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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5 01: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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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 维吉尼亚·伍尔夫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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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航

远航试读:

第一章

从河岸街通向维多利亚堤岸的街道可是相当狭窄的,最好不要手挽手地沿着街走。如果你执意如此,那么律师助手们恐怕就得一蹦一跳地在泥地里前行,年轻的打字员姑娘们会焦躁不安地跟在你身后。在伦敦的街道上,人们对美丽视而不见,怪异却总要承受苛刻的目光。还有,人最好别长得太高大,不要穿蓝色的长斗篷,左手也不要在空中乱拍。

十月初的一个下午,正值街道变得车水马龙,一个高大的男人手挽了一位女士迈着大步走在人行道的街沿上。愤怒的瞪视纷纷扎向他们的后背。那些瘦小、焦虑的人们——和这对行人相比,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很瘦小——别着钢笔,拎着沉重的公文箱,赶着准时上班去,还有周薪要领。也难怪他们会向安布罗斯先生高大的身形和安布罗斯太太的斗篷投去不友好的瞪视。可是,有某种魔力将这一男一女隔绝在了恶意与不受欢迎之外。从他张合的嘴唇来看,人们猜测他大抵是在思考;而她冰冷的双眼直视前方,视线高过了大多数人。人们猜想,她或许是沉浸在悲伤中。她只能靠着目空一切并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才能忍住眼泪,与行人碰擦时她觉得疼极了。她隐忍地盯着堤岸来往的车马,几分钟后又揪紧了丈夫的袖子,在川流不息地车辆中穿行。当两人安全地到达了另一头时,她轻轻地脱出他的臂弯,同时放松自己的双唇,或是说颤抖起双唇来。她的泪珠紧接着就簌簌地滚落了下来。她双肘靠在栏杆上,又遮挡住自己的脸庞,将好奇的目光隔绝在外。安布罗斯先生试着安抚她。他轻拍她的肩膀,可她对此丝毫没有理会的意思。站在这个比他还要悲伤的人身边,安布罗斯先生感觉尴尬极了,他双手交叉背在身后,沿着人行道缓缓地走着。

堤岸向四处延伸出一个个凸起的坝角,如同一座座布道台。不过那上面并没有传教士,而是被一群小男孩占据了。他们甩绳子,丢石头,或是让纸船浮在河面上开始一段航行。他们有着捕捉古怪的敏锐目光,觉得安布罗斯先生是一个糟糕的家伙。在他经过时,反应最快的那个机灵鬼大叫道:“蓝胡子!”为了防止他们接着去调戏他的妻子,安布罗斯先生冲他们挥舞起手杖。看着这情形,男孩们认定他只不过是个怪人罢了,四个人索性齐声喊起了“蓝胡子”。

虽然安布罗斯太太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久得异乎寻常,小男孩们还是放过她了。时常会有人一个劲地盯着滑铁卢大桥下的河流瞧;还有一对夫妻会在一个美好的下午站在那聊上半个小时;大多数在这儿散步消遣的人都会沉思上三分钟,比较其他场合,人们大多是说上几句话便继续走路了。有时候威斯敏斯特的公寓、教堂还有宾馆就如同薄雾中君士坦丁堡的轮廓一般。泰晤士河有时呈现出一种浓重的紫色,有时又是泥土般的颜色,有时又像大海一般泛着波光粼粼的蓝色。这个地方总是值得人们花费时间往下看,去瞧瞧下面正在发生些什么。可是这位女士既没有朝上看也没往下看。自她站在那里起,她唯一看见的东西就是一块泛着虹光的斑点,中间有根细秆,缓缓地飘过去。隔着盈满眼眶的泪水,细秆与斑点在视线中游啊游啊。眼泪涌上来又落下去,洒进了河水里。随后一阵声响逼近了她的耳畔——克鲁西姆的拉斯·波塞内王以九大神祇起誓——骚动声渐弱,好像说话的人经过她后又走远了——塔奎因的元老院势必不再蒙受冤屈。

是啊,她明白自己必须要回到现实中来,可眼下她非要哭上一场不可。她把脸遮了起来,抽泣地更厉害了,她的肩膀相当有规律地起伏着。她丈夫刚从一个兜售明信片的男人处脱身,正走到锃亮的狮身人面像那里,转过身就看到了她这副模样,诗句便戛然而止。他向她走去,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开口道,“亲爱的。”他的声音饱含恳切。可是她将脸别了过去,如同在说,“你根本就不会明白。”

正因为他没有离开,她不得不抹抹眼泪,抬起头望向河对岸的工厂烟囱。她还看见了滑铁卢桥的一道道圆拱,货车在上面穿梭,活像游戏射击场里出现的一串串动物。她茫然地望着它们,不过无论她看的是什么东西,都势必能止住她的泪水,让她走起来。“我情愿走路,”当她的丈夫拦下了一部已经坐了两名金融雇员的出租马车时,她开口说道。

走路将她已经稳定下来的情绪打破了。与其说疾驰而过的汽车是地球上的物件,它们更像是月亮上的蜘蛛。轰鸣的运货马车,丁零当啷的汉瑟姆马车,还有小巧的黑色四轮马车,让她思索起她生活的这个世界来。就在那些尖塔上方的某个地方,炊烟从一座尖尖的小山丘中升腾而起,在那里她的孩子现在正呼唤着她,可得到的也只有几句宽慰。正是这些乱哄哄的街道,广场还有公共建筑拆散了他们。此刻她只有一种感受,这座伦敦城中令她欢喜的事物寥寥无几。尽管她生命中的四十年里有三十年是在一条街上度过的,她很会解读她身边的过路人:有在这个点互相登门拜访的富人;也有坚守岗位径直冲向办公室的工作者;还有闷闷不乐,势必做出些坏事的穷人。虽然还有几丝阳光穿透薄雾,可是衣衫褴褛的老头老太已经在长椅上打起了瞌睡,头沉沉地点着。当一个人不再去注意那遮盖万物的美丽外皮时,眼中所剩的也只有下面的森森白骨了。

蒙蒙细雨让她的心情更阴沉了。干着古怪行当的大篷车顶着同样古怪的名字——斯普鲁尔斯,锯末制造商;格拉布,每张废纸都让人称心如意——简直就是个糟糕的笑话。奔放的爱侣们躲在同一件斗篷下面纵情肆欲,在她眼里真是有伤风化。讲话总是很中听的卖花女们本是安定地聚在一块儿,现在倒成了浑身湿透的老太婆。那些红色、黄色还有蓝色的花朵都挤在了一道,失去了光彩。不仅如此,她的丈夫迈着大步,步伐迅速带有节奏,还时不时甩起空着的那只手,不是像维京人就是像中了弹的纳尔逊,这时几只海鸥改变了他的调子。“里德利,我们坐车好吗?坐车好吗,里德利?”

安布罗斯太太不得不高声叫道,因为那时他已经走远了。

沿着相同的街道,稳稳的马车一路小跑,不久就带他们离开了西区,驶进了伦敦。这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制造基地,人们就在这里一门心思地造些什么东西。就好像灯火通明的西区,电灯打得一片金黄的巨大玻璃橱窗,精心修建的房屋,还有生气勃勃地在人行道上奔走的渺小人影,或是在街上穿梭的汽车,都不过是一件件制造品。在她眼中,这间巨型工厂制造出的成品是如此微小;不知怎的,在她看来,这一切就如同挂在一件黑色大氅边缘的一道小小的金色流苏。

她看到这一路上再没有其他的汉瑟姆马车从身边经过了,有的只是大篷车和送货的四轮马车。在她眼里看到的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里,没有一位绅士或淑女。安布罗斯太太这才明白,贫穷终究是件寻常事,这座伦敦城里更是有着数不清的穷人。这个发现令她震惊,她又想到自己这一辈子都在皮卡迪利广场终日打转,便在经过伦敦郡议会建造的夜校大楼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上帝啊,这是多么的惨淡啊!”她的丈夫嘟囔着。“可怜的人啊!”

想到她可怜的孩子,悲惨的穷人,还有这雨,她的心神就如同一道伤口赤条条地晾在空气中。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因为它现在有可能会像枚蛋壳一样被碾碎。宽阔的堤岸曾经容得下大炮和骑兵中队通过,如今却缩成了一条卵石小道,弥漫着麦芽和油脂的气味,还被运货马车堵得水泄不通。正当安布罗斯先生读着墙上布告出发去苏格兰的船次时刻表时,安布罗斯太太在一旁尽可能地找寻信息。他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充斥着满载麻布袋的运货马车,两人的身形几乎完全地没入了黄色的薄雾之中,没有人来帮忙,也没有人留意他们。奇迹出现了,有一位老人走向他们,猜到了他们的意图,提出要用他那艘停靠在楼梯洞下的小船把他们摇到大船那儿去。他们带着几丝犹豫,还是相信了他。他们在小船上坐好,没多久就来到了波涛起伏的河面上。伦敦收缩成了两道布满楼房的直线,方正的楼宇和椭圆形的建筑排成行,如同孩子用积木搭出的大道。

泛着混浊黄光的河水汹涌地奔流着。笨重的驳船靠着拖船的牵引迅速地漂浮而下。警察的小艇飞快地经过了所有船只。风顺着水流吹动。他们乘坐着没有顶棚的手摇小船,上下起伏地沿着繁忙的航道一路颠簸。划到中游时,老人将手搁在了船桨上,汹涌的河水冲刷着船桨,他说起了他一度载过许多人渡河的往事,而如今乘客却寥寥无几。他仿佛忆起了当年停泊在湍急的水波之上的小船曾载着一双双纤足,把人们送到罗瑟希德的草坪上。“现在他们都愿意从桥上过河了。”他指着塔桥怪物般的巨大轮廓说道。海伦悲伤地看着他,是他用河水把她与她的孩子隔开的。她悲伤地望着逐渐靠近的那艘大船;她停靠在河的中流,他们几乎看不见她的名字——尤弗罗西尼。

在十分暗淡的暮色中,他们能够看见一道道缆索,一根根桅杆,还有鼓起的深色棋子在风中飘扬着。

随着小船渐渐靠向汽船,老人摇起了桨,指着上方再次开口道,全世界的船在起航的那天都会升起这面旗。在两位乘客的心里,那面蓝色的旗子看上去是个邪恶的象征,正预示着不详,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站起身,收拾好东西,登上了甲板。

二十四岁的蕾切尔·温雷丝走下楼梯,来到了她父亲船上的会客厅,站在那紧张地等候着她的舅舅和舅妈。首先,他们尽管亲缘深厚,可她却几乎记不得他们了;再者,他们是长辈;最后,作为她父亲的女儿,她必须得有所准备,要好好招待他们。她满心盼望着见到他们,就像一个文明人总会期待第一眼望见另一个文明人一样。尽管他的到来似乎让她身上也感到不自在——就像一只过紧的鞋子或是一扇漏风的窗。意料之外的是,她早已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正当她专心致志地将叉子和餐刀一丝不苟地摆齐时,她听见一个男人阴沉地开口道:“在黑夜里要有人从这个楼梯上一头栽下去,”还有一个女人接上话,“准会摔死。”

还说着最后几个字时,女人已经站在了门廊那儿。她个子高挑,眼睛大大的,披着一条紫色的肩巾。安布罗斯太太浪漫又美丽。她或许没什么同情心,因为她的双眼目视前方,对看进眼里的东西总有考量。她的脸庞比希腊人的更具温度,也比一个寻常的英国美女更为粗犷。“噢,蕾切尔,你好!”她说道,上前握了握手。“你好吗,亲爱的。”安布罗斯先生开口道,他把额头向前凑去,接受她的亲吻。他的外甥女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他消瘦嶙峋的身形和他硕大的脑袋,以及那双明锐且纯真的眼睛。“跟佩珀先生说一声,”蕾切尔向佣人吩咐道。这对夫妇随即在桌子的一侧落座,他们的外甥女则坐在了对面。“我父亲叫我先开饭。”她解释着。“他正忙着和船员……你们认识佩珀先生吧?”

这名矮小男人弯折的腰就像被一道狂风刮过的树木。他悄悄走进来,向安布罗斯先生点头致意,和海伦握了握手。“有风。”他说着将大衣的领子竖起来。“你的风湿还没好?”海伦问道,她的嗓音低沉又性感。尽管用了漫不经心的口吻,城镇与大河的景象依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着。“一旦得了风湿恐怕就再也好不了啦。”他回答说,“某种程度上来讲,这取决于天气,不过没多少人会考虑到。”“不管怎么说,这病死不了人,”海伦说道。“一般来说,死不了,”佩珀讲。“来些汤吗,里德利舅舅?”蕾切尔问道。“谢谢你,亲爱的。”他回道。他一边将盘子递出去,一边出声地叹息着:“啊!这孩子跟她母亲长得不像。”海伦没来得及用她的圆底酒杯敲击桌子,好让发出的声响盖过蕾切尔的耳朵,也不至于让她听了尴尬得涨红了脸。“瞧这佣人打理的花儿呀!”她慌张地开口道。她将一只绿色的皱口花瓶拉到面前,开始把一枝枝花瓣浓密的小菊花从里面抽出来,把它们放在桌布上,一丝不苟地一枝枝摆好。

一时间寂静无声。“你认识詹金森吧,安布罗斯?”佩珀先生在桌对面问道。“彼得学院的詹金森?”“他死了,”佩珀先生说。“啊,天啊!——我认识他——好多年前的事了。”里德利说道。“他是那桩平底船事故里的英雄,你记得吗?他不按常理出牌。娶了个一个烟草商的年轻女儿。住在苏格兰的沼泽地区——再没听说过他过得怎么样了。”“酗酒——嗑药,”佩珀先生言简意赅却不怀好意地答道。“真是可悲啊,混得一塌糊涂,别人告诉我的。”“那人确实有些真本事的。”里德利说。“他为杰勒贝的介绍依然占有一席之地呢,”佩珀先生继续说着,“这挺令人震惊的,看看教科书的变化。”“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关于行星的理论?”里德利先生问道。“我肯定他脑袋里肯定有根筋搭错了。”佩珀先生说着摇了摇头。

这时整张桌子晃动了一下,舱外的光线变了方向。与此同时,刺耳的电铃响了一遍又一遍。“我们起航啦。”里德利说。

一道细微却可感知的水浪似乎在地板下滚动,它沉了下去,随后,又有一道更明显的浪过来了。灯光堪堪掠过了没遮帘子的窗户。整艘船发出了一声忧伤的呜咽。“我们出发啦!”佩珀先生说。其他的船只和她一样悲伤,在外头的水面上应和着她。河水坦荡荡地发出咯咯的轻笑与嘶嘶的吐息。船身起伏着,端着餐盘的乘务员不得不扯住帘子来维持平衡。一时间寂静无声。“卡茨的詹金森——你和他还有联系吗?”安布罗斯问道。“差不多就那样吧,”佩珀先生说,“我们每年碰一次头。今年他的妻子不幸去世了,当然啦,见面之时充满了悲伤。”“确实很悲伤啊,”里德利附和道。“我记得他还有个未出嫁的女儿替他管理家务,可是一切都不再一样了,在他这个年纪都不一样了。”

两位绅士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一边啃起了自己的苹果。“还有过本书是不是?”里德利问道。“曾经是有本书,但之后再也不会有了。”佩珀先生恨恨地说着,引得两位女士看向他。“再也不会有这本书了,因为有某个人已经替他写了。”佩珀先生语气极酸,“这就是做事拖延的结果,采集化石啦,在人家的猪圈上修补诺曼式圆拱啦。”“我承认我对此抱以同情,”里德利忧伤地叹了口气。“我对这类开不了工的人总是很心软。”“……一生的累积都浪费了。”佩珀先生继续说道。“他积累的收藏都够堆满一间谷仓了。”“我们有的人逃避了,真是罪过。”里德利说。“我们的朋友迈尔斯如今又有了一项新成果。”

佩珀先生酸溜溜地嗤笑了一声。“据我推测,”他说道,“他一年写了两卷半,算上他酝酿所花费的时间,称得上是一桩可圈可点的事业了。”“是啊,老校长对他的评价真是全部应验喽。”里德利说道。“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如此。”佩珀先生说。“你知道布鲁斯的收藏吗?——当然啦,不做公开的。”“我想我不清楚,”里德利意味深长地说。“他作为一名神职人员——真是相当地自由啊。”“比如,内维尔路上的泵?”佩珀先生问道。“恰是如此,”安布罗斯说道。

在座的两位女士,沿袭女性风尚,在不听进去男人讲话的情况下,老练地让他们的对话进行下去,心中却各有所思——孩子们的教育,或是在歌剧院里怎么用雾笛——全都可以做到不露声色。海伦唯一想到的就是,作为女主人的蕾切尔似乎是过于沉默了,她应该着手做些什么。“不如——?”她拖长了尾音说着。她俩起身离席,倒让两位绅士暗地里吃了一惊。他们不是以为她们听得过于专注,就是早已忘记同在席上的那两个人。“啊,人们总是能讲些昔日里的古怪故事,”她们听见里德利正重新坐回椅子里时这样说道。她们转头看向门廊,只见佩珀先生似乎突然松脱了衣服,成了一只生气勃勃的丑恶老猿。

女人们用面纱裹住脑袋,走上了甲板。他们正沿着河流缓缓航行,经过了一艘艘驻船投下的阴影。伦敦是一团光,还盖着一只从上面耷拉下来的淡黄色顶棚。那里有着大剧院的灯光,有着长街的灯光,有着大广场的灯光,透着家庭的和乐融融,还有挂在空中的灯光。从未有黑暗能够降临到这些灯火之上,过去几百年里的黑暗也未曾做到。这座城镇竟能够在同一处地方永远燃烧着,这看上去很可怕;至少对于离开陆地去海上冒险的人来说是可怕的,在他们眼中,这座被圈起来的土丘永远地燃烧着,留下了磨灭不去的伤疤。从汽船的甲板上望去,这座伟大的城市看上去就是一个蜷缩着的胆小鬼,一动不动的守财奴。

两人并肩倚靠在栏杆上,海伦问,“你不冷吗?”蕾切尔回答说,“不冷……多美啊!”她顿了一秒接着说道。风景几不可见——有几根桅杆,在这儿有一片陆地的影子;那儿还有一串明亮的窗户。她们试着让自己迎风而立。“刮起来了——刮起来了!”蕾切尔喘着气说,声音却顺着喉咙被风压了下去。一旁在风中挣扎的海伦却突然冒出一阵冲动,把长裙在膝盖周围一裹,双手抓着头发,向前冲去。可是这一阵陶醉的冲动渐渐地消逝了,风变得狂野阴冷起来。她们透过一道百叶窗的细缝朝里面看去,只见男人们在餐厅里抽着长长的雪茄;她们看见安布罗斯先生重重地瘫坐在椅子里,佩珀先生遍布皱纹的脸仿佛是由木头雕刻出来的。一阵粗放的大笑飘向她们,又立刻湮没在风中。在这间黄色灯光通明的屋子里,佩珀先生与安波罗斯先生显然是忘却了所有的骚动;他们身在剑桥,那时间大约是在一八七五年。“他们是老朋友了,”海伦微笑地看着这一幕说道。“现在,可有一个房间让我们坐坐?”

蕾切尔打开了一扇门。“与其说是房间,这儿更像是一个楼梯平台,”她说。实际上,这间房间与岸上封闭安静的房间完全不同。中央安了一张桌子,四周固定有椅子。热带的阳光刚好将挂毯晒褪成了蓝绿色。装饰着贝壳的镜子边框出自乘务员的巧手,在南部海洋上航行的时光漫长无聊,它倒显得古雅别致却不丑陋。壁炉架上装点了长着红色唇边好似独角兽犄角的螺旋状海贝,还盖了一块边缘垂着几颗小球的紫色长绒。有两扇敞开的窗户正对甲板,汽船在亚马逊的烈日下的炙烤时,穿过窗户的阳光将对面墙壁的挂画晒褪成了淡黄色,罗马斗兽场与逗弄西班牙猎犬的亚历珊德拉皇后两幅画几乎也分不清了。壁炉边的一对柳条椅引得人们想要凑到炉架前,点燃金色的刨木屑暖暖手。一盏巨大的灯悬在桌子上方——就是这种灯让文明之光闯过黑暗的田野来到了乡野间行者的手中。“大家竟然都是佩珀先生的朋友,真是奇怪,”蕾切尔紧张地开口说道,现在的氛围十分尴尬,房间里很冷,而海伦又异常沉默。“我猜,你是想当然地把他当作那种人了?”她的舅妈说。“他就像这玩意,”蕾切尔说,开灯照亮了一条盆子里的鱼化石,并向她展示起来。“我想你是太过严苛了,”海伦说。

蕾切尔即刻试图证明她所说的并非本意。“其实我不太了解他,”她说,以事实来遮掩,她相信年长者喜爱事实多过情感。她简述了一堆自己对威廉·佩珀的了解。她告诉海伦,他们在家时他总会在周日拜访他们,他知晓好多好多事情——数学,历史,希腊语,动物学,经济还有冰岛的萨迦史诗。他曾将波斯语的诗歌转译成英语散文,将英语散文转译成希腊语的抑扬格;他还是个研究硬币的专家;还有——还有一样东西——噢,对了,她记得那个是叫车辆交通学。

他要么就是研究在海里的东西,要么就是推测奥德修斯的航线,因为希腊语永远都是他的爱好。“我有他所有的小册子,”她说。“小册子。黄色的小书。”看来她应该是没有读过。“他谈过恋爱吗?”海伦问,她选定了位子坐下。

她出人意料地问到了点子上。“他的心就是一只旧鞋皮做的,”蕾切尔扔下鱼说道。可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她自己也承认她从未问过他。“我得问问他,”海伦说。“上次我见你时,你正在买钢琴,”她继续说着。“你还记得吗——那架钢琴,阁楼上的那间屋子,还有那盆巨大的带刺植物?”“是啊,我姑妈说钢琴会穿过楼层砸下来,可到了她们那个年纪还害怕在晚上被杀了吗?”她问。“我前不久还收到贝茜姑妈的来信,”海伦说。“她担心你这样长久地坚持练琴会毁了你的胳膊。”“前臂的肌肉而已——弄伤了后我就结不了婚了?”“她也没说的那么严重,”安布罗斯太太回道。“噢,不会——她当然不会这么说,”蕾切尔叹了口气说。

海伦望着她。她一脸软弱缺乏坚定,只剩下一双死气沉沉的大眼睛带着疑问的目光。她不漂亮,原是因为她躲在屋里,缺失了血色与鲜明的轮廓。此外,她讲话支吾,更确切来说,她的词不达意更显得她不及她的同龄人。说话一向很随意的安布罗斯太太现在想道,她自然不会指望在船上的这三四个周期能和她产生亲密的感情,不过现在这个想法危险了。与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交往往往令她生厌,她猜和女孩子在一块儿或许更糟。她又瞟了蕾切尔一眼。没错!毫无疑问,她是如此优柔寡断、多愁善感。当你跟她说点什么时,对她产生的影响不会比拿根棍子打一下水的效果来得更久。女孩身上没有什么抓得住的东西——没有什么坚固、永久且令人满意地东西。威洛比说的是三周,还是四周来着?她试图回想。

然而,在这时,房门开了,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走进房内。他走上前,带着一种真诚热烈的情绪握了握海伦的手。这就是威洛比本人了,他是蕾切尔的父亲,海伦的姐夫。这么多肉本应该是长在一个大胖子身上的,然而他的骨架十分巨大,可人并不胖。他的脸架子也很大,从小小的五官与凹陷发亮的脸颊来看,这张脸更适应与肆虐的天气相抗衡,但是并不善于表达情感与情绪,或是对他们的情绪做出回应。“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道,“我俩都很高兴。”

蕾切尔在她父亲的眼色下顺从地喃喃了几句。“我们会竭尽所能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还有里德利。能招待他我们深感荣幸。佩珀需要一个来驳斥他的人——反正我是不敢。你发觉这孩子长大了,是吧?成了个大姑娘了,嗯?”

他依然握着海伦的手,又将手臂环上了蕾切尔的肩,这个姿势把他们凑得极近,让人不舒服,可是海伦忍着不去看他们。“你觉得她会符合我们的期望吧?”他问。“噢,会啊。”海伦说。“因为我们对她有很高的期许,”他继续说,捏了把他女儿的胳膊又放开了她。“不过现在该说说你了。”他们并排坐在了一张小沙发上。“你有好好与孩子们道别吗?他们该上学了吧,我想。他们像你还是像安布罗斯?他们肩上的小脑袋我看肯定很灵光吧?”

说到这个,海伦立刻前所未有地显出了容光焕发的一面,说道,她儿子六岁了,女儿十岁了。每个人都说儿子像她,女儿像里德利。至于头脑嘛,他们都是机灵鬼,她想。她还稍微讲了一个关于她儿子的小故事——就在大人跑开的没一会儿功夫里,他抓了一块黄油,带着它一路跑过房间,把它放进了火里——就为了找乐子,她能够理解这种感受。“可你得让这个小鬼知道不该玩这种把戏,嗯?”“和一个六岁的孩子说吗?我觉得这没有关系啊。”“我是个老派的父亲。”“胡说,威洛比。蕾切尔知道得更清楚。”

毫无疑问,威洛比想要他女儿赞扬他几句,可是她并没有。她的眼睛毫无波澜,手指依然拨弄着那块鱼化石,她正在神游天外。长辈们继续探讨着如何能令里德利更觉得舒服的安排——给他设了张桌子,抬头就能看见海,远离锅炉,同时也把他与来往的游客隔绝开来。他打包了所有的书,除非他把这次远航当作假期,不然他就完全没有假期了。因为出于经验海伦就知道,自出发去圣玛丽娜的那一刻,他就会整日埋首工作。他的箱子,海伦说,全都装满了书。“交给我!——交给我!”威洛比说,显然他打算做的要比海伦向他要求的还要多。不过这时传来了里德利与佩珀在门口动作的声音。“你好啊,温雷丝?”里德利一进门便伸出了一只孱弱的手招呼道,仿佛这次会面的两人都透着忧伤,不过总体来看是他更忧伤一些。

威洛比依然保持着他真挚的热情,还怀揣着敬意。一时无话。“我们刚才朝里看的时候,瞧见你们在笑,”海伦说。“佩珀先生刚刚一定是说了个极好的故事。”“呸。没个故事是好的,”她丈夫不耐烦地说道。“依然还是一个严苛的评委吗,里德利?”温雷丝先生问。“是我们让你们觉得无聊了,所以你们便走了,”里德利直接向他妻子问道。

这话确实没错,海伦不打算否认,她便接着说,“那我们走了以后交谈有没有变得好些?”不幸的是,回答她的是她丈夫垂下的双肩,“要有变化的话,也是变得更糟了。”

现在的气氛让每个人都觉得相当不舒服,长时间的压抑与沉默足可以证明这点。佩珀先生着实另辟蹊径,一跃蹿上自己的位子,把两只脚缩到自己身下,活像一个见了老鼠的老姑娘,原来是冷风刺痛了他的脚踝。他坐在那儿,吮吸着自己的雪茄,双臂环住膝盖,看上去像一尊佛像。他坐得高高的,开启了自己的长篇大论。他没有在对谁讲,因为没有人想要他说话。他讲起了大海的深不可测。当他听闻温雷丝先生纵有十艘在伦敦与布宜诺斯艾利斯往返的大船,却没有派一艘去调查深海的巨型白色海怪,他表示大为震惊。“没有,没有,”威洛比笑道,“这世上的怪兽够我受的了!”

蕾切尔发出一声叹息,“可怜的小山羊哟!”“如果不是因为有山羊,那么连音乐都没有了,我亲爱的,音乐全仰赖山羊了,”她父亲尖锐地说道。佩珀先生继续描述着那些白色无毛的瞎眼怪兽,它们蜷缩在深海的沙脊上,如果你把他们带上海面,它们就会爆炸,当失去压力时,它们身体的一侧会爆开,内脏四散向空中。他讲述了诸多细节,展示了大量学识,让里德利感到无比恶心,恳求他别说了。

看了这一切,海伦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相当悲哀的结论。佩珀是个讨厌鬼;蕾切尔是个不像样的姑娘,她无疑是相当自信,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的,我跟我父亲处得不好。”威洛比一如往常,热爱他的生意,建造他的帝国。和他们在一块儿,她会感觉相当无聊。作为一个行动派的女人,她还是站起身,表示说她应该上床睡觉了。她走到门后本能地回望了蕾切尔一眼,希望在场仅有的两个女人能够一同离开。蕾切尔起身,茫然地看着海伦的脸,支支吾吾地轻声道,“我准备出去吹……吹吹风。”

安布罗斯太太最糟糕的怀疑成真了;她沿着过道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一会儿用右手扶着墙,一会儿又用左手扶着墙。每走一步,她都恨恨地大喊一句,“该死!”

第二章

也许是,或者说肯定是因为佩珀先生的被褥不够,再加上一路的颠簸与咸咸的空气,这个夜晚过得并不舒服。这样一来,翌日早晨的早饭就显得相当美妙了。起航了,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在宁静的海面上,愉快的旅途开启了。尚未探索的感觉,想要开口却驻在唇边的话语,将这个时刻变得意味深长。因为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场景成了整个旅程中最具代表性的画面,其中还多多少少夹杂着前一夜漂浮在水上的轰鸣汽笛声。

苹果、面包和鸡蛋丰盛地摆满了一桌。就在海伦把黄油递给威洛比时,她瞟了他一眼,暗忖道:“我想,她嫁给了你,她是快乐的。”

她沉浸在一连串熟悉的思绪中,又被带进了各种铭记于心的场景里去,思考起最初的那个问题,为什么特里萨嫁给了威洛比?“当然啦,大家都看在眼里呢,”她想道。她的意思是说大家都看得见他高大魁梧的身形,还有一副嘹亮的好嗓门、一对铁拳与独立的意志。“不过——”想到这儿,她又陷入了一番对他的细致分析,用一个词完美地来说就是“多愁善感”。她的意思是说,他从未简单真诚地正视过自己的感受。举例来说,他几乎从来不提起亡妻,却以豪华的排场来度过纪念日。实际上,就像她之前总是怀疑他欺凌过他的妻子一样,怀疑他对女儿异常凶暴。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将自己的命运与她朋友的做起了比较,只因威洛比的妻子算是海伦勉强能称之为朋友的女人。而这番比较常常作为她们的谈资。里德利是位学者,威洛比则是个生意人。里德利的第三卷品达诗集刚出版时,恰逢威洛比的第一艘船刚下水。他们建造新工厂的那年正好也是亚里士多德的评注本(是这个吗?)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发表的那年。“还有蕾切尔,”海伦看着她,定是要得出个结论。另一方面,因为双方的实力过于均等,她只好摆出了蕾切尔比不上她的孩子的事实。“她真该只有六岁,”这便是她所有的评价。不过说的就是这女孩那张圆滚滚、没有轮廓的小脸,其他的也无可指摘了。要是蕾切尔会去思考、感受、大笑或是自我表达,而不是为了观察水滴的形状就让牛奶从高处滴下来,她或许会是个有趣的女孩,尽管生得不太漂亮。她长得像她母亲,与她在宁静夏日的水池中映照出的那张生动、绯红的脸颊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海伦自己也在被别人审视着,尽管目光并非来自她的任何一个牺牲品。佩珀先生正打量着她。他一边把吐司切成小块,干脆地给它们抹上黄油,一边还在沉思,思索自己那特别冗长的一生。锐利一瞥后他更确信前一夜自己的判断没错——海伦是个美人。他殷勤地把果酱递给海伦。她正在扯些废话,无非就是人们吃早饭时经常聊得那些。他大脑的血液循环令他吃过苦头,而在这个时候正打算找他的麻烦。他秉持原则,向她继续说着“不”,因为他从来没有因为性别而向哪个女人屈服过。而现在,他把目光落到了自己的盘子上,思考起了自己的一生。他有充分的理由没去结婚,只因为他还没遇上一个值得他尊敬的女人。他无奈地在孟买的一座火车站里度过了自己多情敏感的年轻岁月,在那儿他只见过深肤色的女人,女军人,和女官员。他理想中的女人就算不会波斯语,也要会读希腊语,要有一张无可挑剔的漂亮脸蛋。还要懂得脱衣服时他任其落下的小情趣。实际上,他已经沾染了一些自己丝毫不以为耻的习惯。每天,他总要花上几分钟用心地去学些东西。他每次取票都要记下号码;他在一月里全情投入于佩特罗尼乌斯,二月给卡图卢斯,三月或许属于伊特鲁里亚的花瓶。总之,他在印度干得不错,除却一些聪明人并不会感到遗憾的基本缺陷,他依然把握住了当下,所以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他这么想完便猛地抬起头露出微笑。蕾切尔捕捉到了他的眼神。“我猜,你还在琢磨那点陈芝麻烂谷子吧?”她心里想着,但还是礼貌地出声问道,“你的腿今天还疼吗,佩珀先生?”“你是说我的肩胛骨?”他问,说着痛苦地动了动肩。“美景对于给我苦头吃的尿酸水平毫无影响。”他叹了口气,凝视着对面的椭圆形窗格,窗外是蓝天碧海。与此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捆羊皮卷,放在桌上。显然,他期待着别人对此发表意见,于是海伦便问他这是什么书。她知晓了它的名字,却也收获了一大通关于如何正确修路的专题论述。他从古希腊人说起——他们有不少麻烦要应付,他说道。接下来,他又讲到了罗马人,再说到了英国。他说,开始时是正确的方法,可它们很快就出了岔子。讲到这里,他将当今所有的筑路商都狠狠地批判了一番,尤其痛斥了里士满公园的筑路商。佩珀先生每天用早饭前都习惯去那里骑会儿自行车。搅动的勺子把咖啡杯碰得叮当作响。佩珀先生的餐盘旁至少垒着四只小面包的芯子。“卵石!”他总结道,恶狠狠地把另一只面包的芯子垒了上去。“英国的路都是拿卵石铺的!”‘只要下一场大雨,’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你们的路就全都淹了。’全被我一次又一次地说中,但你觉得在我跟他们说这话时,他们听进去了吗?我给他们指明后果,那可是事关国库的,还提议他们去读读科里菲尔斯,他们听了吗?并没有,安布罗斯太太!你不在自治市议会待过,根本见识不到人类的愚蠢!”小个子男人凶狠狠地瞪着在她。“我有佣人,”安布罗斯太太聚焦起目光说道。“我跟前还有个保姆,人倒是不错,可她执意要让我的孩子祷告。亏得我不遗余力的照看,他们目前还把上帝当成是一种海象;可如今我既已不在他们身边——里德利,”她转过身向丈夫问道,“我们回家后要是发现他们又念起主祷文了,该怎么办呀?”

里德利发出了一小声“呸。”可威洛比听着也不舒服,他身子轻轻一晃,尴尬地开口说:“哎,真的,海伦,一点点宗教信仰伤害不了谁的。”“我倒宁愿我的孩子撒谎。”她回应道。威洛比沉浸在思绪中,他弟妹比他记忆中还要古怪。她把椅子往后一推,匆匆地跑下楼。不一会儿他们又听见了她的声音,“噢,瞧呀!我们在大海中央了!”

他们跟着她来到甲板上。所有的烟雾与房屋都不见了,汽船航行在一片空旷的海域上。大海澄澈又清新,颜色却在晨曦中显得暗淡。他们离开了一片泥泞的伦敦。一道极细的影子稀疏地落在地平线上,其厚度勉强能承受住巴黎的沉重。尽管如此,它还是扛住了。没有了道路,没有了人,他们感受到了自由,因此四周洋溢着相同的兴奋之情。汽船缓缓前行,细浪轻轻拍打着她,破开的水面又如沸腾了一般嘶嘶作响。她一路在两侧留下了一小串泡泡与水沫。上方十月的天空没有颜色,只有稀疏的云。空气仿佛经过了一道柴火的熏烤,透着美妙的咸味与凛冽。其实甲板上冷得根本站不住。安布罗斯太太将手臂探进了丈夫的怀里。两人走开了,可以看见她凹陷的脸颊朝他别着,似乎要谈些私事。他们走了几步,蕾切尔看到两人在接吻。

她低头向大海的深处看去。海平面仅是被航行而过的尤弗罗西尼稍稍打扰,海面之下却是一片浓绿与昏暗,而且愈来愈暗,到了海底的砂地,只剩下一片看不清的昏暗。人们只能依稀看得见沉船的黑色船骨,或是由爱掘洞的大鳗鱼建造的螺旋形高塔,抑或是游过的光滑绿皮怪物,时不时地闪着光。

——“对了,蕾切尔,要是有人想找我,告诉他我要到一点钟才有空。”她的父亲说道,一如既往地带着不容反驳的口吻。和女儿讲话时,他在她肩上重重地拍了一记。“要到一点钟,”他重申。“你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的,嗯?弹弹琴,看看法语,看看德语,嗯?佩珀先生知道的离合词比全欧洲的男人知道的都多,嗯?”他大笑着走开了。蕾切尔也笑了,实际上她从记事起,便这么笑开了,也不去想那有趣与否,只因为她仰慕自己的父亲。

正当她环顾四周,想着给自己找些事情干时,她被一个女人挡住了去路。那女人又胖又壮,挡了她的路,躲都躲不掉。从她小心翼翼又踌躇不前的步子,还有那身朴素的黑裙可以看出,她是来自更下一层的阶级。尽管如此,她如磐石一般立在那儿。她四下张望,确认了周围没有上流人士在场后,才准备开口。她要讲的是关于床单的情况,可是重中之重。“我们到底该怎么熬过这次航行,蕾切尔小姐,我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开始讲话。“只有床单是够分的。老爷的那条有一块地方破极了,用手指可以一戳一个烂。还有床罩。你注意到床罩了没?我看就算穷人瞧了都会觉得难为情。我给佩珀先生的那条勉强能盖住只狗……不行,蕾切尔小姐,它们补不了啦;它们只能当防尘罩使了。问我为什么?你要是让我拼了命地缝补,下回洗起床单来我可就干不了喽。”

她的声音中涌动着愤慨,泪水似乎已经在打转了。

现在别无选择,只有把那一大堆床具摊在桌上再检视一番。契莱太太收拾起床单来,每一条的名字、特点和质地她似乎都知晓。有的沾着黄色的污渍,有些个在几处抽丝抽得厉害。但是在一般人眼里,它们看上去就和一般的床单一样,整洁、雪白、冰冷,且一尘不染。

契莱太太突然转移了床单的话题,放下了床单,把紧攥的双拳搁在上面,坚定道:“还有,你不可以让一个活物坐在我坐的位置上!”

契莱太太原本是被安排坐在一个相当宽敞的船舱里,可那儿离锅炉太近了,以至于五分钟后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丢了”,她一手捂着胸一边抱怨道。这种可怜的情状可是温雷丝太太,蕾切尔的母亲做梦都想不到的——温雷丝太太熟悉她家里每一条床单,并期望事事俱到,可她不在了。

再给她另外安排一间可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了。而且床单的问题也能够奇迹般地迎刃而解。毕竟污渍和抽丝还不至于无可救药,可是——“假话!假话!假话!”小姐气愤地大吼,她奔上了甲板。“跟我撒谎做什么?”

她气的是一个五十岁的女人竟像个小孩一样跑来一个女孩跟前哭诉,就为了想要坐到轮不到她坐的位置上去。她不再考虑这个特殊事件,打开乐谱后,很快便忘记了那个老女人的一切和她的床单。

契莱太太叠着床单,她脸上挂着了无生趣的表情。这个世界不再在意她了。这儿又不是家。当昨天的灯亮起时,水手就在她的头顶咚咚咚地走来走去,她哭了;今晚她还会哭的;明天她也要哭。与此同时,她在房里整理起自己的装饰品,都是些轻易得来的东西。这些奇怪的玩意都是在航海途中获得的——陶瓷哈巴狗、微缩茶具、印有布里斯托市纹章的俗气杯子、生满了绿锈的发夹盒、彩塑的羚羊头,还有好多小照片,上面不是穿着礼拜正装的工人,就是抱着雪白婴儿的女人们。但有一张人像被放在了一只镀金相框里,相框还缺一颗钉子。在找钉子时,契莱太太带上眼镜,读起了一张相框背后的字条:“威洛比·温雷丝将此张女主人的相片赠与埃玛·契莱,感谢她三十年来的尽心服侍。”

泪水模糊了文字和钉帽。“只要我还能为你们家做些事情,”她边敲着钉子边说着,这时过道里传来了一阵悦耳的嗓音:“契莱太太!契莱太太!”

契莱立刻整整裙子,抹抹脸,打开了房门。“我遇上个麻烦,”安布罗斯太太说,她的脸通红,喘不上气。“你知道先生们是什么样子。椅子太高了——桌子又太低——地板离门有六英寸。我想要把锤子,一张旧被子,你这有厨房餐桌一类的东西吗?总之,别告诉其他人,”——眼下她猛地打开丈夫会客室的门,露出了来回踱步的里德利,只见他眉头紧缩,大衣的领子立着。“他们就好像是煞费苦心地要来折磨我!”他大叫道,突然停住脚步。“我加入这次远航难道就是为了染上风湿和肺炎的?真该有人给温雷丝多灌输点理智,我亲爱的。”海伦正蹲在一张桌子底下,“你只是在把自己弄脏罢了。我们最好认清事实,我们注定要忍受长达六周的悲惨折磨。总之,一切都是愚不可及,不过既然我们人都在这儿了,我想我能像一个男人一样去面对它。我的病肯定会加重——我的感觉已经比昨天还要糟了,不过我们只能感到庆幸,孩子们开心地——”“走开!走开!走开!”海伦叫道,她推了把椅子像赶一只乱跑的母鸡一样把他从一个角落轰去另一角落。“你走开,里德利,不到半个小时你就会发现一切都妥当了。”她把他从房里赶了出去,她们听见他一路还在过道上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我猜他不是很强壮吧,”契莱太太说道,同情地看着安布罗斯太太,一边帮着她收拾。“尽是书,”海伦叹了口气,将满满一大摞书册从地上放到书架上。“从早到晚都在看希腊语。要是蕾切尔嫁得出去,契莱,祈祷她最好嫁个大字不识的男人。”

因为最初的不适和恶劣的条件,头几日的海上旅程让人紧绷着神经,几乎毫无兴致。不过忍过一时,接下来的日子过得还算愉快。十月份一天天地飞快过去,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相比之下,之前的夏日倒显得幼稚而且反复无常。大片大片的土地照耀在秋日暖阳之下。整个英国,从荒芜的沼泽再到康沃尔的悬崖,自晨昏到日暮,都被照亮了,呈现出一片片连绵不绝的黄色、绿色和紫色。在这种照耀下,就连大城镇里的屋顶都闪烁着光。在几千座小花园中,几百万朵暗红色的花儿正在绽放,待到悉心照料它们的老太太们带着剪刀走下小径,剪断花儿多汁的茎杆,将它们放在村里教堂中的冰冷石架上。无数聚会、野餐的游人们直到日落才回家,哀叹道:“还会有像今天这样美妙的天气吗?”“是你,”年轻的男子低语道;“噢,是你呀,”年轻的女人回应着。所有的老人,还有许多病人都情不自禁地来到户外走上几步,预测些关乎这个世界运转的开心事。至于情爱的私语与表白,不仅能在玉米地里听到,还从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传来。在那里,打开的窗户通向花园,抽雪茄的男人们亲吻着灰色头发的女人们,更是不计其数。有人说天空标志了生命的降临。长尾羽的鸟儿啁啾而鸣,在树木间穿梭,身上的羽毛带有金色眼睛的花纹。

这一切都在陆地上开展着,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大海。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大海是沉静的。而且也没有必要去想大海,因为在许多房子里,在有爬山虎轻抚的卧室窗户后面,夫妇们在亲嘴前都会嘟囔,“想想今晚的船,”或是“感谢上帝,我不是那个在灯塔里的男人!”在他们所有的想象中,当一艘船融进天际线消失不见时,就如同雪融进了水里。说实话,大人的见解并没有比那群穿着游泳短裤在英国海岸扑腾水花、拿着桶子舀满水的小东西心里来得明白多少。他们就看着片片白帆或是束束烟柱穿过地平线。要是你说这些是海龙卷或是海洋之花的白色花瓣,他们也会认同的。

然而,船上的人对于英国抱持着一样单纯的看法。在他们眼里,它不仅是座岛,还是一座很小的岛,而且是一座正在萎缩,禁锢着人们的岛。有人发现,他们先是像一大群没有方向的蚂蚁挤在一块,几乎都快把对方挤出了边缘;后来,船驶离了,有人发现他们正在徒劳地吵嚷,没人听得见他们,到后来不是消停了就是升级成了骚乱。最后,当船开得远得看不见陆地时,英国人彻底哑了这件事就变得平平无奇。这个病在地球的各个角落肆虐,欧洲萎缩了,亚洲萎缩了,非洲和美洲萎缩了,这艘船是否再有可能碰上像这种皱缩的地块都值得怀疑了。但另一方面来说,她心内泛起一股强烈的自尊;她是这个广袤世界的栖居所,只承载了那么一点点居民,她整天穿行在一个空荡的宇宙中,还遮盖着一身面纱。她比横穿沙漠的商队更寂寞;她无疑更为神秘,靠自身的力量移动,靠自己的资源维持。大海可能会给予她死亡或是前所未见的欢欣,而这一切无人知晓。她是奔向丈夫的新娘,不为男人知晓的处女。凭借她的活力与纯洁,她也许会被比作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作为一艘船,她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说实话,要是没有好天气的祝福,天天都是蓝色的晴空,平静、圆润、完美无缺的话,安布罗斯太太本来还会感到十分无聊的。现在一瞧,她在甲板上支了张刺绣框,她一侧的小桌上摊着本黑皮的哲学著作。她从腿上铺着的各色线团里选出一根线,给树皮绣上红色,或是给河流绣上黄色。她正在进行一项大工程,那是一条穿过热带森林的热带河流,最后还会有一只在香蕉、橙子和巨大石榴等众多水果间大快朵颐的花斑鹿。与此同时,还有一队赤身裸体的土著,正在朝空中投射飞镖。在下针的间歇,她还不时转头看向一边,读上一两句《物质的真实》或者《善的本质》。在她周围,穿着蓝色工装裤的男人们正跪着擦洗甲板,或是靠着栏杆吹着口哨。不远处的佩珀先生坐着正拿着一把削笔刀切着植物的根。剩下的人占据了汽船的其他角落:里德利在看希腊语——他根本找不到比这个更令他欢喜的事情;威洛比在处理文件,因为他得利用这次航行处理生意上积压的事情;还有蕾切尔——海伦,在她哲学书的字句间,有时也会疑惑蕾切尔自个儿会做些什么呢?她有些想要过去瞧瞧。自从第一夜后,她们之间讲的话不超过两句;两人见面时都很客气,可是她们之间毫无信任。蕾切尔似乎和她的父亲处得很好——好多了,海伦想着,比她想象中处得好多了——既然她不睬海伦,那海伦不准备去理她。

同一时间,蕾切尔正坐在房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当船满之时,这件房间就有了些响亮的名头,这儿是晕船老太太的修养圣地,她们将甲板让给了年轻人。凭着漂亮的钢琴、地上的一大堆书,蕾切尔将这间房认作是自己的。她会坐在这里弹上几小时艰难的乐章,读一点德语,或是在情绪上来时读一点英语,然后——就像现在——什么事情都不做。

她所受的教育,加之她懒散的天性,无疑是造成这副样子的部分原因。她受的教育和那些十九世纪末富裕人家女孩儿接受的一样。亲切的博士和温柔的老教授教过她多达十门学科的基础知识,可是他们很快就以她的手太脏为由,逼着她全心投入到一些沉闷的苦差事里去。每周有一两个小时可以愉快地度过,部分要归功于其他的小学生;部分要归功于那扇正对着商店背后的窗户,冬天里人影会从红色的窗子里透出来;部分要归功于那些事故,因为当一间房里超过两个人时注定会出些事。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她并没有一样完全通晓的科目。她的心智程度同一位伊丽莎白女王初登位时期的智者一样:她几乎全盘相信别人跟她说的一切,为她说出口的任何事情编造理由。地球的形状,世界的历史,火车如何运转,钱是怎么投资的,有什么法律正在实施,哪些人想要什么,为什么他们想要这个,现代生活系统中最基本的概念——没有一个教授和家庭女教师向她传授过这一切。不过这个教育系统有个极佳的优点,它什么都没教,不过也不会妨碍孩子去发挥某些真正的天赋。蕾切尔有音乐天赋,除了音乐什么都没让学;她便对音乐入了迷。所有本该投向语言、科学或是文学的精力,那些本来可以让她结交朋友或是向她展现世界的精力统统都直接涌向了音乐。在她发现自己的老师不够格后,她便手把手地自己教自己。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掌握的音乐知识不比大多数三十岁的人懂的少。在天赋所及的程度下,她能演奏到最好,而且每天都愈来愈好,这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这项明显的天赋被最为古怪和愚蠢之人的梦想和观念包围的话,那就再也没有聪明人了。

她的教育是如此的寻常,那她的情况也就更算得上是平平无奇了。她是独生女,从来不曾被兄弟姐妹嘲笑欺凌过。母亲在她十一岁时过世了,两个姑妈(她父亲的姐妹)将她带大。她们住在里士满那座舒服的房子里,过着毫无波澜的日子。她从小自然是受到了相当细心的照料。还是个小孩时,她的健康备受关注;不管是她被当成小女孩还是大姑娘,跟她提道德伦理似乎都太过粗鲁了。她直到最近才刚刚知晓女人居然还有道德问题存在,此前可是一无所知。她在旧书里探求知识,并且是以冷淡的字句呈现出来的。但她天生不在意书本,先经姑妈过手再交由父亲的审查也从不教她烦恼。朋友们或许会告诉她一些事情,可她没有同龄的朋友——里士满位置偏僻尴尬——实际上,她唯一熟识的一个女孩是个宗教狂,她狂热地沉浸于谈论上帝以及画十字的最佳方式。这类话题只能偶尔令那些神游天外的人感兴趣。

她陷进椅子中,一只手搁在脑后,另一只抓着椅子上的突起。显然,她正顺着自己的思路,心无旁骛地沉思着。她的教育给予了她充足的时间思考。她眼睛定定地望着汽船扶手上的那个球,要是有什么东西碰巧挡住了它哪怕一秒钟,她都会猛地一惊并心生懊恼。伴随一声大笑,她开始了自己的冥想。这一切都是由接下来这首《崔斯坦》的译文引发的:在那瑟缩的颤抖中他似将自己的羞愧所藏而面对他的至亲国王他竟献上死尸般的新娘难道我所说的话就毫无意义?

她大叫道就是“毫无意义”,便把书一扔。接下来她又拿起了《考珀书信》,这本父亲要求她读的经典曾经令她觉得无聊。书中碰巧有句话描述了他花园中金雀花气味,令她随即回想起了母亲葬礼那日。她眼前浮现出里士满居所中一间铺满鲜花的厅室,那股味道是那么浓烈,哪怕到了今天任何一种花香都能重现那种可怕的病态气息;她走过这幕场景,半是听半是看地去往了下一幕。她看见露西姑妈正在会客室里侍弄花朵。“露西姑妈,”她出声道,“我不喜欢金雀花的味道,它让我想到葬礼。”“胡话,蕾切尔,”露西姑妈答道:“别说这种傻话,亲爱的。我总觉得这是种相当令人雀跃的植物呢。”

躺在炽热的阳光下,她的思绪停留在了姑妈的性格、她们的观念和生活方式上。实际上,有好几百个清晨,当她绕着里士满公园散步的时候,这个主题就占据了她的脑海,遮挡住了树木、行人和小鹿。为什么她们会做那些做过的事情?她们感觉怎样?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有一次听到露西姑妈在对埃莉诺姑妈说话。那个早晨她正准备要去了解一个佣人的性格,“还有,那是当然的,早上十点半应该是有个女佣来擦洗楼梯的。”真是奇怪!真是说不出的奇怪!但是她也无法向自己解释清楚,为什么她的姑妈突然将整个她们在其中生活的世界、那些就在眼前的事物讲成是某种异常陌生而且令人费解的东西,平白无故地把她们自己看作四处散落的椅子和雨伞。她只能哆哆嗦嗦地小声问道:“你喜-喜不喜欢埃莉诺姑妈啊,露西姑妈?”她姑妈紧张地像只咯咯叫的母鸡,她轻笑一声回答道:“我亲爱的孩子,你这问的是什么问题呀!”“多喜欢呢?非常喜欢?”蕾切尔追问道。“我说不上来我曾想过会‘有多喜欢’,”温雷丝小姐说,“如果有人在意一个人的话是不会去考虑‘多喜欢’的,蕾切尔,”这番话直指她的侄女,她还从来没有像她们期望的那样,真挚地“奔向”她们过。“可你知道我在乎你,不是吗?亲爱的,因为你是你母亲的女儿,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还有许多其他的原因”——她倾下身子,略带激动地亲吻了她。这一处的争论如同一桶倾洒的牛奶般覆水难收。

蕾切尔就是这样步入思考的。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一个球或是一个把手,嘴唇停止颤动,如果这能称为思考的话。她努力达成谅解的结果却只是伤了姑妈的心,那结论就是最好不要去尝试了。要对任何事产生强烈的感受就是要在自己和他人之间产生出一道深渊。其他人的感觉或许强烈但也有所不同。弹奏钢琴,忘掉其余的一切,这可好多了。这个结论相当受用。就让这些奇怪的男男女女——她的姑妈们,亨茨一家,里德利,海伦,佩珀先生,以及剩下的所有人——都变成符号吧——平平无奇却高贵庄严,年长的符号,年轻的符号,母性的符号,学识的符号,还有美的符号,就像舞台上的人往往都是美丽的。似乎没有一个人说出真正想说的话,或是谈谈他们真正的感觉,而这就是音乐存在的意义。现实扎根于一个人的所见所感中,但不存在于话语中。一个人能接受一个万物往复循环,众人皆感满意的世界,不用频频花心思去考虑它,除非出现了什么非常怪异的事情。她心满意足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也许每两周会怒火中烧一次。而在平息下来后,就像现在这样陷入沉静。她的神智交织着如梦似幻的迷乱,似是进入了神交,愉快地舒展开来,并与甲板上发白木板的魂灵,大海的魂灵,贝多芬的第一百十二号作品的魂灵,甚至远在奥尔尼的威廉·考珀的可怜魂灵交织到了一起。如同一团毛茸茸的蓟花冠毛亲吻着大海,升起,再一次地吻,一路上升一路亲吻,最后消失在视线之外。起起落落的蓟花毛团被她突然前倾垂下的头颅取代了,当它飘离视线时,她睡着了。

十分钟过后,安布罗斯太太打开门,看着她。见到蕾切尔这副样子度过早晨,她并不惊讶。她扫了屋子一眼,看见了钢琴、书本和乱哄哄的杂物。她先是用审美的眼光观察了蕾切尔。又见她毫无防备地躺着,犹如一只自猛禽脚爪中掉落的猎物。不过想到她是个女人,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女人,这个场面就发人深省了。安布罗斯太太站在那思考了至少有两分钟。随后她露出微笑,消无声息地转身离去,生怕吵醒睡梦中的女孩,引来一番尴尬的对话。

第三章

第二日清晨传来了一阵链条被猛烈拖拽的声音。尤弗罗西尼稳健的心脏缓缓停止了跳动。海伦将头探出甲板,只见一座静止不动的城堡立于一座静止不动的山上。他们在塔古斯河的河口落了锚。海浪不再无休止地劈出新的浪花,而是反复冲刷着船的一侧。

一用完早饭,威洛比就消失在船的另一头了。他提着一只棕色的皮箱,转过头高吼,每个人都要守好规矩,他要在里斯本处理些生意,直到下午五点才能结束。

到了那个点,他再次出现了。只见他拎着箱子,一脸倦容与不耐。他显然是饿了,渴了,冷了,想要立刻来上一杯茶。他搓着手,向大家讲述自己一天的奇遇:他是怎样撞见在办公室镜子前梳理胡子的老可怜杰克逊的,杰克逊自己都没料到会碰见他,一大早就给他带来一堆差使,因为很少有人会碰到他;之后威洛比又请他吃了顿午饭,他们喝了香槟还吃了圃鹀;他还去拜访了杰克逊太太,她胖得不得了,可怜的女人,不过她好心地问候了蕾切尔——上帝啊,小杰克逊懦弱地向他吐露了件烦心事——好吧,好吧,一切无事,他想着,要是刚下达的命令随即就会被违反,那提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坚决表示这趟旅途不会捎带旅客。说到这儿,他摸索起自己的口袋,最后找到了一张卡片,猛地往蕾切尔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她读起上面的文字:“理查德·达洛维夫妇,布朗大街23号,梅菲尔区。”“理查德·达洛维先生”,温雷丝继续说道,“看着是位绅士,自认为当过国会议员,妻子出身名门,他们就可以尽情地提要求。总之,他们说服了小杰克逊。说是非要捎上他们一程不可——拿出封来自格伦纳威勋爵的信来,要我私下里帮个忙——他们驳回了杰克逊提出的所有反对意见(反正我也不信它们会有多大作用),所以我看现在也别无选择了,只能让步。”

可显然是出于某些原因,尽管威洛比表现得副怒气冲冲,可他还是相当乐意地让步了。

实际上,达洛维夫妇发现自己困在了里斯本,茫然无助。他们已经在欧洲大陆上旅行了几周,主要是为了帮达洛维先生拓宽思路。他在国会为国家效命时,政治生涯中出现了一次原因不明的事故,达洛维先生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在国会之外的地方为国效命。就此而言,拉丁国家是个相当好的去处,虽然东方无疑本来会是个更好的选择。“等着我在彼得堡或是德黑兰传来消息吧,”他站在旅行者俱乐部的台阶上转身向大家挥手告别道。可是东方爆发了一场大病,俄罗斯爆发了霍乱,而且听上去并不太妙的是,里斯本也出现了疫情。他们已经游历了法国;他制造中心做了停顿,在那儿写了封介绍信,就被领着参观了几个工厂。他还将所见所闻详实地记录在了一本口袋本上。他与达洛维太太在西班牙骑了骡子,因为他们想要了解农民是怎么过日子的。比如说,他们造反的时机成熟了吗?达洛维太太坚持要在马德里多待两天拍些照片。最终,他们到达了里斯本,在那里度过了六天,在之后一本私下披露的刊物中,他们将旅行描述为“独一无二的趣味”。理查德谒见过几名大臣,并预测说不日会有一个危机,“政府的基石已经腐败不堪。可该怪谁呢,等等等等。”而克拉丽莎则检视了一番皇家马厩,拍了几张快照,有被放逐了的人还有破损了的窗户。她还做了其他事情,拍摄了菲尔丁的坟墓,解救了一只被某个恶棍捕获的小鸟,“因为在有英国人长眠的地方,一想到有任何东西被困在笼中,总有人会对此深恶痛绝的。”日记里如此写道。他们的旅途彻底打破了常规,没有遵循任何周详的计划。《泰晤士日报》的外国记着们认定他们的路线史无前例。达洛维先生想要去看几把枪,还认为非洲海岸远比故国民众想象中的要动荡的多。出于这样的原因,他们想要一艘慢得出奇的航船,要舒适,因为他们是糟糕的水手,但不必奢华。那艘船会在一些个港口靠上一两天装煤,这时达洛维夫妇就能自顾自地去游览。他们发觉自己被困在了里斯本,一时还登不上那艘符合心意的大船,这时他们却听说了尤弗罗西尼。不过他们也听说了她只是艘货船,只有经过特殊安排才会接收乘客。她的主要业务是将谷物、棉和煤一类的干货运到亚马逊地区,再把橡胶带回家。然而“经过特殊安排”这几个字给了他们莫大的鼓舞,因为他们正是来自一个几乎所有事情都经过(也可以说都可以)特殊安排的阶级。这样一来,理查德只需要给格伦纳威勋爵写张便条,在开头题写上他的头衔;去找老可怜杰克逊;去跟他说达洛维太太是如何如何,他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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