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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7 07:4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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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若竹千佐子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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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独自前行

我将独自前行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我将独自前行/(日)若竹千佐子著;杜海玲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4

ISBN 978-7-5596-3936-3

Ⅰ.①我… Ⅱ.①若…②杜… Ⅲ.①长篇小说-日本-现代 Ⅳ.①I313.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012298号

北京市版权局著作权合同登记图字:01-2019-6792ORA ORA DE HITORI IGUMOCopyright © Chisako Wakatake 2017All rights reserved.Originally published in Japan by KAWADE SHOBO SHINSHA Ltd. PublishersChinese translation rights in simplified characters arranged withKAWADE SHOBO SHINSHA Ltd. Publishersthrough Japan UNI Agency, Inc., Tokyo我将独自前行作  者:[日]若竹千佐子译  者:杜海玲责任编辑:龚 将 夏应鹏封面设计:所以设计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北京市西城区德外大街83号楼9层 100088)天津丰富彩艺印刷有限公司印刷 新华书店经销字数75千字 787毫米×1092毫米 1/32 6.375印张2020年4月第1版 2020年4月第1次印刷ISBN 978-7-5596-3936-3定价:42.00元版权所有,侵权必究未经许可,不得以任何方式复制或抄袭本书部分或全部内容本书若有质量问题,请与本公司图书销售中心联系调换。电话:(010)82069336无论走到哪里,总也躲不开那么多的悲伤、喜悦、愤怒、绝望和所有的一切。即便如此,依然走出了新的一步。即使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可是自己还是能全心投入,那才是人最幸福的时刻吧。人与人之间,无论多么亲密,都不会真的不分你我,那都是两个人。意识到这一层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很多岁月流走了。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重要。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就去做。就这么简单。1

哎呀,我这脑袋瓜儿出了啥问题?

这可咋办,从今往后我这一个人,叫我咋办?

咋办咋办?可不就该咋办咋办。

多大点事儿啊?有我在呢。你和我,到最后都拴一块儿。

哎呀,你到底是谁啊?

那还用问啊?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桃子一个人坐那儿“咻咻”地啜茶,听着一连串好像大坝决堤一样奔腾而来的东北方言。这些声音从她的身体里面不断向外涌现。

除了大脑里倾泻不止的对话声,桃子背后还传来轻微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动。

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即使是微小的声音,听上去也清晰得震耳。

这声音从桃子的肩膀后面传过来,离椅背不远,正好从冰箱和碗柜中间那一带发出,像超市塑料袋被拨弄着的声响,听着刺耳,令人不快。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然而桃子毫不理会,还和着那声音啜茶。

桃子不用回头就知道声音来源是什么——老鼠。

去年秋天,桃子养了16年的老狗告别了这个世界,从那以后,别说天花板上和地板下头了,老鼠竟然与桃子在同一个生活平面上出没起来,就像今天这样,大白天的就出来了。虽说老鼠不至于大摇大摆,大概还保有一些对桃子的客气,但依然听得出来它对于发出声音有着明确的信念。老鼠从屋子角落地板上的一个破洞进出,又是啃又是挠,发出各种声音。虽说桃子不够胆量放眼望向那洞口,但对于老鼠弄出来的声音,听着听着竟习惯了。要知道,这屋子里除了桃子就没有其他人,所以无论什么声响都显得宝贵。桃子对老鼠也曾十分厌烦,如今,比起那个,她更怕没有任何声音的屋子里那无边的寂静。

桃子捧着茶杯,在手里转一圈,啜一口,感觉到交叉的手指被茶杯温暖着,啜一口,再啜一口,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一看就知道是久经劳作的手。童年时,桃子曾抚摩奶奶的手背,摩挲着,拧着,她那盖在青筋突出的手背上的皮肤,皮实得惊人,揪着它拖起来老长,奶奶竟说不疼。那只骨节宽大的粗糙的手啊,此刻就在眼前。桃子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不由得对着天花板发出了叹息,目光散漫地将这一成不变的屋子看了一圈。

这是一间老屋子,一切都已老旧得仿佛经过了熬煮,呈焦糖色。

南面朝着小院,窗子是纸糊的,窗前,从左边墙上到右边墙上牵着一根晾衣绳子,上头挂着半袖连衣裙和冬天的大衣,罩在衣裳外头的洗衣店的塑料袋都没拆掉,还有浴巾和看上去像是刚脱下就被随便搭上去的裙子,拉链那里歪歪扭扭的。再往旁边,挂着四串柿饼,再过去一点是绑着草绳的半边儿鲑鱼,在这没风的屋里,不知是因悬挂位置不平衡,还是怎的,那鲑鱼不停地晃悠。三月午后浅浅的阳光,穿过这些挂着的衣物照进屋里。

西面靠墙的是旧衣柜、佛龛、碗柜。碗柜的玻璃门裂了,用胶布粘着,那粘补的痕迹就像蜘蛛网。旁边冰箱门上有贴纸的残痕,一看就是孩子小时候粘上去的贴纸,后来想撕下,撕下了一半,另一半还残留在冰箱上。

靠东墙摆着一张简陋的行军床,床头有扇凸窗,窗台上搁着一台电视机,电线像缠头布一样裹在电视机上头,旁边是一塑料袋橘子,开过口的一升装日本酒,插在空罐头瓶里的笔、剪刀、糨糊,还有面挺大的镜子。

伤痕累累的地板上堆积着旧书、旧杂志之类的东西。屋子北面是水池,旁边堆着锅碗瓢盆。现在桃子支着胳膊坐在四人用餐桌前,刚才她用胳膊扫开了桌面上的杂物,勉强开拓出了放茶壶、茶杯和日式煎饼的一小块空间。别说桌面上其他部分都堆得如小山了,就连椅子,其他三把也都化身为堆杂货的地方。

虽说杂乱,却也营造出一种氛围,可以说是混乱中自有秩序,也可以说是终极务实,总之衣、食、住三件事都能在这屋子里完成,相当实用主义。能否感受到这种氛围就要看个人了。当然,这个家里并不只有这么一间屋子,旁边还有一间可称为客厅的地方,很久以前这里就变为了仓库,所以这个家里的可用空间只有二楼的睡房和这间桃子的起居室,而且有时桃子觉得上二楼都嫌麻烦,三天里头总有一天吧,她穿着膝盖部分已磨出洞的运动衣套装,喊着“穿啥睡觉不是睡?在哪儿睡觉不是睡?”就爬上了行军床。

桃子仍旧在啜茶,背后的声响如故。

咻咻,窸窸窣窣。

咻,窸窸窣窣。

咻咻窣窣。咻咻窣窣。

与此同时,桃子的大脑里——“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这些声音内外夹攻,有时在碰撞,有时是和音,倒像一曲爵士乐了。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桃子有多懂爵士,桃子对于音乐方面的事一窍不通,但对爵士却情有独钟,或者说单方面认为爵士于己有恩。

桃子曾经很悲伤,虽然这悲伤是世间常有的一种悲伤,但于桃子而言却是巨大的冲击。那日那刻,就在桃子悲伤得双肩抖动时,收音机里传出爵士乐。桃子无法接受已经有歌词的曲子,古典音乐则让她的悲伤更深重。就在那悲伤中她听到了爵士乐。至今她也不知那是谁的曲子以及叫什么名字,但是在因悲伤而撕扯欲裂的脑海里,那曲子仿佛在一下一下地敲击。

紧紧包裹在身体里、大脑里的悲伤被敲得跳出来了。

桃子的手自然地动了起来,脚也在地板上踏起来,她扭动着腰肢,就像疯了一样晃动着身体。爵士的律动与桃子的扭动相呼应,成了毫无章法的桃子乱舞。可是桃子感受到了轻松。那是一个大雨天,从雨搭的缝隙间,光线直直地穿过纸窗透进来。桃子竭力晃动着身体,热得呼吸困难。她一件一件脱去衣裳,在簇新的佛龛前,赤裸地舞动——桃子不会忘记那天。

在桃子的家乡,一般不说“释放出去”,而说“放出去”,“释”听上去有点文弱,“放”的发音让人感受到意志和力量。那天,即使只是短暂的一刻,但桃子将悲伤“放出去”了。那天的爵士乐令桃子感恩。当时的桃子谨小慎微,若是如今,桃子会呵斥那时卑躬屈膝的自己。那天应该将收音机音量调得更大,那天应该将雨搭收起,在光天化日下大胆舞动。

可是啊。

如今听到爵士乐,她的身体却不会像那天一样自然舞动起来,最多也就是捧着茶杯的左手食指略微抖动——可真不想将这也算在年龄的头上啊。

而此刻她脑子里的话题并非爵士乐,那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桃子脑子里乱乱的,她感觉自己似乎本来是要思考什么事儿的,可是想不起来。

桃子其实早已察觉自己的思绪会飞散。毫无脉络的思绪忽而这边、忽而那边,根本把握不住。“是因为年纪吧?哎呀,这可不好,可别什么都怨年纪。”“那,该怨啥啊?有了,怨长年累月的主妇生活。”“什么?长年累月一成不变的日子怎么就让人思绪飞散了?”

渐渐地,桃子的心里出现了各种问答,体内各处也展开了忙不迭的有问有答。性别不详、年龄不详,就连用的语言也不一样,更别提声音了。如今桃子身体倒是不舞动了,或者说正因为身体不舞动,所以倒像是要填补这一空白似的,这阵子桃子心里的声音越来越自在舒展。

有个一本正经的声音在说:“主妇的家务活儿又细又杂,这也得干,那也得干。”“那你倒是举个例子啊?”这个声音听上去挺不耐烦。“和一整天都在砍柴的与作(译者注:《与作》是1978年日本歌手北岛三郎演唱的歌曲,描述男人砍柴、女人织布的生活)可不一样。”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声音说:“这个例子够过时的。”“媳妇在家也织布来着。”“那也不会像与作砍柴那样一整天都在织布吧。要想着娃该哭了要喂奶了,要想着老婆婆可能又尿脏裤子得给换了,还要想着晚饭做啥菜。就这么杂七杂八啥都得干,那思绪纷乱飞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这么想啊,可我想的不一样。”“虽说千头万绪让你脑子乱,可从年龄来说啊,现在可能是认真思考的最佳也是最后的机会了。还有几年?维持现状你还能活几年?从现在起,凡事都要按照倒计时那样来盘算了。”“说得是说得是,是那么回事。啊,不是。”

各种声音交叉来回。“我想整明白这么多东北话是咋回事?”一个比其他嗓门都大的声音说道。

桃子对这句话也很认同。她终于发现,在那杂乱无序纷至沓来的话题中,“东北话”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桃子陷入沉思,为何如今突然要考虑“东北话”。自从满24岁那年离开家乡,已经过去了50年。无论是日常会话还是内心思考,桃子都用的是普通话。可是现在,浓浓东北味儿的话语在心里泛滥,甚至不知从何时起,想事儿也用起了东北话。晚上整点儿啥吃?我到底是谁?无论是吃喝拉撒的俗事还是形而上的疑问,这阵子用的全都是东北方言!或者说,在内心深处有人在对我说东北话,而且还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大堆人。我现在的思考,就靠这一大堆人的对话才得以维系。我都不知道那些想法能不能算是我的。它们千真万确来自我的内心,说的人、听的人都是我自己,可我总觉得我只是一层皮,“我”这一层皮包裹着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我不禁问:“你是谁啊?你是怎么住到我心里的啊?”

哎呀,对了,这些“声音”就像小肠里的绒毛,可以设想这样的意境:我的心里被无数密密麻麻的绒毛覆盖着,平时,它们那样轻柔听话,软软地摇曳,一旦要对我说什么的时候,那根绒毛就变得肥大、突起,然后开始发言。我好像挺烦恼的,又好像无所谓。我的心被我自个儿给篡夺了,好像也没啥不可以。

桃子眼睛望向虚空,呵呵地笑了。又往肩膀后头扫了一眼,感觉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听见这声响,桃子忽然就忘记了刚才心中那来来回回的各种思绪,她的思考持续不了多久,就像母鸡走了两三步就转身,内心的话题也总是千变万化。它们来无影去无踪,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又散去。就像现在,她已经在思考自己和老鼠之间的某种友爱关系了。“那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候是啥时候”“那时候太多了”,心里有谁在不满地发牢骚。

说实在话,过去的桃子别说对老鼠了,即使是见到蟑螂呀、小虫子呀,她也总是狂呼乱叫地让老公快来,那呼救声令老公惊吓不已。老公来了,桃子躲在和虫子搏斗的老公后面,一脸崇拜地仰望着他。她一边害怕,一边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间看敌人被老公收拾的样子,此情此景更令男人觉得有趣,特意将战利品提到女人眼前。女人尖叫着逃跑,男人兴致盎然地追,一边摇晃着手里的虫子,让她快看。女人娇嗔道:“不要啊,讨厌。”——桃子也有过那样的岁月。

斯人已去,良辰不再。当桃子知道怎么喊叫都没用时,她擦干眼泪,自己卷起旧报纸,有时来不及卷报纸,就直接脱下拖鞋,用拖鞋使劲追打虫子。一旦击中,大喊快哉,发现自己也有野兽般的一面时,她还为此喜滋滋的。可不像现在,早就没有那份斗志,很难说这都是因为老鼠发出的声响。“我的心境到底有了啥变化?”立即有人转换话题说:“那不用管,问题是你怎么又说东北话了?”这时,有个老妇人风格的绒毛出来了,她的声音稳重沉静,用一种苦口婆心的语气说:“东北话,”顿了顿,又说,“东北话就是最深层的我自己。或者说,东北话就像吸管,将最深层的我自己吸上来。”

人的内心可不只有一层那么简单,而是一层又一层叠加起来的。刚来到人世还是婴儿时候看到的世界,是俺的第一层,后来,为了活下去,俺生成了各种各样的层,一层又一层,可以说是被教会的,也可以说是被强行灌输的,就像人们觉得很多事儿“非得这样”“一定得那样”。那些选择,俺以为是自己做的选择,其实呢,是被动的,被世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约定俗成所要求,那些认知累积成了沉重的一大块,就相当于地球的板块似的。俺细细寻思,世间万物都不是单独存在的,一定有类似的模仿物。俺和地球也是宏伟的相似形啊。所以,俺心中的东北话板块就是那最古老的一层,也可以说是没人能进入的秘境里的原始风景。感觉深不可测吧?那倒也不至于,俺只要叫一声“我说,俺在哪儿呢?”那原始风景就齐刷刷地凝结聚拢起来,东北话就冒了出来。那情形就像俺叫一声“咦,我在哪里呀?”立刻就有一个精心打扮、神情矜持的我出现。这怎么说呢,就好像主语决定谓语,先选择主语,接着就有那个阶层的谓语以及思考方式出现。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挺可怕的,因为只要出现了东北话,“俺”就显形了。可不是咋的?“你说啥呢?”从旁边那层突然发出声音来。

你是周造吗?哦,是俺家周造啊,老说啥来着?说“你总爱把简单的事儿说得复杂,你这婆娘就爱瞎琢磨,我告诉你东北话它就是个乡愁”。

你说得也有理,这阵子东北话老爱跑出来,俺也以为是怀旧之情,可是俺马上就反应过来,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啊,俺和东北话之间可不是那么寻常的关系,俺想来想去想到了老早。

桃子强烈意识到“东北话”这个概念时,还是个上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在那以前,桃子从未意识到第一人称的发音是不同的。她一直和周围人一样说“俺”,毫无性别差异。上了小学,她才在教科书上发现男生女生的自我称呼不一样,有“我”,有“仆”(译者注:日语中男孩自称),那时桃子才感觉“俺”很乡村味儿,说明确点就是土。桃子就想,那就用“我”吧,却又不是那么简单,因为一旦用了这样的语言,就仿佛带了点装腔作势,就好像变得不是自己了。鱼刺卡在喉咙里,吃一口白米饭就能吞下去;语言哽在心头,却无计可施,小桃子很为难。

如今想来,那正如一次“踏绘”(译者注:德川家康时期,日本禁止基督教,下令所有教民践踏耶稣画像以示叛教),桃子感觉自己在接受考验。桃子有对城市的憧憬,有对使用“我”的向往,然而如果真的使用了“我”,就好像一脚踢开了自己老家的空气、清风、花草树木以及和人们之间的联系,这种背叛的感觉从脚踝那里攀缘上升,让桃子感到不安。更要紧的是,如果对自己的称呼都摇摆不定,俺以后会咋样啊?俺就要变成吊儿郎当没有定性的人了吗?这种担忧确曾在桃子小小的心灵里驻扎。

从那时起,东北话就成了桃子的心病。那种纠结的心情,就好像明明喜欢却不能说喜欢,明明厌恶却不能直接拒绝——就是那样地拧巴。可是如果总这么纠结着,可就完全无法开口说话了,所以你就给这份纠结盖上了一个盖子,又跑到盖子上头稳坐着——这话是桃子内心的一个声音,与此同时,各种声音开始竞相发出。

悠闲的声音说:“这有什么呀?你人生都过了大半了,黄土都埋半截了,就把那些纠结、执念都放下吧。”

生气的声音说:“咋的?东北话招谁惹谁了?”

桃子心想,原来俺过得挺快乐啊。听着心里头各种说话声,倒像是一头扎进了娘儿们扎堆唠嗑的晒谷场上,俺是孤单又不孤单,或者说处在这状态就挺好。

这时,一个爱做总结发言的声音出来了:“也许是为了排解独居的无聊,大脑造出了自我安抚的防御机制哦。”

突然一个大嗓门来力压群声:“反正我看这就很正常,别磨叽了。”

大脑里仿佛住着很多很多人,这算不算阿尔茨海默病的初期症状?分不清空想和现实,哪天脑子里的人都跑出来在现实生活中开口说话了那还了得?啊啊,太丢人了,脑子出了问题,以后一个人咋过下去?糟了糟了,这回咋办?

管理着无数的绒毛突起的桃子,或者说直接连接着桃子身体的桃子,用桃子的话来说是一副臭皮囊的桃子,啊,太麻烦了,总之就是桃子本体,她的眼神飘忽,飘向了远方。

真的呢,怎么办?

一个女人在桃子心里从左往右跑过,往后梳拢的发髻扎得紧紧的,掖了块手巾的衣襟扣得紧紧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那老妇人回过头来,瞪着桃子问:“俺眼睛是睁开的吧?真的睁开的吧?”桃子忙问:“哎呀,奶奶,您咋现在来了?”

老妇人并不回答桃子,又接着问:“俺眼睛是睁开的吧?真的睁开的吧?”

桃子就像小时候那样坚定地回答道:“嗯,是睁着的,是睁开着的。”“是吗?”老妇人叹了口气,一下子消失了。

奶奶又出来了!

无论是写字还是拿筷子,基本上小时候所有的事都是一个人教给桃子的,那人就是令桃子怀念的亲切的奶奶。奶奶做和服的手艺相当精湛,在桃子记忆中她总是在缝制和服,附近的和服店常常捧来上乘的和服料子,请她缝华丽昂贵的和服。做和服剩下的边边角角的衣料,奶奶做成沙包给桃子玩,奶奶做的沙包比谁家的都漂亮精致,在那一带可有名了。

咦,那个沙包哪儿去了?桃子想站起身找,却听见一个声音劝她:“我说,那是70年前的事儿啊,沙包早就无影无踪了啊。”另一个充满震惊的声音:“什么?70年过去了?”于是她心里一片混乱。“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啊。”“这日子可真快啊!”……穿越一片惊叹光阴飞逝的呼声,有一个声音仿佛从缝隙中艰难地挤出来:“奶奶,奶奶好可怜啊。患白内障瞎了眼睛的奶奶,不相信自己看不见,总是瞪大了浑浊发白的眼睛,一遍遍问眼睛是睁开的吗?因为问得太多,我回答的时候都不耐烦了。那时候我小,不懂得奶奶的心情,那生怕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的心情是有多么凄惶绝望啊?现在我体会到奶奶的心境了,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恐惧的心境。也就是说,孤独的人不仅仅是我啊,大家都一样啊,天底下大多数事情都是循环重复的,奶奶和我,隔了70年的时光而同病相怜。”

俺不孤独,俺不是一个人,桃子将这话念叨了几回,然后在那上头薄薄铺上一层“既来之,则安之”的泰然达观,安抚心神让它们不要再众说纷纭。“话说,后来就不甩着拖鞋生气了吧。”这是从别的绒毛突起处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话音刚落,一个颇有长老风采的声音跑出来答:“俺现在知道了,活着就是件悲哀的事儿,亏得俺以前还以为只要努力就有办法,只要努力就能开拓新的道路。就在这种信仰上头,你和俺的生活才能平稳维持着。就算现在一片黑暗,只要忍耐过去就有未来啊,这种信仰,从那时起,就是从那时起……”“那时是几时?”“那时,就是那时啊,就是俺最怕的事情发生的那时,俺就知道了,这世上有怎么都没办法、怎么都没办法的事儿。在这种事儿面前,怎样的努力、怎样的挣扎都没用。当俺知道世上有怎样努力也无可奈何的事情,就觉得时刻争论输赢的活法是多么可笑,无限抢占资源的活法是多么可笑,那些拼命使劲的活法是多么可笑,完全是将力气用错了地方。那时俺知道了人的弱小无助,知道了世界上有一面叫绝望的墙壁。懂得了这个道理,俺反倒感觉轻松了,而在那之前要如何为人处世,才是人要考虑的。一旦抵达,俺就好像成了另外一个自己。”“那件事情之前和之后的我,完全不一样了。我变得坚强。就好像已经挨过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波风浪,其他的小风浪已经不在话下,我只需要祈祷着,安心等待风浪过去。”“说什么呢?简直不知所云啊。”之前的年轻声音狐疑地退下了。苍老的声音语重心长地继续:“人啊,跟老鼠、跟蟑螂也没啥大差别,还不都是东撞撞、西碰碰,得过且过,都是伙伴啊。是不?我可是发现了,其实大家伙儿都一样啊。”

周围传来一句“别自个儿在那儿说教,能说点儿听得懂的不?!”于是长老退了下去。

处于表层的桃子窥探着内心深处的各种声音,表情复杂地“呵呵”笑了。

不知什么时候,从柿饼和浴巾之间透过来的微弱阳光渐渐退去,周围已被薄薄的暮色笼罩。这种时段,桃子总是被一种似乎已经很熟悉但依然极具杀伤力的寂寞击中。

桃子将茶杯里剩下的冷茶慢慢喝完。“夜幕又降临,带来如烟往事。”桃子低低地哼了一句歌。世上还有谁比我更能深刻理解这句歌词的含意?桃子又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是她十年如一日重复着的低语。

这时,突然从背后传来像是“呼”或者“唉”的声响。那不是以前常有的摩挲塑料袋之类的无机质的声响,而是一种像人间气息的声音,是出声,而不是响动。

桃子大吃一惊,她第一次有了想好好用眼睛看看声音的“主人”的念头。桌上有她搁置了两天已经完全受潮而变得软塌塌的咸米饼,因为一碰到假牙就痛,所以她放在一边没吃。桃子掰了一小块米饼,没回头,朝着身后甩过去。

受潮的米饼落在地板上,静默片刻,桃子计算着时间,在心里数着“一,二,三!”扭头望去。看见了!哦不,好像看见了。灰中带青色的后背到腹部,乃至细细的尾巴——确实仿佛从眼前掠过。

桃子看不真切,只一个劲儿拧着脖子往后看,这姿势不行,得再转过身去看看。桃子想调整坐姿转过去看个真切,而此时她脑子里又涌现出很多很多人。不过,桃子觉得这根本不算啥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还能跟老鼠对话呢。这么想着,桃子干脆很有节奏地用双手猛拍了一下大腿,打算借这股反弹力站起来转过去,她预料中本该发出清脆的一声“嘭”,入耳的却是含混不清的一声闷响,像受了潮。

桃子望过去,地板上只有散落的米饼,哪里有等着喂食的老鼠的踪影。桃子呆呆站了会儿,为自己的孩子气自嘲地笑了。没有老鼠。她意识到如影随形可相依偎的只有渐渐袭来的衰老。

啊,我是独自一人啊,独自一人好寂寞啊,这两句话在桃子心中翻滚着。突然,一个勇猛的绒毛突起冒出来了,而且迭声说:“俺说你啊,稍微不盯着你点儿就这德行,你这娘儿们,一转眼就脑子停顿,把自个儿往酸溜溜的话里钻。啥渐渐袭来的衰老,啥一个人好寂寞,那是你内心真这么感觉的,还是你用脑子设想出来的?”“什么呀?讨厌,胡说八道的烦死人了。”这是桃子本体和维护桃子的保守派绒毛突起。“要对理所应当的事情保持怀疑,不被所谓的常识牵着走,不要畏难而逃,东北话为啥存在于你内心?是为了与本性本心连接啊,是呢是呢,啊啊天哪……”桃子终于忍无可忍,强行停止了思考。“前寒武纪,古生代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泥盆纪、石炭纪、二叠纪,中生代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新生代古近纪、新近纪,前寒武纪,古生代寒武纪……”

桃子屏住呼吸,面无表情,背诵地质年代名称。

每当桃子遇到难以面对的情绪,比如痛苦难耐、万分煎熬时,就这样如同念咒一样背诵它们,只为抑制住喷薄欲出的情感,渡过眼前的难关。

桃子只当从没听见那些无礼的绒毛突起的言论,昂然迈开了步子。

其实桃子非常喜欢阅读关于地球46亿年的历史的书籍。自从在电视上看了部这类知识的纪录片,她就彻底沦陷了。她将从这类科普节目里听来的知识记在旧挂历背面,还去图书馆查找书刊收集资料,闹明白一点儿了,就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记笔记。刚才念的那段“咒文”就是那阵子的副产物。桃子从小就喜欢在纸上写写画画,只要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就能让童年的桃子喜不自禁。从小时候起到如今成为老太婆,她一直喜欢书写时的自己。桃子知道我们现在处于从260万年前就延续的冰河时代的中间,知道从一万年前起属于比较温暖的间冰期。说是“知道”,当然只是从字面上知道,对于目前地球究竟是怎样的状况无从想象。所以说到间冰期,桃子心里浮现的是梅花、桃花、樱花、蒲公英一气儿开放的春天,因为寒冷而僵硬瑟缩的肩头一下子变得柔软,轻松的春天,故乡的春天呵。

虽说“间冰期”这样的术语让桃子想象的是故乡的春天,但桃子也能在拥挤的电车里,在紧巴巴坐着的座位上,有意无意地展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的笔记本,投入地研究地球的时代。

桃子慢慢走着,忠实地遵循在这个家中自然形成的“动线”,那是一条虽肉眼不可见,却如同被又粗又黑的笔画过那样的、标准的移动路线。她顺着这条线,穿过走廊,开门,上楼梯。楼梯尽头是小小的转角,一面是窗子,一面是墙,墙上挂着一张陈旧的挂历,挂历角落印着小字:1975年。那时候刚搬到这个家来,桃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整天风风火火,日子满是希望。那是桃子的花样年华,是桃子的人生盛宴。

残旧沧桑的挂历上,印着千万只火烈鸟,火烈鸟群眼看要从水边凌空起飞。前面的那只火烈鸟已经飞起来,它的足迹还留在水里,留下清晰的波纹。紧随着它,后面一排的火烈鸟跟着准备起飞,正在使劲划水,而那之后还有无数的火烈鸟,形成壮观的鸟群。刚看见这挂历的时候,桃子曾想:如果自己是一只火烈鸟,大概是在鸟群的什么位置?在那远看就像一片桃色的烟雾的鸟群的末尾,完全未发现头鸟已起飞,还在悠闲地啄着水草,自己大概就是那样吧。

现在桃子瞄了眼挂历,然后将窗户大大地打开。

伴随着三月带有料峭春寒的风,梅花的香味飘了进来。与桃子家隔了三户的邻居家,无人居住,但院子里有梅树,今年梅花依旧开放。“人面不知何处去,梅花依旧笑春风”,桃子对条件反射般地浮现在脑海里的古诗摇了摇头,在窗边托着下巴,视线飘向远方。

从这里能眺望到桃子所在的城市,远方田园尽头有低矮的山脉,绵延在黄昏的暮色里。从星星点点的树林和像树林一样耸立的高楼大厦间,能断断续续望得到高速公路。从那条高速公路一直往前行驶,按理说可以抵达桃子的故乡。桃子有事没事就爱眺望这风景,这一眺望竟然已经过去40年了。40年,说来简单,开口轻轻就能说出来,啊,在这里住了40年了啊。桃子内心又出现此起彼伏、百感交集的声音。

桃子的家,在郊外一个通常被称作新兴住宅区的地方。

穿越城市近郊的丘陵,那里设计得像棋盘一样整整齐齐,梯田一样一层层的房屋,看上去模样都差不多。桃子的家不在最上头,也不在最下头,而是正好在丘陵的中间地带。从家门口出去有个很陡的坡,从前坡下头有一个超市。桃子年轻的时候,把两个孩子分别放在自行车前后,顺坡骑下去买菜,将装满菜的口袋一边一个套在自行车龙头两旁,再一鼓作气载着菜和孩子们骑着车上坡回家,回想起来跟耍杂技似的。

那时候的桃子可想过自己会老去?更别说可想象过自己会独自老去?“那时可真是啥都不懂啊。”绒毛突起发出感叹之声。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现在想来,“年轻”的同义词就是“无知”啊。一切都要自己经历过才会如梦初醒,幡然了悟,这么说来,“衰老”的同义词是“经验”,或者是“懂得”啊。

桃子总觉得“衰老”是接受失去,是忍耐寂寞,而此刻却感受到些微的“希望”。“这不是挺快意的吗?无论到多少岁,人们对于了解和懂得以前不懂的事儿都觉得快乐。”桃子的内心有个声音在低语。伴随着这低语,又一个声音说:“那前头还有啥不懂?还有啥?俺从今往后还能整明白点儿啥?要是整明白了俺能从这儿逃出去不?说实在话,俺有时都觉得活腻味了。”

桃子将绒毛突起们的喧嚣与骚动置于脑后,凝神眺望高速公路后面那残阳。

奶奶可能就在那儿吧,最近老是没事儿跑出来的奶奶就在那儿吧,犹记得她用沙哑的嗓音教桃子见到长辈要敬礼。桃子坐姿不正,奶奶就拿根竹尺子插到桃子后背心,让她看看自己坐得多歪斜。桃子要是做了没礼貌的事儿,那根竹尺子就被奶奶用来打手心,竹尺子碰到手心时的瞬间,那凉凉的感觉,此刻回忆起,竟是亲切极了。

桃子不由得挺直了背,正了正姿势,朝着天空和远山,轻轻说起话来。“奶奶,俺在这儿呢,你的孙女在这儿看着晚上的天呢,俺活成这样了,俺这样行不行啊?”“这是咋的了?”奶奶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桃子,像从前那样说话,“虽然不太好,可也不太糟,还行吧。”

桃子仿佛感觉到,准确说是仿佛听到奶奶对她说话了,她立即被一种伤感包围了。桃子有一种冲动,好想变成个四五岁的孩子,将脸埋进奶奶的大围裙,嗷嗷地放声大哭。奶奶的围裙散发着太阳底下草席上头晾晒的萝卜干的甜味儿。桃子好想将脸埋进奶奶的大围裙,可是桃子费力地忍住了这股冲动,要知道,桃子如今的岁数已经和那时的奶奶岁数一样了。

桃子害臊地笑了。

就因为吃饱了撑的站在这儿眺望黄昏的天空,所以才东想西想的——桃子干脆利落地关上了玻璃窗,那瞬间,梅花的香气好像软软地飘进了屋里。2

从昨晚开始,大雨已经下了一夜,现在还在急急地下着。

尽管已经是中午了,屋子里还是暗暗的,以这个为借口,桃子懒懒的啥也不干。桃子想,下雨也不错啊。

梅雨季的寒冷使桃子离不开厚厚的毛线开衫,她将袖子一直拉到盖住手背,抱着胳膊靠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站了有一阵儿了,只有眼睛上下动着。

桃子在看雨滴。雨滴打在玻璃窗上,顺着玻璃滑落下去,抵达窗户沿儿。

桃子不知疲倦地盯着雨滴的走向。有的雨滴乍碰到玻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雨滴和其他雨滴结成两三股水流成为一颗大大的雨滴再流下来;还有的雨滴坚守着小小的一颗,慢慢滑落、消失。看着看着还真看不厌。桃子那些绒毛突起也都悄无声息,在黑暗中,它们有的抱膝而坐,有的托着腮趴在那儿晃动着脚丫,一转身又仰面躺下枕着胳膊像是在赌气睡觉,大家谁也不说话。其中有一根绒毛打了个大哈欠,连带桃子本体也受了传染,发出了像哈欠又像叹息的奇声。

说是看不厌,结果还是厌了。

桃子松开环抱着自己的胳膊,朝着玻璃哈了一口气,在上面写下“烦着呢”。有个声音问:“怎么了?怎么烦了?”桃子急忙写下了“雨”字。“不是吧,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一个声音来搅和。桃子假装没听见,又写下“千年的雨”。桃子知道,曾经有下了千年的雨。“啥?那是啥时候的事儿?”

从现在算起,45亿万年以前,地球刚刚出生的时候,泥沼般的火山熔岩覆盖在地球表面,之后就下雨了,千年,下了千年。“哎呀,那肯定烦死了,肯定的,每天从早到晚下了上千年啊。”“所以就有了海洋,海洋就是那时形成的。俺也有下了千年的雨。”“呵呵,那是啥?”“俺的海洋啊!”打住了话头的桃子急急地写下“马上就会来”。

电话,直美的电话,那孩子要来电话了。

桃子的脸上有一刹那的困惑,但立即就充满掩饰不住的喜色。

只因为女儿要来电话就喜不自禁,这让桃子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她伪装了一下面无表情,但还是没能忍住喜悦。

住在附近却连电话也不来一个的女儿,这几天不知怎的,老是打电话来。且不管为什么了,反正桃子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桃子又转过身去看了看电话,今天她已经转过去看了好多回电话了。

两点刚过,直美来电话了。“妈,家里还有厕所纸吧?”

直美劈头就是这么一句。听上去稳当又温柔,似乎带着笑容。“嗯,有着呢,够使呢。”

桃子回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和喜悦,而且不自然地高八度。“洗洁精、洗衣粉呢?”“啊,赶趟,洗碗的、洗衣裳的都还有呢。”“牛奶呢?”“那,就给带两盒牛奶吧。”“蔬菜要带啥不?”“买根大萝卜,买半个疙瘩白。”

桃子精神抖擞,心里暖暖的,脆生生回答着女儿的问题。

桃子不想错过女儿声音里一点点的情感,她想要完全接住和回应电话里女儿的声音,这心情猛猛地往外蹿,只是和女儿普普通通的对话,桃子却全身心都在等着,都在用力回答。

哎,这可不就成了嗷嗷待哺的小鸟了?当然是反过来了,张大嘴等着的是老了的自己,带着吃食而来的是孩子。亲子颠倒啊。桃子内心揶揄的声音有些吵闹,不过桃子无视了它们。

事实上,桃子确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桃子都已经对直美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现在能和直美这么亲近地说着话。想到这里,桃子的嘴角就自然地咧开了。

直美住在离这儿20分钟车程的地方。

她找了个同样喜欢绘画的男人做丈夫,他在初中当美术老师,他们生了一儿一女,俩孩子都上小学了,一家四口一起过日子。

直美结婚时离开了娘家,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与桃子疏远了。桃子想不起来疏远的契机,只是觉得无奈。桃子自己和母亲也是如此。究其缘由,无法说清。直美和桃子之间发生的事儿,直美和桃子的关系,就像是忠实地复制了桃子和她母亲之间发生的事儿,还有桃子和她母亲的关系。

两个月前,直美突然带着外孙女纱也佳回娘家来。

外孙女站在大门口,害羞地躲在直美的后头,桃子先是惊异于外孙女长大了,然后喜滋滋地招呼她们进屋,外孙女跟在桃子后头,小手牵在直美的手里,显得安静乖巧。直美小时候也是这样,很乖,很听话,很懂事,不让大人操心。现在看着已经当了母亲的直美,桃子只觉得女儿不知怎么就长大了,长大的女儿让桃子觉得有些晃眼睛,桃子竟不好意思直视女儿的眼睛。

桃子终于有机会打量女儿,是趁直美在佛龛前合掌时。桃子细细打量她的侧脸,一看吓一跳,桃子从女儿身上看见了老态。女儿从背后到肩膀的线条,显得短了一圈。桃子在心里掰了掰手指,确认女儿已经过了四十岁。岁月是把杀猪刀。

桃子对于自己的衰老倒是挺习惯的,可是她不想看到女儿老去。别连女儿也老了,起码别让我女儿老啊——桃子不禁想摩挲手掌朝着不知什么神佛膜拜,与这种心情同时涌起的,是一种自豪——这带了外孙女前来探望的我的女儿,带了纱也佳这么可爱的外孙女前来探望的我的女儿啊。想想直美所经过的岁月,桃子百感交集,心绪奔涌如泉水,眼看着就要忍不住流眼泪,又硬生生将泪水憋回去,勉强装出平静的神情。

纱也佳终于开始习惯外婆家,她离开妈妈身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东看看西摸摸。桃子有点不好意思,问孩子:“你哥哥挺好的不?”纱也佳一边点头说哥哥好着呢,一边打开碗柜张望,又说:“哥哥老是在那儿画画儿,其实我画得更好呢。”说着,抬起眼睛朝母亲望了望。桃子心想,也不知直美有没有留意到孩子的小眼神。

直美笑眯眯地说:“妈,你自己去买东西拿得动吗?要不我帮你买吧?重的东西我买了带来吧。”

桃子家附近的超市倒闭了,所以得去远的超市买。对桃子来说,拖着带轮的购物袋走在大夏天的太阳底下,又或者遇上像今天这种连着下雨的天气,还真是够受的。听女儿这么说,桃子心里甜蜜蜜的,喜滋滋的,当场母女就说好了,每隔十天半个月,不需要打工的日子,直美就来帮桃子买生活用品。

桃子觉得自己幸福得像在梦里。“姥姥,我上二楼看看啊。”纱也佳说着转过身去要上楼。孩子转身的瞬间,可爱的小裙子跟着忽地摆动了一下。桃子恍惚间想起来,自己从前缝制过这样的小裙子。

当年直美在像现在的纱也佳这岁数,桃子半夜不睡赶着缝了一条带着好多花边的裙子。在飘逸的花边的正中,还缝上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桃子缝完后端详着裙子,对自己的手艺颇满意,她觉得直美肯定非常喜欢这条裙子。

过了很久,直美才含着泪向桃子控诉,说那时候其实特别讨厌那条裙子,明明知道自己不适合穿那样的,却听大人话穿上了,穿得勉强,穿得委屈。“你总是想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什么都要听你的!”直美对着桃子喊。桃子想说怎么会啊,我可从来没那么想啊。话到嘴边,想起自己从前也曾对母亲有这样的看法。那一刻,桃子意识到母女关系就是如此这般地复制着,心里刀绞一样地难受。“妈,妈,跟你说话呢,米还有吧?”“哎呀,对不住,我忘看了。”桃子以为自个儿检查过各种生活用品,肯定万无一失,不料竟把大米给忘了。桃子想放下话筒赶紧去看看厨房水池子下头的米柜子,却听电话那头的直美笑着说行了行了,反正米多买点儿也不会坏。“你要是急急忙忙地摔了怎么办,那才糟糕呢。”直美的声音那样温柔。

听着女儿的柔声,桃子心里满溢着感动和其他的一些说不清的情感。这孩子多有孝心啊,这孩子多好啊,俺啥时候这么对俺娘说过话?现在,现在得跟直美说,桃子心里有不得不对直美说的话,现在不说,可就再没机会说了。桃子一直在脑子里想的事儿,现在得告诉女儿。

可是咋说啊?咋开口啊?桃子觉得嘴像不灵活了一样,像不听自己使唤了一样。

终于,桃子用沙哑的声音说:“直美,那个,会传染的。”“啥?妈你说啥?”

桃子快急哭了,她不知道咋说明白。

面对面肯定不知从何说起,莫非自己本以为电话里可以说清楚吗?自己想说什么来着?会传染?这么说谁能明白啊?桃子想说的,好像是为什么桃子是这样的桃子,想说的是最质朴、最本原的什么东西。因为桃子是这样的桃子,所以又会怎样影响到作为女儿的直美,或者说已经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桃子一直在琢磨的其实就是这么个事儿。

桃子来不及细想,话已经自己跑出了口:“俺对不住你啊。”“对不住啊,直美,俺不知道咋和闺女相处,俺不知道咋给你当妈。就像俺娘她……”

桃子有个强势的母亲,说话总是用命令式的语气,有啥事不听她的,她就没完没了。护着桃子的奶奶死后,桃子更是活在对母亲的察言观色中。

少女时代的桃子曾经往头发上别了个发夹,母亲生气地将发夹从桃子头发上撕扯下来,怒斥桃子戴发夹搞得这么花哨风骚干啥。母亲对于有女初长成,对于桃子将渐渐成长为成年女性这件事,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恐惧。

母亲仿佛觉得自己作为女性就已先失去什么,或是受到伤害,或是变得脆弱,总之她对于女性角色很不认同。母亲的想法深深影响了桃子,就好像被念了一道僵硬的咒,被贴了一纸呆滞的符,桃子至今都常常不能舒展自如,总是动作笨拙僵化。桃子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内在的女性部分。

桃子最怕的就是“素直”这个词,她很难做到坦率而自在。人们常笑话在入学典礼或毕业典礼上因为紧张而右手右脚同时伸出去的孩子,桃子对这情景倒是笑不出来,因为桃子自己就是那样一个紧张不安而动作生硬的人啊。

桃子不想让直美也这样,不想让女儿重蹈覆辙,可是桃子并不懂得该怎样对待直美。

结果,桃子只好将自己的憧憬、盼望、梦想都投射在女儿身上。蕾丝花边层层叠叠簇拥的小裙子,正是桃子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梦想。

简单说来可能是这么回事:曾经被母亲过度地打压抑制的一切,桃子都过度地献给女儿。虽然桃子的本意是不要和母亲一样,但结果却是一模一样,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打造和控制女儿。

一模一样!从母亲到女儿,再从女儿到女儿的女儿。

咋会这么像呢?倒像是传染病啊。为什么?桃子曾经有一个时期将这个“为什么”作为思考的全部内容。桃子思索着,研究着,也深深审视了自己的心灵深处。桃子内心那帮吊儿郎当的绒毛突起又开始叽叽喳喳了。“记得你闹明白那天的事儿不?俺可忘不了那天啊。俺明白了有一条眼睛看不见的链条,有一套眼睛看不见的程序,俺不知不觉地就成了那个程序里的一个环节,莫名其妙地就顺着那根链条滑行。”“真是啥都不懂啊,无知就是罪。你,听着,你可知道俺有多懊悔?那天,俺想明白的那天,在这屋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在这屋里跑着跳着喊革命啦革命啦。”

是的,桃子当然不会忘记那天的思维大爆炸,可是又该怎样将这一切传递给直美呢?

桃子满心困惑。“妈,那什么,其实吧……”这回却是电话里的直美吞吞吐吐,“是有点儿急,我也不好意思说,那什么……您能借点钱给我吗?”

桃子本可以立即答应的,不知怎么却突然踌躇了。

直美因为渡过了艰难的开口这一关,堵在心头的难说出口的话一旦开了头,之后就说得顺畅了。“我家小隆,我看他有美术天分呢。所以我想把他送进市中心那些有名的美术教室,让他正儿八经地学画。这不,入学费用啊、每月的学费啊啥的,光靠我打零工那点钱不够。嗯,妈,能借给我不?”

“……”

桃子没有立即答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但是,桃子知道自己绝不是舍不得借钱给女儿,而是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出纱也佳的小脸。“妈,求你了。”

“……”

安静中,桃子听得见电话那头直美的呼吸声。

糟了,这沉默是不是让直美生气了。桃子拿着话筒的手颤抖起来。“哼,什么呀,要是哥哥的话,肯定马上就借了。”

桃子心里满是不祥的预感,话题被引向桃子最不愿触碰的一个角落,而且话题的流向有着不可逆转之势,如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没办法了,桃子想着,紧咬着下唇。“所以你才被骗子骗了钱。”“妈你从来都是根本就不管我……”

桃子耳畔传来对方使劲挂断电话的声音。

桃子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依然举着话筒贴着耳朵。

直美,直美她又要和自己疏远了。桃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混乱的思绪在一片白茫茫中纷飞。

那感觉好像也不是悲伤,对于悲伤,桃子早就习惯了,那是一种“啊,原来是这样啊”的感受。渐渐地,大脑开始恢复运作,桃子静静地回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

桃子被骗子骗了钱,是啊,被那种叫作“是我是我”的诈骗桥段。

桃子那个比直美大两岁的儿子正司从大学退学后,有一个时期和家里失联。桃子不会忘记儿子离开家时最后说的话:“妈,你就别再赖在我身上了,我受够了。”

现在,正司在其他城市就业了,时不时也来个信儿,但就是几乎不回家来,就算难得回来,也不像孩子时那样对桃子敞开心扉。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有一天,桃子突然接到“正司”的电话。他说他用了公家的钱,要是被发现就完蛋了,在被上司发现以前,要是能把漏洞给神不知鬼不觉地补回去就好了。她觉得“正司”的声音和以前有些不一样,桃子想,一定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儿子的声音,自己才会那样想,而且儿子慌慌张张的,就像被什么人追赶着那样。“正司”声音里的仓皇搞得桃子也慌乱了,她按照“正司”在电话里交代的,把250万日元那么一大笔钱,交给了前来取钱的“正司”的同事。

桃子上当了。

话说回来,怎么会这么像啊?直美真正的不满是“妈妈总是偏向哥哥”,其实从前的桃子也曾这么想。

桃子还保持着刚才那个举着话筒的呆立姿势,目光飘向了远方。

高中毕业后,桃子在老家待了几年,她原本是打算一直待在老家的。

桃子听从母亲的安排,如愿在农协找了份工作,差不多干了有四年吧,对工作熟悉了,得心应手了,在单位里口碑也不错,尤其是来农协小卖部买东西的人都说桃子好。当时,农协小卖部卖盐啊、糖啊的,都是论斤两称的,桃子总是多给客人往里放点儿。于是大家都喜欢桃子,还有专门趁桃子当班时候来买东西的客人。这事儿也传到了桃子母亲的耳朵里。

桃子记得那天晚上屋子里有蚊香的味道,是个夏天的夜晚。桃子的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桃子说,结婚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你还是一直在这个家住着,一直上班得了,那样的话,你日子过得好,还能帮帮这个家。

母亲说得很认真,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是要将每个字都掰碎了细细传送给桃子。

这个家,这个家难道不是将由哥哥继承而变成哥哥的家吗?桃子心里这么想。她安安静静地听母亲说着,内心有什么在激烈地翻滚搅动,像一个深深的旋涡。

那一年的秋天,有人给桃子介绍对象,是农协会长的儿子。桃子对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但她还是接受了这门亲事。事情进行得又快又顺利,一转眼就完成了定亲仪式,在还有三天就该办喜事的时候,那个号角响了,东京奥林匹克的号角。桃子就好像被那号角声所鼓舞着、推动着,顾不得办喜事的会场以及一应过程都已定好,她冲出了故乡。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那号角声催得桃子要远离家乡追求梦想。

够了,桃子已无法想象一辈子在那么个地方,桃子想去没有母亲的眼睛盯着的地方,彻底开始新的人生。桃子觉得肯定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在远方,那是在故乡如何寻找也找不到的。夜里,坐在火车上,桃子一遍遍地给自己洗脑。

如今桃子觉得年轻的自己那毫无计划性的罗曼蒂克梦想很可笑,简直是太可笑了。

桃子认为,人的感情或者说情绪拥有非常强大的能量,完全超乎理性的想象。人这一生就像个陀螺一样被那股力量抽动着打转转。无论转到什么位置、什么方向,都顾不上去想这结果究竟是好是坏,人能做的就只是接受结果。桃子只是想看明白抽动着自己的能量是怎么一回事,想探明那股力量的真相,也想关注那股能量随着命运流转会有怎样的变化——毕竟桃子可是当事人哪!

当桃子揉着发麻的胳膊,终于将话筒放回去的时候,眼睛里又像活过来一样有了力量。

也可能是一种自我安慰,桃子感到有另一个桃子在鼓励着因为直美的离去而垂头丧气的自己。当然那另一个桃子也是自己:“你早已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你不也活过来了吗?所以这次也没事儿,没啥过不去的坎儿。”另一个桃子用为了活下去而培育出来的乐观安抚着自己。

桃子叹着气抬眼看,看到前面的冰箱,她直接走过去打开门,拿出一罐啤酒,站那儿就开喝。一大口啤酒下去,桃子左右环顾,发现天色已经很暗了。桃子举着啤酒罐,慢悠悠地走到屋子角落打开了荧光灯。一回头,她看见窗户那儿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夹杂着白发的头发蓬乱着,以至于桃子一看还以为自己看见了山婆婆,就是那种从小听说的山里的女鬼。奇怪了,怎么有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我家?桃子心想。过了片刻,桃子啊哈哈地笑话着自己,颓然坐到椅子上。

桃子发现那是自己的影子,借口说大雨连绵不绝,头不梳脸不洗,苍白的头发披散着,衣衫也是胡乱对付着就那样映在窗户上的自己。安静的屋子里响着桃子的笑声,渐渐地,桃子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唱,一个人自言自语开来。

这里有个山婆婆啊,有个山婆婆;如今的山婆婆,不在没有人烟的山里;如今的山婆婆,在新兴住宅生活区里;山婆婆是从太婆变来的,太婆是什么?太婆是满怀慈爱养育孩儿的母亲,是在满怀慈爱养育孩儿之后,又担心自己吞噬了孩儿性命的母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桃子自言自语着,像演讲一样。

桃子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直美啊,你在听吗?

你以为妈妈把钱交给不认识的人,是出于对正司的偏心,是因为喜欢你哥哥。其实不是这样啊,不是这样的啊,直美。

妈如果说那是为了赎罪,直美啊,你是不是吓一跳?

直美,妈总觉得是自己横刀夺爱,夺走了正司对于生活的爱和喜悦。其实不只是我,很多母亲愿意把钱给儿子,愿意让儿子啃老,是因为内疚于和儿子关系太紧密,剥夺了儿子的生命力,让儿子活在了空虚里,然后又把儿子的空虚也看作自己的责任。就是这样,母亲们努力做“母亲”,只有做“母亲”才能活下去。

直美,妈妈觉得以前就应该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个道理。

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重要,哪怕是亲生孩子。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重要,哪怕是亲生孩子。

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就这么简单。不能把自己想做的事情托付在孩子身上。托付着,依赖着,以期待为名,行绑架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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