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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7 23:3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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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达

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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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树洞

盛开:树洞试读:

作者简介

谢小瓷 原名谢文艳,就读于中原工学院。获得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李馨雨 喜爱听民谣。心里有座海岛,也一直在写小说的风里奔跑。希望有深刻的作品,留下一点自己的声音。获得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张 珂 曾经是个喜欢旅行的瘦子,长大了是个爱吃的胖子,热衷旅行、美食,信仰自然乐观。获得第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王秋声 青年作家、编剧,已出版《时光深睡浅眠》《瓶装三国:那些三国时代的励志哥》《鸽子树》《数星星的孩子》《说梦人》等图书。2014年获得“河南省优秀文艺工作者”称号。获得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刘 涛 青年作家。喜欢写一些生活中的小情绪与小细节,亲近自然与动物。坚信人因心慈而貌美。坚持写作7年之久,作为一种爱好而非职业。曾多次发表文章于《美文》《小说绘》等杂志。获得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许 陆 现居郑州,作品散见于《当代青年》《散文百家》《新青年》《青年导报》《江南时报》等刊物。获得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程 川 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于《诗刊》《花城》《星星》《重庆文学》《青年文学》等。曾获第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出版诗集两部。

巫小诗 本名袁岚,曾被评为2014年《读者·原创版》年度新锐作者,获得第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五届《人民文学》高校文学赛小说组优秀奖、台湾第三届“关怀陪伴”征文比赛二等奖等,已在《读者》《意林》《青年文摘》等各大书刊发表文章四十多万字。

王君心 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厦门大学人文学院2013级学生。处女座,偏执狂,作品以童话为主。已出版长篇小说《秘语森林》《记忆花园》,童话集《猫先生的影子酒》。曾获第十四届、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福建省启明儿童文学奖二等奖,福建省第27届优秀文学作品奖暨第9届“陈明玉文学奖”佳作奖等奖项。

洪泽彬 笔名洪先生,房产编辑,也是一个热爱文字和生活的男青年。喜欢音乐、书籍、电影、摄影及一切美好的事物,话不多,常发呆。曾在《岁月浅歌》《作家选刊》等刊物发表过多篇作品。新浪微博:@洪泽彬就叫洪先生

单 超 毕业于西安外国语大学德语系。获得第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于家琦 正在临床一线拼搏进取中的小大夫,在写作中摸索了很多年,喜欢收集爱情故事,希望有一天能为医患关系写点什么。获得第八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杨 青 在国内多家报纸、杂志发表文章,现供职于媒体,著有散文集《行吟天下》。

王明明 现居江西。有小说、散文作品见于《青年文学》《花城》《山花》《长江文艺》等刊物。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周 圆 1987年4月出生于重庆。就读于广州中医药大学。喜阅读、观影。渴慕获得理想之中拾级而上的充实人生:有书与三两知己;有支撑与实现;有阳光底下的薄薄车流与迟迟春日;有踏实与朝气。作品见于第五届少年作家杯获奖作品集《一段时光的掌纹》,以及《作文周刊》《映色》《佛山校园》等刊物。获得第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五届少年作家杯全国二等奖。

陈多多 作品以现代诗居多。偶尔写散文、小说、剧本。现为片刻网签约作者。

樊海涛 日本东洋大学社会学硕士。美国奥兰多迪士尼世界实习生。2009年《午夜对谈录》开始在网络连载,成为现代派的新“聊斋”,广受好评。有小说、剧本、诗歌及美食散文作品若干。曾获新东方科教集团旅行征文一等奖、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陈雨思 爱好粤语歌,求学香港,最爱在湖心亭看雪。

涂早玲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喜爱文学,作品散见于全国部分报刊。

薛超伟 曾就读于厦门大学。2009年获得第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羽 西 非典型射手座人,就读于西南大学文学院。出版有《亲爱的,我们都将这样长大》《我们的青春长着风的模样》《飞鸟向左,扬花向右》等书。获得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十五届、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等奖项。2011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首届新蕾青春文学新星选拔赛全国总冠军,第四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文学征文评奖活动一等奖。

二 多 原名徐晴,天秤座,小说见于《博览》《课堂内外》《花火》《紫色》《爱人》等杂志。

何予末 北漂。庸人。1 甜蜜

你的笑里藏着一颗巧克力

人海之中

简单是最终极的复杂。——达·芬奇你的笑里藏着一颗巧克力文/谢小瓷01

推开医院大门的时候,我的助理陆宇喊住了我,朝我努努嘴示意走廊那边的方向。我疑惑不解,通常这个时间点,是不会有客户上门来的。

我看了看手表,8点10分,还不到上班的时间。我今天轮休,临时有事情来公司取些资料。

我是一名青少年心理咨询师,刚刚挂牌工作两年。从大学毕业前的临床实习,到毕业之后在这家心理诊所工作两年整,大大小小的案例我接过不少,刚毕业时候的懵懂和恐惧心理早已经在与客户的磨合中变得圆润通透。

拿着包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了在沙发椅上坐着的那个瘦小身影。因为逆光,她的美丽被附上了一层氤氲的光影,衬得她格外瘦弱。

听到门响,一直环抱双膝的女孩忽然抬起了头。我朝她看过去,陡然看见了她那双眼睛,心头一凛。

这是个15岁的美丽女孩,长得格外漂亮。她有一双聪慧的大眼睛,会直直地看着别人的眼睛,分外地认真而礼貌。我想她的家教一定很好。

我把她迎进我的办公室,让她坐在我办公桌的对面,然后起身去给她倒水。刚拿过纸杯,她猛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杯子里的热水一晃,洒出来几滴,溅到了我俩的手背上。滚烫的疼让我生吸了一口气,可是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她抓着我的手臂,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我,她的唇微启,我却从里面读出了她想要表达的信息,她在说:救我。

我把她送进治疗室的时候,陆宇送来了关于她的资料。

上面显示:

姓名:林锦溪

性别:女

年龄:15岁

学校:实验中学初三(2)班

病况简介:空白

我皱眉看着陆宇,病人病况简介出现空白是失职问题。陆宇摇摇头说:“她不愿意透露。而且她的情况比较复杂,是自己瞒着老师和家长过来的。”

我无奈地说:“这种病人你也敢贸然接收,不走程序会被领导批评的,还觉得工作不够乱吗?”

陆宇蹙了蹙眉,因为是实习生,还有着年轻的稚嫩和天真,开口道:“她长得漂亮也就算了,可是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盯着我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能被吸进去,她的表情认真,仿佛能看透人的心。而且,她点名要见你。”

我想起锦溪的双眼,也觉得脊背发凉。

走进治疗室的时候,我心头的想法杂乱无章,我能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认真,自然也能感觉到冷漠。对待冷漠的青少年们,我一向头皮发麻,想要打开他们的思维和心,要用多于常人几倍的功力。

可是当我站在锦溪面前的时候,还没有开口,锦溪已经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我,然后开始叙述自己的症状。

我吃了一惊,对于她的这种最直接的信任有一种心头一暖的感动,连忙让自己坐好,认真地聆听。锦溪漂亮的面孔和冷漠的表情在她的叙述中竟然带来了一种最直观的生动,而且她的叙述方式格外奇特,并没有冗杂的无病呻吟和长篇累牍的绝望撕扯,反而是句句直达中心,逻辑性强,思维缜密。如果之前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恐惧的话,这一刻,我看到的是对未来的一种渴望和对拯救自己的一种希望。

锦溪静静地躺在医疗室的病床上,我用医用眼罩护住她的双眼。房间里放着轻音乐,叮咚的泉水声音,欢快地跳跃,让人心情格外放松。

我让锦溪在这样的环境里渐渐进入放松的状态。

我问她:“小美女,你可不要睡着了。下面,来告诉我,闭上眼睛后你看到了什么。”

锦溪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身体一抖,然后说:“黑暗。”

我说:“黑暗之中一定是有光的,你朝着有光的地方走过去,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还是黑暗。”“再往前走。”“我看到了一道缝隙,好像是一扇门。”“你尝试着推开门,看看自己能看到什么。”“医生,我推不开。怎么用力都推不开。”“你也可以换个角度,比如说光的反面可以是黑暗,也可以是另一个崭新的世界,你尝试着走过去。”“不,我推不开这扇门,救救我,救救我,我要推开这扇门,可是我打不开。”

我帮锦溪摘下眼罩的时候,才发现她泪流满面。02

锦溪父母离异,且双双离开了她。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爷爷奶奶的身边。童年里仅剩的记忆,是她站在爷爷奶奶家的门口,看着眼前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那一条土路上尘土飞扬,她母亲的车子绝尘而去,从此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在她的梦境里,如果从前有过青山绿水和溪水淙淙,有过家庭的欢声笑语和父母温柔的呵护,那么从那一刻起梦境里只剩下了铺天盖地的黑和一片绝望的惨白。

我觉得锦溪像一个天生的诗人,即便是伤心至绝望的往事都能被她描述成带着诗意的温柔。锦溪通过缓缓的陈述,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一本不忍卒读的书。我把她的病例记录在册,并叮嘱她随时保持联系,任何状况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很快,在锦溪离开诊所的第三天,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说:“我妈妈回来了。”

我一惊,明明是喜悦的事情,可是我却从锦溪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无奈的感觉。

我连忙赶到了锦溪的家中,然后看见了阮素媛女士。她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锦溪的身边,反倒是锦溪一脸坦然地蹲在旁边,端着粥喂自己的爷爷吃饭,锦溪的奶奶在旁边拿着拐杖点点地,指着她说:“你把孩子一个人丢在这儿,你还有脸回来!”

看见我来的时候,锦溪把最后一口饭喂到爷爷的口中,然后帮他擦擦嘴,站了起来,跑到我的身边抓住我的胳膊,开心地喊道:“南医生!”

阮素媛听到她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来,看见我的时候,一双眼睛犀利而凶狠,吓了我一跳,这才知道,原来锦溪的眼睛是遗传自她,美目盼兮,含着的却是冷漠。

阮素媛自嘲地说:“我不知道我的女儿已经到了找心理医生的地步。我的愧疚又加深了许多,麻烦你了南医生。”

听完我对锦溪状况的解释后,阮素媛微微低下了头说:“我回来了,不会再离开了,我会改过自新,我会弥补。你放心。”

阮素媛的声音低低柔柔,颤颤巍巍,美人垂泪,总是让人纠结、不忍苛责。我微微叹口气,将新的课题和任务交给锦溪,给她辅导了一个小时的课程之后,我离开了她家,余下的感情交给她们自己去处理。

有一日,锦溪给我发短信,她说:“我的生活像泥沼,我想努力爬出来,可是生活总是给我突如其来的沉重和打击,我觉得痛不欲生,可是我没有办法。南医生,我想变得勇敢,我想要光明和希望。”

收到这样的短信,让我震惊,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驱车赶往锦溪的学校。到校门口的时候,我远远看到锦溪和一个男人在对峙。我停好车,连忙跑过去,就听见那个男的说:“把钱给我!你妈不是回来了吗?她怎么会不给你钱?你给不给,不给下次老子见你还是会打你!”

我心里一惊,连忙跑上前来,拉过锦溪将她护在身后,朝眼前的男人吼道:“你要干什么?小心我报警!”

没想到这个男人看见我过来,倒是很邪气地笑了,他说:“你是谁?你护着我女儿干什么?”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流氓一样的男人居然是锦溪的父亲。回头看锦溪,她难过地低着头,双肩一抖一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在哭泣。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锦溪的模样,她环抱着双膝,浑身颤抖,像被全世界抛弃,又无助又执拗。

那个男的冷哼了一声,伸出手来,朝锦溪说:“林锦溪,给我钱!否则我就去找你妈!”

锦溪身体一抖,猛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钱包,扔给他吼道:“我恨你!我恨你!请你离我们远一点!”

他拾起钱包放在嘴边亲吻了一下,愉快地吹了一个口哨说:“谢了!用完再来找你!”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男人在自己眼前作恶,拿出手机朝他威胁道:“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他转头就走了。

我回过头来,锦溪猛地扑进了我的怀中,我只感觉到身前一阵濡湿,摸了摸她的脸,一脸的眼泪。03

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后,我对锦溪的课程辅导开始密集起来,专门做了计划性的辅导课程来辅助她走出自己的困惑。锦溪的情绪常常崩溃,有时候课程上到一半就会忽然放声大哭,柔弱的身体蜷缩起来,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她父亲的情况并非发生一两次,而是常常会去学校找她要钱,失常之下也会动手打她。她和母亲的关系也时好时坏,亲密时也只是如同姐妹,并无过分亲近,疏远时母亲的狂躁和抑郁比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期生存,锦溪的情绪被压抑到极致,有时候在学校也会突然爆发。

学校老师没有办法,在锦溪第N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老师找到我和我谈话,希望锦溪能休息一段时间,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再重新开始上学。

我对班主任的这种处理方式感到不满,现在锦溪正处于初三阶段,对于一个即将中考的学生来说,学习任务繁重,阶段性的学习安排一旦中断,势必会影响她中考的成绩和未来高校的选择。

没想到,我的一时顾虑会给锦溪带来最残酷的一击。

1月初,期中考试的前两周,锦溪的生活看似恢复了正常,她每日在学校里用功读书,没有父母的干扰,她的状态非常好,常常苦读到深夜。那个时候的学校已经不限制晚上下课时间,所以锦溪为了弥补往日里落下的课程,常常自己在教室里学习到半夜,然后回宿舍。

那个周末,宿舍的人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她和一个叫阮绿的女孩子留校住宿。

阮绿最近一直被一个职专的男生追求,那个男生酷酷的,又会逗女孩子开心,所以阮绿的心被撩动得七上八下,常常拉了锦溪一起讲悄悄话。锦溪虽然不太喜欢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别人,可是很喜欢别人把自己当好朋友分享秘密。

这一日的晚上,锦溪在教室上完自习,背着书包回寝室。抵达寝室楼的时候,里面灯火通明,每个寝室都有留下来的学生在嬉笑打闹。

锦溪走到自己的寝室门口时,发现忘记带钥匙了,就开始敲门。阮绿的床铺就在门边的上铺,锦溪轻轻敲了几下,喊阮绿的名字让她开门。

没有人应答。

锦溪继续敲门,里面依旧没有应答。没有人给她开门,也没有人回应。

渐渐地,寝室楼里都开始熄灯,多数人都回到了寝室开始休息。锦溪着急起来,背着书包站在走廊里一直敲门,隔壁有的邻班寝室的人恼怒地大吼:“你有病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锦溪觉得不可思议。

她停止敲门,整个世界静了下来。锦溪轻轻地将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听到阮绿翻身的声音时她觉得格外震惊。这表明阮绿其实是知道她在外面,故意不开门的。

她很愤怒,用脚使劲地踹门、敲门。

没有回应。

已经是深冬,夜晚时分的天气格外寒冷,锦溪缩在自己的衣服里,手哈着气,手指已经敲得红肿。走廊尽头通往阳台的门是半闭半开的,冷风一吹,咯吱咯吱地响,室外的寒气逼近,就像是靠近这个世界最冷漠的终端。

锦溪的身体里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她感觉到自己要爆发了,感觉到内心埋伏已久的小恶魔要出来了,感觉到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停止了敲门,蜷缩着身体往阳台的门那边走去。

门外的世界一片寂静,黑洞洞的,天空之上朗朗几颗稀疏的星星悬挂在那里,发出微弱的光芒。北方的风一吹,呼呼的风声扫荡过河山,威慑力极大。

锦溪哆嗦着身体,嘴唇泛紫,她在那里站了几分钟,看见地上有男生喝啤酒扔掉的瓶子,她蹲下身体,拿着啤酒瓶往地上一砸,酒瓶炸开,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她捡起一片,回到了寝室楼里,在门上愤怒地写了一个大大的“恨”字!

第二天,这件事情传遍了校园,每个人看阮绿的眼神都带着审视,许多人自动地疏远了她,可是看着锦溪的眼神却是同情。这层同情让锦溪感到格外不自在,她发了一场高烧。我从学校接走她的时候,她执意要去见阮绿,可是阮绿躲着她,当天就请假回了家。

这件事情在锦溪的心里埋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我将她带到诊所里,给她时间安抚情绪。从此,锦溪一见到天黑就有点惊恐,常常觉得寒冷,总感觉自己夜晚无处可去,没有地方睡觉,全世界都不给她开门。

我对锦溪赋予极大的耐心,每日陪伴的时间多过平常,我告诉锦溪,认识她这么久,知道她是一个智商和情商都极高的孩子,她肯定要经历很多很多个独自哭泣的夜晚,经历很多次放弃与挣扎,才能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过得平静普通。但是她心中积极的一面总是能战胜消极的一面,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强大。

我的预料并没有错,锦溪的眼神越来越安定,越来越沉着,她配合我治疗的时间越来越多。我知道解决锦溪的问题重点还是在打开她的心结,帮助她跨过心里的那道坎。

而她心里的坎在她的父母和阮绿身上。04

我在给锦溪治疗的过程中发现锦溪的兴趣和特长。她的性格看起来沉默忧郁,可是性情其实格外洒脱,而且懂得合理安排和控制自己的时间,自控力很强。她虽然休假,可是她能将自己要复习的功课认真地罗列在白板上,每一日的中心任务和重点任务都分层次地排列,每一天的时间都安排得很充实紧张。如果排除掉她不定期地会狂躁之外,她看起来乖巧而聪明,很明显就是当前比较流行的学霸类型。

每到晚上我们的休闲时间,锦溪就变得格外欢快。她懂得很多娱乐项目,很会给自己放松。拉着我跳舞、做操,还懂得下棋和绘画。连我枯燥无味的生活在她的带动下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偶尔,她会拿着纸做沉思状,然后唰唰地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我一直以为她在素描,可是等我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她居然在写诗!我的眼睛都看直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背过身去继续埋头苦写,有时候会发呆,句子衔接不上的时候也会回头问我,我就给她讲一些国外比较有名的诗人的故事,偶尔背诵一些有名的诗句,给她提供灵感。

锦溪的眼睛是她最漂亮的部位,也是最富含内容的部位,可惜了她的父母不懂得欣赏,对于他们来说,女儿就像是他们生活和婚姻的失败品,让他们躲避而不是珍重。

其实,真实的锦溪这样美好。

锦溪的治疗经过了三个月之久。长时间的治疗,我们的精神都有些困乏,可是挑战性却非常大,每一天都在挣扎中度过,每一天都要尝试着去挑战锦溪那些压抑在内心深处的黑暗之光,种种尝试和努力一遍一遍地被推翻,再一遍一遍地重来。挣扎和艰难,就像是要被吞噬掉的黑暗的洞穴,有时候觉得看不见明天,有时候又觉得光明就在眼前。

锦溪非常坚强,她扛过了所有的挑战。我愈发喜欢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希望在燃烧。05

中考马上就要来临了。

锦溪最近的状态格外不对劲,看似紧张,可是她的紧张又完全不在考试上,看似放松,可是她的神情常常游离在状态之外,眼神里的恐惧泄露了她的不安。

我把全部的精力用在关注她身上,生怕最后的几天出现什么意外,以至于之前的努力全部前功尽弃。

中考的前一天,阳光格外明媚。门外有敲门声,我打开来,看见锦溪的母亲阮素媛和她的爷爷奶奶站在门口,他们紧张地问:“南医生,锦溪最近还好吗?明天中考,我们给她送一些必备的用品。”

我有些犹豫不决,考虑要不要让他们在这关键时刻去见锦溪。阮素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有些尴尬地后退,说:“那我不进去了,让她爷爷奶奶去看看她就好了。”

正在尴尬间,我身后忽然有脚步声,我回过头,看见锦溪站在那里,她的神情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她奶奶先出声说:“孩子,你过得好吗?”

锦溪有些局促不安,片刻之后点点头,然后上前来接过奶奶手中的东西,把他们迎进房间,阮素媛没有进来。锦溪安置好爷爷奶奶后,她拉着我的胳膊,然后站在了阮素媛的面前。

停了片刻,她小声地说:“我已经原谅你了,妈妈。”

阮素媛捂着嘴,吃惊地望着锦溪,又睁大眼睛看看我。

我微笑地点点头,对于锦溪的反应,虽然我也有点吃惊,可我更多的是感觉到锦溪自我拯救的意识已经彻底苏醒了,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力量,一种被锦溪带起来的力量。我猛地低下头来,紧紧地盯着锦溪,惊喜地问道:“锦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去做?”

锦溪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她望了望阮素媛,又望了望我,看见了我眼睛里的惊喜,阮素媛的反应也给了她力量,她忽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南医生,我要去见我的爸爸,我要跟他说再见!我要从此彻底脱离他的生活,我要重新做我自己!我想要考一个好的高中,考一个好的大学,我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想要告别我的过去!所以首先我要告别爸爸,告别他给我的痛苦!还有阮绿!我也要给她打电话。”

我的天!

我和阮素媛同时惊讶地望着浑身似乎要发光的林锦溪,居然有一些不知所措。

锦溪看到我们的反应,有一些羞涩,她说:“我能做到的,南医生,你不相信我吗?”

阮素媛第一时间出声说:“相信,相信,我们当然相信你!”

可是我有我的顾虑。锦溪的心魔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要克服也并非一时的决定就能做到,一旦出现任何不为人知的意外,那么她的病症不但不会达到预期效果,反而会适得其反,可能进入更严重的恶性循环中。

而她的父亲,对她来说,是一个魔咒。

我决定让她从最简单的开始。爷爷奶奶和阮素媛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我握着她的手站到了书桌前,然后把话筒拿起来,递给她。她手里捏着阮绿的电话号码,没有丝毫迟疑地拨通了电话。“嘟嘟”声响起。我看着锦溪,可她的神情比我还要镇定。

片刻之后,电话通了,一个女孩子清亮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喂,你好。”

锦溪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阮绿,你好,我是林锦溪。”

那边陡然没有了声音,在我以为对方会突然挂断电话时,那头的尖叫声忽然传来:“天哪!锦溪,你还好吗?你已经半年没来学校啦。大家都很想你呢。”

那一刻我觉得这个小姑娘真够鬼的,明明做错事情的是自己,语气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流露。锦溪撇了撇嘴,说道:“阮绿,我就是想知道,半年前的那个晚上你为什么把我锁在门外?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阮绿夸张的声音陡然停滞,就像是一道线忽然被扯断,两头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片刻之后,阮绿的声音继续传来:“我没有觉得你做错了什么,林锦溪,你那么优秀还漂亮,我一直很羡慕你。那天追我的那个男生给我写纸条,说追我只是他和朋友打的一个赌。”

锦溪猛地深吸一口气。阮绿又继续说道:“你等我说完。那天我知道真相后特别伤心,觉得不甘心,明明我才是重点中学的学生,他只是职专的一个小混混而已,他打动了我,之后却告诉我他只是玩玩的。然后我就跟踪他,结果看到他跑到我们的教室门口,站在窗边一直朝里看,我知道是你在里面上自习。你离开时,他还上前跟你打了招呼,你可能压根儿都没注意过他,只朝他笑笑就走了。我就上前质问他,他很坦然地告诉我,说他真正想追的人是你。”

锦溪难掩激动,朝电话那头吼道:“你有病吗,阮绿?亏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你却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伤害我!”“哎!好啦,别凶啦!”阮绿语气轻快地说,“我知道错了,后来一直想向你道歉,可是费尽心思找到你家里,你家人却告诉我你不在家,我找不到你。反正我一直在找你,也一定会向你道歉的,你得原谅我!还有你刚才说了,我们是朋友!”

锦溪气得一脚踹在了桌子上,我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她说:“南医生,你不要紧张,我是生气,但我感觉很释然。”

然后,她很酷地朝电话那头说:“等我原谅你了我们再做朋友吧!”说完,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我和阮素媛面面相觑。片刻之后,锦溪轻声问:“我们可以进行第二个任务了吗?”06

第二个任务难度之大让我格外紧张。我让阮素媛把锦溪领进卧室,由我来打这个电话约他。

林玙生电话接得很快,他有些粗鲁地问:“有什么事情?”

我在电话里将意图给他讲明,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传来:“我很久没见她了,她把钱给我准备好了吗?”

我的脚下一阵趔趄,根本难掩震惊,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父亲。正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时,锦溪推开门走了出来,她按下免提,义正词严地朝那头说道:“我在南医生家里等你,你半个小时内出现在这里,我就把钱给你。”

电话很快被挂断了。

我看了一眼,锦溪迅速地抹干了眼泪,倔强地抬起头来,朝我说:“南医生,这是我最后一次哭,相信我。以后我再也不会为他哭了。”

说完,她自己率先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林玙生20分钟后赶来了。他从摩托车上下来,摘下头盔,正要往门口走,锦溪站在门口同他说:“你就站在那里吧。你听我说完,我就给你钱让你走。”

林玙生不耐烦地说:“什么事情?”

锦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她把纸缓缓打开,我看到了上面那首诗。

她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你写诗,希望你能听完,好吗?”

林玙生笑了笑说:“没想到我其他什么都没遗传给你,写诗这个本事倒是遗传给你了。”

锦溪沉默了半分钟,然后开始念。

那首诗大约有五百字,格外长,情感充沛,用词华丽但精准,意境非常美,前半段句句控诉父亲的残暴,后面写满了对新生活的渴望。

锦溪读得声情并茂,声泪俱下。我有些不忍,紧紧地抱住了颤抖着的林锦溪,可是她很勇敢地挣脱了我,站直了身体,一字一句地念给林玙生听。

林玙生的神情有些捉摸不透,他似乎有些恍惚,又似乎有些不耐烦,在锦溪终于读完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他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极其恼怒地吼了一句:“Shit!”

……我的脸上阴晴不定,最大程度地忍耐着自己没有上去扇他一个耳光。锦溪脸色一变,身体猛地往后一退,眼睛里泪光闪闪,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说什么?”

林玙生在口袋里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抬起头来朝锦溪说:“你能等爸爸10分钟吗?就10分钟。我要钱。我找不到了!”

我看见了锦溪绝望的眼神。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神色冷漠地问他:“你要多少?”

我第一次对人性的冷漠失望透顶。

林玙生慌乱了一阵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神色颇为尴尬,可是却连连摆手说道:“南医生,你误会我了。听到这首诗,我……我很感动。锦溪,爸爸年轻时候也是个诗人,还出过诗集呢,你可能不知道,爸爸最后一本诗集是在你出生的时候出的,里面很多诗都是写给你的呢!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也没有想到我把人生过得潦倒了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伤害。我向你道歉!我……我刚才是说我把钱都还给你,我最近存了很多钱呢,我都给你。但是我忘记带了!你能等爸爸几分钟吗?我去拿,我这就去拿!”“爸爸!”锦溪脆声喊他。她勇敢地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抱住林玙生,还没等林玙生伸手回抱她,她又迅速地退后,站在了台阶上,然后朗声道:“爸爸,不用了。今天我就是为了和你道别,也是为了和我自己的过去道别。从此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明天我会去参加中考,考出最好的成绩。然后去上好的高中,将来还要念好的大学。我要过和你完全相反的人生,我希望我的未来有光明和美景,没有你。”

林玙生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他的神情格外迷惘。也许他不想接受,可是事实却是他毁灭了自己的女儿,现在,他的女儿宣布从此要脱离他展翅飞翔了。

原谅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最难的是对至亲精神上的亏欠此生再没有机会去弥补。林玙生似乎感受到了这个惩罚。

他踉踉跄跄地离去,他说:“乖女儿,你等我10分钟,就10分钟。”

锦溪摇了摇头。

锦溪胜利了!林玙生离开后,阮素媛和锦溪的爷爷奶奶在后面热烈地鼓起掌来,庆祝锦溪的重生。锦溪热泪盈眶,躲在我的怀抱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锦溪跳完了残酷人生的最后一场舞蹈,然后用原谅释然了自己全部不安的昨天。

明天会来的,她觉得。

她做了一个梦,从前的梦里那些残酷的黑和残忍的白一瞬间消失了,她推开一扇又一扇的大门。“你看到了什么,锦溪?”和她告别时,我问她。“窗户。”锦溪答道。

这个故事大概还有一个结尾。林玙生踉跄离开的那天,骑着他的摩托车去为锦溪拿钱的那天,他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有一天,监狱里给我来电话,希望我做一期服刑人员的心理辅导。我赶过去,见到了因为酒驾入狱的林玙生。

他见到我时,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用那双似曾相识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我,说:“救我。”人海之中文/李馨雨01

他从站台下来,哐当哐当地从车上生拉硬拽下来一蛇皮袋的东西。旁人瞧见了也不觉得稀奇,毕竟这里是火车站,又是春节将近。人家收拾了锅碗瓢盆回家,明年换个城市,也不奇怪。难得的是,他一身西装,领带系得歪歪扭扭,这就惹人偷偷笑了。“你瞧这领带打的,勒着脖子走的吗?”“瘦瘦高高的,撑不起来这样的厚面料,哎哎哎。”说话的人脑子里转了几个弯,没想起来“沐猴而冠”这个词,不然更是斯文得刻薄了。

他应该是听见旁人的话了,人家说话的时候,他埋头在蛇皮袋里收拾东西,耳朵可是支棱着的。西装确实不是自己的,领带是妻子学着电视里的白领打的,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叫过:“疼疼疼,你绕两圈就好了,不要太紧。这衣服在火车上穿太久了会起皱褶的。”他低了低头,两只脚撇了一个内八字,大脚趾在皮鞋里跷了跷。虽然放在窗台让风吹过几天,也把工地上的灰土尘埃黏了去,结果还是一道灰一道黑,倒活脱一匹斑马了。

冬天的阳光刺眼也暖和,他是坐下午六点多的普通列车,也就是要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晒上五个小时的太阳。他把行李挪到火车站北广场的铁栅栏那里,他不愿意过早地检票进去,候车室里永远充斥着各种口味的泡面味道,角落里倒洒着一瓶瓶乱七八糟的饮料,孩子啼哭的声音,大人们抱怨的声音,偶尔有几个还算安静的,大多戴着耳机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兜里放了几百块钱,等到了镇上买点礼物回家分给家人。皮夹里虽然有了几分厚度,可他是见识过这里的厉害的,手伸到怀里又往深处推了推。不要与陌生人擦肩,他朝你来,你宁可侧身让过。无缘无故跟你套近乎的,不是打扮得漂亮时髦的姑娘,就是身世多舛的苦命人。他吃过这里的亏,心里就像悬了一根井绳,反而有些一惊一乍了。02

北广场是火车站的检票口,稍远点是出口。地下通道连到背后的南广场,那是高铁动车的检票口,还有长途客车和公共汽车的始发点。这里是一座城市迎来送往的渡口,来来往往的人们面带表情,却各不相同。鱼龙混杂中,想要从中寻觅点生计的人,也就多了。

摆卖小板凳的、黄牛贩子、私家车拉客的、卖熟食热饮的、手机贩子……这里面有让你方便又便宜的,却也不会少了叫你捶胸顿足、痛骂锥心的陷阱。寻生计的,憨厚的、机灵的都有,不过是看有没有贪便宜的那种人。

他身后坐着一排手艺人,无一例外面前放着一只小木匣子,木匣子上摆上一块布,不讲究的话还算干净。他一身西装革履本来就引人注目,身后又是一排讨生路的,就有几个大嫂上来跟他搭讪:“这位兄弟,回家吧,日头早着,你看你这鞋走了这许多路,擦擦?”话还说着,人已经半蹲下去,握着刷子就准备给他擦鞋了。

他吓得倒退起来,哪有不问价格就这样红白不分上来宰人的。他踉跄后退的功夫,倒也清楚地瞧见了自个儿鞋上的脏印子。不擦干净了,这一身新衣裳也白穿。他这么想着,倒也愿意花上点钱图个干净。“擦皮鞋擦皮鞋,大家都来擦皮鞋!”脑子里忽然冒出来这么个顺溜话,过去在家的时候,小孩大人没少放这二人转,这时候倒觉得有点烟火气了。

他没敢递脚给那个弯腰利索的,脑子太活泛,让他觉得怕。他“刻意”而又“不经意”地找了一个中年妇女,坐在栅栏旁的石球凳子上,低头就跟人家寒暄。“大嫂子,这擦鞋多少钱?”“你这话说的,擦鞋这是小活儿,难不成能赚你一天的工钱啊。”“那总有个价儿是吧。”他想着人家那话也在理。“八块钱。”中年妇女抬头瞅瞅他,从西装一眼剐到脚跟,报了个价格。“那我擦一只好了,你这太贵。”“大兄弟,这你就是消遣我了不是。哪有让人家擦鞋擦一只的,走出去一道白一道黑,看着也不吉利。”“那五块钱一双。”他试探着给了价格。“这么低,我鞋油钱还收不回来呢。”中年妇女喊亏了,“七块,不能再低了。”“你莫骗我,鞋油不值钱。六块,不能再高了。”他打定了主意。“行,六块就六块!”中年妇女倒也爽快,转身就去匣子里摸出鞋油,手上拿着鞋刷,低头就开始做这个“精致活儿”。

他本来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想人家这么爽快,一下子有点懊恼,后悔没有再还点价格下去。这三两块之间,日子久了也是笔数目。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就不好意思说什么了。03

中年妇女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粗布,两边收拢了口子,罩在鞋头上左右拉扯,再顺着鞋跟转了一圈。她这时候话倒是不多了,低头只顾打理鞋子。每个手艺人都珍惜自个儿的技术,好像做的是一件艺术。“大兄弟,这是回家呢?”她沉默半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他有些纳闷,都坐在车站外了,当然是要去哪里的。“这不春节了,回家呢。”“看你这大大小小许多行李的,路怕是不近吧,得十多个小时?”“倒还好,就是闷得慌,好在不是第一次坐这车了。”

中年妇女听到这里,顿住手上的动作,一副高深莫测的微妙表情。她从小木匣子里掏出一个袋子,扩开袋口,从瓜子到辣条,从矿泉水到饮料倒是一应俱全。旁边的几个鞋匠生意零落,手里握着一把瓜子嗑着,见她这样,不免眼红,背后稀稀疏疏有“啧啧”的声音。冷不丁,他的脚下蹦出来一个瓜子壳。“不用不用,我都带了的,走这远路谁身上不揣点东西?”他当下拒绝了。“火车上可不便宜啊,那帮人推车叫卖,比我们这里高出许多呢。”她又压低了嗓子,“你怎知道他们这一趟下来赚多少钱?”

她要做个示范,从袋子里揪出一瓶可乐,“这多少?这么大点儿七块!”她的嗓门忽然高起来,仿佛她坐过许多次车,挨了许多顿宰。

他被说得有些意动,捏出一袋花生问道:“这个你这儿多少钱?”

中年妇女眉头挑了挑,喜滋滋的表情迅速被压到眉角里去:“这能多少,我给你便宜点好了,六块。”

他好像被火烙烫到,刺溜一下把东西放回去,再也不说一句话。中年妇女大约也觉得没意思,这人太小气,公鸡尚且可以拔毛,这铁公鸡多半铁锈也是不肯的。

这样想,她手下的动作变快了起来,只想早早打发了他走。一改之前的认真细致,反倒潦草邋遢起来。鞋刷粗略地在鞋头拐了几弯,就匆忙上了油。也不曾问过他颜色,只草草往上抹了层黑油。

这最后只消一块软布,从头到尾揉了一遍,就算是给皮鞋抛了光。她收拾工具,朝他看过来。他心里有点不痛快,没想到她这样敷衍。

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开口就准备说,你看,我确实没有一块,要不五块算了。未及说出,瞧见中年妇女略带嘲讽的眼神,倒像是在说:这一块钱你也给不起?

他倒是不好意思起来,麻利儿地给了钱,拎上行李走到稍远的地儿坐着,瞧瞧脚上的鞋子,看看头顶的太阳,想到要回家,心情也不是那么差了。04

他在那里坐了好久,抬头看车站顶上那座大钟,距离检票时间还有好久。他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又给老家打了电话,说是明天中午能到家。小女儿已经能咿咿呀呀说话了,只是“爸爸”喊得还不够清晰,含在嘴里像吞了一只包子。

他已经不敢四处乱走动了,他要珍惜脚下的鞋子,弄脏了怎么好回去见家人。可以一无所有地出去,但要衣着光鲜地回来,这是他从小就根深蒂固的观念。他无聊地回头看这帮鞋匠们在日头下寻觅生计。也许是下午的人流更密集点,他们断断续续都有了几个主顾,大约一日下来温饱之外略有盈余吧。

中年妇女面前也坐了一位主顾,衣衫笔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从头至尾只捧着一沓文件翻来覆去。那人有点着急,紧皱着眉头,中年妇女一句话也不说。她早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学会了察言观色,什么人要说什么话。这时候从匣子里推销她的零食,绝对不是聪明人做的事情。

从头至尾没什么不同,擦鞋,上油,小心涂抹,抛光。动作一气呵成,前后不超过10分钟。那人跺跺脚,掸掸裤脚,回头问道:“多少?”“七块好了,您回头再来就是了。”中年妇女满脸忠厚诚恳。“给。”那人没多说什么,付了钱就走。

他站在几步之外,气得一时想不出来话,他原地转了三圈。本来就不是口齿伶俐的人,要说的话在心里想了好几番才出口。他冲到中年妇女的面前,恨恨地问:“怎么问我要就是八块,他就是七块?!”

发狠的话没骂出口,这话出来倒像是满腹委屈了。“你不也只给了六块吗?”中年妇女把手上的布扔到匣子里,面上难得没有掩饰地浮上来轻薄的脸色,瞧着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你的鞋比人家脏。”2 有故事的人

十字路

北广故事

比基尼

我们一直用我们睁开的双眼眺望,只寻找自己。生长,并成为森林。——耶利内克十字路文/张珂

现在是谁分手谁若无其事谁才厉害的年代。01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陶,是在夏天的末尾。风带着凉丝丝的气息,把盛夏的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荷花香和甜到发腻的冰淇淋、牛奶糖的味道全都吹散了。

那天夜里我和男朋友吵架,失眠到天亮——其实我没有失眠,而是通宵在看电影。好像我一夜不睡,第二天就可以顶着黑眼圈理直气壮地听男朋友和我说对不起。凌晨三点的时候,我瞥了眼窗外,小区楼下的路灯发出橘黄色的灯光,像一颗橘子口味夹心水果糖,安静地将整个街道包裹。我想起从前和男朋友争吵,他总是半夜站在我家楼下急不可耐地要和我澄清一切误会,仿若多耽搁一分钟就是世界末日,再也听不到我说话一样。他站在路灯下,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同树影重叠在一起。他急切又静默地站在灯下向我打招呼,不停地指指我又指指手机,示意我看他的道歉短信。

想到这里,我内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他像是被包裹在这颗心里,坚固世界里的唯一柔软都是因为他。好像他现在就站在我家楼下,我固执得不肯出来,他着急在树下踱步。路灯忽然灭了,小区陷入了黑暗,刚才温暖的景象骤然消散。我有些恐惧。我忽然很想和我的男朋友说说话,但那样我就认输了。我绝不能道歉。

我又一次拿起手机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楼下传来行李箱摩擦地面发出的嘈杂的响声。周围的寂静使这声音听起来更加空旷。谁会在半夜拎着行李箱从小区离开呢?想来一定孤独荒凉,连背影都是萧索的。

这让我突然坚定了不给我男朋友发信息的念头——应当是他来求我,本来就该他说对不起,没有女人道歉的道理。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看起了电视,不忘发一条朋友圈表示自己失眠和无能为力。

五点半的时候,我终于快进着将电影看完,天色暗蓝带着一点朦胧的光,我终于躺下睡去。我知道我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糕,但这就是我要的,这样当我男朋友来找我的时候才会内疚,才会祈求我的原谅。02

老陶醒过来时已经早上九点了。他习惯性地翻身去搂旁边的人,却摸到冰冷的床单和枕头。老陶揉揉眼,知道夏祯又突然飞了。夏祯是空姐,早起是经常的。老陶慢吞吞地下床,两眼蒙眬地刷牙洗脸。他习惯性地将牙刷和毛巾放回原来的位置,觉得旁边好像少了点什么。

餐桌上空荡荡的。从前夏祯每天早上离开的时候,都会煎好荷包蛋、放杯果汁在餐桌上等他起床吃。老陶忽然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餐桌上再也没有荷包蛋和果汁的香味,反而被孤独的气息代替,空气里嗅到了树叶腐烂枯死的味道,还有刚下过雨泥土的腥味。老陶发现阳台的门开着,味道就是从那里飘散过来的。

阳台上孤零零地晒着老陶的衣服,风将它们吹得左右摇晃。行人哆嗦着快步向小区外面走。

老陶拨通夏祯的电话,无人接听。他尝试着给自己煎个荷包蛋、做杯果汁,蛋白焦了,也没找到榨汁机在哪儿。03

我一觉睡醒已经十二点了。打开手机,却连一个未接来电和信息都没发现。

我猛地坐起来,带着还不清醒的大脑思考:我男朋友为什么没给我电话?他应该给我电话,连番的甜言蜜语轰炸或是道歉短信。他应该将我的信息箱塞满,未接电话里应该全是他。但什么都没有。手机百分之百的电量,微信连一条都没有。“你在哪儿?”我打通电话,语气恶狠狠的。“在外面吃饭。”他声音惬意带着吃饱喝足的舒适。“你和谁吃饭?我还没起床!”我发怒,他女朋友还等着他来哄,他竟然在吃饭。

没想到我男朋友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啊,你肯定在睡觉,所以就没找你。”

我突然觉得大脑空白,他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但每一句都无懈可击,话里一点漏洞都没有,我无从反驳。从前我一句质问能让他手忙脚乱,现在他像是摸清了我的一招一式,知道怎样才能逐个击破。“一点半在老地方见。”我忽然泄气了,带着不甘地妥协,最后只能装作平淡地说这么一句。

没想到他比我还平淡。“嗯。”他说。

我在楼下碰到老陶。

我们很敷衍地彼此打了个招呼。我们是老邻居了,我喊他老陶,他有个女朋友夏祯,和他在一起八年了,是个空姐。我男朋友曾经很认真地说老陶有福气,有个又漂亮、身材又好的媳妇跟了他八年。他在那个“又漂亮、身材又好”几个字上不自觉地加重了音量,最终在我冷笑的目光中改成了“平凡普通”。

我看到了老陶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想待会儿如果我见到我男朋友,他的模样和老陶一样,那我就原谅他。毕竟此刻的我,顶着厚厚的黑眼圈和昏沉的脑袋,只有他的失魂落魄才能对得起我的通宵。

没想到他神清气爽,我进甜品店的时候有些发愣。

他见到我的样子皱皱眉头,极为自然地将身体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怎么了?”他说。

怎么了?你怎么了!我想掀桌子,想质问他:你怎么那么沉静,我们吵架了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

但我被他这句话问得措手不及。怎么了?是,我们吵架了、冷战了,可我约了他出来,我该说什么?

他不着痕迹地笑笑,从容地递给我菜单:“点些喝的吧。”

我更加恼怒,从前都是我坐在这玩手机,他鞍前马后地把所有东西点好。此刻他像是陌生人第一次见面一样,语气平淡得好像对面坐的是他刚认识的同事。

我瞪着他,他挑挑眉:“那和以前一样吧。”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那女孩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我尽量语气平稳,显得我大气不计较。我以为他会装糊涂说“什么女孩”,他会和我打马虎眼,绕了一大圈就是不提这件事。那样我会冷笑,我连台词都想好了:“有意思吗,都是成年人了,别那么幼稚行吗?”

或者他会急忙撇清关系,像从前那样急切地表明他对我的赤胆忠心:“我根本就不认识那女孩!谁知道她想干什么!别生气了,我爱的是你,下午看电影好不好?”

没想到他抬抬眼,看着我笑了笑:“就那么回事。”

我忽然噎住,只能错愕地看着他。

他皱皱眉,仿佛被我夸张的样子震惊了。他对我摊摊手显得我的样子很可笑似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别那么幼稚行吗?”

他抢了我的台词,我的主导权,我精心策划的这场让他内疚的通宵。他出轨了,可他理直气壮。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还想让我怎么办”,于是我张张嘴:“分手吧。”

他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以至于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表情任何细微的变化。他看起来有些惊喜,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妥协。但他长舒一口气,还是想装作挽留,轻轻咳嗽一声压制住喜悦,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桌子,身子前倾一些望着我:“你决定了?”

有人推门进来,玻璃门来回晃荡带进了屋外的冷风,刚下过雨的寒冷迅速替换了屋子里的暖气。橱窗外有人抱着双臂,双手不停摩擦胳膊取暖。有个女人和男朋友急匆匆走过,她依偎在他怀里,免得头发被风吹乱。我仿佛看见了我们过去的一切在我眼前走马灯似的上演,直到我男朋友不耐烦的脸在我面前扩大。“我甩了你,谁爱要谁要吧!”我说。

我拎着包带着最后一点骄傲夺门而出。打开门后,屋子里的最后一点温度也被再次吹进的冷风替换得一干二净。

我早就知道了。我泄气得揉着纸巾,我早就知道他不耐烦这场恋爱了。他不愿意分手,不愿意落下一个骂名,但我还不想收尾,所以我和他耗着。凭什么呢?我和他在一起两年难道还要因为他出轨而成全他吗?他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而现在我成全了他,我做得太差劲了!我脑子里浮现了那些宫斗剧,我应该更狠一点。我应该让我们共同的朋友都知道他出轨了,是他做错了。可接着呢,会显得我无能无力,会映衬出我毫无吸引力。我只能忍着,像拔河一样拼尽力气将他往我这边拽,却没想到我这边只有我一个,他那边已经有两个人了。

我只能有气势一点,显得凶狠一点,不至于让自己摔得太难看。

我打开微信,想发个朋友圈显示自己大气、不在乎。我要让别人知道是我甩的他,我过得好着呢!现在是谁分手谁表现得若无其事谁才厉害的年代了。没有人想听你怨妇般的哀号,人们关心的,只是谁更大气,谁看起来更不在乎这段感情。虽然鬼知道,越是看起来不在乎的那个,越有可能哭得最大声。

没想到,我却看到我刚分手的男朋友从早上就开始刷屏的朋友圈:“睡得真好,清晨起床晨跑呼吸新鲜空气。太幸福了。”

中午欲说还休的甜蜜:“猜猜我在和谁吃饭?”

以及一分钟前的:“既然你决定了,那我尊重你。”

还配上了我还没来得及吃的甜品以及他一个人和两份甜品的自拍合照。

去他的!04

屋里显得空荡荡的。老陶不明白为什么夏祯走了,好像把这屋子里唯一一点人情味也带走了。

从一开始的不接电话到关机,他知道夏祯不会回来了。屋子里再也找不到同她有关的任何东西,仿佛夏祯从来都没有来过,她下定决心要抹去她在这里的所有印记,要将她人生的这八年抹得一干二净。

老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来他和夏祯认识有十年,在一起八年了。十年的时间好像把夏祯刻在了他的血液里——他从来没有文过身,也没有想过在胳膊上刻夏祯的名字,但夏祯这两个字好像早就印在了他的骨子里。老陶忽然想起来,上个星期夏祯和他说起过她最好的朋友要结婚了,问老陶准备什么时候和她结婚,再拖下去连伴娘都找不到了。自己回答了什么呢?天花板白得吓人,头顶的灯照得他喘不过气。老陶好像什么也没有回答。他敷衍地“嗯”了两声,继续打他的游戏了。

老陶从来没说过要娶夏祯。老陶总说:“急什么,反正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我总会娶你的。”

夏祯等了又等,等了八年。老陶还是不耐烦地说:“急什么,反正我们都会在一起的。”

老陶不急,他觉得夏祯是他的囊中物,不会有人窥探。这个女孩跟了他八年,别人不会再妄想了。

老陶忽然觉得有些累,他翻个身把头闷在被子里,眼泪滴在被子上,有夏祯的味道。05

电器又开始运转,手机自动联上家里无线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刚刚从容的分手到底有多蠢。

已经一天一夜没有收到信息的手机忽然收到了无数条微信。“你为什么甩了他?”

通通是质问的语气。我想她们都看到了他那条一个人独吃两份甜品,被人抛弃、无语凝噎的照片。我晚了一步,他比我早向这个世界申冤,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同情。

我不明白。

我自认爱他,所以我做不到那么厚脸皮和他开撕。我没办法向大家咆哮是他出轨。别人总会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一定是我个性不好。我不敢咆哮,或者说,我害怕和他撕破脸会让我彻头彻尾地意识到我根本就是爱错了人。

我不敢面对这个事实。

小区里活动的老年人骤然减少了很多,广场舞的音乐忽然停止,在秋初的寒冷中带着些苍凉的意味。风将我本就散乱的头发吹得更加凌乱,还好每个人都是抱紧了双臂匆忙向家中奔跑,他们看不到我的黑眼圈和空洞的眼神。

路灯最大程度地照亮每条街道,我走到每一个路灯底下的时候都想找个地方躲躲。路灯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它将幸福的人照耀得光芒万丈,也将不幸的人照射得无处遁形。但该死的是每十步远就有一个路灯,这小区设备好得简直让我想搬家。

所有人都匆匆往家的方向走,我却在小区里游荡。人受伤就该像野兽回归洞穴一样在家独自舔伤口,但失恋不是,失恋一定要无时无刻不在热闹里,要随时随地有人陪伴,要笑得最大声,醉到地老天荒。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我胡思乱想,一切独处都会引发我诸多的感慨,会将孤独痛苦放大一百倍。我相信如果恰好赶上了生理期,可能看到蚂蚁搬家我都会怔怔地哭出来。

我看见老陶迎面向我走过来。

他穿得比我还要休闲,一条短裤、一件背心,凉爽得让我差点以为他是刚跑完步回来。但我知道他不是。八年了,他和夏祯在一起八年,连散步都不愿意陪夏祯。

老陶没有看见我,他的眼神比我还要空洞。我忽然想起半夜嘈杂的行李箱声和突然灭了的路灯。“夏祯走了?”我经过他旁边的时候想问他。

但我没有。一来我和他不熟,二来我又能怎么样?告诉老陶我在半夜听到夏祯离开了,七个小时之后我也分手了?那样老陶大概会扬起眉毛怒视着我,以为我在嘲笑他;或者以为一切是我和夏祯联手上演了一出好戏。人在愤怒的时候总想给一切找个理由,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笑。

我能和他说什么呢?我也失恋了,我能理解你,放心哭吧,不然我们去喝一杯?

我不能感同身受,他们在一起八年了。

我总以为爱是这样或那样,总有一个明确的界定。谁该爱得更多一点,谁先放手,这都是有原则的。就像夏祯明显更爱老陶,我显然更宽容我的男朋友,而现在我们都失恋了。谁先喜欢谁,谁爱得更用力,似乎都与爱无关。06

老陶在玄关脱下鞋子的时候下意识地说了一声“我回来了”,屋子里空荡的回声代替了本来的回答。

老陶抿着嘴,静默地将鞋子放好。走的时候他没有关灯,他想万一夏祯回来,在楼底下就能知道自己在等她。

老陶回想他和夏祯的这八年,忽然觉得记忆一片空白。好像每天都是重复的,枯燥到连大脑都不愿意储存这些记忆。其实不是没有热烈过,他和夏祯高中刚在一起的时候,每天躲躲藏藏害怕被发现。老陶趁下课的空当翻墙出去给夏祯买奶茶,周末在书店约会坐在地上一起看书……那时候轻易就会满足。夏祯大学时逃课连夜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就为了见他一面,平日漫长的时光在见面的两天里好像被上帝故意压缩了。老陶也曾经连续两个月吃食堂的馒头,就为了攒钱给夏祯买一个好看的包。他们彼此热烈过,爱过。但到最后,好像也变成了浩瀚时间长河里一朵再也翻不起来的浪花。

老陶想,他和夏祯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只要找出这个矛盾,夏祯一定会回来。她不过是在等他的道歉,虽然这一次冷战得彻底,但老陶怎么也想不出他到底错在哪儿,没有具体的地方,但细细想来好像每一个地方都出错了。

他最大的错误大概就是没娶夏祯。

老陶拿起钱包和钥匙冲了出去。07

我的手机不停地出现信息提醒。

解锁后通篇的微信,所有人都口径一致:“没什么大不了,改天找你玩。”

信息技术革命的时代,连劝解都吝啬到不肯拨出电话。

我不要改天,我要现在。每个人都认为这时候就应该放任我自甘堕落,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一个人号啕大哭撒泼打滚,等到哭够了、闹够了、酒醒了、想清楚了,吸吸鼻子睡一觉就可以重新迎接明天的太阳,来场崭新的生命了。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每个人对爱的理解都是错的。我们在恋爱的时候恨不得开膛破肚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恨不得邀请全世界的人来看我们的浓情蜜意,我们不停地发朋友圈来纪念我们的每一刻。所有人都配合着,恋爱的人彼此欣赏、彼此刷屏,单身的人嘴上祝福却默默将我们屏蔽。失恋需要的是对酒当歌,一起痛骂。然而每个人都自觉退到二线,看我一个人痛哭流涕。我们一直都以为这样才是对的。

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是错的。

我忽然觉得疲惫,闭上眼在九点的时候就进入了梦乡……

老陶颤抖着挑选戒指。他进门的时候豪气地喊了一嗓子:“拿款最贵的。”

却被告知:“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关门了。”

老陶不管,他知道如果他现在不买就再也不可能踏进这里了。他没勇气再来第二次。

店员小姐刚想客气地拒绝,看见老陶的表情突然就住嘴了。她在婚戒店工作,看过来买戒指的人的各种眼神,惊喜或心疼,却没有一个人像老陶这样,仿佛婚戒是可以救命的最后一颗灵药一般。

但她还是礼貌地问:“先生,女士没有来怎么挑选适合的尺寸?”

老陶愣了一下。

店员翻个白眼:“先生,戒指是要根据女士手指的粗细特别定制的。”

就在店员要伸出手请他出去的时候,老陶突然说话了:“我知道尺寸。”

老陶一直都知道。他想起来,无数个夜晚,在他们的高中、大学时代他和夏祯幻想着以后的日子,他说他要给夏祯买多大的戒指,他说他们会有几个小孩。夏天的风将他们发热的头脑吹得狂喜,老陶紧紧握着夏祯的手。他一直都知道的。

老陶不知道夏祯会不会喜欢他挑选的这款。他忽然觉得他不了解夏祯了,他的直男审美一直被夏祯诟病。他想万一夏祯不喜欢怎么办呢,老陶忽然变得焦躁起来。

更让他焦躁的是,他始终都没有拨通夏祯的电话。在他将戒指拿到手后的三天里,他始终都没有找到夏祯。

我打开冰箱,在看到空荡荡的冰箱后终于决定去一趟超市。

我在家里躺了整整三天,靠着冰箱里的残羹冷炙生活。我终于变得颓废,像我男朋友希望的那样,像我朋友担心的那样。

饥饿打败了我的荒唐。我随便洗把脸,在照镜子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我狼狈得简直不堪一击。

雨水滴落到窗台,玻璃被洗得透亮。我忽然想起也是这么一个下雨天,我和他去古镇玩。那天的雨下得比今天还大,雨水沿着瓦片成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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