听着警笛,而母亲把袜子套在他脚上。

——真吵。她说。为了行动方便,她穿着裤子,套上他父亲的一件正面带有拉链的旧外套。他喜欢母亲穿着裤子的样子。

——这是你的防空服。我放在水箱上的,很暖和。

他在睡衣外面套上防空服。这件衣服是蓝色的,温斯顿·丘吉尔有一件一模一样的。一穿上,他就觉得自己勇敢了起来。睡衣和睡袍有缝隙和开口,缺乏保护,而他的防空服在手腕和脚踝部位有松紧带紧紧捆住,前面有拉链。拉好拉链后,他觉得自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母亲给他系鞋带,结打得很紧。

——行了,你不会有事的。拿上玩具了吗?

他拾起装着防空洞玩具的纸箱,跟母亲下楼到门厅。她从门后的钩子上取下防毒面具,把米老鼠样子的那个挂在蒂莫西的脖子上。

——先关灯。他在母亲打开前门时提醒她。你会给爸爸惹来麻烦的。

她关掉灯,门厅里漆黑一片。外面唯一的光线是扫描天空的探照灯,像巨大的手指在来回摇摆。蒂莫西缓慢地沿街走着,一是想要表现自己并不害怕,二是希望看到探照灯捕捉到德国飞机。有一次他看到了一架,在明亮的光束里像一个小小的银十字架,但高射炮还没来得及把它击落,它就消失在一朵云彩里了。他现在可以听到远处有砰砰的炮响。母亲被路肩绊了一下。

——哎!该死的灯火管制,什么都看不见。

警报解除后人们从防空洞里出来就很容易看清周围,因为会起火。火一般是在码头那边,耀眼的红光照亮了天空,像一团硕大的篝火。

突然,从街边房子后面传来一声巨响,他们都跳了起来。母亲紧紧抓住他的手,开始奔跑,把他拽在身后。

——停下来,你把我弄疼了。他抱怨说。那只是列车炮。

——快点,蒂莫西!

列车炮沿着吉尔家那片房子后面的铁路来回移动。从吉尔家花园的尽头可以看到铁路,但白天只有绿色的电气火车经过。蒂莫西的父亲乘火车上班。他在办公室里工作。

母亲有吉尔家的门钥匙,不过她刚把钥匙插进锁里,门就开了,杰克叔叔站在那里。

——嗨,你们好啊!他说。正好赶上派对。

——哦,杰克!你可真把我吓了一跳。母亲说。你在家啊,干什么呢?

杰克叔叔关上他们身后的门,打开灯。

——好不容易请了三十六个小时的假。我想,我得赶快跑回家,看看大家都怎么样。

吉尔的爸爸穿着空军的蓝色军服,上面绣着翅膀。他高大强壮,总是兴致勃勃,蒂莫西非常喜欢他。他管他叫杰克叔叔,虽然杰克不是蒂莫西真正的叔叔。蒂莫西希望自己的父亲也能有一套正式的制服,而不是只有一顶钢盔和一个袖箍。因为年纪太大,父亲不能加入空军,而母亲说这很幸运,因为这样他就不必像杰克叔叔一样离开家了。蒂莫西很高兴父亲不用离开,但还是觉得当飞行员比当安全负责人好。

——哎,小蒂姆,你怎么样啊?杰克叔叔抚摩着蒂莫西的头发说。杰克叔叔总是叫他“小蒂姆”,或者有时候只喊“小孩”,这是他们之间的玩笑话。蒂莫西假装不喜欢这个称呼。他握紧拳头,像拳击手一样,对着杰克叔叔摆好架势。

——现在不行,小孩。他说。你最好还是直接进防空洞吧。

他带着他们穿过门厅,进入厨房。吉尔的房子跟蒂莫西自己的房子很像,却又不一样。两家所有的房间大小都相同,但摆着不同的东西,有着不同的气味,特别是厨房。在厨房里,杰克叔叔拿起一个手电筒。手电筒镜片前面粘了张纸,挡住了一半光线;这是为了防止光照到空中,让德国轰炸机知道你在哪里。杰克叔叔关上厨房灯,打开通往花园的后门。他打开手电筒,指向小路。

——小心台阶。

他说话时,一架飞机低低地掠过房子。蒂莫西的母亲缩回屋里。

——没关系。杰克叔叔说。这是我们的飞机,从发动机声音可以听出来。

蒂莫西抬起头,崇拜地静静看着这个可以分辨发动机声音的男人。

防空洞在花园远端,离房子并不太远,大家叫它“安德森”,其实只是地上的一个大洞,内墙是水泥砌成的,洞顶盖着有波纹的铁皮,外面再覆上一层泥土,白天看起来跟一座小丘没什么分别。杰克叔叔在上面种了一些花草。顺着楼梯下去,走到一扇小门,门里面还有几级木头楼梯。杰克叔叔朝下面喊了一声,诺拉阿姨打开小门。

——进来吧,亲爱的。她说。我刚才还在担心你们去哪儿了。

——我可以待在外面看吗?蒂莫西问。他每次都这样。

——当然不行。母亲说。现在就下去,抓好扶手。

蒂莫西慢慢走下去,一直盯着天空,直到最后一刻。要是能看到一架德国飞机被击落该多好呀,一架就好。但轰炸机还没来。

——好啊,都进来了吧。当他们钻进防空洞时,诺拉阿姨说。她跟平常一样,在织毛衣。

防空洞里温暖舒适。洞里有杰克叔叔安的一盏电灯、一个味道很大的煤油暖炉和一个叫“普赖默斯”的压力煤油小炉子,用来烧开水、冲泡可可和茶。还有两张床铺、几把旧椅子和几个铺上了坐垫的箱子。地上有一块磨得很旧的地毯,上面满是泥土。

吉尔坐在一张床铺上。蒂莫西拿着自己的防空洞玩具盒,走过去坐到她旁边。吉尔正在打扮她的娃娃苏珊,黑色的那个;其他娃娃坐在她旁边。蒂莫西打开玩具盒,里面有单耳兔子、几块彩色大理石、五个玩具兵、带梯子的消防车和带轮子的玩具炮,能发射火柴。单耳兔子占据了盒子的大部分空间,但空袭时蒂莫西可不能把兔子留在家里。

——苏珊可淘气了。吉尔说。我必须得打她。

——列车炮在我们来的时候开炮了。蒂莫西说。不过我不怕。

——她就不能安静坐着。

——我想和你爸爸一起在外面守着,但妈妈不让。

——我爸爸回家来了。

——我知道。

——他会一直留在家里。

诺拉阿姨停下手里的活儿。

——吉尔,你知道爸爸明天要回去。不过他很快就又会回来的。她的手拨动红色的羊毛线,毛衣针又咔嗒咔嗒地响起来。

——这么一比较,他对离别处理得倒是不错。她对蒂莫西的母亲说。

——他说要一直留在家里的。吉尔闷闷不乐地说,嘴里咬着一绺自己的深色鬈发。蒂莫西有时会拽她的鬈发,但他是真的喜欢她的头发。

——他没这么说。别说小瞎话,吉尔。他当然希望和我们一起待在家里,但他必须回驻地。

——不是必须。吉尔的嘴唇在颤抖。

——她不明白。诺拉阿姨对蒂莫西的母亲说。

——他们这个年龄怎么能明白呢?母亲说。今天早上我收到凯丝来的一封信。

——是吗?她怎么样?来杯可可?诺拉阿姨说。

——想要杯可可吗,吉尔?蒂莫西?

——不要。吉尔说。

——不要,谢谢妈妈。饼干怎么样?

吉尔犹豫了。

——我可以吃一块奶油的吗?

这种饼干就像三明治,里面夹着甜甜的黄奶油。蒂莫西先啃掉没有什么奶油的饼干边,于是他就得到一块小一点的夹满奶油的饼干。吉尔把第一层饼干揭开,舔干净里面的奶油,再把两层饼干放在一起,咬一口,然后把饼干丢在地上。诺拉阿姨没有看到。她探身到小炉子旁边,一边看着炉子上热着的冲可可用的牛奶,一边还在做毛线活。

——那么凯丝怎么样了?她觉得威尔士如何?

蒂莫西假装忙着吃饼干,实际上则在专心听关于凯丝的谈话。他对大姐很感兴趣。她似乎已经离开很久了,他发现自己很难记住她长什么样,大概是很胖,戴眼镜,像父亲。

——她挺好的。母亲说。哎,反正她是这么说。当然挺想家的,她还说吃得很差。

——唉!不过,她还是在那边比较好。

——嗯,是啊。这话也就咱俩之间说说:我希望这段日子能让她学会体谅着点家里。我可受够她了,拿她一点辙都没有。

——到这个岁数了,对吧。她多大了?

——十六岁了。我们想让她在修女会的学校一直念到中学毕业。不过学费可真是……

——肯定是一大笔钱吧。

——你看着吧,她永远考不过。她注意力老是不集中,然后现在学校还被疏散了……蒂莫西可是另外一个样子,我们觉得他的脑子会很好使。

——我也觉得他行。诺拉姨妈瞥了他一眼,看到了地上的饼干。

——吉尔!你既然不想吃饼干,为什么还要?

——这是给苏珊的。吉尔拿起饼干,假装喂娃娃。

——你可别给糟践了,这是最后一包了,而且谢泼德的店里也没有了。

——东西可真是越来越难买了,是吧?蒂莫西的母亲说。

——噢,别提了。今天早上我在谢泼德那儿排了三刻钟队……

两位母亲谈论食物和配给时,蒂莫西的注意力转到了别的地方。飞机现在在头顶嗡嗡作响,很多飞机一起,德国飞机。大炮发出砰砰的巨响。蒂莫西将他的玩具炮瞄向防空洞的屋顶。

——砰!他喊道。砰!砰!砰!吉尔堵上耳朵。

——蒂莫西,没有你已经够闹腾的了。母亲说。

——够近的啊。诺拉阿姨说。她手里织得更快了。我觉得杰克应该下来。外面那么危险,还在那待着可太傻了。她把防空洞的门打开一点点,朝上喊:

——下来吧,杰克,外面那么危险,还待在那儿可太傻了。我冲了点可可。

杰克叔叔“咣叽咣叽”地走下楼梯。他身材高大,在防空洞里站不直身体。他坐在一个有坐垫的盒子上。吉尔跑过去,坐在他膝盖上。

——挨炸的都是码头那边。他说。那边的天都红了。

——他们打下来德国飞机了吗?蒂莫西问。

——应该有吧,小孩。别管怎么说,高射炮炮弹打得够多。

——你看到飞机给打下来了吗?他问。但这时诺拉阿姨正递给杰克叔叔一杯可可,他没有听见。

他们都在喝可可时,蒂莫西的父亲钻进了防空洞。他没有杰克叔叔那么高,可以在防空洞里站直身体,不用弯腰。他摘下钢盔,用手帕擦擦额头,那上面有个红印,是钢盔压着脑袋留下的。他头上没有多少头发,穿着一件旧雨衣,戴着袖箍,上面印着“ARP”三个字母。他说他很快就会得到一套正式制服,但上面不会有翅膀。

——今天晚上码头那边可给炸惨了。他说。

——是啊。杰克叔叔说。

——他们觉得这是到目前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空袭了。据说德国佬损失了不少飞机,但还是一拨接着一拨。

——哎,真希望我们住得离河没这么近。诺拉阿姨说。

——我们在这没事的,亲爱的。杰克叔叔说。着火的地方肯定在三英里之外呢。

——嗯,我就希望今天晚上这边别挨炸弹。蒂莫西的父亲说。我估计,东南伦敦的每一辆消防车都跑到码头去了。

——我的没有!蒂莫西说。他举起他的带梯子的消防车,所有的大人都笑了起来。

——好样的,小孩。杰克叔叔说。他拿出一包烟让大家抽。蒂莫西的母亲摇了摇头,而诺拉阿姨拿了一支。

——我一般不抽的。她说。不过这阵子的空袭可真是……

一缕缕卷曲的烟雾挂在空气中。烟味同油炉和可可的气味混在一起。蒂莫西打起了哈欠。

——孩子们得睡一会儿了。蒂莫西的母亲说。看这意思,我们这一晚上可能就得住在这了。

——我不累。蒂莫西说。

——我也不累。吉尔说。她双臂环住父亲的脖子。

——我得走了。蒂莫西的父亲说。好好待着,蒂姆。警报解除响完以后,我就回来接你。他戴上钢盔,扣好雨衣。

——我送你出去,杰夫。杰克叔叔说。他抱着吉尔站起来,把她放在床上;蒂莫西已经在床上了。

——你跟蒂莫西好好睡吧,宝贝。明天早上见。

——明天你不走,对吧,爸爸?吉尔说。她胳膊还搂着杰克的脖子,不让他站起来。

——不是马上走,不走,宝宝。

——永远不走?

——好好睡觉吧,我的小心肝,要不就没精神了,早上就没法跟我玩了。

——蒂莫西可以睡在我床上吗?

——我们一般都让他们一块儿睡。诺拉阿姨说。

——我觉得,如果他要娶你,那就没问题。杰克叔叔说。大人们都笑了起来。

——我不能去外面看看吗?就看一下。蒂莫西恳求道。那两个男人准备出去了。

——不行。母亲说。现在去睡觉,别再废话了。

——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可能会被炸死的,这就是为什么。

——那爸爸呢?

——爸爸是大人,他还有钢盔。

——杰克叔叔就没有钢盔。

——杰克叔叔是应该更靠谱一点。诺拉阿姨说。他可不比你更像个大人,蒂莫西。

——他是大人,他是大人!他很勇敢。吉尔说。

——实际上。杰克叔叔笑着说。在驻地几乎看不见战争的影子。想看到点实际行动,我还得回家来。

——那就欢迎你回来体验。蒂莫西的父亲说。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这是连续第六个晚上了。

——好家伙,看看那天空!他们听到杰克叔叔说。诺拉阿姨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

——现在。她说。我来把你们俩弄得舒舒服服的。

母亲帮他脱掉防空服,诺拉阿姨帮吉尔脱掉睡袍。然后他们躺下,诺拉阿姨替他们把毯子掖紧。她给灯加了个罩子,这样灯光就不刺他们的眼睛了。母亲把单耳兔子给他,让他抱着,而吉尔有苏珊。他抬头看着防空洞的波纹屋顶,感到温暖而安全。两位母亲坐在油炉旁,低声说话。她们又在说凯丝。他听不太清楚,也听不懂。

——想参加空军妇女辅助队,越快越好,但是杰夫连听都不愿意听……

——这事不怪你,杰克说士气……

——我们还是愿意让她留在家里,能帮上很多忙……

——几乎每星期都有婚礼。杰克说。主要是因为他们……

——马路那头罗伯茨家的姑娘……

她们脑袋凑得越来越近,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诺拉阿姨的毛衣针“咔嗒咔嗒”地响着,她手上动作很快,防空洞屋顶上映出来的影子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炮声现在听起来弱下去了,像是在很远的地方。他拉下睡衣的裤子,吉尔在他身边扭动,撩起睡裙。然后,他感觉到她凉凉的、柔软的手指在摸他的东西,而他的手指摸到了她双腿之间的细小皱褶。他感到温暖又安全又困倦。他希望第二天晚上还有空袭。

一声巨响将他惊醒。他耳朵里嗡嗡直响,虽然吉尔还在他身边躺着,但她的哭声却仿佛从很远处传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提上睡裤。尘土掉在他头上。电灯在空中摇摆,在墙壁和屋顶上投下狂乱的影子。两位母亲正站在台阶下面。

——杰克!诺拉阿姨大喊。你没事吧,杰克?杰克?哦,老天爷!她走上台阶,磕磕绊绊地爬出防空洞,喊着杰克的名字。

——诺拉,不要,小心点。母亲说。他看到她画了个十字,嘴唇无声地动着,紧紧闭上眼睛。

——妈妈!爸爸!吉尔抱着娃娃哭喊道。爸爸在哪儿?

蒂莫西也开始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吉尔跳下床,跑到台阶上。他的母亲睁开眼睛。

——吉尔!回来!

但吉尔已经跑出门外,上到台阶顶上了。蒂莫西的母亲在她身后手忙脚乱地追着。蒂莫西很害怕。他要被丢下了,自己一个人。

——妈妈!他尖叫。

她停下来,转身跟他说着什么,但他听不到。响亮的口哨似的声音、闪光、轰鸣。就在那道光消失之前,母亲似乎飞了起来,越过整个防空洞,扑向他。她压在他身上,把他弄疼了,他大叫起来,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因为耳朵里还是嗡嗡在响。又有一大团尘土掉在床上。屋里一片漆黑,他非常害怕。然后,他感到母亲在动,她的双臂紧紧抱住他。她在说话,但他听不清。然后,他能听清了,不过她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她在说:

——蒂莫西,你没事吧,蒂莫西?她在哭。

过了一会儿,他能看清屋里了。没想到油炉仍然在烧着,炉子底部的小窗里还有一簇淡淡的红光,顶部的孔透出几束黄光。一些泥土和石块掉进防空洞里,而洞口已经被堵死了。泥里似乎有青草,甚至有鲜花。昏暗的炉火里有两只闪着光的眼睛。他看不到脸,只有两只眼睛,互相离得非常近,很吓人。母亲想站起来,但他抱住她不放。她说:

——蒂莫西,你放开我,我去点根蜡烛,然后就不黑了。

于是他放开了母亲。她在防空洞里慢慢地翻找蜡烛,找到一支,点着了。然后他看到,那双眼睛是吉尔的苏珊的。

——看。他指着那里说。苏珊。

母亲从泥土里拾起娃娃,眼泪掉了下来。苏珊的脸颊上有个洞,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不见了,衣服破得不成样子,满是尘土。母亲走到门口,开始用手挖土。泥土和石块不断掉进防空洞。一块砖头砸在她脚上,她痛得叫出了声。

——没用的。她说。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别人把我们挖出去。爸爸很快会来把我们挖出去的。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坐下,搂住蒂莫西。

——我不想出去。他说。我不想去上面。

——爸爸会来的。会没事的。

他们用了三支蜡烛,然后有人把他们挖了出去。父亲没有来。不过他们说他爸爸没事,就是被震了一下而已。他正在家里休息,等着他们。

——来吧,孩子,你爸爸在等你。他们说。

但蒂莫西不想离开防空洞。他大喊大叫,乱踢乱打。最后,一个救援人员不得不把他扛出防空洞,放在外面的地上。2

不用在夜里起床,沿着马路走到吉尔家了。那里已经没有吉尔的房子了。吉尔去了天堂,她妈妈也去了;她爸爸回空军营地去了。蒂莫西和母亲去乡下住了,乡下没有空袭。他们住在一个名叫布莱菲尔德的地方,一座昏暗狭窄的房子,在煤气厂附近。房东是唐克斯夫人,她胖胖的,体味有点重。他们能用的地方有楼上的一间卧室,还有前厅,里面堆满了家具,硬邦邦的,闪着光。母亲跟唐克斯夫人共用厨房,有点不方便。

母亲老是说,唐克斯夫人家不方便的地方太多了。房子里没有电灯,天黑以后得用汽灯。母亲用火捻子对着白色的纱网灯芯,“噗”的一声响,灯点着了,先是蓝色,然后依次变成红色、黄白色,咝咝作响。要想让它亮一点或暗一点,可以拉一小段链条。唐克斯夫人不愿意在楼道里加盏汽灯,觉得那是浪费,所以母亲带他上楼睡觉时会点一根蜡烛,用烛台举着,然后把蜡烛留在卧室的壁炉上,让它烧着,因为他现在不喜欢黑暗了。如果蜡烛在他睡着之前烧完,他就会叫妈妈,于是她过来再点一根。冬天很冷,早上醒来时屋里的窗玻璃上都结了冰。他用指甲刮掉冰碴儿,透过他制造的这些小孔看煤气厂。工厂后面有一块田野,养着几头奶牛。有一天,母亲想抄近路,带他穿过田野。但他们走上这块地时,一头奶牛朝他们看了过来,他被吓坏了,于是他们最后还是顺着马路绕了一圈。早晨,他们用卧室的一个脸盆洗脸。母亲用水壶从厨房盛了热水,提到楼上。唐克斯夫人的房子没有浴室。母亲在前厅的火炉前用一个铁皮浴缸给他洗澡。在火炉前洗澡很舒服,特别是洗完烤干身体的时候,但妈妈不让他泼水玩,而且铁皮浴缸里没有地方放父亲从家里给他拿来的玩具船。父亲还在伦敦的办公室工作,周末来看望他们。

他在村子附近的修女会上学。他喜欢他的老师特蕾莎修女,她笑容甜美,脸颊红润;但是他怕斯科拉丝蒂卡修女,她下巴上有一个大疙瘩,还长着汗毛。斯科拉丝蒂卡修女教年龄大一些的女生,但有时她也出现在操场上。她的名字很难念,有一次蒂莫西叫她伊拉丝蒂卡修女,那些小女孩都笑了,斯科拉丝蒂卡修女看上去很恼火。星期天,他和母亲去修道院的教堂参加弥撒。牧师骑自行车来教堂。弥撒很长,因为修女们要唱很多歌曲。特蕾莎修女唱得最好听,斯科拉丝蒂卡修女唱得最难听。

有一首歌经常在无线电上播出,叫《蓝鸲会在多佛白崖上空翱翔》。

蓝鸲会在

多佛白崖上空翱翔,

明天,只要你拭目以待。

会有爱和笑声,

和永久的和平,

明天,当世界自由时。

歌曲快结束时歌词是这样的:

吉米又能在他自己的小房间里,

安然入梦了。

当他听到这句时,总是想到自己在伦敦的小房间。

有一天,学校举办音乐会,每个人都必须唱首歌或背首诗。他唱了《蓝鸲会在多佛白崖上空翱翔》,特蕾莎修女哭了,然后亲吻了他。多佛是一个海边的地方,有高高的白色悬崖。他觉得,等战争结束后去那里看蓝鸲应该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有一天,母亲跟他一起来到学校见修女会会长,问学校能不能收他寄宿。他不想寄宿,但母亲说自己必须回伦敦工作,而带他回去太危险了。会长说蒂莫西会喜欢的,寄宿生活很有意思。她从抽屉里拿出一袋太妃糖,给了他一块。他拿了,但没吃。在回唐克斯夫人家的路上,他把糖扔进了地沟。母亲看到了,但没说什么。

第二天,母亲提着一只箱子送他到学校,箱子里装着他的衣服,但除了单耳兔子之外没有其他玩具。寄宿生不允许拥有自己的玩具,但是修女会会长说他可以保留单耳兔子。母亲亲吻他,跟他告别,告诉他要表现得好一点。她在哭,而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要丢下他一个人在这儿。他没有哭,但心里害怕,不高兴。学校的寄宿部阴冷黑暗,木制楼梯和走道没有铺地毯,踩上去吱吱作响。晚饭是炖菜,里面有一些小块的白色脂肪,还有稀肉汁拌土豆泥。他一口也没吃,但害怕斯科拉丝蒂卡修女发现。晚饭后,他们走进教堂,唱赞美诗,诵读长长的祈祷词。他并不知道祈祷词该怎么念,嘴巴张张合合,却不发出声音,假装自己在和别人一起唱歌、祈祷。然后就到了睡觉的时候了。他跟一些小男孩一起睡在一个大房间里。有个供人洗漱的地方,但只有冷水。地板上只有油毡,脱下鞋和袜子踩上去时,他感觉脚底下很冷,所以很快就上床了。值班修女问他做没做睡前祷告,他说如果天气太冷,母亲就让他躺在床上祷告,别的孩子笑成一片。修女说,下次他必须跪在床边祷告,跟别的孩子一样。她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只留房间一头的一盏小灯,坐在灯前念《玫瑰经》。她手捻念珠,发出嗒嗒的响声,这让蒂莫西想起防空洞里诺拉阿姨的毛衣针。他希望回到炸弹落下之前在防空洞里的那个时候。他不喜欢在修女会寄宿。他想哭,但是别的孩子会听见,而且哭也没有用。母亲来看他时,他要大哭一场,请她把自己带走。他想象自己哭着对妈妈说,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然后她就带他走了。那可真好。这么想着,他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钟声把他叫醒,天还黑着。他觉得胳膊很冷,原来是有人在夜里把他的胳膊放到了毯子外面。他用毯子蒙住头,试着去想母亲把他带走的情景,但是没有用。听着别的孩子起床的声音,开水龙头的哗哗声,鞋踩在木制楼梯上的咔嗒声,他不相信那个情景会成真。他下床,在寒冷的空气中颤抖着穿上衣服;但他不习惯自己穿衣服,他扣不上衬衫袖口的扣子,也不会系鞋带。他站在床边,拖着鞋带,袖口敞开,直到修女来帮他。她脱下他的衬衫,叫他先去洗漱。他回来后,修女检查耳朵洗没洗干净。早餐有粥,但没有妈妈煮的好喝。粥很稀,糖没放够,没有味道。

早餐后,他们去衣帽室擦鞋。一个穿蓝色围裙的修女给了他一盒黑色的鞋油和一把刷子。他无助地看着这些东西,突然开始哭,流下无望、无用的眼泪——这可是他计划留到妈妈来看自己的时候才用的,现在却浪费在了周围的冷漠的男孩和女孩身上。昏暗吵闹的衣帽室里弥漫着鞋油的气味,没人听到、也没人看到他流眼泪。

——怎么啦,蒂莫西?大孩子不能哭。

他转过头,看着修女。他用手背擦擦眼睛,吸了吸鼻子。

——不知道怎么干。

——噢,嗐,这有什么好哭的。来,我教你。

修女弯下腰,用力擦他的鞋。有的孩子暗自发笑,往他这边瞧。蒂莫西羞愧难当,把头扭开,朝窗外望去,那个窗户对着大门,装了护栏。他突然看见母亲提着他的长筒雨靴沿着车道走来。他想也没想,跑出衣帽室,冲进走道。一个修女看见,摇着手,想拦住他——走廊里是不许乱跑的。修女在微笑,但他心里感到,如果她把他拦住了,那么他就见不到母亲了,他将永远永远是寄宿生。他从修女的胳膊底下钻过去,发觉袖子被她的手抓住了,不过他还是挣脱开,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另一位修女刚刚打开门,母亲站在门槛上。他一头扎进她怀里。

又能回到家真是太好了。一连几天,他像着了魔一般,在这座房子里兴奋地遛来遛去,几乎不敢说话、玩耍,唯恐那样会打破咒语,把自己送回修女会。但母亲向他保证,他不用回去了。伦敦现在空袭不多,而且他们有了自己的防空洞。不像吉尔家的那样在花园里,而是在前厅,像一张大铁桌子,人睡在桌子底下的床垫上。这种避难设施叫莫里森,几乎占满了前厅的空间。父亲说,要是直接被炸弹击中,这东西保不了命——但其实也没有什么能保得了。无论如何,蒂莫西一爬进去,就感到安全。里面设有床垫和靠垫,四面是铁丝网,所以人在里面可以呼吸,就算房顶掉下来也不会受伤。蒂莫西每晚都睡在莫里森里,如果有空袭,妈妈就下楼,爬进来,躺在他身边。

杰克叔叔休假时,有时跟他们住在一起,因为他没有房子了。吉尔家以及左右几座房子所在的地方现在成了一大片空地,堆着砖头和扭曲的管道。蒂莫西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杂草已经长得比瓦砾堆还高了。有一天,他看到杰克叔叔站在炸弹落下的地方,手插在口袋里,凝视着地面。蒂莫西差点要叫他,但最后决定还是没有叫。回家后,他告诉母亲这件事,后来又听到她告诉了父亲。母亲说,这是人之常情,但他不应该再陷在里面了。父亲说,杰克很自责,但是又有什么用呢。从他们的谈话中,蒂莫西理清了在防空洞的最后一夜发生的事情。第一颗炸弹——也就是吵醒他的那声巨响——落在旁边一条街上,杰克叔叔跑去帮忙。他走之前向诺拉阿姨喊了一声,但她没听见。她从防空洞里出来找他,吉尔跟在她后面,这时他们自己家的房子被第二颗炸弹击中,她们在花园里遇难。遇难的意思是死了,埋在地里,但灵魂去了天堂。在天堂里当然幸福,但是被丢下的人就会很难过,就像杰克叔叔。蒂莫西很怀念跟吉尔玩耍的日子,但不像在修女会寄宿时那样难过了。

附近几条街挨了很多颗炸弹。按理说你不应该去炸弹击中过的地方,虽然大一些的男孩们都去。可能还有没爆炸的炸弹,如果你踩中一颗,它就会爆炸,杀死你。大男孩们去炸弹落点找弹片。有天早上在上学路上,蒂莫西在阴沟里发现一块弹片,拿起来的时候还是温的。它在手里沉甸甸的,摸上去很粗糙,像洗澡用的浮石晾干以后的感觉。琼·柯林斯让他把弹片扔掉,但他仍然留着,尽管她掐了他一下。这块金属在手里又温暖又粗糙又沉重,令他诡异地兴奋起来: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战争碎片。他开始收集弹片。收集起来后你应该交给政府,好用来造新的弹壳;但蒂莫西把自己发现的弹片放在床下的一个纸箱里。

他去上教区学校。起初他有点害怕——有的男孩很粗野;老师大喊着,打顽皮的孩子——但比起在修女会寄宿还是更好一些。他渐渐适应了粗暴、拥挤的操场。他最不喜欢的事就是被琼·柯林斯呼来喝去。她带他去上学,带他回家,还要负责照顾他,因为母亲得去供应配给部门上班。有时琼很生气,说希特勒早晚有一天会把蒂莫西抓住,对他做可怕的事情。他不相信她,也不喜欢她这么说。希特勒是德国人的头子。他发动了战争。他是一个留着黑胡子的杂碎。德国人的另一个名字是纳粹,听起来像杂碎,所以这是个好名字。

有一天,蒂莫西和父母一起去看一部关于希特勒的电影。拿希特勒开涮的电影应该很有意思。那个男人趾高气昂地走来走去,高声尖叫,语无伦次,电影院里的每个观众都笑了起来,但蒂莫西只是跟着别人笑了笑,因为他心里其实吓坏了。蒂莫西不敢相信那真的只是一个打扮成希特勒的人,因为他看起来是那么真实,而且电影里的其他人和地方看起来也都那么真实。当然并不是真的,但就像一场梦,一场噩梦——你觉得就是真的,直到醒来。在这之后,他有时会梦见希特勒,在夜里哭醒;希特勒的黑白影像在他眼前闪烁,像那部电影一样。

有一天,在学校的操场上,一些大男孩追着琼·柯林斯,从后面掀起她的裙子,大叫:

——蓝的裤衩!蓝的!琼·柯林斯的脸涨得通红,大哭起来,所有的大男孩都笑了,蒂莫西也笑了;看到琼·柯林斯被欺负了一回,他很开心。但是校长从窗口看到了这一切,于是第二天大男孩们挨了藤条;蒂莫西在恐惧和颤抖中熬过了这一天,害怕校长也看到自己笑了。

七岁时,他第一次领圣餐。而在此之前,你必须得做第一次忏悔。你走进教堂一侧的一处很黑的地方,就像一个衣柜,里面有一扇铁丝网窗户,后面坐着一个神父,你告诉他你的罪,他宽恕你,不过其实是耶稣宽恕的你。然后你灵魂里由罪带来的污点就洗净了,灵魂就明亮闪耀。罪是撒谎或对父母无礼或在星期天不去参加弥撒之类的事情。还有不洁之罪;马普尔斯小姐从来没有正面解释过什么是不洁,但他知道是指粗鲁的事,就像一些大男孩在厕所里画的画,或是掀起琼·柯林斯的裙子看她的裤衩。蒂莫西很高兴自己没做过任何这类事情,因为忏悔时必须得把它们说出来,那可真是糟透了。

他试图不去想他跟吉尔做过的事,他们在她的浴室里互相看过,在防空洞的床上互相摸过。他永远不能告诉神父。神父不会告诉任何人,按理说他也不知道你是谁,因为忏悔室里很黑,而且你说话声音很小。但是,假如即便你把声音压得很低,他也听出了你的声音,或者他透过帘子窥探,看到你和其他男孩女孩一起跪着,数了一下,就知道什么时候该轮到你,怎么办?蒂莫西试着去想如何告诉神父自己和吉尔的事,但仅仅是去想想,他内心就感到好笑。他没法告诉神父。但在领第一次圣餐之前,你应该忏悔你所能记得的所有罪,否则就是亵渎,这是所有罪里最严重的。

第一次忏悔之前那晚他睡得很差,还梦见了希特勒。他醒着躺在莫里森里,房间里慢慢亮起来,他决定忏悔一件自己没做过的事,作为对不忏悔关于吉尔的事的弥补。他编造了一桩罪,说从母亲的手包里偷了一些钱,虽然他实际上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神父说:

——多少钱,我的孩子?

蒂莫西没料到会被问这个问题,就说一英镑,这是他当时能想起来的第一个数。神父似乎认为这是很多钱,和他谈了很长时间,讲偷窃是多么邪恶,直到蒂莫西被吓得不轻,觉得要是没有说这么大一笔钱就好了。但他后来想,无论如何,他肯定已经对不忏悔关于吉尔的事做了弥补。他领了第一次圣餐,没有太多担心。

姐姐凯丝回到家里来了,因为她离开了学校。她十七岁了。蒂莫西起初见到她还很害羞,因为离上一次见她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很胖。当她在楼上的卧室里走动时,餐厅的餐具柜里的东西就叮叮当当地响,父亲从报纸上抬起头来,说:

——天呐,这几天她准得砸穿屋顶掉下来。没关系,我们可以说这是战争损失。

后面那间卧室里有了凯丝的同学们的照片、电影明星的明信片,看起来不一样了,而且闻起来香香的。她还有口红,虽然其实她还不应该用。有一天,他透过她房门合页之间的缝隙,看到她在对着镜子擦口红。他认为她下楼之前把口红洗掉了;不过没人看还擦口红,这事挺有意思的。

凯丝在家待了一小段时间后开始上班。每天早晨,她和父亲一起乘火车进伦敦市,在办公室里工作。她办公室的负责人名叫哈珀小姐,而凯丝管她叫“老管人婆”。凯丝想到了十八岁就加入空军妇女辅助队,也就是女孩子们的空军,但父母不想让她去。蒂莫西晚上上床后,经常有激烈的吵架声从餐厅传来,通常的结束方式是凯丝跺着楼梯上楼进屋,“砰”的一声摔上门。蒂莫西站在姐姐一边。他自己想长大后当飞行员,驾驶一架喷火战斗机,打下来一大堆德国人。

他最喜欢的玩具是杰克叔叔送的飞机模型。它们是杰克在空军的一个朋友用木头做的,涂了迷彩,翅膀上有红、白、蓝色圆圈的皇家空军徽记。他有喷火、飓风和威灵顿轰炸机。莫里森的顶部是他的机场。前厅里有个深棕色的餐具柜,抽屉很难拉出来,柜角尖厉,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所以他管这柜子叫德国,派他的威灵顿去炸它。杰克叔叔现在是一架威灵顿的机尾炮手。他完成训练后来看他们,很兴奋。他说很期待也往德国佬头上扔几颗炸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天是凯丝十八岁生日,她问杰克叔叔,难道他不觉得她应该加入空军妇女辅助队吗,于是又一场争吵开始了。起初杰克叔叔没说什么,但晚饭后他对蒂莫西的父亲说,他认为如果凯丝真的很想,那就应该让她参加空军妇女辅助队,因为这比做办公室工作有用。蒂莫西的父亲叹了口气,说:

——嗯,我想你是对的,杰克。那好吧。

然后凯丝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亲他,然后对杰克叔叔也是同样,然后母亲从厨房进来,哭了一小会儿。杰克叔叔说:

——只要你别觉得会跟沃勒尔斯那样就好。

凯丝说她不再读那东西了。第二天,她去了空军妇女辅助队报名处,但没能成功入伍,因为体检不合格。她回家哭了三天三夜,然后又回到那间办公室工作。一切都像以前一样,只是更枯燥了。

凯丝整天闷闷不乐,而杰克叔叔再也没回来看过他们。母亲说这是因为他的驻地很远,但有一天她告诉蒂莫西,杰克叔叔失踪了。失踪意味着他的飞机出击后没有回来,但杰克叔叔可能已经用降落伞跳出飞机,被俘虏了。战争结束后,他会回到英国。蒂莫西想到杰克叔叔在德国当战俘就很难过。他认为那肯定会像在修女会寄宿一样,一切都得靠自己,生怕再也回不了家。

战争仍在继续。父母经常谈起战前时光,但蒂莫西发现已经很难记起那时是什么样的了。他能想起来去海边,吃了一个沾满沙子的香蕉,因为他把香蕉掉进沙子里了;这肯定是在战前,因为现在你再也得不到香蕉了。他记得商店橱窗里一棵亮着灯的圣诞树;这肯定是在战前,因为当时天已经黑了,圣诞树的灯光照在人行道上,所以不可能是灯火管制的时候。父母在圣诞节期间说了好多战前的事,以及你曾经能吃到的东西:香蕉和橘子和葡萄和无花果和枣,百果馅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不用凭票。所有这些东西在战争结束后都会回来的。但战争仍在继续。

在一个圣诞节,凯丝送给蒂莫西一本地图册。一幅世界地图铺满头两页,英国和大英帝国统治下的所有国家都是粉红色的。英国很小,但有很多粉红色的国家,其中有一些很大。德国是一个黄色小国家,意大利是一个绿色小国家。他看看粉红色的国家的面积,再看看美国和苏联的,于是这场战争似乎变得不公平了,尽管他不愿意这么想。我们也在打日本,但那也是一个小国家。是德国、意大利和日本发动的战争,所以如果他们打输,那是他们自己的错,但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打败他们。蒂莫西喜欢画各种比赛——汽车比赛、飞机比赛和划船比赛。每辆汽车、飞机或赛艇都有一面小旗,表示属于哪个国家。他画的是比赛结束的样子,名次总是一样的:英国第一,美国第二,苏联第三,法国第四,意大利第五,德国第六,日本最后。有时德国和日本坠毁或沉没了,没完成比赛。

有一天,凯丝带一个叫罗德的美国飞行员回家,他们是在一场舞会上认识的。他晒得很黑,制服非常光滑柔软,不像杰克叔叔的,粗糙又扎手。罗德有一种叫“多汁水果”的口香糖,是特别长的长条,他给了蒂莫西几条。这口香糖太大了,你一次只需要半条。他常常爽朗地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管蒂莫西叫“小鬼”,称他父亲“先生”。罗德第二次来他们家时,给蒂莫西和母亲带了牛奶巧克力,给父亲带了香烟。蒂莫西喜欢罗德,他很高兴美国人与英国并肩战斗。但是罗德没有再来看过他们。蒂莫西从楼梯拐弯处的平台听到一场大吵,当时他们以为他已经睡觉了。父亲向凯丝大吼,说她不该和已婚男人搞在一起,她跑上楼,蒂莫西差点就来不及跑回自己的床上去了;然后凯丝“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有一天,凯丝离开了家。她去一个叫切尔滕纳姆的地方为美军做秘书工作。父母不想让她去,但她死缠烂打,直到他们同意为止。她写信来,说她过得很好,为美国人工作很舒服,而且还能吃到各种各样你在商店里买不到的东西。母亲说她会比以前还胖。父亲说美国佬懂得享受。凯丝在随军牧师部门工作,母亲说不管怎样这总是一个安慰。凯丝说出于安全考虑,关于工作不能再讲更多了。听起来像间谍之类,蒂莫西很是兴奋。

凯丝去切尔滕纳姆后,过了一段时间,D日到了。大家都很高兴,他们整天在家听无线电。父亲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蒂莫西说,好啊,因为杰克叔叔会回家了。但那天晚上他去睡觉时,母亲说杰克叔叔不会回家了。他们一直知道杰克叔叔在飞机被击落时就牺牲了,但没有告诉蒂莫西,因为他太小了。但他现在快长成大孩子了,就必须明白,战争中是会有人遇难的,这就是为什么战争是非常可怕的事。而且他每天晚上都必须念一篇祈祷词,让杰克叔叔的灵魂安息,就像他对吉尔和她妈妈做的那样。蒂莫西觉得自己好像要哭出来了,但他不能。他对德国人充满了仇恨,因为他们杀死了他认识的最好的人。

然后嗡嗡炸弹开始飞来。战争又像刚开始的时候,而不是要结束的样子。嗡嗡炸弹像飞机,不过没有飞行员,而且飞得很快,所以很难把它们打下来。它的正确名字是V1,但因为飞过头顶时嗡嗡作响,被叫作嗡嗡炸弹。嗡嗡声要是停止了,接下来就会是大爆炸。有一颗落在不远的一家伍尔沃思超市,炸死了很多人,父亲说蒂莫西和母亲留在伦敦太危险了,所以他们又回到了布莱菲尔德。这次不住在唐克斯夫人家,而是另一家,房东叫巴伍德先生。他上了年纪,妻子已经去世了,他不收他们的房租,因为蒂莫西的母亲为他做饭,还打扫房子。

轰炸机每天都昼夜不停地飞过布莱菲尔德,去轰炸德国。蒂莫西一般是在花园里或花园后面的田野上捉蝴蝶时听到远方传来发动机的轰鸣,于是他放下捕网,手搭凉棚,紧盯天空。慢慢地,轰鸣声越来越响,直到似乎填满了整个天空——这很有意思,因为这时候其实一架飞机也看不到。然后你会看到第一架,在很高很高的天空中,一个银色的小斑点;一旦你看到一架,就会突然看到整个机群,似乎有好几百架,稳稳地排成队列飞行。有时候飞机后面会拉出粉笔白色的蒸汽长条,这时它们就很容易看到了。它们是美国轰炸机,叫空中堡垒,因为有很多炮塔。英国的轰炸机主要是兰开斯特,少一个炮塔。他从未见过一架兰开斯特,因为它们在夜间飞行,但他看过它们的照片,听过它们的声音。他卧室的窗户随着它们的发动机的巨响而震颤。他也听到它们在清晨破晓之前回来,但是没有去的时候的声音那么大,因为它们不是一起回来的。有的根本就没有回来,就像杰克叔叔的飞机一样。

父亲有时在周末来布莱菲尔德。现在伦敦不但有V1,还加上了V2。V2是火箭,速度极快,根本打不下来,甚至连拉响空袭警报都来不及。你只能看到天空中划过一道闪光,下一秒就是爆炸。感谢上帝,德国佬以前没有这东西,父亲说。他说德国人已经把这东西打光了,而且幸亏凯丝在切尔滕纳姆。

然后凯丝那里传来了令人高兴的消息。她好久没有照例每星期写信来,母亲越来越担心,都想打电话给她了,这时他们得知她身在三星期前才被解放的巴黎。美军在法国需要秘书,招募志愿者,而凯丝报了名,谁也没告诉。她说没有通知她们要去哪里,直到飞机开始盘旋,看到埃菲尔铁塔,她们才知道是巴黎,然后飞机上的所有女孩都欢呼起来,连生病的也不例外。她说她很安全,很好,这是有生以来最让她激动的事。蒂莫西觉得,他们还在法国跟德国人打仗,凯丝敢去法国是很厉害的。如果德国人又开始占上风,把她俘虏了呢?他认为母亲也很担心这种情况。她说她真不愿意去想凯丝一个人在巴黎,她太年轻了,当初就不应该让她去切尔滕纳姆。每天邮递员一来,母亲就跑到门口,看看有没有凯丝来的信。这些信写在一张纸上,把信纸折起来,信本身就成了信封。这叫V-信件,信纸边上印有红色条纹,还有个地方供信件检查员盖章。

V-信件的V代表胜利。温斯顿·丘吉尔在照相时用手指比出V字胜利手势,另一只手夹着雪茄。人人都喜欢丘吉尔先生,管他叫温妮——这通常是女孩的名字,但却是温斯顿的简称。丘吉尔是英国人的头儿,罗斯福是美国人的头儿,斯大林是苏联人的头儿。现在苏联人也占上风了,在德国的另一侧。蒂莫西有几本以一个哥萨克小男孩为主人公的漫画,他在德国人撤退时用各种花招狠狠地教训了他们。

蒂莫西回到了以前去的修女会学校。学校一般不收七岁以上的男孩,但由于是在战时,所以给他破了例。回来的感觉很奇怪,虽然他记得最真切的修女——特蕾莎和斯科拉丝蒂卡——都已经离开了。班上除了一个跟他同龄的男孩以外都是女孩,他觉得很无聊,但是这比去村子里的学校要好。他害怕那些粗鲁的乡下男孩,但同时也看不起他们。他们从没离开过布莱菲尔德,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对他们来说,战争只是被击落的怪模怪样的V1和从头顶掠过的轰炸机的轰鸣。他们不知道伦敦是什么样的,伦敦有弹坑和防空洞,街上有弹片。蒂莫西怀念伦敦的街道和商店,以及红色巴士和有轨电车。东格林斯特德是离布莱菲尔德最近的大镇子,也不是特别大,不过蒂莫西喜欢和母亲乘绿线巴士一起去那里。镇上有一家医院,治疗在坠机时烧伤的飞行员,经常能看到他们走在街上,穿着亮蓝色病号服,缠着白色绷带。有时他们整张脸都被绷带包裹起来,只在眼睛和嘴巴的地方开着小孔;有时他们没有绷带,也没有脸,真的——好像脸是用蜡做的,融化了。当他们在人行道上遇到这些人时,母亲抓紧他的手快步走过。她说,盯着那些可怜人的脸看不礼貌,他认为她说得对;但是转移视线、从他们身边走过似乎也不礼貌。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他想知道那些人更喜欢哪种方式。

母亲说圣诞节他们要回家,很可能就不用再回乡下了,蒂莫西很高兴。现在实际上已经不再有V1和V2飞来了,父亲认为没什么安全问题。这是个好消息,大家都觉得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但是当父亲在维多利亚车站接他们时,他对蒂莫西的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想我们又要输了。

他本意是开玩笑,但蒂莫西能看出来,他有点担心。德国人正在反击,美国人不得不撤退。报纸上管这场仗叫突出部战役。圣诞节的气氛被搞砸了,因为父母担心凯丝。但在节礼日传来的消息好了一些。无线电说,美国人正在反击,德国人又撤退了。然后他们收到了凯丝的一封信,母亲在早餐时念道:

我正在巴黎度过有生以来最好的时光。我喜欢为美国人工作——他们非常友善,我们在一起很有意思。他们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住得好,吃得好,玩得好,等等。昨天下了一场大雪,巴黎在厚厚的积雪下看起来真的很可爱。巴黎是一个美丽的城市,街道比伦敦要宽得多。希望你们在三十三号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我们本来很期盼圣母院的子夜弥撒,但由于形势的变化,弥撒取消了。

形势的变化是指突出部战役。

——要不是最后一句话,都觉不出来在打仗。母亲说。她说话的方式让你觉得她在度假呢。

——她应该担心的是自己的“突出部战役”,要让我说。父亲说。她从美国佬那得到那么多吃的。

对德作战到春天时已经接近尾声。无线电上的每次新闻广播他们都听,而每次都有盟军新占领的城镇的名字。蒂莫西每天都看《每日快报》上的地图,按大白箭头指出的方向跟踪盟军深入德国的路线。英国和美国人从西面,苏联人从东面。他们不久就会会师,德国将被击败。他兴奋异常,迫不及待地盼着战争快点结束。他现在的感觉就像看到欺负人的孩子在全校大会上被点名出列,然后挨藤条——得意和解脱与正义感交织。来自贝尔森集中营的第一批新闻传出,报上登出照片:饥饿的人身上仅穿破烂的睡衣,胳膊和腿瘦得像棍子,肋骨从皮肤里凸出来;地上饿殍成堆,四肢胡乱搭在一起。蒂莫西甚至感到有点高兴——因为这说明德国人邪恶得超越了一切想象,证明了这场战争的正义性。就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邪恶和残忍和冷酷都集中到了一个地方,现在正在被盟国的东西两支强大力量挤压、碾碎,将得到惩处,被彻底消灭。

他憎恨胜利中的任何瑕疵;在他看来,罗斯福总统在德国人即将投降时去世,似乎是上帝管理不善造成的。他脑海中有一幅模糊的图景:胜利之后,丘吉尔、罗斯福和斯大林昂首阔步走进柏林,站在蓝天下的一堆瓦砾上互相握手;与此同时,三国士兵放下步枪,摘下头盔,微笑,欢呼。还有另一幅图景:希特勒被拖到他们面前,他充满恐惧和负罪感,恳求宽恕,然后被绞死或者得到别的什么下场。但希特勒在盟军抓到他之前自杀了,这又是一处瑕疵。然后希特勒的尸体找不到了,报上说也许他其实已经逃脱,藏在某个地方。在学校里,男生们争论希特勒是不是真的死了,蒂莫西站在说死了的一边,因为他觉得希特勒逃脱简直不堪设想,而且他有点害怕——如果希特勒真的跑了,那么他可能有一天会带着一支军队卷土重来。蒂莫西总是认为希特勒身上有一些超乎常人的东西,就好像是撒旦;否则,德国这么一个小国怎么可能差点就把那么多国家打趴下了呢?

不过德国还是被打败了,于是有了VE日,意思是欧洲的胜利,因为战争还没有结束,日本还没有被打败。日本人跟德国人一样,对待战俘很残忍;从某些方面来讲他们更难被击败,因为他们不怕死。日本人有自杀飞行员,就算自己要死,也要开着飞机撞沉军舰。然后美国人投下原子弹,日本人投降了。在蒂莫西看来,盟国发明了原子弹似乎最终证明了好人是最聪明的人,最后总是会赢。可惜他们以前没有发明出来,要不就可以在柏林和其他一些德国城市投下原子弹,那样的话德国投降要快得多。

在VE日和VJ日之间,有一件叫大选的事,之后一个蒂莫西从未听说过的叫艾德礼先生的人成了首相,而不是温斯顿·丘吉尔。蒂莫西不明白,因为人人都喜欢丘吉尔,而且他打赢了战争。父亲说这是政治,他太小了,不懂。但是蒂莫西感到震惊,他觉得这是忘恩负义,是背叛。此外,在日本鬼子被击败之前赶跑丘吉尔是愚蠢的。艾德礼先生看上去不像是能打赢战争的样子。其实他长得挺像蒂莫西的父亲。

不过日本鬼子还是投降了。在VJ日之夜,他们在大街上的弹坑处燃起一堆篝火。人人都

走出

房子,站在篝火旁说笑,直接对着瓶子喝啤酒和柠檬汁。蒂莫西像所有孩子一样,外衣上别着红白蓝三色的V形丝带。当晚全伦敦许多炸弹曾经落下的地方都燃起篝火,映红了天空,好像空袭的时候。然后一个男人放了几个他从战前一直保存到现在的烟花。

蒂莫西身边的大人太多了,不方便看烟花,于是他离开人群,找到一处比较高的地方站上去。最后一个烟花特别明亮,弹坑周围亮如白昼,此时他发觉自己正站在吉尔的防空洞上,脚下的草地就是防空洞的房顶。烟花炫目的光芒渐渐消失,他又被黑暗笼罩。站在低处的人们在红色火光的映照下,成了一个个昏暗的剪影。他感到奇怪:庄严,但令人困惑,似乎现在应该说点或者想点东西,但他不清楚是什么。他从防空洞屋顶爬下,磕磕绊绊地走过瓦砾和扭曲的管道,回到围绕着篝火的人群。

——哦,你在这儿呢。母亲说。你穿着最好的裤子去干什么了?她用手拍打他的裤子。

他盯着还发着光的余烬。

——妈妈……

——你的脸也很脏。什么事?

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块手帕,在上面啐了口唾沫,擦拭他的脸颊。他忍着这种小孩般的待遇,因为他有一个问题要问。

——妈妈,战争真的结束了吗?

——是啊,谢天谢地。

——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会是什么样子?天,你可真会问问题。我想会及时恢复正常的。她合上手包的搭扣。

——什么是正常?

——哦,所有的士兵都会回家,然后回去上班。不会有灯火管制……店里会有更多的吃的,不用票就能买。

——会有香蕉吗?

——是的,会有香蕉,还有橘子和菠萝,还有好多好多东西。

——你什么时候给我买根香蕉?

母亲笑了起来。

——噢,这我可说不准。这一切都需要一段时间。3

——这比我当初跟你商量好的时间可长太多了。母亲常常说。因为她经常回忆起蒂莫西在VJ之夜的问题。蒂莫西又等了两年才尝到香蕉,而且母亲必须排一小时的队才能买到一把。配给制还在继续实行,情况甚至在一些方面变得更糟了。

实际上,战后的生活令人意外地基本没什么变化。有天晚上路灯亮了,蒂莫西和两个朋友琼西和布林克在街上遛来遛去,在古怪的蓝幽幽的灯光下试着把影子变成各种形状,他们逛了很久,害得蒂莫西的母亲都派父亲上街去找他们了;但这股新鲜劲很快就消失了。士兵复员回家,于是每过一阵,附近的某座房子就会刷上标语——“欢迎回家,爸爸”。但他的爸爸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他倒是愿意给杰克叔叔刷“欢迎回家”的标语,可杰克叔叔不会从战争中回来了。他想等凯丝回家的时候刷一条标语,可又怕琼西和布林克会笑话他,因为凯丝只是个秘书。

但是,当凯丝到家时,她穿着一种特殊的制服,是飒利的卡其色,用光滑的布做的,就像罗德的一样,袖子上有个红白蓝三色的徽章。令大家吃惊的是,跟走的时候相比,她整整瘦了一半。她改了发型,涂口红和指甲油,不看东西的时候不再戴眼镜。她还抽烟。蒂莫西和她一起上街时,看到邻居们的身影在纱帘后晃动;他们像水族箱里的鱼一样,被吸引到窗边,为了看他迷人的姐姐。琼西和布林克说她真有魅力,蒂莫西觉得自己当初应该刷上“欢迎回家”的标语。

但是凯丝只是休假,她明确表示没有回伦敦定居的计划。她现在在法兰克福工作。父母希望她回家,但她说她在现在待的地方过得更好:收入高,方方面面被照顾得很好,能看到真正的生活。下午茶后,他们围坐在餐厅桌旁。母亲喃喃地说有的人就是自私,而凯丝看起来很不高兴。

——妈妈,这话可就没意思了。我在家里有什么好?咱俩老是怄气。

——说什么废话。母亲说。她紧绷着嘴唇。

——不是废话——是吧,爸爸?

父亲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身体,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凯丝给他的好彩牌香烟。

——我不知道,凯丝。不过你妈妈和我的意思是想让你离家近一点。

凯丝抽出一根烟,用一个精致的金色打火机点着,也给父亲点上烟。

——哎,如果有急事,我可以随时跳上班机,几个小时就到家了。

——不是这个意思。母亲说。

——那是什么意思?如果是钱,我乐意——

——我们不需要你的钱,孩子。父亲不耐烦地说。再说没有能用得上钱的地方。

蒂莫西的母亲开始把盘子都收拾到自己跟前。

——那么,看来我只好自己一个人打理这个家了。

——哦,妈妈!我跟你说。(凯丝把香烟摁灭在一个碟子里,被口红染红的烟屁股太长,被摁弯了;蒂莫西看见父亲厌恶地朝这废烟头瞥了一眼)我跟你说,让我花钱,找个阿姨来打扫。

——阿姨!阿姨来了我干什么?我自己就能把这个家管得很好,非常感谢。

凯丝爆发出一阵大笑:

——妈妈,你真是不可救药!

蒂莫西和父亲也笑了起来。母亲挤出一个勉强的、郁闷的微笑。她没想好要不要生气,站起身来,把一堆盘子端进厨房。

凯丝带回家很多礼物,就好像童话里的仙子到家里来了。给蒂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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