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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18:3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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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磊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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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5:从三岁到八十二岁

武则天5:从三岁到八十二岁试读:

引子

永隆二年(公元681年)春,洛阳。

世人皆知长安西市之繁华,其实洛阳的东市也不遑多让。若追根溯源,自光武帝刘秀中兴汉室建都洛阳,那时东市已经应运而生,因西晋八王之乱逐渐荒疏,至北魏孝文帝再度迁都于此,更始复兴,隋唐以后愈加繁盛。当今在位的天皇李治、天后武媚确立洛阳为东都,先后六次驾幸,又增建上阳、合璧等宫殿,帝王之气逐渐显露。加之洛阳居天下之中、据运河之利,淮南之盐、燕代之裘、巴蜀之锦、南海之珠无不纷呈,甚至天竺、倭国、新罗、大食的商客也不辞万里纷至沓来,自然市集兴旺、商贸大行。

此刻虽是午后慵懒之时,东市的热闹却丝毫不减,做买卖的车水马龙,不单有携来四方奇货的名商大贾,更有不少寻常百姓,带着自家织的桑麻布匹在路边等候买主;售卖胡饼、馎饦的摊棚香气扑鼻,时而有云游的僧侣沿门托钵,乞讨求财;还有几个耍百戏之人,耍枪弄棒,吞刀舞剑,锣鼓喧天,丝竹齐鸣,博得路人一阵阵喝彩。而在市集东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正有许多人簇拥一处,有男有女说说笑笑,甚是热闹。

原来人群中有个小摊,摆着柴胡、当归、黄芪等药材。这只是一副挑子的小买卖,草药也未经加工,连根带土极是粗糙,之所以引人围观,全凭那位相貌英俊的卖药郎——此人二十出头,身高七尺,细腰窄背,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宽额大脸,高鼻梁,厚嘴唇,双眸深邃,一对浓墨般的剑眉斜插入鬓;虽说穿的是粗布衣,发髻也是胡乱梳就的,却更能衬托出他健壮的身躯;衣襟半敞,双袖高挽,露出手臂坚实的肌肉,因奔忙在外皮肤晒得黝黑,烈日之下汗流浃背,越发显得锃亮。

令人印象深刻的不仅是他的相貌体魄,还有他的笑容,热情而朴实,洋溢着豪爽之气。围观者似乎根本不在意他卖的什么,只想多看这人几眼;他自己也明白这点,故意指天画地侃侃而谈:“体乃人之本,纵有天大本事,没个好身体终是无用。晋悼公九合诸侯,霍去病威震匈奴,吴周郎火烧赤壁,陈文帝文武双全,这些明君良将都因身体不佳早早亡故,还不是空负一腔壮志?远的不必提,就说我朝孝敬皇帝,他乃太上老君转生,不到四岁入主东宫,坐享江山乃是铁定的,放眼天下谁不敬仰?就因为得了一场冤孽的病,二十出头便骑鹤仙去,无边富贵抛与旁人。啧啧啧!多遗憾啊……”

众人无不点头,皆有惋惜之色——孝敬皇帝就是前太子李弘,乃是死后追封为帝,他性情温良、学识优异、仁厚忠孝、体恤黎民,无论朝廷还是民间对他的评价都很高。惜乎好人偏偏命短,因罹患瘵疾,二十三岁便英年早逝。天后所生次子沛王李贤承继东宫,可还不到四年又闹出一桩扑朔迷离的谋反案,被废为庶人。关于此案朝野议论纷纷,有人说谋反证据确凿,有人说是父子相疑所致,更有人说是天后忌恨儿子故意构陷,沸沸扬扬莫衷一是。无论真相如何,东宫屡屡易主终非好事,若算上早年被废黜赐死的李忠,至今已更换四个太子,此等立嗣波折古所未有,还不知新任储君李显能不能长久呢!

众人正思忖,卖药郎突然提高声音,抬手朝人堆里一指:“那位仁兄说什么?求神拜佛可保平安无恙?”其实根本没人搭茬,他这是自说自话,“卖药的不敢亵渎神灵,不过佛祖菩萨也实在是忙,又要普度众生,又要降妖伏魔,又要保佑社稷,又要做媒送子,生病也去求他们,真怕忙不过来啊!再说也未见谁的病真是神佛医好的,倘若吃斋念经可防百病,那几百年下来,现在街上岂不只剩和尚了?”这番话把在场之人逗得哈哈大笑。卖药郎是故意转移话题,一来宫廷之事非他所敢多言,二来他实在没学问,连字都不识,周瑜、陈蒨等古人之事皆是道听途说,若有人刨根问底他就露怯了,所以说两句诙谐之言,大伙一笑便无心穷究——这小子实在油滑!“帝王家成天精米细粮,多少御医伺候着,还不免闹出什么风疾瘵疾。咱们平头百姓吃五谷杂粮,生病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他渐渐话归正题,“您若有个头晕脑热、肩酸腿疼、闪腰岔气,可就用得着我的药啦!即便没病,吃些补品也大有益处。不信您瞧我……”说着他攥起拳头,故意在自己胸口重重打几下,咚咚有声,“结实不结实?我家三代行医,深知岐黄之术,我自小就懂得以药补体,若不然怎能这般精壮?”

他自吹自擂夸夸其谈,围观之人有听着不耐烦的,扭身要走,卖药郎见此情形眼珠一转,话锋又变:“不过话说回来,筋骨再强也得为衣食奔忙。莫说我这小药郎,就是朝廷何尝没点儿难办的事?去年冬天突厥又叛乱了,朝廷派出十几万大军,本以为马到成功,哪知充当先锋的右武卫将军曹怀舜求胜心切,本想奇袭敌营争个头功,反中了敌人奸计,被困在横水,幸亏幽州都督李文暕赶去营救,这才勉强逃回,折了许多兵马,真叫人憋屈啊!”说着他蹙眉顿足,一副愤愤难平之态。

此事说来话长,调露元年(公元679年)五月,臣服大唐的东突厥发生叛乱,朝廷以礼部尚书、右卫大将军裴行俭为行军总管前去平叛,一路凯歌连战连捷,不料即将大功告成之时吐蕃兴兵来犯,只得半途而废。叛军首领阿史德温傅成了漏网之鱼,侥幸逃往阴山,仅仅一年光景声势复振,又拥立突厥贵族阿史那伏念为伪可汗。李治只好二度派出裴行俭,统领曹怀舜、李文暕等将前去戡乱,乃至横水之败。

别的话题也罢,兵戈之事没人不关心,连那几个想走的人也定住脚步——近年朝廷用兵不顺,薛仁贵、李敬玄两次惨败于吐蕃,损兵二十多万;攻打辽东之地反被新罗坐收渔利,趁势一统三国;西域四镇几度得失,打成了拉锯战;靺鞨、契丹、铁勒等部朝秦暮楚,西突厥从来就不安分,如今连东突厥也一再叛乱。

连年征战兵员不足,朝廷又大肆招募百姓入伍,在场围观者便有兄弟子侄从征殒命的,听了卖药郎的话议论纷纷,有的咒骂叛贼,有的埋怨朝廷用人不明,还有的痛心疾首连声叹息。但围观者众多,其中也有消息灵通的,当即反驳:“卖药的信口浑说!我家便有亲戚在军府,前几日接到军报,打了一场大胜仗。你怎说败了?”

卖药郎等的便是这一问,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抖擞精神道:“你性太急,我还没说完呢……当然胜啦!裴行俭大将军用兵如神,焉能不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史那伏念只顾着对付曹怀舜,殊不知裴大将军早布下计中计。”他越说越兴奋,顾盼神飞手舞足蹈,“趁叛军在横水玩命之时,裴大将军亲率兵马奇袭敌人老巢金牙山,这便是调虎离山捣其虎穴!”“好!”众人精神一振,大声叫好。“列位想想,从幽州到塞外金牙山一路有多远?我上下嘴唇一碰说得容易,裴大将军可辛劳得很。”其实究竟多远他也不知道,一个卖野药的晓得多少军国大事?不过是编故事而已,“这一路莫说敌军,就是狼虫虎豹也够骇人的,穷山恶水山妖鬼魅,全是险阻!可咱裴大将军不但运筹帷幄,武艺也不凡,当先开路勇往直前,奋战七天七夜闯了过去。堪堪已至金牙山,连阿史那伏念的牙帐都觑见了,忽然迎面冲来一队人马,有个敌人手持一对车轮那么大的板斧拦在我军之前……”“嚯!何人这么凶?”“叛军中一员悍将,有拔山举鼎之力,奉命留守老巢,叫……”他无暇多思,低头朝摊上扫了一眼,“名叫暹江棘喇!”“什么?叫‘鲜姜极辣’?他那副将许是叫‘黄连甚苦’喽?你小子太会胡诌。”

众人一阵哄笑,卖药郎却道:“那些酋长俱是拗口名字,我怎记得清楚?随便取一个,大家听着顺耳就罢了……话说这块鲜姜,着实不是糠包菜!生得青面红发、阔口咧腮、身高过丈、肚大十围,一对大斧三百斤,抡起来呼呼带风,落在地下能砸出坑,吓煞人啊!咱们三军将士猛然撞见也有些怕,裴大将军却丝毫不惧,都不屑与他动手,回头问众将‘谁替本总管取他首级?’话音未落有一员大将高声嚷道‘末将愿往!’说罢催马出阵。你们猜是哪个?原来是……”

方才插话的那位看客又道:“莫再胡诌啦!”“你怎知我胡诌?”卖药郎狠狠瞪他一眼,“这员大将大名鼎鼎,乃是丰州都督程务挺,听说过没?”“有的有的。”看客脸一红,“他父程名振便是我朝名将,昔年曾威震辽东,杀得高丽人闻风丧胆,就连薛仁贵都是他的马前卒。”“这话才对!”卖药郎一拍大腿,接着道,“程家父子皆是英雄!程务挺请令出战,催马拧枪奔那贼而去。”说着他也顺手抄起扁担,舞动身形学搏杀之势,虽非行伍身手却也灵活矫健,闪展腾挪颇有几分模样,“凭他什么大斧子,挡不住程务挺的神枪,一个霸王摔枪式,震开那贼手腕,两马错镫再一个回马枪,正中那贼咽喉……”“不对!俩人已交马,刺的该是后心,怎中的咽喉?”“糊涂!”药郎把扁担一扔,强辩道,“方才第一枪,贼将已招架不住,一把斧子撒了手,故而回头观看。难道你身上东西跌落了,不回头瞧瞧?”众人又一阵哄笑。“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程务挺勇冠三军所向披靡,把叛贼的老窝端了,粮草辎重缴获无数,还抓住了阿史那伏念的妻儿老小。伏念、温傅二贼还傻呵呵地在横水开庆功宴呢,消息传来惊得肝胆俱裂。伏念吓得酒杯落地,搓着手团团转;温傅倒沉得住气,坐在帅位上一动不动……”“这家伙老奸巨猾,两次叛乱皆因他起,莫非又有诡计?”“那倒不是。”卖药郎微微一笑,故意朝站在切近的几个妇人挤了挤眼,“温傅吓尿了,怕人看出来,所以没动。”

妇人们立时发出一阵轻笑。

卖药郎又环顾众人,正颜厉色道:“裴大将军深知敌不可纵,当即又派张虔勖乘胜追击。那张将军也是万夫莫敌的勇将,他此去便如猛虎扑食、无常催命,必能取下二贼狗头!咱们天兵天将天威赫赫,什么吐蕃、突厥,再猖狂也不过一时得势,大唐疆域广袤,英雄辈出,迟早一日必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叩首乞降。咱们大唐百姓定能安居乐业、永享太平!”

这番言辞大快人心,大家听得痛快,喝彩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好!说得好啊……”

卖药郎撩起衣襟擦了擦汗,待喝彩稍息,忽然瞪大眼睛神秘兮兮问:“你们可知裴大将军得胜还朝之日先见何人?”

这问题出乎意料,众人面面相觑,沉寂好一会儿才有个声音道:“奉诏出征,归来当然先见天皇……还有天后娘娘。”天皇罹患风疾长年不愈,天后伴君临朝,近年声势日盛,尤其李贤被废后更是大权在握,就连普通百姓也早有耳闻。“废话!”卖药郎打趣道,“不见二圣,难道去见你老子娘?我是说除了面圣,最想见的人是谁?”

众人又交头接耳一阵,还是猜不到,有性急的忍不住问:“莫非你知道?”“知道!”卖药郎腰杆一挺,“当然是最想见我喽!”“你?!哈哈,见你这穷药郎作甚?”“你们哪晓得?凡军中汉子,百战百胜也没有一辈子不受疮的,即便无伤,也要养壮筋骨。诸位知道为何裴行俭、程务挺、张虔勖都如铁打铜铸的一般么?皆因吃了我的药啊,大伙快瞧瞧……”他绕了一圈又把话题绕回来,蹲下身摆弄着草药如数家珍。围观者发出一阵败兴的嘘声,便要散开。“且慢!”卖药郎高叫一声,“各位暂留一步,不是我憨皮赖脸,实是等着米下锅。您瞧我这半日口沫横飞四鬓汗流的,你们看了难道不心疼?有人听出我口音了吧?实不相瞒,我是京兆人,家里三代行医。按说长安近在家门口,何以要来东都?因为咱洛阳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山好水好人更好!我到这儿一瞧,男子们个个俊逸倜傥,娘子们个个如花似玉,老人家全都硬硬朗朗,少年人尽是慷慨豪杰。鸟儿捡着高枝飞,连咱天后娘娘都爱洛阳,年年哄着天皇来这边,我这小药郎还不屁颠屁颠跟着来?就为沾此地的人气!诸位都是仁人君子,有善心更有眼力,瞧瞧我这些药,都是地道的东西。快看这棵人参,全须全叶,真正的百年……”“别说啦!”有位白须老者早看穿他的把戏,“快留着那萝卜根子腌咸菜吧。瞧你小子嘴甜,拿着吧。”随手扔几枚铜钱,转身而去。其他人有样学样,也都掷下钱才走,尤其几名妇人,特意多给了些,临走还不忘嘱咐:“明儿还来哟,说段更热闹的!”

卖药郎满面堆笑连连作揖,待她们散去赶紧数钱——方才那番话半真半假,他确是京兆人,却并非世代行医,而是普普通通的农户。他的身世倒也可怜,幼年父母双亡,又没什么亲戚,全靠自己生活。因无人教养误交一帮无赖子弟,耍耍闹闹不务正业,把仅有的几亩田败得精光,于是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咸亨二年关中大旱,京兆百姓纷纷逃往河南就食,别人事过之后就回乡了,偏他无家无业无亲无故,又见洛阳是个花花世界,索性赖下不走了;寻不到营生,就在北邙山胡乱挖些野药,连蒙带骗地叫卖。与其说是卖药,还不如说是卖口,全仗着能说会道又有副好皮囊,博大家高兴挣几个钱。

托裴行俭、程务挺之福,卖药郎今天的生意极好,拢了拢钱足有小半吊,吃肉喝酒有富余,赶紧囫囵揣好,欲招呼其他路人故伎重施,再挣一双新鞋穿,却见行人转稀,许多摊子都收了;抬头一望,不知不觉间浓云盖顶,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而至。“老天没眼,不让我发财啊!”卖药郎骂了一句,心下犯难——他这等流民怎住得起洛阳城?不过是在城郊十多里外搭间柴棚。这会儿收摊回去,跑不到家就得淋成落汤鸡,如何避此水劫?忽然脑筋一转,想起个巧宗儿,有个地方不但能躲雨,还能逍遥快活。

他拿定主意连忙收摊,先至不远处的水井,洗去满面灰尘,梳理散乱的鬓发,继而担起挑子往西而去。眼见天色越来越阴,他也加快脚步,一溜小跑奔过安业坊、崇业坊,来到洛阳城最西边——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出现在这一带。因为洛阳皇宫在西北角,皇宫以南多是高官贵族的府邸,如天后之母杨氏生前所居、后来改为佛寺的那套宅院就坐落于这一带的教义坊。住这附近的人岂会看得上他的野药呢?

卖药郎另有目的,直跑到一座豪华气派的大宅前才放缓脚步。这座府邸坐北朝南、高阶朱门、雕梁画栋、斗拱飞檐,两旁立着精美的石灯笼,檐下应差的仆役就有十多名,个个衣着鲜亮、腆胸迭肚、高谈阔论、趾高气扬。仆人都这般不可一世,宅邸的主人又是何等人物?其实门上有匾,写得清清楚楚,无奈卖药郎不识字,也没心思知道写的是什么,反正不走正门。他故作漫不经心,哼着小曲从众人面前经过,然后迅速拐进夹道,贴着墙根又往前疾走一阵,来到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

此时天色已阴得如锅底,药郎心下甚急——糟糕!门没开。已走到这里,回家更远了,看来得碰碰运气啦!

想至此他深吸一口气,扯开喉咙大喊:“卖药喽!人参、肉桂、黄芪、白芍,祛病保命,延年益寿……”喊罢一声,盯着门等了等,见毫无动静,心中焦急又喊第二声。

哪知“卖”字刚出唇,门突然敞开,有个女子一窜而出,朝他连摇头带比划:“别嚷!别嚷!”

卖药郎见她出来,暗自庆幸,讪笑道:“这规矩是你立的,怎又不让我嚷?”“我能听见便可,谁让你这么大声?跟杀猪似的,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惊动我家主人怎么得了?”

药郎嘴上如同抹了蜜:“谁管你家主人?我一心只想着你。”“呸!”那女子朝他啐了一口,却已忍不住露出笑容——她年岁约莫二十六七,穿一袭半旧的纱裙,相貌一般,身材也不是很好,但双目灵动、举止活泼,倒也俏皮可爱。

其实卖药郎对这女子也不了解,只知她叫银儿,是这府里的婢女。相识是在半月前,那日他也跑去东市卖药,银儿在旁观看,众人散去银儿却不走,挤眉弄眼一个劲儿说笑。莫看卖药郎是个穷汉,只因长相英俊、身强力壮,艳遇倒是不少,在家乡就和好几个妇人勾三搭四,他留在洛阳不走,不知乡里有多少男子拍手称庆。当日一见银儿满面春色没话找话,就知好事又来了,赶紧收摊跟着走,佯装糊涂被银儿引进这宅院,在柴房里厮混一夜;银儿给他偷来肥鸡美酒大快朵颐,临别还赠了一斗晶莹剔透的好粳米。有吃有喝,财色兼收,这还不是天赐的美事?

银儿更是意犹未尽,主动定下暗号盼他再来,药郎却没再来——事情倒是不错,可偷偷摸摸太不方便,柴房里藏一夜,连高声讲话都不许,次日天不亮就得赶快溜。药郎是个无拘无束、大说大笑的人,晚间还常寻同道赌上两局,在黑黢黢的柴房里忍一宿太过憋屈,再者银儿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之人,没两天就忘了;直至今日要寻避雨之地才想起,反正下雨哪儿也去不了,索性“战”个酣畅淋漓,一觉睡到明儿天亮。

银儿见他来了甚喜,却故意嗔怪:“你呀,一身力气全无用,就靠那张嘴。说得好听,其实早把我忘了。”“莫冤枉人,我心里一直念着你呢。”卖药郎左右瞻顾,见没别的路人,把挑子往门边一撂,凑上前放胆调笑,“我虽是靠嘴挣钱,但这身力气也不白长。有没有用,你心里还不清楚?上回……”“少胡说!你死哪儿去了?为何今日才来?”“这几日买卖好,东市的人抢着我的药买,所以……”“骗谁呢?”银儿往门上一倚,撇嘴道,“就你那些烂草根子,哪个不开眼的肯买?”

卖药郎越发凑前几步,挤眉弄眼道:“我的药不好,可我有一根祖传的宝贝药杵,任什么药材拿这根杵一捣,保管酥酥脆脆,吃下去浑身舒畅百病不生。不信?你摸摸……”说着攥住银儿手腕,往自己裆下摸。“你这淫贼,找死啊!”银儿口中斥骂,但手摸到那物件,身上顿时一麻,双颊醺醺然转红。“如何?”药郎就势将她揽在怀里,“我这根杵不输金刚韦陀。韦陀的杵降妖除魔,我这宝贝却专伺候女人。一会儿我念个咒,让这宝贝硬起来,开山裂石横扫四方,那才受用呢。”

其实银儿也是满腹苦水——按说她这般年纪早该有丈夫了,即便身为奴仆也应婚配,只因她家主人是个寡妇,身份尊贵、年纪高迈,为人又有些刻薄,自己享受不到夫妻之欢,便也见不得底下人有儿女之情,弄得满府婢女跟着守活寡。食色性也,如此空误韶华,天长日久谁熬得住?

好女怕缠郎,何况银儿久旱不得甘露,一来心中愁苦,二来欲火焚身,早瘫软在他怀里,也不再口是心非:“我的郎君!幸而你今天来,再迟两日只怕难见。圣驾即将回转长安,我们也要跟着走,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药郎见她一脸娇羞泪水盈盈,也不禁春心荡漾,又隐隐听到雷声,更不及详思,在她腮边亲了一口:“别想那么多,得快活时且快活,领我进去吧。”“嗯……”银儿如中魔咒,抱着他膀子便往门里拉。

院落不大,而且乱糟糟的,与正门的气势雄伟大相径庭,明显是庖厨之地,银儿似乎只是专司饮食的低等奴婢。药郎才不问这许多,有上次之事他已轻车熟路,拥着银儿跌跌撞撞又进了那间柴房。斗室虽小春情无限,筚门虽陋锦瑟和合,木为枕、草为床,四只手乱糟糟揪扯一番,便成就美事。

银儿虽与他亲热,心里却存几分惧意,只因前几日主人跟随圣驾去嵩山少林礼佛,奴婢卫士跟去一帮,她才敢往回带男人;今天主人却在府中,万一不慎小命难保,所以哼哼唧唧不敢作声,卿卿我我间仍倾听外面动静。可没过多久闷雷连响,瓢泼大雨接踵而至,院中嘈杂一片,就渐渐忘了害怕。卖药郎更无所顾忌,摸爬滚打,翻天覆地,鸡鸣狗叫,鬼哭狼嚎……

久旱逢甘露,小别胜新婚。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兀自缠绵不休,忽听外面有人说话:“咦?这是谁的东西?银儿!银儿!这小贱人又跑哪儿偷懒去了?”

药郎陡然一惊——挑子忘门口啦!

两人慌里慌张一通忙,提起裤子还未系上腰绳,只听柴门“吱呀呀”一声响,有个手持扫帚的老婢女已出现在门口——阳春时节天气无常,外面的云雨倒比里面的云雨收得快,已是淅淅沥沥,此人想必正忙着扫水。

外面亮屋里黑,老婢女也没看清怎么回事,絮絮叨叨便往里走:“你这死丫头,三天两头误事!门口那副挑子是……”说话一半才瞧明白情形,先是一怔,直勾勾望着药郎裸露的胸膛,脸色一阵绯红,随即又由红变白,扔下扫帚,捂着脸便跑。

这举动反把卖药郎逗乐:“你这地方真邪门,一把年纪的婆子难道还没见过汉子?何至于羞成这样?”

银儿却吓得体似筛糠:“完了,偏叫这死心眼的老家伙瞧了去,必然禀告主人。这下死定了……”一语未毕瘫倒在地,泪水滚滚而下。

药郎见她怕成这样,伏在她肩上苦笑道:“别发愁,倘真叫她捅出去,你便说是我强逼的。大不了我挨你家一顿打,就算送交官府,这点儿纠扯不清的风流事最多蹲半月牢,就算将我遣送原籍,照样跑回来做买卖,还能如何?”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他以前偷情也曾被人抓到过,挨过打蹲过牢,这是经验之谈。“别做梦啦!我家公主岂能饶你?”“什么?!”药郎惊得目瞪口呆,“公、公主……”“没见正门外写着‘公主府’么?”银儿哭哭啼啼,“我家公主尊贵得很,论辈分是当今圣上的姑母,偏偏寡妇命,克死两位驸马,最见不得我们有私情。方才那婆娘,就是跟着公主守了半辈子寡的,焉有不告之理?莫说你犯了大忌,私入公主府便已是死罪!我也活不成了……”

药郎听了如五雷轰顶,顾不得银儿,立刻蹿起穿衣,无奈早吓得哆嗦起来,好半天钻不进袖子。又听远处已传来呼喊之声,情知来不及了,光着膀子、赤着脚便往外跑,刚出柴房,七八个手持棍棒的仆役已迎面冲来。他虽身强力壮,可心里已经怯了,又架不住对手众多,只比划了几下就被打倒在地。“好大胆子,敢到这儿为非作歹!活腻歪啦!”也不知众仆役是生气,还是嫉妒他的艳福,朝他身上一阵猛踢。“饶命啊!小的再不敢了……”卖药郎做买卖时的豪横全没了,只有趴在积水里,护着脑袋苦苦求饶。

有多大的主子就有多大的奴才,这帮豪奴无事还仗着公主的势力作威作福,今天逮着理,还不打个痛快?根本没人听他啰唣,又一阵拳打脚踢,好半天才有人说:“停手吧!别打死。”“哼!一个臭淫贼,打死又如何?”“再过两日咱就回长安了,正在收拾东西,这小子此时窜进来,恐怕不止偷人,八成还惦记偷东西呢!把洛阳县令叫来,让他带回去问个明白!”不是这帮人口气大,皆因他们主子地位太高,当今天子的姑母,满朝官员哪个敢开罪?公主府召唤,县令敢不来吗?“何必费事?这小子敢来咱府里造次,问不问明也得杀。”“你晓得什么?洛阳跟长安一样是都城,光天化日下竟有人混入公主府,县令是怎么当的?就凭这一条,足可告他个尸位素餐。把他找来,扫扫他面子,也叫他明白明白咱哥几个的威风!以后咱们若有什么事,他还不得老老实实帮咱办?好处多着呢。”

众豪奴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半天,最后有个似是管家的人说:“这样吧,把那贱人锁在柴房里,将这小子绑了,禀明公主再说。”早有人预备好绳子,大伙齐动手。可怜卖药郎被打得天昏地暗,赤身露体就被绑上了,捆得结结实实,活像待宰的牲口。“起来!”众人揪着头发把他薅起来,连踢带打,推搡着前行。这府邸甚大,穿廊过院许多层,卖药郎早就晕头转向,也不知挨了多少脚,栽了多少个跟头,弄得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总算连滚带爬被赶到正堂前,强压着膀子跪在阶下。那帮豪奴也都老实了,站在雨里不敢出声,唯有管家登上台阶,隔帘向里奏报。

话还未说完,就听里面传来一个阴沉的女子声音:“无用!这等事还来问我?打死便是!”

卖药郎听得清清楚楚,忍着浑身剧痛大嚷大叫:“饶命!公主饶命啊!小人是卖药的,不是淫贼!求您开恩,就、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死到临头他真有些口不择言了。

众人拥上来又要打,却听堂内传来一阵笑声,似是公主一辈子没听过这等粗鄙之言,被逗乐了。卖药郎不放过丝毫生机,滔滔不绝喊个没完:“冤枉啊!是府里婢女勾搭,我才来的,若知道您老的规矩,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啊!我爹死得早,家里尚有八旬老娘,寡婶、寡嫂、寡妇小妹、寡妇弟妹……”他方才听银儿说公主守寡,也编出一大群寡妇博取同情,“寡妇之家难处多,随便扫扫就一车。她们全是无依无靠的苦命人,我死了她们也得饿死,您饶了小的就是饶我们一家子。以后我天天给您烧高香,保佑您长命百岁,修成个活菩萨……”“乱嚷什么!”管家厉声呵斥,“把他给我……”“且慢。”门帘一挑,公主竟由侍女搀扶着走了出来——这位公主年纪已不轻,虽说衣装华丽、珠光宝气,难掩岁月沧桑,一张圆脸遍布皱纹,满头发丝如秋霜,至少有六十岁;身量不高,体形臃胖,锦衣绣裙紧绷绷的,实在与“美丽”二字不沾边,但胸脯挺拔、趾高气扬,举手投足间透着傲然贵气,不愧是皇族之人。

她一出来,药郎反倒不敢再嚷——这府里规矩这么大,万一惊了这位的驾,恐怕死都死不痛快。赶紧低下头,只口中不住默念:“您老开恩,饶小的一命……饶小的一命……”说话间一双绣花面的凤头履已慢慢走到他近前。“抬起头来。”那声音依旧阴沉沉的。“是。”卖药郎战战兢兢抬头,与公主四目相对,只见这个老女人生就一双三角眼,目光甚是冰冷,细眉毛、单眼皮、鹰钩鼻、大耳垂,一张圆鼓鼓的大嘴,料想她年轻时也未必有多漂亮。坊间传言高祖李渊长着一张难看的“阿婆脸”,恐怕这位公主相貌随父亲吧?

与这等高贵而刻薄的人咫尺相对,卖药郎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强挤出一缕不自在的微笑,任凭她打量自己。公主那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阵,既而扫视他肌肉发达的臂膀、黑黝黝的胸膛、坚实的腰腹;方才在地上滚半天,裤子早就湿透了,紧紧裹在腿上,有些地方还磨破了,下体半遮半露……刹那间,那张老脸泛起一阵红晕,目光立刻扭向别处。

卖药郎整日察言观色,这丝微妙的表情变化立时给了他勇气,于是牙一咬心一横,奓着胆子拿出平日取悦市井妇人的饶舌本事:“小的错了。刚才我说愿您修成活菩萨,那话不对。”“嗯?”公主不解。“公主哪还用修行?您老慈眉善目、貌若天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仙气,已经是菩萨啦!”

一句话出口,在旁的仆役们狠掐大腿才没笑出声——好响的马屁,夸成这样你不亏心吗?

公主身份高贵,当今世上除了天皇、天后没有她畏惧的人,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府里奴仆都对她毕恭毕敬,哪有人敢这般和她逗乐?听着有趣,也不禁莞尔:“你这张嘴还挺甜,听口音莫非是京兆人?”“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小的自也是安善之人。咱长安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山好水好人更好!男子们个个俊逸倜傥,娘子们个个如花似玉,老人家全都硬硬朗朗,少年人尽是慷慨豪杰。鸟儿捡着高枝飞,公主这等活菩萨都是长安人,小的焉敢不落生在长安?全为沾您的仙气啊!”这套话他做买卖用惯了,走到哪里就夸哪里好,自然而然就一股脑说出来。“哼!没见过你这等油嘴滑舌的人。你叫什么名字?”“我姓冯,诨名小宝。”“叫什么?”公主以为自己听错了。“冯小宝。”“小宝?!哈哈哈……”公主见他五大三粗的竟然叫“小宝”,终于忍不住仰面大笑。“呵呵……呵呵呵……”他赶忙赔着笑。

公主笑着笑着戛然而止,又朝他迈近一步,轻轻探出手,用修长的指甲在他肌肉虬结的肩上划来划去,阴阳怪气道:“天生万物皆有其用,依我说你这名字没起错,果真是个宝啊。”

冯小宝只觉毛骨悚然,脊梁沟直冒寒气,不晓得这老女人心里打什么算盘,唯有提心吊胆跟着傻笑,笑得脸都抽筋了……第一章李显太平双双大婚,媚娘李治双喜临门一、东宫新主

麟德殿灯火通明、葳蕤璀璨,宦官宫女正往来忙碌,为即将开始的宴会做最后准备。

自从仪凤四年(公元679年)二圣东巡,圣驾在东都停留两年,其间风波不断,突厥叛变、封禅推迟、大臣遇刺,闹到最后连太子都换了,原太子李贤竟被槛车押回,囚于西内禁苑。留守长安的官员表面处乱不惊,私下早已人心惶惶,特别是那些与李贤有交往的官员,简直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唯恐祸及自身。所以二圣回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大宴群臣,一者广施恩德以安众心,再者也为庆贺喜事。

虽说刚闹出一场废立风波,喜事还是有的,而且不止一件。首先就是裴行俭、程务挺大破东突厥叛军,虽然还未擒获叛首取得全胜,但已经给敌人致命一击,胜利只是早晚的事。而在大唐戡乱的同时,吐蕃又想趁火打劫,不过唐军已经吸取上次的教训,镇守河源的大将黑齿常之早有准备,率领三千精锐骑兵主动出击,在良非川(今青海恰卜恰河)大破来犯的吐蕃军,斩敌两千,缴获军械牲畜无数。两大战场同时告捷,当然值得庆贺。然而最让李治高兴的不是胜仗,而是一件家事——新皇储有儿子啦!

即便百官讳而不言,李治心里也清楚,李贤谋反是一桩糊涂案,不过是覆水难收罢了。且不论李显的才智能否媲及兄长,连子嗣传承都成问题。李显二十五岁,原本有个正妃赵氏,常乐公主之女,可夫妻多年一无所出,后来赵氏更因得罪天后,囚在宫中活活饿死。堂堂太子无妻无儿,非但面子上不好看,皇家血脉岂不堪忧?就在李治发愁之际,东宫忽传喜讯,有个服侍太子起居的低等宫女怀孕了。李治大喜,天天派御医诊脉安胎,最后顺利产下一个男孩,取名李重福。这孩子的母亲身份低微,不足以给予正妃名分,但抱上孙子的李治大感欣慰,只要李显生育方面没问题,还愁没有嫡孙吗?立刻下令在名门闺秀中选妃,经过反复比较,终于挑中一个韦姓姑娘。此女出身京兆韦氏,父亲韦玄贞官居普州(今四川安岳)参军,母亲是博陵崔氏,两大望族共育之女,门第自然没的挑,不仅天生丽质,且知书达礼、机敏聪慧,连一向眼光挑剔的天后都很满意。

所以二圣要在今天宴会上向百官宣告此事,并责令礼部准备大婚典礼。如此重要的日子,当然不能马虎,可西京多年未举行大宴会,宦官宫女都有些紧张,光禄寺、殿中省的官员也很留心,每张桌案、每套餐具、每盏宫灯都一一检视,唯恐出现纰漏。

正在繁忙之时,忽听有人高宣:“太子驾到。”“哈哈哈……”伴着一阵爽朗的笑声,李显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大殿——作为二圣之子,他继承了父母的高贵血统,身材修长、皮肤白皙与李治如出一辙,眉目灵秀、性情爽利又酷似武媚。考其生平,出生刚满月就被玄奘法师收为弟子,受菩萨戒,取法号“佛光王”,又在龙门开凿佛窟为其祈福,授封的爵位先是周王,应三代之国号,后来又改封英王,与大唐军神李的爵号相合,这些事都给他增添了高不可攀的神圣感。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他是个极容易打交道的人。李弘谨慎矜持,李贤庄重自负,李显却与两位兄长迥然不同,他平易近人、心直口快、嬉笑怒骂、不拘小节,跟谁都能打成一片。上至宰相列卿下至宦官翊卫,没人觉得他人品不好,但也没人觉得这位轻佻荒唐的皇子适合治国理政,幸而他排行老三无缘大宝,顶多当一辈子富贵闲人。可世事无常,李弘死、李贤废,偏偏就让这个“逍遥自在王”坐上了太子之位。“参见太子殿下。”离宴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谁也没料到他会提前钻进来,所有人都停下差事向他施礼。“罢了。”李显大咧咧地摆手,只顾着左右张望,“听说今日要演九部乐,怎么不见舞伎?”隋唐以来国土广阔、民族融合,御宴庆典的乐舞除传统的雅乐外,又增添了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高昌、安国、高丽的歌舞,各具风情精彩纷呈,合称“九部乐”。

在场几位官员闻听此言暗自咋舌——整天就惦记吃喝玩乐,哪像个储君?分明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太子既然问了就不能不答,光禄丞欧阳通上前答道:“天皇已颁下口谕,取消舞乐。”“没了?”李显顿感失望,“好好的为何取消?”“殿下不知么?二圣原本想在宣政殿举行宴会,还要召内外命妇共襄盛会。但今晨殿下的侍读袁利贞上疏,称前殿非命妇宴会之地,象阙非倡优进御之所。天皇深以为然,这才改在麟德殿,又于别殿为命妇另设小宴,还罢去舞乐以示俭德……”欧阳通耐心解释一番,见李显犹有不悦之色,忙恭维道,“袁利贞不过一介侍读,何敢谏言至尊?此必太子殿下您的授意,百官无不赞叹殿下之德。”

他想给李显一个台阶下,哪知李显竟不吃这套,兀自嘟嘟囔囔:“什么德不德的?我没让他多管闲事。这群书呆子成天在我耳边唠唠叨叨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今还插手到宫里来了,真扫兴!”他抱怨好一阵子才渐渐释然,心血来潮又拍着欧阳通肩膀道,“前几天我在宫外瞧见你写的碑铭了,铁画银钩龙飞凤展,果真名不虚传。哪天你若闲了到东宫来,也给我写几幅字,制成匾额挂起来一定体面,也省得旁人说我不通文墨。你放心,绝不叫你白忙,我一定备下美酒歌舞好好犒劳你!”欧阳通是欧阳询之子,书法乃是家学,但他的楷书清瘦遒劲、锋芒毕露,与其父不尽相同,称得起是自成一家。“殿下谬奖,区区小事臣敢不效劳?”欧阳通嘴上答应,心中却不以为然——身为太子,随便交结朝臣乃是大忌。李贤殷鉴不远,怎不知吸取教训?还三天两头邀人去东宫,真不晓得这位新太子是天性淳朴,还是没心没肺!“没别的事,忙你们的吧。”李显丝毫未觉自己举动有何不妥,背着手转来转去,东瞧瞧、西摸摸,竟还跟两个漂亮宫女嬉闹起来。正有说有笑,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阴沉的咳嗽声,立时打个寒战,回头讪笑道:“苏师傅,您、您也来了。”

来者是一位绯袍老臣,年逾七旬银髯皓首,身材高大精神矍铄,正以严厉的目光注视着李显,一张嘴就是训教的口吻:“殿下谬矣,宫中之物皆属圣上,女史宦官亦为圣上之仆,君臣有别、父子有别,怎可随意亵玩?况乎大殿之上、群臣之前,实在有损少阳之德。”此公姓苏,名良嗣,雍州武功县人,昔日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苏世长之子。他自李显还是周王时就担任王府长史,为人公正、性情严厉,李显每有失当之处,他不是当面批驳就是上奏二圣,搞得李显对他又敬又怕。“您教训的是,我知道错了……”一物降一物,李显见了苏良嗣马上老实。“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还望殿下牢记。”苏良嗣脸上严肃心却很软,毕竟辅佐李显十余年,其实疼爱极深,况且现在李显已是太子,怎能让他下不来台?明知他敷衍了事,也只得见好就收,低声提醒:“百官已在殿外列班,连相王千岁都到了,就差您一人,还不快去?一会儿天皇撞见,又要责骂了。”李显这才醒悟,忙不迭溜出大殿,连蹦带跳下玉阶,没站稳差点儿栽个跟头,多亏相王李轮将他扶住。有几名官员见他这副举止,忍不住想笑,却被苏良嗣的凛凛目光逼了回去。

宫中万事皆循礼法,哪有未得圣旨擅入大殿的道理?即便欧阳通等负责宴会的光禄寺官员,安排完也要退出来。紫绯在前青绿居后,百官按朝班各就各位,默默无言整理冠带,不敢有任何失礼之处。又候了将近半炷香的工夫,才见大宦官范云仙走出来,高声宣布赐宴,群臣高呼谢恩,这才迈步登殿。

李显自然走在最前面,排在第二的是李轮,紧随其后的是刘仁轨——这位文武双全的老臣已经年逾八旬,身体虽还硬朗,但如此高龄终究不适合主持朝廷,所以免去尚书仆射之职,晋升太子太傅;当然他一大把年纪也不可能真去东宫教李显读书,这是荣誉性的官职,除了坐而论道基本什么都不用干,就是闲居养老;李治念其年迈又免去他跪拜之礼,可以拄杖上殿。跟在他身后的是尚书令薛元超、崔知温,侍中裴炎,这三位宰相都是废黜李贤后任命的,再往后是武承嗣、王德真、郭正一、魏玄同、韦思谦等朝廷重臣,苏良嗣、姚令璋、袁利贞、杜求仁等东宫属臣也随之鱼贯而入……却见天皇李治已稳坐龙床等候大家。

这与以往的礼法略有不同,原本应该群臣先入殿,天子要在百官的欢呼声中款款落座。李治之所以更改,皆因腿脚不便,随时都赖人搀扶,一向爱面子的他不想让百官瞧见自己走路吃力的样子——自从李贤被废,他的风疾愈加严重,又添了胸闷气短、心悸虚汗的毛病,身体完全清瘦下来,两腮凹陷、双目突兀,须发几乎全白了;其实他还不到六十岁,但残酷的病魔、纷乱的国事以及一幕接一幕的家族悲剧早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身心俱疲,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兴科举、封泰山、拓西域、平高丽的天之骄子。见到百官向自己三呼万岁,只略微抬手示意免礼,一个字都没说。

虽然袁利贞上奏,称内外有别不可同席,李治也采纳了,但是有一个女人注定还是要出现。她大权在握、尊贵至极、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人能控制她,她就是天后武媚!

相较日渐苍老的李治,武媚虽也两鬓斑白,但昂扬的气魄却丝毫未被岁月侵蚀,反而愈加凌厉。她甚至不顾男女之别,命宦官微微卷起珠帘,公然展现自己的风采。群臣落座她率先举杯,以饱满的精神、浑厚的嗓音道:“来!众爱卿同饮,庆我三军得胜、四海升平。”李治不发一语,只是跟着举杯——究竟谁是主角?谁是大唐王朝的皇帝?

群臣见怪不怪和光同尘,都顺从地举起酒杯,以天后之侄、宗正卿武承嗣为首的中宫亲信更是争相歌颂圣德。当然“圣”乃二圣,不仅颂天皇之德,也少不了称赞天后的伟大。

一杯酒下肚,武媚意犹未尽,马上再次举杯:“往者已矣,望众臣工尽心竭力报效朝廷。今东宫元良至诚至孝、天纵神睿,又为皇家再添骨血,此亦当贺。”

群臣本来有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因为东宫一案,有多少官员落马?且不说宰相,仅刘讷言、格希元、周宝宁之类的文人就有一大批。最惨的是太子典膳丞高政,家里人竟然因为怕受牵连,合伙将他杀了;最倒霉的是给事中唐之奇,他给李贤当属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早就调离东宫,为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被流放。现在天后一句“往者已矣”总算给此案画上句号,大伙不用再担心受牵连了。不过李显当得起“天纵神睿”的考语吗?这似乎并不重要,天后无疑是在强调更换太子的正确,李贤已成过去,铁案如山尘埃落定,以后谁也别再提起,更不要妄想翻案。

李治依然不说话,跟着举杯沾唇,甚至还露出一丝笑容,谁也摸不清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还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紧接着天后又亲口宣布东宫大婚之事,气氛顿时更加热烈,所有官员都向李显敬酒祝贺。李显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索性站起身,笑呵呵向群臣致谢,还跑前跑后地和几个相熟的官员碰杯,直至苏良嗣拉住他袍袖、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才渐渐收敛,毕恭毕敬向二圣作揖道:“儿臣之躯,父母所养;儿臣之位,父母所赐。儿无才无德,仰赖二圣光辉,值此喜庆之日恭祝父母福体康健、圣寿无疆。”

武媚岂会瞧不出是苏良嗣教的,却不点破,笑着朝李治道:“瞧咱们显儿,也知道感恩了。”

李治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武承嗣见风使舵,高举酒杯:“二圣英明,太子仁孝,万姓仰德,百僚沐恩。此天下之幸、社稷之幸!”他的呼喊把喜庆的气氛烘托到极致,所有人都面带笑容随之附和,那声音响彻大殿直冲霄汉,仿佛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这声赞颂。

天下之幸……社稷之幸……天下之幸……社稷之幸……

然而余音散尽,大伙又陷入无声的尴尬,尤其是刘仁轨、薛元超、魏玄同等老臣,面对珍馐连筷子都没动,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只是一场做作的表演,哪有什么幸事?大唐接连失去两个优秀的太子,一个是疾病夺去的,另一个竟是被他母亲抛弃的,现今的太子究竟何等资质,谁瞧不出来?连那两场胜仗也不值得夸耀,东突厥本来就是臣属,戡平叛乱算什么丰功伟绩?吐蕃在噶尔兄弟主政下日益壮大,大唐屡次征讨损兵折将,只能坚守抗拒;而且前不久文成公主病逝了,唐吐之间再无半分情谊,以后冲突只会更多。兵燹连年不息,军资开销消耗巨大,加之灾害频发、冗官靡费,乾封年间的强盛早已一去不返,哪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不过是丧事当成喜事办,粉饰太平罢了。

但与衰退的天下形势相比,朝廷内潜伏的危机更为深重,而且无法明言。近年天皇养病,名义上是由东宫监国,其实政务都是天后、太子和宰相们商量着办,也因此弄得矛盾重重、争执不断,耽误许多大事。如今倒是不争了,太子换成了纨绔子,郝处俊、李义琰等作风强硬的宰相全被罢免,朝政大权几乎完全落入天后之手,她扶植许多亲信,遍及三省六部,天皇却一概不管听之任之,长此以往,大唐朝将被这个有能力更有野心的女人带往何方?“薛元超……”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打破沉默,虽然这声呼唤很低,却令所有人翘首瞩目——天皇说话了!这是今晚他第一次开口。

薛元超跟李治不仅是君臣,还是朋友,凭着多年的心有灵犀他预感到李治必有重要的话,忙绕出宴席,如在朝会上一样出班施礼。

李治语速很慢,似是边想边说:“太子灵慧聪颖、仁孝可亲,此天意所钟,如今婚事已定、子嗣无忧,将来必能绍继大统振兴社稷。东宫群贤争相拱卫,《易》曰‘终日乾乾’,《书》曰‘天道酬勤’,故君子为学不可辍。朕命你兼任太子左庶子,辅佐监国、督促学业,莫辜负朕之期望。”

薛元超响亮地答了声:“臣明白。”他现在的官职是中书令,加上太子左庶子就不仅是宰相,还是东宫最重要的属臣。

李治审视他良久,接着叮嘱道:“朕与卿自幼相善、挚诚相交,今共白首于朝堂。回首四十年烟云,既有喜乐同欢,亦有舛逆衡决。瑕疵莫追,来日可期,今朕疲病无力祸福难忖,望你善始善终,恪尽天赋,则上无愧于祖宗,下播惠于苍生。”

这番话说得甚是沉重,薛元超既感动又有些悚然,连忙伏倒在地:“臣不才,蒙陛下厚恩。必思老骥伏枥,鞠躬尽瘁。”

这番对话看似平凡无奇,却是两个聪明人的交流,许多心照不宣之言暗藏其中——疆土拓而复失,朝政理而又乱,粉碎了专横跋扈的长孙无忌一党,却又亲手培植起一个专权擅政的皇后,李治辛辛苦苦折腾大半辈子,结果都是白忙。国势也就这样了,好不到哪儿去,却也坏不到哪儿去,媚娘既爱揽权,索性让她管去吧。李治的豪情壮志消磨殆尽,已对朝政不抱任何期许,既无力也无心,但他对李家社稷还有一份推卸不掉的责任,那便是立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延续统治。知子莫若父,他虽然夸奖李显“灵慧聪颖、仁孝可亲”,但那是场面话,对这孩子他一点儿都不放心。然而太子换了好几个,无论国家还是他都再也经不起变更,所以李显“天意所钟”不能再变。苏良嗣、姚令璋等“东宫群贤争相拱卫”,对李显循循善诱,但教育的成果仍不理想,所以“天道酬勤”“终日乾乾”,他要让薛元超担起教导太子的重任,哪怕牛不喝水强摁头,硬逼着也要让这孩子勤学上进,将来才不至于出乱子。

薛元超对李治之意了然于胸,赶紧答应,而李治后面的话更使他深感责任重大。不仅以君王的口吻命令,更以朋友的身份委托,所谓“舛逆衡决”暗喻的正是当初他主审东宫一案,未能保全李贤,透着几分埋怨。但“瑕疵莫追,来日可期”,李治不追究,晋升他为尚书令,只求他这次能把李显教好,唯有如此才对得起祖宗社稷,对得起天下百姓。李治甚至坦言自己“疲病无力祸福难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就差挑明了说“我死之后你就是托孤大臣”啦!因此薛元超诚惶诚恐,发誓效仿诸葛亮,鞠躬尽瘁辅佐少主。其实这不仅是李治对他的期望,也是他建功立业的最后机会,宦海沉浮四十年,毁誉参半荣辱一身,眼看将近耳顺之年,就把今生最后的心力都贡献在李显身上吧!“好,朕信得过你。”李治略感宽慰,病怏怏地倚在龙床扶手上,不再言语——能做的都做了,人事已尽,坐观天命吧。

刘仁轨、魏玄同、刘景先等人皆对太子不放心,见天皇如此安排不禁颔首,大为赞同。武媚也端起酒杯:“武王托周公,汉武委霍光,职责之重莫过辅佐少主。薛爱卿老成谋国、学富五车,定不负众望。来!本宫敬你一杯。”“臣不敢。”薛元超曾三度贬黜,皆与武后有关,前番又遭她所迫审判李贤,对这个女人实存戒意。如今领受李治这么重的委托,她出来道贺,竟还比出周公、霍光来了,这究竟是正话反话?

武媚微微一笑,那笑容似乎无比真诚、无比和蔼:“明德之士无不尊师重道,何况皇家?今后我儿之事有赖于卿,此酒受之无愧。请……”说着竟站起身,拿起御壶斟了满满一杯。“谢天后。”薛元超松了口气,这才敢领受。

满朝文武何尝不是暗捏一把汗?见此情形忙一同举杯,似乎都对加强东宫教育表示赞同。独李显一人十分不高兴,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敢反驳——苏良嗣絮絮叨叨的够磨人了,如今又来个薛元超,再加上袁利贞那帮书呆子,这日子怎么过?以后别想痛痛快快玩了。

小宦官高延福接过天后亲手斟的御酒,捧到薛元超面前,薛元超叩谢圣恩,拿起来还未送到唇边,忽听背后有人说话。“启禀二圣。”一名侍卫进殿施礼,“太平公主请求见驾。”二、太平公主

侍卫一声禀报,百官皆感诧异,脸上的神色都不大自在——内外不同宴的建议算是白提了,天后自作威福、喧宾夺主已经过分,公主怎么也来了?这真是时移世易,千百年来的礼法体统皆弃之如敝屣,还有没有规矩?

李治身体不舒服,本不想多说话,可女儿的要求实在越礼,只好再次开口:“不准。去告诉她,有话散宴再说,现在不许胡闹。”“是。”侍卫领命而去,可没过片刻又回来了,一脸为难之色道,“公主说有件特殊的礼物献给二圣和列位大臣,无论如何都要……”话未说完突然一个趔趄——有个中等身材、腰挎宝剑的黑衣武士闯进殿来,将他推倒在地!

麟德殿内顿时大乱。此人的行径不仅失礼,未得召唤持剑入殿,恐有刺皇杀驾之心。百官又惊又怒,这家伙太嚣张了,当着这么多人就敢闯宫,外面的侍卫怎不拦阻?莫非还有元恶大奸在背后撑腰?细细打量,这名武士年纪很轻,身材也不算魁梧,面如冠玉、眉清目秀、颔下无须,明显是个少年。他的戎装与一般侍卫大不相同,头上戴着鹖冠,衣袍长裤乃至靴子都是黑色的,腰中蹀躞镶嵌美玉,周身上下的刺绣甚是华美,却与十六卫将官皆不一样,根本辨不出他的来历。但此人绝对胆大包天,独对百官毫无惧色,手握剑柄睥睨四顾,似乎全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李敬业、程处弼、丘神、郭齐宗等十几个武官立刻跃起,身上没兵刃,就抓起割羊肉的餐刀,围上去欲与之搏斗;范云仙、高延福等宦官都慌里慌张护在御桌前。勇敢的官员挽袖撩袍往前冲,胆小的浑身颤抖连连后退,真有几个文人吓得钻桌底下去了。眼看一场恶斗迫在眉睫,却听御座旁传来一阵笑声。“哈哈哈……”天后武媚手据桌案大笑不已,似是瞧见了平生最有趣之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听到这莫名其妙的笑声,满朝文武更觉毛骨悚然——怎么回事?这疑似刺客之人莫非与天后有关?霎时间所有人皆是一头冷汗,丘神等人也不敢贸然动手了。武承嗣等中宫亲信与反对他们的大臣互相对视,彼此眼中皆是疑惑,摸不透是谁设下此局,究竟有何图谋。众人转而窥视天皇,却见李治仍无精打采坐在那里,似是这辈子莫名其妙的事见多了,竟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天后兀自笑着,而紧接着又有一人狂笑不已——李显也认清来者的面目。这位太子从来不懂矜持,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手大声喝彩:“好!哈哈哈……太平,你还真有点儿威武之气,把我都唬住啦!有趣有趣!”在他身旁,素来老实规矩的李轮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太平?!

百官面面相觑:“是、是公主殿下吗?”不怪大伙瞧不出,公主居于深宫内苑,谁见过啊?“呵呵……”那武士瞧着众人瞠目结舌的滑稽样子,终于憋不住了,也笑出声来,果真是银铃般的少女声音。

谁能料到公主会以这副装扮出现?群臣虚惊一场尴尬至极,且有被戏弄的感觉,真不知说什么好。右金吾卫中郎将丘神冲在最前,位置最显尴尬。他的祖父丘和、父亲丘行恭皆是名将,所以他也自幼从戎,其战功远不能与先人相比,钻营媚上的本事却强爷胜祖,脑筋转得极快。见此情形他故意把刀子往桌上一扔,叉腰大笑:“公主好厉害,竟把满朝文武吓得手足无措!果真虎父无犬女,也跟天后一样,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啊!”这马屁拍得俏,把天后和公主全夸遍了,而且极是时候,文武百官正没个台阶下,都跟着放声大笑,气氛顿时缓解。

李治揉揉昏花的双眼,强打精神道:“你真胡闹,冒冒失失闯进来,还做这般打扮,成何体统?就凭刚才的举动,足可治你个惊驾之罪。”话虽厉害,却无半分严厉语气,难掩对女儿的溺爱。

太平公主一向活泼胆大,怎会把这不疼不痒的批评放在心上?她大大方方张开双臂,向父母展示身姿:“怎么样?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还原地转了一圈。“嗯,不错。”武媚笑呵呵地说,“我的宝贝女儿穿什么都好看。”

太平甚是欢喜,滔滔不绝道:“一般侍卫的衣服我才不穿!这件不是织坊做的,乃是女儿亲自筹划,奶娘和几位女官帮忙绣的。什么虎啊豹啊的,一点儿都不好看,我叫她们绣了只凤凰,瞧出来了吗?这边的瑞兽是……”“有趣,有趣。”武媚听得饶有兴趣,不住点头。

母女俩有说有笑,仿佛在后宫试穿新衣。有些老臣瞧着不雅,难免相顾议论。李治也觉得不像话,忙打断女儿:“朕与百官宴饮,顺便商讨国事,你闯进来做什么?”

太平闻听此言立刻板起面孔,学着武官的模样抱拳施礼,故意粗着嗓子道:“末将想为二圣以及列位大臣献舞,以助酒兴。”“不敢!”满朝文武呼啦啦都站起来——尊卑有别、内外有别,哪有公主给百官献舞的?有些恪守礼法的官员自得知来者是公主就把头低下了,抬都不抬一下,还敢看她跳舞?

李治一阵苦笑,还未及批驳,武媚先声夺人:“你穿戎装而来,又这般乔模乔样,莫非要演军舞?”“正是。”

群臣越发低声嘀咕起来,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想必又是不合理法、有辱斯文之类的话。太平丝毫不屑这些非议,环顾众人昂然道:“商之妇好随夫征战,魏之木兰替父从军。我姑祖母平阳公主曾创建娘子军,夺取长安立下首功,凭什么女子不能执干戈而舞?”“说得好!不愧是我的女儿!”这番话正合武媚心意,她精神振奋双目熠熠,“准你献艺,也让满朝文武看看咱大唐女子的英姿!”

李治咽了口唾沫,把要说的话吞回去——妻子强悍、女儿倔强,他这个病怏怏的男人也只能抱以无奈。

皇帝未加阻拦,大臣还能说什么?闭嘴欣赏吧。也不知太平公主何时做的准备,朝殿下一招手,十几个伴奏者登阶而来。这些人不是太常寺乐工,而是禁中教坊的乐女,红衣碧裙、袅袅婷婷,给大宴又添了几分春色。群臣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叹,鼓柷击羯之声已起,众女演奏起来。琴声高亢,义觜激扬,竟是大名鼎鼎的《秦王破阵乐》。

在场几位老臣听到此乐胸中五味杂陈——昔日李世民扫平四海何等气魄?惜乎显庆以来二圣锐意革新,很忌讳提起先帝,此曲也被束之高阁,多年不曾演奏,今日重闻备感亲切。可这么一首歌颂英雄的乐曲却由一群女子演奏,还用来给公主伴舞,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音乐已经响起,太平公主却一动不动。她微合双目、屏息凝神,仿佛胸中正酝酿豪情,好久好久,直至一阵激烈的鼓声响起,她倏然向前奔跑几步挺身一跃,像一只矫健的燕子栖至龙墀前,这才开始她的舞蹈。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她身材可算十分高挑,加之抬头挺胸、挓挲臂膀、表情严峻,果然有一股勃勃英气,无怪乎百官难辨雌雄。此刻她完全没有忸怩之态,也丝毫不用女性的娇媚取悦众人,而是绷紧腰腹、伸直双臂,脚下跺着铿锵沉重的步伐,动作大开大合。时而昂首,如仰望星辰;时而俯身,如鸟瞰山河;时而舒展臂膀,如弯弓射雕;时而快步纵跃,如纵马驰骋、奋命沙场……

刚开始百官有点儿不适应,依礼法是不该看的,可心里又想看,况且公主在面前晃来晃去,想躲也躲不开,眼神都很踟蹰。但是随着这支舞渐入佳境,众人也渐渐被她的魅力感染,终于坦然直视。这时才发现,公主的相貌极像其母——有一张莹润可爱的圆脸,一双浓眉大眼,故作深沉的目光下其实饱含着佻脱灵秀,那尖翘的鼻子、精致的下巴、饱满的耳垂,简直跟天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那股凌厉的气势也如出一辙。俨然就是四十年前的武媚!

伴着那震人魂魄的乐曲,太平公主轻启朱唇高声唱道:“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这唱词是魏徵、李百药等人所作,稍有阅历的官员都会,一来是多年未歌心中怀旧,二来也是被公主的气魄感染,许多人竟跟着合唱起来:“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此曲唱罢,太平身躯陡然一转,猛地从腰中抽出佩剑。文武百官又是一惊,圣驾面前焉能动刃?可仔细一看,又都笑了——步履轻盈曼妙,舞姿婉转柔靡,一柄长剑慢悠悠摇来荡去,与方才判若两人。显然她只准备了前面一段舞蹈,一动剑就露了马脚,完全是娇柔妩媚的女子之态,和乐曲不配了。

太平越舞越觉滞涩,完全合不上拍,强自坚持了一会儿,再也舞不下去,索性把佩剑一丢,噘嘴道:“算啦!就到这儿吧。”乐曲戛然而止。但这已经很精彩了,珠帘后的武媚看得心驰神往,恨不得下去跟女儿一起舞蹈——气吞山河,英姿飒爽,谁言红颜不及须眉?谁言女子不能冲锋陷阵、执掌三军,统御山河、一匡天下?

太平面有得色,却故作谦虚:“我舞得不好,列公多见笑。”

群臣哪敢再笑?都说公主舞姿优美、惊若天人,丘神、郭齐宗等将领甚至当殿喝彩,就连八十高龄阅人无数的刘仁轨也捻须感叹:“太平人唱太平歌、颂太平秋,公主日后际遇必异于常人,恐非一般帝女可及。”

太平依旧学着武官的模样抱拳致谢,又朝上笑道:“父皇母后,百官都说女儿跳得好。我决定今后不再着钗裙,就穿这身戎装啦!”

李治一直默不作声,静静欣赏女儿的舞姿,既爱她灵巧可爱,又不免嫌她举止越礼,这会儿听她说今后再不穿女装,哭笑不得连连摇头:“列卿不过随口恭维两句,你便顺藤爬。天生阴阳自有定数,男子戎装你穿岂能相宜?快换掉吧。”

哪知太平双眉一轩,高声道:“既然女儿穿这身衣服不合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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