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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01:5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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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醒龙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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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上长江

上上长江试读:

1 母亲河

二○一六年十月二十九日,那天的日记中有这样的一段话:一起往崇明岛。到岛的东头,隔着岔江可看到对岸长兴岛上隐约的造船厂和正在建造的隐约的大军舰。原计划上近岸观察站看看,不料赶上涨潮,从入海口里倒涌上来的水,将去观察站的小路淹成一条水沟,旁边全是芦苇,只好在水边站一站、走一走。午餐在一处农家乐,有一道叫鱼煮鱼的菜大受欢迎,也就是将各样小鱼配上小蟹和小虾一起煮,味道极鲜美。岛上人还有个习惯,一般的菜都会配几颗毛豆当调料。还有小鱼鳑鲏,上桌一会儿就抢光了。餐后,一行十人去瀛东公园转了一圈,以为可以看海,后来才知,崇明岛上根本看不到海,看到的都是长江。崇明岛上另有一样东西,是要惊掉一半中国人的下巴。长江源头的青藏高原上极为流行的藏药藏红花,竟然有百分之九十是种植于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上,剩下的百分之十零星种植于广西等地,但是没有一棵是种植在青藏高原上。

这段文字是我对母亲河长江正式书写的原始写照。

之前的几个月,我接到《楚天都市报》一位副刊编辑的电话,说是有一个机会,可以将长江走透。

听明白消息时,虽然知道自己将要耗时四十天,而且还要当一回“新闻民工”,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边承诺相关事项,一边为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困苦做简约设想。与对方探讨的时间不长,自己的设想更短。该探讨的还没有探讨完,我的设想就结束了:对于一个将长江作为母亲河的男人来说,有机会一步一步地从通达东海的吴淞口走到唐古拉山下的沱沱河,不存在什么值不值得,而是所有梦想中,可以触摸,可以拥抱,最应该尽快付诸实施的。

天下大同,万物花开,我第一喜欢水。

这些年,去到世界上的各个角落,只要有机会一定会跳进当地的江河湖海之中畅游一番。一九九五年冬天,在克罗地亚的赫瓦尔岛上小住,客房后门就开在地中海边,风略微大一点,海浪就吹到窗户上了,又恰逢大雪,景致更加动人。那天傍晚我已经将泳裤准备好,只差几步就能跳入地中海,却被同行的长者拦阻住。他们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我也觉得不能开他们的玩笑,于是就放弃了。过后一想,只要自己往那地中海中一跳,谁又能怎样呢,无非极快地回到岸上,回到房间里冲一个热水澡。话说回来,我从来不是一个极端任性的人,只要别人捧出真理,我就不会让真理觉得为难。不过,有了这次的教训,后来的日子,我学会了不等别人拿出真理来,比如在俄罗斯的海参崴,在美国的洛杉矶,还有在自己国家的南海,我已经将自己用那当地的柔情之水泡上了。

在崇明岛上,面对万里长江最后的水面,我竟然忘了下水游泳这事。已是深秋季节,水上的男男女女,已经穿上厚厚的棉衣。很明显这不是游泳的季节,也不是游泳的地方,在脑子里丁点没有与游泳相关的念头,只能表明自己太专注于从最远处流下来的一滴水,在与无以计数的水滴聚集成一条浩大的长江后,如何与大海相融合。

一滴水无以成江河。那最远的一滴水只是个领头者,这样的领头者最重要的职责是与第二滴水合二为一,再与第三、第四、第五,直至数不胜数的水滴,融合在一起。至于长江在哪里,长江的入海口在哪里,都不是第一滴水所考虑的。水是实在的,所以水总是往低处流,而不会好高骛远,不去想如何出人头地、高人一等。离开了这种实在,不可能有所谓最远的一滴水。那样的水滴,很可能被一只鸟叼了去喂给刚刚孵出来的小鸟,或者被一头小兽用舌头舔了去做了之后排泄物的一部分,还有可能被一朵花承接下来作为自身姿色的一种滋润。许许多多的水滴汇成许许多多的小溪,许许多多的小溪汇成许许多多的大河。还是一滴水,就想着要去大海,如此一滴水是轻浮而不是浪漫,不值得信任与托付。作为一条超级大河,只有出了三峡,经过洞庭湖和鄱阳湖,绕过芜湖、镇江和扬州,才将大海作为最终目标,这样的长江才是伟大而亲切的母亲河。

我不知道自己第一次见到长江时的印象与感觉。

对于一个在长江边出生的人来说,这有点愚不可及。用我们童年的话来说,叫作蠢出大粪来了。

非常遗憾,这不能怪我。

那时,我还在襁褓当中,还在母亲的怀抱中。母亲不止一次抱着我看过长江,也许母亲并不是有意这么做,她抱着我在黄州城边的长江大堤上行走,或者在团风镇外的长江大堤上徘徊,只是有一份工作要做,又没有可以临时托付怀中婴儿的地方。我肯定对着长江恬不知耻地哇哇哭闹过,也肯定对着长江没有缘由幼稚无知地放声痴笑过。正因为如此,表面上我对长江没有任何特别表示,长江却对我有着特殊的心授,若非如此,以我后来在山区成长的几十年阅历,偏偏与其他山里人不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对水表现出一种另类的执着。因为母亲在哺乳时,让我吮吸了太多长江的味道!

母亲抱着我站在长江边时,母亲是母亲,长江是长江。

只有当自己有了独立的灵魂,长江才会成为我们的母亲河。

现在,对自己,对别人只能说说记忆中第一次见到长江。

那时,自己刚好二十岁,在一家山区小县的县办工厂当车工,因为被选入县总工会文艺宣传队,有机会参加黄冈地区职工业余文艺会演。第一次回到出生地黄州,也就有了第一份与长江明确相关的记忆。那是一九七六年,那一年的十月被称为金色的十月。会演原先准备在九月份举行,九月九日下午我们正在排演时,收音机里传来毛泽东主席逝世的消息,过半数的宣传队员哭成泪人儿,我也想哭出来,但终归只是犯傻发呆。会演因此拖后一个月,终于在十月份正式举行。排在前面的宣传队已经演过了,正要轮到我们时,秋天里的春雷一声震响,臭名昭著的“四人帮”被打倒了。虽然是大好事,却也苦了全体业余文艺工作者,先前排演好的文艺节目,多是顺着“四人帮”的语气,一下子都要重写,都要重新排演。此后的演出,各支宣传队的唱词与说辞中,新打倒与旧打倒的,先打倒的与后打倒的,各种说习惯的名词口号与一时还不习惯的名词口号,那些久经训练变得朗朗上口的和本是急就章却也需要马上说顺口的,全部混杂在一起,没有哪个节目不说错话,也没有哪个节目不出洋相的。我们入住的招待所,与长江大堤只隔一条名叫沙街的小街,沙街背后就是万里长江。十月的长江,水势正猛。没事时,我们就去江堤,看上水和下水的船如何停在黄州江边,也看一边倒地只会向东而去的大水。江水去了,会演也结束了,我们继续回到各自工厂,当车工的还是车工,当钳工的还是钳工,当印刷工的还是印刷工。五年后,我再去黄州,沙街背后的江边已经无法停靠任何船只了,黄州这边要到下游十里才可停船,或者停到对岸的鄂州去。

年轻时,面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变迁,心中怀着太多大江东去的渴望,想念一切书中提及的崇明岛和吴淞口,憧憬长江万里奔腾汇入大海的无比壮丽。一九九九年九月,上海有关方面邀请我创作一部反映浦东建设十周年,重点写浦东机场建设的电视剧。整整一个星期,每天都能望见正在新建的浦东机场外面水天茫茫中的九段沙。浦东机场的一部分是填海而成的,这样的用词无人提出异议。一旦有人说浦东机场外面就是东海时,就会有人不答应,那九段沙是长江上游的泥沙淤积而成,也就说明这一片水面还是长江口,不应当被称为东海。那一次,几乎要上九段沙了,最终没有成行,也是因为九段沙也没有成型,除了大量淤泥,只有极小一块稍为坚硬一点的陆地,那点陆地只够搭建一处简易棚子,还是需要穿上连体橡胶衣裤才能爬上去。正是那一次,那些我所没有见识的淤泥与细沙,令人怦然心动,想着长江最远的源头,如何用冰水和雪水,将最远的泥沙送到长江入海口,如何一点点地长成偌大的沙洲。让我没有想到,只隔半年,二○○○年三月,上海市政府就批准了建立九段沙湿地自然保护区。二○一六年十月底的这一刻,我来崇明岛,也就十几年光景,当初要穿连体橡胶衣裤才能爬上去的九段沙,已经变成较大面积的陆地,并且在可以望见的将来成为又一座崇明岛,又将生长出某些只属于万里长江的奇迹,如藏红花那般锦绣。

在一眼看不到的漫漫水天处,长江与东海的区隔是长江水文观察五十号浮标。我希望能看到五十号浮标,又庆幸肉眼视力所限,无论如何努力睁大眼睛,也看不清那小小的五十号浮标。那地方距离崇明岛最东端的陆地还有二十几公里。这也就是说,站在长江口的陆地上是永远看不到海的。望不见真的江海分野处,心里反而觉得踏实。

江海同体,水天一色,我是来探索长江之源的,并无送别长江之责,甚至在心里多出一份情感,看着长江如此归于苍茫,忽然发现永恒的意义并非如我们通常渴望的那样绝对令人向往,而希望作为河流的长江,永远只是一条可亲可敬的河流。一旦变成大海,就会离开我们太遥远了。地理中说,长江三级分岔,四口入海。长江一旦入海,反而会令我们心生不舍。看一眼与长江日夜同在的渔翁,再看一眼从遥远北方飞天而来的黑天鹅,这样的长江,比真的海洋还美丽。

2 天子上岸我登船

在南京时,正赶上江苏省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开班,我被邀去聊了一场文学。因为下午就要去金山寺,其间,顺便提及《西游记》中唐僧的身世生平之误。此中秘密有多少人知道?至少那一天听我说话的各位都不知道。二○一三年秋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去吴承恩的故乡淮阴,所见到的人,有讲座上的,也有雅聚时的,说起来同样没有谁知道。离开南京,下午三点左右到达金山寺,江水从不远处苍茫流过。如今的和尚用的是自来水,若是还像唐贞观年间那样,要去江里挑水,这距离是太远了点。

流水不会错,挑水也不会错,时间在流水与挑水中一刻不停地向前也不会错。错的是唐僧出生的时间。错的是唐僧到西天取经的时间。第一次发现《西游记》出错时,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唐僧名玄奘,父亲陈光蕊在唐贞观十三年得中状元后,被丞相之女殷温娇的绣球击中,成为夫妻。陈光蕊带着妻子赴任江州,到洪江渡口,不小心上了贼船,艄公刘洪、李彪见色起意,杀了陈光蕊。为腹中骨肉,殷小姐寻思无计,只得被逼顺从。待小玄奘出生后,悄然放进江流,顺水下漂,被金山寺挑水和尚救起。书中说,玄奘十八岁那年,终于报了家仇,才响应唐太宗的号召赴西天取经,那场在玄武门外举行的盛大欢送仪式,竟然还是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后娶妻生子的唐贞观十三年。在淮阴时,这话根本无人相信。吴承恩的那些乡党表情,像是多有不屑。《西游记》问世几百年,早先几位权威的评点人都没有提及这些谬误,这就不只是见怪不怪的问题了。

水流千万里,终归有尽头。木盆装着小小玄奘顺水漂流的尽头是金山寺,余下浩荡江水继续向着自己的尽头奔去。那个叫浒浦的极小地方,江水曾经载起一代君王乾隆。江湖普遍传说乾隆曾三下江南,也不知是第几次,乾隆的龙船在浒浦这儿靠岸了。当时天下着雨,刮着风,岸上插着旗帜,上面本写着“浒浦”两个大字,因为风雨,旗帜有所折叠,将浒字的偏旁三点水隐了去。乾隆没有看到偏旁,脱口将旗帜上的“浒浦”念成“许浦”。君王的话,当然是金口玉言,从此天下人,写的还是“浒浦”,读念时,全变成“许浦”。就连现时的各种字典,也要专门记上一笔,说“浒浦”应读“许浦”。

皇帝错了,文化也要迁就。迁就之下,又成全一种文化。

文化人错了,只有一半是文化,另一半则成了笑话。作为文化的那一半,可以勉强设想,吴承恩该不是故意卖个破绽,留下时空之间的某种寓意。成了笑话的那一半,不必多说,人也明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道理。

如果长江犯错了,现实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多少年来,江河都是按照地球自转法则,慢慢地往南岸挪,所以一直以来,长江每到雨季南岸的险情总是十分吃紧。南京以上,这铁律就是铁律。待过了南京,习惯上被称为江南的这一大片地域,比如扬州那里,江北的漫滩一年下来就会塌陷几百米。反过来,江南的镇江这些年平白无故地生长出大片湿地。在人类文明中,长江这是犯错了。长江自然不肯买人类的账,依然我行我素地犯着人类眼中的错误。长江一任性,人类的麻烦就来,肉眼凡胎看得见江堤水岸一片片坍塌,大水深处各种复杂的变化,将能行船的地方变得能让船搁浅,将原来的浅滩变成能使万物陷入灭顶之灾的深渊。

浒浦码头很小,一旁的徐六泾水文站,在与万里长江相关的事物中,名气很大。原因在于这是长江流向大海路途中,人类为长江修建的最后一座水文站。从乾隆皇帝上岸处到崇明岛外临近茫茫大海的长江口第五十号浮标处,小小院落中的二十几位水文工作者,在已与大海没有多大区别的江段上,依着长江的性子,精确地查证并记录长江各种各样的任性痕迹。在天子上岸的浒浦码头,水文工作者们天天都要上船去到江心的水文观测站,做些极为专业的事情。

十月二十九日早上,头一天在这附近水边见面相识的老浦,领着一行人登上他天天都要乘坐的水文站长租的渔船。老浦是在武汉出生的,父辈就是从事水文工作的。还有一位小张,是典型的武汉姑娘,启蒙在长春街小学,然后就读武汉二中。老浦是水二代,小张更是水三代。那船头极高,几乎与驾驶台平齐,是典型的出海打鱼的渔船,从浒浦往下,长江风大浪高,一般内河船只吃不消,在那样的船上人也吃不消。在江上待的时间久了,老浦站在船头,如果不开口说些专业术语,与那真的船老大难有区别。

在这船上,人更懂得长江为何是国之血脉。

前一天还风急浪高到无法登船的长江,难得平缓一些。正要去看的水文观测断面,在长江上跨度最长的江通大桥下面。南岸庞大的华能电厂,还看得清楚,江北航母主题公园里的航空母舰只能勉强看到一个黑点。横跨长江的水流观测断面长约五公里,江面的巨轮和小艇,首尾相连地在江上穿梭。在实现自动观测之前,若要做一次完整的断面观测,竟要出动二十多艘我们乘坐的海船,每条船上需要二十几个人,完全观测需要二十几小时。在这样的长江上,这样的工作比一个人违规横穿北京的长安街、上海的南京路和武汉的解放大道还要惊心动魄。用所谓潮起潮落,长涨长消,形容长江还嫌小家子气。长江在这深达九十多米、宽达五公里的水面上,用从海里涌上来每秒十万立方米的最大潮流,再用从上游流下来每秒十三万立方米的最大径流,从早到晚,两起两落,将万里奔腾而来的雄壮做淋漓尽致的最后发泄。

在长江面前,老浦他们也好,天下人也罢,全部做不了这伟大力量的导演,甚至连观众也是勉强才算合格。老浦自己也说,在如此巨大的水面上,就算一次取十几瓶样水,所得数值也是不准确的。

那天午后,老浦领着一行人去看崇明岛最东端的一处观测站。走到近前才发现,芦苇丛中,那条通往观测站的人行小路,变成一条水沟。老浦的自信被出人意料涨起的潮水小小打击了一下。老浦一点也不懊丧,与长江过招,失算是常有的事,算不了什么。在浩瀚的长江面前,人永远只是不得不谦虚的后来者。观测站一侧,崇明岛本岛与长兴岛之间的江面上,一艘渔船晃晃悠悠地停在那里,船老大和他的助手,正有条不紊地将江里的渔网,从船舷的一侧收上来,远远看去,像是整理,又像是收获,不一会儿便又从船舷的另一边放回江里。老浦说,渔船能轻松收网,说明向上的潮流与向下的径流处在相对平衡的状态,过了这段平衡期,江水向上或者向下流动起来,想要收网就难上加难了。

在最东端的滩涂上有一群黑天鹅,是昨天才迁徙来的。老浦他们说,以往年年都是如此,总会有几只黑天鹅作为先锋,抵达崇明岛,隔两天,大队的黑天鹅就会从天而降。资料里说,天鹅是少数几种可以飞越青藏高原,飞过喜马拉雅山的候鸟。不知道这些大型候鸟中可有到过长江源头的,很显然,飞禽走兽都没有沿着长江迁徙的生活习惯。人也没有,但人的习惯是可以改变的。

在不是尽头的尽头之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潮流如人世间的种种风靡。潮流一来,常常令人把握不住自己。长江因为如此,才将潮流化成巨大物理能量。《西游记》也是如此,而用潮流抒发奇丽人文故事。《西游记》有所犯错,并不损其五百年人文哺养之功。长江作为天文地理的不朽巨著,后来的一切,能够成为她的合格读者就是莫大的荣誉。长江在不该拐弯的地方拐弯了,在不该泛滥的地方泛滥了,在不该变浅的地方变浅了,在不该有暗礁的地方有暗礁了,都是这巨著的自由与风格。其他万物,注定只是她的诠释者。长江不会在乎有谁在说闲话,有谁在说好听的,即便是真的错在什么地方,那也肯定是对天下众生的新的启蒙。

3 茉莉小江南

长篇小说《圣天门口》中有位会用军号吹曲子的冯旅长,冯旅长用军号吹的曲子叫《茉莉花》。小说改编为电视剧时,用《茉莉花》曲调作为这部四十八集年代剧的主旋律。不曾料到音乐刚配好,阿拉伯世界闹起“茉莉花革命”,剧组的人一紧张,就将全部配乐推倒重来,一下子就乱了作品心绪。更想不到,时过境迁,前不久,这个世界有影响力的众多国家首脑齐聚杭州西湖,其间最令人心动的音乐正是《茉莉花》。说起来,《茉莉花》作为歌曲,还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位出生入死的共产党员,在战火纷飞之际于太湖边写成的。

陕北有山丹丹,这本是天造地设,江南产茉莉花,就不必心猿意马。

一直以来,从上海起沿长江逆流向上到南京这一段,常熟、南通、无锡、苏州、江阴、镇江、扬州,是大一些的地方,小一些的地方,尤其是周庄、同里、西塘、乌镇、南浔和甪直,每走一处,无一例外。南京和扬州等大一些的地方,宛如茉莉花束,周庄和西塘等小一些的去处则是茉莉花朵。甚至瘦西湖、玄武湖和太湖等水域,也像晨露或小雨淋过的茉莉花,淡雅清清,远香徐徐。

都是用大水洪波滋生,黄河醉心于牡丹,长江下游又名扬子江的这一段痴情于茉莉。牡丹花开之处,天上地下差别不大。茉莉花开之后,人间世情各有千秋。若比美人,扬州是少女盈盈十五,又有那瘦西湖做成的小蛮腰。无锡是二十几岁的待嫁新娘,用一座太湖做镜子,忸怩是婉约还是盛装。苏州是初为人母的少妇,什么粉脂都上妆,什么衣着都风韵,无论什么人群站在其中都出色。镇江则像半老徐娘,因为成熟,丰姿更胜,雅韵更深。

身为江南美艳之首,南京像什么呢?从中山码头上来,凭着望江楼的窗台眺望,洲滩秀逸,江涛浑厚,轻帆与巨轮,轻盈的格外轻盈,奔放的更加奔放。忽然想起南京被称作江宁府时,丈夫为知府、妻子为诗人的那对夫妻。那知府叫赵明诚,妻子叫李清照。二人相亲相爱宛如天作之合,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兵变,谁也无法推测这段爱情童话会被诗词文章演绎到何种高度。歹徒恶棍横行霸道之际,怎一个赵明诚,丑得了得,一改平素的儒雅大方,带着两名部下,系上一根绳索,溜下几丈高的城墙独自逃命,全然不管平日里耳鬓厮磨的爱妻与嘴上总说生死与共的全城百姓性命。所幸兵变被他人平息,之后不久,赵明诚带着李清照离开江宁往湖州赴任。途经乌江,早已是婉约派首席情感大师的李清照,突然豪情喷薄,写下那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千古名篇。大多数人不懂其中玄机,以为诗中文字一笔一画都可化作英雄宝剑,不知在英雄史诗之后,还藏着一部旷世的爱情悲剧。知情者说,赵明诚在湖州任上不到一年便一命呜呼,本质上是被这首诗活活郁闷死的!

从江宁到南京,时而京畿,时而废都,时而烟花数十里,时而血海几尺深。如此城楼城堡城池,婉约时如李清照,豪迈时如李清照,遇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境地,不做河东狮吼,不以村妇疯癫,只引出项羽作为怀想,将痴情换成死心,直教懦夫明白,自己已没资格谈情说爱,可见李清照的真了不起。

曾经的南京拥有无数情话,拥有过李清照自然是最了不起的情典。

茉莉花香得如此柔嫩,江南爱情故事才会格外动人。

一座甘露寺,将镇江的北固山,从古来兵家必争之要塞,变成丈母娘相女婿的风水宝地。一场风花雪月事,一段美满姻缘情,活生生被羽扇纶巾的政客,纵马沙场的武夫弄得杀气腾腾。危险归危险,最终好事还是成了。成了好事以后,那些于爱情背后做些肮脏事情的手脚,反而成为这段国家级绯闻的重要注释。北固山上的那段长廊,因为没有听到摔杯声响,昭烈帝的项上人头才没有顺阶而下,滚落进长江。而此事最妙的是那孔明先生,一辈子只与隆中茅屋里结发的极丑女子厮守,不仅识得孙小妹深爱刘皇叔的柔情,还破解吴国太的心思,认定吴国太一定会喜欢上儿子的政敌。只能说诸葛亮对江南茉莉花有着睿智见解,懂得那花香中深藏不露的情爱密码,所以才不安排刘皇叔去曹操的地盘相亲。

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北方黄河边,一百个刘皇叔也插翅难飞。儿子的对头送上门来,俺老娘不帮一把谁还会帮上一把?情到江南,自成学问。中国的爱情史,一百万字中有九十九万九千字是由丈母娘执笔写的。北固山巅那尊屡遭雷击的铁塔,仿佛是一支铁笔,是为见证山南山北山东山西的爱情而变身残缺的。眼前情爱明明是丈母娘当家做主,却硬要将一些眉来眼去、暗通款曲、私订终身,当成男女交合的正途,人人都不说真话,不写真相,不就等于笔是废笔吗?几千年来,丈母娘把持的爱情好与不好,甘露寺不是证明吗,这是佳话呀!漫天杀伐终归要回到美人浅笑之中,如果按丈母娘说的去做,吴蜀没有刀兵相见,岂不是江南苍生一大幸事!

没有内乱内战,不再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多几个这样的丈母娘,是邻里乡亲的幸福。多一批这样的丈母娘,是家国民族的幸福。

北固山真个是丈母娘山!

甘露寺应该称为丈母娘寺!

江南秀美,在于山水,在于花草,在于这些深入人心的关乎情爱的传说。那个白娘子,在许仙面前是何等可人,不然就不会让一个读书人明知对方是白蛇化身,还死活不改爱心。茉莉花是江南美人的真身,美人是江南茉莉花的幻影。到了长江这里,茉莉花也好,美人也罢,都是水浪的花与朵。那白娘子是通读了长江之心,才成为江南女子精灵,柳径轻移,花蕊绕日,媚肢缠风;小窗愁绪,梨花带雨,蝉露秋枝;香帐独眠,胸雪横陈,鬓云洒地。这一切本就十分迷人,还要如绣花一样,针与线恰到好处地做了一次邂逅。那终身不得反而得之的快意,一番怨别,足够相思千古,也就怪不得她,秀目圆瞪,柳眉重大。不只是她要引江水淹了金山寺,流了十万年的长江看在眼里,心有疼痛,愿意帮白娘子一把,才有一股股江涛像茉莉花海一样涌上高高在上的金山寺。

茉莉花开遍的江南,实在可以令人像茉莉花一样略有羞怯地告诉世间——爱在江南。乌江上的李清照,甘露寺中的丈母娘,金山寺前的白娘子,将最不可能的爱情早早地写成诗剧,向四面八方流传。小花茉莉,小镇江南,丰盈的不只是柔情,还有丝丝入骨的大雅大善大纲大观。

4 自公一去无狂客

昨夜冷雨下个不停。这是同行的记者说的。

我却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发现窗外秋野如水晶莹,竟然没去细想,连天连地的水渍是否追随我们,一路铺陈到此。一场秋雨一场凉,一曲情歌一断肠。心里揣着这话,也就揣上了一种极端的情怀。好在这样的极端并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为着行程前面有“唐名贤李太白”而举世皆知的马鞍山上名为采石矶的去处。

秋雨带来真正的寒意,并不等于秋雨真的冷酷。即将跨过长江时,秋雨连一根细丝也不拖曳,彻底地停下来。谚语说,夏天的雨隔着牛背。谚语从不说秋天的雨,因为秋天的雨就像世事中正气浩然的君子,从不玩那小小机锋使人无以算计,也不玩小鼻子小眼睛的花样使得那些烂货也能评说。秋天的雨,一旦下了决心,有长江和没长江都不是问题,过长江和不过长江同样不是问题!只要下了决心,就像这一天,分明雾气弥漫,茫茫如烟,轻轻弹一下指头就有不少的雨落下来。毫无疑问秋雨是那么坚决!当年骑着乌骓,站在江边的凤凰山上,不肯上船,不肯过江的西楚霸王也是如此坚决。独自过江的乌骓因不见项羽,而在地上打滚终至气绝,留下马鞍化成一座马鞍山。如今名满桂子山的华中师范大学前校长章开沅先生,那一年在校园内镇定如金刚的一句:当校长的只有保护学生,而没有其他!那风骨儒雅血统,正是出自马鞍山下,采石矶旁。

秋雨不肯过江。过了江就是马鞍山以及马鞍山上的采石矶,那是李白的马鞍山,更是李白的采石矶。或许秋雨明白李白不喜欢自己,偶尔写一句“雨色秋来寒”也是近乎敷衍的满肚子不爽。身为诗仙的李白,摆明了对秋雨了无好感,无法与白居易的“秋雨经三宿,无人劝一杯”,杜甫的“雨声飕飕催早寒,胡雁翅湿高飞难”,陆游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等名篇名句相比。

挥别李白不喜欢的秋雨,望着马鞍山,沿着采石矶,一步不落地走了三个小时。到处是李白概念,说得最多,也写得最多的是李白酒后去水中捞月不幸溺亡。很奇怪自己居然将这事与昨晚电视播的红军长征的一则故事联系到一起。红二十五军政委吴焕先牺牲后,副军长徐海东抱着他的遗体,号啕大哭,亲手将吴焕先脸上的血污擦洗干净,再将自己心爱的军大衣披在吴焕先的遗体上。这样想真的很牵强但也不是风马牛不相及。

李白的身世也很清楚,晚年李白穷困潦倒,不得不于唐上元二年(公元七六一年)秋天,抱病投奔族叔、时任当涂县令的李阳冰,次年病重后,将一生著作全部托付,其六十一岁的人生终以“腐肋疾”,也就是肺脓肿穿孔,永生于当涂。诗仙雅号是后人封赐的,活着李白也还是普通人,病入膏肓之际,清水铜盆中的月亮也不一定能看得见。哪有力气喝到大醉,再到溪边、潭边、河边或江边赏月?平常日子中形如枯槁的老男人,连睁开眼皮的力量都不一定有。后来传说,李白是醉后往水中捞月而溺亡,一定是人死之后化作神仙时所为。

二○一二年,也是秋天,曾去过皖南泾县桃花潭,于那山水之间细品李白当年所歌,心中很不是滋味。“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平白的话语里,分明含着人到穷途末路时的无奈与无助,哪里是真的感动与友情。唐代宗大历五年(公元七七○年),晚年的杜甫原本想北归河南,由于贼人作乱,不得不往南逃,行到耒阳,遇江水暴涨,只得停泊方田驿,五天没吃到东西,幸亏县令聂某派人送来酒肉。杜甫获救后写下的那些句子,相比惺惺相惜的李白,二者所言,如何不是异曲同工,悲剧重演?

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挡我站在采石矶上,遥想当年诗圣和诗仙,如何强作欢笑,苦中作乐。

不忍心说出苦难,往往是最懂苦难的人。而将苦难变成传说的,才是苦难用非苦难的方式留给千秋万代的真理人性。徐海东亲手将吴焕先的遗容擦洗干净,将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在生死与共的战友身上,不只是人与人的情分,还由于徐海东最了解吴焕先的现实与理想。同明相照、同道相益、同情相成、同声相呼、同利相死、同忧相救。作为红军将领的徐海东与吴焕先相同,作为诗人的李白与杜甫相同。至于后来传说,李白感激于汪伦的友情,李白诗意地死于酒后捞月,也是出于一种相同。一代代的诗人经历过一代代的苦难,一代代的苦难让一代代的诗人痛恨不已,才有后来传说中无与伦比的绝美。更何况,就连最普通的市井中人,都不会将所那苦不堪言的东西神圣化!

面对采石矶,我唯独喜欢清风阁前的那副对联的上联:自公一去无狂客,而不喜欢下联:此地千秋有盛名!甚至恨不得改其中一字变成:此地千秋有甚名?“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渚苹溪藻犹堪荐,大雅遗风已不闻。”记着白居易的诗,我固执地走在所有人前面,用一级级石阶找寻将传说变成史实,又将史实变成传说中的墓冢。三个小时并不算长,三个小时又确实很长很长。如果三个小时是准确的,在两小时五十五分钟时,找寻到的那道长长的笔直如天梯的石阶,突然让人胆怯起来。这种胆怯是行走长江的第一阶段,见过汨罗江下游屈原怀沙,又见过汨罗江上游杜甫享陵后空前放大起来的。因亲眼看见汨罗江怀沙,而再次真正送别屈原;因亲眼看见杜甫享陵,而再次无奈永失杜甫。这窄小的石阶,长长地指向山的高处,如果那里真有一座李白墓冢,还不如学那还在江对岸徘徊的秋雨,不见也罢!

难怪有诗说,秋风秋雨愁煞人。一想到诗是由人来写的,便不能不想,如果天下有会写诗的秋风秋雨,这诗一定会变为,贵为诗仙的诗人,哪怕只是古往今来的唯一一位,也能愁煞天下所有秋雨秋风。

秋雨那恋恋不舍的告别,秋雨那羞羞答答的退还,敢是比世人更懂李白之殇、诗词之痛。

5 乌江不渡

一声长叹,只为乌江不渡。

离开采石矶和马鞍山,再次跨过长江。

秋风秋雨仿佛等在岸边,甚至就在水线上,久别重逢般扑通一声撞了个满怀。无论怎样旧梦重温,这声长叹和这次不渡,与秋风秋雨毫无关联。

在马鞍山,在采石矶,意外发现,当年西楚霸王正是站在烟雨迷茫的对岸,面对宽广壮阔的江水做最后的深情伫望,然后……然后,就留下一座分明是唐初所建,我和同行诸位几小时前才晓得,由李白最后投靠的族叔李阳冰,唐上元三年(公元七六二年)篆书匾额的“西楚霸王灵祠”。正是这一刻才明白,万里长江流经湖北江陵时,猛然拐了一个九十度的急弯,将大江东去变成大江南去,如此也就没有了江南江北,只剩下江东江西。江水由北向南奔流至石首段之后,才又重新扭头向东。对长江来说,这样的巨变还不是仅有的。从芜湖到马鞍山,长江再次翻转,这一次,浩浩荡荡的江水变成了由南向北。自己设身处地所在,向北奔流的长江之畔,正是项羽不肯过来的父老江东。

车进和县,踏上凤凰山。隔着一片平铺开来的田野,看得见两三里之外的长江。经过一千年的流淌,长江上几乎所有的岸线,都在不知不觉中向南漂移。正如生我养我的黄州,苏东坡所抒发的大江东去,除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也淘尽了南岸的西山石壁,将经典的《赤壁赋》,留在北岸一座被人间烟火团团围绕的小山上。这是地球的特性所决定,除了宇宙之力,谁也无法扭转。我用想象东坡赤壁的心情,将西楚霸王灵祠前的原野,想象成乌江小吏驾船漂泊的江面。秋雨深深,暮色苍苍,沙沙林叶之上,楚歌有曲,汉腔无调。有肃穆祠堂在此,可以当成霸王模样,只是虞姬她人在何处?那些红叶,那些黄花,那些从树梢十丈处掠过的雨雾风云,连虞姬的鞋袜都不及,连虞姬的裙袂都不是。没有虞姬,项羽忧伤十尺,我等忧伤一丈。

杜牧惋惜项羽不肯渡江,集合江东子弟卷土重来,曾作《乌江亭》说:“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王安石也在《题乌江霸王庙》里叹息:“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陆游更用《项羽》来说:“八尺将军千里骓,拔山扛鼎不妨奇。范增力尽无施处,路到乌江君自知。”人死如灯灭,像项羽这样如电光石火般了却自己,千百年后还在被人念叨,所表明的并不是奇迹,而恰恰是这样的死与不死,关系着每个后来者在有限的生存日子里,如何活着面对命运,如何死得有些形象。

慷慨悲歌,临江不渡!

这样的项羽确实神奇,于后世却不是真的重要。

一直以来不喜欢各种各样的神化,不管是宗教的,还是非宗教的,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不管是他人,还是自我。一切之中,当然包括项羽。项羽自己说自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真的变为神神鬼鬼,那样的项羽就不是今天的项羽。今天的项羽必须面对:“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一旦成了神,莲花座上有没有多放一尊泥塑,或者少放一尊铜雕,就不会有太多人在意。晓得奈何,也敢于奈何的项羽,虽死犹生。这样的项羽再多一百倍的尊崇,仍远远不够。

乌江是项羽的,也是虞姬的。

虞姬之后再没有项羽。

项羽之后再没有乌江。

谁谁之后没有刘邦?

刘邦之后又没有谁谁呢?

春秋战国最重要的遗产,是一种名叫贵族精神的东西。

这遗产不属于刘邦。翻开刘邦的个人信用记录,有太多的口是心非、言而无信和出尔反尔。从在乡下混吃混喝开始,刘邦就是一个利益至上者。以刘邦的为人做派,虽然夺得天下,却不属于真正的九五之尊。直到文景之治,汉武盛世,从项羽手中夺取的天下,才变得像模像样。这也应了那句俗话,一夜就能成就一个暴发户,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无论文帝刘恒、景帝刘启和武帝刘彻,都只是成功的政治家,而非真的贵族。真正的贵族与贵族精神,早在乌江边的凤凰山上,随着项羽的自刎,而被那群乱兵用刀剑砍得比五马分尸还要粉碎。

由春秋战国积累起来的文化精神,也在公元前二○二年化作支支简牍,累累铭文,不再存于人的血脉之中,也就无法再在这个世上传承。

刘邦能在鸿门宴上全身而退,后世言说的原因无论有多少种,只有一种是最关键的,全身流着贵族血脉的项羽,举不起那把阴险的丑陋之刀。后来的结局,别人能事先看清楚,项羽自然也能预见。兵败垓下,霸王别姬,乌江自刎,包括为了不再伤害民众与兵卒,曾邀约与刘邦的二人决斗,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苏东坡后来评说: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项羽不愿忍耐那才是真的项羽。项羽要的就是战争中的百战百胜,因此才不惜一切地在战场上光明磊落地使用自己的刀锋。岂肯沦落到与伪君子为伍,为保存实力,暗地里使尽阴谋诡计。

纵观历史,横看现实,从来英雄不敌恶棍,君子难防小人。

同样纵观历史,横看现实,从来都是英雄永远是英雄,恶棍永远是恶棍,君子永远是君子,小人永远是小人。

英雄与君子在实力强大时,因为要照顾恶棍或小人的利益,反而会产生巨大约束力。反过来,恶棍与小人当道,一定会使自身膨胀到无以复加,从无对他人的丁点顾忌。英雄与君子在对方做到非常完美时,会大大方方地承认自身技不如人,该下野的下野,该殉道的殉道,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恶棍与小人身处劣势如丧家之犬,也不忘在暗中策划,只要是对方一步没有走稳,便像疯狗一样扑上去。用现在的话来说,英雄与君子仰仗领先的实力,恶棍与小人咬定破绽以图逆转。鸿门宴上的项羽享受了强者不可凌辱弱者的孤独求道,乌江边上的项羽挑战了弱者最后沉沦时对生命极限的超越,对人生优异品格的完善。

唐朝一位宰相曾写道:“自汤武以干戈创业,后之英雄莫高项氏。感其伏剑此地,叹乌江之不渡。追昔之下,风烟将暮,大咤雷奋,重瞳电注,叱汉千骑……”

相比乌江不渡,今人今世更要叹惜:刘邦身边多宵小,项羽之后无贵族。

6 醉翁亭遇王黄州

秋季雷暴,在如今似乎难得一见。

十月二十六日上午九点三十分左右,正在陋室门前,忽听见一声秋雷,片刻后大雨就如天漏。前一天离开霸王祠时不算太晚,但暮色已十分沉重,一场大雨悬挂在头顶上,眼看着就要倾泻下来。那在霸王祠中导游多年,说起话来不知不觉地染上几丝霸气的女子,甚至说要下暴雨了。延迟到第二天上午才落下来的大雨,让我们不得不改变行程,在霸王祠和醉翁亭之间,增加一应物什均无新建的陋室。并顺应天意,增加了在陋室门前,对那一声秋雷的闻听。秋雷响之前,雨还是大雨。秋雷响过之后,大雨真的变成了暴雨。

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独一无二的秋雷如世间一声断喝,让人以为陋室的木门前、照壁后或者碑刻旁,将有某种警醒之物出现。后来的情形证明,在陋室范围内,有作为襄阳少年的刘禹锡,有作为江陵过客的刘禹锡,但都不是秋雷想要给人的提醒。熟悉到如同高三年级班主任的刘禹锡,身世经历在江湖传说中既清楚又明晰,用不着对他在襄阳与江陵的短暂日常表示诧异。

后来才明白,真正值得在秋天响一声雷,是一位黄州故人在与和县相邻的滁州琅琊山上冒雨伫候。

转眼之间,陌生的和县县城,就在暴雨中变成七月武汉。在陋室,不用理睬这可以当成海的暴雨,也抹不掉与荆楚江汉血统的熟悉。“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浩然洒脱,“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名士风范,早在跟随母亲投亲靠友时,少年刘禹锡就在襄阳流露出“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的非凡。日后与柳宗元同为唐朝政治革新的核心人物,革新失败后,同道中人王叔文被赐死。刘禹锡先被贬为广东连州刺史,行至江陵,再贬为现在是湖南常德的唐朝朗州司马。在江陵逗留时相识的诗僧鸿举,得幸获其赠诗,其“乞取新诗合掌看”的句子,那楚人奇美诗情的表现,叹煞多少僧俗好友。

陋室之陋,如果没有《陋室铭》,连两分钟都不够人待见。《陋室铭》之铭,在于心中。即便外面有暴雨,那些石刻之铭、水墨之铭,也只能使人小有流连。

雨越下越大,前车掀起的公路上的水浪,都能淹着后来的车头。与少年刘禹锡一样,当年欧阳修的父亲去世,母亲也带他投靠湖北当小官的叔父。刘禹锡的叔父在襄阳,欧阳修的叔父在随州。从政后,由于遭贬谪,也曾当过离江陵只有咫尺之遥的夷陵(今为宜昌)县令。后来才知道的旧时故人,一直等在醉翁亭,却不是醉翁亭的主人欧阳修。车行几十公里,进到滁州琅琊山,终于见到若不是天降大雨,昨天就能见到的醉翁亭,面对园中一副对联,心里忽然沉沉一动。心一旦动了,就把持不住,仿佛之中的故人立刻替代专程来醉翁亭约会欧阳修的初衷。简直就是因应了欧阳修写的那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如秋雷沉沉一动之心,正像欧阳修接下来所解释的“在于山水之间”那样,滁州也好,琅琊山也罢,包括醉翁亭都不在话下,只在意那对联,“谪往黄冈执周易焚香默坐岂消遣乎,贬来滁上辟丰山酌酒述文非独乐也”,以及对联中间的“黄冈”二字。

醉翁亭面积不算大,也不算小,亭园内有醉翁亭、古梅亭、影香亭、意在亭、怡亭、览余台、宝宋斋和冯公祠,在前面八座去处之外,还有一座二贤堂。那对联正是挂在二贤堂内。其意所指,是为两任太守皆因关心国事而贬谪滁州愤愤不平,又对两位太守诗文教化流传民间深表钦敬。

黄冈二字的触动,才如陋室门前不轻不重不惊不诧的那声秋雷。

滁州太守,因贬而来,作为醉翁亭主的欧阳修是少不了的,另一位名叫王禹偁,别号王黄州。苏东坡称他“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耿然如秋霜夏日”。黄庭坚有诗赞:“往时王黄州,谋国极匪躬。朝闻不及夕,百壬避其锋。”还有两句著名诗句:“兼磨断佞剑,拟树直言旗。”那是雅号王黄州的王禹偁自己对自己的刻画。王禹偁与欧阳修命运相同到八九不离十,只是二人生错了时辰。假使王禹偁在后,而欧阳修在前,变为后来者的王禹偁能读到“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许就不会在皇帝面前幽愤得“未甘便葬江鱼腹,敢向台阶请罪名”。生性耿直,疾恶如仇的王禹偁,既得罪同朝官僚,也不讨皇帝喜欢,前两次被贬后,好不容易被召回朝廷,参与修《太祖实录》,又旧病复发忍不住赋诗讥讽权倾当朝的两位宰相。宋真宗皇帝一边感叹其聪明文章,可与唐朝的韩愈和柳宗元并列,一边假惺惺地表示,王禹偁“刚不容物,人多沮卿,使朕难庇”,在大年三十当天,下旨将王禹偁贬为黄州刺史。连年三十和初一都不让在京城过,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莫大奇趣。

唐、宋时期,云梦泽畔的黄州极为荒凉,那些在帝都蝇营狗苟中受到排挤打压的贤能常常被贬来此。王禹偁是公元八九九年贬到黄州的,比他早五十七年到黄州也任刺史的杜牧,就因为黄州属下等州,唐朝京官都知道是“鄙陋州郡”,而被视为贬谪。王黄州时的黄州,荒凉贫穷十倍于后来苏东坡的黄州。如果不是王禹偁贬来黄州时主持兴建月波楼等,之后苏东坡贬谪到来时,日子会过得更糟糕。

那在典籍中影响着后人的《黄州竹楼记》正是王禹偁任黄州刺史时,为自己建造的两间竹楼所写:“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公退之暇……焚香默坐,清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千年以来,凡此种种庭院,谁个不是按照这样的意境养心行事?

公元九九五年王禹偁第二次遭贬来到滁州,不久又遭第三次贬谪去到黄州,公元一○○一年于蕲州逝世。六年之后的一○○七年欧阳修才出生,到滁州时已是一○四五年。博览群书的欧阳修百分之百读过《黄州竹楼记》,同为第二次遭贬来到滁州,王禹偁的秉性文章足以令欧阳修感时恨别,心生《醉翁亭记》原旨。

平心而论,同为经典,有的作品风靡千百年,有的作品却独守空房,原因并非千差万别,而是文章中的广告语有没有和行不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因为一两个句子,加上苏东坡亲笔书录,使得世上有了文章与书法相得益彰的范例,还有一处确实建得典雅美绝的醉翁亭,因而名气巨大。《陋室铭》也是因为有三两句二十几字脍炙人口。公元一○八○年才到黄州的苏东坡,与王黄州相隔八十一年。王黄州曾希望“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可惜就连被贬到黄州当团练副使的苏东坡也只顾筑自己的雪堂,而未顾及,致使“斯楼”早早朽去。

王禹偁的《黄州竹林记》,通篇字字珠玑,句句华彩,只是少了任谁都能信口道来的句子,加上所建的竹楼毁于尘世,更无书法刻石摩崖,便只能静静地收藏在典籍里。若是得幸有谁读过,三遍之内,就能深得圣心。反过来体味“醉翁之意不在酒”,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也包括未来,但凡有一百个人学习并应用,心中立意,五十人想着正途,五十人暗藏邪念。有个很逆天的故事,某医生对某病人说,以其病情再也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不能打麻将。说完之后,又补上一声叹息,一个人只有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欧阳修写在醉翁亭上的这话,很多时候被理解成类似意思。

话说回来,这也怪不得欧阳修。面对世俗的纠缠,经典往往被丑化得比世俗还糟糕,到头来世俗还是世俗,经典还是经典。在经典面前,世俗不惜使用硬暴力与软暴力。经典从不对世俗来几点硬性标准。经典的意义在于无法否认其经典性,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将其当作经典。十月二十五日在霸王祠见到的也是这样,英雄就是英雄,而不在乎别人有没有将其当作英雄。“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全宋词》中只存入王禹偁的这首《点绛唇·感兴》。不用细品,不用多想,也不用再去读下面的词句了,凭这一句,就得叫一声,这词写的!

天下文人愿意与不愿意都是星月相映。苏东坡不去打理王黄州留下的竹楼,而专注于自家雪堂,也不是不对。雪堂的意义对后人来说也是莫大的,至少不低于王黄州的竹楼。星移斗转之事,首先要求彼此都是星斗。《黄州竹楼记》与《醉翁亭记》,正是星斗与星斗的比对,这样的比对并不是随便什么文章就有资格的。此时此刻,冒着大雨,冒着文人口舌之大不韪作这样的比对,实在是由于王黄州太过寂寥。醉翁亭中,二贤堂上,既然有人提起王黄州,就该经得起后人评说。

真的才情会将天南地北当成不同星斗。在那些小肚鸡肠的家伙看来,江南是贬谪文人的地狱。如果文人真如王禹偁写的“忆昔西都看牡丹,稍无颜色便心阑。而今寂寞山城里,鼓子花开亦喜欢”那种心情与心理,江南就成了真的地狱。同样是王禹偁的诗,如能自觉于“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莫说那时只有一个江南,就是有十个江南,也无一不是天堂。

这一刻,也在江南。

陋室门前听见过的秋雷一直没有再重复。

醉翁亭四周冷雨太像清明节气了。

我心却定要秋高气爽。

7 水的人文

又是下雨!又在下雨!

在九江浔阳楼下结束第一阶段对长江的行走,已经过去三个多月,第二阶段行走开始时,雨水又将满世界弄得湿淋淋的。一样的雨,一样的湿,中间夹着一场不一样的暴风骤雨惊涛骇浪。像是与苍天有了某种默契,那场大洪水对长江的洗礼,差不多就是第一阶段行走的从三峡到鄱阳湖这一段。母亲河之所以被称为母亲河,就在于她曾载着大水而来,惊吓了她本不想惊吓,又不得不惊吓的自家孩子一样的万物。天下母亲爱孩子从来爱得风调雨顺,但做母亲的总有生气的时候,有时候会冲着自己的孩子,有时候会冲着自己的家园!好在雷暴从来不会太多,再大的雷暴过后,日复一日的雨露甘霖才是母亲河被万世崇拜的魅力。

车过东湖,出了武汉,沿黄州、鄂州、黄石、黄梅,驶过宿松、太湖和安庆,行走痕迹延展之处,曾经有那么多的七月雷霆,那么多的七月怒涛,那么多的七月警报,在十月的一江两岸竟然很难找到其蛛丝马迹。没来得及收获的水稻穗子金黄饱满,是为生逢其时。要在严冬到来之前尽可能多一些收成的晚秋作物青翠欲滴,像是与日月争辉。看得见的荷叶是残的,但与洪水没关系,如若秋天来了还在绽放,那一定不是荷与荷叶的本意。闻得到的菊香是淡的,这也与洪水没有关系,今年的季节全部晚了好一阵,就连桂花都是中秋过去快一个月才芬芳起来。

江南江北秋意正浓,收获如金。水上水下清辉荡漾,舟船如梭。这才是母亲河,就像千家万户里的母亲,一边呵斥孩子,一边惩罚孩子,一边用更加浓烈的母性关爱孩子。

池州的大通水文站,建于一九二二年十月,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观测流了几千里的长江,到底承载了多少地表水流的最后一座径流测量站。集水面积一百七十万五千三百六十三平方公里。该站拥有从一八四二年至今长江下游陆上地形图。从大通往下,再有水文站,所测量的只能是潮流,而不是径流了。大通水文站还是万里长江上唯一一座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供长江水情信息的径流控制站。

如此声名显赫的水文站,在当地却少有人晓得。问了几次路,从没有一个人说对,所有导航软件都搜索不到它的名称,错了几次,绕了不少弯路,才在黄昏到来之际,找到这座小小水文站。当然,对于水文站的人来说,也有不晓得当地声名显赫的物什的。闲聊时,说起徽菜是“轻微腐败,重度好色”,他们也一脸的茫然,不明白前者是指闻名遐迩的臭鳜鱼,后者是说徽菜极好用大量酱油。

说起来,真的不值得奇怪。几年前,水文站四周还是一片荒滩。如今四周有了高矮不一的房屋,江边上也多了一些钓鱼人。水文站的人站在通往江心的栈桥上,指着江滩上那个在黄昏中独钓长江的男人说,昨天有人在这里钓起一条两斤多重的鳊鱼。又说,昨天站里测得的所有水文信息,是用手机打电话往南京报的。南京那边觉得奇怪,随后打电过来问原因,为何不用自动上报系统。水文站的人说原因是有两台槽罐车将站外的电线杆撞断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就算说两头牛将电线杆弄断了,也是合乎情理的。

几近荒凉,唯烟波最是知音的小小水文站,所得到的却是半个中国都想知道的与长江相关的权威信息。比如长江流域几个典型的最大洪水年份:一九五四年八月一日,最大流量为每秒九万二千六百立方米,而备受人关注的特大洪水年份一九九八年,最大流量为每秒八万二千四百立方米,二○一六年的最大流量为每秒七万零七百立方米。当读到长江泥沙含量最大值为一九五九年八月六日的每立方米三点二四公斤时,马上联想到,那一年,正值所谓“大跃进”,全国上下一齐毁林烧炭“大炼钢铁”,自然生态受到严重破坏。当读到长江泥沙含量最小值为一九九九年三月三日,又不能不联想到,那是三峡大坝截流后的第一个早春。

至于最小流量为一九七九年一月三十一日的每秒四千六百二十立方米,相信也有其合理解释,比如像歌里唱的那样,在随后到来的春天,一位老人在南海画了一个圈。

世事也好,人生也罢,总是这样,于不经意间显现其貌不扬的真理。水文站测量的何止是水文,还有这世界的人文。比如,七月大雨时,有女子在自家小区门口打电话投诉水务局排水太慢。女子的行为招来铺天盖地的谩骂。又比如,一队军人在河堤溃口处抢险,乡亲百姓在一旁围观,所招来的谩骂更加猛烈。却不知这批判的背景早已天翻地覆。当年的乡村,麻袋是公家的,沙土是公家的,树木也是公家的,只要有事,只要有人发话,一切拿来用了就是。今天的情形变了,麻袋在私人商店是有价的,取土的土地受着各种法规的保护,自由生长的树木更是如同生命一样神圣不可侵犯。即便是自家的高级门户,也大不如当年用原木做成的门板,可以卸下来挡上几天几夜水。如今的门户,被水一泡马上变成一堆无用的垃圾。更何况高效的专业机械、科学的抢险手段,早已让曾经的人肉长堤变成十分遥远的童话。

站在大通水文站外那长长的栈桥上,从这里到长江入海口全长有六百二十四公里。很难想象,相距如此遥远,大海还能够用其无与伦比的雄浑,影响大通水文站这里的潮起潮落。特别是天文大潮时,落差可达半米。

天上没有雨了,那雨暂时全在长江里泡着。

一江大水,无论春秋,总是要向东流的,一江秋水同样还是向东流。

8 孤山二度梅

去宿松,为的是小孤山。

过黄梅,想的是二度梅。

眼看就要立冬了,天气预报说有强大寒潮明天抵达。长江中下游一带从来如此,夏季欲热先冷,冬季欲冷先热。一路上天气晴好,车内热得有些过分,不得不开起空调,而昨天这车里是开着暖气的。车到两省两县交界的界子墩时,想起三十年前,在黄梅参加一场黄梅戏调演活动,中间得空,也是经由界子墩到宿松闲逛,其古朴模样的小街,满街黄梅戏对白似的乡音,令人至今难忘。那一次,有朋友极力推荐去看看蔡山,虽然没有成行,自此心里就有一种信念,蔡山是黄梅戏最初的根源。

蔡山没有小孤山名气大,却承载着一首名气比小孤山大很多的诗。李白当年去庐山,途中泊舟蔡山下,写诗描述山上有极为险峻的楼,站在上面伸手就能搞下星星,所以自己“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诗中之楼建在蔡山山顶,高如百尺的危楼名叫江心寺,可以摘星星的楼就叫摘星楼。

李白路过时,此山此寺此楼,尚在长江中流。岁月流逝,一晃千百年,也不知是哪年哪月,流量达到每秒近十万立方米的长江,稍一腾挪就向南跑到老远的庐山脚下,将海拔不过五十八米的小小蔡山,孤零零地丟在方圆百里的冲积平原上。与蔡山一样孤单的还有山上那棵梅树,凭着它一千六百年的香艳记忆,当然晓得自东晋至今,大江上下林林总总的变迁。只可惜那一千六百个华年尽数流逝后,独自存世的花与朵,让孤单变得比记忆更加沉默。世上千年梅花不少,冬天绽放了,春天又再次绽放的梅花也不少,一千六百年来,一千六百个冬天和一千六百个春天,都不曾不开花的二度梅,这世上仅存于蔡山上,古寺旁。

梅开二度时,头一番花儿映照冰雪是秉承自身属性。雪都落尽了,冰都融化了,还要再次绽放的花儿,一定获得了为人间才华作表达的灵性。这一想后,便禁不住拿起手机,与当今黄梅戏后杨俊,隔空聊了一阵。杨俊是当初红遍南北的黄梅戏五朵金花中的三姐,当年华丽芬芳的五姐妹,如今只剩下杨俊还在舞台上,用一己之力独自撑起黄梅戏虹霞。我们先聊的是那位黄梅戏后中的戏后,正如二度梅是梅花中的梅花。

一树晋梅,注定要成就地方上一段造化。

梅花重放,谁说不是为了一方黄梅戏水土?

明弘治《黄州府志》记载:“黄梅山,在县治西四十里,山多梅树,隋唐时,皆以此名县。”蔡山为黄梅戏最初的根源,道理就在于此:没有蔡山就没有二度梅,没有二度梅就没有黄梅地名,没有黄梅地名黄梅戏又从何而来?民国十年的《宿松县志》中,第一次出现有关黄梅戏的记载:“邑西南与黄梅接壤,梅俗好演采茶小戏,亦称黄梅戏,邑青年子弟,每逢场作戏时抑或有习之者……”

说起来宿松属安徽管,黄梅归湖北属,现实中几乎看不到天然分界,山为一体,水是同流。宿松三珍中的黄毛湖壳薄肉满的白虾、大官湖晶莹剔透的银鱼、龙感湖味鲜肥美的鳡鱼,同样是黄梅物产的奇葩。一九六九年六月至八月,宿松下雨一千一百四十八毫米,黄梅也平地波涛四溢。一九七一年六月至八月,宿松下雨仅二十毫米,黄梅也旱得水井冒烟。一道长江大堤更是难分彼此,道光十四年两地一起修建同仁堤,是为现今同马江堤基础。光绪十一年,又合作筑泾江口外堤,全长二十余里。民国三年,再联合修建的马家港至华阳镇长江大堤全长更是达七十华里。

黄州府是黄梅县的顶头上司,上级数落下级向来宜正说不宜旁道。宿松是黄梅的外省邻居,邻居说邻居从来是谈笑风生,丑话当作好话说。黄州府官方文字无人计较,宿松说黄梅,黄梅也不计较,反而是宿松自己,从百年前暗讽邻居全是戏子,变为现今百般争辩,要将黄梅戏作为传家之宝。

前些时在北京参加一个会议,台上做报告的领导虽然用的是普通话,某些语调听上去如鄂东乡音,音韵如黄梅戏对白,当即网上搜索一下,果然是近邻宿松人。卾东山前,皖西山后,有太多相同习俗,比如各地乡间没有不喜欢黄梅戏的,因为喜欢而形成相同的戏风戏俗。比如,村里人唠叨着要看戏了,就会托几个有名望的人抛头露面,议定相关事项,接洽戏班或剧团,然后用红榜公布。开锣之前,再选一个会武功的人领头,带些年轻力壮的人去搬行头,以防万一有人暗中捣鬼,半路上抢走行头,戏班或剧团来了,戏也演不成了。最过瘾的是唱对台戏,地方上总有些人好胜逞能,同时同地,各请戏班,各搭戏台,台口相对,各唱各的。谁接的戏班好,行头漂亮,演技高超,台前看戏的人就多。输了人气的一方若不服气,便会找各种借口挑起事端,为此常常引起械斗。不管地方官吏调解有效无效,来年的对台戏只会更精彩。对台戏是乡间令人爱得要死,又怕得要命的事,年年盼,月月盼,有对台戏看时,大家像过年一样开心,一旦打将起来,马上变得像鬼子进村那样惊慌失措。怕归怕,只要有对台戏,十里八里的乡亲都会蜂拥而至。地方戏事,关键是“点戏”,无论是写戏约定的主题戏,还是由地方头面人物点的戏,既要有自己的偏爱,也要照顾看戏的观众情绪,最重要的是乡情,比如,姓於的忌演《於老四倒瓦》,姓张的忌演《蔡鸣凤辞店》,姓陈的忌演《陈世美》等。上面几点做好了,皆大欢喜了,轮到最后的送邀台,家家户户按事先约定的,排着队将各种各样的物产堆放在戏台台口,那景象,比秋收时的丰产还喜庆。至于多情男女在看戏过程中生发的各种美妙,更是乡间平静生活中不可多得的梦想。

二度梅花开,不知演绎出多少悲欢离合,演化为一门艺术的唯有黄梅戏。天下文人莫不恋着梅花,在葳蕤自守、蒹葭浩荡的乡间,千年开不败的梅花,造化出众人尽皆喜爱的黄梅小戏,并在那梅香汇聚去处,开天辟地孕育出一位黄梅戏后中的戏后,也算是将天意百分之百用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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