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14.杯中起涟漪(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5 09:4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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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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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4.杯中起涟漪

雪中悍刀行14.杯中起涟漪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雪中悍刀行14.杯中起涟漪作者:烽火戏诸侯排版:昷一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2-01ISBN:9787539996431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翰林院群英荟萃,长庚城主臣密会

皇甫枰缓缓起身,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王爷,下官说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话,你不能死,你死了,皇甫枰这辈子都做不成北凉的顾剑棠。”

离阳新帝登基后重视文治,尤重翰林,对后者的厚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首先将赵家瓮那边的衙址内迁至武英殿、保和殿之间的中线右侧,然后下诏以后翰林院掌院学士与礼部共同主持科举,钦定为本朝惯例,于是“日后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说法,在京城尘嚣四起。

今日大办乔迁之喜的翰林院内可谓群英荟萃,好一副琳琅满目的盛世景象!发迹于此地的礼部侍郎晋兰亭,在翰林院任职的祥符元年新科状元郎李吉甫,既是探花郎更是弈坛新秀的吴从先,因功从地方上升迁入翰林院的宋家雏凤宋恪礼,洞渊阁大学士之子严池集,已是离阳正三品高官的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曾任国子监右祭酒的孙寅。在这拨年纪最长者也不过而立之年的青年俊彦会聚一堂之前,其实有许多跟翰林院有渊源的重臣公卿都已陆续散去。例如中书省一二把手齐阳龙、赵右龄,公认老翰林出身的坦坦翁桓温,执掌翰林院十多年新近入主吏部天官的殷茂春,有夏官称号的兵部尚书棠溪剑仙卢白颉。或独身而至,或联袂而来,真真正正是让这座崭新的翰林院蓬荜生辉,沾足了官气贵气和雅味仙味。

此时在开春时分的幽静庭院内,在一株枝头泛起嫩黄小如枣花的青桐树下,所有人都在欣赏一局棋,对弈之人却都不是什么棋待诏国手,甚至都不是在京城连败三位国手而声名鹊起的吴从先,而是两个朝野上下都感到面生的人物,两者年龄悬殊得厉害。一张石桌四张石凳,桌上搁了一张“老味弥佳”的黄花梨棋盘,左右对峙的黑白棋盒分装白黑棋子,石凳上放有锦绣垫,下棋两人当然是坐着手谈,但剩余两只凳子,坐着的人物可就是世间荣贵的顶点了——当今天子赵篆、皇后严东吴。

在棋局上一争高低的对手,除了被皇帝陛下昵称为“小书柜”的俊秀少年,还有个至今仍是白丁身份的离阳百姓。此人正是广陵道祥州人氏范长后,与吴从先并称为“先后双九”,在以往对战中范长后又技高一筹,故而在天下弈林也有“范十段”的美誉。同时因为范长后擅画枯石、野梅、冬竹三物,其中以野梅最佳,傲骨高洁,如今太安城已经有范长后“一树独先天下春”的说法,其画作在京城官场可谓一尺千金且有价无市。在探花吴从先成名之前,藏在深闺人未识的范长后被天子特召入京。之所以有这份旨意,缘于真实身份是钦天监监正的小书柜,在皇帝授意下与吴从先一口气下了六局棋,三慢三快,吴从先都输得干脆利落,那么号称当今棋坛第一人的范长后就自然而然进入了皇帝的视线。皇帝陛下亲自定下的这局棋彩头可不小,若是范长后赢了,那么就可以直接留在翰林院担任黄门郎。如今的翰林院已是天下读书人当之无愧的龙阁,观棋众人都是离阳王朝最聪明的那一小撮人。其实心知肚明,范长后在棋盘上的输赢并不重要,能够入了帝眼,范十段早已赢在棋外了。

小书柜虽然天资卓绝但终究孩子心性,坐没有个坐相,歪着身子,一手托腮帮,一手落子如飞,几乎是在范长后落子时就敲子在盘。反观衣衫素朴的范长后,在世外高人的风度一事上无形中就落了下风,但这种位于下风的劣势,只是针对钦天监监正的古怪而言,事实上范长后静心凝神正襟危坐,不论从棋盒中缓缓捡取棋子的“动”,还是长考时的拈子“不动”,都极富宗师风采。对于小书柜棋盘内外都咄咄逼人的攻势,范十段的应对不急不缓,两人开局二十余手暂时还看不出得失端倪。连同皇帝赵篆在内,能够站在一旁观棋的人物,不说棋力极高的吴从先,就算从未跟人有过对弈的陈望,眼力肯定都不差,甚至昔年有“北凉女学士”之称的皇后严东吴也看得目不转睛,颇为专注。

严池集就站在这位母仪天下的姐姐身后。那趟观政边陲,只有他半途而废,跟由蓟北入辽西的兵部大队分道扬镳,独自返回京城。此事让严池集在士林的声望受损,不过有当朝国舅爷这张天大的护身符,至今没有人敢跳出来说三道四。严池集看着棋盘上的钩心斗角,悄悄抬起头望着那棵枝头绿意报春喜的老梧桐,浮现出满脸疲惫。如果说凉州之行让他和孔武痴大失所望,那么蓟北之行就是让严池集感到愤怒了。蓟北防线,自韩家起就是中原抵御北莽的兵家重地,虽然离阳更重视两辽,但能够在蓟北手握兵权的武将,无一不是由兵部精心筛选被朝廷寄予厚望的人选,可严池集在蓟州北关看到了什么?是未战先退,主动收缩防线!面对他的斥责,几位边防大将都含糊其词,而在北凉道挑三拣四的高亭树则出奇沉默起来,显然是收到了某些京城人士的授意。严池集收回视线,冷冷望向身侧不远处的晋三郎,后者也敏锐察觉到年轻国舅爷的不善眼光,只是报以一张无可挑剔的温雅笑脸。严池集与他对视,突然,严池集感到袖子被拉扯了一下,低下头,看见姐姐指着棋盘一处柔声笑道:“小监正好像下了一手妙棋,你看对不对?”

那孩子听到皇后娘娘的夸奖,抬头咧嘴灿烂一笑。

严池集轻轻叹息,不再与侍郎大人针锋相对,转而观战棋局。

范长后的后手应对依旧不温不火,这让跟严池集一样同是皇亲国戚的陈望顿时有些刮目相看。寻常贫寒士子能够面见天颜,孔雀开屏都来不及,如范长后这般始终舒缓有度,殊为不易。状元李吉甫是辽东豪阀世族子弟,论诗赋,不如榜眼高亭树,论琴棋书画,更是远不如吴从先,所以朝野上下大多认为他这个有些木讷的状元郎名不副实。事实上在晋兰亭创办的诗社中,也少有听到李吉甫如何高谈阔论,只是前几日户部尚书白虢开口跟翰林院借用李吉甫,才让人意识到李吉甫兴许不像表面那般不讨喜。今日一行人中唯一能够跟晋兰亭比官帽子大小的陈少保,就只与李吉甫聊了几句。吴从先原本想要不露痕迹地凑上去跟左散骑常侍混个熟脸,结果很快就冷场。

相比在场诸人,今日宋恪礼的现身最出人意料。称霸文坛数十载的宋家两夫子,可当不得“极尽哀荣”四字,死后谥号也都只算中下,宋恪礼当时更是从清贵翰林院下放到地方当县尉。越发熟稔官场规矩的晋兰亭就十分好奇,已经从高枝打落泥泞中去的宋家雏凤,怎能重返京城,是攀附了哪条伏线?宗室勋贵暂时还没有这份能耐,坦坦翁对宋家一向观感糟糕,导致一干张庐旧人都不会对宋恪礼有好脸色,也没听说中书令齐阳龙与宋家有什么交集。晋兰亭思索片刻,不得要领,也就懒得去计较。一个宋恪礼的起起伏伏注定无法影响大局,当年晋兰亭的确是要对同在翰林院当黄门郎的宋家嫡长孙主动示好,恨不得亲手送去几百刀自制招牌熟宣,可如今?侍郎大人都大可以对此人视而不见了。在公卿满堂的小朝会上,他晋三郎只能敬陪末座,只是“凤尾”,可在此时此地,却是当之无愧的凤头。随着翰林院在离阳朝廷水涨船高,礼部的地位也必然随之看涨,他日后执掌礼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科举一事,届时礼部为主翰林院为辅,那他晋兰亭就会是祥符年间所有读书人的共同“座师”!

晋兰亭微笑着低头弯腰,俯视棋局,一只手扶在皇帝钦赐的腰间羊脂玉带上,一手悄悄紧握。

天下文脉在我手,何愁庙堂人脉?

吴从先可能是最在意棋局胜负的那个人,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眼那个与自己对弈多次的范长后,心思苦涩。春秋遗民范长后,字月天、号佛子,在祥州时就是他心头怎么拔都拔不去的那根刺。不管两人公开私下相处时如何相谈甚欢,吴从先都知道自己既鄙夷此人又羡慕此人。鄙夷范长后无视科举,羡慕范长后犹如“有天人在侧,为其谋划”的高超棋力。在自己连败三大棋待诏国手前后,吴从先一次都没有提及这个范长后,但消息灵通的京城仍是很快知晓了祥州有个范十段。皇帝陛下在召范长后入京前,跟他有过一场气氛轻松的君臣问答,吴从先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上一句言不由衷的“臣与那范月天,胜负参半”。可惜仍是阻止不了皇帝陛下的好奇心,尤其是他接连惨败给那个简直就是棋仙转世的孩子后,据晋三郎说天子几乎是每日一催礼部,询问那范十段何时入京。能有这份殊荣待遇,之前那位可是“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宰相大人啊。

当范长后孑然一身入京后,吴从先当晚便去了驿馆,“语重心长”为范长后讲述了那名神童的棋风,“先手布局看似潦草,无心也无力,及中盘落枰,猛然变幻,恍惚如瓦砾废墟之地,骤起一座巍峨高楼,有居高临下狮子搏兔之势”。当然吴从先也清楚这类虚无缥缈的说法,说了等于没说,范长后听了以后根本没有用处。至于为何只说先手中盘而不说收官,倒不是吴从先有意藏私,而是吴从先与那孩子下棋,就没有多于两百手的棋局,最重脸皮清誉的吴从先根本就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吴从先好不容易在京城一鸣惊人,怎会愿意范长后来太安城夺了自己的风头?巴不得范长后一败涂地。简单说来,当今棋坛强九国手吴从先可以输给那名传闻来自钦天监的天才少年,那如同世间顶尖武夫输给陆地神仙,不损声名,但他绝对不可以输给范长后太多,这就像李淳罡当年输给王仙芝,之后王仙芝输给徐凤年,输了一次,就彻底输了。

范长后下棋的“慢”,也仅是相对钦天监小书柜的疾如闪电。一个时辰后,当范长后连续“长考”十几手后,头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出了胜负手,那个满脸优哉游哉神色的孩子好像第一次看见对手,不再托着腮帮,不再左右张望,坐直了腰杆,但是不看棋局,而是直直盯住那位正在低头伸手卷起袖口的范长后。在场众人连吴从先都看不出这一手的全部精髓,其余一旁观战的看客自然更是如坠云雾,其中晋兰亭忍不住转头小声询问吴从先,后者也不敢妄言。

孙寅伸出双指揉了揉耳垂后,打了个哈欠。宋恪礼眯眼,紧紧抿起嘴唇。陈望则在细细打量那年少监正的神情变化。李吉甫则小心翼翼望向眉头紧皱身体前倾的皇帝陛下。心思都放在棋盘上的严池集弯下腰,跟姐姐严东吴交头接耳。

如果加上神情自若的当局者范长后,不算皇帝赵篆、皇后严东吴和那位钦天监监正,那么今日翰林院青桐树下,有来自北凉道便多达四人:陈望、孙寅、严池集、晋兰亭。江南道有吴从先,广陵道则有范长后,两辽道有李吉甫,京城有宋恪礼。以此看来,似乎当今天子比先帝对北凉要更具胸襟。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小书柜破天荒对某人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打圆场道:“暂且封盘,你们俩稍后再战。小书柜,范长后,尽力将此棋下成千古名局。若是收官更加出彩,回头朕让宫中丹青圣手为你们作画留念。朕马上要去参加一个小朝会,去晚了,可是会被坦坦翁絮叨半天的。”

身穿紫袍官服的晋兰亭赶忙微微弓腰,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让出一条道路。

皇帝牵着皇后的手,面带笑意离去,由严池集一人送行。晋兰亭作为礼部侍郎也要参与那满眼尽紫的小型朝会,只是皇帝不发话,他自然不好黏在皇帝身边,毕竟有狐假虎威之嫌。在那三位“一家人”率先离开后,他特意拉上吴从先走出翰林院走上一段路程。原本后者就在礼部观政,而且相比殿试名次更高却沉默寡言的李吉甫,晋兰亭更看好同是诗社骨干的吴从先,对已经在兵部出人头地的高亭树那更是高看一眼。

严东吴轻声道:“为何如此器重那范长后?”

皇帝转头对皇后眨了眨眼睛,悄悄说道:“下棋争胜,只是怡情小事,其实什么九段十段,于国何益?不过靖安王赵珣尚且有一位目盲棋士陆诩,我贵为一国之主,怎能没有一位范十段在身边?”

严东吴忍俊不禁道:“这也能怄气?陛下,你还是个孩子吗?”

皇帝一脸幽怨道:“难道我在你心中已经老了吗?”

严东吴记起身后还跟着弟弟严池集,轻轻咳嗽一声。皇帝哈哈大笑,不以为意,故意缓了缓脚步,让这位在蓟北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子气的小舅子跟上后,才轻声安慰道:“蓟北的事情,朕也不劝你什么,只想让你不要急。听你姐说你不愿意在兵部待下去了,想去哪里?礼部,还是吏部?”

严东吴正要说话,皇帝微微加重力道握住她的手,她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严池集显然有些畏惧那个越来越有威严的姐姐,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陛下,微臣想要来翰林院,这里书多。”

皇帝瞪眼道:“没外人的时候,喊姐夫!不过来翰林院没问题,但是先从小黄门郎做起,否则我倒是无所谓让你做大黄门。你脾气过于温和了,又是什么都不愿意去争的性子,肯定要被许多老前辈排挤冷落的。那些上了岁数的老文人,跟六部官员不太一样,可不管你是什么国舅。”

严池集嗯了一声。

皇帝转头对严东吴笑意温柔道:“你们姐弟多聊聊,我这个外人啊,就不碍眼喽。”

等到皇帝在本朝宦官第一人的宋堂禄陪同下渐行渐远,严东吴低声问道:“为什么没有把我交给你的东西还给那个人。”

严池集脸色微白,心虚道:“我没见着凤哥儿啊。”

她厉声道:“闭嘴!”

身体一颤的严池集小心翼翼问道:“要不然我偷偷销毁掉?”

严东吴几乎是瞬间勃然大怒,然后竭力压抑住火气,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咬牙道:“藏好!”

严池集垂头丧气。

严东吴平复心情后,语气放缓,赞赏道:“你方才没有说要去礼部和吏部,很好。”

严东吴跟这个弟弟面对面站着,帮他拢了拢衣襟领口,轻轻道:“你要记住一件事,文正、文忠、文恭,此三文美谥,必出于翰林院!”

严池集怯生生道:“姐,我没想那么多,真的。”

严东吴弯曲双指,在这个弟弟额头敲了一下,有了些笑颜:“你啊,傻人有傻福。”

严池集欲言又止,严东吴显然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摇头道:“宫里头的事情,你别管。回去吧,我有一种直觉,现在那座院子里的那几个年轻人,会……”

说到这里,皇后娘娘不再说话了,抬头望着太阳,耀眼,所以有些刺眼。

严池集回到院子,在青桐树下,那孩子正冷着脸问道:“你跟谁学棋?”

范长后微笑道:“自四岁起,便与古谱古人学棋。”

孩子指着棋盘上那最后一手棋:“古人可下不出这一手!”

范长后平静道:“我辈今人不胜古人,有何颜面见后人?与古人学棋不假,但轮到自己下棋,不可坐困千古。”

孩子冷哼一声,瞥了眼棋盘残局:“若不是钦天监发生那场变故,我心不在焉,今天都不会给你下出什么胜负手的机会!明天你来钦天监摘星阁!”

范长后不置可否。

老气横秋的孩子大步跑着离开,只有这个时候,才有点他那个年纪该有的稚气。

自幼就在钦天监的小书柜屁颠屁颠一路快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位最是心生亲近的皇后娘娘。与跟人下棋时的气势凌人截然相反,他见着了严东吴是满脸稚嫩笑容,就像一个小孩遇见了疼爱自己的姐姐。

严东吴揉了揉小书柜的脑袋,怜惜道:“难为你了。钦天监遭此剧变,陛下还要你跟人下棋,回头我帮你骂他几句。”

在前不久那场严密封锁的变故中,仅是战死的护卫就有八百多人,大多是武艺高强的禁军锐士不说,还有几十位悬佩有锦鲤鱼袋的高手。尤其是后者,在先前护送“某物”前往广陵道途中,一百多名被朝廷刑部招安的江湖顶尖草莽,全部神秘阵亡,赵勾已经遭受重创,这一次折损无异于雪上加霜。但比起真正的损失,钦天监内炼气士的死绝,那就是根本都不算什么了。

这些世人所谓的神仙中人,不乏指玄神通的高手,更对离阳朝廷有着不可或缺的功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象征天道威严的恢宏震慑。

皇帝,是天命所归之人,故而奉天承运。

结果,离阳北派扶龙炼气士,在那场血腥战事中,死得一干二净!

对围棋一事素来视为“闲余小道”的当今天子,为何会仓促搬迁翰林院?又为何亲自为范十段范长后造势?还是因为想要转移臣子视线,尽力压下那场波及整座京城的动荡涟漪?

严东吴更是亲眼见到温文尔雅的“四皇子”,把自己关在御书房内整整一宿。等他出来的时候,连大太监宋堂禄尚且不敢靠近,是她不得不亲自上前,为其包扎那鲜血淋漓的左手。

小书柜摇头道:“监正爷爷说过,人都是要死的,我不伤心。如果不是我还必须要替监正爷爷跟某个人下三局棋,就算我死在那里,也无所谓。”

然后孩子在心中默念道,虽然那老头儿死了,但他的徒弟也许已经出现了。

这件事情,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皇后姐姐。

严东吴气笑道:“不许说晦气话了,你才多大点的孩子,好好活着。”

小书柜嘿嘿笑道:“我想吃桂花糕了。”

严东吴牵起他的小手,走在皇宫内:“那得等到秋天呢,所以啊,更要好好活着。”

翰林院中,当严池集走近后,发现气氛有些微妙。官阶最高的陈望与李吉甫站在一旁闲聊着,那个曾经在国子监舌战群儒的狂士孙寅趴在石桌上,十段国手范长后在为其详细复盘。

严池集本来都已经停下脚步,突然发现形单影只的宋恪礼朝自己笑了笑,严池集会心一笑,走上前去。

祥符二年春,这一日,这座小院内,有六人。

陈望,孙寅,宋恪礼,范长后,李吉甫,严池集。

幽州长庚城三里外的一座驿站,一位披有厚裘以御风寒的年轻人站在路旁,身边站着个孩子,正蘸着口水翻阅一部泛黄书籍。北凉道的驿路两侧多植槐柳,但是这条驿道却有些不同,只有“知闰知秋”的梧桐。据说这里头大有讲究门道,当年大将军徐骁封王就藩,长庚城的富豪为了讨好这位号称杀人不眨眼的人屠,专门换上了近千棵绿意森森的梧桐树,只因为世子殿下的名字里有个凤字,“凤非梧桐不栖”嘛。可惜大军绕道继续西行,徐骁根本就没有入城,让那些割肉的豪绅一顿好是尴尬,不过随着世子殿下世袭罔替北凉王后,新凉王的心腹皇甫枰又升任幽州将军,成了长庚城的主人,于是那些老人就乐了,隔三岔五就跟后辈们炫耀自己是如何如何有先见之明。去年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坐镇的陵州官场翻天覆地,幽州却得以相安无事,这些个老头子就更是得意非凡了,而且皇甫枰也的确对这拨老人的家族颇多照拂,时下长庚城就有一个“溜须拍马,二十年都不晚”的有趣说法了。

远方驿路上扬起阵阵尘土,马蹄声越来越近,年轻人收起思绪。当为首一骑身穿北凉境内罕见的紫袍官服——要知道京紫不如地绯,说的就是紫袍京官的权柄不如身穿绯袍却能牧守一地的地方官员——那位封疆大吏翻身下马就要下跪时,年轻人笑着摆手道:“急着赶路,免了。上车说话。”

来者正是幽州将军皇甫枰,能让他跪拜的当然也就只有北凉王徐凤年了。两人坐入马车厢内,徐凤年的大徒弟余地龙小心翼翼收起那本册子,做起了车夫。背负长匣的剑道宗师糜奉节和腰佩凉刀的死士樊小柴,这两位高手分别护驾在马车左右。徐凤年跟皇甫枰相对而坐,只是一个随意盘腿,一个跪坐得一丝不苟。皇甫枰请罪道:“让王爷久等了。”

徐凤年没有说话,皇甫枰也清楚那套官场应酬只会让眼前这个人反感,立即说道:“根据最新谍报,渗入幽州境内的朱魍提竿、捕蜓郎和捉蝶女都已斩杀殆尽,北莽江湖高手除了六人不知所终外,其余都已处理干净。策反的两人中,其中一人用以钓出那六条漏网之鱼,另一人用作暗棋遣返北莽。”

徐凤年点了点头,他并不会掺和具体事务,对褚禄山苦心经营起来的拂水房更不会去指手画脚,所以转移话题问道:“徐偃兵那边如何了?”

皇甫枰答道:“还在追杀途中。当时截杀燕文鸾的十人,除去铁骑儿、口渴儿当场毙命外,其余八人一起向北逃窜。六日前,提兵山峰主斡亦剌率先被其余高手当作弃子,为徐偃兵杀于凤起关。四日前,北莽魔头阿合马死在幽州边境以北三十里处,但也成功拖住了徐偃兵,好在三天前观音宗炼气士发现蛛丝马迹,才发现那六人竟然折回了幽州西北的射流郡,差点就给他们逃脱,两天前又有两大北莽高手死在徐偃兵枪下。”

徐凤年轻声笑道:“那就只剩下公主坟小念头、大乐府,那个听说是朱魍李密弼的老相好,还有继剑气近黄青之后最有希望成为剑仙的铁木迭儿。十大顶尖高手联袂出动,而且之前机关算尽,到头来落得这么个凄凉下场,恐怕那老妪和李密弼都想不到吧。对了,传言铁木迭儿很年轻,北莽江湖一直说他是草原上的邓太阿,而且在逃亡途中境界暴涨,不但迅速晋升指玄,凤起关最后一剑还有了几分剑仙风采,是不是真的?”

皇甫枰点头道:“铁木迭儿与其他境界停滞的北莽高手不同,武道修为一日千里,几乎每经历一场死战就有收获。谍报上记录此人年岁至多二十八,中等身材,但腋下长癣,似龙鳞,传言身具真龙气相。”

说到这里,皇甫枰讥笑道:“铁木迭儿祖上确是草原雄主,大奉王朝最后那点元气就是被他祖辈给折腾没的,至于腋下生有龙鳞一说,想来是好事者的无稽之谈。”

徐凤年摇头道:“没这么简单,黄青死后的气数既然没有给一截柳,那就是到了铁木迭儿身上,说不定铜人师祖的那份也给了他。”

皇甫枰虽是江湖出身,但他恰恰是最憎恶江湖的,甚至可以说是恨之入骨。

徐凤年突然笑了:“结果还是死,谁让他遇上了一位半步武圣。看得出来,徐叔的境界也在稳步攀升,他这小半步,比起别人连破数个境界那可都要来得恐怖。”

徐凤年眯起眼,靠着车壁,缓缓道:“旧的江湖在战马铁蹄之下,很快就要成为绝响。也不知道以后的江湖是怎么一个景象。在这之前,北凉鱼龙帮也好,徽山大雪坪也罢,都是昙花一现了。”

道德宗,棋剑乐府,提兵山,公主坟。

武当山,徐偃兵,隋斜谷,糜奉节,吴家百骑百剑。

加上已经无法抽身的南海观音宗和西域烂陀山。

接下来还有多少高手,会死在北凉?

皇甫枰恨恨道:“北莽不过是随随便便调动了两万余骑军,那蓟北塞外八十堡寨就尽数内迁,这帮有恃无恐的酒囊饭袋,有本事干脆把横水、银鹞两城也给让出去!”

徐凤年平静道:“银鹞城守将刘彦阆是出了名的墙头草,京城一有风吹,他的动作能比京畿官员还要更快。有袁庭山在的蓟北边关要故意给北莽放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们就不要抱有希望了。”

皇甫枰脸色阴沉道:“如果刘彦阆果真丢掉银鹞的话,那么横水城也就等于孤悬关外了,何况手握横水城的武将卫敬塘,还是首辅张巨鹿少数前往军中攀升的得意门生。此人这么多年对北凉始终抱有强烈敌意,如今张巨鹿一死,卫敬塘自保都难,就更不会跟兵部对着干了,说不定撤得比刘彦阆还果断。如此一来,蓟北门户大开,北莽一旦持续投入兵力,加上顾剑堂的辽西边军纹丝不动,那么我幽州葫芦口就真的有腹背受敌的可能了,郁鸾刀那支幽州骑军的处境不妙!当初游掠于葫芦口外,拦腰截断北莽东线粮草的经略,也就成了空谈。”

徐凤年冷笑道:“没事,若是刘彦阆、卫敬塘不愿意镇守国门,就让郁鸾刀的一万幽州骑军去帮他们守!”

高空中,一头神骏飞禽猛然间破开云霄,倾斜坠落,临时充当马夫的余地龙笑脸灿烂地抬起手臂,它停在孩子手臂上,双爪如钩,势大力沉,好在余地龙的气机雄厚,根本就是个怪胎。这头属于六年凤品种的海东青只出自辽东,当年由褚禄山亲自熬出,送给世子殿下。两辽贡品分九等,在两辽猎户说成“九死一生,难得一青”的海东青中,三年龙和秋黄两个稀有品种都高居第一等,六年凤更是可遇不可求。徐凤年初次游历江湖,除了老黄和那匹劣马,就还有这头六年凤陪伴。

余地龙欢快喊了一声“师父”,徐凤年探出帘子,接过这头矛隼,亲昵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才解下绑在它腿上的细绳,然后轻轻振臂,六年凤随之展翅高飞,在主人头顶盘旋几圈才骤然拔高飞速离开。

传来的情报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卫死守。

意思很明确,卫敬塘会死守横水城。

徐凤年轻声感慨道:“疾风知劲草。”

高兴之余,皇甫枰疑惑道:“卫敬塘为何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守住横水城?难道是褚都护的暗中谋划?”

徐凤年摇头道:“拂水房的手腕再厉害,也不可能买通卫敬塘这种读书人。”

徐凤年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恩师张巨鹿的死,让卫敬塘下定了决心吧。”

皇甫枰仍是愤愤不平:“可惜偌大一个蓟州,才出了一个卫敬塘。”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怎么不说偌大一个离阳王朝,才出了一个张巨鹿?”

短暂沉默过后,徐凤年笑道:“看来得你独自去幽州了,我去一趟蓟北,找郁鸾刀,顺便见识见识那位卫敬塘。”

皇甫枰心头一颤,震惊道:“王爷,你难道要以身涉险,亲自上阵带兵前往葫芦口外?”

不等徐凤年说话,皇甫枰跳下马车,身形掠至驿路前方,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一言不发,就那么跪在那里。

余地龙匆忙让马车停下。徐凤年下车后,走过去搀扶这位有失官仪的幽州将军。但是曾经被陵州官场嘲笑为“清凉山下头号看门狗”的皇甫枰,死活不愿起身。

徐凤年沉声道:“起来!”

皇甫枰趴在驿路上,嗓音沉闷道:“皇甫枰若是今日不拦住王爷,明天就会被褚都护、燕统领和二郡主打死骂死!一个杀敌哪怕数万但英勇战死的北凉王,比不上一个在北凉境内好好活着的北凉王!”

徐凤年皱眉道:“这点不需要你提醒,我比谁都知道轻重。放心,我会带上糜奉节和樊小柴,再说了,我虽然境界不如以往,但要说逃命自保,并不难。如今北莽的顶尖高手,真不多了。”

皇甫枰显然是打定主意一根筋到底,抬头死死望着徐凤年,追问道:“若是拓跋菩萨亲自截杀王爷,又当如何?!”

徐凤年无奈道:“拓跋菩萨正在奉旨赶往流州的路上。何况你忘了幽州边境上马上就能收尾的徐偃兵?”

见皇甫枰还不愿意起身,徐凤年踹了他一脚,气笑道:“皇甫枰,你的死谏,比起太安城言官的火候差了十万八千里。起来吧。”

皇甫枰缓缓起身,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王爷,下官说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话,你不能死,你死了,皇甫枰这辈子都做不成北凉的顾剑棠。”

对于皇甫枰的掏心掏肺,徐凤年只是瞥了这位幽州将军一眼,便一笑置之,然后和余地龙各自骑上一匹马,与糜奉节、樊小柴四骑远去。

皇甫枰不去擦拭额头的汗水。

双方心知肚明,他皇甫枰真正想说的,不是什么北凉的顾剑棠,而是离阳王朝的徐骁。

有朝一日,裂土封王。

皇甫枰也不介意徐凤年知道自己的野心。

四骑在驿路上向东疾驰。

骑术已经十分精湛的余地龙转头看了眼那支骑队,说道:“师父,这个幽州将军怎么说来着,什么油什么灯的?”

徐凤年笑道:“你想说不是省油的灯?跟谁学的,师妹王生还是师弟吕云长?”

孩子嘿嘿笑着。

徐凤年打趣道:“想念王生了?那当时怎么不跟她一起去北莽?”

孩子赶紧板起脸一本正经道:“她跟那白狐儿脸是去北莽砥砺武道的,我哪能拖她后腿?她可是说了,等回到清凉山,肯定一个打我和吕云长两个。”

徐凤年含有深意道:“你啊,输了一半了。”

余地龙愣了愣:“师妹果然在北莽能练成最厉害的剑法?”

然后他又忍不住自顾自地开心笑起来。

徐凤年摇了摇头。

一直言语不多的糜奉节担忧道:“蓟州毕竟不是北凉,有许多潜伏的赵勾眼线,王爷还是小心些为好。”

徐凤年点了点头。

糜奉节不露痕迹地看了眼那女子死士樊小柴。这名指玄宗师不明白为何徐凤年要捎带上她。糜奉节打定主意要死死盯住她,以防不测。

神情冷漠的樊小柴目视前方。

蓟州,曾经隶属北汉疆土。其实不光是当初蓟州韩家,北汉国祚长达一百六十余年,有太多太多世族豪门都曾是北汉的臣子,而她樊家,更是世代簪缨满门忠烈。

徐凤年突然说道:“这次你顺路去给樊家祖辈上坟敬次酒,以后未必有机会了。你要是最后决定留在蓟州,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你不用急着回答,到了那边再说。”

樊小柴猛然咬住嘴唇,渗出猩红血丝,眼神疯狂,笑道:“我没脸面去祖宗坟前敬酒。既然我杀不了你,甚至都不敢对你出手,但我还可以亲眼看着你死在沙场上。”

糜奉节匣内名剑大震,怒道:“樊小柴!你寻死?!”

樊小柴肩头微微颤动,笑声越来越大,高坐在马背上,满脸不屑:“啧啧,指玄高手,我真是怕死了。”

徐凤年平淡道:“够了。”

糜奉节深呼吸一口气,樊小柴也立即收敛起那股子癫狂意味。

他们两人的坐骑没来由地马蹄一滞。

被忽视的那个孩子余地龙,看了眼伸手扶了扶剑匣的老头子,又看了眼握缰手指有些发青的年轻女子,这位徐凤年的大徒弟偷偷撇了撇嘴。

徐凤年闭上眼睛。

他知道,幽州葫芦口已经开始死很多人了。第二章帅帐内莽军议政,葫芦口战火初起“要死,不要死在一个土地贫瘠疆域狭小的北凉,要去死在富饶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滨!”

离阳王朝的翰林前辈修《北汉史》,不吝笔墨,不同于对东越、南唐两地的刻意贬低,对北汉尤其是蓟州尤为激赏,称之为“蓟州满英烈”,“皆为慷慨勇士,死后亦无愧英魂”。但是在北汉军中砥柱的樊家在与人屠徐骁的对峙中,一位接着一位慷慨赴死后,在韩家投靠离阳最终被满门抄斩后,在老将杨慎杏率先蓟州老卒被困于广陵道后,耗尽了蓟州的勇烈之气,蓟州就像是个不服老的迟暮老人,终究是真的老了。

夕阳西下,位于蓟北最前沿的横水城城头,两人并肩站在余晖中。

身穿离阳文官公服的男子四十来岁,气质儒雅,但是脸庞有着久居边关的粗粝沧桑感。他便是横水城的守将卫敬塘,永徽九年的榜眼,却没有选择将翰林院作为官场跳板积攒人望,先是在兵部观政半年,很快就主动跟座师张巨鹿请求调往边陲,首辅大人只答应了一半,答应他的外调,却没有答应卫敬塘前往辽东。于是卫敬塘就来到了蓟州,先是在蓟南担任县令,随着官品越来越高,他主政一方的辖境也越来越靠近蓟州边境,直到成为统领蓟州横水城军政的主官。正四品而已,论捞油水,只要不去沾碰边境商贸,甚至比不上江南那边的县令,论官威,他比起那批科举同年中几位顺风顺水的佼佼者,更是差了太多。有位当初不过是三甲同进士的同乡同年,年少时与他有嫌隙,在京城不过是个兵部主事,这么多年就一直给他穿小鞋。先前兵部官员观政边陲,队伍中有那位同年的兵部同僚捎带了封信给卫敬塘,信中幸灾乐祸地询问“西北风沙的滋味如何”,更扬言要让他在横秋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喝足一辈子。卫敬塘对此一笑而过,那位攀附上京城晋三郎的同年大概永远无法了解,他眼中不毛之地的大漠边塞,是何等气象万千,又是如何能让一个读书人弃笔投戎而不悔的!

卫敬塘身边站着的青年武将,正是幽州万余骑军的年轻主将郁鸾刀。

先前北莽骑军示威关外,刘彦阆放弃银鹞城,只留下一些老弱残兵,和十来名不懂孝敬上官而被留下等死的官吏。郁鸾刀的骑军没有急于入城,而是在银鹞城外驻扎下来,然后发现横水城没有动静,这才在两天前独身入城找到他卫敬塘。之后郁鸾刀手下接管了银鹞城的粮仓。卫敬塘按例其实可以管,但对此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属有人愤然,卫敬塘只说了一句话:“银鹞粮草,我们横水城动不得,拿了一粒也有人要丢官,但与其被北莽蛮子当成南侵,交给愿意向北莽拔刀的人,又如何了?”

英俊非凡的郁鸾刀腰间除了佩有那柄祖传的绝世名刀“大鸾”外,还有一把同样扎人眼球的崭新凉刀。他轻声问道:“卫大人,我始终想不通。但我还是想代替北凉向你道一声谢。”

卫敬塘默然无语,神情坚毅,望着那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

不南徙,是一罪;放任银鹞粮草为幽州骑军占有,更是一罪。若是那兵部观政官员回京后参上一本,在折子上说几句类似治政无方的言语,又是一罪。

数罪并罚,已经足够卫敬塘掉脑袋的了。

横秋城那些换命之交的老兄弟也不理解,有人差点想要直接把他绑去蓟南,说横水城有他们来死守便是,不缺你卫敬塘一人。

但是卫敬塘最后仍然还站在这里。

郁鸾刀笑道:“虽说我那一万骑的粮草补给,有某些蓟州人士冒着风险暗中支持,但若是没有银鹞粮仓,今日仍是要捉襟见肘了。那袁庭山可是迫不及待要给我点颜色瞧一瞧了。”

卫敬塘不偏不倚说道:“其人品性虽似跳梁小丑,惹人厌恶,但不得不承认此人治军用兵,相当不俗。”

郁鸾刀看着数十里地外陆续升起的一缕缕狼烟,笑道:“卫大人,就当郁某与你赌气好了,今日终要好教你知道一事,幽州骑军虽不如凉州铁骑,但比你们蓟北骑军可是要强上很多啊。”

卫敬塘似笑非笑,无奈道:“本官拭目以待。”

郁鸾刀转身就要大步离去,突然又转身回来,摘下腰间那把凉刀,搁置在城墙上,神情郑重道:“卫大人,不管你收不收,这把凉刀,我都送给你。我北凉敬重所有敢于死战的人!”

卫敬塘没有去拿起凉刀,笑问道:“哪怕我是首辅大人的门生?哪怕我一直骂大将军徐骁是乱国贼子?”

郁鸾刀哈哈大笑,猛然抱拳,留下凉刀,潇洒离去。

卫敬塘目送这名本该在离阳官场前程锦绣的郁氏嫡长孙走下城头,收回视线,看着那柄北凉刀,轻声道:“好一个北凉。”

卫敬塘抬头望向天空,满眼泪水,微笑道:“恩师,你在信中问我敢不敢一起下去喝酒,学生卫敬塘,乐意至极!”

幽州葫芦口外,一顶有重兵把守的巨大帅帐内,上等鲤鱼窑出品的炭火熊熊燃烧,春寒全部被挡在帐外。帐内三十多人中,有一半身披北莽高层武将甲胄,另一半则身着南朝兵部官服,后者年纪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此时大军先锋已经率先开始突入葫芦口,前军九万余人,主将杨元赞统率各部兵力,主力是这位北莽大将军的三万亲军,龙腰州各大军镇兵马有四万,但真正的精锐却是暂领南朝兵部侍郎衔的洪敬岩麾下那两万柔然铁骑。柔然山脉一带历来便是北方草原精骑的兵源重地,出骏马,更出健卒,最重要的是比起其他地方,柔然铁骑更服管束,愿轻生敢死战。北莽离阳在永徽年间那么多场大战,柔然铁骑展露出来的悍勇,连许多中原名将都侧目,当时离阳老首辅也不得不承认“此地蛮子有大秦古风”。除了杨元赞坐镇的先锋大军已经长驱南下外,其余二十万兵马依旧在葫芦口外按兵不动,比起历史上游牧民族的叩关侵略,这次南下北凉显然要更有章法。杨元赞是北莽东线名义上的主帅,但杨元赞领兵出征后,看似群龙无首的帅帐却没有出现一丝混乱,无数条调兵遣将的军令从此处精准下达各军。这就得归功于南朝军政第一人的董卓,他在一跃成为南院大王后,着重改制兵部,增添“幕前军机郎”一职,顺势提拔了一大拨年轻人担任兵部幕僚,人人御赐锦衣玉带,因此又有“幕前锦衣郎”的绰号。虽然品秩不高,但可谓位卑权重,他们制定出来的用兵策略,只要通过西京兵部审议,别说军镇将领和大草原主,就连各州持节令以及杨元赞、洪敬岩这些大将都要按例行事。大战开启后,这些军机郎一律离开兵部随军而行,大多赶赴东线。董卓给予他们“见机便宜行事”的大权,西京庙堂上当然不可能没有反对声音,只是一来董胖子没怎么搭理,还厚颜无耻拿了女帝陛下的圣旨做挡箭牌,再者那些如同一夜之间跻身朝堂中枢的年轻人,多是耶律、慕容两姓,要不然就是“灼然膏腴”的龙关贵族子弟,出自北莽“北七南三”甲字十姓中的年轻翘楚,最次一等也是北莽乙字大姓。可以说董卓这一手破格提拔,差不多将北莽顶尖贵族都给一网打尽了。因此西京的那点唾沫,都不用“会做人”的南院大王亲自反驳,就已经早早淹没在更多的口水中。只不过北莽很快就意识到董胖子的阴险狡诈。这些军机郎分成两拨,一拨到了东线,掣肘大将军杨元赞,一拨则去了大将军柳珪所在的西线,唯独他的中线,一个都没有!只是大局已定,加上凉州以北的战事注定会最僵持最血腥,去那里捞取军功实属不易,军机郎身后那些老奸巨猾的祖辈父辈,也就配合默契地捏着鼻子认了。

只不过当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幽州葫芦口战役仅是凉州战事的佐酒小菜时,南院大王董卓竟然亲自赶到了这里,来到一群军机郎之中。宽阔如大殿的军帐内,董卓站在长桌一端的最北位置。桌上搁置有砌有山脉、河流、城池的沙盘,葫芦口地势一览无余。大奉末年就有一代数算奇人在著作中提出斜面重差术,后来又有制图六体,经过三百来年的完善,之后黄龙士更提出海拔一说,使得沙盘制艺攀至巅峰,故而当今沙盘之精细准确,足以让古人瞠目结舌。在这座沙盘上,洪新甲一手缔造的葫芦口戍堡体系得到最直观的体现,三城六关两百寨堡,在沙盘上都有标识,数量更大的烽燧因为太小,只有那些占据险地的重要烽燧,才以长不过寸的小旗帜表现。

风尘仆仆的南院大王才刚刚率数百董家亲骑赶到此地,只喝了口羊膻味颇重的粗劣奶茶略微驱寒,就让一名姑塞州世族出身的年轻军机郎开始讲述葫芦口战事进展。后者手中提着一根碧玉质地的纤细长竿,在一群杀气腾腾的武将中也毫不怯场,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大圈,朗声道:“北凉重用洪新甲,截至今年开春,幽州葫芦口在此人手上营建寨堡两百一十四座。离阳大兴堡寨一事,发轫于永徽初年……”

听到这里,很快就有一名打着主意来幽州抢粮抢人抢军功的大草原主,忍不住翻白眼道:“别扯那些没劲的玩意儿,就说咱们的儿郎杀到葫芦口何处了,斩了多少颗脑袋?你这娃儿说得轻松,董大王和咱们也听得爽利。每次听你们读过书的人在那儿念叨,两张嘴皮子吧唧吧唧的,老子就打瞌睡!”

董卓看都没有看一眼那位口无遮拦的大悉剔,盯着沙盘缓缓说道:“继续。”

大草原主顿时缩了缩脖子,不敢造次。

那名幕前军机郎继续说道:“离阳大兴堡寨屯田最早是蓟州韩家提出,初衷是减缓离阳早期发动战事的粮草补给压力,后来离阳顺势将蓟州各镇边军后撤内徙,充实内地防务,缩短运粮路程,一旦战事起,也可先以寨堡阻滞兵锋锐气,再由后方主兵力伺机出击。只是十多年来,离阳故意重两辽而轻蓟北,显然是有意将蓟州这颗软柿子当成幽州的葫芦口,只要我军南下选择以蓟州为突破口,北凉和两辽就可以展开夹击之势。”

军机郎手中那根碧玉长竿指向了葫芦口北部某处:“北凉堡寨尤为雄壮,大寨周千步有余,小寨周八百步。大堡周六百步,小堡周三百。且堡寨从无定形,与葫芦口各处地理形势紧密相连,死死控扼河谷要道。墙体多为夯土,且有包砖,许多堡寨内外数层,更有高低之别,稍不留心,我方即便成功攻入堡寨大门,仍是有硬仗要打,足可见洪新甲用心险恶。就像此处的葫芦口堡寨群,以枣马寨为核心,有包括青风寨、蜂起堡在内十八堡寨拱卫,相互呼应,总计有戍守将卒三千四百人,此地肯定会产生双方的第一场恶战。”

他手中玉竿微微向南偏移:“若北凉葫芦口仅是有这些寨堡烽燧阻挡,不值一提,但是在陈芝豹担任北凉都护后,葫芦口建起了三座城墙高耸的牢固城池,虽远逊西北第一雄镇虎头城,但绝对不容小觑。这座依山而建的卧弓城就是其中之一,事实上葫芦口北方防线,所有戍堡烽燧都是依附卧弓城。不同于堡寨的死守,葫芦口三城内都驻有数量不等的幽州精锐骑军。”

一位橘子州正三品武将笑道:“那幽州也有拿得出手的骑军?我还以为那燕文鸾手下只有一群乌龟爬爬的步卒呢。”“乌龟爬爬”这个典故,在北莽流传已久。这二十年来,凉莽战事大多发生在凉州北线上,幽州一向狼烟寥寥,北凉步军大统领燕文鸾这头“老”虎在北莽眼中,就没什么威势可言了。年轻一辈的北莽将领,对北凉都护褚禄山,或者是新任骑军统帅袁左宗,都还算服气,毕竟很多年前那几场战于北莽腹地的大型战役,袁左宗的战功都有目共睹,那禄球儿更是一路撵着如今的南院大王追杀了差不多千里路程。再者北莽铁骑如风,对慢悠悠的步军怎会瞧得上眼?所以燕文鸾在北莽就有了一个“乌龟大将军”的绰号。

董卓终于出声,面容肃穆道:“你们都清楚我十多万董家军以步卒居多,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董卓起先如何调教步军,都是亦步亦趋跟那燕文鸾学的。虽然如今足以傲视绝大多数幽州步卒,但被你们笑话成‘乌龟大将’的燕文鸾,别的不说,他手底下有一千重甲铁士,其战力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步军。‘董步卒’的战力如何,还需要我自夸几句吗?”

董卓抬头看了眼在场众人,眼神冰冷:“幽州骑军上不了台面?别忘了,那支打得咱们姑塞州变成筛子的龙象军,老底子可就是幽州军。”

董卓阴森森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对了,忘了跟你们说件秘事。大将军杨元赞在得知自己要对阵燕文鸾后,已经安排好后事了。你们要是觉得我董卓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没关系,嘿,反正我把丑话说前头,到时候谁被幽州守军打疼了,记得可千万别跑到我和陛下面前诉苦啊。”

在场披甲武将都有些悻悻然,那群最近没少遭受白眼的军机郎则只觉得大快人心。前段时间,后者不厌其烦地给先锋将校详细讲解葫芦口北部戍堡群的地势、构造和兵力分配,几乎详细到了每个寨堡每座烽燧,这些看似琐碎的消息都是北莽谍子用鲜血换来的珍贵军情,只是当时军中武官大多都打着哈欠潦草应付,在他们看来,北莽铁骑马蹄所至,降者杀不降者更杀,打仗就是这么简单,哪里需要跟个娘儿们绣花似的。这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官职不过从六品正七品的军机郎们无法改变,但是一时风头无两的南院大王董卓大驾光临,所有武将或多或少都有些警醒,尤其是那句大将军杨元赞安排后事,让帐内几位杨元赞心腹将领都冷汗直流。

那位倍感神清气爽的持竿军机郎在董卓眼神授意下,娓娓道来:“以连绵成片的寨堡阻滞我军攻势,那只是十几年前离阳朝堂上文官的幼稚看法,其实在当时蓟北的戍堡雏形就已经明确告诉两国双方,在没有雄镇大城作为防御核心的情况下,离阳所谓的‘使莽骑不能深入为患’的想法,太过天真。蓟北当时边寨也不在少数,相距远者五十里,近者三十里,可谓紧密罗列于关防要害。但当年我大莽用无数场成功奇袭证明一件事,堡寨控扼要道不假,但想要阻挡灵活骑军南下,痴人说梦而已。蓟州堡寨林立,分兵各处,如何敢战?所以后来离阳言官纷纷弹劾那些蓟北戍堡校尉,骂他们‘寇大至则龟缩,寇小至仍不敢出斗,唯有寇退去数百里方敢出’。”

说到这里,军机郎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嗯,离阳言官老爷们所说的这个‘寇’,就是指咱们北莽铁骑了。”

帐内哄然大笑,就算是董卓脸上也有些淡淡的笑意。

一位手握数万帐牧民的草原大悉剔哈哈大笑道:“呼延军机,你要早这么说话,咱们这帮大老粗也就不会不耐烦了嘛。老说幽州那些寨堡如何如何厉害了得,也不好好夸一夸咱们大莽儿郎,咱们这帮觉得读书识字比砍头还可怕的糙爷们儿,可不就听不进耳朵啦?”

董卓这次来幽州主要就是给东线将领泼冷水的,不过未尝没有改善军机郎与实权武将僵硬关系的心思。对于带兵打仗一事,在北莽尤其是北方草原王庭,一个字就可以概括:糙!董卓作为南朝庙堂第一人,要做的就是让南朝的脑子与北庭的武力结合起来,双方不但不能扯后腿,还要尽力合作。这绝非董卓在白日做梦,因为那些更了解中原战事精髓更精通纸上兵略的军机郎,跟前线武将本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说到底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董卓捅破那层窗纸,双方就能够勠力同心,大家马背上赚军功,马背下分军功,把幽州、把北凉一鼓作气打下来。那就等于将中原这个假清高的雍容贵妇衣裳给脱光了,到时候北莽铁骑势如破竹,中原之主,就该随陛下一起姓慕容了。

董卓下意识牙齿敲着牙齿,眼神炽热。只要打下北凉这块硬骨头,大势就到北莽手中,以后能够抵挡铁骑南下的,靠什么离阳名将就别想了,北莽的真正敌人,只有那一座座碍事的高大城池而已。想到这里,董卓走向帐内一张偏桌,桌上放有葫芦口内三城的木制模型,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这是太平令命西京匠人精心打造的物件,有四十余件,囊括了北凉所有重要城池,专门让前线将领知晓北凉城池的构造。东线幽州有八件,帐内暂时摆出来三件。当时马车颠簸,其中按照长庚城仿制的木件就给颠簸得碎烂不堪。众多军机郎去找那负责运送的一名宗室官员讨说法,那仗着自己姓耶律的家伙抠着鼻屎说爱咋的咋的。当时他身后有数十名健壮扈从,都已经抽出了战刀,差点一言不合就要砍了那些军机郎。然后没过几天,一封圣旨就到了,那名宗室成员被当场砍头,随行扈从悉数赐死!长庚城的崭新木件也一并送来,传旨内侍只对那官员的靠山撂下一句:“此物是太平令亲自督造。”于是那位战战兢兢的耶律将军立即就打消了为侄子喊冤的念头。

军机郎又一次为帐内武将讲述那座木制卧弓城的构造,解释何谓雉堞垛墙,何谓女墙睥睨,何谓马面墩台,以及各处弩弓配置,中间穿插着某个朝代的中原守城战役。

等到口干舌燥的军机郎终于说完,董卓沉声道:“诸位,中原城池机关重重,布局精妙,你们要记住一件事情,我们身为攻城武将,多知道一些城池如何防御,那我们北莽儿郎就可以多活无数!”

董卓抬起手臂指了指葫芦口方向:“卧弓城是幽州第一座城池,为了拔掉它,届时我们肯定有数千人乃至过万人战死在那里,注定无法再回到草原故乡。我当然希望我军所有人都可以活着进入幽州腹地,甚至是一路打到他们离阳的襄樊,打到那燕剌王把守的南疆,好看一看那大海到底是怎样的模样!但是这不现实,打仗就会死人,否则大将军杨元赞也不会心存必死之心来打这场仗。”

董卓突然面容狰狞,厉声道:“我董卓今天赶来这里,其实只想跟诸位说两句心里话!“我北莽儿郎即便要死,也要战死在更南方的地方!“要死,不要死在一个土地贫瘠疆域狭小的北凉,要去死在富饶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滨!”

北莽九万先锋大军如决堤洪水涌入葫芦口,那些堡寨烽燧就像浅滩上不起眼的石子,瞬间淹没。

葫芦口最北的蜂起堡,连同六座烽燧,幽州尉卒一百九十七人,羽箭一支不剩,战死。

清凤寨被破,三百六十二人,凉刀全部出鞘,战死。

白马堡被破,两百一十三人,堡内无一处不起硝烟,全部战死。

葫芦口北部堡群核心,枣马寨,遍地尸体横陈,除了被战损严重气急败坏的北莽骑军在尸体后背补上一刀外,无一人死于逃跑途中,伤口全在身前!

枣马寨周边十八大小堡寨,除了南部最后那座鸡鸣寨,全部为北莽大军攻破,无一人降。

鸡鸣寨不同于其他大多建于河谷的堡寨,而是位于一座矮山的陡峭山崖之上。无数北莽骑军在山脚两边快速打马而过,呼啸如风。大概是为了追求兵贵神速,想要以最快速度推进到卧弓城外,并没有理会这座既孤立无援又无关紧要的小寨。

寨内,甚至都不是都尉而仅是副尉这么个芝麻官的主将,把所有士卒召集起来,两百三十多人。所有人可以清晰听到山脚北莽马蹄踩踏的巨大声响,以及那些北蛮子策马狂奔喊出的怪叫声。

鸡鸣寨副尉唐彦超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大汉,典型边关老兵痞一个。军中禁酒,可他几次都是因为酗酒误事,本来早就可以当上都尉的汉子就这么在鸡鸣寨耗着。每次喝酒,唐彦超都要跟那些大多年轻的属下吹嘘他当年曾是前任骑军副统领尉铁山的亲卫,早年是如何跟随尉将军在北莽境内大杀四方的。寨内的年轻人起先还听得心神摇曳,可年复一年听着那些东西,耳朵都起老茧子了,于是每次唐副尉酒后吹牛,很多人都开始摇头晃脑做鬼脸。如果唐彦超没有醉死,瞧见这些小王八蛋在背后模仿自己的腔调,倒也不如何生气,只会骂上一句兔崽子不晓得敬重英雄汉。

以前就算有幽州将校来巡视寨子,也穿不整齐甲胄的唐彦超,今日破天荒穿戴得一丝不苟,连那邋遢的满脸络腮胡子也给刮了去,差点都让人认不出副尉大人了。若是平时,肯定会有一些胆大的年轻士卒凑上前去嬉皮笑脸说,哟,副尉挺人模狗样的啊,咋还没找着嫂子啊。可此时此刻绝大多数人都只有心思沉重,半点笑脸都挤不出来。寨子那几名年岁不小的老人就站在唐彦超身边,也都在默默检查甲胄和弩刀。

唐彦超环视一圈,语气淡然道:“没过二十岁的,还有,在家里是独苗的,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是的,出列一步!”

不算唐彦超和他左右两侧七人,前方二百二十一人,粗略看去,走出来一大半。

唐彦超举目望去,突然指着一个娃娃脸的士卒笑骂道:“白有福,如果老子没有记错,你小子才十八岁,瞧着更是连十五都没有,给老子滚回去!”

瞧瞧,副尉大人好不容易端出点“本官”的架子,这才几句话,就马上露馅了,一口一个老子,活该一辈子都摘不掉那个副字。

叫白有福的士卒涨红了脸,大声道:“阿爹说了,当兵打仗吃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么上阵杀敌,也是应该的!”

唐彦超一手扶住腰间那把今年才新换过的北凉刀,笑道:“那你娘就没偷偷告诉你别真拼命?”

白有福满脸尴尬,轻声道:“还真说了。”

顿时笑声四起。

唐彦超抬起手后,复归先前的寂静无声。

这名恐怕连幽州刺史听都没听过的副尉,沉声道:“燕将军先前有令,要我们葫芦口堡寨只需据地死守,不用出去迎敌!”

唐彦超停顿了一下:“所以这次出寨杀蛮子,是我唐彦超违抗军令。站在原地的,留在寨内,出列一步的,也可以不用下山。对,下了山,这辈子就算交待在山脚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谁都不是傻子!我唐彦超活了四十来年,上阵四十多次,算起来一年一次都有余,这辈子除了没找到媳妇,没啥好说的了。你们那些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小娃儿,离活够的岁数,还早呢!好好活着!”

唐彦超指了指北方,恶狠狠道:“老子当不上都尉,当不上大官,不丢人!但是北边寨堡李景、胡林、刘知远那帮家伙肯定都战死了,老子要是躲着不死,丢不起这个脸!就算老子丢得起这脸,咱们鸡鸣寨也丢不起!”

唐彦超怒吼道:“出列的,跟老子走!到了下头,没了军法管束,唐彦超再跟各位兄弟们一起喝个痛快!”

这一日,鸡鸣寨包括副尉唐彦超在内一百四十八人,率先战死于寨外的山脚。

随后,年纪都不到二十岁的其余八十人,战死。

其中白有福被一名加速冲锋的北莽骑军用弯刀捅穿脖子。

他死前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打到北莽境内,死在那边就更好了。

没过多久,一名白发苍苍的威严老将在这处山脚停马,下马后望着尸体分作两拨的血腥战场,向身边一位铁甲上血迹斑斑的将领平静问道:“我方折损多少了?”

那名武将狠狠抹了把脸:“幽州堡寨弓弩极锐,且人人死战到底。只知道我们战死的就有四千多,受伤的更多。”

正是东线主帅的杨元赞脸色凝重,重重叹息一声。这还没有见到葫芦口三城的卧弓城,更没有见到燕文鸾的精锐步卒啊!

杨元赞看着山上那座注定空无一人的鸡鸣寨,自言自语道:“这仗没法打啊!”第三章徐凤年密会暗棋,徐偃兵截杀三子

那袭白衣,如一只不愿破茧而出的纤弱白蝶,怯生生躲在茧中看着外面的世界。

世上再无那女子独处时,摘下面纱,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对镜却看他。

徐凤年进入蓟州境后就覆上一张生根面皮。面皮出自南疆巫女舒羞的手笔,当初徐凤年潜行北莽,就多亏了这些奇巧物件。四骑跨境,拂水房谍子早就准备好了四份无懈可击的户牒路引。如今北凉道豪绅像是被稚童捣乱老窝的蚁群,纷纷向境外逃窜,徐凤年寥寥四骑根本不扎眼。樊小柴知道他要去蓟北横水城见郁鸾刀和卫敬塘,但是他们四骑虽然马不停蹄昼夜不息,可并没有走那条最近的路,反而直插蓟州心腹处,最终来到那座建于大奉朝宝华末年的大盏城。

徐凤年没有急于入城,而是在城外官道上勒马而停,神情复杂地望向这座沉默的高城。作为昔年旧北汉的陪都,可谓满城官宦贵戚,当年还是征字头将军之一的徐骁率军攻打北汉,整座蓟州都给徐家铁骑踩踏得稀巴烂,唯独剩下这么个大盏城逃过一劫。当大军缓缓兵临城下后,大难当头,那一夜无数士子对酒当歌,据说城外三里远都可以闻到浓郁的酒气,所以就有了后世野史“三百汉家臣,一夜醉死休”的典故。樊小柴自幼便因国破家亡而颠沛流离,但是作为忠烈樊家的后人,哪怕是逃亡,她在那十多年中大体上依旧还算安稳,也曾在大盏城居住过大半年时光,衣食无忧,元宵赏灯,郊游踏春。那时候她还会有许多天真的想法,若是北汉犹在,她也许会更锦衣玉食些,会按部就班嫁给一位门当户对的世族俊彦,相濡以沫,相夫教子,白头偕老。爷爷和爹,还有那么多叔伯也不会战死沙场,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她。如果不是后来自己被赵勾相中,那樊家就等于连一个清明祭祖的人都没了。

执着于武道的糜奉节没有这么多伤春悲秋的感触,身后剑匣已经裹以棉布遮掩,光看架势,这位离开正统江湖太多年的沉剑窟主可没什么宗师风范,只像是个不谙人世情的刻板老仆而已。徐凤年轻轻说了声“进城”,四骑就撒开马蹄前往城门,除了姿容足以惹人怜惜的樊小柴给城卒狠狠多剜了几眼,并没有生出是非。在城南入城后,徐凤年熟门熟路领着他们前往城北,一路走街过弄穿巷,樊小柴难免讶异,照理说徐凤年不该如此熟稔大盏城格局的。

四人最终在城北一处通衢闹市叫青竹酒楼的地方歇脚。酒楼生意兴隆,一楼见缝插针找张空椅子都难,迎客的店小二也不太地道,掉进钱眼出不来了,大咧咧牵过了四人坐骑去马厩,接下来就不管客人的死活了。要吃饭喝酒,等着吧,就不信四位外地客官还能换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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