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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21:3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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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亚伦·锡尔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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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先生

永恒先生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永恒先生作者:[美]亚伦·锡尔设计:小暑暑排版:小暑暑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8-10-01ISBN:9787508683904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 给 萨 拉2016

天刚破晓,老水手便起床了。他此番早起是为了去房子的“下风舷”处,采集木槿花上的露水饮用。此时粉色的天空仍透着灰色,院子也笼罩在昏暗之中。我透过轻薄的帐篷看到了他的身影。我还听到,他正在唱歌。

我提议说:“我们一定要挑一个清晨,把你喝花蜜的过程拍下来。这是个重要细节。”

老水手穿着宽大的帆布裤子,打着赤膊,光着脚。他留着雪白的络腮胡,一头银发长长的,却唯独在头顶秃了一块。他的身体仍然结实、硬朗,但身形已经大幅缩水,做某些动作时,胸部甚至会蹭到盆骨。

他说:“今天我想给你们讲讲猪厕,这是果阿地区的一大特色,当地人将公共厕所建在猪圈上方。不过关于猪厕,其实也就只有这点儿可说。”“猪厕?”“对,而且如你所想,他们的确会吃掉这些猪。”

他把房子的这一部分称为“下风舷”,倒不是因为多年的海员经历使他养成了用航海术语描述一切事物的习惯,而是因为他的房子本来就是一艘船。据他所言,这艘船原本抛锚在靠近海岸的潟湖中,恰好在礁石之间,结果一场昏天黑地的骇人风暴席卷而来,将船向内陆推进了800多米。这次“死里逃生”实在是太走运了,如果不继续住在船的残骸中,未免说不过去。这些年来他换掉了原先船上的所有木头,在船身上开了几扇窗,还烧了桅杆取火。不过他没有改变船体的形状。这艘搁浅的船仍然是原先的样子,能看出是一艘百慕大帆装的单桅帆船。

他又开口道:“说到果阿地区,不得不提另外一件事。那里生长着一种植物,结出的果实活脱脱是只小羊羔,只是少了牙齿、蹄子和眼睛。动物生长在这种植物的心皮中,从心皮延伸出的长长的茎连在动物肩膀靠下一点儿的位置。它们也吃草,所以可以清理掉这片区域中所有的杂草。它们的肉可以食用,口感接近螃蟹肉,而血则像蜂蜜一样甜。你可能会好奇:这种植物既然能结出肉和毛,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开发它的商业用途呢?我觉得这是因为宗教裁判所谴责这种做法。”

我和阿扎尔来到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基韦斯特,是为了拍摄一部关于这位老水手的纪录片,但此前我们两人都没有拍摄影片的经验,甚至不曾对拍摄影片产生过兴趣。当初我写信联系这位老水手提出拍摄构想,是因为在《纽约时报》的旅行专栏上看到了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但最初,我其实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纽约罢了。我并没有期待收到回复,也未曾想到大学时结交的朋友阿扎尔会坚持和我一同前去——他分明是个和我一样提不起精神、不关心世事的人。说实话,我实在没想过自己会来到这里,不仅睡在院子里,还拿着一台昂贵的小摄像机,笨拙地学习拍摄。

还有个插曲:老水手答应了参与纪录片的拍摄,但条件是要我们帮他挖东西,至于具体挖什么,他不肯明说。

他接着讲道:“我们过去经常喝芬尼酒,这种酒是用腰果酿成的。那时我们在老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天上悬着一轮巨大的红色月亮,空气中弥漫着类似胡椒的味道。我们轻抚着那些没长眼睛、蹄子和牙齿的‘小羊羔’,深切地感觉到离家万里之遥的心情。”

据他所述,他已经560岁了。他还透露了自己的名字——丹尼尔·笛福,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寻找一个名叫安娜·格洛丽亚的女人,自从年轻时在西班牙遇到她,他便发誓非她不娶。我不太确定他是否相信自己所说的这些话,或者只是说出来拿我们取乐。我们已被他警告了好几次,不应该轻易报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因为名字中蕴含着魔力。

现在他要爬上绳梯,去甲板上祷告。我在院子里的小木桌旁坐下,将头埋进双手之中。正值5月中旬,时为早上7点,气温24摄氏度,而我身在基韦斯特。此时的我心里并不难受,也说不上不高兴。我念过一小段时间的研究生,结果发现读书并不适合我;我还在纽约的一家环境保护宣传组织工作过,发现工作也不适合我。现在我退掉公寓、辞去工作,变得一无所有。我和阿扎尔一起行动,对外宣称自己放了个长假。我试着不让自己总是情绪低落。这一年,我27岁。1560

首先要说明,我只是一个印第安人,一个皮拉奥部族的女孩。我来自安那齐托城,那里就是基督教徒口中的“黄金国”。自从母亲过世后,便再也没有人提起她。后来父亲也去世了,我便被卖给了往来于运河上的商人。他们把我塞进一艘独木舟,和染料木、巴西坚果、几捆猴子肉干、飞天犬皮毛、橡胶玩具一起顺流而下,先到了奥马瓜城,之后又辗转了几座城市,最后终于抵达了圣伊内斯。这座基督教小城位于新格拉纳达王国,皮拉奥河就是从这里奔腾着汇入加勒比海的。皮拉奥文化中不存在海洋这个概念,我学会用西班牙语说“海洋”这个词后,才开始意识到它的存在。那时我是个奴隶,但因为天生丽质,男人无不沉醉于我的美色之中,于是我被卖进了妓院。我变成了妓女。

我现在拥有印第安人和基督教徒的双重身份。当我睡着的时候,我的名字是夏珂,讲皮拉奥语,可以看到一切存在的事物。梦中的我回到了安那齐托城,在熟悉的人群中做我自己,而不是夹在基督教徒中求生。但当我醒来后,我讲西班牙语,上帝从天堂俯看着我们,此时我的名字是马利亚。清醒时的我一心想要复仇,希望基督教徒摧毁安那齐托城,一如传说中他们摧毁特诺奇提特兰和印加帝国的许多城市那样。我希望皮拉奥部族灭绝,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知道,导致部族灭亡的人正是我,因为他们在我年龄尚幼、孤苦无依的时候,将我弃若敝屣,夺走了我的人生。

在妓院的这段时间,我向遇到的士兵、书记员和公证人讲述安那齐托城的故事,让他们像我一样对这座城市恨之入骨。在我的描述中,国王和王后已经在位太久,用尽一生也说不完他们的故事。他们只食人肉,剥人皮做鼓面,取牙齿做项链,还将头骨做成酒杯,用来在庆典仪式上喝木薯啤酒。他们向大山祷告,因为山是他们的神明。有时我边讲故事边笑了起来,把听故事的士兵吓得不轻。我的故事在西班牙语文化中具有可信度,因为在西班牙语文化中,所有事情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它们在皮拉奥文化里却是不足信的,因为这种文化里既没有神明,也没有国王和王后。

我可以天马行空地讲故事,因为基督教徒相信万事万物——哪怕是他们自己存疑或者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他们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上帝服务,因为对他们来说上帝是唯一真正的神明,是圣父、圣灵、圣子三位一体的神。当然此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神明,其中一些真实存在过,例如圣母马利亚,正是她赐予我马利亚之名。这些神明中既有圣人、圣女和天使,也有存在于地狱之中的恶魔撒旦。他们数量庞大,像触碰一根腐朽的木头时,从里面大量飞出的虫子,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位的重要性能与上帝匹敌。基督教徒哪怕被蜜蜂蜇伤,也对上帝心存感激;他们又对上帝心生畏惧,远超对撒旦、死亡或极度痛苦的恐惧。在西班牙语文化中,正是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而皮拉奥文化只关心切实存在的物体,人们认定这个世界和万事万物一样,都是自然而然便存在了的。

对基督教徒来说,在领受圣餐前食用菠萝是罪,在星期五更换床单和枕套是罪,说“和印第安人通奸无罪”亦是罪。但是,“和印第安人通奸”这件事本身却不是罪。这是基督教信仰中让人费解的地方。不过正因如此,许多信基督教的官员包养了印第安情妇,但他们并不明说。

某天下午,我被两名士兵带到市长府邸,从此我变成了他的情妇。对我来说,这是一件相当幸运的事,因为做情妇比做妓女容易得多。市长很友好,总是努力行善、敬仰上帝;总是坚称印第安人也是人,而不是低等动物;总是为了在寻求救赎中感到的痛苦而烦恼忧虑。此外,由于他的癖好比较独特,所以他从不碰我。他找我当情妇,目的是掩饰自己真正的欲望,这种欲望和小猪有关——不是小猪崽,而是年轻的成猪。他从不碰这些猪。他甚至连自己都不碰。这个可怜的男人,他就站在猪圈里向上帝祷告。这个可怜的男人,为自己心存欲望而感到哀伤。

我在市长府邸过得有滋有味:有时畅饮腰果酒,醉到愚蠢地忘记自己的基督教名;有时也享用番石榴果泥、黑椒海豚肉排和海鸟蛋。没有人打扰我。如果我需要什么东西,便从市长那里偷来,或者用身体和府中的某个门卫交换。但我仍然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没有人在意我说的话,我也没有任何力量促成事情的发生。我只能回想白色城池中的皮拉奥人,怒火是少数几样我能掌控的东西之一。

直到某一天,我发现了一个机会。一个满脸皱纹的征服者戴着一顶红色的托雷多帽,从森林里走了出来。他叫丹尼尔·笛福,今年100岁,在当年由洛佩兹·巴拉带领的探险队中,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这支探险队的目的地是“肉桂之乡”——这是基督教徒对皮拉奥河流经的一片内陆森林的称呼。老鸨分了妓院里的一间房给他。他睡了整整三天。我去那里看望朋友时他刚好醒来,便向我们讲起了森林中的一座城市。

丹尼尔·笛福讲故事的时候,总免不了加入些异端邪说,比如他说:“森林中有些东西,连上帝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有只蚂蚁咬掉了我的一只脚,确切地说,是蚂蚁咬了我之后,我的朋友不得不帮我把这只脚砍掉了。但没什么影响,印第安人又用某种药让我的脚长出来了。”

那些士兵急忙用手掩住了他的嘴。他们说那是巫术,阻止他继续胡说,以免堕入地狱。不过他并不在意,不断发出“哈哈哈”的笑声。我也不在乎,因为我知道在安那齐托城这种药确实存在。我也知道他确实去过那里。我还知道他想回去。

我能看到上帝设计的网,在海光中闪闪发亮。

在皮拉奥文化中,只有发生的事情才是真实的,时间则像一只整日嗜睡的动物。在西班牙语文化中,真实就是女人每天对神明诉说的不同事情,而时间是一条河流,她需要努力挣扎才不会沉入河底。当我开口说皮拉奥语时,我想回到那座城市,在中心广场啃印加豆;但当我开口说西班牙语时,我希望看到皮拉奥人陷入火海,因为说西班牙语的人天生具有这种破坏性。正是这种区别让皮拉奥人迎来了末日。2200

本来我出门只是为了吃块甘薯 喝杯咖啡当早餐 谁知道这一出门再回家已经是10年后的事了。当时我沿路走到了海港 在寄生藤下溜达 嘴里哼哼唧唧 双手抱着自己的头 嚼着我的甘薯 突然觉得特别伤心 谁让我昨天在凯特琳女士管理的一家妓院里喝了一宿的玉米威士忌呢。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我和平时一样头疼 一样伤感 一样贫穷 但突然之间我觉得无比厌倦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至今都没有离开过波士顿 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但这次一看到那些没人知道要开向何方 管他是去纽约还是去巴尔的摩的小船 游艇 轮船 我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挨个儿问每一艘船的船长还招不招人。一位船长告诉我 对 他的确正在招人 于是就引出了下面的故事。你可能会说这真是件怪事 就因为某天晚上喝了玉米威士忌 我第二天早上走到了海边而不是像往常一样爬上山坡 我就这样一走10年。可这就是无常的世事啊。我记得那天天气凉爽 微风轻柔 有拉长的影子 虽然天气很凉 但我还是只穿了一件运动衫。这件事发生在2200年1月 正值新世纪到来后的头一年。我的名字叫詹姆 现在我还用着这个名字 很多人一直误以为我叫吉姆其实并非如此。

我丝毫不在意游艇航行时的海浪和海风 很多天以来 我只想学会这一行的门道。我指的是真正的门道 而不是用绳子打结。一名老水手负责教我 他们都叫他老丹尼尔。老丹尼尔感叹道 真没想到你还是多少懂一点儿的。我承认他看出来了。在波士顿的时候 我通过贩卖从海难中打捞出来的塑料水果挣钱 但是我没有学到核心技术。我不知道怎样驾驶一艘船。

我们正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前往佛罗里达及其周边海域。越向南行 天气越热 光照越足 越能孕育出珍珠 金子 珠宝和聚酯。船长说它们需要光照才能生长。他对珍珠非常感兴趣 总是一刻不停地谈论。他告诉我们珍珠生长在水母的腹部。他说 如果我们能像过去一样远渡重洋带回一些奇珍异宝 那我们都会变成有钱人。然而老丹尼尔对财富没有丝毫兴趣 他唯一追逐的是一个女人 她叫安娜·格洛丽亚 是他失去已久的爱人。

我也会思考关于珍珠的事情 还有人造钻石 金子 珠宝 塑料之类。我经常迷失在靠它们致富的美梦中。过去我常常躺在床铺上想波士顿的富人 他们拥有摩托船 可以喝塑料瓶装的清洁的水 而且每天换一瓶。拖车给他们送去了成箱的水果 蔬菜 面包 黄油 牛奶 食用油 奶油。车内温度很低 所以这些食物不会因高温而沸腾。他们可以随时享用任何想吃的食物 就像国王一样。他们的房子很凉爽 因为安装了一种叫空调的东西 这是一种古老又昂贵的技术。你可以通过太阳能或电来启动空调 只要你有钱交碳排放税。电 空调 卡车和其他东西都非常可怕 是它们引发了我们所有的疾病。他们说是电加上机动车 工厂 还有牛才造成了气候变暖。但是我并不在乎 我只想手握财富躺在床上 从塑料瓶子里喝甘甜的水。我怎么会在乎全球变暖呢 我会装一台空调 我会在车上 露台上 狗身上都贴满太阳能板 我还会装一个塑料浴池 我会交碳排放税的 反正我这么有钱。

但是现阶段我还是个穷人 一个穷困潦倒的人 眼睛上方还有挨揍留下的伤痕。我是一个孤儿 没有家人 没有妻子 也没有孩子 孑然一身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我不知道别的事 但我知道在2200年独居在炎热的波士顿根本算不上人过的日子 因此甜玉米威士忌引出了我内心的悲伤 促使我离开这个地方。我想住进有空调的大厦里。

现在我要多讲几句老丹尼尔的事。他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 据他自己所说 今年他可能有750多岁了。我并不相信他的话 但是他的确老态龙钟 像块为了长久保存而被腌渍了的肉。有一天他讲起了鲸鱼的故事。动物没有理由长得那么巨大 因为像蟑螂或者老鼠之类的小动物 靠面包屑就可以生存下去 而且不是活得很好吗。他笑了起来 然后说 鲸鱼也靠面包屑为生 只是那种面包屑体积巨大 一艘船对它们来说 就如同一粒面包屑对我们来说那么小。我说 好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说 看来你不相信我。我说 那倒不是。他说 最大的鲸鱼足有120多米长 可以一口吞下我们现在乘坐的船 你有没有看过照片 有很多鲸鱼的照片。我说 我小时候在孤儿院看过一本介绍动物的书 但我觉得那些照片都是伪造的。他说 照片怎么可能造假呢 那可是照片啊。我说 人们总会有办法造假的。他否认说 不可能 那是做不到的。

之后我便不再听他说话了 我觉得他就是个傻子。但不久后你会发现 是我错了 他根本不是傻子 证据之一就是正是他教会了我写字。不管怎么说 你已经清楚了 我18岁或者19岁那年就是这样离开家乡的。1750

我在地球这颗令人作呕的星球上已生活了将近70年,现在,我生命中的所有主要角色都去世了(我猜只有丹尼尔·笛福医生除外,他会活得比我们都长久),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对来世的时限和情况判断正确的话(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可以反驳),我感觉是时候把我一生的历险和不幸讲出来了。现在我是波士顿的居民,这是一座多雪多雾的城市,但是我的回忆里充满了年轻时代在绿树成荫的岛屿上度过的时光。

我将毫无保留地讲出我的故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毕竟没有必要对已经发生的故事再进行艺术加工了。我出生在巴巴多斯,在那里我习惯了艰苦的生活以及被残忍地对待,但是等到1750年,也就是我19岁那年,我逃离了巴巴多斯,前往巴哈马,想通过大胆施展骗术来提升自己的地位,之后我会对这句话稍作解释。

到了巴哈马,我频繁地更换住处,但始终都是寄人篱下,甚至还在不同的岛屿间奔波。在这个因海盗猖獗而臭名昭著的国家,我像商品一样在不同人的手里转来转去。他们都是地位低下的“贵族”,是大家族中的次子、私生子、无用之人,以及为了呈送给贵族而养大的孩子,在他们那里我受到了不曾奢望过的热情款待。有一天我和高尔斯华绥先生一同前往“巴比伦”种植园,这处种植园位于一座名叫淡盐岛的小岛上。当时已经到了下午,高尔斯华绥先生习惯在每天下午2点或3点享用一顿毫无节制的大餐,我则很快穿上了我仅有的衣服中最好的一套,下楼去见款待我的主人,以及到场的其他客人。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丹尼尔·笛福,他们称他为“那个西班牙人”。他年事已高,像一个长了眼睛的衣帽架、一个快要散架的稻草人,或是一只团在假发里的昆虫。但有一点大家都已达成共识——他那时将近300岁了。

这座建在“巴比伦”种植园中的豪宅质量却令人担忧。可以想见,这栋房子是匆匆建成的,有些房间的墙上还有明显的涂抹记号,修建者甚至试图用白浆掩盖粪便的痕迹。我觉得高尔斯华绥先生当时建这栋房子不是为了沽名或牟利,而只是为了在其中享用大餐。他的心中只有享乐,除此以外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他就像是一个用自己的财产赌博,只为了寻求刺激的人,为了一口美味的葡萄酒可以把身上的所有衣服卖掉。那晚我们享用了炖泥鱼、腌螃蟹、烤猪、烤白薯、车前草、煮布丁、烤黑鸭、西瓜,还有很多其他美食,例如鸽子、鸭子、鱼等等。至于我,则吃下了一整件斗篷那么大的火腿。

但是很快我们的欢宴就被一直盘桓不去的死亡阴影打断了。我们的一位客人福斯特先生突然小声尖叫起来,身体僵直,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是根本起不来,于是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够什么东西,慌乱中把同伴头上的假发拽了下来,与此同时,他又发出了一声尖叫,直挺挺地向前倒去,咽了气。我们都不知所措地看着彼此,因为福斯特先生看起来像是被毒死的,如果真是如此(那时巴哈马经常发生中毒事件,奴隶常在主人的饭食里添加有毒的化合物),那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挨个儿审讯奴隶,直到找出真凶。毫无疑问,丹尼尔·笛福和我想法一致,他不希望看到这场欢宴毁于一旦,因为它组织得相当不错。他也不希望看到任何奴隶因此受到折磨。于是丹尼尔·笛福在死者旁边跪了下来,用手掐住死者的脸颊,向他的口中看去,又抓起他的手然后松开,观察手的下落,还用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声音。之后丹尼尔·笛福没有再进行其他研究,便宣布福斯特先生的死亡不是因为中毒,而是因为过量食用了猪肉。

现在我们的心又一次放松了下来,死亡在这个地方算不得什么大事,它就像夏日柔和的风那样刮过每一所豪华的府邸。只有那些刚刚从英格兰前来的客人感到惊恐,他们瞪着眼睛,脸上笼罩着恐惧。而高尔斯华绥先生很高兴发现了丹尼尔·笛福的特殊“才能”,从这时起就叫他丹尼尔医生了,因为他似乎对药理颇有心得。高尔斯华绥先生向他咨询各种各样的事,例如过度食用鸭肉或蟹肉是否也会导致类似的死亡,如果两者都不会,那还有没有什么食物和猪肉一样有这种致命的效果。

我也加入了他们,倾听他们的对话。我一边喝着潘趣酒,一边盯着那些奴隶,他们正在走来走去,收拾餐具。从他们的神色中,我能看出的确是他们毒死了福斯特先生,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丹尼尔医生说,有时过量食用猪肉会引起医学上所说的“谷蛋白凝固”,也有人称之为“动物混合”,这种现象会减缓和阻碍血液的流通。就连动物过量食用其他动物的肉也会导致相同结果,只是这种死亡到来的早晚程度,取决于吃的动物和被吃的动物之间关系的亲疏,例如人必须要吃大量鸭子才可以达到这种效果,但如果吃的是猴子,那食用少量就会导致死亡;再进一步说,如果吃的是猿、斯芬克斯、萨梯,则更少量就可以致死,因为它们都是和人类血缘最近的生物。嗜食同类这种残忍的行为会引发一种瞬时凝固。总之,丹尼尔医生说要记住,对一只鸭子来说,吃人肉要比吃鹅肉(它直系或旁系亲属的肉)安全得多。

尽管他说得仿佛很专业,但我知道他是个骗子。我并没有揭穿他,因为我也不算什么好人。现在我坐在桌子旁,在其他白人的眼中我也是一个白人,但其实我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亲爱的读者,我的父亲是巴巴多斯“伊丽莎白”种植园的园主科尔曼先生,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但我母亲是他的奴隶,名为“自由”,所以我既不能算白人,也不能算黑人,唯一能肯定的是我不属绅士之流。在巴哈马群岛上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约翰·格林,从此我一直叫这个名字。2500

我父亲是大密西西比民主联邦的世袭国王兼总统,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他热爱权力带来的便利,也热爱进行统治管理。但是对他统治的人民来说这未必是好事,对整个国家来讲这亦是灾难。在一片薰衣草色的光线里,这个国家最终消失在了历史弥漫着香味的滚滚尘埃之中。虽然结局已经明了,但还是让我从头讲起吧。

起先,我们的辖治范围由我们居住的圣路易斯、堪萨斯城和它们以西的大部分地区组成,向南直到密西西比丛林的边界。名不副实的是,其实所有这些地区加起来并不能组成密西西比州,而只是原先密苏里的其中一些城市,再加上阿肯色州零零星星的一点儿土地。但是这个国家直接大胆地使用了“大密西西比民主联邦”这个名字。我们长期定居在圣路易斯。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城市里大约有两万五千人,常见的植物是枣椰树,房子多由泥浆建成,人们喜欢喝香蕉啤酒,除了一月和二月还算比较凉爽外,剩下的月份里气温都高到可以直接煎熟一只猿猴。我的家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数个世纪。

我家族的姓氏是罗列特,但我的全名是贾斯敏·圣罗列特,名字中间的“圣”字有点儿追求流行的意味。我是我父亲这一脉中唯一身世存疑的人,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因此我们这个总统家庭只有两个成员,虽然算上佣人和奴隶,我们“家庭成员”的数量会瞬间增加十倍。有时我一整天都见不上父亲一面,或者只能在他工作的场合见到他。我们在世袭的府邸中过着奢侈的生活,这座府邸曾经是圣路易斯庄严的市立图书馆。我们曾经拥有一台可以同时烘焙50块木薯的巨大微波炉,还有一座同农夫家的整栋房子一般大的浴池。我们养了上百只孔雀,我们穿腈纶服装,铺真正的地毯,点石蜡灯笼,用塑料箱罐,还能享用异域商品,比如我们和邻国进行贸易往来时得到的腰果酒。我们有水箱,并且有规划地储备粮食,高大厚重的水泥墙将那些贫穷的人隔绝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外。

话虽如此,对我来说,生活中却充满了挫折,因为我是女儿身,却生在了一个由男人掌握所有权力的时代。我的生活圈子狭窄。在父亲眼中,我只是用来交换利益的工具。我与不同的男人订过婚,最后一任未婚夫是像猪一样的参议员该死的安东尼·科尔韦特。我被迫每周都去拜访他,以便巩固联姻关系。我们两人会在一张颇具年代感的塑料桌旁坐下,他一般会说:“还不如喝泥吃土呢。”什么叫“还不如”?我不得不忍受他对我的随心所欲,比如他在政治要求的驱使下机械做出的动作。然后我回家,躺进吊床,在梦里过上另一种人生。在25世纪的最后几年里,身为总统女儿的我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礼拜仪式和宫廷的繁文缛节永远没有尽头,人身自由也遭到了不公正限制。我自比为“不合时宜的女权主义者”,这是我引以为豪的自创术语,一个没有切实来源的短语,仅此而已。

父亲对我遇到的问题丝毫不以为意,但是我们二人的确有一个共同爱好,就是着迷于历史的演变和承继。我们的府邸中只有寥寥几册藏书,但我们都清楚地知道谁是历史的受益者。我们知道,我们是这个民不聊生的年代里生活富足之人,我们的国家只是一个靠杂谷、山羊和骆驼自给自足的地方。我们现在居住的圣路易斯不过是它在过去的辉煌年代中占有领土的一小部分而已,过去广袤的土地如今已经大幅荒芜。但我和父亲还是有一点区别:当我坐在图书馆里,努力汲取一切已经盖棺定论的世界历史知识时,我父亲却几乎不再阅读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会在历史中占据怎样的一席之地。他的野心很大,想要把北美洲所有的国家统一起来,让所有国家在联合帝国的统治下享受自由和民主。当然他还想重振文化和学习风气。我经常听到他说:“是时候改变国家破碎的面貌了。”

他强制我在家时只使用现代英语与他交流,这是美洲学者使用的语言,在10岁之前,我都不能说密西西比西班牙语。但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制订其他规则,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着手进行新现代化改革。也许在平行世界里,他永远都不会真正付诸行动,但是某天晚上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年我26岁,我父亲也已经开始感受到年龄渐长、力不从心,他从一群来自沙漠的人中选出了一个叫丹尼尔·笛福的老奴隶,将他领回了家。那天晚上下着雨,有蝉鸣。我碰巧目睹了这一切,所以才记得这么清楚。那时我刚刚吃过晚饭,完成了拜访该死的安东尼·科尔韦特的任务,正好遇到父亲从前门出去,他看到我的时候说了一声“是你啊”,就像之前完全忘了我的存在似的。“正好,你跟我来吧。我给你看点儿东西。”他说。

我们走进了骆驼圈,丹尼尔·笛福就在那儿。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他带着一只上了年纪的猫,它叫克里斯托弗·斯马特,活像一块长着牙的灰色地毯。丹尼尔·笛福相当英俊,眼中透着光彩。但是我父亲对他感兴趣的主要原因是,相传他已经有上千岁了。考虑到他是从沙漠里走出来的,这件事并不是没有可能。沙漠里的空气极为干燥,日头毒辣,肉类在腐烂之前就会硫化,因此血肉之躯的人类理论上可以永生。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经常遭到内华达热病等瘟疫侵袭的圣路易斯,气候湿润,就连有钱人也只能活到五六十岁,而穷人能活到三十几岁就算走运了。

我父亲指出:“如果真的如他所说,他已活了上千岁,那他应该记得美利坚合众国的光辉岁月。”

他是用现代英语说这句话的,所以当丹尼尔·笛福也用现代英语回答他时,我们都吃了一惊。丹尼尔·笛福的发音近乎完美,他说:“别跟我提什么光辉岁月了。那时的人太丧心病狂。他们住在名叫棚屋的帐篷里,只关心鲸脂油。他们所谓的园艺竟然是引爆化学炸弹,结果把所有生物都杀死了。”

我父亲说:“我们知道鲸脂油的事。我们的府邸里还有相关的书籍和介绍册子。”但我心知他已经好几年没碰过任何一本书了。“不光是鲸脂油,还有石油。他们无节制地从地底开采石油,仿佛在畅饮香蕉啤酒。他们的过量开采最终导致土地下沉,看起来就像海平面上升了似的。他们还从一种叫大海雀的海鸟的脂肪中提取特殊的油,那可是合众国的国鸟啊。这种油的开采带动了经济繁荣,但这种鸟生活在北极,因此体内需要保持很高的热量,本来这些热量都会保留在它们的体内,却通过燃烧油脂散发了出来,导致了后果严重的全球变暖。”

他满口谎言,但是我父亲竟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了。我觉得父亲肯定是在这席话中找到了海洋剧变的缘由,他一直缺少一位可以赞同并肯定他观点的智者。现在终于找到了。

父亲平静地说:“我们应该去抓一两只大海雀,不用烧太多只,只要能带动我们的经济繁荣就够了,不会造成全球变暖的。”2016

阿扎尔已经起床了,更准确地说是从帐篷里挣扎着爬了出来。他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因为做了一场噩梦而处于恍惚之中。我告诉他咖啡和早餐现在还没准备好,而且老水手正在进行诡异的异教仪式。他听罢抬起头轻柔而悲凉地呻吟了一声。

我说:“我们现在要达成共识,我们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我们是来拍纪录片的,必须坚定不移地记住这一点。”“但我们对这部纪录片该怎样拍摄仍旧毫无头绪。采用什么方式叙述?是拍埃洛·莫里斯那种自觉的、正式的纪录片,还是跟拍记录老水手生活中那些琐碎的时刻、日常的片段?”“这些不是一开始就需要确定的问题。现在我们可以尽可能多地采集素材,之后再把它们剪辑到一起。况且我们到这里才不过半天时间,眼下先想办法泡杯咖啡吧。”

我说:“这部影片虽然讲的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人的故事,但也要反映现在的时代和社会,以及两个生来幸运但是离开了这个社会就没有任何生存技巧的年轻人。”“有一点你要记住,这部纪录片的主旨应该与我们两人无关,没有人会在乎我们。至少我不在乎。”“我并不是说要通过我们来讲述我们,而是要通过我们来讲述这个时代和这个世界:信用卡危机的一代人、充满讽刺和气候灾难的时代。老水手则是另一个时代最后的幸存者。”

我们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至少假装是在仔细思考。昨晚在沙子里挖来挖去,我整个人都虚脱了,实在没有力气再思考问题。阿扎尔眼神虚空,像被催眠了一样。我说:“但是人怎么可能活了560岁呢?”“这倒不是重点。我们不应该抱着质疑的态度进行拍摄。这部影片最好能原汁原味地呈现他的言行,不然我们就成了质疑者。我已经不想再对每件事情都持怀疑态度了。”

我说:“或许这部影片可以力图去证实他的言论,然后通过我们的呈现,一步步地告诉观众他说的是不是真相其实无所谓,至少从某些方面来说——诸如外表和思维,他的确很老了。这时我们就创造了一种隐喻,应该与这艘船有关。我现在还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但是可以以它为起点展开整部影片。”“好,很好,只要你能明白这件事对我来说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我不想沦为一个质疑者。”“为什么你一直在说‘质疑’这件事?”“我最近在这件事上有所顿悟,因为我终于尝试了红茶菌。非常好喝!我过去一直嘲笑喝红茶菌的人,但如果我没有那么强烈的质疑心,我也许很早就能享受红茶菌的美味了。”

他翻身躺下,凝视天空。在太阳的照射下院子正逐渐明亮起来。微风轻拂,棕榈树叶沙沙作响,仿佛细雨潺潺,整个气氛非常宁静祥和。

他说:“这么说他来自15世纪,无论他的肉体还是思维方式都是15世纪的产物。这个想法让人很感兴趣。他肯定还记得发现美洲大陆的情形,也还记得口香糖的发明过程。”他闭上了眼睛。

围墙旁长着香蕉树、青葙、秋葵、苦荬菜、西葫芦、豆子、人参果树、果树以及其他很多我不认识的郁郁葱葱的树。龙船花丛下面冒出了奇怪的蘑菇,老水手曾告诉我,他在这里种下过“泰诺”药丸。老水手对我们说,躬耕田园可以让精神变好,但他其实并不怎么吃东西,仅靠每周摄入一点儿蜂蜜、一勺酸角,闻一闻柠檬花的清香便能存活。

我注意到阿扎尔的胸口爬着一队红蚁,犹豫着是否要告诉他。如果这些红蚁会咬人,那不管我是否提醒他,他都会被咬;如果这些红蚁是无害的,那我最好也不要吓到他。不久他尖叫着跳了起来,我冲过去帮他把红蚁打掉。他站在那里,抬着胳膊,面部因疼痛而扭曲,柔软的腹部已经出现了咬痕。

他说:“你要明白,如果我们证明了他说的都是真的,这就是一场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医学发现。对我个人来说也会是重要的人生转折。”

后来,我们了解到有文件证实的世界上最长寿的人是珍妮·卡尔芒,一位法国女性,享年122岁。她喝波特酒,每周都吃将近一千克的巧克力,直到117岁才戒掉了烟。

但是还有其他人曾声称自己更长寿。据说,老托马斯·帕尔活到了152岁,他每天都吃散发着腐臭味的奶酪、坚硬的粗纤维面包,喝牛奶,并辅以适量的酒和乳清。穷困潦倒的约克郡人亨利·詹金斯大约活到了169岁。李清云1933年去世时,不是197岁就是256岁。在他生命的前40年里,他只喝米酒,吃枸杞和草药。他身高2.1米,留着长长的指甲,肤色健康红润。130岁那年,一位500岁高龄的隐士向他传授了呼吸法。他活过了23任妻子,最后死在了第24任妻子的怀中。

翠蓝加·斯瓦米是瓦拉纳西的云游尊者,他活到了280岁,一说358岁。他可以在空中飘浮,也可以在水下呼吸。他曾一连斋戒数月,最后连饮几桶酸稠的牛奶结束斋戒。他终生赤裸着身体。些传闻愈演愈烈,但最后都化为了谜团。无论是玛土撒拉、雅列、诺亚、亚当还是其他人,尽皆如此。波斯的沙赫扎哈克活了1 000岁,苏美尔的国王活了上千岁,相传其中一任国王恩曼卢那的统治长达43 200年。

他们长寿的秘诀是什么?李清云一直遵循四条法则:心如水,坐如龟,行如雀,睡如狗。我知道有人成功利用具有长存性质的物质达到长寿,例如翡翠、赤铁矿、黄金和朱砂。他们的逻辑是,如果你摄入这些物质,就可以吸纳它们长存的特质。此外,还曾经流行过很多延年益寿的方法:食用易于消化的蛋白质、控制卡路里的摄入量、吃生食、锻炼大脑、遵守冲绳饮食法、保持积极的心态、食用鹿茸等等。对达成永生来讲这些方法都没有错。老水手认识一个叫利比森的男子,他的长寿方法是喝钟表里可饮用的金液,这可能的确起了一些作用,不过已经无法证实,因为他最后被拖拽到宗教裁判所活活烧死了。

现在再来说老水手本人,他多年来被咸湿的海风锤炼,被热带毒辣的阳光照射,在我看来已拥有了“金刚不坏之身”,同时还像一根皮鞭一样有韧性。

活了560岁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我可以活这么久,我会见证什么?那时会不会出现合理的土地分配制度?每位女性平均诞下2.1个婴儿?加油站是否会被太阳能充电站取代?我曾经是一个带着宣传材料到处游走的人,自欺欺人地相信公益组织的力量,我在纽约游荡,劝说人们拔掉所有不用的插销,鼓励人们思考城市里的洪水隐患,这些行为没有让我感到欢欣鼓舞。不会出现太阳能充电站的,会出现的反而是极端天气和高温。华盛顿特区会长出牛油果树,波士顿会长出寄生藤,连格陵兰岛都会开起葡萄酒厂。那时基韦斯特已经被海洋淹没,新奥尔良、迈阿密和曼哈顿下城区也无一幸免。再也不会有塑料袋,再也不会有社交媒体,再也不会有电灯泡、便宜的内衣和准确的天气预报了。没有人会记得怎么制作沥青、强力胶、防晒霜或是可的松。我们再也无法飞翔。世界将回归过去的样子,可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样子,但从另一个角度想,世界其实又完全不一样了。

老水手为了做早餐,在后院充作厨房的棚子里煎了甜味车前草。没有咖啡,但是他给我们提供了浓稠丝滑的饮品“魄茶”。他说这种饮料的劲儿比咖啡还足。阿扎尔用一个锡质杯子尝了几口后便宣称自己已经容光焕发。我也喝了,只抿了一小口,然后感觉有一个天使冲着我的脸打了个喷嚏。我们两个都对此感到困惑不解。

阿扎尔问:“你还记不记得口香糖发明时的事?”

老水手说:“刚开始推出的口香糖只有丁香味的,之后又有了肉桂味的。香料的味道!但是你要明白口香糖的发明对我们的重要意义。我们那时在环游世界,一半人都死于突厥人之手,他们都是为了抢夺香料。今天已经没人记得,口香糖最初是放在浅色信封里的,合上信封时会发出‘咔嗒’一声,你可以用一个镍币买到它,换算成现在的钱大概是50美元吧。你可以嚼着它四处溜达,这时你会觉得自己简直是亚丁的国王。”

我重复道:“亚丁的国王。”“那时辣椒非常便宜,他们把辣椒直接装进纸包里送人!”

他说话时的手势非常有力量。他使劲扭动着头,踩着后脚跟跳来跳去。他的手掌巨大,牙齿像老旧的象牙,笑的时候脸上的皮肤皱起来,活像一只棒球手套。从某些角度仍旧能依稀看出他曾经英俊的模样。

阿扎尔把摄像机放在桌子上对着他,然后问道:“如果你可以带一样东西回到16世纪,你会选择什么?你会带治疗疟疾的药吗?”

老水手说:“我的疟疾持续了100年,贯穿了整个17世纪。让我告诉你我会选择什么吧。我会带棉质的T恤衫,它像风一样轻柔,价格也只和一条面包不相上下。当年我驻扎在圣奥古斯丁的马里恩堡,就在英属佛罗里达的东岸。那时我们穿着羊毛做的制服,足有9千克重,甚至可能将近14千克重。而且那是夏天,连堡垒的贝壳灰岩墙体一摸都是烫手的,集市中的印第安人也热得什么都不穿,全身上下只有一条坠着珠子的缠腰布,你会忍不住感慨,就是这么热。当然那时还有很多蚊子,可以在20分钟内把一个粉嘟嘟的英国男孩叮得皮肤僵硬。所以我很庆幸现在发明了棉质T恤衫,我也很庆幸现在蚊子已经快消失了,不管它们去了哪里。”

我问:“你选择只带一件T恤衫回去吗?那么多东西,你只选择T恤衫?”他纠正道:“是一件轻薄的棉质T恤衫。”

阿扎尔拽了拽自己的衬衫领子:“但是你看,这件T恤衫其实是美利奴羊毛的。这是一种轻盈的混合材质。它能吸汗,而且自带的抗菌特性可以除臭,还不容易起褶皱。在大热天穿棉质衣服还是非常难受的。”

老水手说:“那我就带美利奴羊毛T恤衫吧,或者胶底鞋,或者来复枪和充足的子弹,或者一箱干胡椒。我可以在21世纪的商店里买齐这些东西,然后带回去,用它们换大片的土地。我将成为国王。对了,还要带上青霉素,因为有一次我在密西西比河边被一只巨型的发光蚂蚁咬到了。那只蚂蚁得有龙虾那么大,我的脚感染了,印第安人不得不帮我把它砍掉,但最后他们用一种药又让我的脚长了出来,所以其实我并不需要青霉素,只不过它可以减轻我的痛楚,但没有也无妨。”

阿扎尔又吃了一些车前草。老水手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什么也没有吃。我特别想再喝些魄茶,但我已经开始感到紧张不安、步履不稳了。

阿扎尔说:“你给我讲的这些事情,简直会让一个质疑者精神振奋。”1560

某日清晨,一名基督教徒泛着一叶印第安式独木舟顺江而下,来到我们这里。这个人名叫迭戈·派斯·德·索特洛。他的躯干长度是腿长的两倍,胡子则一直垂到地面上。他瘦骨嶙峋的,看上去既没有一副好皮囊,又没有一副热心肠。在洛佩兹·巴拉带领的前往“肉桂之乡”的探险队中,他是最终的两个幸存者之一。自从他被丹尼尔·笛福遗弃在森林中后,便一直在其中游荡。

从那时起他便对这件事怀恨在心,所以他来到市长府邸,谴责丹尼尔·笛福背叛基督教信仰的种种罪行。他声称曾亲眼见到丹尼尔·笛福在最近的一次探险中食用发酵的面包;声称丹尼尔·笛福不仅擅自改动了圣约翰的赞美诗,还坚称自己的改动使这首赞美诗更加完美;他还揭露了丹尼尔·笛福曾使用印第安根茎进行占卜、做预知未来的梦,还施了法术,让自己被砍掉的左脚重新长出;丹尼尔·笛福还向魔鬼祈祷,乞求佩德罗·阿维拉丧失智慧,甚至谋杀了探险队的总领队洛佩兹·巴拉。索特洛的话也佐证了丹尼尔·笛福自称有100岁的说法,而后者的身体之所以至今仍然健壮,正是因为他与魔鬼缔结了协议。索特洛还说丹尼尔·笛福曾被人看到正在阅读一本深入解读基督教信仰中有关灵魂的书,而他作为一个愚昧无知的人、一个士兵,根本不应该碰书。

迭戈·派斯·德·索特洛进行长篇大论时,我止不住地放声大笑。市长也哈哈大笑,不过他只是跟着我笑。索特洛所陈述的行为都是对教规律法的亵渎,但由于圣伊内斯并未设有教廷审判所,对丹尼尔·笛福的裁决权便落在了市长手中,他可以决定是否应以维护上帝之名判丹尼尔·笛福死刑,或是将后者送至别处进行审判。待迭戈·派斯·德·索特洛走后,市长下令将丹尼尔·笛福从妓院带走,锁进街边的警卫室。过后市长向我解释,丹尼尔·笛福并不是一名真正的基督教徒,而是一个遵循基督教教义生活的犹太人。市长说犹太教的异端邪说,又称摩西邪说,是最强有力的邪说,因此一部分基督教徒坚信犹太人不可能忏悔并改信基督教、成为真正的基督教徒,正如鱼永远也无法变成猴子。市长之所以为我详细地讲解这些,是因为他坚信自己身负向我传播基督教精神的责任。

市长追求淡泊宁静的生活,因此这些纠纷使他痛苦异常。他将头埋入双手之中,叹了口气。尽管他认为凡敬爱上帝者均为基督教徒,但以教法的标准来看这远远不够。他喝了点儿葡萄酒,沉浸在痛苦之中,出门径直走到猪圈中祈祷。

皮拉奥文化中有形容事物颜色的词汇,但没有形容颜色本身的词汇。这种文化中也没有数字的概念。如果我想形容10头牛,我会形容牛群的大小,而不会说到数字。在皮拉奥文化中,物体不能超越当前的位置而存在,时间也不能超越当前的时刻而延续。因此在皮拉奥部落里表述“我将做这件事”、“我要做那件事”、“下周我要杀掉你”、“明天我要付你钱”都是不合适的。但是基督教徒看待时间维度的方式是不同的,生命不仅存在于现在,亦存在于将来。这是我从基督教徒那里学来的事情之一:时间规划。

现在我面临着一个问题,需要依靠制订计划来解决。如果没有丹尼尔·笛福,我将无法回到安那齐托城。他是唯一知道路线的人,连迭戈·派斯·德·索特洛都没有去过那里。

我对市长说:“您也听到他是怎么形容‘黄金国’的了。”

他说:“我听他讲过那些故事了。”“但他所言句句属实。的确存在能让断肢重新长出来的药。富人会割掉穷人的四肢来炖辣汤,然后用这种药使穷人的手脚再次长出,这样便不会损失劳动力。富人还要利用这些劳动力为他们崇敬的神明修建庙宇呢。”“这就是他的罪证之一。如果他的脚是被印第安巫术催长出来的,而印第安人又不信仰上帝,那我们如何能证明他断脚重生一事源自上帝的旨意?这一定是他和魔鬼缔结了契约,或者这就是魔鬼做出来的事。”

我未能劝服市长。在我构思出新计划之前,必须阻止市长采取任何行动。我将一种草药碾碎添入他的葡萄酒中,这样他的脑子会越发昏沉,双腿会僵硬得像石头。我知道他绝对无法尝出这种草药的味道,最终他也的确没有察觉,因为这种植物在说西班牙语的地区是不存在的。

我开始为市长准备餐点,他仍在猪圈里。我站在厨房小棚的阴影中向他望去。此时空气透射出木瓜果肉的颜色,大海则闪动着蓝花楹的光泽。不久,市长就开始步履蹒跚、胡言乱语了。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舌头像鳗鱼一样在口中翻卷着。他的头发一边卷曲一边发出了动听的咝咝声,发色越来越浅,直到变成了成熟蛋黄果的颜色。他往自己身上泼水,然后走到水中,直至水位没过膝盖,接着像睡着了一样向前倒去。这只是因为他陷入了深度睡眠,实际上并无大碍。

然后我走到了警卫室。一个士兵正从布袋子中掏出野生菠萝吃,还把籽随意吐在地上。他是这里唯一的执勤士兵。我告诉他我必须要见丹尼尔·笛福,我没有告诉他原因,他也没有问。我们相视而立,我身穿棉布裙子,他身穿束腰外套、紧身裤,系着一根皮带。世界是那么安静,仿佛可以听到月亮在空中旋转移动的声音。我的美貌如火把一样闪耀,又像使人迷醉的草药。于是,他为我打开了门锁。

我进门后看到丹尼尔·笛福坐在牢房的地板上。他举起一只手向我打招呼,显然对我的到来并不吃惊。

我开口说:“你曾去过安那齐托城。”

他用皮拉奥语回答我。“用西班牙语告诉我。”

他笑着说:“我去过那里,是和高卢的阿玛迪斯一起去的。”

我本想向他解释,我希望将基督教徒引入安那齐托城;但实际上,即便我不费口舌,他也会同意我的请求。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到那座城市,夺走那里所有的财宝。他告诉我,有一个女人在西班牙等着他,但因为他是一个信奉基督教的犹太人,所以他永远都不能回到那里,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成为一位富豪,那样他就可以买下加勒比海上的一座小岛送给她。那个女人名叫安娜·格洛丽亚。他在现实中仅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但此后她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

我说:“但是迭戈·派斯·德·索特洛揭露了你的罪行。他不仅指控你信奉摩西的异端邪说,还谴责了你的很多邪恶思想。”

他听罢沉思了半晌。森林里传来了尖利的叫声,在皮拉奥文化中,这是人们开始跳舞、吃甘薯、躺在地上的信号。但是对说西班牙语的人来说,这个声音没有任何意义。

他开口说:“这倒是有趣。我毫不讶异,毕竟是我把他留在了森林里等死,但我当时确实认为不管怎样他都必死无疑了。”“市长还听说了关于你的脚的故事。”“啊哈!”

他总是忍不住想讲那只脚的故事,现在他又开始讲了起来。“我的脚被一只巨型的蓝色丛林蚁咬过之后就开始腐烂。洛佩·德·古斯曼不得不帮我砍掉它。只有真朋友才下得去手啊。”

他边讲边笑了出来:“我当时劝他把我的另一只脚也砍掉。那时我可激动了!我不停地重复着:‘把两只脚都砍掉吧!还有两只手!留着它们只会惹麻烦。’洛佩·德·古斯曼和其他几个人不得不张口咬我,直到我终于安静下来。不过脚被砍掉也没什么事,因为印第安人有一种能让断肢重生的药,就像我一直所讲的那样。”

他还说,那种药能使水变为橙色、天空变为紫色。它能让树干上长满人脸。它还会让时间沿着错误的方向行进,或者说它能让时间沿着几个不同的方向行进——不仅向过去回溯,还会在平行的方向前进,所以他也无法说出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事情是只在未来才会发生的。

我说:“基督教徒都相信你的故事,但问题在于,他们坚信这种药出自魔鬼之手。”

我请他务必向市长讲述安那齐托城的事情。他不能从皮拉奥文化的视角讲这个故事,而必须从西班牙语文化的视角讲述,就像我讲述自己的故事时那样。在西班牙语中,那个地方名叫“黄金国”。他必须坚称那里的房子都用金子铺顶;当地人碾碎珍珠,混入烘焙的面包中;还有一个国王,每天清晨沐浴之前都要将金粉涂遍全身。他必须声明自己是唯一知道怎样回到那座城市中的人。只有这么做,他才能让自己从此前的种种指控中脱身。“黄金国”中的遍地黄金比他冒犯基督教教义的罪行重要得多。

罪行可以用金钱弥补。

他说:“这个我知道。那座城市可以实现我们发财致富的愿望,其中的妓女们也会把自己的牙齿染黑。”“是的,安那齐托城的妓女会染黑自己的牙齿。但当你用西班牙语讲述时,‘黄金国’里的女人都应该拥有洁白的牙齿,每个人都是处女。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基督教徒有处女情结。”

他向后靠去,盯着天花板,看上去非常放松,毫不恐惧,像基督教徒一样展望着未来。他怎么会是犹太人呢?

他说:“我打算告诉市长,迭戈·派斯·德·索特洛是为了将这一切掩藏起来,或者说他是为了独自霸占所有财产,才对我进行指控的。而我原本打算保护他,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伙伴,但现在我被上帝之爱感动,打算揭穿他的真实嘴脸。”“非常好。”“不过安那齐托城的居民吃什么来着?再提醒我一下。就是那种有老鼠肉馅的面团。”“扎扎饼。”“非常美味。”“在西班牙语文化中,这是给濒临饿死的人吃的食物,这一点就不要对市长说了,以免他认为安那齐托城是个贫穷的城市。但是要告诉他这座城市没有城墙,也请他原谅迭戈·派斯·德·索特洛,他只是一个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不完美、有罪孽的人。市长喜欢同情和怜悯他人。”2200

老丹尼尔对我很友善 他负责照看我 某一天 他提出要和我合作完成一件事。我便问他要做什么。他说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如果你现在不用忙别的事情 你能不能来帮我一个忙。我说 我们现在困在同一条船上 不管怎样都免不了一起行动。他说 虽然是这样 但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正式结成伙伴 而不仅仅是同一艘船上的船员。我说 好吧。他说 你帮我找到安娜·格洛丽亚吧 半路上我们可以在安那齐托城把财宝挖出来 我把财宝留在那儿就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把它们挖出来。我重复了一遍 安那齐托城的财宝。他说 是的 我们把财宝挖出来 你就变成一个富人了 你的问题也会随之解决。我说 那好吧 听起来真的挺好的。他说 你肯定喜欢。我说 对 我会很喜欢这个想法的 听起来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他说 好吧 那我们就达成协议了。我说成交。我们就是这样简单地达成协议的。很明显我根本帮不上他的忙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安娜·格洛丽亚的样子。但是他并不在乎这件事 因为他只想让我感到自己被接纳。

之后我看到了纽约的摩天大楼 比波士顿的要高大许多。我是在城市里长大的男孩 但是纽约这座城市很不一样。这里的建筑非常庞大 垃圾和污物被包裹起来 和船只一起挤满了整座海港。纽约有和波士顿一样的海堤 但在这里就连海堤后面的楼房底部也浸泡在水里 甚至还有一些楼断裂了 摔成了几瓣。这座城市绵延了几千米 非常壮观 但是已经不再辉煌。我不敢上岸 因为人们都说纽约人是非常恶毒的盗贼。于是我留在船上和老丹尼尔玩小游戏 他总是赢 但是他从来不会拿走我的钱。

我非常担忧地扭头向后看去 那些倾塌毁坏的建筑让我内心发狂。我不禁开始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为什么丧失了建造城市的能力。我让老丹尼尔给我讲过去的故事 在这个世界倾塌之前的事。我说 给我讲讲纽约吧 它曾经是座多么伟大的平原城市。他说 好吧 当时有一场名叫德韦恩的龙卷风来袭 于是海水水位上涨 多地暴发干旱 人口密集 还有许多其他因素叠加在一起 每个纽约人都在忍饥挨饿 真是难以置信。我对他说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 我不是要听这种故事 我想听你讲曾经那些幸福的日子 每个人都像国王一样享受着空调 法拉利 电灯 冰激凌 牙膏 足球和流媒体的时光。他说 好吧 那我想想 比如他们通过管道在地下建造像火车一样开动的地铁 这个工程相当壮观。我说 有趣 地铁上有空调吗。他说 装空调了。我说 真神奇。他说 是的 车厢里总是装满了成千上万的人 地铁带领他们向末日飞驰。我说 请别提末日这个词。他说 好吧 那好吧 在末日来临前纽约真是一片非常广袤的土地 但是之后哪里都长不出植物来了 这是人类对自然的胜利 我都不知道纽约是怎么花了那么长时间才走到这一步的。我说 求求你了 别再提末日这个词 但是算了吧 关于纽约就讲到这里吧 现在给我讲一个美丽的地方吧。他狡黠地一笑说 那我给你讲讲有草地的小岛 那里有牧场 还有鱼 黑莓 蓝莓 参天绿树 那里是世界上自然景致最美的地方之一 那种美丽真是难以描述。我说 好吧 但我心知他在骗我。他说 哈 其实我说的这个地方正是纽约 然后他笑了起来 接着说 当时这里还没有建起城市 只有印第安人居住 所以我才知道当时这里的样子 但是我要承认 我没有亲眼见过地铁。我说 那给我讲讲印第安人吧。他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 然后说 我不能谈论印第安人 承认这件事很悲伤 因为他们是最早一批迎来自己末日的人。

经过这么多年 老丹尼尔的身体已经非常僵硬了 有时他甚至不能弯下腰来 只能保持直立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台铰链生锈的机器。但他还清楚地知道怎样驾驶船只 他对一切有关船只 航行和风向的事都了如指掌。我们沿着海岸线继续进发 更准确地说是海风带着我们向南航行 老丹尼尔对我们吼道 拉那个 修这个 收这张帆 把船再开快点儿 把那个举起来。他不是这艘船的船长 但的确连船长也听他的。无论条件是否允许 大部分时间我们都会沿运河前进 而不会直接在海上航行 因为这个季节有大风暴 其实无论什么季节 天气都非常糟糕。大部分时间运河和海上的情况是一样的 因为海水已经漫上陆地 造成了一片混乱。大多数海岸上都是被淹没的房屋建筑 城镇的那种混乱程度根本无以言表。

现在我来讲讲这艘船上的其他人。我们这艘小游艇上一共有8个人 这艘船因为年久失修而显得脏兮兮的。无论你在睡觉或只是翻了个身 都会有另一个人在你旁边打鼾 磨牙 大吼大叫 或是隔着栏杆朝海里小便。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毫无出海经验 但是也没有人达到老丹尼尔的那种专业程度。船上的人有阿明 科比 卡尔和米塔 还有一个人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 但你会发现这并不重要。船长拥有这条船 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只会谈论在阳光下生长的金子和塑料。还是老丹尼尔为他解释了金子是怎么在地下生长的 所以光照的变化才会对它造成影响。卡尔在他父亲破产之前读过几年书 他说老丹尼尔是对的 所以现在我们都知道船长是个白痴了。卡尔和我们一起玩小游戏 他是一个块头很大的男人 认为自己精通所有领域的知识 虽然老丹尼尔在玩小游戏时碾压他就像战胜我那样轻而易举。有一次老丹尼尔说 我也并不总是这么幸运 有一次我赌博时输掉了整座小岛 就是巴哈马地区的淡盐岛。

而说到我自己 我总是一刻不停地想着姑娘 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有时我们能在运河边看到姑娘们拎着水壶 晃动臀部 她们会指着我们放声大笑。某天晚上我上了岸 偷偷摸摸地向前走。有几间小棚屋中透出摇曳的火光 我却一个姑娘也没有看见 可能她们都只是睡着了。但是那时我的内心已经充斥着欲望 还被一个农夫看到了 他以为我在撒尿。我真是条可怜虫。之后我哭着跑开了 我在受到惊吓后的恍惚中的确看到了很多大房子里电灯像月亮一样发出光芒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心里想着 等到我富有了 就不会再有人敢来欺负我了 只有我欺负他们的份儿。

很快运河上就弥漫起了烟雾。我们找到了一条通向大海的河道 于是顺着它偷偷溜了出去 这之后在船上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变化 海岸海浪 空气中咸湿的味道都是那么单调无聊。仅凭从井底窥看 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个世界的全貌呢。我们吃的是难以下咽的玉米浓粥。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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