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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7 07: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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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者俱乐部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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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卷

智慧卷试读:

立论

——鲁迅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说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街头巷尾之伦理

——许地山

在这城市里,鸡声早已断绝,破晓的声音,有时是骆驼的铃铛,有时是大车的轮子。那一早晨,胡同里还没有多少行人,道上的灰土蒙着一层青霜,骡车过处,便印上蹄痕和轮迹。那车上满载着块煤,若不是加上车夫的鞭子,合着小驴和大骡的力量,也不容易拉得动。有人说,做牲口也别做北方的牲口,一年有大半年吃的是干草,没有歇的时候,有一千斤的力量,主人最少总要它拉够一千五百斤,稍一停顿,便连鞭带骂。这城的人对于牲口好像还没有想到有什么道德的关系,没有待遇牲口的法律,也没有保护牲口的会社。骡子正在一步一步使劲拉那重载的煤车,不提防踩了一蹄柿子皮,把它滑倒,车夫不问情由挥起长鞭,没头没脸地乱鞭,嘴里不断地骂它的娘,它的姊妹。在这一点上,车夫和他的牲口好像又有了人伦的关系。骡子喘了一会气,也没告饶,挣扎起来,前头那匹小驴帮着它,把那车慢慢地拉出胡同口去。

在南口那边站着一个巡警。他看是个“街知事”,然而除掉捐项,指挥汽车,和跟洋车夫捣麻烦以外,一概的事情都不知。市政府办了乞丐收容所,可是那位巡警看见叫化子也没请他到所里去住。那一头来了一个瞎子,一手扶着小木杆,一手提着破柳罐。他一步一步踱到巡警跟前,后面一辆汽车远远地响着喇叭,吓得他急要躲避,不凑巧撞在巡警身上。

巡警骂他说:“你这东西又脏又瞎,汽车快来了,还不快往胡同里躲!”幸而他没把手里那根“尚方警棍”加在瞎子头上,只挥着棍子叫汽车开过去。

瞎子进了胡同口,沿着墙边慢慢地走。那边来了一群狗,大概是迫母狗的。它们一面吠,一面咬,冲到瞎子这边来。他的拐棍在无意中碰着一只张牙咧嘴的公狗,被它在腿上咬了一口。他摩摩大腿,低声骂了一句,又往前走。“你这小子,可教我找着了。”从胡同的那边迎面来了一个人,远远地向着瞎子这样说。

那人的身材虽不很魁梧,可也比得胡同口“街知事”。据说他也是个老太爷身份,在家里刨掉灶王爷,就数他大,因为他有很多下辈供养他。他住在鬼门关附近,有几个侄子,还有儿媳妇和孙子。有一个儿子专在人马杂沓的地方做扒手。有一个儿子专在娱乐场或戏院外头假装寻亲不遇,求帮于人。一个儿媳妇带着孙子在街上捡煤渣,有时也会利用孩子偷街上小摊的东西。这瞎子,他的侄儿,却用“可怜我瞎子……”这套话来生利。他们照例都得把所得的财物奉给这位家长受用,若有怠慢,他便要和别人一样,拿出一条伦常的大道理来谴责他们。

瞎子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他蓦然听见叔叔骂他的声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叔叔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臂,说:“你这小子,往哪里跑?”瞎子还没回答,他顺手便给他一拳。

瞎子“哟”了一声,哀求他叔叔说:“叔叔别打,我昨天一天还没吃的,要不着,不敢回家。”

叔叔也用了骂别人的妈妈和妹妹的话来骂他的侄子。他一面骂,一面打,把瞎子推倒,拳脚交加。瞎子正坐在方才教骡子滑倒的那几个烂柿子皮的地方。破柳罐也摔了,掉出几个铜元,和一块干面包头。

叔叔说:“你还撒谎?这不是铜子?这不是馒头?你有剩下的,还说昨天一天没吃,真是该揍的东西。”他骂着,又连踢带打了一会。

瞎子想是个忠厚人,也不会抵抗,只会求饶。

路东五号的门升了。一个中年的女人拿着药罐子到街心,把药渣子倒了。她想着叫往来的人把吃那药的人的病带走,好像只要她的病人好了,叫别人病了千万个也不要紧。她提着药罐,站在街门口看那人打他的瞎眼侄儿。

路西八号的门也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黄脸丫头,提着脏水桶,望街上便泼。她泼完,也站在大门口瞧热闹。

路东九号出来几个人,路西七号也出来几个人,不一会,满胡同两边都站着瞧热闹的人们。大概同情心不是先天的本能,若不能,他们当中怎么没有一个人走来把那人劝开?难道看那瞎子在地上呻吟,无力抵抗,和那叔叔凶狠恶煞的样子,够不上动他们的恻隐之心么?

瞎子嚷着救命,至终没人上前去救他。叔叔见有许多人在两旁看他教训着坏子弟,便乘机演说几句。这是一个演说时代,所以“诸色人等”都能演说。叔叔把他的侄儿怎样不孝顺,得到钱自己花,有好东西自己吃的罪状都布露出来。他好像理会众人以他所做的为合理,便又将侄儿恶打一顿。

瞎子的枯眼是没有泪流出来的,只能从他的号声理会他的痛楚。他一面告饶,一面伸手去摸他的拐棍。叔叔快把拐棍从地上捡起来,就用来打他。棍落在他的背上发出一种霍霍的声音,显得他全身都是骨头。叔叔说:“好,你想逃?你逃到哪里去?”说完,又使劲地打。

街坊也发议论了。有些说该打,有些说该死,有些说可怜,有些说可恶。可是谁也不愿意管闲事,更不愿意管别人的家事,所以只静静地站在一边,像“观礼”一样。

叔叔打够了,把地下两个大铜子捡起来,问他:“你这些子儿都是从哪里来的?还不说!”

瞎子那些铜子是刚在大街上要来的,但也不敢申辩,由着他叔叔拿走。

胡同口的大街上,忽然过了一大队军警。听说早晨司令部要枪毙匪犯。胡同里方才站着瞧热闹的人们,因此也冲到热闹的胡同去。他们看见大车上绑着的人。那人高声演说,说他是真好汉,不怕打,不怕杀,更不怕那班临阵扔枪的丘八。围观的人,也像开国民大会一样,有喝彩的,也有拍手的。那人越发高兴,唱几句《失街亭》,说东道西,一任骡子慢慢地拉着他走。车过去了,还有很多人跟着,为的是要听些新鲜的事情。文明程度越低的社会,对于游街示众、法场处死、家小拌嘴、怨敌打架等事情,都很感得兴趣,总要在旁助威,像文明程度高的人们在戏院、讲堂、体育场里助威和喝彩一样。说“文明程度低”一定有人反对,不如说“古风淳厚”较为堂皇些。

胡同里的人,都到大街上看热闹去了。这里,瞎子从地下爬起来,全身都是伤痕。巡警走来说他一声“活该”!

他没说什么。

那边来了一个女人,戴着深蓝眼镜,穿着淡红旗袍,头发烫得像石狮子一样。从跟随在她后面那位抱着孩子的灰色衣帽人看来,知道她是个军人的眷属。抱小孩的大兵,在地下捡了一个大子。那原是方才从破柳罐里摔出来的。他看见瞎子坐在道边呻吟,就把捡得的铜子扔给他。“您积德修好哟!我给您磕头啦!”是瞎子谢他的话。

他在这一个大子的恩惠以外,还把道上的一大块面包头踢到瞎子跟前,说:“这地上有你吃的东西。”他头也不回,洋洋地随着他的女司令走了。

瞎子在那里摸着块干面包,正拿在手里,方才咬他的那只饿狗来到,又把它抢走了。“街知事”站在他的岗位,望着他说:“瞧,活该!”

在费总理的客厅里

——许地山

费总理的会客厅里面的陈设都能表示他是一个办慈善事业具有热心和经验的人。梁上悬着两块“急公好义”和“善与人同”的匾额,自然是第一和第二任大总统颁赐的,我们看当中盖着一方“荣典之玺”的印文便可以知道。在两块匾当中悬着一块“敦诗说礼之堂”的题额,听说是花了几百圆的润笔费请求康老先生写的。因为总理要康老先生多写几个字,所以他的堂名会那么长。四围墙上的装饰品无非是褒奖状、格言联对、天官赐福图、大镜之类。厅里的镜框很多,最大的是对着当街的窗户那面西洋大镜。厅里的家私都是用上等楠木制成。几桌之上杂陈些新旧真假的古董和东西洋大小自鸣钟。厅角的书架上除了儿本《孝经》、《治家格言注》、《理学大全》和些日报以外,其余的都是募捐册和几册名人的介绍字迹。

当差的引了一位穿洋服、留着胡子的客人进来,说:“请坐一会儿,总理就出来。”客人坐下了。当差的进里面去,好像对着一个丫头说:“去请大爷,外头有位黄先生要见他。”里面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翠花,爷在五太房间哪。”我们从这句话可以断定费总理的家庭是公鸡式的,他至少有五位太太,丫头还不算在内。其实这也算不了怎么一回事,在这个礼教之邦,又值一般大人物及当代政府提倡“旧道德”的时候,多纳几位“小星”,既足以增门第的光荣,又可以为敦伦之一助,有些少身家的人不娶姨太都要被人笑话,何况时时垫款出来办慈善事业的费总理呢!

已经过一刻钟了,客人正在左观右望的时候,主人费总理一面整理他的长褂,一面踏进客厅,连连作揖,说:“失迎了,对不住,对不住!”黄先生自然要赶快答礼说:“岂敢,岂敢。”宾主叙过寒暄,客人便言归正传,向总理说:“鄙人在本乡也办了一个妇女慈善工厂,每听见人家称赞您老先生所办的民生妇女慈善习艺工厂成绩很好,所以今早特意来到,请老先生给介绍到贵工厂参观参观,其中一定有许多可以为敝厂模范的地方。”

总理的身材长短正合乎“读书人”的度数,体质的柔弱也很相称。他那副玄黄相杂的牙齿,很能表现他是个阔人。若不是一天抽了不少的鸦片,决不能使他的牙齿染出天地的正色来!他显出很谦虚的态度,对客人详述他创办民生女工厂的宗旨和最近发展的情形。从他的话里我们知道工厂的经费是向各地捐来的。女工们尽是乡间妇女。她们学的手艺都很平常,多半是织袜、花边、裁缝,那等轻巧的工艺。工厂的出品虽然很多,销路也很好,依理说应当赚钱,可是从总理的叙述上,他每年总要赔垫一万几千块钱!

总理命人打电话到工厂去通知说黄先生要去参观,又亲自写了几个字在他自己的名片上作为介绍他的证据。黄先生显出感谢的神气,站起来向主人鞠躬告辞,主人约他晚间回来吃便饭。

主人送客出门时,顺手把电扇的制钮转了,微细的风还可以使书架上那几本《孝经》之类一页一页地被吹起来,还落下去。主人大概又回到第几姨太房里抽鸦片去。客厅里顿然寂静了。不过上房里好像有女人哭骂的声音,隐约听见“我是有夫之妇……你有钱也不成……”,其余的就听不清了。午饭刚完,当差的又引导了一位客人进来,递过茶,又到上房去回报说:“二爷来了”。

二爷与费总理是交换兰谱的兄弟。实际上他比总理大三四岁,可是他自己一定要说少三两岁,情愿列在老弟的地位。这也许是因为他本来排行第二的缘故。他的脸上现出很焦急的样子,恨不能立时就见着总理。

这次总理却不教客人等那么久。他也没穿长褂,手捧着水烟筒,一面吹着纸捻,进到客厅里来。他说:“二弟吃过饭没有?怎么这样着急?”“大哥,咱们的工厂这一次恐怕免不了又有麻烦。不晓得谁到南方去报告说咱们都是土豪劣绅,听说他们来到就要查办咧。我早晨为这事奔走了大半天,到现在还没吃中饭哪。假使他们发现了咱们用民生工厂的捐款去办兴华公司,大哥,你有什么方法对付?若是教他们查出来,咱们不挨枪毙也得担个无期徒刑!”

总理像很有把握的神气,从容地说:“二弟,别着急,先叫人开饭给你吃,咱们再商量。”他按电铃,叫人预备饭菜,接着对二爷说:“你到底是胆量不大,些小事情还值得这么惊惶!‘土豪劣绅’的名词难道还会加在慈善家的头上不成?假使人来查办,一领他们到这敦诗说礼之堂来看看,捐册、帐本、褒奖状,件件都是来路分明,去路清楚,他们还能指摘什么,咱们当然不要承认兴华公司的资本就是民生工厂的捐款。世间没有不许办慈善事业的人兼为公司的道理,法律上也没有讲不过去的地方。”“怕的是人家一查,查出咱们的款项来路分明,去路不清。我跟着你大哥办慈善事业,倒办出一身罪过来了,怎办,怎办?”二爷说得非常焦急。“你别慌张,我对于这事早已有了对付的方法。咱们并没有直接地提民生工厂的款项到兴华公司去用。民生的款项本来是慈善性质,消耗了是当然的事体,只要咱们多划几笔帐便可以敷衍过去。其实捐钱的人,谁来考查咱们的帐目?捐一千几百块的,本来就冲着咱们的面子,不好意思不捐,实在他们也不是为要办慈善事业而捐钱,他们的钱一拿出来,早就存着输了几台麻雀的心思,捐出去就算了。只要他们来到厂里看见他们的名牌高高地悬挂在会堂上头,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还有捐一百几十的‘无名氏’,我们也可以从中想法子。在四五十个捐一百元的‘无名氏’当中,我们可以只报出三四个,那捐款的人个个便会想着报告书上所记的便是他。这里岂不又可以挖出好些钱来?至于那班捐一块几毛钱的,他们要查帐,咱们也得问问他们配不配。”“然则工厂基金捐款的问题呢?”二爷又问。“工厂的基金捐款也可以归在去年证券交易失败的帐里。若是查到那一笔,至多是派咱们‘付托失当,经营不善’这几个字,也担不上什么处分,更挂不上何等罪名。再进一步说,咱们的兴华公司,表面上岂不能说是为工厂销货和其他利益而设的?又公司的股东,自来就没有咱姓费的名字,也没你二爷的名子,咱的姨太开公司难道是犯罪行为?总而言之,咱们是名正言顺,请你不要慌张害怕。”他一面说,一面把水烟筒吸得哗罗哗罗地响。

二爷听他所说,也连连点头说:“有理有理!工厂的事,咱们可以说对得起人家,就是查办,也管教他查出功劳来。……然而,大哥,咱们还有一桩案未了。你记得去年学生们到咱们公司去检货,被咱们的伙计打死了他们两个人,这桩案件,他们来到,一定要办的。昨天我就听见人家说,学生会已宣布了你、我的罪状,又要把什么标语、口号贴在街上。不但如此,他们又要把咱们伙计冒充日籍的事实揭露出来。我想这事比工厂的问题还要重大。这真是要咱们的身家、性命、道德、名誉咧。”

总理虽然心里不安,但仍镇静地说:“那件事情,我已经拜托国仁向那边接洽去了,结果如何,虽不敢说定,但据我看来,也不致于有什么危险。国仁在南方很有点势力,只要他向那边的当局为咱们说一句好话,咱们再用些钱,那就没有事了。”“这一次恐怕钱有点使不上罢,他们以廉洁相号召,难道还能受贿赂?”“咳!二弟你真是个老实人!世间事都是说的容易做的难。何况他们只是提倡廉洁政府,并没明说廉洁个人。政府当然是不会受贿赂的,历来的政府哪一个受过贿呢?反正都是和咱们一类的人,谁不爱钱?只要咱们送得有名目,人家就可以要。你如心里不安,就可以立刻到国仁那里去打听一下,看看事情进行到什么程度。”“那么,我就去罢。我想这一次用钱有点靠不住。”

总理自然愿意他立刻到国仁那里去打听。他不但可以省一顿客饭,并且可以得着那桩案件的最近消息。他说:“要去还得快些去,饭后他是常出门的。你就在外头随便吃些东西罢。可恶的厨子,教他做一顿饭到大半天还没做出来!”他故意叫人来骂了几句,又吩咐给二爷雇车。不一会,车雇得了,二爷站起来顺便问总理说:“芙蓉的事情和谐罢?恭喜你又添了一位小星。”总理听见他这话,脸上便现出不安的状态。他回答说:“现在没有工夫和你细谈那事,回头再给你说罢。”他又对二爷说:“你快去快回来,今晚上在我这里吃晚饭罢。我请了一位黄先生,正要你来陪。国仁有工夫,也请他来。”

二爷坐上车,匆匆地到国仁那里去了。总理没有送客出门,自己吸着水烟,回到上房。当差的进客厅里来,把桌上茶杯里的剩茶倒了,然后把它们搁在架上。客厅里现在又寂静了。我们只能从壁上的镜子里看见街上行人的反影,其中看见时髦的女人开着汽车从窗外经过,车上只坐着她的爱犬。很可怪的就是坐在汽车上那只畜生不时伸出头来向路人狂吠,表示它是阔人的狗!它的吠声在费总理的客厅里也可以听见。

时辰钟刚敲过三下,客厅里又热闹起来了。民生工厂的庶务长魏先生领着一对乡下夫妇进来,指示他们总理客厅里的陈设。乡下人看见当中二块匾就联想到他们的大宗祠里也悬着像旁边两块一样的东西,听说是皇帝赐给他们第几代的祖先的。总理客厅里的大小自鸣钟、新旧古董和一切的陈设,教他们心里想着就是皇帝的金銮殿也不过是这般布置而已。

他们都坐下,老婆子不歇地摩挲放在身边的东西,心里有的是赞羡。

魏先生对他们说:“我对你们说,你们不信,现在理会了。我们的总理是个有身家有名誉的财主,他看中了芙蓉就算你们两人的造化。她若嫁给总理做姨太,你们不但不愁没得吃的、穿的、住的,就是将来你们那个小狗儿要做一任县知事也不难。”

老头子说:“好倒很好,不过芙蓉是从小养来给小狗儿做媳妇,若是把她嫁了,我们不免要吃她外家的官司。”

老婆子说:“我们送她到工厂去也是为要使她学些手艺,好教我们多收些钱财,现在既然是总理财主要她,我们只得怨小狗儿没福气。总理财主如能吃得起官司,又保得我们的小狗儿做个营长、旅长,那我们就可以要一点财礼为他另娶一个回来。我说魏老爷呀,营长是不是管得着县知事?您方才说总理财主可以给小狗儿一个县知事做,我想还不如做个营长、旅长更好。现在做县知事的都要受气,听说营长还可以升到督办哪。”

魏先生说:“只要你们答应,天大的官司,咱们总理都吃得起。你看咱们总理几位姨太的亲戚没有一个不是当阔差事的。小狗儿如肯把芙蓉让给总理,那愁他不得着好差事!不说是营长、旅长,他要什么就得什么。”

老头子是个明理知礼的人,他虽然不大愿意,却也不敢违忤魏先生的意思。他说:“无论如何,咱们两个老伙计是不能完全做主的。这个还得问问芙蓉,看她自己愿意不愿意。”

魏先生立时回答他说:“芙蓉一定愿意。只要你们两个人答应,一切的都好办了。她昨晚已在这里上房住一宿,若不愿意,她肯么?”

老头子听见芙蓉在上房住一宿就很不高兴。魏先生知道他的神气不对,赶快对他说明工厂里的习惯,女工可以被雇到厂外做活去。总理也有权柄调女工到家里当差,譬如翠花、菱花们,都是常常在家里做工的。昨晚上刚巧总理太太有点活要芙蓉来做,所以住了一宿,并没有别的缘故。

芙蓉的公姑请求叫她出来把事由说个明白,问她到底愿意不愿意。不一会,翠花领着芙蓉进到客厅里。她一见着两位老人家,便长跪在地上哭个不休。她嚷着说:“我的爹妈,快带我回家去罢,我不能在这里受人家欺侮。……我是有夫之妇。我决不能依从他。他有钱也不能买我的志向。……”

她的声音可以从窗户传达到街上,所以魏先生一直劝她不要放声哭,有话好好地说。老婆子把她扶起来,她咒骂了一场,气泄过了,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老婆子到底是个贪求富贵的人,她把芙蓉拉到身边,细声对她劝说,说她若是嫁给总理财主,家里就有这样好处,那样好处。但她至终抱定不肯改嫁,更不肯嫁给人做姨太的主意。她宁愿回家跟着小狗儿过日子。

魏先生虽然把她劝不过来,心里却很佩服她。老少喧嚷过一会,芙蓉便随着她的公姑回到乡间去。魏先生把总理请出来,对他说那孩子很刁,不要也罢,反正厂里短不了比她好看的女人。总理也骂她是个不识抬举的贱人,说她昨夜和早晨怎样在上房吵闹。早晨他送完客,回到上房的时候,从她面前经过,又被她侮辱了一顿。若不是他一意要她做姨太,早就把她一脚踢死。他教魏先生回到工厂去,把芙蓉的名字开除,还教他从工厂的临时费支出几十块钱送给她家人,教他们不要播扬这事。

五点钟过了。几个警察来到费总理家的门房,费家的人个个都捏着一把汗,心里以为是芙蓉同着她的公姑到警察厅去上诉,现在来传人了。警察们倒不像来传人的样子。他们只报告说:“上头有话,明天欢迎总司令、总指挥,各家各户都得挂旗。”费家的大小这才放了心。

当差的说:“前几天欢送大帅,你们要人挂旗,明天欢迎总司令,又要挂旗,整天挂旗,有什么意思?”“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只得照传。不过明天千万别挂五色国旗,现在改用海军旗做国旗。”“哪里找海军旗去?这都是你们警厅的主意,一会要人挂这样的旗,一会又要人挂那样的旗。”“我们也管不了。上头说挂龙旗,我们便教挂龙旗;上头说挂红旗,我们也得照传,教挂红旗。”

警察叮咛了一会,又往别家通告去了。客厅的大镜里已经映着街上一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门门挂着两面二丈四长、垂到地上的党国大旗。那旗比新华门平时所用的还要大,从远地看来,几乎令人以为是一所很重要的行政机关。

掌灯的时候到了。费总理的客厅里安排着一席酒,是为日间参观工厂的黄先生预备的。还是庶务长魏先生先到。他把方才总理吩咐他去办的事情都办妥了。他又对总理说他已买了两面新的国旗。总理说他不该买新的,费那么些钱,他说应当到估衣铺去搜罗。原来总理以为新的国旗可以到估衣铺去买。

二爷也到了。从他眉目的舒展可以知道他所得的消息是不坏的。他从袖里掏出几本书本,对费总理说:“国仁今晚要搭专车到保定去接司令,不能来了。他教我把这几本书带来给你看。他说此后要在社会上做事,非能背诵这里头的字句不成。这是新颁的《圣经》,一点一画也不许人改易的。”

他虽然说得如此郑重,总理却慢慢地取过来翻了几遍。他在无意中翻出“民生主义”几个字,不觉狂喜起来,对二爷说:“咱们的民生工厂不就是民生主义么?”“有理有理。咱们的见解原先就和中山先生一致呵!”二爷又对总理说国仁已把事情办妥,前途大概没有什么危险。

总理把几本书也放在《孝经》、《治家格言》等书上头。也许客厅的那一个犄角就是他的图书馆!他没有别的地方藏书。

黄先生也到了,他对于总理所办的工厂十分赞美,总理也谦让了几句,还对他说他的工厂与民生主义的关系,黄先生越发佩服他是个当代的社会改良家兼大慈善家,更是总理的同志。他想他能与总理同席,是一桩非常荣幸可以记在参观日记上头、将来出版公布的事体。他自然也很羡慕总理的阔绰。心里想着,若不是财主,也做不了像他那样的慈善家。他心中最后的结论以为若不是财主,就没有做慈善家的资格。可不是吗?

宾主入席,畅快地吃喝了一顿,到十点左右,各自散去。客厅里现在只剩下几个当差的在那里收拾杯盘。器具摩荡的声音与从窗外送来那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的留声机唱片的声音混在一起。

黑旋风

——穆时英

汪国勋!这姓名多漂亮,多响!

他是我们的老大哥。《水浒传》里一百零八个英雄好汉,他都说得出;据他自己说,小时候曾给父亲逼着读完《四书》《五经》,但他的父亲一死,他所读的也给他一起带进棺材去了。他把武松钦佩到了极点,常对我们说:“真是个男儿汉!不爱钱,不贪色,又有义气!”

他孝敬了他的母亲,真听她的话。他到处学武松,专打不平。我门中谁不爱护他?他真够朋友!赵家渡里哪一个不知道汪大哥?但他也有坏处,他就爱女人,爱极了那个牛奶棚老板的女儿,她是在丝厂里当摇车的。汪大哥和她是从小在一块儿玩大的。那牛奶西施真是美人儿,你知道,我是不贪色的,但我也觉得她可爱。

我们厂里的放工时候比她的厂早半个钟头。我们放了工,总坐在五角场那儿茶馆里喝着茶等她。五角场可真够玩儿的。人家把我们的镇叫做小上海,五角场就是小上海的南京路。中间是一片革地,那儿的玩意儿多着哪,有卖解的,瞧西洋镜的;菜馆的对面是影戏院;电车,公共汽车绕着草地驶;到处挤满了人力车,偷空还来两辆汽车,脚踏车;到了三点钟,简直是挤不开的人了,工厂里的工人,走的,坐小车的,成群结队的来,镇末那大学校里的学生们也出来溜圈儿,瞧热闹。大学校里的学生,和我们真有点儿两样。他们里边穿中装的也有,穿西装的也有,但脚上都是一式的黑皮鞋,走起路来,又威武,又神气,可真有意思;他们的眼光真好,我就佩服他们这一件本领,成千成百的女工里边,哪个俏,哪个村,他们一眼就瞧出来,一点儿也不会错。

话说得太远了。我们抽着烟,喝着茶,凑着热闹,听着旁人嘴里的新闻,可真够乐儿哪。镇上的新闻真多,这月里顶哄动人的是黄家阿英嫁给学生的事。阿英,也是镇上的美人儿哪。谁不想吃天鹅肉?后来她和学生勾搭上了,谁不议论她?谁不说她不要脸的?你知道,我们镇上的人,除了几爿小烟纸店,谁不恨学生?学生真是不讲理的,跑出来时,横行直冲,谁也不让。你要冒犯了他,高兴时就瞪你一眼,不高兴时,那还了得,非把你逼到河边去不成。你知道,我们的镇一边是店家,一边是河,河里小船上的江北妇人可真下流,把双臭小脚冲着你,那可要不得。

话又说岔了!我们在茶馆里等着,牛奶西施远远的来了,我们就对汪大哥说牛奶西施来了。他就一个箭步穿出去,凭他这一副好身材,跳跳纵纵的冲开人丛去接她。嗳,那可妙着哩。你知道他们俩怎么样,一辈子也不会给你猜着的!牛奶西施对汪大哥一笑,汪大哥一声不响,接过了饭篮,拔步就走。你想,这可不是妙极了!可是,你别当他们不讲话,背了人就说不完哩。当下,我们就悄悄跟着。一路上,沿河那边儿都是做买卖的货摊儿;靠右手那边是店家。在顺泰那儿拐了弯,走过戴春林就冷落了,他们就讲起话来。那可有意思啦。你只不声不响地听着他们,晚上准得做梦的。等他们到了芥克番菜馆。你知道芥克,我们镇上只有这么一家番菜馆,他们到了那儿,牛奶西施就拐进对面那个小胡同里,汪大哥直挺挺地站着,瞧她进了家门。你别以为汪大哥单爱女人,不爱兄弟们哪。汪大哥爱极了牛奶西施,也爱极了我们。等牛奶西施走进了家门,就跟我们有说有笑的一块儿回家。嗳,我要是没底下那家伙的,我也愿意嫁给汪大哥,可真有意思,他比学生们强得多啦。你别瞧他挺着脖子,腆着胸脯,见了女人,头也不歪,眼也不斜,他要一见牛奶西施,就金刚化佛,软了下来。他老盘算着几时挽人去说亲,几时下定,几时担盘,几时过门。他老对我们说:“我娶了小玉儿,(他老叫牛奶西施小玉儿的,你知道,她的名字是方雅玉),我们一块儿到山东梁山泊去乐我们的,谁要坐了汽车来我们那儿,他妈的,给他个透明窟窿!”他顶恨汽车。五角场茶馆那儿不是有个摆摊儿卖水果的王老儿吗?那天,也是放工时,我们在喝茶,蓦地来了辆汽车把王老儿的水果摊给撞翻了——喝,越来越没理数儿了!你猜巡警怎么样?他不叫坐汽车的赔钱,反而过来把王老儿骂了一顿,说不该挡汽车的路。你说,这不气死人吗?还有一天,恰巧下雨,满街的泥水,汪大哥和牛奶西施在拣着没积水的地方走,后面一辆汽车赶来了,你想,这么滑的路,一不留神,也得来个元宝翻身,还能慌手慌脚吗?他妈的,他哪里管得你这么多,飞似的冲过来,牛奶西施慌了,往旁一躲,一交跌在水里。把汪大哥气的什么似的。可有什么用?汽车一溜烟似的擦了过去,溅了汪大哥一衣服的泥水。妈的,汽车里那个花花公子,还看着笑!你说,叫汪大哥怎不恨极了汽车?

话又说回来了,大学校对面不是有座大花园吗?你化十个铜子到那儿去坐一下午,包你十二分的舒齐。朋友,你要有空时,我劝你,那儿得去逛回儿,反正一步就到,又化不了多少钱。汪大哥每礼拜六总去的,陪着牛奶西施,喝,那时候汪大哥可漂亮啦,黑哔叽的大褂子,黄皮鞋,白袜,小玉儿也打扮得女学生似的,就是没穿高跟鞋。他俩只差一个头,活象两口儿,真要羡慕死你呢。走罢了出来,在芥克里边吃点儿东西,就到影戏院瞧电影去。嗳?你别以为他们在黑暗里干不正的勾当啊!汪大哥可不是象你那么油头滑脑的小白脸儿,你见了他,就知道他是规矩人。咱们每天过活,坐茶馆,抽纸烟,瞧热闹,听新闻,只一心盼望汪大哥娶了小玉儿,好到山东去上梁山泊,招兵买马,造起“忠义堂”来,多结交几个赤胆忠心的好男儿汉,替天行道,杀尽贪官污吏,赶走洋鬼子——他妈的,洋鬼子,在中国耀武扬威,不干了他们,也在为英雄好汉了!

我不是说过学生们真瞧不上眼吗?他们就放不过好看些的女人,他妈的,牛奶西施竟给他们看上了。嗳,朋友,你耐心点儿听呵?下文多着哪,让我慢慢儿地讲。是这么一回事。

有一天,我们在茶馆里喝茶,不知是谁提起了上梁山,说还少一个公孙胜。智多星,你知道的,那个矮子老陈,你别瞧他人矮,心却细着呢,看他,小小的蛤蟆眼儿,满肚子良计奇谋,谁赛得过他——他说,那个卖卦的峨嵋山人,真灵,简直灵极了,说不定还会呼风唤雨,移山倒海,全套儿神仙的本领都有的,这公孙胜是请定的了。我们刚说着,汪大哥霍地站了起来,原来小玉儿来了;妈的,四个学生跟着她。嗳?我说起学生就气愤;哪里是学生,叫畜生倒配着多呢!靠老子有几个臭钱,不好好儿念书,倒来作他妈的孽。小玉儿真不错,头也不回,尽自走她的。到了我们面前,我看她脸也白了,气也急了。妈的,四个男子赶一个女孩儿家,好不要脸。我狠狠地瞪他们,换了别人,我就给他个锅贴;他们却给我个不理睬,象犯不上跟我较量似的。妈的,瞧不起我?你有钱,神气不到我的身上。狗眼瞧人低!等着,看老子的,总有这么一天,汪大哥带了兄弟们给逼上了梁山,坐起虎皮椅,点我带十万大兵来打上海,老子不幸了你的。汪大哥倒没理会。第二天,我留着神,他们没来,这颗心才放下了。我想,饶是牛奶西施有数儿,心里明白,这么捱下去,总不是道儿:我催汪大哥早些娶了压寨夫人,咱们也好动身了,现在是四月,到了山东整顿一番,该是七月了,秋高气爽,正好办我们的大事,汪大哥也说好,就挽人说媒,那边也答应了。真的,我们那天晚上,整夜的睡不着呢。可是,妈的,学生又来了。还是那四个。那天恰巧厂里发工钱,我们正在茶馆里抽“美丽牌”。我说,“美丽牌”真不够味儿,两支抵不上“金鼠牌”一支:听说学生们抽“白锡包”,要四毛钱一包,那天他们没抽,在外边吃水果,我们等着,他们也等着,就站在茶馆外的阶沿上。妈的,那样儿还不是在等小玉儿。你瞧,他们老看着影戏院顶上那个大钟。里边有一个说:“我知道,她准是六点半来,现在只是六点二十分呢。”还有一个——妈的,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她那小模样儿真可爱!虽则不十分好看,可真有意思,知道有人跟着,急急忙忙,又害怕,又害羞,——阿,真不错,你说对吗?可是伴她回家的梢长大汉,那个又粗又陋的,不知道是她的谁。”妈的,我讨厌极了。汪大哥又粗又陋?谁象你那么涂雪花膏,司丹康,相公似的,别臭美了!别瞧我一脸大麻子,要也象你那么打扮起来,还不是个小白脸儿?我故意过去,咳的一声,象要吐痰似的,叫他们让开些儿别惹我嫌。他眼珠儿一翻,正眼也不觑你一下。我真气极了,但也没法,只得把口痰缩了回去。我走回去,闷闷地坐着,心里想,回头老子打到上海,看你再大爷气。

那天汪大哥给小玉儿在戴春林买了双丝袜,小玉儿喜欢得什么似的,跑出来时,那几个相公还等在门口,妈的,还想勾搭女孩儿家,给我当兔子倒不错哩。汪大哥和小玉儿拐进了小胡同,转几个弯溜了,他们也跟进去,哈,那可痛快啦,他们摸不着出路,在里边儿绕圈儿,妈的,我理他呢,走我的。到了家里,觉得有点儿冷,也没在意,谁知道到了明天早晨,竟起不来了,火天火地的发烧。古话真不错,英雄难过美人关,好汉单怕病魔缠;接连几天,昏天黑地的躺在床上,穿山虎似的汉子,竟给生生的磨倒了。过了几天——大概是四天吧,拼命三郎来望我,我也没让他坐。他说:“哈,黑旋风,饶你这一副铜皮铁骨,也只剩得一双乌溜溜的眼儿,不怪小玉儿会跟学生们眉来眼去哩。”“什么话,”我跳了起来。“汪大哥瞎了眼吗?”妈的,我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好个急性儿,话没完就跳了起来!——”“你说,你说!”我当时愤火中烧,要没有病在身上,早窜出去,宰了那阎婆惜。他妈的小玉儿,汪大哥待她这么好,她敢这么起来。“汪大哥不知道这回事,他到邹家桥去了,有点儿小事得过几天才回——”“嗳,你了当点儿讲,行吗?这么件大事,支支吾吾的没结没完,他妈的。你再这么说下去,我没病也得闷出来。”“这几天,学生们每天来等着小玉儿,昨天,汪大哥走了,学生们拿桔子皮扔她。你知道她怎么样?嘻,他妈的!她回头对他们一笑;一个穿西装,瘦长条儿的,眯着眼儿,哈着背儿赶上去和她并肩走。她只低着头,好象很高兴似的。我想上去,还有三个挡住了我,我往左,他们也往左,往右,也跟着往右,又不能冲上去,谁知道小玉儿跟那学生讲什么呢——”“反了!这还了得!”我挣扎着起来,走不上两步,妈的,腿一软,就坐在地上,真气人,两条腿不是我的了!谁不知道我旋风似的两条腿,妈的,竟这么不中用。“别性急,汪大哥还蒙在鼓里,我们要是杀了小玉儿,你知道,她是他的性命,万一他不信我们的话,反起脸来,大家没意思。我说,还是等他回了再讲。”

我想这话也不错,但小玉儿那狐精可太不识抬举了,不给她尝点味儿,还成世界吗?那天我们商量了一下午,还是没法儿,非得等汪大哥回来才成。这可把我闷死了,汪大哥,他老不来;我的病也好了,又是三碗一餐的吃得牛似的。可是,妈的,还是生病,没病又得受气。我第一天高高兴兴的放工回来,走过王老儿那儿,他拦住了我,劈头就是混帐话,他说:“黑旋风,你汪大哥给人家沾了光了,你不知道吗,牛奶西施给一个瘦长条子的学生勾上手哩,你还没事人似的。我老了不中用,要还象你那么水牛似的时,早就一脚踢倒那学生,一拳干了牛奶西施啦……”

他话没说完,我已火冒头顶,虽则明知道他没撒谎,可是不该当着众人出汪大哥的丑。谁没听见这话?我手起一掌,给他个锅贴,叫他半天喘不上气,一面骂道:“你妈的忘八羔子!汪大哥响巴巴的脚色,会着了人家的道儿吗!小玉儿不是你的娘,一把子年纪,下去躺棺材,倒打扮的老妖怪似的出来迷人。咱黑旋风看你没多久活了,才给你瞧个脸儿,你妈的老蚰蜒,小船不宜重载,吃了饭没事做,来替汪大哥造故事吗?痨病鬼似的,也禁不得咱一拳,竟敢不知自量,来太岁头上动土!老忘八——”我转过身向劝打架的人们道:“诸位老乡,不是我欺他,这老蚰蜒,今天无事生非,本该要他老命的,看诸位面上,饶他一次,下回——”“我好意对你说,你怎开口就骂,动手就打,我老头儿拼不过你,是男儿汉别挑没用的欺。”“你妈的老蚰蜒,活得不耐烦了吗——”“谁没瞧见,牛奶西施今天跟一个学生坐十路公共汽车到上海去?有本领的等他回来揍她——”“你妈的老忘八羔子,咱今天不揍断你的老骨,也枉为黑旋风了!瞧我的!”我跳上去提起拳就槌,却给劝打架的拦住了。“好,好!鸡不与狗斗,咱不与你斗。我走!我让你!”老头儿嘴虽强,心里却怯,回身就走。

我回头一想,有点儿后悔起来,我这么年轻力强的汉子,不该欺老头儿。可是,管他呢,打也打了,有什么法子,走我的。恰巧兄弟们也来了,智多星把我扯进了茶馆,我就对他们说:“真是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小玉儿这么没良心。竟上了那瘦长条子的学生的手了!你们说,这事怎么办?石秀说,等汪大哥回来再说——嗳,还有哪,王老儿说今天小玉儿跟学生一同到上海去了……妈的,依我的性儿,早就宰了她,那不要脸的小淫妇,阎婆惜。学生不过干了几个臭钱,有什么希罕的;谁知道他的来路是不是清白的,他妈的,也许他老子是贪官污吏,打百姓那儿刮来的呢……什么?阿?小玉儿不做工了吗?念书去了,哼!他妈的,还有王法吗?咱黑旋风不宰了她,也不再活在世上了!”“早没事,晚没事,偏偏小玉儿出了岔子,汪大哥有事下乡去了,叫咱们睁着眼替他受气。他还蒙在鼓里,嗳!”拼命三郎说。“你刚才不是说小玉儿跟学生到上海去了吗?我们且坐在这儿等她,看她有什么脸见我们。”智多星说。

对啦!究竟是智多星,他的法子别人是想不到的。等她妈的阎婆惜来了,我就上去拦住她。跟她评评理,看她怎么样。她要明白理数儿的,我黑旋风就饶了她;她要不知好歹,先给她顿下马威,等汪大哥回了,再叫她知道咱们是不是好欺的。当下,我两只眼瞪得圆圆的单留神着公共汽车站那儿。

那时,真热闹极了,人从四面八方的涌来,到了五角场的中央,简直瞧得头晕——一堆一堆,一排一排,一个一个的你捱着我,我挤着你。你瞧,长个儿的中间夹着小个儿的,小个儿的后边儿钉着女工,他妈的,这么多的人,百忙里还钻出个江北小孩儿来。好象要挤在一块儿成个饽饽儿似的,也不知怎么股劲儿没挤上。我正看得眼花,公共汽车吧吧的从角上钻了出来,吱的在草场前停下。我赶紧留着神看,可是他妈的,黄包车排阵似的攒在公共汽车的后边儿,江北人把跳下来的坐客挡得一个也看不见。他妈的,江北人真下流,不要脸的。五角场里,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往南,有的往北,穿龙灯似的,擦过来,挨过去,一不留神,你踹了我的足尖,我踏了你的后跟,他碰坏了她的髻儿,她撞了他一个满怀。你知道,在那儿找人是不容易的,我又没生就的神眼,怎么找得着。公共汽车里的人也空了,我找来找去找不着小玉儿。我不由气起来,他妈的,智多星说,也许她不是这辆车来的,我只得等着。你猜她什么时候才来?嗳!他妈的,在上海看影戏!我知道上海的影戏院得五点半才散;她到六点半才来,我整整地等了她一个钟头。已上了灯,她来了。哼,妈的,我不认识哩。穿着高跟鞋,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穿上的,叫我穿了就得一步三交。还有呢,雪白的真丝袜,我认识,这还是汪大哥的,妈的,她有了丝袜就爱汪大哥,见了高跟鞋就跟学生——女人真不成东西,简直可以买的。我一见了她,就跳出去,迎上去拦住她,气呼呼的骂她:——“你?不要脸的——阎婆惜!迷上了一个学生,也值得这么神气吗?别臭美了!老子就瞧不起你!汪大哥有什么亏待你的?你——妈的,你竟敢给畜生骗了去?啊?”“喂?说话放清楚点儿。”那个畜生神气十足的——“呸,老子怕你?”“你生眼儿吗?老子要跟你讲话,那真辱没了我哩。……嗳,小玉儿,咱今天非得和你评评理。你当汪大哥没在这儿,就能让你无法无天吗?还有我黑旋风啦;给我少做点儿梦吧。今天你不还我个理数儿——哼,瞧我的!”“嗳,你这人真是!我干你什么事,要你这么气呼呼的。你的汪大哥又不是我的爹,他管得了我?咿,算了吧。哈,他妈的,装得那娇模样儿。”“嘻!回家找你爹卖俏去,咱可用不着你。咱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不是畜生,不会看上你这狐媚子的。”“放屁,什么话!你今天挑着了我来欺,是吗?我没空儿来跟你争理数儿,让我走!”“喂,你这家伙,拦住了一个女孩儿家打算怎么样?Lady first!你知道吗?快让开。”“妈的,假洋鬼子,别打你的鬼话了,老子没理你。我就不让,不让定了,看你怎么样。”

不要脸的,叫巡警了。我不怕他,我也不怕巡警,可是我怕坐牢监,你知道,坐了牢监是不准到外边儿来玩的,这可不闷死我。英雄不吃眼前亏,我只得走开,看他们俩这个傍着那个,蹬蹬督督的走去,嘻,我竟会哭了。汪大哥一世英雄,却叫小五儿给算计了去哩!喝!可是,咱是男儿汉;等着瞧吧,瞧黑旋风的。当下我抹干了眼泪,到茶馆里叫了弟兄门回去。只等汪大哥回来,汪大哥直到礼拜六才回来,咱差点儿要上邹家桥找他去了。我瞧见了他,开心的什么似的,我黑旋风得出闷气了,我也不等他开口,立刻把小玉儿的事全说给他听,一心盘算着他听了,一跳三丈高,就和我去宰了她,叫了兄弟们一起走他妈的,把峨嵋山人也请了去。谁知道,他反说:——“你们别合伙儿的骗我,你们以为小玉儿碍了上梁山的日期,想骗我扔了她吗?嘻,我没那么傻!我顶知道小玉儿的,她决不会负我,我信得过她。你瞧,我这么的,还会给人家占了便宜去吗?嘻!”

我给他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你说,这不气人吗?拼命三郎说的真对,我们要早点儿干了小玉儿,汪大哥这脸是反定了的。我也不跟他争,我知道今天小玉儿又要到上海去的,我捉住了奸夫淫妇给他看,瞧他还有什么话说。

那天五点钟我和兄弟们伴着他在茶馆等。有许多人见汪大哥回来了,知道这事闹大了:学生不是好惹,汪大哥也不是好欺的,都赶来瞧把戏。这回,五角场可热闹啦!大家都等着想瞧宋江杀阎婆惜,在角儿上站着等。我也揎上了袖管儿,预备帮场。可是,妈的,智多星那矮子又说伤气话了,他说——“你们打算宰小玉儿吗?嘻,你想,天下事没这么容易哪。你知道,学生们是不讲理的,他们有汽车,撞翻了水果摊,巡警还骂王老儿活该。他们有钱,可以造洋房。风火墙,大铁门,不是现成的山海关吗?你有力气,有血性,只能造草棚,一把火,值什么的,他们买得起高跟鞋儿,汪大哥只能买丝袜;他们抽白锡包,汪大哥只能抽金鼠牌;他们穿绸的缎的,我们穿蓝布大褂;他们的脸涂白玉霜,我们的脸涂煤灰;他们的头发擦司丹康,我们擦轧司林;他们读书,我们做工……你是男儿汉,小玉儿可希罕你的?你知道,这年头儿,小白脸儿是稀罕的,大洋钿儿是希罕的。汪大哥是小白脸儿吗?汪大哥是有钱的吗?嗳!你想!”

他的话倒不错,真是智多星。我方才知道女人是要穿丝袜,高跟鞋儿,住洋房,坐汽车,看电影,逛公园,吃大餐的。这一来,谁也没的说了。可是小玉儿就这么放她过去了不成?“不,不成!我黑旋风不甘心!你们怕学生,放得过小玉儿;我可不怕,我就放不过她。”我捶了下桌子,嚷着。

话没说完,公共汽车来了;我们九个人,十八支眼儿定定的瞧着。果然,她妈的来了!不要脸的,这么多的人,她竟挽着那学生的臂儿,装得那浪模样。“汪大哥,你瞧!还有什么说的。”“啊!”他怔住了,只一个箭步跳了出去,拦住了他们。“小玉儿!”

日里没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这话倒不错的。小玉儿见横觑里来了汪大哥,给吓得一呆。瞧热闹的全围上来瞧热闹。我分开了密密的人走进去,兄弟们也跟了进来;我乐极了,我说:“小玉儿你今天怎么说,汪大哥回来了。”“小玉儿!我哪儿亏待了你?他不过有几个臭钱!我怎么供养着你来的?你竟——啊,不要脸的!”

她妈的正眼也不瞧一下汪大哥,拔脚想走了。“不成!”我拦住他们。“汪大哥,你是男儿汉,这脸儿撕得下吗?你不打,我要打啦!我黑旋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给巡警抓了去,顶多脑袋上吃一枪,反正再过一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好!汪大哥真是好汉!他提起了斗大的拳头,向小玉儿喝道:“小玉儿,咱汪国勋活了二十多年,没吃过人家的亏,今天也饶不了你!”

那畜生挺身出来,想拦住汪大哥。“来得好!”我碰的一拳,正打在他的鼻梁上,他痛的蹲了下去。我提起又是一腿,把他踢倒了,回过头来看汪大哥,只见他提着拳怔住了。小玉儿站在他面前,哭着,妈的,迷住了汪大哥。我赶过去,一把扯开了汪大哥,只一拳,小玉儿倒了下去。看的人都嚷闹出人命来了,巡警也来了,一把抓住我的胸襟。“妈的,无法无天的囚徒!你打人?”他给我两个耳刮子。我只一挣,挣脱了,提起手想打,背上着一下;又来了一个巡警,捉住我的两条胳膊。“妈的,走!”

这牢监坐定了!我就再提起一脚踢在小玉儿的腰眼上,只见汪大哥怔在一旁。妈的,英雄难过美人关:真是的!“汪大哥,我没要紧的,你们快去,到了山东,再来——”我话没说完,巡警把我推走了,我只听得汪大哥在后边喊:“老牛……老牛……”

我给捉到局里,差点儿给打个半死,整整地坐了三月牢,到今天才给放出来。一打听,知道汪大哥已带了兄弟们走了,到这儿来一看,果然,峨嵋山人也不在了。可是奸夫淫妇没死,还活着呢。我本想再去找他们的,后来一想,英雄不吃眼前亏,到了山东再说——你说,是吗?你别瞧我杀人不眨眼,我也有点儿小精细哩。好,我要走了,回头我带兵来打上海时,说不定……哼……

风头

——彭家煌

冬至的晚上,已经九点多钟了,海三爹办完公回来,坐在客堂里的火炉边的围椅上,炉边仅有几个孙男恋恋的不曾睡,他觉得很无聊,就将酒壶灌了一大壶酒煨着,预备慢慢的喝着来熬夜。本来他老人家一年难得办一两回公,偶然办一回公也不觉着累,这里的所谓公就是家庙里开祭,开祭有酒喝,可惜一年只一回,难过瘾,所以回家还得喝,那末除了家庙开祭以外他便没有旁的公可办吗?那也不见得的,如果科举不废的话,虽则当年第一次秀才落了第,他老人家是能够二次三次考下去,尽有赶考的工作干的,如今革命党已把清朝革成了民国,那就不好怪他没有什么可干的,况且不干什么也尽有的吃,有的喝,儿子都大了,很孝敬长辈,孙子也成了群,虽则进的是洋学堂,不见得有出息,然而在他这年纪也该抹抹糊糊享一点清福的,眼睛一霎就快六十啦!

这时,酒已热了,他提壶筛了一杯刚要凑近嘴,忽又拿开了,因为对着渺小而会顽的孩子们,蓦地引起他家庙里的一杯感融来。这是他幼年时的事,蕴蓄在心中多年了,童年的光辉在他的眼前一闪的,不勘察出自己是怎样的伟大了,而这伟大平常已没有谁有工夫来仰慕,来追索,所以他想自动的就将这伟大在孩子们前面糟蹋了也罢:“当年我像你们这般年纪的时候,咳——”说糟蹋也不能随便糟蹋的,他说着,眼睛老气横秋的向孩子们一扫,先看他们的态度怎么样,其实孩子们是不会不玉成公公的志愿的,也用不着毕恭毕敬的做得那末规矩,有酒喝的公公就不会放了酒杯扌刍过他们的,如今既是一个个低头静寂的坐着,好像专程听讲的样子,这公公就很畅快的说下去:“《四书》啊,《诗经》啊,《礼记》啊,《左传》啊,我统统读完了,连《易经》也读了一大半,哼,你们才读到国文第几册啊?说啊——”他老人家傲然的瞧着孩子们,等到酒杯在嘴边“鸡”的响了一下之后,还听不见一个孩子的回答,也就不忍过于逼得他们面红耳赤的,连忙把话又接上:“文章是一动笔就两三百字,行行打夹圈,除了正批之外还篇篇打顶批,那像你们这样‘的’‘呀’‘吗’凑不上两三行呵!——至于字,莫说你们的这些鬼画符,就是你们的先生,唉,我记得我那时临的是赵孟頫的帖,每回一题笔,你们的伯公公总站后面看,看完了就对这个对那个说:‘你说乡下团转左右的字啦,怕没有一个赶得上我们海三的,天分真高,还只十一二岁咧’——咳咳咳!”

他老人家说到这里就又呷了一口酒,放了杯子腾出手来摸胡子,这胡子好似一座苍郁的松林,松林中仅有一条路,他的思想不往松林外面跑,只会往里面钻,钻到尽头又弹回来,把那道地的货色给全体搬出来:“书读得连环倒背这不算,我还大大的出过风头咧!在你们这般年轻的时候就有那末大的名誉,这是你们做梦都做不到的,唉——咳——本来,你们老公公在世的时候,家教也实在严,那像而今我对你们这样放纵的,书背不出就不准吃饭,不准睡觉,这样的严法,你们想想看,本事练不练得好?”他老人家干了酒之后,就又筛了一杯,接着说:“我记得也是今天吧,不,是冬至的前一天,老公公是大祠堂的总管,祠堂开祭,他老人家得早一天去,那时候,他教我们的书,我们一知道他有事去,就谁都不肯进书房,尤其是我,像野鸟一样制不住,老娘姐动了气就打了我一顿,这可伤了老公公的心啦,他愤愤的对老娘姐说‘一点小事就打他干什么呢?’老公公是很同情我的,他随即又安慰我:‘海三,就不去上学了吧,今天,同我到大祠堂去,今年大祠堂里的祭文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读呢?’末后他就关照老娘姐,‘海三的妈,赶快替他换了衣服吧!’这时候,我很骄的,我偏装假不肯去,其实那年家庙的祭文就是我读的,谁都知道,童子声音极多高,极多清秀啊,又能持久,当然读得比大人好听得多啊!当时吃祭酒的就没一个不称赞,什么东西都先拿给我吃,所以到大祠堂去,我是顶高兴的,咳,咳,咳!——到了大祠堂,那时族人都爱逗我玩,在公房里,老公公同族长谈话,谈到我,就说:‘这孩子也能够读祭文呢,所以也带他来了!’族长惊骇起来了,说,‘噢,这样小的人就能够读祭文啊,真了不得,好,我们族上又出了个脚色啦,哈哈哈,真难得!’——开祭本来在晚上,那天晚上,老公公把祭文拿出来,背了人念给我听,其实里面的字就没有几句不认得——祭文有好几篇,原来有人读的,因为我会读,就让一半给我读,实在,千多字一篇的祭文,跪在地上慢慢的读,是不容易的,末后那篇顶长的正祭文就归我读,读的时候,族长啊,老公公啊,亲自拿了烛站在旁边,还有许多人围着看,打杂左一杯白糖开,右一杯白糖开,送给我喝,那次我读得特别好,在大庭广众之中,我一点都不脸红——”

话说得多了,他老人家就将酒当白糖开似的一连喝了两大口,再说:“读完了,族长拢来摸我的头,夸奖:‘好脚色,倘是再过两年还了得,几岁啦?’老公公答道:‘还只十二岁咧!四书五经都读完了,就只《易经》没完工,文章也做得二三百字,还清顺,字也写得很发跳,这孩子天分倒不坏,就只看将来怎么样!’哼,将来怎么样,世界变啦!咳!——”他老人家叹了一口气,停了一停,接着说:“听了老公公的话,族长就摇着头,一面讲:‘这是不可能的,这样小胎,难得的,将来一定跨灶,一定跨灶,哈哈哈,好好的把他培养出来吧,翰林举人是靠得住有分的!’”

他老人家喝了一口酒,知道“跨灶”两字是孩子们不懂的,解释道:“‘跨灶’是比爷老子的本事好的意思啦,你们懂吗?唉,无论谁,本事好就会什么人都看得起他!比如我,自从大祠堂里读过祭文,——咳咳咳,大祠堂究竟是大祠堂啊,差不多有些人连祠堂门都不能进,还讲读祭文,呃——我读过了祭文就谁也认识我,恭维我,连打杂的都认识,第二天下午回家的时候,他们还指点我对人家说?‘那就是昨晚读祭文的角色啦,倒看他不出噢!’”

这已经够光荣了,但海三爹的光荣却还不止此,他筛了酒之后,喝了一口又继续说:“这还不算什么,你们大概知道从前大行有个芝大爷吧,谁都叫他芝大王爷的,是前清的候补道,脾气很大,族上有什么事他喊怎样就怎样,谁犯了事要开祠堂门,如果他在场的话,哈——没有道理讲,先打了屁股再说,像这样有威风的人,族上是少不了的,不然,地方只看见出事,动不动就打官司,那还成话!所以我们族上的人是用不着打官司,到了大祠堂,天大的事也就完结了,哈,芝大王爷——谁敢惹——呃,他就给我骂过一顿,这是谁都知道的——就是那年大祠堂开祭,晚上正祭是祭过了,但天还没有亮,谁都得起来,因为第二天上午要到许多祖坟去扫墓,早饭不能不吃得早,那时候,我一个人正睡得鼾呼呼的,忽然有人喊我,我不理,推我,我糊里糊涂的醒了,就骂:‘吵什么,见了鬼啦,这样早就把人家吵醒!’那喊我的人碰了钉子就对老公公说:‘你看,我喊海三起来吃饭,海三破口骂我呢!’老公公带笑带骂的推我说:‘海三还不赶快起来,是芝大爷叫你啦,这不是乱骂得的啊,你睁开眼看看。’哈哈,乱骂不得也就骂过了,那怕他是天王爷!”

停了一会吧,他老人家又举起了杯将最后的一口酒喝了说:“九九归一,这就是因为我会读祭文的缘故啊,不然,芝大王爷是好给人白骂的么?——算起来,这些事情到如今又有多年了啦——咳,于今我可不成啦,老啦,嗓子坏,中气欠足,就只看你们看,如果肯挣气,明年冬至我还想带你们去试——”

他说到这里,睁开醉眼带着无穷的希望抬头向孩子们一望,可是这时候孩子们有的低头垂在胸前,身体前后左右的摇摆着,有的,手里的陀螺滚在火炉边,人却瘫软在椅靠上,于是他老人家大大的绝望了,将空杯往茶几上一掷,翘着胡子摇头慨叹道:“唉,对牛弹琴——去睡你们的吧,你们这些小猪猡!”

这些小猪猡一个一个的惊骇的滚开了,客堂里冷静的如同家庙一样,只剩了那顶出名的祭文的读者孤单单的还在那里熬夜。

夜的行进曲

——叶紫

为了避免和敌人的正面冲突,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退到一座险峻的高山。天已经很晚了,但我们必须趁在黎明之前继续地爬过山去,和我们的大队汇合起来。我们的一连人被派作尖兵,但我们却疲倦得像一条死蛇一样,三日三夜的饥饿和奔波的劳动,像一个怕人的恶魔的巨手,紧紧地捏住着我们的咽喉。我们的眼睛失掉神光了,鼻孔里冒着青烟,四肢像被抽出了筋骨而且打得稀烂了似的。只有一个共同的、明确的意念,那就是:睡,喝,和吃东西。喝水比吃东西重要,睡眠比喝水更加重要。

一个伙夫挑着锅炉担子,一边走一边做梦,模模糊糊地,连人连担子通统跌入了一个发臭的沟渠。

但我们仍旧不能休息。而且更大的,夜的苦难又临头了。

横阻在我们面前的黑幽幽的高山,究竟高达到如何的程度,我们全不知道。我们抬头望着天,乌黑的,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才能够划分出天和山峰的界限。也许山峰比天还要高,也许我们望着的不是天,而仅仅只是山的悬崖的石壁。总之——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盲目地,梦一般地摸索着,一个挨一个地,紧紧地把握着前一个弟兄的脚步,山路渐渐由倾斜而倒悬,而窄狭而迂曲,……尖石子像钢刺一般地竖立了起来。

眼睛一朦胧,头脑就觉得更加沉重而昏聩了。要不是不时有尖角石子划破我们的皮肉,刺痛我们的脚心,我们简直就会不知不觉地站着或者伏着睡去了的。没有归宿的、夜的兽类的哀号和山风的呼啸,虽然时常震荡着我们的耳鼓,但我们全不在意,因为除了饥渴和睡眠,整个的世界早就在我们的周围消失了。

不知道是爬在前面的弟兄们中的哪一个,失脚踏翻了一块大大的岩石什么东西,辘辘地滚下无底洞一般的山涧中了。官长们便大发脾气地传布着命令:“要是谁不能忍耐,要是谁不小心!……要是谁不服从命令!……”

然而接着,又是一声,两声!……夹着锐利的号叫,沉重而且柔韧地滚了下去!

这很显然地不是岩石的坠落!

部队立时停顿了下来。并且由于这骤然的奇突的刺激,而引起了庞大的喧闹!“怎样的?谁?什么事情?……”官长们战声地叫着!因为不能爬越到前面去视察,就只得老远地打着惊悸的讯问。“报告:前面的路越加狭窄了!……总共不到一尺宽,而且又看不见!……连侦探兵做的记号我们都摸不着了!……跌下去了两个人!……”“不行!……不能停在这里!”官长们更加粗暴地叫着,命令着。“要是谁不小心!……要是谁不服从命令!……”“报告——实在爬不动了!肚皮又饿,口又渴,眼睛又看不见!”“枪毙!谁不服从命令的?”

三四分钟之后,我们又惶惧、机械而且昏迷地攀爬着。每一个人的身子都完全不能自主了。只有一个唯一的希望是——马上现出黎明,马上爬过山顶,汇合着我们的大队,而不分昼夜地,痛痛快快地睡他一整星期!

当这痛苦的爬行又继续了相当久的时间,而摸着了侦探尖兵们所留下的——快要到山顶了的——特殊的记号的时候,我们的行进突然地又停顿起来了。这回却不是跌下去了人,而是给什么东西截断了我们那艰难的前路!“报告——前面完全崩下去了!看不清楚有多少宽窄!一步都爬不过去了!……”“那么,侦探兵呢?”官长们疑惧地反问。“不知道!……”

一种非常不吉利的征兆,突然地刺激着官长们的昏沉的脑子!“是的,”他们互相地商量,“应当马上派两个传令兵去报告后面的大队!……我们只能暂时停在这里了。让工兵连到来时,再设法开一条临时的路径!……也许,天就要亮了的!……”

我们认为这是一个意外的,给我们休息的最好机会,虽然我们明知危险性非常大!……我们的背脊一靠着岩壁,我们的脚一软,眼睑就像着了磁石一般地上下吸了拢来,整个的身子飘浮起来了。睡神用了它那黑色的,大的翅翼,卷出了我们那困倦的灵魂!

是什么时候现出黎明的,我们全不知道。当官长命令着班长们各别地拉着我们的耳朵,捶着我们的脑壳而将我们摇醒的时候,我们已经望见我们的后队婉蜒地爬上来了,而且立时间从对面山巅上,响来了一排斑密的,敌人的凶猛的射击!“砰砰砰……”

我们本能地擎着枪,拨开了保险机,听取着班长们传诵的命令。因为找不到掩护,便仓皇而且笨重地就地躺将下来,也开始凶残地还击着!……

老人与海

——海明威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逮住。头四十天里,有个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没捉到一条鱼,孩子的父母对他说,老人如今准是十足地“倒了血霉”,这就是说,倒霉到了极点,于是孩子听从了他们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条船,头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好鱼。孩子看见老人每天回来时船总是空的,感到很难受,他总是走下岸去,帮老人拿卷起的钓索,或者鱼钩和鱼叉,还有绕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面粉袋片打了些补丁,收拢后看来象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腮帮上有些褐斑,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他的双手常用绳索拉大鱼,留下了刻得很深的伤疤。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它们象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象海水一般蓝,是愉快而不肯认输的。“圣地亚哥,”他们俩从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时,孩子对他说。“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挣到了一点儿钱。”

老人教会了这孩子捕鱼,孩子爱他。“不,”老人说。“你遇上了一条交好运的船。跟他们待下去吧。”“不过你该记得,你有一回八十七天钓不到一条鱼,跟着有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逮住了大鱼。”“我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没把握才离开我的。”“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孩子,不能不听从他。”“我明白,”老人说。“这是理该如此的。”“他没多大的信心。”“是啊,”老人说。“可是我们有。可不是吗?”“对,”孩子说。“我请你到露台饭店去喝杯啤酒,然后一起把打鱼的家什带回去。”“那敢情好,”老人说。“都是打鱼人嘛。”

他们坐在饭店的露台上,不少渔夫拿老人开玩笑,老人并不生气。另外一些上了些年纪的渔夫望着他,感到难受。不过他们并不流露出来,只是斯文地谈起海流,谈起他们把钓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天气一贯多么好,谈起他们的见闻。当天打鱼得手的渔夫都已回来,把大马林鱼剖开,整片儿排在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一端由两个人抬着,摇摇晃晃地送到收鱼站,在那里等冷藏车来把它们运往哈瓦那的市场。逮到鲨鱼的人们已把它们送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去,吊在复合滑车上,除去肝脏,割掉鱼鳍,剥去外皮,把鱼肉切成一条条,以备腌制。

刮东风的时候,鲨鱼加工厂隔着海湾送来一股气味;但今天只有淡淡的一丝,因为风转向了北方,后来逐渐平息了,饭店露台上可人心意、阳光明媚。“圣地亚哥,”孩子说。“哦,”老人说。他正握着酒杯,思量好多年前的事儿。“要我去弄点沙丁鱼来给你明天用吗?”“不。打棒球去吧。我划船还行,罗赫略会给我撒网的。”“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钓鱼,我也很想给你多少做点事。”“你请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个大人啦。”“你头一回带我上船,我有多大?”“五岁,那天我把一条鲜龙活跳的鱼拖上船去,它差一点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点给送了命。还记得吗?”“我记得鱼尾巴砰砰地拍打着,船上的座板给打断了,还有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记得你把我朝船头猛推,那儿搁着湿漉漉的钓索卷儿,我感到整条船在颤抖,听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鱼的声音,象有砍一棵树,还记得我浑身上下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儿。”“你当真记得那回事儿,还是我不久前刚跟你说过?”“打从我们头一回一起出海时起,什么事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双常遭日晒而目光坚定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准会带你出去闯一下,”他说。“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妈妈的小子,你搭的又是一条交上了好运的船。”“我去弄沙丁鱼来好吗?我还知道上哪儿去弄四条鱼饵来。”“我今天还有自个儿剩下的。我把它们放在匣子里腌了。”“让我给你弄四条新鲜的来吧。”“一条,”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没消失过。现在可又象微风初起时那么清新了。“两条,”孩子说。“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去偷的吧?”“我愿意去偷,”孩子说。“不过这些是买来的。”“谢谢你了,”老人说。他心地单纯,不去捉摸自己什么时候达到这样谦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这时正达到了这地步,知道这并不丢脸,所以也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看这海流,明儿会是个好日子,”他说。“你打算上哪儿?”孩子问。“驶到远方,等转了风才回来。我想天亮前就出发。”“我要想法叫船主人也驶到远方,”孩子说。“这样,如果你确实钓到了大鱼,我们可以赶去帮你的忙。”“他可不会愿意驶到很远的地方。”“是啊,”孩子说。“不过我会看见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有只鸟儿在空中盘旋,我就会叫他赶去追鲯鳅的。”“他眼睛这么不行吗?”“简直是个瞎子。”“这可怪了,”老人说。“他从没捕过海龟。这玩艺才伤眼睛哪。”“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好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是挺好的嘛。”“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不过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大的鱼吗?”“我想还有。再说有不少窍门可用呢。”“我们把家什拿回家去吧,”孩子说。“这样我可以拿了鱼网去逮沙丁鱼。”

他们从船上拿起打鱼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上肩头,孩子拿着内放编得很紧密的褐色钓索卷儿的木箱、鱼钩和带杆子的鱼叉。盛鱼饵的匣子给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面,那儿还有那根在大鱼被拖到船边时用来收服它们的棍子,谁也不会来偷老人的东西,不过还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钓索带回家去的好,因为露水对这些东西不利,再说,尽管老人深信当地不会有人来偷他的东西,但他认为,把一把鱼钩和一支鱼叉留在船上实在是不必要的引诱。

他们顺着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窝棚,从敞开的门走进去。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靠在墙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搁在它的旁边。桅杆跟这窝棚内的单间屋子差不多一般长。窝棚用大椰子树的叫做“海鸟粪”的坚韧的苞壳做成,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处用木炭烧饭的地方。在用纤维结实的“海鸟粪”展平了叠盖而成的褐色墙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另一幅科布莱圣母图。这是他妻子的遗物。墙上一度挂着幅他妻子的着色照,但他把它取下了,因为看了觉得自己太孤单了,它如今在屋角搁板上,在他的一件干净衬衫下面。“有什么吃的东西?”“有锅鱼煮黄米饭。要吃点吗?”“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给你生火吗?”“不用。过一会儿我自己来生。也许就吃冷饭算了。”“我把鱼网拿去好吗?”“当然好。”

实在并没有鱼网,孩子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它卖掉的。然而他们每天要扯一套这种谎话。也没有什么鱼煮黄米饭,这一点孩子也知道。“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目,”老人说。“你可想看到我逮住一条去掉了下脚有一千多磅重的鱼?”“我拿鱼网捞沙丁鱼去。你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可好?”“好吧。我有张昨天的报纸,我来看看棒球消息。”孩子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乌有的。但是老人把它从床下取出来了。“佩里科在杂货铺里给我的,”他解释说。“我弄到了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你的鱼跟我的一起用冰镇着,明儿早上就可以分着用了。等我回来了,你告诉我棒球消息。”“扬基队不会输。”“可是我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相信扬基队吧,好孩子。别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队,也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当心点,要不然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你都要担心啦。”“你好好儿看报,等我回来了给我讲讲。”“你看我们该去买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吗?明儿是第八十五天。”“这样做行啊,”孩子说。“不过你上次创纪录的是八十七天,这怎么说?”“这种事儿不会再发生。你看能弄到一张末尾是八五的吗?”“我可以去订一张。”“订一张。这要两块半。我们向谁去借这笔钱呢?”“这个容易。我总能借到两块半的。”“我看没准儿我也借得到。不过我不想借钱。第一步是借钱。下一步就要讨饭啰。”“穿得暖和点,老大爷,”孩子说。“别忘了,我们这是在九月里。”“正是大鱼露面的月份,”老人说。“在五月里,人人都能当个好渔夫的。”“我现在去捞沙丁鱼,”孩子说。

等孩子回来的时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着,太阳已经下去了。孩子从床上捡起一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了老人的双肩。这两个肩膀挺怪,人非常老迈了,肩膀却依然很强健,脖子也依然很壮实,而且当老人睡着了,脑袋向前耷拉着的时候,皱纹也不大明显了。他的衬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补丁,弄得象他那张帆一样,这些补丁被阳光晒得褪成了许多深浅不同的颜色。老人的头非常苍老,眼睛闭上了,脸上就一点生气也没有。报纸摊在他膝盖上,在晚风中,靠他一条胳臂压着才没被吹走。他光着脚。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来时,老人还是熟睡着。“醒来吧,老大爷,”孩子说,一手搭上老人的膝盖。老人张开眼睛,他的神志一时仿佛正在从老远的地方回来。随后他微笑了。“你拿来了什么?”他问。“晚饭,”孩子说。“我们就来吃吧。”“我肚子不大饿。”“得了,吃吧。你不能只打鱼,不吃饭。”“我这样干过,”老人说着,站起身来,拿起报纸,把它折好。跟着他动手折叠毯子。“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说。“只要我活着,你就决不会不吃饭就去打鱼。”“这么说,祝你长寿,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说。“我们吃什么?”“黑豆饭、油炸香蕉,还有些纯菜。”

孩子是把这些饭菜放在双层饭匣里从露台饭店拿来的。他口袋里有两副刀叉和汤匙,每一副都用纸餐巾包着。“这是谁给你的。”“马丁。那老板。”“我得去谢谢他。”“我已经谢过啦,”孩子说。“你用不着去谢他了。”“我要给他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这样帮助我们不止一次了?”“我想是这样吧。”“这样的话,我该在鱼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东西。他对我们真关心。”“他还送了两瓶啤酒。”“我喜欢罐装的啤酒。”“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阿图埃牌啤酒,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你真周到,”老人说。“我们就吃好吗?”“我已经问过你啦,”孩子温和地对他说。“不等你准备好,我是不愿打开饭匣子的。”“我准备好啦,”老人说。“我只消洗洗手脸就行。”

你上哪儿去洗呢?孩子想。村里的水龙头在大路上第二条横路的转角上。我该把水带到这儿让他用的,孩子想,还带块肥皂和一条干净毛巾来。我为什么这样粗心大意?我该再弄件衬衫和一件茄克衫来让他过冬,还要一双什么鞋子,并且再给他弄条毯子来。“这炖菜呱呱叫,”老人说。“给我讲讲棒球赛吧,”孩子请求他说。“在美国联赛中,总是扬基队的天下,我跟你说过啦,”老人兴高采烈地说。“他们今儿个输了,”孩子告诉他。“这算不上什么,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恢复他的本色了。”“他们队里还有别的好手哪。”“这还用说。不过有了他就不同了。在另一个联赛中,拿布鲁克林队和费拉德尔菲亚队来说,我相信布鲁克林队。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没有忘记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园里打出的那些好球。”“这些好球从来没有别人打过。我见过的击球中,数他打得最远。”“你还记得他过去常来露台饭店吗?我想陪他出海钓鱼,可是不敢对他开口。所以我要你去说,可你也不敢。”“我记得。我们真大大地失算了。他满可能跟我们一起出海的。这样,我们可以一辈子回味这回事了。”“我满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去钓鱼,”老人说。“人家说他父亲也是个打鱼的。也许他当初也象我们这样穷,会领会我们的心意的。”“那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可没过过穷日子,他爸爸象我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联赛里打球了。”“我象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一条去非洲的方帆船上当普通水手了,我还见过狮子在傍晚到海滩上来。”“我知道。你跟我谈起过。”“我们来谈非洲还是谈棒球?”“我看谈棒球吧,”孩子说。“给我谈谈那了不起的约翰·J·麦格劳的情况。”他把这个J念成了“何塔”“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有时候也常到露台饭店来。可是他一喝了酒,就态度粗暴,出口伤人,性子别扭。他脑子里想着棒球,也想着赛马。至少他老是口袋里揣着赛马的名单,常常在电话里提到一些马儿的名字。”“他是个伟大的经理,”孩子说。“我爸爸认为他是顶伟大的。”“这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彻继续每年来这儿,你爸爸就会认为他是顶伟大的经理了。”“说真的,谁是顶伟大的经理,卢克还是迈克·冈萨雷斯?”“我认为他们不相上下。”“顶好的渔夫是你。”“不。我知道有不少比我强的。”“哪里!”孩子说。“好渔夫很多,还有些很了不起的。不过顶呱呱的只有你。”“谢谢你。你说得叫我高兴。我希望不要来一条挺大的鱼,叫我对付不了,那样就说明我们讲错啦。”“这种鱼是没有的,只要你还是象你说的那样强壮。”“我也许不象我自以为的那样强壮了,”老人说。“可是我懂得不少窍门,而且有决心。”“你该就去睡觉,这样明儿早上才精神饱满。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饭店。”“那么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你是我的闹钟,”孩子说。“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头儿醒得特别早?难道是要让白天长些吗?”“我说不上来,”孩子说。“我只知道少年睡得沉,起得晚。”“我记在心上,”老人说。“到时候会去叫醒你的。”“我不愿让船主人来叫醒我。这样似乎我比他差劲了。”“我懂。”“安睡吧,老大爷。”

孩子走出屋去。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没点灯,老人就脱了长裤,摸黑上了床。他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把那张报纸塞在里头。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弹簧垫上铺着的其他旧报纸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梦见小时候见到的非洲,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耀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里都回到那道海岸边,在梦中听见拍岸海浪的隆隆声,看见土人驾船穿浪而行。他睡着时闻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气味,还闻到早晨陆地上刮来的风带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风,他就醒来,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孩子。然而今夜陆地上刮来的风的气息来得很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尚早,就继续把梦做下去,看见群岛的白色顶峰从海面上升起,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在暮色中象小猫一般嬉耍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孩子一样。他从没梦见过这孩子。他就这么醒过来,望望敞开的门外边的月亮,摊开长裤穿上。他在窝棚外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孩子。他被清晨的寒气弄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阵后会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划船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没有上铺,他推开了门,光着脚悄悄走进去。孩子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熟睡着,老人靠着外面射进来的残月的光线,清楚地看见他。他轻轻握住孩子的一只脚,直到孩子给弄醒了,转过脸来对他望着。老人点点头,孩子从床边椅子上拿起他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裤子。老人走出门去,孩子跟在他背后。他还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哪里!”孩子说。“男子汉就该这么干。”

他们顺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着脚的男人在走动,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

他们走进老人的窝棚,孩子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钓索卷儿,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想喝咖啡吗?”孩子问。“我们把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供应渔夫的清早就营业的小吃馆里,喝着盛在炼乳听里的咖啡。“你睡得怎么样,老大爷?”孩子问。他如今清醒过来了,尽管要他完全摆脱睡魔还不大容易。“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我也这样,”孩子说。“现在我该去拿你我用的沙丁鱼,还有给你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家什总是他自己拿的。他从来不要别人帮他拿东西。”“我们可不同,”老人说。“你还只五岁时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来着。”“我记得,”孩子说。“我马上就回来。再喝杯咖啡吧。我们在这儿可以挂帐。”

他走了,光着脚在珊瑚石铺的走道上向保藏鱼铒的冷藏库走去。

老人慢腾腾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今儿一整天的饮食,他知道应该把它喝了。好久以来,吃饭使他感到厌烦,因此他从来不带吃食。他在小船的船头上放着一瓶水,一整天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孩子带着沙丁鱼和两份包在报纸里的鱼饵回来了,他们顺着小径走向小船,感到脚下的沙地里嵌着鹅卵石,他们抬起小船,让它溜进水里。“祝你好运,老大爷。”“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钉子上,身子朝前冲,抵消桨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动手划出港去。其他那些海滩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老人听到他们的桨落水和划动的声音,尽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他还看不清他们。

偶尔有条船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桨声外,大多数船只都寂静无声。它们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每一条驶向指望能找到鱼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驶向远方,所以把陆地的气息抛在后方,划进清晨的海洋的清新气息中。他划过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了旋涡,种种鱼儿都聚集在那儿。那儿集中着海虾和作鱼饵用的小鱼,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有成群的柔鱼,它们在夜间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儿转游的鱼类都拿它们当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觉到早晨在来临,他划着划着,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爱飞鱼,拿它们当作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始终在飞翔,在找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于是他想,乌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的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既然海洋这样残暴,为什么象这些海燕那样的鸟儿生来就如此柔弱和纤巧?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丽的。然而她能变得这样残暴,又是来得这样突然,而这些飞翔的鸟儿,从空中落下觅食,发出细微的哀鸣,却生来就柔弱得不适宜在海上生活。

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称她为la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着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有时候,对海洋抱着好感的人们也说她的坏话,不过说起来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的。有些较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并且在把鲨鱼肝卖了好多钱后置备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mar,这是表示男性的说法。他们提起她时,拿她当做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去处,甚至当做一个敌人。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当做女性,她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来,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对她起着影响,如同对一个女人那样,他想。

他从容地划着,对他说来并不吃力,因为他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内,而且除了偶尔水流打个旋儿以外,海面是平坦无浪的。他正让海流帮他千三分之一的活儿,这时天渐渐亮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划到比预期此刻能达到的地方更远了。

我在这海底的深渊上转游了一个礼拜,可是一无作为,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在什么地方,说不定还有条大鱼跟它们在一起呢。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个个鱼饵,让船随着海流漂去。有个鱼饵下沉到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在七十五英寻的深处,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蓝色海水中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深处。每个由新鲜沙丁鱼做的鱼饵都是头朝下的,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子,扎好,缝牢,钓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弯钩和尖端,都给包在鱼肉里。每条沙丁鱼都用钓钩穿过双眼,这样鱼的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个环形。不管一条大鱼接触到钓钩的哪一部分,都是喷香而美味的。

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做长鳍金枪鱼,它们正象铅垂般挂在那两根最深的钓索上,在另外两根上,他挂上了一条蓝色大鲹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它们已被使用过,但依然完好,而且还有出色的沙丁鱼给它们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钓索都象一支大铅笔那么粗,一端给缠在一根青皮钓竿上,这样,只要鱼在鱼饵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钓竿朝下落,而每根钓索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它们可以牢系在其他备用的卷儿上,这一来,如果用得着的话,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索。

这时老人紧盯着那三根挑出在小船一边的钓竿,看看有没有动静,一边缓缓地划着,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停留在适当的水底深处。天相当亮了,太阳随时会升起来。

淡淡的太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其他的船只,低低地挨着水面,离海岸不远,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开着。跟着太阳越发明亮了,耀眼的阳光射在水面上,随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眼睛里,使眼睛剧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阳看,顾自划着。他俯视水中,注视着那几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里的钓索。他把钓索垂得比任何人更直,这样,在黑魆魆的湾流深处的几个不同的深度,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等待着在那儿游动的鱼来吃。别的渔夫让钓索随着海流漂去,有时候钓索在六十英寻的深处,他们却自以为在一百英寻的深处呢。

不过,他想,我总是把它们精确地放在适当的地方的。问题只在于我的运气就此不好了。可是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今天就转运。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是好。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

两小时过去了,太阳如今相应地升得更高了,他朝东望时不再感到那么刺眼了。眼前只看得见三条船,它们显得特别低矮,远在近岸的海面上。

我这一辈子,初升的太阳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而眼睛还是好好的。傍晚时分,我可以直望着太阳,不会有眼前发黑的感觉。阳光的力量在傍晚也要强一些。不过在早上它叫人感到眼痛。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军舰鸟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盘旋飞翔。它倏地斜着后掠的双翅俯冲,然后又盘旋起来。“它逮住了什么东西啦,”老人说出声来。“它不光是找找罢了。”

他慢慢划着,直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并不匆忙,让那些钓索保持着上下笔直的位置。不过他还是挨近了一点儿海流,这样,他依然在用正确的方式捕鱼,尽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鸟儿来指路时来得快。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高些了,又盘旋起来,双翅纹丝不动。它随即猛然俯冲下来,老人看见飞鱼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拚命地掠去。“鲯鳅,”老人说出声来。“大鲯鳅。”

他把双桨从桨架上取下,从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钓丝。钓丝上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他拿一条沙丁鱼挂在上面。他把钓丝从船舷放下水去,将上端紧系在船梢一只拳头螺栓上。跟着他在另一根钓丝上安上了鱼饵,把它盘绕着搁在船头的阴影里。他又划起船来,注视着那只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飞掠的长翅膀黑鸟。

他看着看着,那鸟儿又朝下冲,为了俯冲,把翅膀朝后掠,然后猛地展开,追踪着飞鱼,可是没有成效。老人看见那些大鲯鳅跟在那脱逃的鱼后面,把海面弄得微微隆起。鲯鳅在飞掠的鱼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飞鱼一掉下,就飞快地钻进水里。这群鲯鳅真大啊,他想。它们分布得很广,飞鱼很少脱逃的机会。那只鸟可没有成功的机会。飞鱼对它来说个头太大了,而且又飞得太快。

他看着飞鱼一再地从海里冒出来,看着那只鸟儿的一无效果的行动。那群鱼从我附近逃走啦,他想。它们逃得太快,游得太远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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