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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18:3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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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克丽丝·坎德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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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的重量

钢琴的重量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钢琴的重量/(美)克丽丝·坎德著;袁田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11

ISBN 978-7-5596-3493-1

Ⅰ.①钢… Ⅱ.①克…②袁… Ⅲ.①长篇小说-美国-现代 Ⅳ.①I712.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156660号著作权合同登记 图字:01-2019-4456号The Weight of a Piano by Chris CanderCopyright © 2019 by Chris Cander Published by agreement with Hannigan Salky Getzler Agency through The Grayhawk Agency Ltd.Simplified Chinese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19 by Beijing Xiron Books Co.,Ltd.ALL RIGHTS RESERVED钢琴的重量作  者:[美]克丽丝·坎德译  者:袁 田责任编辑:李艳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北京市西城区德外大街83号楼9层 100088)河北鹏润印刷有限公司印刷 新华书店经销字数207千字 880毫米×1230毫米 1/32 印张92019年11月第1版 2019年11月第1次印刷ISBN 978-7-5596-3493-1定价:46.80元版权所有,侵权必究未经许可,不得以任何方式复制或抄袭本书部分或全部内容如发现图书质量问题,可联系调换。质量投诉电话:010-82069336致我可爱的萨莎1

在罗马尼亚高山间的密林深处,冬季尤其酷寒漫长,这里的云杉可以用来制作钢琴,这种精巧的乐器以音色柔和著称,深受舒曼和李斯特之流的喜爱。只有一个人知道如何选木。

当树叶飘落、积雪覆盖大地之时,朱利叶斯·博兰斯勒就从莱比锡坐火车上路,独自穿过森林。因为高海拔与酷寒的关系,那里的树木生长得很慢。在恶劣条件里傲然挺立的树木,纹理中富含树脂。博兰斯勒经过小树时频频点头,偶尔摩挲树皮打声招呼。他要找的是更大的树木,树枝高得他够不到的那种,直径要够粗,粗得就算有熊站在树干的背后都看不到的那种。他用拐杖叩敲树木,凭直觉把耳朵贴在树皮上,去聆听木头里隐含的音乐。他比任何钢琴制造师都听得更加清晰,甚至胜过伊格纳茨·贝森朵夫、卡尔·贝希施坦和亨利·施坦威(1)。当他找到自己想听到的东西时,就用一段红毛线在这棵树上做标记,因为红线在雪地里尤为显眼。

然后他请来的伐木工人就会砍倒他选中的树,博兰斯勒在一边密切观察,他能从树木倒下的样子看出哪几棵是上品。只有每厘米至少有七圈年轮、所有间距均等的木头才会被装上雪橇,拉出森林,然后运回德国国内。当中那些最好的木头会变成音板,在他的钢琴名品里像心脏一样跳动。

为了防止劈裂,木头抵达锯木厂前要一直保持湿润。原木在那里被锯成四段,开启最纯净的音调,然后再被锯断,刨成统一的木板。碎片被加进熔炉,为锯木厂供热,给蒸汽机提供动力。由于在切割过程中会暴露出节瘤和其他缺陷,很多珍贵的乐器佳木最后也进了熔炉。能够保留下来的木板几近完美:色泽白亮、轻巧灵活,依稀的年轮痕迹间距密集,在音板木材的表面平行分布。这些生板要储存至少两年时间,先是被覆盖,然后敞开晾晒,直到湿度下降到24%左右。

等准备就绪后,马车把木材从锯木厂运到莱比锡西区的博兰斯勒巨大工厂,工人把木板晾在工厂热室靠近天花板的架子上,一放就是几个月。即便如此,木材还不是制作乐器的料。为了确保一块声板有朝一日可以表现出博兰斯勒钢琴无与伦比的黄金音色,木材还得在露天场地晾几年直到干透。(2)

1905年,一位助理筑琴大师带着敬畏之心,选中了几块精选的风干木板,把它们的边沿胶合在一起形成一块整板。他把这块整板切割成合适的形状,刨到合适的厚度,确保其韧性足以振动、强度足够顶住超过两百根钢弦的压力。经过精巧的制作工艺之后,这块音板又被送回暖和一些的房间继续烘干,直到它的底面可以固定细细的棱条,与纹理线垂直才可。然后,音板吸收了少量水分,足以在顶部隆出平缓曲线,上面可以放置低声部和高声部的琴桥,琴桥向下的压力与反向曲线的顶点相会,仿佛箍着一个大桶。筑琴大师惊叹于自己的作品:完美相配的木纹平行线,顶点的精准曲率。就是这块声板,将为工厂出品的第66825架钢琴献上琴心。

琴箱的骨架由其他工匠打造:五个后置立柱要足够结实,可以承受音板和铁架的重量。切割出弦轴板与之相配。搭钩安装在铁架上的高度会决定琴弦的发声长度,然后系上琴弦,敲进调音钉,安装并固定活动装置。在木头音锤上厚厚地垫上一层层冷压的锤毡,精巧的高音部分相应变薄。接下来安装制音器以及整套抑制系统:踏板和杠杆,暗榫和弹簧。内部构件装好之后,琴箱要经过无数层表面处理,被漆成乌木色。精整工卷起的袖子下面鼓起结实的手臂肌肉。

这件几乎完工的乐器先需要调音,220根琴弦,每一根的张力都被调试到正确音高。然后是校准,这一步骤仔细调试触击和动作引起的反应,直到手指在琴键上的姿态可以正确传达到敲击琴弦的音锤上。

最后经过许多专家之手数年、数月又几周的共同努力,这架钢琴(3)被送到最后一站试音。大师提起覆盖钢琴的亚麻罩子,一只手抚过闪亮的黑色琴顶。这架钢琴凭什么特别?每一架都很特别,有自己的灵魂,有独一无二的个性。而这一架富有内涵却不摆架子,神秘却真诚。他让亚麻布落在工厂的地板上。“你要对这个世界说些什么?”他问这件乐器。

他要让一根根的音锤表达自己,他聆听每一根琴弦,一次又一次精密地修整毛毡,给它通风。他就像个诊断医师一样,敲击病人膝下的神经,度量反应的程度。钢琴每次都顺从地呼喊回应:“你好啊,你好啊。”(4)“完成。”工作结束后,他说。他用袖子抹掉额头的汗水,从脸上拨开几缕白发。他退后远离钢琴,端详这个全新完整的实体——经过恰当的调适后——它能实现难以置信的成就。头几年最难预测,但随着时间的熟成,它会开放自己,凝聚出一段独特的历史。现在它就是一件完美的乐器,最大的特点在于潜力。

大师一边拍松围裙,一边坐下,他坐在一个借来当座椅的木桶上舒展手指,在考虑哪支乐曲可以为这架钢琴施洗。舒伯特,他最喜爱的作曲家。他可以演奏舒伯特的倒数第二支奏鸣曲——《A大调奏鸣曲》:开场旋律很优美,有种希望与喜悦的情感,随之是更多哀思与躁动的情绪发展。用这支曲子作为这架锃亮的黑色博兰斯勒66825号钢琴的揭幕曲,十分完美。“听啊!”他喊了一声,但在工厂的噪音环境下,没人能听到他说话。“她诞生了!”

然后他用手指按下升C键,也就是回旋曲的第一个音,努力聆听,这个音带着孩童第一声啼哭的纯真与力量响起,与他相迎。和他希望中的一样纯粹,他开始弹奏奏鸣曲的其他乐章。他要用最大的乐观来送别这架闪亮的新琴,他深知它一旦被未来主人极其局限的人类之手碰过之后,将永不复此时的童贞。(1) 皆为世界著名钢琴制造商。(2) 原文为德语Klavierbaumeister。(3) 原文为德语Meister。(4) 原文是德文Fertig。2

克拉拉·朗迪朝一辆1996年的雪佛兰开拓者老车的前胎踢去一张踏凳,然后甩开肩头的深金色马尾辫,不让它挡住眼睛。她拧开溢流阀的盖子,按下阀门时把一条车间抹布盖上去,捂住漏出来的汽油。管道排空后,她把抹布塞回后兜,走向工具箱拿出16毫米和19毫米的扳手,还有快速接头零件。然后,她像运动员般纵身一跳,消失在修车坑的黄框里,这样就能从下方作业。她去掉车身悬架,松开弹簧锁装置,先从过滤器的出口侧拔出橡皮软管,以防止燃油滴进她的眼睛里。很久以前,她在姑父的汽修铺里吸取了这个教训,永远不会忘记。“嘿,克拉拉?”车行老板三个儿子之一的彼得·卡帕斯,也是她的朋友,看着下方的她。傍晚阳光的光晕勾勒出他壮实的身形。“那个修过齿条和齿轮的家伙又回来了。他说还是有杂音。”“同样的杂音还是新的杂音?”“是爆音。很可能是螺栓的问题。”“你能帮他修吗?我这儿还没弄完过滤器。”“我答应过雪佛兰柯威特车主,5点前能修好。”

克拉拉把新的过滤器塞进悬架。“好吧,给我15分钟。我一会儿把它弄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但如果是固定螺栓的问题,你就得再校正一次了。你有时间吗?”“为你吗?”“住嘴。”

他举起胳膊:“开玩笑啦。嗯,我可以。”

她把所有螺栓上紧,检查完线路之后回到地面,启动系统。她把钥匙拧到【打开】,等着油泵打开后关闭,然后再把钥匙拧到【关闭】。她这样试了好几次,坐着的时候瞥见后视镜里的自己,震惊地发现自己看起来比26岁的年纪还要老,好像一夜之间老去了10岁。尽管上了一点妆,她的眼皮还依稀有昨夜大哭过的红肿。她的嘴巴抿得很紧,细纹都从嘴唇上蔓延开来——她一直在咬紧牙关。当她放松下巴后,苍白的脸蛋似乎松垂了下来,嘴角也向下耷拉着。她的额头上有一点油污,很可能是刚才从眼睛上拨开过长的刘海时留下的,那点油污与已故父亲的胎记很像。她看着自己,看着遗传自他的浅棕色眉毛和淡色睫毛,两人一样的高颧骨,看着镜子里这张意料之外的他的面孔,感觉像被一拳打在肚子上。旧痛加上新伤。

她把钥匙拧到底,开拓者的引擎完美地发动起来。“克拉拉!你的电话!”有人的叫喊声盖过了车行的噪声:液压扭矩扳手和空气压缩机的声音、滑动又砰地关上工具箱抽屉的声音、不间断的金属碰撞声、角落里那部油腻的手提音响永远在播放的希腊

(1)莱柯民俗乐,还有希腊语和英语的叫喊声。

她一边用脏毛巾擦掉额头上的污渍,一边走向挂在墙上的电话。彼得的弟弟泰迪一只手握在她的小臂上拉住了她。“是莱恩的电话,”他说,“你还是去办公室接吧。”谁知道他们怎么说她和莱恩。彼得的母亲安娜能从克拉拉的脸上读出心事,仿佛她是自己的女儿似的,安娜能把个人见解变成一个一般讨论的话题——我觉得这个莱恩不适合你。克拉拉发现自己总是在并无打算的情况下提供很多辅助信息,然后整个卡帕斯家族很快都知道了她的私事。她倒是不介意:他们是很久以来最接近真正家人的人了。

克拉拉点点头。办公室不过就是一张书桌,靠墙放在饮水机和咖啡机之间的等候区。毫无隐私可言,但此刻等候区里没有客人。她经过安娜身边时,安娜正在台面上填零件订单。安娜对她挤挤眼睛,带着浓重的口音说:“我给你私人时间。”

克拉拉坐下,尽量不去看电话上闪烁的“对方等待接听”灯。她反而盯着墙上的希腊斯波拉泽斯群岛照片:这家人的刷白别墅、弧角的岩石海滩、不真实的松石绿海水。等不能再逃避时,她深呼吸一次,接起了电话。“嘿。”她说。“你不接手机。”“我在工作。”“随便吧,克拉拉。听着,我要离开几天,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我真的想让你周末之前搬出去,可以吗?”“什么?等等。我以为我们还在讨论。”“克拉拉,你昨晚没听见我说话吗?我厌倦了等你下定决心。你就是不想要我想要的东西。”“我从没说过我不想要,我只是需要时间。”她把身体转向墙,“莱恩,求你。”“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我也尽力给你时间了,但我不能把你的需要摆在第一位。我已经准备好向前走了。我要一个家庭。我想和你一起组建家庭,但如果不能的话……好吧,我有什么选择呢?”“喏,莱恩,我爱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但婚姻是一大步。我们为什么不能只是在一起呢?为什么一切都要这么急?”“安定下来为什么会把你吓成这样?我知道你爱我。你为什么就不能说‘好’呢?”

克拉拉叹了口气。她本可以用一个字改变这场谈话,改变她的整个人生,但她做不到。“我不知道。对不起。”“那我们结束了。我需要你搬出去。我的生活需要往前走。”“所以你真的要赶我出去?在一起两年的时间,你就给我多少天?四天搬出去?你指望我怎么做到?而且我要上哪儿搞到搬家的钱?”“你知道我不会把你丢到大街上的。我在贝克斯菲东区给你找到一间公寓。我已经预付了第一个月和最后一个月的租金。我想这能让事情容易一点。”“老天爷,莱恩。我们就不能先聊一下这件事吗?贝克斯菲东区?”

他生气地说:“你真的介意住在哪里吗?你好像只在乎待在那个破汽修厂里。”

她把螺旋电话线团成球,攥在拳头里,同时压抑再次想哭的冲动。她是为失去他而哭吗?失去了家?还是为自己的犹豫不决?“租约和钥匙在厨房的餐桌上,”他说,“出去的时候,你可以把你那把旧钥匙塞进投信口里。”

克拉拉把额头抵在墙上呼气:“就这样结束了?”“嗯,结束了。”他停顿了一下,两人都在停顿,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出以前通话结束时总会说的那句话。你是我的,你知道的,对吧?她说不出话。她无法放手。她期待地探身向前,等待着,渴望着,然而不愿让步。“祝你好运,克拉拉。我希望你能想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真心希望。我只是很遗憾那不是我。”莱恩说完挂断了电话。

她把电话贴在耳朵上,听着自己的心跳,直到忙音信号开始嘟嘟地响起。她转过身时,彼得正站在门口。“你还好吗?”他问。

她没有马上回答。或许她终究没有真正爱过莱恩,准确地说,肯定不是他想要的方式。但她习惯了跟他在一起,习惯了家里有人等她,而且跟他在一起生活很轻松。“你能帮我搬家吗?”她问彼得。

他摘掉他的球帽——“金富力润滑油。保护要件”——手指拨弄了一下浓密的黑发。“当然,”他说着又把帽子戴上,“你知道我当然会帮的。”

克拉拉拒绝了安娜的提议——叫她提早收工照顾好自己,又拒绝了泰迪的邀请——喊她去一趟福特早期车型V-8俱乐部的旧货交换会,帮他挑选几个修复工程要用的扁头引擎部件。她往脸上泼了几把冷水,就回去工作了。她告诉过彼得她会搞定齿条、齿轮的活儿,她就会做到,尽管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乐意自己来做。

她结束工作后,把工具放回墙边一排柜橱的原位,上方是一架子奇尔顿出版公司的汽车维修手册,然后收起脏抹布丢进抹布桶,跟每个人说“晚安”。

彼得连续几个大步跨过修车坑和油腻的水泥地,在敞开的车库门旁跟她照面。“我们晚点去喝啤酒,”他说,“想来吗?”“谢了,但我得开始打包。”“要帮忙吗?”彼得问。每天至少一次到两次,只要他做完了自己手上的活儿,就会溜达到她工作的地方看能不能帮上忙。莱恩出城的时候——他总是出城,彼得就会出现,怀里抱着用保鲜膜密封的盘子,盘子里都是他母亲做的菜,要不就是比赛门票或是一张DVD。最近一次森林火灾时,他还违抗疏散命令开车到她家,说服她跟他去南方的海边。克拉拉一直为自己保持矜持而骄傲,这是她母亲赞美的品格,叫禁欲风。即使在她生病、寂寞、闷闷不乐的时候,她也对每一个问起她的人说“没事”。然而彼得就是能看出她有事,而且他都会在,像狗一样忠诚,从来不要求回报。这让她烦躁,觉得自己很依赖他。她允许自己喜欢某些人,但不能扩展成需要他们。尤其是他。“不了,你们去吧,”她说着微微挥了一下手,“我好好的。明天见。”

外面,尽管太阳已经西沉,空气中沉滞的暑气毫无缓和。没有微风打西边来,吹散从汽车颤动的引擎上升起的有形热气,或吹动在路边的铁丝网围栏旁排成一排的蒙着灰尘的稀薄棕榈树。克拉拉站在一堆旧轮胎边上,轮胎把卡帕斯极速润滑油车行的入口与隔壁的拖车公园隔开。她在眺望街对面空荡荡的灰地上过路的卡车。一直悬浮在贝克斯菲空气里的烟尘和臭氧今天似乎格外厚重发黄,好像天空被沾染了什么似的。

她跟自己玩一个游戏:如果她转身看到有人站在那里看她的话,不管是彼得还是他的兄弟,她都会回去跟他们说,好,我们去喝啤酒。她会推迟回她与莱恩合住的出租屋,反正不可避免,那里有另一把钥匙在等候她,开启某个未知的地方。她可以喝一两瓶啤酒,或者三瓶,来忘却自己又要重新开始的事实,独自一人,再次开始。当她回头时,泰迪正从汽修厂里拉下最后一个车位的卷帘门,她把那当作一个征兆。交通出现间隙时,她慢跑到街对面开自己的车。

她顺道走进墨西哥人的杂货店,那是她和莱恩最初认识、后来一起购物的地方,但马上就后悔了。挂在天花板上的彩饰陶罐和喇叭里播放的班达舞曲似乎太喜庆,不适合她这一趟差事。她问一个正在上货的人有没有空箱子,他去找箱子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在酒品区里找啤酒。莱恩对酒很挑剔,尤其是啤酒,还自命不凡地讲究什么苦度、基调和尾韵。他从来不对瓶喝,坚持说那样会减弱啤酒的绵密度和口感。克拉拉大步走过精酿和进口啤酒的陈列区,拎起一盒六罐装的帕布斯特蓝带,然后走到收银台付款,拿起工人为她留在那里的一叠压扁的纸箱。(1) 原文为laïko。3“卡佳,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叶卡捷琳娜·迪米特里耶伏娜先是看看父亲,又望向母亲,她正在揉面团做晚饭——又没有肉和黄油吃了。母亲微笑着点头。卡佳放下娃娃,拉着父亲伸过来的手,他们走过这栋四层战前公寓大楼的门厅,穿过卷心菜的气味和婴儿的哭声,经过破烂的宣传海报。丰功伟业等待勇者创造!面包——献给祖国母亲!权力交给苏联——赫鲁晓夫!她好累——他们都好累——但对她来说,是因为她躺在小床上彻夜未眠,一直在等三天前开始停止的音乐。“我们去哪里,爸爸?”“嘘——嘘——嘘。你会知道的,是惊喜。”

不过随着他们接近德国老瞎子的公寓,卡佳紧张起来。他是父亲的老相识,是个客户。父亲拜访他的次数比其他客户要多,因为他的钢琴动不动就走调。“他弹得太用力了,”迪米特里告诉他女儿,“他把所有的悲伤都投入了曲子里。这对钢琴很不好,但对我来说是好事,对吧?”

从卡佳记事以来,这个德国人就一直在砰砰地砸琴。他多数时候是在半夜弹琴,就是楼里的小孩想要睡觉的时候。音乐让小孩不安,让母亲恼火,但她们敢怒不敢言。在她们的想象中,她们知道他会用生硬的声音低吼些什么:对我来说一直是黑夜!他很少离开房间,就算他出来了,也是一边拖着巨大的体格蹒跚走过门厅,用拐杖敲墙,一边大声地用德语发牢骚,空洞的蓝眼睛游离于一切。他在她们的想象中变成怪物,邻居们彼此嘀咕关于他的传言,或真或假:维尔姆·克雷奇曼不是他的真名。他志愿加入过纳粹党卫队。他有一半的犹太(1)人血统,不是希特勒的雅利安优等民族,但他还是杀了几百个犹太人和游击队员。1941年,他在自己的族裔被发现之前从所属的党卫(2)队帝国师叛变,在莫斯科战役期间溜出他在纳罗-福明斯克的部队——希特勒本该处决他的,因为“亚人”不允许加入党卫军,即使他们自愿杀人。他躲在一个纺织厂里,被列为失踪士兵,直到纳粹国防军被苏军打退为止。他可能是被弹片炸瞎的,又或是被蒙蔽了双眼。(3)谁知道他怎么摸来了札格尔斯克?他靠当包工头或者小偷挣了些钱。他的夹克口袋里还装着自动连续发射的毛瑟枪。音乐就是他饱受折磨的证据。他是个怪物,是恶魔、食人魔。

但卡佳爱他。

第一次跟随父亲走进德国人的公寓时,她6岁。门虚掩着。她溜进去,贴着墙壁蹲下,单薄的后背靠在污秽剥落的墙纸上,必要时随时逃跑。父亲没看到她,他正弯腰探进琴箱里。德国人笔直地坐在一把旧椅子上,像个士兵,目光茫然,耳朵偏向钢琴的方向。卡佳担心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她的心跳得太快了,就像他弹的一支乐曲,于是她双手抱膝让心跳安静下来。静坐几分钟后发现没人注意到她,于是她大胆起来。她朝他吐舌头,没事。她又吐舌头,然后做鬼脸。德国人无动于衷。只有当卡佳憋住咯咯的笑声时,他才转向她。之后她就安静了,注意力转向那架吞没父亲脑袋的黑亮钢琴。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一次次偷溜进去,在德国人听她父亲给钢琴调音时看着他。她最想看他弹奏她夜里听到的音乐。和大楼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她喜欢他公寓里传来的那些陌生又复杂的摇篮曲。她想知道那些曲子是怎么出来的。“拜托,你可以弹一下琴吗?”在一个下午,这种渴望终于让她壮起胆子说出了口,话语从她刚掉落的两颗门牙缝隙里不清不楚地发出来。她刚刚庆祝了自己的7岁生日。父亲转过身来,尖厉地叫出她的名字。“你在这儿干什么?”但德国人只是抬起一只手,仿佛在赐福,还招呼她从门口站的地方过去,她就朝他走去。“我想知道那是你来我这儿的原因吗?”他说,声音完全不像食人魔。

他付钱给她父亲,叫他坐下,然后领着卡佳走到钢琴就近的一端,大手扶在她的肩上,温暖而些微颤抖,告诉她就站在那里。他自己摸索到琴凳,沉重地坐下,把手搁在膝上。卡佳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他的手优雅地飘到琴键上方,停顿了一拍,片刻的沉默,然后慢慢飘降,触碰琴键:小心,缓慢,温柔。卡佳想起自己沮丧和睡不着时,母亲爱抚她头发的柔情。

但这是什么音乐?这可不是他夜里砰砰敲打的狂野音乐。这更像细雨,像掠过头顶的云和雪精灵的舞。像一个她从没听过的故事在娓娓道来。她暗自把手按在光亮的木头上。她看着这个德国老人的手指在琴键上流动,几乎没有碰触,感受音乐从她的眼、耳、手、脚注入整个身体。他一曲弹毕,她的罩衫已经泪湿,当他站起身时——动作再次生硬起来,因为年迈和眼盲而颤抖——他的脸上也有泪水。“为你弹了一首俄国人的曲子,”他带着奇怪的口音说,“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斯克里亚宾的升G小调第二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你知道他吗?”

她摇摇头,忘记了他看不见她。

他把拇指贴在她的脸蛋上,感觉到泪水。“Blagodaryu,”他说。俄语的“谢谢”。

她的父亲理解这句话是逐客的意思,于是拉起卡佳的手带她出去。“谢谢。”她对身后说,“谢谢。”

她一直希望他会邀请她回访,教她点什么,但他从来没有,而她又太过敬畏,不敢自己偷偷溜进去。过去三天的夜里,她一直没听到他弹琴,当她和父亲走进德国老人的公寓时,里面已经空了,只剩下那架光亮的博兰斯勒大钢琴。“他人呢,爸爸?”她问,“他的椅子呢?他的床呢?”“嘘——嘘——嘘,平静下来,小卡卡。他走了。但有件事情。他把钢琴留给你了。”“走去哪儿了?”“他死了。我以后会解释的。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封信。”

卡佳没注意到他手里有东西:“信里说什么?”“只说了他要你接受这架博兰斯勒钢琴。他吩咐我帮你保管,还有就是,你应该学琴。他说连瞎子都能看出你的心里激荡着音乐。”

卡佳的父亲和三个邻居把钢琴推过门廊,推进小小的客厅。两个新家庭搬进德国老人的公寓,开始抱怨说有鬼。邻居们低声细语说,他用那把毛瑟枪把自己的脑袋打开了花。他回到食人魔和恶魔的老家去了。我们很开心摆脱了他!

但没有了德国人和他的音乐,卡佳只有把脑袋枕在他的钢琴下面躺着才能睡着。她的头发缠在踏板里,她梦到雪精灵在跳舞,还有细雨和无忧无虑飘过头顶的云。早晨,她努力模仿那些声音,辨认出一个个音符,学习它们的秩序。父亲也鼓励她,倾己所能地教她。他说那个德国人的礼物就是人性本善的证明。对她来说,这意味着在如此特别的一架钢琴里,魔力有待发现。

她的确发现了。

那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伟大的爱。(1) 原文为德文Herrenvolk。(2) 原文为德文Das Reich。(3) 现名谢尔吉耶夫市,是莫斯科州的一个城市。4

在克拉拉12岁生日不久前,还与她的父母——爱丽丝和布鲁斯——住在圣塔莫尼卡的一个社区,步行就能走到她的小学和海滩,(1)离UCLA也只有十千米远,爱丽丝和布鲁斯都在那里教书。从外面看,他们家的房子很有画面感:大小适中的工匠风格小别墅,漆成浅黄色,被实木的白色尖桩栅栏包围。屋子里全是书、艺术品和阳光,还有一种勤勉的寂静感,但由于客厅里的马兰士复古立体音响一直开着,也就无人理会——母亲听国家公共广播电台,父亲则听古典音乐电台。他们两人工作很忙,在家里也是,克拉拉就读书,看电视,或者在客厅里编排体操动作。

音响也掩盖了其他沉默——那些父母吵架前后出现的沉默,或者从两人各自书房里渗出的沉默。饭后,他们在里面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母亲书房的门经常关上,克拉拉能透过门缝闻到她的维珍妮女士烟味。父亲书房的门半开着,有时他让她在红色的哈萨克小地毯上写作业,而他则用她听不懂的语言朗读。不过,他们的沉默最为响亮。“嘘”,他们说,“我很忙”或者“等一下吧”或者“我忘了”。

然而,克拉拉很肯定家里不是一直那样的。她有过闪回的记忆片段,那是快乐时光的微弱证明:日落时,他们三人抱着炸鸡全家桶走向海滩野餐,或是坐在后院的小露台上打牌。他们死后,这些就是克拉拉最鲜活的回忆片段。油腻的炸鸡,露台上嘎吱作响的柳条家具,清新的海盐味空气,她走在父母两人中间,同时拉着他们的暖意。

她仅剩的家人就是父亲的妹妹伊拉以及伊拉的丈夫杰克。她和父母去过他们在贝克斯菲的家几次——是节日和爷爷奶奶葬礼的时候——很明显,这几趟拜访是种义务,而不是冒险。只要他们进入市区,母亲就会对着车窗外面的阴暗天幕边摇头边说:“布鲁斯,我还是无法想象你怎么会在这片荒地上长大。”而他则会从侧面看着她回答:“别这么苛刻,爱丽丝。”

父亲说伊拉有神经紧张的状况,而爱丽丝的冷漠会加剧她的紧张感。伊拉指出自己在烹饪、家务和阅读习惯上的缺陷,谈话出现冷场时就过度地东拉西扯。有一次他们在那里吃饭,她打翻了一个水杯,看起来就像要哭出来,还一直为毁坏桌布而道歉,爱丽丝冷淡地安慰了她好几次,说只是水而已,没事的。另外,杰克倒似乎不介意自己朴素的穿着,也不介意自己没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就穿蓝色的旧牛仔裤,衬衫已经磨得柔软,他有善良的蓝眼睛和一口慢吞吞的南方口音。他有一个车库兼汽修铺,就在家的隔壁,已发展成了稳定的生意。他天性好奇,喜欢听爱丽丝对政治有什么看法,他也经常找布鲁斯给他推荐书目,即使他没有真的采纳。他总是问克拉拉学校里的事,每次要离开的时候,他都会跟她握手,说“再次见到你真的很高兴,小姐”,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父母的追思会结束后——没有遗体下葬,大火几乎烧尽了一切——伊拉和杰克开车把她从圣塔莫尼卡带去贝克斯菲。姑姑一直在哭,反复说这件事有多可怕,像她这样失去了一切多么糟糕。克拉拉没说话。她从后窗望向外面,天空在变暗,她熟知的一切都在倒退,直到她的眼睛干涸,因为她既没有眨眼也没有哭,直到跪在座椅上的膝盖开始疼痛。她穿着崭新的黑裙子蜷缩起来,漆皮鞋很挤脚。在剩下的似乎永无止境的两个小时的车程里,她的脑子里只有自己多想回家,但她知道她那个家已经没了。

她在姑父车库的阴影里学会接受失去。姑姑想用软弱无力的闲聊以及她自己对悲痛的不断表达来安慰她,杰克则能理解克拉拉需要安静。他为她在汽修铺办公室角落的一张旧书桌下布置了一块舒适的地方,她可以在里面休息,或者只是躲起来,但他们能彼此照看。等她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他教她如何检查轮胎压力,如何加满挡风玻璃的洗涤液,如何启动电量耗尽的电池。她在新学校报到,认识了新人,然后结交了几个朋友,但她总是被汽修铺的安全与舒适吸引。几年下来,她学会了如何修轮胎、换机油,之后可以做简单的发动机调校和处理汽车检查,后来还学会怎么排除故障和修复电气系统。整个高中阶段,她每周可以工作20个小时,尽管姑父一直鼓励她多跟朋友在一起,还要考虑一下大学和自己的未来。他从贝克斯菲加州州立大学拿回一本宣传册,但当她看到专业设置那张没完没了的列表时,就恐慌了。“克拉贝尔,”他说,“听着。你就是我跟你姑姑一直想要的小孩。我很高兴能抚养你,你知道的。但这不该是你的生活。”他的胳膊在空中一挥,指的是这栋房子、这个汽修铺,甚至这座城市。“你不需要留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唯一的问题是,她不知道自己还想做什么。

然后,在刚满20岁时,她遇到了博比,一个UCLA大学的哲学系学生,开车北上去弗雷斯诺看朋友的途中路过贝克斯菲。他的捷达车开到99迈就一直死火,引擎故障灯亮起来时,他开进了杰克的汽修铺,这是他能找到的第一个维修点。克拉拉调整了他的节流杆,把钥匙还给他时笑了一下。他也回报以微笑,然后当天晚餐就是他们一年恋情的开端。他比她大几岁,庄重地讲起他对几个新兴公司的理念,说他毕业之后想自己开公司。她喜欢他为她开门,在看电影和走路时牵她的手,喜欢她讲话时他一直注视她。原来他住的地方离她在圣塔莫尼卡的家不远。在她的要求下,他们在海滩上共度了一个周六,她曾经认为那片海滩就是她的,然后他带她开上那条她和父母住过的街道。“慢慢开。”她说。他照她说的做,没有在她经受那段极其艰难的过程时笨拙地试图鼓励她。

不过几个月后,他开始劝她去读UCLA。“你这么聪明,不读大学可惜了,”他告诉她,“你喜欢车,那就读机械工程。这样我们会有更多时间在一起。”她耸耸肩,说自己做机修工就很开心,她喜欢这件事,而且也擅长,姑父把她培训得很好。博比很快就因为她一直对上大学提不起兴趣而不满,说出一些伤人、犀利的话,比如“你不认为你的父母会想让你读大学吗?”终于,他告诉她,他不想跟一个这辈子除了换机油不打算做更有意义的事的人在一起,于是就结束了。这使她原本残破的心第一次真正的心碎。

在22岁生日后的几个星期,她在一个酒吧里认识了弗兰克。当时杰克已经被诊断为晚期喉癌,而她需要逃避伊拉姑姑绝望的歇斯底里的状态。姑姑更有可能趴在克拉拉的肩膀上痛哭,而不是提供安慰。弗兰克是个调酒师和飞蝇钓鱼爱好者,身上的文身从手腕开始,消失在卷起的衬衣袖子里,然后再次从领口冒出来。克拉拉第一晚醉醺醺地接近他,问他能去哪里文身,比如文个套筒扳手或者一个心形图案来纪念姑父。弗兰克告诉她,她会后悔文身的,然后把她的威士忌调换成热茶。她趴在酒吧醒酒时,他在调侃她的熟客面前维护她。灯光大亮时她醒过来,弗兰克一做完清理,就把她带回他家,安顿在沙发上睡觉。

他们刚开始恋爱时,伊拉死于心脏骤停,然后杰克被转移进疗养院。克拉拉为了支付所有的账单,不得不把杰克的汽修铺连同房子一起卖掉,从12岁起,那栋房子就一直是她的家,这时弗兰克在他的单身小公寓里为她腾出地方。她需要一份工作,他就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彼得·卡帕斯,卡帕斯给了她一份在他父母车行里的工作。姑父死后,弗兰克帮她安排葬礼,牧师念悼词时他用手搂着她的肩膀,她在卧室里大哭时他不来打扰。他是一个贴心得体的男人,比博比慵懒,但远没有那么苛刻,她还以为他或许不会伤她的心——直到他把一个名叫薇洛的女孩带回家,告诉克拉拉如果能看到她们两个搞起来,他会有多么欲火中烧。

她没有很多朋友,于是她请彼得和他的兄弟们帮她搬进一个新公寓。之后,彼得约她吃饭。她说她愿意去,不过是以朋友的身份。她拼命把头向后仰,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我喜欢你。我们别毁了这份友谊”。

她有过几次随意的约会,不过没有哪个人让她想见第二次。她有一条不跟顾客有私交的原则,而且鉴于她不喜欢去酒吧和咖啡馆打发时间,就很难遇到新人。不工作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要么独自一人,要么跟彼得在一起。

然后她遇到了莱恩,他当时一边泰然自若地推着购物车走过杂货店的过道,一边对顾客和员工微笑。高高的大脑门,鹰钩鼻,肚子微凸——他不算特别帅气,然而克拉拉留意到人们都转身看他。他经过克拉拉时朝她点头致意,她明白了:那短暂的祝福目光感觉就像一种眷顾。等他走开后,她望着他的背影,觉察到寂寞与渴求同时浮现。(2)他停在一个展示区,收下一杯健康果茶的样品,她把自己的购物车推到他的隔壁。雇员递给她一个小纸杯,莱恩转身带着口音对她说“干杯”,她很快得知那是南非口音。

他们在果汁吧旁消磨时光,两人的购物车靠在一起。他是个自由职业飞行员,为空中急救服务公司开“空中国王”机型,把捐献器官投送给受赠人,或者把病人送去医院接受移植手术。他说,他尤其喜欢能帮助小孩。他说话的时候,她注意到他不规整的牙齿和深蓝棕色的眼睛,立刻有了爱慕之心。她告诉他自己是个机修工,本来担心他可能会缺乏共同兴趣,但他一拍大腿说,“太酷了!”这让她松了口气。然后,她一反常态地主动问他能不能带她飞行。

五个月后,她搬进他租来的两居室房子。现在,几乎两年过去了,她即将再次搬出去。

她把那摞纸箱放在大门口,环视这间薄暮中微明的房间。对她此行的任务来说,顶灯的光线太刺眼,太不正常了,于是她“啪”地打开一罐啤酒,让眼睛调节一下。正如之前说的,桌上有一份租赁合同和一把闪亮的金钥匙。紧挨着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写着:“我祝你一切顺利。莱恩 P.S.:别忘了留下你的钥匙。”她把它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没什么好打包的,只有她的衣服、书和CD,还有厨房里几样东(3)西。她送给他当生日礼物的日式火钵,他也一直没装过。几盏台灯,姑父心爱的工具,还有一本姑姑做的家庭影集。大多数东西她都能塞进丰田卡罗拉:自从十四年前开始孤儿生涯之后,她一直没有养成囤积东西的习惯。但有几样东西她还是需要找人帮忙,还要一辆卡车:能当床用的日式床垫沙发、一张小桌子和椅子、她的单车,还有钢琴。

她又打开一罐啤酒,晃进客房。她的博兰斯勒竖式老钢琴靠在墙边,没有人弹,通常被人无视,自打她搬进来时就一直这样。莱恩没有抱怨它占用的空间,也没有催她重新开始试上钢琴课。他像接受爱人的情史纪念物一样接受这架钢琴:一开始慷慨大方,当分歧不可避免地出现时,他的恼怒程度也开始加剧,直到最终,钢琴成了两人之间最失败的象征。“你为什么就不能处理掉那个东西?”他在近期的一次争吵中恶狠狠地说。他的35岁生日就在几个月后,他想把客房改造成一个婴儿房。“你甚至都不会弹。”他加了一句,声音里流露出不可原谅的厌恶。“开飞机去地狱吧。”她告诉他。他大步走进他们的卧室,把门猛力一摔,她的牙齿都能感觉到那股怒气。那是两周之前的事。

她现在坐在凳子上,又痛饮一大口啤酒。她光脚去踩压踏板,聆听微弱的空音,是制音器从琴弦提起但没有维持音符的声音。就像踩下油门想要启程——但是能去哪里?——你坐在一辆不能开的车里。(1)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2) 原文为西班牙语agua fresca。(3) Hibachi,木炭加热的小烹饪炉。5

无轨电车一声尖啸停下来,三角形拉环在乘客的脑袋上方懒散地(1)打转。“Извините。”卡佳一边说,一边冲撞着擦过老妇人穿着长袜的膝盖,与疲累男人无聊的眼神交错而过。她该在15分钟内赶到青年剧院的,现在几乎要迟到了。

她尽可能地加快脚步,偶尔猛冲几步,脚卡在她找室友借来的高跟皮鞋里疼痛难忍,她不得不慢下来。她用活页乐谱的薄文件夹扇风,让汗水晾干——至少天气还没有太热——她快步经过外交官格里博耶多夫的雕像、一直延伸到派厄尼尔斯卡娅广场中心的整齐长方形草(2)坪、沿着林荫人行道推婴儿车的母亲、假装花哨美国人的年轻潮人,他们穿着紧身裤和亮色衬衫,一边抽烟,一边对彼此的笑话捧腹大笑。“卡佳!”她在列宁格勒音乐学院的朋友鲍里斯·阿布拉莫维奇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小跑过来拉住她的手。“我以为你改变主意了,我还在担心呢。”“没有,当然不会。是电车的问题。又晚了。”“苏联的时刻表毕竟没那么精确。”鲍里斯说,几乎是在拖着她走,身为舞者的他,步幅是她的一倍半。“不要那样讲话,小鲍。隔墙有耳。”

他优雅地朝阴云密布的天空做了个手势。“我们可是在散步啊!你不该一天到晚这么严肃,你知道吗?放松一点。”他放慢脚步,想去解开她衬衫的领扣,但她打了他的手一巴掌——倒是没用力,仿佛在赶走一只家蝇。他哈哈大笑。“而且,现在美国总统杰拉德·福特(3)会用разрядка解救我们啦。”

她喜欢鲍里斯,但他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他在音乐学院学编舞,她则是器乐演奏艺术专业攻读专业学位的三年级学生。钢琴系学生有时会被邀请去排练和在表演场合给芭蕾舞演员伴奏,甚至为他们的编舞作曲。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尽管她爱慕他的舞蹈和才智,也喜欢有他陪伴,但他似乎对一切都充满热情,这一点能累死她。天气晴好、剧院广场周围交通堵塞、好消息甚至坏消息都能激发他突然起舞。有一次,他们在等地铁的时候,他沿着整个萨多瓦娅站台表演脚尖旋转。

去年冬天,他邀请她跟他去另一个学生家的公寓开派对,那个学生的父母不在。她不愿意去——她听说过那些学生派对的故事有多么疯狂吵闹——但他说服了她,说她老是一个人待着练琴。“你会变成蘑菇的。”他说。在派对上,有黑市买来的爵士唱片、喧嚣的笑声、廉价香烟甚至更廉价的伏特加,在陌生人中跳舞接吻,络绎不绝的情侣轮流在套间里寻求几分钟的隐私。鲍里斯把她拖进一个喝酒游戏里,她输了之后,在门边的一堆外套里找到自己的那件,然后偷偷溜走,隐入相对安静的黑夜。独自一人让她如释重负,她甚至懒得去担心走(4)在丰坦卡河边的其他市民是不是克格勃。“你邀请谁来看表演了吗?”鲍里斯问。当时他们正靠近大楼背面,盯着转角处一小群聚集在底层楼梯前的人。他已经安排了人把一架三角钢琴从剧院里搬到混凝土平台上,那里也充当他的舞台。演出是鲍里斯的主意。一个教授要求他重新诠释一场经典芭蕾舞剧,他选了《驼背小马》,这场舞剧根据一则耳熟能详的古老童话改编,讲的是一个名叫伊万的蠢男孩与一匹神奇小马的故事,马儿帮助他赢得了美丽沙皇少女的芳心。传统上,这场芭蕾舞剧要以庞大的演出阵容和盛大的场面来呈现,配以感伤的音乐,跟随伊万进入水下冒险,后来直到世界边缘。但鲍里斯想做截然不同的东西:一个舞者,一件乐器,室外露天场地,而且还想让卡佳作曲。“不行。这是你的表演,”她告诉他,“我只是帮忙的。”

他看了她一眼,假装伤心了。“什么?你就不想在你的朋友面前炫耀一下我吗?”

她对他翻白眼。“逗你的啦!”他说,“不过你确实应该发出邀请。你的音乐太了不起了。整个管弦乐团由一件乐器体现。你比我想象的做得更好,卡佳。”

她脸红了,微微别开目光。“只是一幕而已。”“是,但这是最好的一幕。”他对她挤挤眼,拉开裤链,“到时间了。我们走。”

他轻轻用手肘推她上前,她小心地走向钢琴。她坐下时没有掌声,因为没人知道将发生什么事。然后她弹出一个和弦,鲍里斯昂首登上舞台,身穿肤色紧身衣,脚穿同色的拖鞋,头戴尖顶毡帽,夹着一根橙色的大羽毛和一个玩具棍马。有几声笑声,多是孩子发出来的。他鞠躬致意,对卡佳点点头,示意开始。

鲍里斯一个人在临时舞台上变成了伊万,被命令前往大山,找到神话里的火鸟和想象中沙皇的女儿。他的肢体动作折叠又舒展,盘旋又扭转,明明在楼柱间独舞,却传达出所有必要的角色,随着他把戏剧生动地演绎出来,卡佳觉得舞台一直在后退。路人持续加入围观,观众们突然从混凝土台阶上被推走,淡入远景。在更远处,无轨电车和汽车停在轨道上,阴郁的河流停顿在波罗的海里。列宁格勒,又或许是整个苏联都静止下来——除了音乐没有别的声音。如果用她的博兰斯勒弹奏会更好,她心想,但仍感觉如入魔境。

卡佳飞升离开琴凳,皮鞋也不再挤脚,离开了薄片铺路石。她乘着音符飘进灰蒙蒙的天空,琴键上的手指是她与物质世界的唯一牵连。现在云开雾散,灰霾逐渐消失,悲伤与衰微的城市气息也没有了。卡佳闭上眼睛。她跟着火鸟一路翱翔到沙皇女儿的山顶,有这么多的颜色在她的周围打转,她以前见过那些颜色吗?到处鲜花怒放,天空闪闪发光。然后是那位公主,正对着世界上空的明亮阳台甩动裙摆,发出沙沙声响,她对刚得到的爱情紧张不安。这是那个发现她的傻瓜,在说服她跟他回首都去。她几乎目眩神迷,太美了。

卡佳只有在弹琴时会有这种感觉。

舞蹈持续了7分钟,眨眼间就结束了。鲍里斯把手放在卡佳的背上,催她起立鞠躬时,卡佳的魂还被音乐包裹着,在舞台上空徘徊。(5)她如梦初醒。观众的掌声持续近1分钟,一边叫着“Браво! Браво!”,最后渐渐散去。然后鲍里斯舞到后台,去见他的导师和几个朋友。卡佳被独自留下,她紧抓着打开的钢琴作为支撑,尽量把自己重新塞进有所欠缺的身体,身边的时光重新变得沉滞。

终于回过神来后,她注意到一个年轻人站在台阶上看她。他每一口烟都吸得很长,每次都会眯起眼睛,然后把方脑袋偏开一个角度,从嘴角的一边吐烟,仿佛想避免直接把烟喷到她的身上。她不知道他是谁,但这一明显的顾虑举动让她印象深刻。

他吸最后一口烟用了漫长的好几秒钟,其间一直没有从她的身上挪开视线,然后他轻轻弹掉烟头,用脚跟碾灭,以有条不紊的沉重步伐走向她。他个头适中,有领衬衫内的身体很壮,皮带上方的纽扣附近有点绷紧。然而他走动的样子,仿佛重力在他身上的作用比别人要强。这让他看起来很严肃——甚至像头骡子。他直接站在她的面前,双手插口袋。“我认为这首曲子在乐旨上凝聚感很强,”他扬起下巴说,“不错。我喜欢。结构里有主题的不同方面,对吧?”他的声音比她猜想(6)的更深沉,低沉的音调让她想起沙皇宫廷里的极低男低音传统。

她惊愕地看着他。他看起来既不像音乐理论家,也不像音乐人,但她懂什么呢?“是的。”她说,声音又小又嘶哑,她清清喉咙,“谢谢你。”“不客气。”他说。他又点着一根香烟请她抽。

她摇头拒绝。她试过一次抽烟:要那样端着手指她觉得很烦。但她不想让自己谢绝香烟的举动终结他们的谈话。“你是音乐学院的人吗?”“不是。”他说,再次扭头吐烟,不过一阵暖风还是携着烟雾吹到了她的脸上。“我准备做一名工程师。不过,我理解曲式结构。有(7)时我读申克的书。”

她也读过海因里希·申克的理论,不过是因为她必须要读。她心想,不管这个年轻人是谁,他一定很聪明。靠近来看,他的眼睛是运河的颜色,脏灰色打着旋涡。她看到那双眼中倒映的自己,像一轮残阳浮在水面。“你想跟我喝杯茶吗?”他问她,“我有几张埃斯特拉达的唱片……”

她20岁。做个处女,这不尽然是她的选择。高中时,她与一个男孩几乎要认真发展下去,在扎格尔斯克,他和她住在同一栋公寓大楼,但当他抱怨她抛弃自己去读音乐学院时,她结束了那段关系。她的父亲松了口气,母亲则大失所望。你得考虑自己的未来,小卡卡。你应该有个丈夫,有个家庭!而我呢?我只有你。你让我当外婆我就谢谢你了!

鲍里斯喝醉时亲过她一次,如果不是他在她的肩头昏睡了过去,她应该会跟他上床的。类似的机会还没有自然出现,而她又太羞涩,不敢主动献身。从她两年前来到列宁格勒,再没有别的男生对她表示过一点兴趣。“我不认识你。”她温柔地说。“我是米哈伊·泽尔丁。”他没有来跟她握手,只是继续以评价的眼光看着她。然后他耸耸肩,微微露齿一笑,“你现在认识我了。”

她咯咯地笑了。她觉得他的自信很吸引人。她喜欢他看着她的样子,仿佛他知道她有时会寂寞,就像他也会寂寞,尽管他不像那种会承认寂寞的人。“好吧。”她说。

他转身开始下楼,仿佛他已经忘记自己刚刚邀请她去喝茶。她快步赶上,再次感觉到鞋子很紧,然后他放慢脚步,让她能走在他的身旁。他们基本上沉默同行,卡佳觉察到两人之间悸动着一种陌生的张力——尽管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又或许正是因为这样。

他领她走进广场附近一栋昏暗的黄色楼房,走上他在三楼的公寓,他解释说他跟列宁格勒工业学院的另外三名学生合租两个房间,他在读土木工程。“我的专业是道路工程,”他说,“非常重要的工作。”沙发边的地板上有成堆的衣服,窗台上摆了一排脏杯子,烟灰缸已经堆满,当他们走进房间时,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臭味。他没有为这些道歉。他们脱了鞋后,他只是示意她坐下,然后走向小厨房烧水。

她挪开沙发上的一沓印刷物,暂且坐在边沿。她心里萌生了过去帮他的本能,不知道是出于母性还是多情,她把纤长的手指塞在屁股下面,控制自己别去收拾这个可怕的房间。“你知道卢芭·瓦西列夫娜吗?”他问。“那个歌手吗?”“还能有谁。”他从封套里抽出一张唱片,小心地放在唱机转盘上。立刻,一把高扬的柔和颤音压过唱机的噼啪爆音,歌唱赞美起祖国来。米哈伊闭上眼睛跟着点头。卡佳对这种类型的音乐不太感冒,然而她喜欢看他听歌的样子,如此明显的崇拜,不知道早前他有没有这么专注地听她弹琴。或许他能理解她弹琴时的感受,借着音乐神游体外,能听到颜色。她有一秒钟想起那个德国老人,他对全世界闭目不见,但仍能看见音乐。米哈伊站在那里,变得越来越有魅力,尽管他似乎再次忘记了她的存在。水壶尖叫时,歌曲刚好停止,空气里有种狂乱的感觉。“她很不错,对吧?”“她很爱国。”卡佳说。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善意的话。“我喜欢背景音乐里的摩斯电码。”他递给她一杯很浓的甜茶。“卢芭·瓦西列夫娜。”他意犹未尽地说,然后摇摇头,挨着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仿佛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他又说了一遍那个歌手的名字,声音更轻,尽管卡佳知道卢芭·瓦西列夫娜体形庞大,已经有(8)老年斑,浓黑的眉毛让她看起来比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更没有女人味,她还是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无名妒火。“顺便告诉你一声,我叫叶卡捷琳娜,”她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他仔细地看了她很久,然后放下杯子,跟其他杯子放在一起。“我现在想亲你,”他告诉她,“卡佳。”

她喜欢她的名字从他的嘴里发出,深沉慎重的声音。那是茄子的颜色,尽管普通市民吃不到那种异国情调的东西,她还是想尝尝茄子,于是她把自己的杯子放在他的杯子旁边,让他贴靠过来。他的唇压在(9)她的唇上时,她的心脏以稍高的音量跳动起来,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也在加速。他跟她一样紧张吗?他把手搁在她的肩头,就好像不知道还能把手往哪儿放,这种不确定的表现让她更有勇气。她准备好摆脱贞操的负担了。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轻轻地在他的脑袋上敲出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的拍子,然后把舌尖探进他的嘴巴。他发出微微的喘息,然后手从她的肩膀滑到腰间,把她抱得更近。他们先是试探性地亲吻,不诉诸语言地彼此征询默许对方更进一步。随着他们的嘴唇和双手更加自由、更加激情地游走,身体周围湿热蒸腾,直到两人几乎在对方启开的嘴里剧烈喘息。

卡佳开始意识到自己两腿之间有种悸动,是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自慰过几次,通常是在弹完一首很长或者很吃力的乐曲之后,但总是以指定动作飞快地结束,就像挠痒一样。她现在的感觉近乎强烈的渴望,不只是抚摩的需要,是需要被米哈伊抚摩。她把他的一只手从她的乳房挪到大腿内侧。“哦,卡佳。”他开始呻吟。“米沙。”她也喃喃回应,用名字的爱称唤他。

他们没有中断亲吻,相互把对方拽到地上的那堆脏衣服里,一边解开彼此的衬衣。她的手抚过他的胸膛和腋下,他则亲吻她的耳垂、喉咙凹处、她的乳头。他沿着她的肚子一路向下吻去时,她的腹部肌肉收缩起来。他停下来解她的裙子,她帮他一起拽开裙子,脱掉自己的丝袜和内裤。他以近乎敬畏的神情看着她,所以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裸体而局促,反而慢慢把膝盖移向一侧,向他打开自己,让他看得更加真切。然后他做了一件事,她从不知道还有这种可能:他跪在她的两腿之间亲她那里,直到她以为自己就要爆炸,然后真的爆炸了。“米沙。”等她终于缓过呼吸,又唤他一次。“嗯?”他正在亲吻她上下起伏的小腹。“你以前这样做过?”“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他对她微笑着说。

她哈哈大笑,坐起来吻他的嘴,然后解开他的皮带,把手滑进他的裤子。她感觉他硬邦邦的地方欣然跃向她的抚摩。“来吧。”她说,把他拉到她的身上。

他们刚开始亲吻时,她头脑里开始演奏的那支拉赫玛尼诺夫的乐曲有超过29,000个音符,从头到尾弹奏一遍需要将近40分钟。她和米哈伊在那堆脏衣服上、沙发上、他睡觉的窄床上彼此探索发现再探索时,她在想象中把那支乐曲完整地听了两遍。等他们终于累得无法再继续时,已是深夜。

他们起身穿衣,米哈伊去烧一壶新茶,卡佳带着微笑接过她的茶杯。他们重新穿上衣服后,她反而再次羞涩起来。是的,她仍然欢喜,但也涌起一丝羞耻感,仿佛对自己的举止几乎难以置信,这多么有别于她。或许这意味着,她终于找到了自己该爱的男人。通常,人们先相爱再做爱。这个次序也能颠倒吧?她似乎要尽道德责任了。

她看着他把指针放到另一张唱片上,因专心而皱眉。根据她在单单一个下午对米哈伊的了解,她喜欢他。爱他又会是什么感觉?(1) 俄语,Izviníte,“不好意思”。(2) 原文为俄语,stilyagi。(3) 俄语,razrjádka,同法语中的détente,指政治局势中的缓和政策。(4) 克格勃:全称“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是苏联的情报机构。(5) 俄语,同bravo,“太棒了”。(6) Oktavist,俄罗斯东正教合唱音乐中典型的男低音歌手,音域极低,甚至比低音谱表还低。(7) Heinrich Schenker,维也纳音乐理论家和评论家,擅长音乐分析。(8) Leonid Brezhnev(1906—1982),1964年到1982年任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书记领导苏联。(9) 原文为意大利语音乐术语,in rilievo,指示一种乐器奏响的声音稍大于其他乐器,以便在合奏中得以突出。6

克拉拉缓慢向后倒退,稳稳地托着钢琴,彼得、泰迪和他们的另一个兄弟亚力克斯则在后面推琴,他们走在铺砌的人行道上,穿过她新公寓的小区。“有凸起。”她提醒他们。他们慢下来,喊着“一二三”,把手推车翘起来,推过人行道上的一块凸起。克拉拉感觉到钢琴的重量在衬垫毛毯的下方倒向一边,她不知道自己更怨恨哪件事:是她付不起钱请专业的钢琴搬运工,还是自己居然真的在搬琴。“小心。”她说。他们正在转弯,灵活地沿着一条弧线拐到通往她二楼公寓的楼梯间。克拉拉仔细端详着这栋暗淡的灰泥楼房,掉了几片红瓦的屋顶,阳台栏杆上的碎裂油漆,但至少她在这里还能看到社区泳池,她后面的单元向外望去是沃尔玛的停车场。她从胸腔深处长叹一声:“我感觉我们就像山脚的西西弗斯。”“但愿我们不用永远搬下去。”彼得说。他看她的时候,她知道他言下之意不只是搬琴这件事。他用卷起的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然后眯眼看着梯阶,嘴巴嚅动地数到十四。“楼梯平台真够小的。”“可以的,”克拉拉说,“我量过了。唯一有难度的地方就是顶层的转弯。”

他们从搬家卡车上取下两尺长、四寸宽规格的木板,把它们平行地铺在楼梯上,与钢琴腿的宽度刚好吻合,然后把博兰斯勒掉转方向,这样键盘的一面就朝向楼房。彼得说:“亚力克斯,你和我到前面去拉。泰迪和克拉拉,你们从底下推。”他把一根又长又重的尼龙皮带绕在钢琴上,活动的一头缠在自己手里,另一头交给亚力克斯缠在他的手上,这样就算重量转移滑落,整架钢琴也不会一路滑到底。“我们要是有吊车的话,这事儿就容易多了。”泰迪说。“或者你多长一点肌肉。”亚力克斯说着捏了捏二头肌。“别废话了,”彼得说,“克拉拉,你留在这里,挨着楼房,泰迪到你的右边去。泰迪,你那边更沉,所以要小心。亚力克斯和我能承受着大部分重量,但是我们需要你俩往上引导方向。”他们都就位了,彼得和亚力克斯在第三级楼梯,宽阔的后背已经紧张就绪,泰迪和克拉拉在下方。克拉拉检查脚轮和木板是否校准,然后用力摇晃几下楼梯两边的金属扶栏,检查是否结实。“准备好了吗?”彼得问。“可以了,”克拉拉说,“走吧。”“跟着我。”他回应她。

他们成功地推到半途,所有人几乎都同心协力地哼哧着,然后亚力克斯说:“停一下。我需要重新调整位置。”他把皮带在手上缠得更紧,手指都被勒白了。“好了,准备走。”

在下一级楼梯上,泰迪或许是要向他的兄弟们或克拉拉证明什么,把他那一侧的钢琴推得过于用力。彼得只能踩空一步来平衡重心的移位,亚力克斯则本能地尝试配合,但脚底打滑了。五百斤的钢琴偏向一边,克拉拉用左手抵住扶栏来支撑自己,准备用瘦小的身体保护这件乐器。如果博兰斯勒要开始轰然滚下楼梯坠落在地,必须先轧过她才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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