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7 04:05:50

点击下载

作者:读者俱乐部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青春卷

青春卷试读:

伤逝

——鲁迅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果然,印着的就是:奉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秘书处启十月九号。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虽然费力,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的心却跳跃着。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的忙。“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广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信。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怯弱了。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

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然而我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切实。《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你的脸色……。”“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人,都是单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炉边的。

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样瘦损……

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闭馆的时候。又须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我的苦痛。记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情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得也勉力谈笑,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子君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镇静,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色。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的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空中了。“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想,生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还是不行的。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

写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已经有三封信,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两张书券:两角的和三角的。我却单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邮票,一天的饥饿,又都白挨给于己一无所得的空虚了。

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使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她去了。”“她,——她可说什么?”“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推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寓京很久,交游也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阿随。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船上

——徐志摩“这草多青呀!”腴玉简直的一个大筋斗滚进了河边一株老榆树下的草里去了。她反扑在地上,直挺着身子,双手揪着一把青草,尖着她的小鼻子尽磨尽闻尽亲。“你疯了,腴腴!不怕人家笑话,多大的孩子,到了乡下来学叭儿狗打滚!”她妈嗔了。她要是真有一根矮矮的尾巴,她准会使劲的摇;这回其实是乐极了,她从没有这样乐过。现在她没有尾巴,她就摇着她的一双瘦小的脚踝,一面手支着地,扭过头来直嚷:“娘!你不知道我多乐,我活了二十来岁,就不知道地上的青草可以叫我乐得发疯;娘!你也不好,尽逼着我念书,要不然就骂我,也不叫我闻闻青草是什么味儿!”她声音都哑了,两只眼里绽出两朵大眼泪,在日光里亮着,像是一盏水晶灯。

真的,她自己想着也觉得可笑;怎么的二十来岁的一位大姑娘,连草味儿都没闻着过?还有这草的颜色青的多嫩呀,像是快往下滴的水珠似的。真可爱!她又亲了一口。比什么珠子宝贝都可爱,这青草准是活的,有灵性的;就不惜你不知道她的名字,要不然你叫她一声她准会甜甜的答应你,比阿秀那丫头的声音蜜甜的多。她简直的爱上了她手里捧着的草瓣儿。她心里一阵子的发酸,一颗粗粗的眼泪直滴了下来,真巧,恰好滴在那草瓣儿上,沾着一点儿,草儿微微的动着,对!她真懂得我,她也一定替我难受。这一想开;她也不哭了。她爬了起来,她的淡灰色的哗叽裙上沾着好几块的泥印,像是绣上了绣球花似的,顶好玩,她空举着一双手也不去拂拭,心里觉得顶痛快的,那半涩半香的青草味儿还是在她的鼻孔里轻轻的逗着,仿佛说别忘了我,别忘了我。她妈看着她那傻劲儿,实在舍不得再随口骂,伸手拉一拉自己的衣襟走上一步,软着声音说:“腴腴,不要疯了,快走吧。”

腴玉那晚睡在船上,这小航船已经够好玩,一个大箱子似的船舱,上面盖着芦席,两边两块顶中间嵌小方玻璃的小木窗,左边一块破了一角,右边一块长着几块疙疤儿像是水泡疮;那船梢更好玩,翘得高高的像是乡下老太太梳的元宝髻。开船的时候,那赤腿赤脚的船家就把那支又笨又重的橹安上的了船尾尖上的小铁槌儿,那磨得铄亮的小铁拳儿,船家的大脚拇指往前一扁一使劲,那橹就推着一股水叫一声“姓纪”船家的脚跟向后一顿,身子一仰,那橹儿就扳着一股水叫一声“姓贾”,这一纪一贾,这只怪可怜的小航船儿就在水面上晃着她的黄鱼口似的船头直向前溜,底下托托的一阵水响怪招痒的。腴玉初下船时受不惯,真的打上了好几个寒噤,但要不了半个钟头就惯了。她倒不怕晕,她在垫褥上盘腿坐着。臂膀靠着窗,看一路的景致,什么都是从不曾见过似的,什么都好玩——那横肚里长出来的树根像老头儿脱尽了牙的下巴,在风里摇着的芦梗,在水边洗澡的老鸦,露出半个头,一条脊背的水牛,蹲在石渡上洗衣服的乡下女孩子,仰着她那一块黄糙布似的脸子呆呆的看船,旁边站着男小孩子,不满四岁光景,头顶笔竖着一根小尾巴,脸上画着泥花,手里拿着树条,他也呆呆的看船。这一路来腴玉不住的叫着妈:这多好玩,那多好玩;她恨不得自己也是个乡下孩子,整天去弄水弄泥没有人管,但是顶有趣的是那水车,活像是一条龙,一斑斑的龙鳞从水里往上爬;乡下人真聪明,她心里想,这一来河里的水就到了田里去,谁说乡下人不机灵?喔,你看女人也来踏水的,你看他们多乐呀,两个女的,一个男的,六条腿忙得什么似的尽踩,有一个长得顶秀气,头上还戴花哪,她看着我们船直笑。妈你听呀,这不是真正的山歌!什么李花儿、桃花儿的我听不清,好听,妈,谁说做乡下人苦,你看他们做工都是顶乐的,赶明儿我外国去了回来一定到乡下来做乡下人,踏水车儿唱山歌,我真干,妈,你信不信?

她妈领着她替她的祖母看坟地来的。看地不是她的事,她这来一半天的工夫见识可长了不少。真的,你平常不出门你永远不得知道你自个儿的见识多么浅陋得可怕,连一个七八岁的乡下姑娘都赶不上,你信不信?可不是我方才拿着麦子叫稻,点着珍珠米梗子叫芋头招人家笑话。难为情,芋头都认不清,那光头儿的大荷叶多美;榆钱儿也好玩,真像小钱,我书上念过,可从没有见过,我捡了十几个整圆的拿回去给妹妹看。还有那瓜蔓也有趣,像是葡萄藤,沿着棚匀匀的爬着,方才那红眼的小养媳妇告诉我那是南瓜。到了夏天长得顶大顶大的,有的二十斤重,挂在这细条干上,风吹雨打都不易掉,你说这天下的东西造的多灵巧多奇怪呀。这晚上她睡在船舱里怎么也睡不着。腿有点儿酸,白天路跑多了。眼也酸,可又合不紧,还是开着吧,舱间里黑沉沉的,妈已经睡着了,外舱老妈子丫头在那儿怪寒伧的打呼。她偏睡不着,脑筋里新来的影子真不少,像是家里有事情屋子里满了的全是外来的客,有的脸熟,有的不熟;又像是迎会,一道道的迎过去;又像是走马灯,转了去回来了。一纪一贾的橹声,轧轧的水车,那水面露着的水牛鼻子,那一田的芋头叶,那小孩儿的赤腿,吃晚饭时乡下人拿进来那碗螺丝肉,桃花李花的山歌,那座小木桥,那家带卖茶的财神庙,那河边青草的味儿……全在这儿,全在她的脑壳里挤着,也许他们从此不出去了。这新来客一多,原来的家里人倒像是躲起来了,腴玉,这天以前的腴玉,她的思想,她的生活,她的烦恼,她的忧愁,全躲起来了,全让这芋头水牛鼻子螺丝肉挤跑了;她仿佛是另投了胎,换了一个人似的,就连睡在她身旁的妈都像是离得很远,简直不像是她亲娘;她仿佛变了那赤着腿脸上涂着泥手里拿着树条站在河边瞪着眼的小孩儿,不再是她原来的自己。哦,她的梦思风车似的转着,往外跳的谷皮全是这一天的新经验,与那二十年间在城市生长养大的她绝对的联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翻过身去,那块长疙疤的小玻璃窗外天光望见了她。咦,她果然是在一只小航船里躺着,并不是做梦。窗外白白的是什么呀,她一仰头正对着岸上那株老榆树顶上爬着的几条月亮,本来是个满月,现在让榆树叶子揉碎了。那边还有一颗顶亮的星,离着月亮不远,腴玉益发的清醒了。这时船身也微微的侧动,船尾那里隐隐的听出水声,像是虫咬什么似的响着,远远的风声、狗叫声也分明的听着,她们果然是在一个荒僻的乡下过夜,也不觉得害怕,多好玩呀!再看那榆树顶上的月亮,这月色多清,一条条的光亮直打到你眼里呀,叫你心窝里一阵阵的发冷,叫你什么不愿意想着的事情全想了起来,呀,这月光……

这一转身,一见月光,二十年的她就像孔雀开屏似的花斑斑的又支上了心来。满屋子的客人影子都不见了。她心里一阵子发冷,她还是她,她的忧愁,她的烦恼,压根儿就没有离着她——她妈也转了一个身,她的迟重的呼吸就在她的身旁。

我的梦,我的青春

——郁达夫

不晓得是在哪一本俄国作家的作品里,曾经看到过一段写一个小村落的文字,他说:“譬如有许多纸折起来的房子,摆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风一吹,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飞落到了谷里,紧挤在一道了。”前面有一条富春江绕着,东西北的三面尽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阳县城,也的确可以借了这一段文字来形容。

虽则是一个行政中心的县城,可是人家不满三千,商店不过百数。一般居民,全不晓得做什么手工业,或其他新式的生产事业,所靠以度日的,有几家自然是祖遗的一点田产,有几家则专以小房子出租,在吃两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数的百姓,却还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地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这些蟑螂的密集之区,总不外乎两处地方;一处是三个铜子一碗的茶店,一处是六个铜子一碗的小酒馆。他们在那里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门的时候;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细事,譬如说罢,甲以为李德泰的煤油只卖三个铜子一提,乙以为是五个铜子两提的话,双方就会得争论起来;此外的人,也马上分成甲党或己党提出证据,互相论辩;弄到后来,也许相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还不能够解决。

因此,在这么小的一个县城里,茶店酒馆,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于是大部分的蟑螂,就家里可以不备面盆手巾、桌椅板凳、饭锅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过去了。离我们家里不远的大江边上,就有这样的两处蟑螂之窗。

在我们的左面,住有一家砍砍柴,卖卖菜,人家死人或娶亲,去帮帮忙跑跑腿的人家。他们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数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间屋,却只比牛栏马槽大了一点。他们家里的顶小的一位苗裔年纪比我大一岁,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伞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着的;因而皮肤黝黑,臂膀粗大,脸上也象是生落地之后,只洗了一次的样子。他虽只比我大了一岁,但是跟了他们屋里的大人,茶店酒馆日日去上,婚丧的人家,也老在进出;打起架吵起嘴来,尤其勇猛。我每天见他从我们的门口走过,心里老在羡慕,以为他又上茶店酒馆去了,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同他一样的和大人去夹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来。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总没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为他的喉音很大,有时候一边走着,一边在绝叫着和大人谈天,若只他一个人的时候哩,总在噜苏地唱戏。

当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们家里的大人,一道酒店去的时候,看见我欣羡地立在门口,他原也曾邀约过我;但一则怕母亲要骂,二则胆子终于太小,经不起那些大人的盘问笑说,我总是微笑着摇摇头,就跑进屋里去躲开了,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诱感性,实在强不过。

有一天春天的早晨,母亲上父亲的坟头去扫墓去了,祖母也一侵早上了一座远在三四里路外的庙里去念佛。翠花在灶下收拾早餐的碗筷,我只一个人立在门口,看有淡云浮着的青天。忽而阿千唱着戏,背着钩刀和小扁担绳索之类,从他的家里出来,看了我的那种没精打采的神气,他就立了下来和我谈天,并说:“鹳山后面的盘龙山上,映山红开得多着哩;并且还有乌米饭(是一种小黑果子),彤管子(也是一种刺果),刺莓等等,你跟了我来罢,我可以采一大堆给你。你们奶奶,不也在北面山脚下的真觉寺里念佛么?等我砍好了柴,我就可以送你上寺里去吃饭去。”

阿千本来是我所崇拜的英雄,而这一回又只有他一个人去砍柴,天气那么的好。今天侵早祖母出去念佛的时候,我本是嚷着要同去的,但她因为怕我走不动,就把我留下了。现在一听到了这一个提议,自然是心里急跳了起来,两只脚便也很轻松地跟他出发了,并且还只怕翠花要出来阻挠,跑路跑得比平时只有得快些。出了弄堂,向东沿着江,一口气跑出了县城之后,天地宽广起来了,我的对于这一次冒险的惊惧之心就马上被大自然的威力所压倒。这样问问,那样谈谈,阿千真象是一部小小的自然界的百科大辞典,而到盘龙山脚去的一段野路,便成了我最初学自然科学的模范小课本。

麦已经长得有好几尺高了,麦田里的桑树,也都发出了绒样的叶芽。晴天里舒叔叔的一声飞鸣过去的,是老鹰在觅食;树枝头吱吱喳喳,似在打架又象是在谈天的,大半是麻雀之类,远处的竹林丛里,既有抑扬,又带余韵,在那里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画眉。

上山的路旁,一拳一拳象小孩子的拳头似的小草,长得很多;拳的左右上下,满长着了些绛黄的绒毛,仿佛是野生的虫类,我起初看了,只在害怕,走路的时候,若遇到一丛,总要绕一个弯,让开它们,但阿千却笑起来了,他说:“这是薇蕨,摘了去,把下面的粗干切了,炒起来吃,味道是很好的哩!”

渐走渐高了,山上的青红杂色,迷乱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从草木泥土里蒸发出来的一种气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难;阿千也走得热起来了,把他的一件破夹袄一脱,丢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息着,他一个人穿了一件小衫唱着戏去砍柴采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种新的惊异。

这世界真大呀!那宽广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从哪里来,上哪里去的呢?

我一个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层阳光在颤动着的绿野桑田,远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渐听得阿千的唱戏声音幽下去远下去了,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渴望与愁思。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大起来呢?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象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到了天边,那么我的家呢?我的家里的人呢?同时感到了对远处的遥念与对乡井的离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热泪。到后来,脑子也昏乱了,眼睛也模糊了,我只呆呆的立在那块大石上的太阳里做幻梦。我梦见有一只揩擦得很洁净的船,船上面张着了一面很大很饱满的白帆,我和祖母母亲翠花阿千等都在船上,吃着东西,唱着戏,顺流下去,到了一处不相识的地方。我又梦见城里的茶店酒馆,都搬上山来了,我和阿千便在这山上的酒馆里大喝大嚷,旁边的许多大人,都在那里惊奇仰视。

这一种接连不断的白日之梦,不知做了多少时候,阿千却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一包刺莓映山红乌米饭之类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里的大石边来了;他脱下了小衫,光着了脊肋,那些野果就系包在他的小衫里面的。

他提议说,时候不早了,他还要砍一捆柴,且让我们吃着野果,先从山腰走向后山去罢,因为前山的草柴,已经被人砍完,第二捆不容易采刮拢来了。

慢慢地走到了山后,山下的那个真觉寺的钟鼓声音,早就从春空里传送到了我们的耳边。并且一条青烟,也刚从寺后的厨房里透出了屋顶。向寺里看了一眼,阿千就放下了那捆柴,对我说:“他们在烧中饭了,大约离吃饭的时候也不很远,我还是先送你到寺里去罢!”

我们到了寺里,祖母和许多同伴者的念佛婆婆,都张大了眼睛,惊异了起来。阿千走后,她们就开始问我这一次冒险的经过,我也感到了一种得意,将如何出城,如何和阿千上山采集野果的情形,说得格外的详细。后来坐上桌去吃饭的时候,有一位老婆婆问我;“你大了,打算去做些什么?”我就毫不迟疑地回答她说:“我愿意去砍柴!”

故乡的茶店酒馆,到现在还在风行热闹,而这一位茶店酒馆里的小英雄,初次带我上山去冒险的阿千,却在一年涨大水的时候,喝醉了酒,淹死了。他们的家族,也一个个地死的死,散的散,现在没有生存者了;他们的那一座牛栏似的房屋,已经换过了两三个主人。时间是不饶人的,盛衰起灭也绝对地无常的:阿卡之死,同时也带去了我的梦,我的青春!

菊英的出嫁

——鲁彦

菊英离开她已有整整的十年了。这十年中她不知道滴了多少眼泪,瘦了多少肌肉了,为了菊英,为了她的心肝儿。

人家的女儿都在自己的娘身边长大,时时刻刻倚傍着自己的娘,“阿姆阿姆”的喊。只有她的菊英,她的心肝儿,不在她的身边长大,不在她的身边倚傍着喊“阿姆阿姆”。

人家的女儿离开娘的也有,例如出了嫁,她便不和娘住在一起。但做娘的仍可以看见她的女儿,她可以到女儿那边去,女儿可以到她这里来。即使女儿被丈夫带到远处去了,做娘的可以写信给女儿,女儿也可以写信给娘,娘不能见女儿的面,女儿可以寄一张相片给娘。现在只有她,菊英的娘,十年中不曾见过菊英,不曾收到菊英一封信,甚至一张明片。十年以前,她又不曾给菊英照过相。

她能知道她的菊英现在的情形吗?菊英的口角露着微笑?菊英的眼边留着泪痕?菊英的世界是一个光明的?是一个黑暗的?有神在保佑菊英?有恶鬼在捉弄菊英?菊英肥了?菊英瘦了?或者病了?——这种种,只有天知道!

但是菊英长得高了,发育成熟了,她相信是一定的。无论男子或女子,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想要一个老婆或老公,她相信是必然的。她确信——这用不着问菊英——菊英现在非常的需要一个丈夫了。菊英现在一定感觉到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单。菊英所呼吸的空气一定是沉重的,闷人的。菊英一定非常的苦恼,非常的忧郁。菊英定感觉到了活着没有趣味。或者——她想——菊英甚至于想自杀了。要把她的心肝儿菊英从悲观的、绝望的、危险的地方拖到乐观的、希望的、平安的地方,她知道不是威吓,不是理论,不是劝告,不是母爱,所能济事;唯一的方法是给菊英一个老公,一个年轻的老公。自然,菊英绝不至于说自己的苦恼是因为没有老公;或者菊英竟当真的不晓得自己的苦恼是因何而起的也未可知。但是给菊英一个老公,必可除却菊英的寂寞,菊英的孤单。他会给菊英许多温和的安慰和许多的快乐。菊英的身体有了托付,灵魂有了依附,便会快活起来,不至于再陷入这样危险的地方去了。问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要不要老公,这是不会得到“要”字的回答的。不论她平日如何注意男子,喜欢男子,想念男子,或甚至已爱上了一个男子,你都无须多礼。菊英的娘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毅然的把对女儿的责任照着向来的风俗放在自己的肩上了。她已经耗费了许多心血。五六年前,一听见媒人来说某人要给儿子讨一个老婆,她便要冒风冒雨,跋山涉水的去东西打听。于今,她心满意足了,她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女婿。虽然她现在看不见女婿,但是女婿在七八岁时照的一张相片,她看见过。他生的非常的秀丽,显见得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因了媒人的说合,她已和他的爹娘订了婚约。他的家里很有钱,聘金的多少是用不着开口的。四百元大洋已做一次送来。她现在正忙着办嫁妆,她的力量能好到什么地步,她便好到什么地步。这样,她才心安,才觉得对得住女儿。

菊英的爹是一个商人。虽然他并不懂得洋文,但是因为他老成忠厚,森森煤油公司的外国人遂把银根托付了他,请他做经理。他的薪水不多,每月只有三十元,但每年年底的花红往往超过他一年的薪水。他在森森公司五年,手头已有数千元的积蓄。菊英的娘对于穿吃,非常的俭省。虽然菊英的爹不时一百元二百元的从远处带来给她,但她总是不肯做一件好的衣服,买一点好的小菜。她身体很不强健,屡因稍微过度的劳动或心中有点不乐,她的大腿腰背便会酸起来,太阳心口会痛起来,牙床会浮肿起来,眼睛会模糊起来。但是她虽然这样的多病,她总是不肯雇一个女工,甚至一个工钱极便宜的小女孩。她往往带着病还要工作。腰和背尽管酸痛,她有衣服要洗时,还是不肯在家用水缸里的水洗——她说水缸里的水是备紧要时用的——定要跑到河边,走下那高高低低摇动而且狭窄的一级一级的埠头,跪倒在最末的一级,弯着酸痛的腰和背,用力的洗衣服。眼睛尽管起了红丝,模糊而且疼痛,有什么衣或鞋要做时,她还是要带上眼镜,勉强的做衣或鞋。她的几种病所以成为医不好的老病,而且一天比一天利害了下去,未始不是她过度的勉强支持所致。菊英的爹和邻居都屡次劝她雇一个女工,不要这样过度的操劳,但她总是不肯。她知道别人的劝告是对的。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缘故。但是她以为自己是不要紧的,不论多病或不寿。她以为要紧的是,赶快给女儿嫁一个老公,给儿子讨一个老婆,而且都要热热闹闹闹阔绰绰的举办。菊英的娘和爹,一个千辛万苦的在家工作,一个飘海过洋的在外面经商,一大半是为的儿女的大事。如果儿女的婚姻草草的了事,他们的心中便要生出非常的不安。因为他们觉得儿女的婚嫁,是做爹娘责任内应尽的事,做儿女的除了拜堂以外,可以袖手旁观。不能使喜事热闹阔绰,他们便觉得对不住儿女。人家女儿多的,也须东挪西扯的弄一点钱来尽力的把她们一个一个、热热闹闹阔阔绰绰的嫁出去,何况他们除了菊英没有第二个女儿,而且菊英又是娘所最爱的心肝儿。

尽她所有的力给菊英预备嫁妆,是她的责任,又是她十分的心愿。

哈,这样好的嫁妆,菊英还会不喜欢吗?人家还会不称赞吗?你看,哪一种不完备?哪一种不漂亮?哪一种不值钱?

大略的说一说:金簪二枚,银簪珠簪各一枚。金银发钗各二枚。挖耳,金的二个,银的一个。金的、银的和钻石的耳环各两副。金戒指四枚,又钻石的二枚。手镯三对,金的倒有二对。自内至外,四季衣服粗穿的俱备三套四套,细穿的各二套。几丝罗缎如纺绸等衣服皆在粗穿之列。棉被八条,湖绉的占了四条。毯子四条,外国绒的占了两条。十字布乌贼枕六对,两面都挑出山水人物。大床一张,衣橱二个,方桌及琴桌各一个。椅、凳、茶几及各种木器,都用花梨木和其他上等的硬木做成,或雕刻,或嵌镶,都非常细致,全件漆上淡黄、金黄和淡红等各种颜色。玻璃的橱头箱中的银器光彩夺目。大小的蜡烛台六副,最大的每只重十二斤。其余日用的各种小件没有一件不精致,新奇,值钱。在种种不能详说(就是菊英的娘也不能一一记得清楚)的东西之外,还随去了良田十亩,每亩约计价一百二十元。

吉期近了,有许多嫁妆都须在前几天送到男家去,菊英的娘愈加一天比一天忙碌起来。一切的事情都要经过她的考虑,她的点督,或亲自动手。但是尽管日夜的忙碌,她总是不觉得容易疲倦,她的身体反而比平时强健了数倍。她心中非常的快活。人家都由“阿姆”而至“丈姆”,由“丈姆”而至“外婆”,她以前看着好不难过,现在她可也轮到了!邻居亲戚们知道罢,菊英的娘不是一个没有福气的人!

她进进出出总是看见菊英一脸的笑容。“是的呀,喜期近了呢,我的心肝儿!”她暗暗的对菊英说。菊英的两颊上突然飞出来两朵红云。“是一个好看的郎君,聪明的郎君哩!你到他的家里去,做‘他的人’去!让你日日夜夜跟着他,守着他,让他日日夜夜陪着你,抱着你!”菊英羞得抱住了头想逃走了。“好好的服侍他,”她又庄重的训导菊英说:“依从他,不要使他不高兴。欢欢喜喜的明年就给他生一个儿子!对于公婆要孝顺,要周到。对于其他的长者要恭敬,幼者要和蔼。不要被人家说半句坏话,给娘争气,给自己争气,牢牢的记着!……”

音乐热闹的奏着,渐渐由远而近了。住在街上的人家都晓得菊英的轿子出了门。菊英的出嫁比别人要热闹,要阔绰,他们都知道。他们都预先扶老携幼的在街上等候着观看。

最先走过的是两个送嫂。她们的背上各斜披着一幅大红绫子,送嫂约过去有半里远近,队伍就到了。为首的是两盏红字的大灯笼。灯笼后八面旗子,八个吹手。随后便是一长排精制的、逼真的,各色纸童、纸婢、纸马、纸轿、纸桌、纸椅、纸箱、纸屋,以及许多纸做的器具。后面一顶鼓阁两杠纸铺陈,两杠真铺陈。铺陈后一顶香亭,香亭后才是菊英的轿子。这轿子与平常花轿不同,不是红色,却是青色,四围结着彩。轿后十几个人抬着一口十分沉重的棺材,这就是菊英的灵枢。棺材在一套呆大的格子架中,架上盖着红色的绒毯,四面结着彩,后面跟送着两个坐轿的,和许多预备在中途折回的、步行的孩子。

看的人多说菊英的娘办得好,称赞她平日能吃苦耐劳。她们又谈到菊英的聪明和新郎生前的漂亮,都说配合的得当。

这时,菊英的娘在家里哭得昏过去了。娘的心中是这样的悲苦,娘从此连心肝儿的棺材也要永久看不见了。菊英幼时是何等的好看,何等的聪明,又是何等听娘的话!她才学会走路,尚不能说话的时候,一举一动已很可爱了。来了一位客,娘喊她去行个礼,她便过去弯了一弯腰。客给她糖或饼吃,她红了脸不肯去接,但看着娘,娘说“接了罢,谢谢!”她便用两手捧了,弯了一弯腰。她随后便走到娘的身边,放了一点在自己的口里,拿了一点给娘吃,娘说,“娘不要吃,”她便“嗯”的响了一声,露出不高兴的样子,高高的举着手,硬要娘吃,娘接了放在口里,她便高兴得伏在娘的膝上嘻嘻的笑了。那时她的爹不走运,跑到千里迢迢的云南去做生意,半年六个月没有家信,四年没有回家,也没有半边烂钱寄回来。娘和她的祖母千辛万苦的给人家做粗做细,赚钱来养她,她六岁时自己学磨纸,七岁绣花,学做小脚娘子的衣裤,八岁便能帮娘磨纸,挑花边了。她不同别的孩子去玩耍,也不噪吃闲食,只是整天的坐在房子里做工。她离不开娘,娘也离不开她。她是娘的肉,她是娘的唯一的心肝儿!好几次,娘想到她的爹不走运,娘和祖母日日夜夜低着头给人家做苦工,还不能多赚一点钱,做一件好看的新衣给她穿,买点好吃的糖果给她吃,反而要她日日夜夜的帮着娘做苦工,娘的心酸了起来,忽然抱着她哭了。她看见娘哭,也就放声大哭起来。娘没有告诉她,娘想些什么,但是娘的心酸苦了,她也酸苦了。夜间娘要她早一点睡,她总是说做完了这一点,做完了这一点。娘恐怕她疲倦,但是她反说娘一定疲倦了,她说娘的事情比她多。她好几次的对娘说,“阿姆,我再过几年,人高了,气力大了,我来代你煮饭。你太苦了,又要做这个,又要做那个。”娘笑了,娘抱着她说,“好的,我的肉!”这时,眼泪几乎从娘的眼中滚出来了。娘有时心中悲伤不过,脸上露着愁容,一言不发的独自坐着,她便走了过来,靠着娘站着说:“阿姆,我猜阿爹明天要回来了。”她看见娘病了,躺在床上,她的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了。她没有心思再做工,但她整天的坐在娘的床边,牵着娘的手,或给娘敲背,或给娘敲腿。八年来,娘没有打过她一下,骂过她半句,她实在也无须娘用指尖去轻轻的触一触!菩萨,娘是敬重的,娘没有做过一件亵读菩萨的事情。但是,天可!为什么不留心肝儿在娘的身边呢?那时虽是娘不小心,但也是为的她苦得太可怜了,所以娘才要她跟着祖母到表兄弟那里去吃喜酒,好趁此热闹热闹,开开心。谁能够晓得反而害了她呢?早知这样,咳,何必要她去呢!她原是不肯去的。“阿姆不去,我也不去。”她对娘这样说。但是又有吃,又好看,又好耍,做娘的怎么不该劝她偶尔的去一次呢?“那末只有阿姆一个人在家了,”她固执不过娘,便答应了,但她又加上这一句。娘愿意离开她吗?娘能离开她吗?天呵,她去了八天,娘已经尽够苦恼了!她的爹在千里迢迢的地方,钱也没有,信也没有,人又不回来,娘日日夜夜在愁城中做苦工,还有什么生趣?娘的唯一的安慰只有这一个心肝儿,没有她,娘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第九天,她跟着祖母回来了。娘是这样的喜欢:好像娘的灵魂失去了又回来一般!她一看见娘便喊着“阿姆”,跑到娘的身边来。娘把她抱了起来,她便用手臂挽住了娘的颈,将面颊贴到娘的脸上来。娘问她去了八天喜欢不喜欢,她说,“喜欢,只是阿姆不在那里没有十分趣味。”娘摸她的手,看她的脸,觉得反而比先瘦了。娘心中有点不乐。过了一会,她咳嗽了几声,娘没有留意。谁知过了一会,她又咳嗽了。娘连忙问她咳嗽了几天,她说两天。娘问她身体好过不好过,她说好过,只是咳了又咳,有点讨厌。娘听了有点懊悔,忙到街上去买了两个铜子的苏梗来泡茶给她吃。她把新娘子生得什么样子,穿什么好的衣服,闲房时怎样,以及种种事情讲给娘听,她的确很喜欢,她讲起来津津有味。第二天早晨,她的声音有点哑了,娘很担忧。但因为要预备早饭,娘没有仔细的问她,娘烧饭时,她还代娘扫了房中的地。吃饭时,娘见她吃不下去,两颊有点红色,忙去摸她的头,她的头发烧了。娘问她还有什么地方难过,她说喉咙有点痛。这一来,娘懊悔得不得了了,娘觉得以先不该要她去。祖母愈加懊悔,她说不知道哪里疏忽了,竟使她受了寒,咳嗽而至于喉痛。娘放下饭碗,看她的喉咙,她的喉咙已如血一般的红了。收拾过饭碗,娘又喊她到屋外去,给她仔细的看。这时,娘看见她喉咙的右边起了一个小小的雪白的点子。娘不晓得这是什么病,娘只知道喉病是极危险的。娘的心跳了起来,祖母也非常的担忧。娘又问她,哪一天便觉得喉咙不好过了,这时她才告诉说,前天就觉得有点干燥了似的。娘连忙喊了一只划船,带她到四里远的一个喉科医生那里去。医生的话,骇死了娘,他说这是白喉,已起了两三天了。“白喉!”这是一个可怕的名字!娘听见许多人说,生这病的人都是一礼拜就死的!医生要把一根明晃晃的东西拿到她的喉咙里去搽药,她怕,她闭着嘴不肯。娘劝她说这不痛的,但是她依然不肯。最后,娘急得哭了:“为了阿姆呀,我的肉!”于是她也哭了,她依了娘的话,让医生搽了一次药。回来时,医生又给了一包吃的和漱的药。

第二天,她更加利害了:声音愈加哑,咳嗽愈加多,喉咙里面起了一层白的薄膜,白点愈加多,人愈发烧了。娘和祖母都非常的害怕。一个邻居来说,昨天的医生不大好,他是中医,这种病应该早点请西医。西医最好的办法是打药水针,只要病人在二十四点钟内不至于窒息,药水针便可保好。娘虽然不大相信西医,但是眼见得中医医不好,也就不得不去试一试。首善医院是在万邱山那边,娘想顺路去求药,便带了香烛和香灰去。她怕中医,一定更怕西医,娘只好不告诉她到医院里,只说到万邱山求药去。她相信了娘的话,和娘坐着船去了。但是到要上岸的时候,她明白了。因为她到过万邱山两次,医院的样子与万邱山一点也不像。她哭了,她无论如何不肯上岸去。娘劝她,两个划船的也劝她说,不医是不会好的,你不好,娘也不能活了,她总是不肯。划船的想把她抱上岸去,她用手足乱打乱挣,哑着声音号哭得更利害了,娘看着心中非常的不好过,又想到外国医生的利害,怕要开刀做什么,她既一定不肯去,不如依了她,因此只到万邱山去求了药回来了。第三天早晨,她的呼吸是这样的困难:喉咙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塞住了喉咙一般,咳嗽愈利害,她的脸色非常的青白。她瘦了许多,她有两天没有吃饭了。娘的心如烈火一般的烧着,只会抱着流泪。祖母也没有一点主意,也只会流眼泪了。许多人说可以拿荸荠汁,莱菔汁给她吃,娘也一一的依着办来给她吃过。但是第四天早晨,她的喉咙中声音响得如猪的一般了。说话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楚。嘴巴大大的开着,鼻子跟着呼吸很快的一开一闭。咳嗽得非常利害。脸色又是青又是白,两颊陷了进去。下颚变得又长又尖。两眼呆呆的圆睁着,凹了进去,眼白青白的失了光,眼珠暗淡的不活泼了——像山羊的面孔!死相!娘怕看了。娘看起来,心要碎了!但是娘肯甘心吗?娘肯看着她死吗?娘肯舍却心肝儿吗?不的!娘是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的!娘没有钱,娘去借了钱来请医生。内科医生请来了两个,都说是肺风,各人开了一个方子。娘又暗自的跪倒在灶前,眼泪如潮一般的流了出来,对灶君菩萨许了高王经三千,吃斋一年的愿,求灶君菩萨的保佑。娘又诚心的在房中暗祝说,如果有客在房中请求饶恕了她。今晚瘥了,今晚就烧元宝五十锭,直到完全好了,摆一桌十六大碗的羹饭。上半天,那个要娘送她到医院去看的邻居又来了。他说今天再不去请医生来打药水针,一定不会好了。他说他亲眼看见过医好几个人,如果她在二十四点钟内不至于“走”,打了这药水针一定保好。请医院的医生来,必须喊轿子给他,打针和药钱都贵,他说总须六元钱才能请来,他既然这样说,娘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必须试一试看。娘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可以再借了,娘只有把自己的皮袄托人拿去当了请医生。皮袄还有什么用处呢,她如果没有法子救了,娘还能活下去吗?吃中饭的时候,医生请来了。他说不应该这样迟才去请他,现在须看今夜的十二点钟了,过了这一关便可放心。她听见,哭了,紧紧的挽住了娘的头颈。她心里非常的清楚。她怕打针,几个人硬按住了她,医生便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针,灌了一瓶药水进去。——但是,命运注定了,还有什么用处呢!咳,娘是该要这样可怜的!下半天,她的呼吸渐渐透不转来,就在夜间十一点钟……天呀!

毒药

——鲁彦

一天下午,光荣而伟大的作家冯介先生正在写一篇故事的时候,门忽然开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他的哥哥的儿子。问了几句关于学校生活的话,他就拿了一本才出版的书给他的侄儿看。书名叫做《天鹅》,是他最得意的一部杰作。冯介先生的文章,在十年以前,已哄动全国。读了他的文章,没有一个不感动,惊异,赞叹,认为是中国最近的唯一的作家。代他发行著作的书店,只要在报纸上登一个预告,说冯介先生有一本书在印刷,预约的人便纷至沓来,到出书的那一天,拿了现钱来购买的人往往已买不到了。即如《天鹅》这本书,初版印了五千部,第三天就必须赶紧再版五千。许多杂志的编辑先生时常到他家里来谈天,若是发见了他在写小说,无论只写了一半或才开始,便先恳求他在那一个杂志上发表,并且先付了很多的稿费,免得后来的人把他的稿子拿到别的地方去发表。酷爱他的作品的读者屡次写信给他,恳求见他一面,从他那里出去便如受了神圣的洗礼,换了一个灵魂似的愉快。如其得到冯介先生的一封短短的信,便如得到了宝一般,觉得无上的光荣。“小说应怎样着手写呢?叔叔?”沉没在惊羡里的他的侄儿敬谨而欢乐地接受了《天鹅》,这样的问。

这在冯介先生,已经听得多了。凡一般憧憬于著作的青年或初进的作家,常对他发这样的问话,希冀在他的回答中得到一点启发和指示。他的侄儿也已不止一次的这样问他。

听了这话,冯介先生常感觉一种苦恼,皱着眉头,冷冷的回答说,“随你自己的意思,喜欢怎样,就怎样着手。”

但这话显然是空泛的,不能满足问者的希冀。于是这一天他的侄儿又问了:“先想好了写,还是随写随想呢,叔叔?”“整个的意思自然要先想好了才写。”“我有时愈写愈多,结果不能一贯,非常的散漫,这是什么原因呢?”“啊,作文法书上不是常常说,搜集材料之后,要整理,要删削,要像裁缝拿着剪刀似的,把无用的零碎边角剪去吗?”

于是他的年青的侄儿像有所醒悟似的,喜悦而且感激的走了出去。

但冯介先生烦恼了。他感觉到一种不堪言说的悲哀。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已把这个青年拖到深黑的陷阱中,离开了美丽的安乐的世界;他觉得自己既用毒药戕害了自己的生命和无数的青年,而今天又戕害了自己年青的可爱的侄儿,且把这毒药授给了他,教唆他去戕害其他的青年的生命。

这时,一幅险恶的悲哀的图画便突然高高地挂在光荣的作家的面前,箭似的刺他的眼,刺他的心,刺他的灵魂……

二十岁的时候,他在北京的一个大学校里读书。那时显现在他眼前的正是美丽的将来,绕围着的是愉快的世界。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对于一切都模糊,朦胧。烦恼如浮云一般,即使有时他偶然的遇着,不久也就不留痕迹的散去了。他自己也有一种梦想,正如其他的青年一般,但那梦想在他是非常的甜蜜的。

因为爱好文艺,多读了一点文学书,他有一天忽然兴致来了,提起笔写了一篇短短的故事。朋友们看了都说是很好的作品,可以发表出去,于是他便高兴地寄给了一家报馆。三天后,这篇故事发表了。相熟的人都对他说,他如果努力的写下去是极有希望的。过了不久,上海的某一种报纸而且将他的故事转载了出来。这使他非常的高兴,又信笔作了一篇寄去发表。这样的接连发表了四五篇,他得了许多朋友的惊异,赞赏。从此他相信在著作界中确有成就的希望,便愈加努力了。

然而美丽的花草有萎谢的时候,光辉的太阳有阴暗的时候,他的命运不能无外来的打击:为了不愿回家和一个不相爱不相熟的女子结婚,激起了父母极大的愤怒,立刻把他的经济的供给停止了。这使他不能再继续地安心读书,不得不跑到一个远的地方去教书。工作和烦恼占据着他,他便有整整的一年多不曾创作。

生活逼迫着他,常使他如游丝似的东飘西荡。一次,他穷得不堪时,忽然想起寄作品给某杂志是有稿费可得的,便写了几千字寄了去。不久,他果然收到了十几元钱。这样的三次五次,觉得也是一种于己于人两无损害的事情,又常常创作了。

有时,他觉得为了稿费而创作是不对的。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自然流露出来的产物。为了稿费而创作,有点近于榨取。但有时他又觉得这话不完全合于事实。有好几篇小说,他在二三年前早想好了怎样的开始,怎样的描写,用什么格调,什么样的情节,什么样的人物,怎样的结束,以及其他等等。动笔写,本是要有一贯的精神,特别的兴致的。现在把这种精神和兴致统辖在稿费的希望之下,也不能说写出来的一定不如因别的动机写出来的那末好。或者,他常常这样想,榨出来的作品比别的更好一点也说不定,因为那时有一种特别的环境,特别的压迫,特别的刺激和感触,可以增加作品的色彩,使作品更其生动有力。

但这种解释在一般人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强辩。编辑先生自从知道他创作是因了稿费,便对他冷淡了。读者,不愿再看他的小说了。稿子寄出去,起初是压着压着迟缓的发表,随后便老实退还了给他。“这篇稿子太长了,我们登不下,”编辑先生常常这样的对他说,把稿子退还了给他。有时又这样说,“这篇太短了,过于简略。”

在读者的中间常常这样说,“冯介的小说受了S作者的影响,但又不是正统的传代者,所以不值得看。”

一次,一个朋友以玩笑而带讥刺的写信给他说,“你的作品好极了,但翻了一万八千里路的筋斗终于还跳不出作家X君的手心!”

一位公正的批评家在报纸上批评说,“冯介的小说是在模仿N君!”

这种种的刺激使他感觉到一种耻辱,于是他搁笔不写了,虽然他觉得编辑先生的可笑,读者的浅薄。

二年后的一天,他在街上走,无意中遇见了一个久不相见的朋友。那个朋友到这里还只两月。他问了问冯介近来的生活之后,便请冯介给他自己主编的将要出版的月刊做文章。冯介告诉他以前做文章所受的奚落,表示不肯再执笔。“读者的批评常是不对的,可以不必管它!至于文章的长短,我都发表,你尽管拿来。稿费从丰!”那个朋友说。

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感激从他的心底里涌了出来,他觉得这个朋友对于读者有特殊的眼光,对于他有热心扶助的诚意。这时他的生活正艰苦得厉害,便决计又开始创作了。“别个的稿费须等登出来了以后才算给,但你,”那个朋友接到了他的稿子,说,“我知道你很穷,今天便先给你带了回去。”“多谢你的帮助!”他接了稿费,屡屡这样的说。

但是编辑先生照例是很忙的。他拿了稿子去,以遇不着人,把稿子交给门房,空手回来的次数较多。回来后,他常写这样的信去:“好友,送上的稿子想已收到。我日来窘迫万状,恳你先把我的稿费算给我,以救燃眉。拜托拜托!”

有几次,不知是邮差送错了,还是那里的门房没有交进去,他等了好久终于没有接到回信。连连去了感激而又拜托的信,都没有消息。“来信读悉,因忙,未能早复,请恕。弟与兄友谊至厚,今兄在患难中需弟帮助,弟安得不尽绵力。稿费容嘱会计课早日送奉可也。”有时编辑先生似乎特别闲空而且高兴,回信来了。

但会计课也是很忙的。接到通知后他们一时还无暇算他的稿费。稿费虽然只有十几元,然而除去标点符号和空,白一字一字的数字数,却是一件艰苦的工作,等待了几天,常使他又不得不亲自跑到会计课去查问。“昨日已经叫收发课送去了。”会计先生回答说。

收发课同样是忙碌得非常。他们不管他正饿着肚子望眼欲穿的在那里等候,仍须迟缓几天。

这种情形使他感觉得烦恼,羞耻,侮辱。费尽了自己的脑和力及时间,写出来的东西,得到一点酬资,原是分内的事。但他却须对人家表示感激,乞丐似的伸出手去恳求,显出自己是一个穷追可怜的动物。时时只听见人家恩惠的说,“你穷,你可怜,我救你!……”同时又仿佛听见人家威吓似的说,“你的生命就在我的手中!我要你活下去就活下去,要你死就死!……”即使是会计先生,收发课的人,或一个不重要的送信者,都可以昂然的对他表示这种骄傲,这种侮辱。他觉得卖稿子远不如在马路上的肩贩,客人要买什么货时,须得问问他的价钱,合便卖,不合便不卖,当场拿出现钱来,一面交出货去,各无恩怨的走散。只有稿子寄了去不能说一声要多少稿费,编辑先生收受了,还须对他表示感激。不收受,就把它捻做一团丢入字纸簏,不能说一句话,还须怪自己献丑。侥幸的给了稿费,无论一元钱一千字或五角钱一千字,随他们自己的意思,你都须感激。如果人家说,“你穷,我帮助你,收受你的稿子,给你槁费。”你就须感激,感激,而又感激!像被鞭鞑的牛马对于宽恕它的主人一般,像他救了你一条命,恩谊如山一般……

想着想着,他几乎又不愿再写小说了。然而,生活的压迫也正是一个重大的难题。如其他的平凡的人一般,他只得先来解决物质上的问题,忍垢含辱的依旧写些小说。

三年过去,他的小说集合起来竟有了厚厚的三本。他便决计去找书店印单行本。严密的重新检阅了几遍,他觉得也还不十分粗糙。在这些小说里面,他看见了自己的希望和失望,快乐和痛苦,泪和血,人格与灵魂。“无论人家怎样批评,只要我自己满意就是了。”他想着就开始去寻觅出版的书店。

S城的商业虽然繁盛,书店虽然多至数十家,但愿意给他印书的却不容易找到。书店的经理不是说资本缺乏,便是说经费支细。其实无非因为他是一个不出名的作家,怕出版后销路不好罢了。

找了许多书店,稿子经过了许多商人的审查,搁了许多时日,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才被一家以提倡新文化为目的的书店留住。“这部书销路好坏尚难预测,我们且印六百本看看再说。”这家书店的经理这样说。于是他才欣喜地满足地走了。

六个月后,这部书出版了。他所听见的批评倒也还好,这一来他很喜欢。

三个月后,忽然想到这部小说集的销路,便写信去问书店的经理。“销路很坏,不知何日方能售完。……”回信这样说。

这使他非常的愤怒,对于读者,他眼看着一般研究性的或竟所谓淫书,或一些无聊的言情小说之类的书印了三千又三千,印了五千又五千,而对于他这部并不算过坏的文艺作品竟冷落到如此。“没有眼睛的读者!”他常常气愤地说。

年节将近的一天,他正为着节关经费的问题向一个朋友借钱去回来,顺路走过这一家书店,便信步走了进去。“啊,先生,你这部书销路非常之坏!”书店的经理先生劈头就是这一句话。

他阑珊地和经理先生谈了一些闲话,正想起身走时,忽然走进来一个提着黑色皮包的人。寒暄了几句,那个人便开开皮包,取出一大叠的揭单。一张一张的提给经理先生说,“这是《恋爱问题研究》的账,五千部,计……这是《性生活》的计,账……《恋爱信札》……《微风》……《萍踪》……《夜的》……”

正在呆坐着想些别的事情的他,忽然模糊地听见“夜的”两字,他知道是算到自己的《夜的悲鸣》了,便不知不觉的抬起头来。同时,他看见经理先生伸出一只大的手,把账单很快的抢过去,匆促而不自然的截断印刷店里的收账员的话,说:“不必多说了!统统交给我罢!我明天仔细查对。”

在经理先生大的手指缝里,他明白地看见账单上这样的写着。“一千五百本……”“哦!”他几乎惊异地叫了出来。“年底各处的账款多吗?”经理先生一面问,一面很快的开开抽屉,把帐单往里面一塞,便得的又锁上了。

他回来后愤怒地想了又想,越想越气。这明明是书店作了弊,在那里哄骗他。本来印六百部就不近人情:排字好不容易,上版好不容易,印刷费愈印多愈上算,他印六百部价钱贵了许多,赚什么钱,开什么书店?

他气愤愤地在家里坐了一会,又走了出去,想去质问书店。但走到半路上又折回了。他觉得商人是不易慧的。他存心偷印,你怎样也弄不过他。他可以把账单改换,可以另造一本假的账簿给你看,可以买通印刷所。你要同他打官司,他有的是钱!著作家,是一个穷光蛋!

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委屈地把这怒气按捺下去,转一个方向,向他要版税。于是他就很和气地写了一封信去。“《夜的悲鸣》销路不好,到现在只卖去了一百多本,还都不是现款。年内和各店结清了账目,收到书款后,照本店的定例,明年正月才能付先生的版税。……”回信这样说。“照本店的定例!”他觉得捧出这种法律似的定例来又是没有办法的了,虽然在事实或理论上讲不通,著作家也要过年节,也要付欠账,也要吃饭!于是他又只好转一个方向,写一封信向经理先生讲人情了:“年关紧迫,我穷得不得了,务请特别帮我一个忙,把已售出去的一百多本书的版税算给我,作为借款,年外揭账时扣下,拜恳拜恳!……”

这样的信写了去,等了四五天终于没有回信。于是他觉得只有亲自去找经理先生。但年关在即,经理先生显然是很忙的。他去了几次,店里的伙计都回说不在家。最后,他便留了一个条子:“前信想已收到……好在数目不大……如蒙帮忙,真比什么还感激!……”

又等了三四天,回信来了。那是别一个人所写的,经理先生只亲笔签了一个名字。然而他说得比谁还慷慨,比谁还穷:“可以帮忙的时候,我没有不尽力帮忙。如在平时,即使先生要再多借一点也可以。但现在过年节的时候,我们各处的账款都收不拢来,各处的欠款又必须去付清。照现在的预算,我们年内还缺少约一万元之语。先生之款实难如命……”

这有什么办法呢?即使你对他再说得恳切一点,或甚至磕几十个响头,眼见得也是没有效力的了!

艰苦地挨过了年关,等了又等,催了又催,有一天版税总算到了手。精明的会计先生开了一张单子,连二百十一本的“一”字都不曾忽略,而每册定价五角,值百抽十二,共计版税洋十二元六角六分的“六分”也还不曾抹去。

对着这十二元六角六分,他只会发气。版税抽得这样的少,他连听也不曾听见过!怪不得商人都可以吃得大腹便便,原来他们的滋养品就是用欺诈、掠夺而来的他人的生命!在编辑先生和书店经理先生的重重压迫之下,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蠕虫或比蠕虫还可怜的动物。无论受着如何的打击,他至多只能缩一缩身子。有时这打击重一点,连缩一缩身子也不可能,就完结了。

他灰心而且失望的,又委屈地受了其他经理先生的欺侮,勉勉强强又把第二集第三集的小说都出了版。

一年后,暴风雨过去了。在他命运的路上渐渐开了一些美丽的花:有几种刊物上,常有称赞他的小说的文章,有几个编辑先生渐渐来请他做文章,书店的经理也问他要书稿了。

在狂热的称赞和惊异中,他不知怎的竟在二年后变成了一个人人钦仰的作家。好几篇文章,在他觉得是没有什么精彩的,编辑先生却把它们登在第一篇,用极大的字印了出来。甚至一点无聊的随感、笔记,都成了编辑先生的宝贵的材料,读者的贵重的读物。无论何种刊物上,只要有“冯介”两个字出现,它的销路便变成惊人的大。有许多预备捻做一圈,塞入字纸篓的稿子,经理先生把它从满被着灰尘的旧稿中找了出来,要拿去出版。五六万字的稿子,二个礼拜后就变成了一部美丽的精致的书。版税突升到值百抽二十五。杂志或报纸上发表的稿费,每千字总在五元以上,编辑先生亲自送了来,还说太微薄,对不起。

这在有些人确是一件愉快、不堪言说的光荣的事情。但在他,却愈觉得无味,耻辱,下贱。作品还未曾为人所欢迎的时候,一脚把你踢开,如踢街上颠蹶地徘徊着的癫狗一般。这时,你出了名,便都露着谦恭、钦敬的容貌,甜美如妓女卖淫一般的言笑着,竭力拉你过去。利用纯洁的青年的心的弱点,把你装饰成一个偶像,做刊物或书店的招牌,好从中取利……“这篇文章须得给五十元稿费!”一次,他对一个编辑先生说。这是他在愤怒中一个复仇的计策。这篇稿子连空白算在里面,恐怕也只有三千字左右。“哦哦!不多,不多!”编辑先生居然拿着稿子走了,一面还露出欢喜与感激。

当天下午,他竟出人意外的收到了六十元稿费,一页信,表示感激与光荣。“兹有新著小说稿一部,约计七万字,招书店承印发行。谁出得版税最多的,给谁出版。”有一天又想到了一个复仇的计策,在报纸上登了一个投标的广告。

三天内果然来了一百多名经理先生,他们的标价由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五。

痛快了一阵,他又觉得索然无味了。商人终于是商人。欺骗,无耻,卑贱,原是他们的护身法宝。怎样的作弄他们,也是无用的。而这样一来,也徒然表现自己和他们一样的卑贱而已。过去的委屈,羞耻,羞辱,尽可以释然。这在人生的路上,原是随处可以遇着的。

但是,著作的生活到底于自己有什么利益呢,除去了这些过去的痕迹?他沉思起来,感觉到非常的苦恼。

自从开始著作以来,他几乎整个的沉埋在沉思和观察里。思想和眼光如用挫刀不断地挫着一般,一天比一天锐敏起来。人事的平常的变动在他在在都有可注意的地方。在人家真诚的背后,他常常看见了虚伪;在天真的背后,他看见了狡诈;在谦恭的背后,他看见了狠毒;在欢乐的背后,他发现了苦恼;在忧郁的背后,他发现了悲哀。这种种在平常的时候都可以像浮云似的不留痕迹地过去,像无知的小孩不知道世界的大小,人间的欢恼,流水自流水,落花自落花一般,现在他都敏锐地深刻地看见了隐藏在深的内部的秘密。从这里得到了深切的失望和悲哀。幼年时的憧憬与梦想都已消散。前途一团的漆黑。什么是人生的意义?什么是伟大的自我?他终于寻不出来。他虽活着,已等于自杀。像这样的思想,远不如一个愚蒙的村夫,无知无识的做着发财的梦,名誉的梦,信托着泥塑木雕的神像,挣扎着谋现在或未来的幸福。……

自己不必管了,他想,譬如短命而死,譬如疾病而死,譬如因一种不测的灾祸而死,如为水灾,火灾,兵灾,或平白地在马路上被汽车撞倒。然而,作品于读者有什么益处呢?给了他们一点什么?安慰吗?他们自己尽有安慰的朋友,东西!希望吗?骗人而已!等到失了望,比你没有给他们希望时还痛苦!指示他们人生的路吗?这样渺茫,纷歧的前途,谁也不知道哪里是幸福,哪里是不幸,你自己觉得是幸福的,在别人安知就不是不幸?想告诉他们以世界的真相和秘密吗?这该诅咒的世界,还是让他们不了解,模模糊糊的好!想讽刺一些坏的人,希望他们转变过来吗?痴想!他们即使看了,也是一阵微风似的过去了!想对读者诉说一点人间的忧抑,苦恼,悲哀吗?何苦把你自己的毒药送给别人!……

伟大而光荣的作家冯介先生想到这里,翻开几本自己的著作来看,只看见字里行间充满着自己的点点的泪和血;无边的苦恼与悲哀:罪恶的结晶,戕害青年的毒药……

点起火柴,他烧掉了桌上尚未完工的作品……

黑牡丹

——穆时英“我爱那个穿黑的,细腰肢高个儿的。”话从我的嘴里流出去,玫瑰色的混合酒从麦秆里流到我嘴里来,可是我的眼光却流向坐在我前面的那个舞娘了。

她鬓脚上有一朵白的康乃馨,回过脑袋来时,我看见一张高鼻子的长脸,大眼珠子,斜眉毛,眉尖躲在康乃馨底下,长睫毛,嘴唇软得发腻,耳朵下挂着两串宝塔形的耳坠子,直垂到肩上——西班牙风呢!可是我并不是爱那些东西,我是爱她坐在那儿时,托着下巴,靠在几上的倦态,和鬓脚那儿的那朵憔悴的花,因为自个儿也是躺在生活的激流上喘息的人。

音乐一起来,舞场的每一个角上,都有人抢着向她走来,忽然从我后边儿钻出了一个穿了晚礼服的男子,把她拉着舞到大伙儿里边去了。她舞着,从我前面过去,一次,两次……在浆褶的衬衫上贴着她的脸,俯着脑袋,疲倦地,从康乃馨旁边看着人。在蓝的灯下,那双纤细的黑缎高跟儿鞋,跟着音符飘动着,那么梦幻地,象是天边的一道彩虹下边飞着的乌鸦似地。第五次从我前面舞着过去的时候,“尼亚波立登之夜”在白的灯光里消逝了。我一只眼珠子看见她坐下来,微微地喘着气,一只眼珠子看见那“晚礼服”在我身旁走过,生硬的浆褶褶衬衫上有了一点胭脂,在他的胸脯上红得——红得象什么呢?只有在吃着cream的时候,会有那种味觉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