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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5 07: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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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弗吉尼亚·伍尔芙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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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的房间

雅各的房间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雅各的房间作者:[英]弗吉尼亚·伍尔芙设计:小暑暑排版:小暑暑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3-16ISBN:9787918003399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次认识维吉尼亚·伍尔夫,是在初中语文教材中的那篇《墙上的斑点》里,它既是伍尔夫发表的第一部意识流小说,也是包括译者在内的大部分读者的意识流文学启蒙。发表于1922年的《雅各的房间》则通常被认为是伍尔夫尝试用意识流手法创作的一个开端,亦即她后来著名的意识流小说《达洛维夫人》、《到灯塔去》和《海浪》的前奏。

在《雅各的房间》里,读者不会看到传统意义上的故事情节,或标志事件发展的时间顺序。整部小说更像是不同人物的生活片段连缀而成的印象式拼贴,人物的观念随着空间地点的转移而改变。正如朱莉娅·布里格斯所写:“伍尔夫认为外部的事件就其本身而言没有什么意义。归根到底,真正有意义的事件发生在头脑中。”小说用人物的心理时间取代了物理时间,在有序合理的时空中展现出人物内心杂乱的意识流动。文中最重要的场景设置“雅各的房间”便是一个典型的意识空间,作者对房间寥寥数笔的描写使其看似空无一物,实际却因与书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无所不包。

正如文中几乎没有对雅各的房间的直接描绘,作者对主人公雅各也并未大量采用传统的人物描写手法,他的存在更多时候体现在其他人物——母亲佛兰德斯夫人与以女性为主的熟人,甚至是他遇到的陌生人的评价和心理活动中。也有意见认为,与其说雅各是伍尔夫试图通过他人的印象塑造的一位主角,不如说他是贯穿了书中众多女性人物的情感生活的线索。的确,在雅各的一生中出现和停留过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作者通过雅各在她们身上引起的反映,向读者揭露了现代女性欲望的本质。然而在小说的最后,随着散乱的叙述线索随着人物与事件的并置收拢于雅各本身,读者会意识到无人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人物情感上的遗憾正体现了伍尔夫善于描写的缺失与伤感的主题:内心所想无法表达,请求得不到回应,一如小说开头和结尾处不同人物对雅各的呼唤皆无人应答。或许伍尔夫创作这篇小说的用意正如某些评论家推断的那样,是为了纪念自己英年早逝的哥哥索比。

有评价说,《雅各的房间》是二十世纪早期文学史上一个颠覆性的突破与实验,亦有人诟病其缺乏生活的人物形象和传统的情节发展,令人不知所云。或许E.M.福斯特的评价能让大部分读者产生共鸣:“在一连串由光彩炫目的比喻,不完整的语句,乱哄哄的事物罗列,漂移不定的专有名词构成的溪流中,我们似乎茫然不知所向何处。然而目标终于达到了,方法和材质被证明为是统一的,我们从结局场景所激起的悲悯掉头回顾,一瞬间看见了虚浮飘移的原子堆积成了一行廊柱。”刘欣怡二〇一七年十月二十一日美国亚特兰大市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的小说,原以为只是跟往常一样简单的翻译工作,但随着翻译的逐渐深入,我竟渐渐地陷入了她所创造的人物情景中。小说的开头就非常引人入胜,“淡蓝色的墨水从金色的笔尖缓缓涌出,洇透了那个句号;她的笔正困在那处,无法动弹。她眼神凝滞着,泪水逐渐充盈了眼眶,整个海湾都在颤抖;灯塔在摇晃,她仿佛看见康奈尔先生的小船的桅杆像在阳光下曝晒的蜡烛一般弯了腰。她赶紧眨了眨眼睛。意外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她再一次眨了眨眼。桅杆依然笔直;海浪平静,灯塔直立,但墨渍已蔓延开来。”,那是忧伤的母亲在写信,从中我可以感受到当时主人公母亲内心的悲伤,甚至是绝望。

在整一个翻译的过程中,哀伤是其主题。或许这与作者的经历有关。幼小时便失去了母亲,后来父亲、哥哥也相继离去,无疑给她留下了很大的伤害,以至于后期一直被精神的疾病折磨,从开头忧伤的母亲写信,怀念逝去的丈夫,对逝去哥哥的思念,呼唤雅各,仿佛他便是作者兄长的寄托。

小说中还有另一个更大的特色——多角度的叙事技巧。例如,当克拉拉在日记上写到“我喜欢雅各·佛兰德斯,他是如此超凡脱俗”的时,雅各本人却正在和朋友开着难登大雅之堂的玩笑;雅各认为弗罗琳达无可挑剔,其实她以卖笑为生。通过这种多角度的透视方式,作家将这些矛盾的、前后不统一的观点、不同的视角放在一起,一方面可以表现人物性格中复杂的多层面,同时也试图告诉读者,当人们自以为很了解某人时,其实还差得很远。

相信很多人看到书名的时候都会觉得这是一本描述男性成长历程的一本书。但小说本身展现的却是一个阴柔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父亲角色缺失,而唯一的男性好友却是个同性恋者。其实书中出现了非常多的女性,雅各只是一连串女性的载体。

看完整个小说后发现,雅各的逝去让周围渴望他的女人都只等到了一场空,无论是他的母亲、克拉拉、弗罗琳达,甚至是雅各所爱的桑德拉——没有一个如愿。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空间。而这本小说本身就是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尝试运用意识流手法创作的一个开端,空荡荡的房间,终成一场空,也反映出人生最后的虚无。曹心姿二〇一七年十月二十二日中国广东第章一“如此看来,”贝蒂·佛兰德斯写道,将鞋跟踩进沙子深处,“无计可施,只能离开了。”

淡蓝色的墨水从金色的笔尖缓缓涌出,洇透了那个句号;她的笔正困在那处,无法动弹。她眼神凝滞着,泪水逐渐充盈了眼眶,整个海湾都在颤抖;灯塔在摇晃,她仿佛看见康奈尔先生的小船的桅杆像在阳光下曝晒的蜡烛一般弯了腰。她赶紧眨了眨眼睛。意外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她再一次眨了眨眼。桅杆依然笔直;海浪平静,灯塔直立,但墨渍已蔓延开来。“……只能离开了。”她念道。“好吧,如果雅各不想玩的话”(她的大儿子阿彻的影子落在了便条纸上,在沙滩上显出淡淡的蓝色,她感到些许凉意——早已是九月的第三天了),“如果雅各真的不想玩的话”——多么糟糕的一滩墨渍啊!时候一定不早了。“那臭小子究竟在哪儿呢?”她叨念着。“我没有看到他。快跑去把他找来。叫他立刻回来。”“……但幸好,”她胡乱写着,不再理会那个句号,“一切事情似乎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尽管我们挤得像木桶里的鲱鱼,还要被迫把婴儿车竖起来,房东太太自然是不会同意这种做法的……”

这些就是贝蒂·佛兰德斯写给巴富特上尉的信——厚厚一沓,泪痕斑斑。斯卡伯勒与康沃尔相差七百公里:巴富特上尉就在斯卡伯勒:西布鲁克已经离世了。泪眼模糊中,花园里的大丽花泛起红色的波浪,玻璃房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光亮的刀子让整个厨房熠熠生光,此时此景,让神父的妻子贾维斯太太在教堂里不禁思量,当圣歌的旋律响起,佛兰德斯太太弯下腰,俯身在儿子们的头上的场景:婚姻是一座堡垒,而寡妇们孤零零地在旷野上流浪,时而拾起几颗石头,时而捡起几根金黄的麦秆,茕茕独立,无依无靠,可怜的家伙们。佛兰德斯太太守寡已经有两年了。“雅——各!雅——各!”阿彻声嘶力竭。“斯卡伯勒,”佛兰德斯太太在信封上写道,然后在字下猛地画了一道粗线;那是她的故乡;宇宙的中心。但是邮票呢?她在背包中到处翻找,接着又把整个包倒过来找;然后在口袋中摸索,她找得如此急切,连戴着巴拿马草帽的查尔斯·斯蒂尔也停住了手中的画笔。

他的画笔像是一些敏感昆虫的触须,强烈地颤抖着。那个女人动来动去——似乎还要站起来——真是烦人!他在画纸上匆匆涂下墨紫色的一笔。这幅风景正需要这么一笔。色调太过于苍白了——灰色渲染成了淡紫色,一颗星星抑或一只白海鸥就这样悬浮着——苍白如旧。批判家们亦会如是说。他只是一个画展无人问津的无名鼠辈,表链上挂着十字架,深受房东太太们孩子的欢迎,如果房东太太们能够喜欢他的作品,他就会感到非常欣慰——她们通常都会喜欢。“雅——各!雅——各!”阿彻大声喊着。

虽然斯蒂尔很喜欢小孩,但还是被这喧哗声激怒了,他烦躁地戳着调色板上那些黑色的小圈圈。“我看见你弟弟了——我看见你弟弟了,”斯蒂尔点着头说道,这时阿彻慢吞吞地走过他身旁,拖着铲子,瞪着这位戴眼镜的老先生。“就在那边——岩石边上,”斯蒂尔叼着画笔,含糊地说着,手中挤出黄赭色的颜料,双眼始终盯着贝蒂·佛兰德斯的背影。“雅——各,雅——各!”阿彻大声喊着,片刻之后,他又慢吞吞地挪步走了。

那声音别具哀愁。像是挣脱了所有躯壳、一切情感,飘入这红尘世间,孤孤零零,冷冷清清,撞碎在岩石上——听上去就是如此。

斯蒂尔蹙紧眉头;但对黑色的效果感到满意——正是这点将其余的部分融为一体。“嗯,五十岁了还能学画画!比如提香……”在找到适合的色彩后,他抬起头,猛地发现海湾上空笼罩着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佛兰德斯太太站了起来,左右拍打着外套,以甩去上面的沙子,然后拿起了她黑色的太阳伞。

从沙子中涌现出来的岩石像是远古之物,坚硬至极,呈现出深褐色,更准确点说是黑色。粗糙的岩面布满了褶皱不平的帽贝,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缕干海藻,小男孩不得不叉开双腿,在抵达岩石顶部之前,他的胸中充满了英雄气概。

但在岩石顶峰上,有一个积满水的凹坑,坑底铺满了沙子,壁上粘着一团水母和一些蚌类。一条鱼倏地游过,黄褐色水藻的尾端飘舞着,露出了一只乳白色的螃蟹。“天哪,一只大螃蟹,”雅各嘀咕道——在坑底的沙上迈开柔弱的双腿。抓住了!雅各倏地把手扎进水里。这只螃蟹凉飕飕、轻飘飘的。可水却被沙子搅混了,于是雅各爬下岩石,把木桶抱在胸前,正要往下跳时,他看见一对大块头的男女肩并肩僵直躺着,脸红彤彤的。

那身形臃肿的一男一女(天慢慢暗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并排躺在距离大海只有几英尺的位置,脑袋枕在手绢上,几只海鸥优雅地掠过涌来的海浪,落在他们的靴子旁。

枕着印花大手帕的两张红脸向上盯着雅各。雅各也向下看着他们。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木桶,从容地往下一跳,他先是不慌不忙地跑开,可当海浪涌上来时,他已经越跑越快,不得不匆忙闪开翻涌的海浪。海鸥在他眼前忽地飞起,又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一个粗壮的黑女人正在沙滩上坐着。他朝她跑去。“阿姨!阿姨!”他气喘吁吁地喊着。

海浪从四面八方向她汹涌袭来。原来她是一块岩石。海藻缠裹着她,受到海浪击打时,便发出噗噗的声响。雅各怅然若失。

他呆呆地站着。脸色缓和下来。他差点狂叫起来,因为他看到在悬崖下面黑色的枝桠和草堆间,躺着一块完整的头骨——可能是牛的头骨,或许上面还残留着牙齿。他仍啜泣着,但已经心不在焉了,他朝白骨跑去,离人形岩越来越远,直到他将头骨抱在怀里。“他在那儿!”佛兰德斯太太喊道。转瞬之间,她就越过沙滩,来到岩石这边。“他抱着什么?放下,雅各!立刻扔掉!肯定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调皮捣蛋的家伙!现在赶紧扔掉。你们两个跟我回去,”她迅速转身,一只手牵起阿彻,另一只手抓住雅各的手臂。但他灵活一蹲,躲闪了过去,接着捡起了散架的羊颚骨。

甩着手提包,握着太阳伞,牵着阿彻的手,还叨念着可怜的柯诺先生被火药炸瞎一只眼睛的故事,佛兰德斯太太急匆匆地走上陡峭的小道,内心深处的一丝不安让她难以释怀。

在离那对情侣不远的沙滩上,躺着一块没有下颌骨的老羊骨头。干净、洁白,风刷、沙磨,在康沃尔的沙滩上,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洁净的骸骨了。海冬青会从它的眼眶出;它会化成粉末,或许某个晴空万里之日,一些来这里打球的高尔夫球手在打球时会击中它,扬起一些尘土——不,不能在公寓里,佛兰德斯太太暗想着。带着小孩子们来这么远的地方还真是有点棘手。连个帮忙打开婴儿床的人都没有。雅各又那么不好管教。他早已这般倔强了。

当他们走上马路时,佛兰德斯太太说,“把它扔掉,亲爱的,快点;”但雅各挣脱了她的手,远远地跑开了;起风了,她取下帽子的别针,望向大海,再重新别上。风更大了。海浪表现出暴风雨来临前惯有的不安,犹如一个不安分的生灵,期待着雨点如鞭打下。渔船靠向岸边。一道淡黄色的灯光划破紫色的海面;然后熄灭。灯塔亮了。“快点,”贝蒂·佛兰德斯催促着。太阳直射他们的脸,给那丛颤巍巍地从篱笆里伸出来的大黑莓镀上了金边,他们从旁走过时,阿彻试图折上一枝。“别磨叽了,小鬼们。你们无计可施了,”贝蒂说道,同时把他们拉到一边,不安地望着这耀眼的夕照下色彩斑斓的大地,花园的温室里突然发出万丈光芒,黄与黑交错变幻,这撼人心魄、生机盎然的色彩使得贝蒂·佛兰德斯心潮澎湃,不由得想起了责任和危险。她抓紧阿彻的手。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山丘。“我让你们记住什么?”她说。“我不知道,”阿彻说。“好吧,我也不知道,”贝蒂说道,幽默又明了,谁又能否认这种精力充沛的头脑空白呢?

与生俱来的聪慧,古老的婚姻传说,偶而的三两语,莽撞的瞬间,幽默,多愁善感——谁能否认在这些情况下,女性都比男性更有优势呢?

先从贝蒂·佛兰德斯说起吧。

她手扶在花园门上。“那块肉!”她惊叫着拉下门闩。

她已经忘记那块肉了。

丽贝卡站在窗户旁。

夜晚十点,当一盏大油灯被放在桌子中央时,皮尔斯太太家客厅的空旷便显露无遗。刺眼的灯光落在花园里;径直划过草坪;照亮了一个孩子用的木桶和一株紫菀,一直射到篱笆上。佛兰德斯太太把她的针线活留在桌子上。桌上放着她那大卷的白棉线、金属框眼镜、针线盒;她缠绕着明信片的棕色毛线。还有一些香蒲和几本《海滨》杂志;以及被孩子们的靴子踩得沾满沙子的油毡。一只长腿蚊子在角落里飞来飞去,撞上了灯泡。风夹杂着雨水径直刷过窗户,水滴穿过灯光时闪烁着银光。一片孤独的叶子急促而持续地拍打着窗户的玻璃。海上刮起了飓风。

阿彻难以入眠。

佛兰德斯太太弯下腰。“想想那些小精灵,”贝蒂·佛兰德斯安慰道,“想想那些待在鸟巢中可爱的小鸟们。现在闭上你的眼睛,看那叼着小虫的鸟妈妈,现在转过身,闭上眼睛,”她喃喃说道,“闭上眼睛。”

这间出租屋仿佛充满了水声,汩汩流淌、唰唰作响;蓄水池的水正在溢出;水不断冒泡,发出噗噗声响,沿着管道一直流,从窗户上淌了下来。“怎么水都涌进来了?”阿彻嘀咕着。“只不过是洗澡水在流而已。”佛兰德斯太太说道。

门外“啪”的一声。“那艘船不会沉吧?”阿彻说着,睁开了眼睛。“当然不会了,”佛兰德斯太太否认道。“船长早就睡觉去了。闭上你的眼睛,然后想想那些在花丛中熟睡的小精灵。”“我还以为这么大的风雨,他肯定会睡不着呢。”她小声对丽贝卡说,丽贝卡在隔壁的小房间里,弯着腰坐在一盏酒精灯前。门外风声呼呼作响。但屋内酒精灯的小火苗安静地燃烧着,床缘立着一本书,挡住了光线。“他吃奶吃得好吗?”佛兰德斯太太低语,丽贝卡点点头,走向婴儿床,往下拉了拉被子,佛兰德斯太太弯下腰,焦虑地看着这个熟睡着仍眉头紧蹙的婴儿。窗户摇动起来,丽贝卡像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走向窗户,将其锁紧。

两个女人在酒精灯旁窃窃私语,商量着如何让孩子安静下来,如何能洗好奶瓶,这时,狂风怒卷,倏然将窗户廉价的插销咔地锁紧。

两个女人都同时扭头往婴儿床看去。她们撅了撅嘴。佛兰德斯太太走到婴儿床边。“睡着了?”丽贝卡看着婴儿床,小声问道。

佛兰德斯太太点点头。“晚安,丽贝卡,”佛兰德斯太太轻声说道,丽贝卡称她为“夫人”,尽管她们是一起策划哄婴儿好好吃奶的伎俩的阴谋家。

佛兰德斯太太一直亮着客厅的灯,那儿还摆着她的眼镜,她的针线活;还有一封盖着斯卡伯勒邮戳的信。她也没有拉上窗帘。

灯光射过草坪;落在孩子用的金丝缠绕的绿木桶上,落在木桶旁剧烈颤动的紫菀上。狂风呼啸着冲过海岸,猛地撞向山丘,翻滚着,又卷过来。它是怎样在这山谷中的城镇里肆意妄为啊!港湾中的灯火、卧室窗户里高高悬挂的灯光,在它的怒卷之下,又是如何地颤抖明灭啊!狂风又卷起滚滚黑浪,以雷电般的速度向大西洋扫去,刮得轮船上空的星星摇摆不定。

客厅突然传来“咔嚓”一声。皮尔斯先生熄灯了。花园凭空消失了。漆黑一片。每寸土地都被雨水浇透。每片叶子都被雨水打弯了腰。暴雨会让人们紧闭双眼。躺着的人只能看见一片狼藉——不停翻滚的云层,以及黑暗中隐约的黄色与硫磺色。

睡在前面卧室的小男孩已经踢掉了他们的被子,只盖着被单。天气热极了;空气极其闷热和潮湿。阿彻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只手臂还横放在枕头上。他脸色通红;当厚窗帘稍微被吹开一点时,他转了个身,眼睛半眯半睁。实际上,风掀开了抽屉上的布,漏进了一丝光亮,因此抽屉锋利的边角依稀可见,风扶摇而上,直到一块白色的影子鼓了起来;镜子里反射出一道银光。

靠门的另一张床上,雅各睡得又死又熟,毫无知觉。那块长着黄色牙齿的羊骸骨躺在他的脚边。他早已把它踢到床的铁栏杆旁了。

凌晨时分,风不再猛烈,可外面雨势渐长,倾盆而下、掷地有力。花园里的紫菀被雨水打得贴在地上,那只孩子用的木桶装了半桶水;白壳螃蟹绕着桶底缓缓地爬行,试图用它那无力的蟹腿爬上陡峭的桶壁,屡试屡败,屡败屡试。第章二“佛兰德斯太太”——“可怜的贝蒂·佛兰德斯”——“亲爱的贝蒂”——“她依然那么动人”——“真奇怪,她怎么就没再结婚了呢!”“确实是有个巴富特上尉——每周三都会来拜访她,雷打不动,而且从来不带他的妻子。”“那就要怪埃伦·巴富特了,”斯卡巴勒的妇女们议论道,“她从来不给自己添麻烦。”“男人们都想要个自己的儿子——这我们都晓得。”“有些肿瘤是一定要切掉的;但我妈妈那种,只能一年又一年地忍受病痛折磨,当你卧病在床时,甚至没有人愿意为你端一杯茶。”(巴富特太太是个病人。)

伊丽莎白·佛兰德斯是个中年寡妇,难免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过去有人说,以后还会有人说。她才四十岁出头。岁月流逝,悲痛相继而来;丈夫西布鲁克撒手人寰;撇下三个男孩需要她照顾;家境贫寒;一所在斯卡巴勒郊外的房子;她可怜的哥哥莫蒂亦是贫困潦倒,可能早已离开人世了——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营生?她手捂在眼睛上方,沿着巴富特上尉来的路眺望——是的,他来了,像以往一样准时;上尉的关心让贝蒂·佛兰德斯愈加成熟,令她体态丰满、春风满面,她会无缘无故地热泪盈眶,这样的情形人们一天可能看得到两三次。

确实,为自己的丈夫哭泣无可厚非,墓碑虽然很寻常,但却十分坚固,夏日里,当这位寡妇领着自己的孩子站在墓碑前时,人们会对她油然生出爱怜之心。行礼时,帽子举得比平常更高;妻子挽着她们丈夫的手臂。西布鲁克埋在六尺之下的土地里,已经逝世多年了;睡在三层棺椁里,缝隙用铅封住了,倘若泥土和棺木变成了玻璃,无疑他的脸会清晰可见,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留着胡须,五官端正,他出去打野鸭时,从不换靴子。“本市商人,”墓碑上写着;然而也不知为何贝蒂·佛兰德斯要这样称呼他,就像很多人依然记得的那样,他只在办公室的窗户后面坐过三个月,在此之前,他训练过马,带着狗去狩猎,种过几亩地,养了几口牲畜——唉,她总得给他一个称呼吧。为孩子们树个榜样。

难道他生前就什么都不是吗?这个问题无法回答,尽管送葬人没有合上尸体眼睛的习惯,他们眼里的亮光也会稍纵即逝。一开始,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现在,他成为了这洪流的一员,消失在绿草茵茵之所,埋藏在倾斜的山坡下,回归于成千上万的白石碑里——有的倾斜着,有的直竖着,融入了腐朽的花圈里,依附在发绿的锡质十字架上,辗转在狭窄的黄色小道上,漂浮于四月低垂在教堂墓园墙头的丁香花上,花香中夹杂着病房的味道。如今西布鲁克就是这里的一切;当她挽起裙摆去喂鸡时,听见了做礼拜或者葬礼的钟声,那就是西布鲁克的声音——故人之音。

那只公鸡总是会飞到她的肩上去啄她的脖子,所以现在她去喂鸡时,就会拿着棍子或者带着小孩。“妈妈,你不喜欢我的刀子吗?”阿彻说道。

钟声与他的声音同时发出,生死交错,难解难分,令人振奋。“对于一个小男孩而言,这刀可真大啊!”她说。为了让他开心,她接过了那把刀。这时,公鸡突然从鸡窝中跑了出来,佛兰德斯太太一边叫阿彻关上通向菜园的门,一边放下手中的鸡食,咯咯地喊着叫母鸡过来吃,一边又在果园里忙得不可开交,而这一切都被对面正朝墙壁拍打垫子的兰克奇太太看在眼里,她提着垫子同隔壁的佩奇太太说,佛兰德斯太太正在菜园喂鸡。

佩奇太太、克兰奇太太和加菲特太太都可以看到佛兰德斯太太在菜园里忙活,因为那菜园是道兹山上圈出来的一块地;而道兹山俯视着下面的山庄。它的重要性无以言表。它是皇天后土;它顶天立地;人们终生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目所能及的极限就是这座山峰,有些人仅仅到克里米亚去打仗时才离开过一次,比如那位靠在花园门边抽烟斗的老乔治·加菲特。太阳的轨迹依靠道兹山测量;它亦是判断天色明暗的标准。“这会儿,她和小约翰上山去了,”克兰奇太太对加菲特太太说着,最后一次拍了拍垫子,走进屋里忙活了。佛兰德斯太太打开菜园门,牵着小约翰的手,朝着道兹山顶走去。阿彻和雅各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又落到后面;当她到达山顶时,他们都在罗马堡垒那儿了,还喊着会在海湾看到什么船只。眼前的景象壮观非常——前方是大海,后头是荒原,整个斯卡伯勒从这一块到另一端平整地呈现在眼前,像是一块拼图。已经开始发福的佛兰德斯太太坐在堡垒处,环顾四周。

她对整个景致的变化了如指掌;春夏秋冬不同的景色;暴风雨如何在海里卷起;风云变幻之时,荒原又是如何颤栗生辉;她应该已经注意到那片正在建别墅的红色区域;以及交错纵横的田地;阳光下的小玻璃房闪耀出钻石般的光芒。又或者,假如她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她可能就会把她的想象力转移到日落时分金光璀璨的海面上,思考着大海如何用金币冲刷着鹅卵石。小型游艇涌进大海;码头的黑色臂膀将大海揽在怀里。整个城市泛着粉金色;穹隆盖顶;云雾缭绕;空谷回响。班卓琴漫不经心地弹奏着;散步的人群散发出沥青的味道,他们的鞋跟上沾着沥青;山羊们突然慢条斯理地跑过人群。可见政府将花坛布置得多么合理。有时草帽会被风吹掉。郁金香在阳光下绽放。一排排宽松的裤子在沙滩上铺开。紫色的顶蓬遮住了那一张张枕在轮椅靠垫上的柔软、绯红、烦怨的脸。身穿白色外套的男子们用车推着三角形的广告牌前进。乔治·博厄斯船长捕获了一只巨鲨。广告牌的一面用红色、蓝色、和黄色写了字;每一行都以三种不同颜色的感叹号结尾。

那便成了一个去水族馆的理由,灰黄色的窗帘、盐卤的腐败气味,竹编椅子、摆有烟灰缸的桌子、转着圈儿的游鱼、在六七个巧克力箱子后面干针线活的管理员(她常常和鱼儿孤单地待在一起,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作为那只巨鲨的一部分,留在人们的脑海里,这只鲨鱼本身只不过是一个松松垮垮的黄色容器,就像一只泡在水池里的空旅行箱包。水族馆无法取悦任何人;当刚刚抵达的人们得知进码头必须排队时,脸上暗淡的神色便一扫而光。穿过旋转门,每个人都飞快地迈着步子;有些在这个展间旁驻足,有些在那个展间旁流连。

而最终把他们吸引过来的是一支乐队;甚至下码头的渔民也在能听到音乐的地方占位置。

那支乐队在摩尔式亭台上演奏。九号乐章响起。这是一首华尔兹舞曲。脸色苍白的女孩们、那位老寡妇、三个寄宿在同一间房子的犹太人们、那个花花公子、那位少校、那个马贩子、以及那位经济独立的绅士,脸上都带着模糊、麻木的神情,透过脚下木板的缝隙,他们能看到夏季碧绿的波浪正平静可亲地在码头的铁柱周围荡漾。

但有时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倚着栏杆的那个年轻人想道)。盯住那名女士的裙子;那条灰色就行——下面是粉红色的丝袜。裙子的样式变化无常;裙褶垂到脚踝处——90年代流行的款式;变宽了一点——70年代的款式;如今裙身呈现亮光的红色,并在衬裙上伸展开来——60年代的潮流;一只穿着白色长筒袜的黑色小脚露了出来。还在那里待着吗?是的——她还在码头那处。现在长筒丝袜上印着玫瑰花纹,但不知为何,人们再也不能看得如此清晰了。我们的脚下没有码头。沉重的马车或许在大道上颠簸而行,却没有可停靠的码头,而十七世纪的大海是多么昏暗,多么汹涌啊!我们去博物馆吧。炮弹;箭头;罗马古杯以及泛着绿锈的钳子。在四十年代初,贾思帕·弗洛伊德出资在道兹山的罗马堡垒里挖出了这些——看看这张字迹模糊的小标签。

而如今,斯卡伯勒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佛兰德斯太太坐在罗马堡垒的圆台上缝雅各的裤脚;只有在咬断棉线,或者有昆虫飞到她的耳边嗡嗡而过时,她才会抬头看一眼。

约翰不停地跑上来,把他称之为“茶”的青草或枯叶拍到佛兰德斯太太的腿上,她心不在焉地把它们摆整齐,把长花的一端摆到一起,想着阿彻昨晚为何又醒了一次;教堂的钟快了十或者三十分钟;她希望能够买下加菲特的土地。“约翰,看那些褐色的斑点,那是一片兰花叶子;走,亲爱的。我们必须回家了。阿——彻!雅——各!”“阿——彻!雅——各!”约翰也跟着她喊,一边以脚踝为轴旋转,一边挥撒着手中的青草和叶子,仿佛他在播种。阿彻和雅各从土墩后跳了出来,他们故意藏在那儿,原本想吓妈妈一大跳,现在他们开始缓缓往家走。“那是谁?”佛兰德斯太太问道,用手遮在眼睛上眺望着。“那个在路上的老人吗?”阿彻往下看了看,说道。“他不是老人,”佛兰德斯太太说。“他是——不,他不是——我还以为是上尉,原来是弗洛伊德先生。快走吧,孩子们。”“噢,讨人厌的弗洛伊德先生!”雅各说着,扯掉了一棵蓟草的头,因为他知道弗洛伊德先生是去教他们拉丁文的,弗洛伊德先生出于好心,已经抽空教了他们三年拉丁文了,毕竟佛兰德斯太太在附近也找不到别人来做这种事,她快管教不了这两个年长一点的孩子了,而且也得为入学做准备,大多数牧师都不怎么情愿做这种事,喝完下午茶后过来,或者把他们叫到他家去——只要他能够挤出时间——因为教区非常大,如同他的先父,弗洛伊德先生常去拜访远在蛮荒之处的村庄,此外,同老弗洛伊德先生一样,他还是一位大学者,这更让这件事显得不大可能了——她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她早该料到吗?且不论他是位学者,他其实比她小八岁。她认识他的母亲——老弗洛伊德太太。她曾经到她家喝过下午茶。就在那天晚上,她和老弗洛伊德太太喝完下午茶回来后,她在门厅里发现了一张便条,于是在给丽贝卡送鱼的时候顺手捎到了厨房,心想一定是与孩子们有关的事儿。“弗洛伊德先生自己送过来的,是吗?——我想那奶酪肯定在门厅的袋子里——噢,在门厅里——”她读着便条。不,这不是和孩子们相关的。“是的,足够明天做鱼饼了——或许巴富特上尉——”她读到了“爱”字。她匆匆走进花园,紧张地读着,倚着胡桃树来稳住自己。她的胸脯上下起伏。西布鲁克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摇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昏黄天空的映衬下摇曳的叶子,这时,三只鹅连飞带跑地穿过草坪,约翰在后面挥着棍子追赶它们。

佛兰德斯太太气红了脸。“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她大叫着,一把抓住他,夺过他手中的棍子。“可是它们逃走了!”他嚷着,挣扎着要脱身。“你也太淘气了。我只告诉过你一遍吗,我已经跟你说过成千上万遍了。不许你去追赶那些鹅!”她说着,把弗洛伊德先生的信揉成一团,抓紧约翰的手,将鹅赶回了园子里。“我怎么可以想结婚呢!”她用一条锁链拴上门时,痛苦地自言自语。那晚孩子们都睡了,她想着弗洛伊德先生的容貌,觉得自己从不喜欢留着红头发的男人。她推开针线盒,拿来一张吸墨纸,把弗洛伊德先生的信又读了一遍,当她读到“爱”字时,她的心七上八跳,但这次没那么剧烈了,因为她想起约翰赶鹅的情形,就明白她不可能再和任何人结婚——更不用说是弗洛伊德先生了,他比她年轻那么多,即使他是多么优秀的一个男人——还是位博识的学者。“亲爱的弗洛伊德先生,”她写道。——“我是不是忘了奶酪?”她寻思着,放下她的笔。不,她已经告诉了丽贝卡那块奶酪在大厅里。“我非常惊讶……”她写道。

但第二天早上,弗洛伊德先生起床后在桌子上发现的信却不是以“我非常惊讶”开头的,那是一封洋溢着母爱,语气谦恭,逻辑不太连贯,深深抱憾的信,弗洛伊德先生将其珍藏了许久;在他和安多弗的威姆布什结婚很久之后;在他离开村庄多年以后。他申请到了菲尔德的一个教区;他派人去请阿彻、雅各和约翰过来道别时,说他们可以在他的书房里任选一件他们喜欢的东西,作为留念。阿彻选了一把裁纸刀,因为他不想选太好的东西;雅各选了一册拜伦诗集;约翰太年幼,做不出合适的决定,就选了弗洛伊德先生的小猫,他的哥哥们都觉得这个选择很不靠谱,但弗洛伊德先生把约翰举了起来说道:“它有着和你一样的皮毛。”接下来,弗洛伊德先生谈到皇家军队(因为阿彻想去参军);讲到拉格比公学(因为雅各要去那里就读);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个银制托盘就离开了——先到设菲尔德,他在那里遇到了威姆布什小姐,她前去拜访她的叔叔,然后到哈克尼——接着去了玛蕾斯菲尔德学院,他当上了那里的院长,最后成为了著名的《传教士列传》的编辑,退休后他和妻子儿女搬到了汉普斯特德,经常被看到在羊腿池边喂鸭子。至于佛兰德斯太太的信——有天他怎么找都找不到,也不好问妻子是否把它扔了。日后他在皮卡迪大街上遇见雅各,愣了两三秒才认出来。而雅各已经长成了一位青年才俊,以至于弗洛伊德先生不想在大街上叫住他。“天哪,”佛兰德斯太太说道,当她在《斯卡伯勒和哈罗盖特信使》上读到安德鲁·弗洛伊德牧师如何如何,并被任命为玛蕾斯菲尔德学院的院长时,她说:“那一定就是那位弗洛伊德先生。”

淡淡的忧伤笼罩着餐桌。雅各自顾自地抹着果酱;邮递员正在厨房和丽贝卡讲话;一只蜜蜂在那朵朝着敞开的窗户点头的黄花上嗡嗡起舞。也就是说,当可怜的弗洛伊德先生被任命为玛蕾斯菲尔德学院的院长时,他们都是鲜活的。

佛兰德斯太太起身走到壁炉的围栏旁,抚摸着黄玉耳朵后边脖子上的毛。“可怜的黄玉,”她说道(因为此时弗洛伊德先生的小猫已经老了,耳朵后边长了一块疥癣,可能这几天就要死了。)“可怜的老黄玉,”佛兰德斯太太叹道,而老猫正在太阳下伸着懒腰,她不禁莞尔,想着她是怎么把它阉了的,想她为何不喜欢红头发的男人。她浅笑着走进厨房。

雅各掏出一条相当脏的手帕擦了擦脸。他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只鹿角锹甲虫死得很慢(约翰在收集甲壳虫)。即使到了第二天,它的腿仍然很柔软。而蝴蝶们已经死了。一股臭鸡蛋味熏走了那群浅斑黄蝴蝶,它们冲过花园,飞上道兹山,涌向荒原,消失在荆豆花丛后面,又在炽热的烈日下匆匆飞走了。罗马堡垒里,一只豹纹蝶落在白石头上晒太阳。河谷里传来了教堂的钟声。斯卡伯勒的人都吃着烤牛肉;雅各在离家八英里的三叶草堆里捕捉那些浅斑黄蝶时,正值星期天。

丽贝卡早已在厨房里抓住了那只骷髅头形蛾。

一股刺鼻的樟脑味从蝴蝶盒里散发了出来。

和樟脑味混合在一起的明显是海藻的味道。黄褐色的丝带悬挂在门口。阳光直晒其上。

毋庸置疑,雅阁抓着的飞蛾前翅上长着黄褐色的肾型斑点。而后翅上没有弦月斑。他捕到它的那晚,那棵树已经倒了。树林深处突然响起一阵枪声。当他夜深归家时,母亲还把他误当作盗贼。她说,他是唯一一个从不听话的孩子。

莫里斯称之为“一只在湿地或沼泽地发现的土生土长的昆虫”。但有时莫里斯也会出错。雅各偶尔会挑一只极细的钢笔,在书页的空白处做些改正。

树倒了,尽管当夜无风,搁在地上的提灯照亮了碧绿依旧的树叶和枯死的山毛榉叶。那是一个干燥的地方。有一只蟾蜍。那只红色羽翼的蛾子绕着灯光飞舞,忽闪一下,就消失了,它没有再回来,尽管雅各一直等着。十二点过后,他穿过草坪,看到他的母亲坐在亮堂的房间里打发时间。“你吓到我了!”她惊叫道,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他弄醒了得早早起床的丽贝卡。

他脸色苍白地怵在那里,刚从黑暗深处出来,进到热烘烘的屋子里,灯光晃得他直眨眼睛。

不。那不可能是一只浅黄色翅边的飞蛾。

割草机总是要上润滑油。巴尼特把它拖到了雅各的窗户下面,它咔吱咔吱地嚷着,轰然穿过草地,又开始咔吱作响。

天空乌云密布。

太阳又露了出来,耀眼灿烂。

阳光像只眼睛照在马镫上,接着蓦然而又温柔地落在床上、闹钟上和敞开着的蝴蝶盒子上。黄斑蝴蝶飞过荒原;它们曲折穿过紫色三叶草丛。豹纹蝶沿着灌木树篱招摇而过。蓝蝴蝶停憩在烈日暴晒下的小块骨头残骸上,胥蝶和孔雀蛱蝶饱餐着从老鹰嘴里掉下来的血淋淋的内脏。离家几里之外,他在废墟下方起绒草丛中的凹坑里发现了银纹多角蛱蝶。他看到一只白纹蝶绕着橡树盘旋而飞,越飞越高,而他从来抓不住它。一位独居在高地上的老村妇告诉他,一只紫色的蝴蝶每年夏季都会飞到她的花园里来。她还说,清晨狐崽们会到她的植荆豆丛里玩耍。如果在拂晓时分向外看,你总会看到两只獾。有时它们会像男孩打架一样把对方撞翻,她说。“雅各,你今天下午可不许走太远了,”他的母亲从门外探进头来说,“因为上尉要来告别。”那是复活节假期的最后一天。

星期三就是巴富特上尉来的日子。他穿着整洁的蓝哔叽礼服,拄着他的橡胶头手杖——因为他有点瘸,左手还少了两根手指,这是为祖国效劳的结果——下午四点准时地从那座立着旗杆的房子出发。

三点,推轮椅的狄更斯先生提前接走了巴富特太太。“挪挪地儿吧,”在广场上坐了十五分钟后,她对狄更斯先生说。接着又说道:“好了,谢谢你,狄更斯先生。”按照第一个请求,他会找一块有阳光的地方;按照第二个请求,他会把轮椅停在一片阳光温暖的地带。

作为一位老住户,他和巴富特太太——詹姆斯·科珀德的女儿有许多共同之处。西街和宽街的交叉路口的那个喷嘴饮水器就是詹姆斯·科珀德捐赠的,他在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五十周年大庆时正当着市长,他的画像随处可见:洒水车上,商店的橱窗上,还有律师咨询室的窗户的镀锌遮阳篷上。但是艾伦·巴富特从来没有参观过水族馆(尽管她与捕鲨鱼的博厄斯船长很要好),当有人拿着海报从她的身边走过时,她傲慢地睨视他们,因为她清楚自己永远都不会去看皮埃罗一家、泽诺兄弟、或者黛西·巴德和她的海豹表演团。广场上坐着轮椅的艾伦·巴富特是一个囚徒——文明的囚徒——市政厅、绸布店、游泳池和纪念堂在大地上投下一道道阴影,仿佛她牢笼的一根根栏杆倒影在广场上。

作为一个老居民,狄更斯先生会站在她身后一点点,抽着他的烟斗。她会问他一些事情——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谁在经营琼斯先生的店铺——然后就是一些关于季节的问题——无论是什么问题,狄更斯先生都尽力去回答——从她的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就像饼干渣。

她闭上了眼睛。狄更斯先生转了个身。他还没有完全失去一个男人的知觉,即使你看到他朝你走来时,你会注意到一只黑色圆头的靴子如何在另一只靴子前晃来晃去;他的背心和靴子之间怎地有一道黑影;他又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向前倒去,像一匹发现自己突然脱开了车辕而没有拉车的老马。但当狄更斯先生深吸一口烟又把它吐出来时,他眼中流露出一个男人的知觉。他在思索着巴富特上尉此时向快乐山行进的情形;巴富特上尉,他的雇主。在家中,马厩上面那间小起居室里,窗户上有只金丝雀,女孩们在纺织机旁,狄更斯太太因风湿蜷成一团——虽然他在家里受人轻视,但一想到自己受雇于巴富特上尉,便有了支撑。他倾向于觉得,当他与海滨人行道上的巴富特太太聊天时,他是在帮助正去见佛兰德斯太太的上尉。他,一个男人,照顾着巴富特夫人,一个女人。

转过身时,他看到她正与罗杰斯夫人聊天。再转回身时,罗杰斯夫人已经离开了。于是他回到轮椅旁,巴富特夫人问他几点了,他掏出他那块大银表,十分殷勤地回答了巴富特太太,似乎他对于时间以及每一件事都知道得比她多。但是巴富特太太清楚巴富特上尉正在去看佛兰德斯太太的路上。

他确实正在往那走,下了电车,他看见东南面的道兹山,在碧蓝长空的映衬下显得翠绿莹莹,天际雾色弥漫。他朝着山顶前进。尽管他的腿有点跛,步伐中仍不失军人的风度。当贾维斯夫人走出教区长宅院大门时,她一眼就瞅见了巴富特上尉,她的纽芬兰狗尼罗缓缓地摇着尾巴。“噢,巴富特上尉!”贾维斯太太惊叫道。“你好,贾维斯太太,”上尉回应道。

他们一同前行,当他们走到佛兰德斯太太的家门口时,巴富特上尉摘下他的花呢帽子,彬彬有礼地鞠躬说道:“再见,贾维斯夫人。”

贾维斯夫人便独自向前走去。

她要去荒原上散步。深夜之时,她是不是又在草坪上踱步呢?她是否又敲着书房的窗户喊道:“看那月亮,看那月亮,赫伯特!”

赫伯特便抬头看着月亮。

贾维斯太太心情郁闷时,都会去荒原散步,一直走到一个碟形洼地,即使她总想走到一个更远的山脊上;她在那里坐下,从披风下面拿出一本小书,读几行诗,然后四处眺望。她并非很不开心,由于她已经四十五岁了,不大可能会郁郁寡欢到绝望的程度,亦不会如有时她威胁的那样离开她的丈夫,毁掉一个男人的大好前程。

不用说一个牧师的妻子在荒原上散步冒着怎样的风险。矮小的身材,黝黑的皮肤,明亮的双眸,帽子上插着一根野鸡毛,贾维斯太太正是那类身处沼泽就会失去信念的女人——把上帝与宇宙万物混为一谈——但是她从未丧失信仰,从未抛弃丈夫,从未读完过那首诗,她继续在荒原上踱步,凝视着榆树后面的月亮,她坐在斯卡伯勒高处的草地上感受着这一切……是的,是的,当云雀展翅高飞时;当山羊迈着小碎步向前吃草,它们脖子上的铃铛清脆地响起时;当微风徐来又逐渐远去,空留它亲吻过的脸颊时;当下方海上的船只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牵扯着擦肩而过时;当空中传来远处一阵阵的震荡,幽灵般的骑士策马奔腾、猝然而止时;当天际浮蓝泛绿,心潮澎湃之时——贾维斯太太不禁长叹,心想,“要是有人给我……要是我能给谁……”但她不知道自己想给予什么,也不知道何人能给她。“佛兰德斯太太五分钟前刚出门,上尉,”丽贝卡说道。巴富特上尉坐在扶手椅里等着。他把双肘支在扶手上,两只手搭在一块,跛脚直挺挺地伸出去,旁边放着橡胶头拐杖,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有点死板。他思考吗?可能只是一些千篇一律的想法吧。但这些想法是“好的”吗,是有趣的吗?他是一个有脾气的男人;固执,忠诚。女人会察觉到,“这里有法律。这里有命令。因此我们必须珍惜这个男人。他总会在夜里立于桥头眺望,”递给他杯子,或者无论什么东西时,总会闪现出沉船和灾难的景象,所有的乘客都一团乱地从船舱里跑出来,上尉还站在那儿,穿着扣得紧紧的双排扣粗呢大衣,和暴风雨搏斗,只有暴风雨才能将他击败。“然而我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当巴富特上尉突然用一条大红色的手帕擤起鼻涕时,贾维斯太太如此反省,“正是这个男人的愚蠢造成这一切,那风暴不仅是我的,也是他的”……贾维斯夫人如此想着,此时上尉顺道进来拜访他们,发现赫伯特出去了,便在扶手椅上几乎默不作声地坐了两三个小时。但贝蒂·佛兰德斯并没有往这方面想。“天呐,上尉,”佛兰德斯太太惊呼道,急忙冲进客厅,“我刚才不得不去撵巴克公司的人……我希望丽贝卡……我希望雅各……”

她跑得气喘吁吁,但却并不狼狈,她放下从油店主那里买来的炉刷时,嚷着天气炎热,一把将窗户推得更开,将桌布抹平,拿起一本书,仿佛对上尉充满信心、深抱好感,还比他年轻很多似的。确实,系着蓝色围裙的她看上去至多三十五岁。他早已五十出头了。

她的手在桌子上来来回回地忙活着;上尉的脑袋左摇右晃,不大吱声儿,而贝蒂一直在喋喋不休,他相当轻松自在——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对了,”他终于开口了,“我收到波尔盖特先生的信了。”

波尔盖特先生的信上说,他最好的建议就是把一个孩子送进大学读书。“弗洛伊德先生在剑桥……不,在牛津……反正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佛兰德斯太太说道。

她朝窗外望去。窗户很小,满园的姹紫翠绿尽收眼底。“阿彻表现得很好,”她说。“我有一份来自马克斯韦尔上尉的喜报。”“我把这封信留下,你让雅各看看,”上尉边说边笨拙地把它塞回信封。“雅各还是像往常一样去捉蝴蝶了。”佛兰德斯太太烦躁地说道,又被转瞬的念头惊了一下,“对了,这周开始抓蟋蟀了。”“爱德华·詹金森已经递交了辞呈,”巴富特上尉说。“那么说你要参加市政会的选举?”佛兰德斯太太惊叫出声,盯着上尉的脸。“嗯,这件事嘛,”巴富特上尉往扶手椅更里面挪了挪。

于是,雅各·佛兰德斯,在一九〇六年十月份进入剑桥大学。第章三

车厢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跨了进来。“这不是抽烟车厢,”诺曼夫人抗议道,语气紧张而无力。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火车只有到了剑桥才会停,而她独自一人被关在一节车厢里,和一个年轻男人待在一起。

她摸了摸梳妆盒的弹扣,确保香水瓶和从穆迪那儿借来的小说都在手边(年轻男子正背对着她站起来,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她决定用右手扔香水瓶,左手拉报警索。她已经五十岁了,有一个上大学的儿子。无论如何,事实就是男人都是危险动物。她读了半栏报纸;然后沿着报纸边缘窥视,通过观察面相这种灵验的方法来确定自己是否安全……她想把自己的报纸借给他看。但是年轻人读《晨邮报》吗?她偷偷看了一眼他在读什么——《每日电讯报》。

扫视过他的袜子(松松垮垮)和领带(破旧不堪),她再一次将目光挪到他的脸上。她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嘴巴。双唇紧闭。眼神朝下,因为他在看报纸。纵然身强体壮,却仍不掩稚气,冷漠淡然、不谙世事——至于要袭击别人!不,不,不!她朝窗外望去,不禁微微浅笑,尔后又收回眼神,他并没有注意她。神情严肃,浑然不觉……此刻他抬起头来,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不知怎地,单独和一位老妇女待在一块让他有点不自在……然后他蓝色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面的风景。他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她想。但这里不是吸烟车厢并不是她的错——如果他要埋怨她的话。

谁也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更不用说与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对面坐在火车车厢里的年长妇女。他们看到了一个整体,他们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事物——他们看到了自己……诺曼太太读了三页诺里斯的小说。她该不该对那位年轻男子说(毕竟他和她的儿子差不多大):“如果你想抽烟的话,不用介意我”?不:他似乎对她的存在毫无兴趣……她不想去打扰。

但因为,即使到了她这个年纪,她还是会在意他的冷淡,可能他在某些方面——至少对她而言——善良,英俊,风趣,优秀,结实,就像她的儿子?对于她的描述,人们必须尽力理解。无论如何,这便是十九岁的雅各·佛兰德斯。对人们一概而论是毫无意义的。一个人必须遵循种种暗示,不能仅听其言语,也不能仅观其行为——例如,当火车进站时,佛兰德斯先生打开车厢门,帮她取出梳妆盒,说了句,或更像是害羞地咕哝了句“让我来”;在这些方面,他确实笨拙。“那谁……”那位女士见到儿子后说;但因为站台上人山人海,而且雅各早已离开了,她便没有再往下说。此地是剑桥,她来这里度周末,无论是大街上,还是餐桌旁,她整天看到的都是些小伙子,在她的脑海里,对那位旅伴的印象早已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枚被小孩子扔进许愿井里的曲别针,打了个转儿就再也不见了。

人们说天空在何处都别无二致。旅行者、沉船遇难者、流亡者、和濒临死亡的人,都从这种想法里得到慰藉,毫无疑问,如果你具有神秘主义倾向,安慰,甚至解释,都会从那无损的表面倾泻而下。但是在剑桥的上空——总之在国王大学教堂的屋顶上方——却有所不同。在海上,一座伟大的城市将会向黑夜投进一道光芒。如果说皇家学院教堂的裂缝中的天空比别处的更明亮,更稀薄,更灿烂,会不会是异想天开?难道剑桥不仅在黑夜中发亮,而且还在白天发光?

看,当他们进去做礼拜的时候,他们的长袍飘得多么轻盈,仿佛里面没有任何实质和肉体。这是何等如雕刻般的脸庞,何等被虔诚所掌控的可靠和权威,纵使长袍下的大皮靴健步如飞。他们的队伍行进得多整齐啊。粗厚的蜡烛直直地立着;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们站了起来;那只驯顺的老鹰驮着大白书供人们查阅。

一片倾斜的光芒精准地透进每扇窗户,即使是灰尘最多的地方也呈现出紫色和黄色,当它溅射在石头上时,那石头就像被粉笔轻轻地涂上了红色、黄色和紫色。无论白雪还是绿植,寒冬还是酷暑,都对那古旧的彩玻璃束手无策。有了灯罩的保护,即使在狂风暴雨的夜晚,火焰也能安然地燃烧——静静地燃烧着,幽幽地照着树干——教堂里亦是一切井然。人声肃穆;风琴会心地应和着,仿佛天籁附和,以支撑人类的信仰。身穿白袍的身影来回穿梭;一会儿走上台阶,一会儿又走下来。一切井然有序。

……如果你在树下放一盏提灯,树林里的昆虫都会爬过来——一场奇特的盛会,因为即使它们四处乱爬、摇摆,用脑袋敲击玻璃,它们似乎也毫无目的——某种莫名的事物驱使着它们。当它们绕着提灯慵懒地蠕动,茫然地敲打着,像是要求进去,时间久了也会叫人看腻味。一只蟾蜍显得最是入迷,用肩膀挤开其它虫子为己开路。嗯,那是什么?一连串可怕的枪声响起——尖锐地噼啪作响;声音荡漾开去——死寂慢慢地盖过了枪声。一棵树——一棵树倒了,这是树林中的一类死亡。在此之后,树林中的风声听起来如此忧郁。

但是皇家学院教堂的礼拜仪式——为什么会允许妇女参加?当然,如果心不在焉的话(雅各看起来极度魂不守舍,他的头后仰着,赞美诗翻错了页),如果心不在焉的话,那是因为铺着灯心草垫的椅子上正展览着几家帽子铺和一柜柜五颜六色的衣裙,即使身心都是非常虔诚,但每个人口味不一——有些人喜欢蓝色,有些人喜欢棕色;有的喜欢羽毛,有的则喜欢三色堇和勿忘我。没有人会想到带狗进教堂。因为尽管狗会安然地走在砾石子路上,也不会对花无礼,但当它走在教堂的过道上张望,抬起爪子靠近一根石柱,其目的会让人惊恐万分(假如你是会众人员之一——独自一人,不可能会感到难为情),一只狗会完全毁坏了礼拜。妇女们也是如此——尽管她们都十分虔诚、优秀,有她们丈夫的神学、数学、拉丁文和希腊语知识做担保。天晓得为何会这样。首先,雅各寻思着,她们奇丑无比。

此时传来一阵刮擦声和低语叙叙声。他与蒂米·达兰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她非常严厉地盯着他;接着,非常严肃地,眨了眨眼。

在去往格顿学院的路上有一座别墅叫做“韦佛利”,并不是普卢默先生崇拜司各特或者想要取个名字,而是当你不得不款待大学生时,名字总是有用的。在星期天的午餐时间,他们坐着等第四个学生时,便谈起了大门上面的名字。“无聊透顶,”普卢默太太贸然打断了谈话。“有人认识佛兰德斯先生吗?”

达芬特先生认识他;因而脸微微一红,有点尴尬地表示肯定——说话的时候,一边看着普卢默先生,一边摆弄着右边的裤腿。普卢默先生起身走到壁炉前站着。普卢默太太像个直爽的小伙子一样笑了起来。总之,没有比这景象、这布置、这景色,乃至这死气沉沉的五月花园、这抹正巧遮蔽了阳光的乌云更令人心惊胆战的了。当然,那里就是花园,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它,由于那抹乌云,树叶在层层阴郁中颤动,还有麻雀——那里有两只麻雀。“我认为,”普卢默太太说道,趁着小伙子们凝视花园的当儿,利用这短暂的一瞬瞅了眼她的丈夫,普卢默先生尽管并不对这种行为全盘买单,但还是按了门铃。

这种浪费人生中的一小时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除了普卢默先生在切羊肉时产生的种种想法:如果导师从不举办这种午餐聚会,如果星期天的时间不停地白白流逝,如果学生毕业了,成为律师、医生、议员、商人——如果导师从不举办这种午餐聚会——“你说,是羊肉烹制了薄荷酱呢,还是薄荷酱烹制了羊肉?”他问身边的一位年轻男子,以打破持续了五分半钟的沉默。“我不知道,先生。”年轻男子回答道,脸红得厉害。

就在这时,佛兰德斯先生来了。他记错了时间。

现在,尽管他们都已经吃完了肉,普卢默太太又吃起一份卷心菜。当然雅各决定在她吃卷心菜的时间里把肉给吃完,他看了她一两眼,以便掌握自己的速度——只是他真的饿坏了。看到这种情况,普卢默太太说她相信佛兰德斯先生肯定不会介意——于是甜果馅饼端上来了。普卢默太太用特殊的方式点了点头,示意女仆给佛兰德斯先生上第二份羊肉。她瞟了眼那块羊肉。午餐用的羊腿没有多少了。

这不是她的错——因为她怎能阻止父亲四十年前在曼彻斯特郊区把她生出来呢?而一旦出生,她又怎么能够不斤斤计较、野心勃勃地成长,对社会阶层的梯级有种与生俱来的精准概念,像蚂蚁一样坚持不懈地把身前的乔治·普卢默推向阶级的顶端呢?阶级的顶端是什么?一种万人之上的感觉;因为当普卢默先生成为物理学专家,或者无论什么专家的时候,普卢默太太只能紧紧抱住她的丈夫,俯视地面,鞭策两个平凡的女儿沿着梯级往上爬。“昨天我在赛马会上输了,”她说道,“还带着我的两个小女儿。”

这也不是她们的错。她们走进客厅,身穿白连衣裙,系着蓝腰带。她们给大家递香烟。罗达遗传了她父亲冰冷的灰色瞳孔。尽管乔治·普卢默有着一双冷漠的灰眼睛,但其中闪耀着高深莫测的光芒。无论波斯和信风,选举法修正案和丰收周期,他都能侃侃而谈。他的书架上全是威尔斯和萧伯纳的著作;桌子上放着六便士一本的严肃性周刊,是那些脸色苍白、穿着泥靴的撰稿人写的——每个星期都把大脑放入冰水里洗过然后嘎吱拧干——榨出忧郁的文章。“直到读了这两位的大作,我才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理!”普卢默太太愉悦地说着,用赤裸的红手轻敲桌上的目录,手上的戒指显得格格不入。“噢天呐,天呐,天呐!”四个大学生离开那所房子时,雅各大声疾呼。“噢,我的苍天呐!”“真是糟糕透顶了!”他说着,眼睛扫视街道,寻觅着丁香花或者自行车——任何能够恢复他自由感的事物。“真是糟糕透顶了,”他对蒂米·达兰特先生说,总结着他对用午餐时世界的不满,一个能够存在的世界——这一点无需置疑——但毫无意义,竟会相信这样的事情——萧伯纳和威尔斯,以及那些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这些上年纪的人在消灭、拆除这些书籍之后还要做什么呢?难道他们从不读荷马、莎士比亚以及伊丽莎白时代的著作?他看到此刻的情况与他从青春和天性中汲取的感情形成了明显的反差。那些可怜的人们拼凑出了这么个蹩脚的东西。然而他还是心生怜悯。那两个可怜的小女孩——

他担忧的程度足以证明他已经急不可耐了。他是如此傲慢和不谙世事,但他深信老一辈在地平线上建起的这座城市,在红黄色火光的映衬下,以砖建的郊区、兵营和管教所的形态呈现出来。他天性敏感;但这种说法与他掬着手挡风划火柴时所表现出来的镇静相矛盾。他是一个殷实的年轻人。

无论是大学生还是店铺的伙计,男人还是女人,在二十多岁的年纪都会感到很不可思议——这是一个老人的世界——它那黑压压的轮廓在我们之上崛起;在现实之上;荒原和拜伦;大海和灯塔;残留着黄牙的羊颚骨;在那年轻一代令人厌恶的冥顽不灵、无法压制的信念之上——“我就是我,要做自己,”世界上不会再有形式,除非雅各自己造一个出来。普卢默夫妇会试图阻止他这样做。威尔斯、萧伯纳和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也会压制这种苗头。每当他周日外出吃饭时——无论晚宴还是茶会——都会产生相同的诧异——恐惧——不适——然后是愉悦,因为他沿着河流每走一步,他都在汲取着那种坚定的信念,从四面八方获得慰藉,树木在弯腰示意,灰色的塔尖在蓝天映衬下变得柔软,人声鼎沸,又像在空中悬浮着,五月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颗粒的轻快的风——板栗花,花粉,无论什么给予了五月的空气活力的事物,使树木日渐葱茏,催嫩芽分泌胶脂,涂绿地草色茵茵。河水流逝,既没有洪水的波涛汹涌,也不似激流的一泻千里,只不过腻烦了不停浸入水中,又从浆叶上淌下晶莹露珠的船浆,碧绿的河水深深地漫过弯腰的灯心草,仿佛在尽兴爱抚它们。

他们泊船之处枝蔓披垂,树梢的叶片在水面拖曳起阵阵涟漪,水中那块由树叶做成的绿楔子随之微微摇动。倏忽一阵风起——天空顿时漏出了一角;达兰特正吃着樱桃,并将没熟的黄樱桃扔到了那簇楔形的树叶里,叶柄在水中忽上忽下时熠熠生光,有时一颗咬了一半的樱桃被扔到水中,成为一池碧绿中红色的一点。雅各仰面躺着时,视线刚好与草地平行;尽管被金凤花镀了一层金,但这里的草地仍然绿意葱茏,并不像墓园里那片稀薄的碧绿草一般,肆意蔓延,甚至快要淹没墓碑。他往上看,向后瞧,看到孩子们淹没在草丛中的腿,还有奶牛的腿。他听到了咀嚼草叶的声音;然后在草坪上走了一小步;又听到了大声咀嚼的声音;它们像是在扯着草根。在他面前是两只白色的蝴蝶,绕着榆树越飞越高。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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