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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20: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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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本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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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和女人

刀客和女人试读:

上部

第一章

入夜,一阵阵寒冷的秋风漫过柳镇,随后像一条冰凉的蛇一样,顺着瓦垅、茅草檐钻进屋子,搅扰着困倦的人们。

丁字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正在街头踯躅。借着浑浊而惨淡的月光,她发现了前面的铁匠炉,于是蹒跚着走过去,用讨饭棍拨弄着炉盘上的灰渣,希望能发现一些余火。然而,她失望了,却又不甘心地伸出手在上面试了试,不仅没感到一丝热气,反顺袖口钻进一股冷风。她悚然打了个寒噤,连忙缩回手,把讨饭棍往腋下一夹,双手深深地拢进袖口,又慢慢向前挨去。

也许,她这一生中希望破灭得太多了,因此对于这点小小的失望也就坦然。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似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老乞丐太瘦弱、太疲惫了,落步像灯草一样轻,几乎显不出一点力气和分量。从背后吹来的秋风不时掀动她的破衣片,好像随时都能把她吹倒,使她再也爬不起来。但她仍是那样麻木地不急不忙地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怨恨。假使真的这么忽然倒下去,她甚至不会有一声叹息,也不会惊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

终于,她渐渐走远了,消失在一个巷口的拐角处。只是间或传来“嗒——”的一声,那是腋下的讨饭棍碰着青石路面时发出的音响。尽管极其微弱,却十分清晰,使人想到,老乞丐还在机械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挨着。像游荡的幽灵,飘落的灯草,轻轻地,缓缓地……

半夜以后,萧瑟的秋风完全平息了,只有寒气弥漫着空间。晶莹的霜花在房檐屋顶上积落了薄薄的一层,下弦月照射在上面,闪出粼粼的光点。

柳镇的夜凛冽清冷,到处都是死一样的寂静。

四更时分,北街一个深宅大院里,突然响起一阵新生婴儿急促的啼哭声:“哇!哇!哇……”好响亮,好怕人哟!

不知是因为惧怕秋夜的寒冷,还是惧怕人生之艰险,那新的生命挣扎着,大叫着,仿佛极不情愿地来到了世上。说不定早在冥冥之中,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伴随苦难一同来到人间。正是因为她,在若干年后,古黄河滩上才演出了一个轰动四省边界,延续了几十年之久的悲剧!

这是民国八年深秋的一个夜晚。

财主欧阳岚家生下一位小姐。在这同一时辰,有人在一个破旧的车屋里,发现了一具僵冷的女尸。她就是那个前半夜还在游荡的老乞丐。

饿死或者冻死一个乞丐,对柳镇的人说来,已经不足为怪,至多不过引起几声叹息。然后由几个热心人用破席片卷上死者,抬到黄河滩里一埋,也就算尽了地主之谊了。

这一天引起人们注意的,倒是欧阳岚家刚刚降生的那位小姐。细说起来,实在算一桩稀罕事。

在柳镇,欧阳岚家算个大户人家,连镇长刘大炮也没有他的地多。欧阳岚父亲早年亡故,靠母亲支撑家门。他是一根独苗,自幼熟读经、史、子、集,曾想离开田园,走科举仕途的道路。不幸宣统皇帝下台,他悲观厌世,从此闭门不出,帮助母亲经管土地。

欧阳岚十六岁成亲,娶了柳镇东面七里王庄王家财主的女儿玉梅为妻。玉梅长得身材修长,面皮白嫩,说话慢声细语,性情十分温柔,加上知书达理,很得欧阳岚欢爱。玉梅又孝顺,婆母也喜欢她。但到了三十岁上,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先是婆母急了。

这老女人本是贫寒出身,长着一副高大的身板,性情泼辣。男人死后,她独自掌管家财。虽然常年觅着大领、二帮,忙时还雇许多短工,但她却一样跟着下地干活,而且对雇工十分挑剔。下人谁想偷懒耍滑,休想瞒过她的眼去。柳镇的人哪个得罪了她,她敢跳到丁字街上,骂你三天三夜,话不重样。靠着她的强悍耐劳,家业不仅没有败落,反而一年年更兴盛起来。

这是个有主见有心计的女人,在儿子欧阳岚身上,寄托着她的全部希望。自小儿草棒也不让他捏一下,天大的苦由自己吃,专意供他读书,指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不承想,上天不遂人愿,大清换成民国,希望变成泡影。她一天到晚,除去干活,操劳家务,就是骂人,骂孙逸仙,骂袁大头,骂张大帅,没有她不骂的人。

如今,眼看欧阳家要断子绝孙,老太太就更急了,仿佛老天爷成心跟她过不去。一张骆驼脸整天吊着,看见草鸡下蛋,母猪下崽,也要借题发挥,说上一番不受用的话。最后索性骂到玉梅脸上:“呸!屁也不听你放个响的,养个小老鼠下来,也算你是个女人!”玉梅天性懦弱,泪水刷刷地往下流,不敢有半句回言。

接着欧阳岚也急了,在屋里倒背手摇头晃脑:“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时常怨恨玉梅不能生育。

但他绝不骂人,也不大声喝斥。欧阳岚是读书人,很以口出秽言为耻,即使对玉梅施以皮肉之苦,也不打在脸上,他很懂得“尊重”妻子的人格。也不用棍棒拳脚,那太野蛮,只在房间里,用两个指头捏住大腿、乳房或者肚皮上的一块肉,使劲拧来拧去,像在认真旋一枚螺丝。这就比一般庄稼汉打老婆凶神恶煞、大呼小叫的样子“文明”多了。自然,他是不允许玉梅哭出声来的,那样会被人笑话,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于是,晚间在他的卧房里,常有一种罕见的景象:两人顺头躺在一个被窝里,脱得精赤。黑暗中,莫看欧阳岚一声不吭,其实他正在被窝里“拧螺丝”。除了玉梅一阵比一阵剧烈地抽搐,和由于控制不住而发出的令人揪心的低声泣叫,隔窗三步以外,你简直听不到任何动静。发生这一切时,玉梅的嘴唇咬得出血,而欧阳岚却是绝对心平气和的。

到了白天,欧阳岚照例文质彬彬,很和蔼。当着下人的面,他总是看着玉梅的脸说话,一副很敬重的样子。逢到母亲辱骂玉梅,欧阳岚还把老人家搀进屋子,皱着眉头劝说:“娘,你老别骂了。有子无子在于天命,都是儿子造化不好,不怪玉梅。”因此,柳镇的人都认为欧阳岚很有贤者的气度,毕竟是读书人,懂道理。

这内中的苦楚,只有玉梅自己知道。可她连娘家人也没告诉过。她知道自己有短处,娘家人闹上门来,说什么呢?倘若惹恼了欧阳家,一纸休书打发走,就更没脸见人了。被折磨得无法忍受时,也想到过死,死了多好啊!可她又怕辱没了娘家的名声。

她怕天黑。日头刚刚沉西,阴影就向她袭来了。夜色降临之后,仿佛周围都是厉鬼,她不禁毛骨悚然,失魂落魄。她开始脱衣上床时,手脚就止不住地发抖,牙巴骨敲得“哆哆”响。早已躺在被窝里的欧阳岚,时而阴冷,时而微笑地看着她。当他伸手将她拉进被窝时,玉梅已恐怖得像一只捆在案板上的羔羊,软绵绵地缩成一团团。她必须和欧阳岚睡在一头。他离不开一个女人的肉体,他需要发泄兽欲。当他歇息一阵之后,便开始那没完没了的拧螺丝似的动作。玉梅呻吟着向他哀求:“……啊……你饶……噢!……了我……吧!……”欧阳岚松开手头的一块皮肉,又捏住了另一个部位。这一次只捏住一点点,像手指甲那么一点点,又猛烈地拧起来。他知道,捏住的皮肉越少,拧得就越疼。直到他累了,睡着了,两个指头才慢慢滑下来。

她怕白天。怕婆婆吓人的脸色和不堪入耳的咒骂;怕丈夫那留着八字胡的白方脸,怕他眯着的眼睛和挂在唇边的阴笑。她知道那是伪善的,但她不敢揭穿。她看见他就心惊胆战,她完全被他征服了。

玉梅在痛苦的熬煎中,忍气吞声,泪水洗面,很快就憔悴了。她像一株凋谢的玉芙蓉,少女时代的容颜一去不返。

欧阳岚早就对她没了兴趣。

半年以后,欧阳岚娶了个二房。

这是名正言顺的事。有钱人续小,就像添一床铺盖那么容易,那么天经地义,何况玉梅又不能生呢?柳镇不少人说:“欧阳先生早该再娶了。”他们称他欧阳先生,是表示尊敬。

欧阳岚的二房,是从戏班里弄来的,艺名“一枝花”,才十八岁。长得风流俊俏,一对杏子眼,顾盼有神,有时像闪电一样凌厉,有时像野火一样诱人,喜怒笑骂,放荡不羁,和囿于纲常伦理的玉梅完全是两种性格。

她的到来,给欧阳岚的生活注入了新的血液。初时,他有些不习惯,有些惊慌,但很快就兴奋起来了。毕竟,她比玉梅更年轻,更迷人。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登玉梅的屋门,和一枝花住在前院,一天到晚厮混一起。自己读点诗书,高兴时让一枝花唱个曲儿,连庄稼地里的事也轻慢了。一枝花自恃得宠,别说玉梅,连欧阳岚的老娘也不放在她眼里。老太太和玉梅住在后院,大有一同被冷落的感觉。日子久了,不免对那小媳妇生出一肚子气来。

欧阳岚是个孝子,劝说一枝花对老太太要尊重些。一枝花并不理会。一来仗着自己娇嫩,欧阳岚离不了她,二来县警察局长白振海是她干哥,那是在县城戏班子时认下的。她怕谁呢?要不是干哥……哼!鬼才愿意嫁到这个偏僻的地方。

这天晚上,一枝花懒洋洋地坐在里间一张躺椅上,嘴里哼着梦一样的曲子,似乎在追忆戏班里的那些日子。那时,她是一只快活而自由的小鸟,现在却像被囚禁在笼子里。她感到沉闷、窒息。一团乌云样的发髻全散开了,披在肩头,拂在脸上。那略带忧伤的杏子眼,在灯光下如此楚楚动人。欧阳岚站在对面,迷迷痴痴地看着她,觉得自己的整个心都被融化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女人,让她生活在这样一个乡村旮旯里,着实是委屈了她。这里的生活那么单调,母亲的脾气又是那么火爆,动不动就又吵又骂。她能不心烦吗?他要尽力让她们婆媳减少摩擦,让她顺心一点。他多次劝过母亲,母亲骂他袒护媳妇。那么,他要再劝劝一枝花了,让她担待一点。少生是非,不是少惹烦恼吗?

欧阳岚走近了,弯下腰去,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她肩上,赔着小心说:“乡下不同城里,婆婆是有规矩的,往下呢,你要……”

又来了!一枝花正在烦恼,一听这话,满肚子火都上来了,她一把打开欧阳岚的手。“乡下,乡下,我是城里人,不懂乡下的规矩!婆婆,婆婆——婆婆算老几?皇姑、爱姬、正宫娘娘我都做过呢!让我在人前低三下四,陪高就低,别想!”她并不是吹牛,那些大角色都做过。不过,是在戏台上演戏,可惜不是真的。

这话恰好被欧阳岚的娘从窗外听见了。老太太一向持家谨慎,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定要院里院外察看一遍,方才放心。这时刚走到儿子房前,正好听到一枝花这番不着天不着地的话,哪里受得住?她隔窗大骂道,“谁家养的野女人,少调失教!小烂货,今儿叫你知道婆婆是娘!”说着转回身去,举起拐杖打起门来:“嗒嗒嗒嗒!……”门闩着,老太太进不去,急得直骂。

一枝花哪吃这一套?卷起袖子就往外冲。欧阳岚慌了,死死拉住不让她开门。一枝花一边挣扎,一边隔着门缝往外骂:“老不要脸!偷听房,羞不羞?……”一时吵闹成一团。下人们纷纷赶来劝解。直到大领刘尔宽把老太太架走,欧阳岚才打开门,一枝花仍追出来骂个不休。

这天晚上,欧阳岚在母亲屋里跪了半夜,还挨了三个耳光。他长到三十多岁,老太太还是第一次打他。

下人们躲在暗中议论,都觉得这小媳妇也太凶横了。平日,一枝花对下人也是从不正眼看的。

自此以后,老太太对一枝花恨得牙痒,若不是指望她为欧阳家生个后,说啥也得让儿子休了她。

玉梅和婆婆同住后院,中间只隔一个门。她虽然自己内心充满痛苦,毕竟是大家闺秀,礼分上对婆婆从不怠慢。早起问安,整床叠被,洒扫屋子;晚上铺床拾盆,陪婆婆说个话儿。凡是做儿媳应当做的,玉梅都做了。老太太虽说对玉梅不生孩子抱有成见,心里还是承认她比那个小婆娘孝顺。往日骂她凶她,她何曾有一次还嘴?这么一比一想,又有些同情起玉梅来,婆媳关系反倒日渐好转。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一枝花和玉梅一样,也是什么也没有生出来!

老太太渐渐醒悟,开始疑心问题出在儿子身上。这一下她可真的着了慌。

但她毕竟是个有主见的人。欧阳岚的爹死后,她一个女人带着幼子,混到今天,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因她长得丑陋,个头大,心胸大,街上的人都叫她母骆驼。连地痞流氓也不敢轻易招惹她。母骆驼性硬,又有心计,几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

现在,眼看欧阳家祖坟要断香火,不由她不急。经过一段日子的盘算,终于想出个万全之策。

这一天早起,老太太抬头望着天,瓦蓝瓦蓝的,一丝儿风也没有。恰好欧阳岚走来请安。“收拾轿子,我去南王庄看看。”母骆驼吩咐儿子。

儿子抬起头,迟疑了一下。母亲的娘家在南王庄,就在黄河故道南岸,约有十八里路,和柳镇隔河遥望。那里已没有多少亲人,又因为是穷亲戚,欧阳岚极少去,母亲也没去过几趟,今儿是咋啦?“听到没有?”“——好!”

欧阳岚知道母亲的脾气,不敢违拗,一撩袍子,转身张罗去了。吃过早饭,欧阳岚派人抬上轿子,亲自将母亲送出镇外。心里顿觉轻松起来,家里起码可以安静几天了。再说,六十多岁的人了,多年顾不上走娘家,回去看看也不为怪。他什么也没有怀疑。

老太太在娘家一住二十多天。临回来时,带来一个小木匠。这人才二十岁出头,长得眉清目秀,不知是脸嫩还是怎么的,一见人就脸红。这是老太太的一个远房侄子。

欧阳岚认得他,以为是护送老太太来的,谁知他还带着锛凿斧锯,欧阳岚不解。母骆驼说,她要添做几件桌椅,欧阳岚更觉突兀,心想,你屋里不缺什么呀。可母亲说了,木匠也来了,反正有的是木料,做就做吧。

老太太吩咐,活就在后院做,她要亲自看着,怕做得不如意。晚上呢,就让娘家侄儿住她屋里,也好早晚说说家常话,解解闷儿。末了,又嘱咐儿子:“你有事办你的事去,木匠也不是外人,有我和玉梅照应着就行啦。”欧阳岚以顺为孝,又落得清净,一口答应下来。眼下已经入冬,地里没什么活要料理了,一枝花正缠着他要一同去县城住些日子呢。于是趁机把意思向母亲说了。母骆驼一摆手:“去去,都去,都滚!”欧阳岚心里高兴,不敢表露出来,唯唯诺诺退走了。

第二天,欧阳岚和一枝花就坐上轿车进城去了。

你道老太太到底要变什么戏法?原来,她要借小木匠为她生个孙子。这种事虽说至丑,可怎么也大不过绝后这件事了。她掂量了多少天,终于打定了这么个移花接木的主意。老太太记得娘家有这么个侄子,长得挺俊气。这趟走亲戚,实际上是专为办这件事的。

在娘家,她和侄子单独商量了多次。小木匠初时怎么也不肯。母骆驼又是训斥,又是哄劝:“你总不能看我断了香火?做好做歹也要依我这一回!”小木匠这才红着脸点点头。老太太爽快地许愿说:“事情办成,我这一辈子的私房钱全给你,少说也能买几十亩地,还当什么木匠?”小木匠低下头没说什么,第二天就随着一齐来了。但他心里总是又怕又羞,好在外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件事上去。

一切按母骆驼的预谋安排妥当,别说欧阳岚和家中上下人等不知内情,就连玉梅也还被蒙在鼓里。

当天晚上,玉梅又来为婆婆收拾床铺,说了几句闲话后,对婆婆说:“娘,你今儿路上累,早早歇了吧。”正要离去,却被老太太一把拉住了手。玉梅一愣,以为还有什么事要办,问道:“娘,还有啥事吗?”老太太紧紧攥住她的手,两眼乞求地望着,半天没说话,两行老泪已先流出来。

这泪恐怕很难说是假装出来的,六十多岁的人,做假也没这般容易。细想想,母骆驼也确实有她的伤心之处。从三十岁起守寡,为这份家业操碎了心,背都累驼了。如今为了欧阳家不断香火,又不得不瞒着儿子为媳妇扯皮条。这种事丢丑呀!纵然外人不知道,自己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可眼看山穷水尽,不这样又有什么法子?可玉梅会同意吗?她几番欲言又止,嘴唇直哆嗦,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母骆驼这一辈子什么事都由着性子,肚里有话张口就来,连放个屁也是攒足了劲地响,没想到这件事倒让她作了大难。唉,人到难处方知难哪!她越想越心酸,止不住就流下泪来了。

玉梅大吃一惊。在她的记忆里,这个老虎样的女人还没淌过眼泪,现在却不知为何这样伤心。她感到婆婆的手直抖,那眼神和泪水,分明表示她心里有什么体己话要对自己说——啊,是不是要说说那个戏班里来的小婆娘呢?看来,婆婆又恢复了对自己的情分。玉梅心里有些感动,连忙趁势坐在床沿上,半侧着身子,一边给婆婆拭泪,一边柔声细语地说:“娘,你别难过,心里有话就说吧。”

老太太看玉梅温顺,一把拉过她揽在怀里,到底闪闪烁烁地把意思说了出来。玉梅渐渐听得明白了,紧张得面色煞白,心里咚咚直跳。她怎么能想到,婆婆会让她干这种事呢?等婆婆把话说完,玉梅惊慌失措地挣开手,羞耻、愤怒、害怕各种感情交织在一起,那脸霎时又像火烫一样,绯红绯红的。旋即,她捂住脸哭着跑回自己屋里去了。

老太太看玉梅这副样子,心里也伤感,可话已出口,再也不能收回,只能趁热打铁,做成这件事了。她下了床,追过去,玉梅正伏在床上低声痛哭。老太太小心地坐在床边,放低了声音,乞求地劝说起来:“孩子,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向来听话。这件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瞒着儿子干这种事,做娘的心里就好受?……唉唉……咱娘儿俩都是苦命人哪!”说着,自己也抹起泪来。稍停,又开导说,“这种事虽不光鲜,也说不上丑。可不是?古来就有,也不是咱一家兴的。好歹是为给咱欧阳家留个根苗。往日,岚儿不喜欢你,还不是多嫌你没有孩子?若能生个娃娃下来,他还会疼你的。那个戏班子来的野女人也就不敢那么张狂了。再说,我那侄儿也不是外来的野汉子。他俊气,又年轻……”

玉梅听着,嘤嘤地哭着,如乱箭钻心,一句话也不说。老太太不敢逼得太急,摸摸索索扯条被子为玉梅盖上,叹息着高一脚低一脚出了门。

这一夜,玉梅哭一阵,歇一阵,想一阵,一会儿也没有睡着。窗外,夜风阴冷,院子里一棵老楸树沙沙地摇动着枝条。外面的每一点动静都使她心惊胆战。她把门闩得死死的,仍恐不安全,又用一根棍子顶上。

玉梅心里翻江倒海似的矛盾着。她心里清楚,凭婆婆的脾性,若不是万般无奈,怎能低三下四地求自己偷汉子呢?显然,她并不是戏耍自己。这么多年,自己失去丈夫的恩爱,受尽折磨,还不是因为没养下一个孩子来?假使真能养个孩子,也让他们一家知道,自己受了这么多年气全是冤枉的!还有那个戏班子来的泼货,把男人夺走后,让自己守空房,她倒自在!那积压已久的愤怒,伴着轻易不曾表露的女人特有的嫉妒之情,一齐涌上心头。偷就偷,又不是我要这么做,是婆婆逼我干的。如果这叫伤风败俗,也不是我的罪过。玉梅几乎要同意了,不由得心潮鼓荡,心儿怦怦乱跳。

可是转眼间,她又动摇了,反悔了。身份……尊严……贞操……啊——天哪!这算个什么事啊!……到天亮时,玉梅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双眼都哭肿了。

白天,气氛更尴尬。婆婆、玉梅、小木匠,三人都极少说话。玉梅又羞又怕,忍不住数次偷眼打量这个做木匠活的表弟。她和他并不太熟,几年前见他时,他还是个腼腆的孩子,现在已长成个清秀而壮实的后生了。玉梅神情慌乱,周身发热,血液仿佛流得也快了。小木匠羞得头也不敢抬,只顾闷声闷气地拼命干活。这么冷的天,还是不断出汗。那努力掩饰的样子,就像小孩子做错了什么事,随时准备只要一听到大人的喊叫声,他能撒腿就跑似的。老太太也是六神不安,不时打量儿媳妇的脸色,揣度她的心思,心里却像猫儿舔似的,不知是个什么味道。

天又黑了。玉梅今天没去伺候婆婆。两人见面说什么都是难堪的。她和衣躺在床上,正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婆婆来了。她拄一根拐杖,步履蹒跚,挨挨靠靠地坐在玉梅床沿上。人老了,加上近一个多月来为这事操劳得心力交瘁,这个曾经能呼风唤雨的老女人,此时竟显得可怜巴巴的。玉梅闭上眼,没有打招呼,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

终于,还是婆婆打破了沉默。她先是悲哀地抽泣起来,一边抬起胳膊用袖口擦泪,一边颤颤摇摇地拿拐杖指着上苍;“老天爷,你要是真灵,你就打雷劈死我吧……啊啊!……”那声音凄凉、绝望,像老母牛临死前的哀鸣。玉梅心里一抖,翻身扑到她怀里,忍不住说道:“娘……这种事万一让人知道了,我还能见人吗?……”老太太看玉梅松口了,赶忙低下头,抚摸着她的脸颊,更加放低了声音说:“傻孩子,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连岚儿也不让他知道,咋会传出去呢?俗话说,羊群里还有认羔的吗?生下来就是咱家的骨血,谁敢胡言乱语,看我能依!”

玉梅披头散发,呆呆地坐起来,婆婆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桌子中间,高脚葵式灯座上的红蜡烛,微微飘荡着淡红的火苗,屋子里幽幽闪闪,似明似暗。她的脑子已处在麻木之中,什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矇眬中想起十几年前的洞房花烛夜,那已经逝去的遥远的记忆,悠悠飘来,重新唤醒她已近枯萎的春心……

忽然间,她感到床沿下有轻轻的抽泣声,于是猝然惊醒,定睛看去,小木匠正跪在她的脚下,缓缓抬起头来。玉梅看清了那张还有些稚气的生动的面孔。他显得那样畏惧和无可奈何,两眼挂着泪珠……啊!玉梅心头一热,我折磨人家干啥呢?一刹那间,她的脸涨得通红,各种各样的感情聚集到一起:仇恨和报复、激动和冲动、怜悯和疼爱……全都涌上心头。玉梅呻吟一样地叫了一声,伸出手去……

第二章

欧阳岚和一枝花在县城玩得痛快极了。每天看戏,访友,寻欢作乐。欧阳岚进入了一个新的生活领域,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悲观厌世了。

一枝花的干哥白振海请他喝了几次酒,每一次都喝得烂醉。在这个掌有生杀大权的警察局长面前,欧阳岚每每产生一种土财主的自卑和儒生的怯懦感。他对他有一种无法抗拒的畏惧感。他和白振海相识,完全是机缘巧合。

两年前的一个秋天,欧阳岚进城办事,在西关街凤城酒家吃饭。他叫了几样精菜,一个人自斟自饮,郁郁寡欢。回想自己年过三十,功不成名不就,身后连子嗣也没有,好不伤感。欧阳岚原非甘居人下的人。但世道变化,科举仕途已然无望,攀高结贵又没有门路。母亲家世贫寒;自己家到父亲接手时,还只是小康。几十年来,虽然苦力经营,成为柳镇首富,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土财主,连镇长刘大炮也能欺负他。摊捐派款,哪一次不拿他大头?欧阳岚心中烦恼,不觉四两酒已经下肚,方白脸微微红起来,而隔扇那边的吵闹声又叫他心烦意乱。

凤城酒家是全城最大的酒馆,坐落在警察局对过的一条南北巷口拐角处。八间楼房成└形,北临东西街,西临龙凤巷。楼上飞檐鳞瓦自不必说,楼脊上还有青龙盘顶,彩凤翔空,都是陶制品,栩栩如生。

说到龙凤,这里是有出典的。这地方远古时代地名叫丰,因境内有一条丰水,加上土地丰饶肥沃,故而得名。春秋时曾是宋国都城。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的五月,“凤凰将九雏见于丰之西城,十一月甲子复至,群鸟随之。”这话记载于县志。民间视凤为吉祥,所以丰城又称凤城。后来,一代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又出生在这里,真可谓龙凤呈祥,皇天福地了。汉朝以后,民间造房,多喜欢在房脊上塑条青龙,一来是为托荫福,二来是为了荣耀。这是特许的。封建时代,没出过帝王的地方,是不能随便在房上塑龙的。否则,便有觊觎天下之嫌,按律当灭九族。

这条龙凤巷,传说就是当初凤凰降落的地方。凤城酒家建在这里,是选了个好地方。酒楼建于明代永乐年间,中间有过多次翻修,已历五百余年。外面是砖墙包皮,里头是木式结构,摆设讲究,色调古雅。那时,常有一些达官墨客游历高皇故乡,当地官府都是在这里为他们接风洗尘。楼门前横悬的那块“凤城酒家”烫金匾,据说就是明代一位苏州籍的状元经过此地时题写的。

这样一个地方,一般平民百姓自然看得高不可攀。那名贵的酒菜,谁能吃得起?民国以后,县里名流士绅宴请宾客,仍喜欢在这里。典雅,清静。凤城酒家主要做包席,倒也生意不错。

这天,县警察局长白振海过生日,正在大宴亲朋,猜拳行令,呼喊嬉笑,不绝于耳。欧阳岚独占一个房间,不时往檀木隔扇那边侧耳谛听,更觉自己形影相吊,孤独凄凉。他用指头敲敲桌面,喊来店小二,正想再要一壶酒,忽然从隔扇那边大踏步转过一个人来,哈哈大笑着,拉起欧阳岚就往那边席上走。

欧阳岚一下子愣了。他看此人膀大腰圆,四方阔脸,两道浓眉直插鬓角,目光闪亮,嗓音浑厚,笑起来像串子雷。他一边趔趔趄趄跟着走,一边猜想,这是谁?如此好客?

他就是警察局长白振海。莫看这人一副马大哈的样子,实际是个雄心勃勃的人物。虽然心狠手毒,却永远是乐哈哈的神态。他懂得自古做成大事的人,无不网罗人才,因此极爱结交。上至名流官绅,下至三教九流,不分贵贱,一概不拒。他有一个“网”,撒在全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什么人。他上任警察局长不久,适逢生日,大家都来祝贺,他也就借机联谊。

欧阳岚在隔间一人喝酒,白振海早就看到了。他偷眼打量了几回,从穿着、面目、喝酒的姿势和神态上,估计出此人是个读过书而又颇有资财的乡间人,说不定是一方贤达呢。但看他忧郁的样子,又似乎有些不得志。心想,以自己的身分,居高临下拉他一把,还不多一个走卒?谅他不会拒绝的。因此,看准欧阳岚又喊店小二,便闪出去,不由分说,把他一直拉到席上来了。

欧阳岚不知所措。当他得知此人是县警察局长时,一下子受宠若惊,连连推辞。白振海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你客气什么呢?既然今天酒楼上撞到一起,就是大家有缘,是不是?”席上人也都随声附和,让他落座。欧阳岚坐站不是,窘得面色发紫。白振海故作生气道:“今日是鄙人生日,老弟若不赏脸,只好请便了!”欧阳岚哪敢再推辞,赶忙抱拳谢坐了。白振海向他一一作了介绍,原来都是县城各界有头脸的人。他心里更加感激。

席散之后,欧阳岚没有当天回家。他想不到自己时来运转,结识了这么多有权有势的人,而这都是白振海引荐的,自己哪能吃一顿白席抹嘴就溜呢?其实,白振海不过是顺水人情,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礼贤下士。在欧阳岚却无异于天官赐福了。

第二天,他备了一份厚礼,专去白振海家拜访。白振海看他乖巧识趣,中午留饭,这一次两人才叙谈起来。当他得知欧阳岚至今无子时,一下子站起来,着急地说:“欧阳弟,你也太本分了,前妻不行,那就再续一个嘛!”欧阳岚早有此意,便说:“哪有合适的呢?”白振海沉吟半晌,忽然一顿脚:“我们既然意气相投,那就索性认了亲吧。在下有个干妹,先前唱戏。她嫌东奔西走,一辈子生活没个着落,要嫁个有钱人家,做二房也行。老弟如若不嫌。就由我做大媒,如何?——说句不该说的话,我那干妹可是一表人材呀!哈哈哈哈!……”

事情来得突然,欧阳岚一时没吱声,那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猜想,他这个干妹是什么人呢?和他是什么关系?刚刚认识就要把干妹嫁给我,有没有别的原因?……白振海就站在对面,立等他回答。欧阳岚真有些后悔不该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可现在拒绝,不仅得罪了这个有权有势的人,而且意味着自己将失去一生中也许是唯一可能攀上去的机会!他不能多想了,凡事只可权衡利弊,有得就会有失。白捡便宜的事哪里找去?何况,也许并没有什么圈套呢。他来不及多想了。欧阳岚看到白振海两道灼人的目光,正怕他发火,不想,他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老弟,你倒是个精细之人哟!说真的,我干妹还是个待嫁的黄花闺女,你要觉得吃亏,那就……”欧阳岚脸色变黄了,真怕他把话收回去,那就一切都完了!他霍地站起,躬身谢道:“多谢局座关照,这份厚情我领了!”白振海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一拍桌子:“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欧阳岚又惊喜又狐疑。他没有猜错,这里头确实有点名堂。白振海和一枝花勾连已有二年,是看戏时认识的。半年前,一枝花肚子大了,不能再上戏台,哭哭啼啼来找白振海,白振海不便往家领她,就把她送到乡下一个朋友家里。前不久她生下一个男孩,让人抱走了。如何安置她?白振海正感到头疼,不想欧阳岚撞到他网里来了。他急于把一枝花打发给欧阳岚,完全是卸包袱。不然,久拖下去,闹出风声来,于他这个刚上任的警察局长实在不利。欧阳岚住在黄河故道沿上,离县城有八十多里,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不久,欧阳岚把一枝花娶走了。新婚之夜,才发觉上当,后悔莫及。好在一枝花年轻标致,而自己也已是再婚之人,大她十几岁,这样一算,好像又并没有吃亏。于是将错就错,借此和白振海拉起关系来。心里却也明白,这家伙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要时刻提防着才好,莫要猴子耍老虎。那可不是玩的!

这趟进城,一枝花单独和白振海会了几次,说是看望干哥,把欧阳岚丢在旅馆里,半夜才归。他明知里头有鬼,却不敢阻拦,心里干生闷气。

半个月后,他们才回到柳镇。母骆驼表面上骂他们只顾在外面花钱快活,心里却想,狗日的东西,怎不在外边再待些日子!

她安排的事儿还没完呢。

又过了三天,老太太的家具全部做好了。在这期间,欧阳岚也常来看一看,不过问一问还要什么东西,便很快到前院去了。一枝花只来过两次,母骆驼不理睬,她感到没趣,打个站,也就走了。一到天黑,母骆驼便让关上后院的大门,前后两个院便成了两个独立的世界。这个家庭表面上是平静的。

这天,小木匠在表嫂玉梅的屋子里,度过了最后一个晚上。黎明起床时,已是恋恋不舍了。

二十天的露水夫妻,已使他们产生了深深的恋情。小木匠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童贞。而玉梅却倾注了一个女人全部的爱。除去结婚的最初几年,玉梅没人爱抚,没人温存。欧阳岚两个钳口似的指头,带给她的是一个个恐怖的夜晚,想起来就浑身发抖。而这个俊气的表弟,却是这样温存,这样听话。每晚紧紧靠在她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轻轻打着鼾,有时还甜甜地笑着,说几句含含糊糊的呓语。天明醒来时,却总是羞红了脸,忙忙地穿上衣服,低头走出去。玉梅老是嫌他起得太早。等他走过好一阵了,仍要倦慵慵地在被窝里躺一阵,仿佛在回味那夜间的欢乐。而到了晚上,她又那么迫不及待地等他到来。玉梅那张已经憔悴的脸庞,又时时焕发出动人的光彩。她多少次在心里想,要是永远这样下去多好啊!

然而,他们到底还是分手了。临走那天,老太太拿出几十块银元,小木匠一块也没有要,连工钱也不拿,收拾好工具就告辞了。

他怎么能要这种钱呢?他得到了一颗女人的心。这,就足够了。

这件事做得非常诡秘,几乎瞒住了所有的人。

但还是被人发觉了!

欧阳家有个大领叫刘尔宽,从十二岁起就在这里帮活,已经十五年。当年,他是随父母从河南逃荒来到柳镇的,现在父母都已死去,家中老婆孩子六七张嘴,全靠他一人养活。

刘尔宽身个儿高大,力气大,心眼也实,干活一向肯卖力气,很得母骆驼信用。现在家里的二十多匹骡马,全交给他喂养。饲养牲畜的地方在西跨院。因为是骡马,每晚要吃夜草,刘尔宽常常一夜都不能睡觉,只能打个盹儿。

有几天,总是天色还黑黢黢时,便听到后院门响,他有点疑惑。有天黎明前,他趴在墙上向后院张望了好久,忽听见一阵轻微的“吱呀”声,发现小木匠从玉梅的屋里伸头探脑地走了出来。心里顿觉一惊!怎会有这种事?小木匠也太胆大了!玉梅也不是这种人呀?

此后一连几天,几乎夜夜如此。刘尔宽更加疑惑起来。小木匠不是住在老太太屋里的吗?她虽然上了岁数,可是耳不聋眼不花,向来早起晚睡,十分警觉的,怎么偏在这件事上愚钝起来了呢!

刘尔宽是个忠厚之人,一家七八张嘴,都指望他供养。母骆驼虽说厉害,可待他还算不错,遇到他家中困难时,工钱以外,还额外补贴一些,以便让这个老实人安心为她做事。母骆驼虽然像牛马一样使唤他,可他毫无怨言,反而感激她,佩服她,忠于她。一个女人掌管这份家业,真够不简单呀!镇上有人说母骆驼的坏话,他听了愣是不服气:“你试试看,嘿,嘴硬!”别人劝他别太死心眼了,他一拧脖子:“熊话!人不能不讲良心!”这种长期的依赖关系,使刘尔宽也关心起这个家庭的所有事情来。他一直在偷偷观察后院里发生的蹊跷事。直到小木匠离开,他才恍然大悟:这是“借种”!——嘿!刘尔宽独自咧开厚嘴唇,笑了。他佩服老太太的心计!尤其想到玉梅的苦楚,更有几分同情。玉梅平日待下人好。她的遭遇,刘尔宽全都摸底。他怜悯这个女人,仇视欧阳岚和一枝花。他希望玉梅能生个孩子,改善自己的地位。因此,他虽然发现了这个重大的秘密,却任谁都没说,就结结实实装在自己肚里了。欧阳家没后怎么行呢?这份大家业日后交给谁?他为他们发愁。

玉梅怀孕了。

她又惊喜又害怕,一天到晚不敢出门,生怕人家看出来,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其中的秘密。

母骆驼高兴极了,玉梅总算没辜负她的苦心。她又渡过了一个难关。这辈子,她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和地痞流氓斗,和更有势力的人打官司,抚养儿子,置地买土,建造欧阳大院。她把自己看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当做一匹真正的骆驼,什么凶险,什么苦累都不怕,只想到无休无止地聚敛财富。她的父辈,她的童年时期吃过太多的苦,她受够了贫穷的滋味。她要富起来,要向世道和所有的人宣战,让人知道,她是有本事的!为此,她栽过跟头,被人讹过钱财;受过毒打、暗算,几乎丧命。她也曾想打退堂鼓,但在一瞬间又站起来了,又以更加疯狂的劲头奔向自己的目标。她有铁一样的性格和手腕,终于顶天立地地站起来了,成了柳镇乃至方圆几十里内的首富!

母骆驼遭过无数次难,唯有这一次的难最让她别扭,最让她难堪。但她终于还是如愿了!她那么得意,那么振奋,也更加自信了!

母骆驼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背也不那么驼了,高大的身板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指挥着家中所有的事情。她对儿子不放心,他远不是掌管庄稼院的好手。她对一枝花更不放心,那算个什么东西?洋鸟!她会把自己千辛万苦挣下的家业毁掉的!过去,她还能迁就她一些,现在一点儿也不愿迁就了。她动不动就骂,骂起来没完没了。一枝花虽然厉害,也实在招架不住。有一天,婆媳俩又闹起来。两人骂了一天半夜,一枝花困得要命,只好关上门睡去了。母骆驼还在用拐棍敲着门骂,骂一枝花,骂儿子。人老了,用不着睡多少觉,她的精神头还好着呢!

她在心里是真的疼爱玉梅了。以往都是玉梅去她屋里,问安伺候,现在是她一天到玉梅屋里问几遍:“哪儿不舒坦?想吃点啥?”

终于,玉梅要分娩了。

母骆驼怀着紧张的心情,守候了几天几夜。玉梅是难产,血流了一地,万没想到,生下来的却是个女孩!

希望破灭了,无情地破灭了!老太太头一蒙就昏过去了。众人手慌脚乱把她抬走,一枝花却在一旁冷冷地笑了。

玉梅由于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已经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了。

欧阳岚正在前院卧室来回踱步,心情烦躁不安。他在回忆,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小木匠走后不久,母亲曾逼他在玉梅屋里住了几个晚上。当时,从县城回来没几天,他还在生一枝花的气,心里窝着火。他到玉梅屋里去了,是为了报复一枝花,故意冷落她。可事情哪有这么巧?十几年的夫妻生活没让她怀胎,这几个晚上怎么就怀胎了呢?玉梅怀孕的事他发觉很晚,自从发现,就有些疑惑。可他看到母亲那样高兴,也就没往深处想,倒庆幸自己中年有后,可不真的转运了吗!但现在细想,觉得不安起来。

正在这时,一枝花推门进来了,扭动着蜂腰,笑盈盈的,眼里露出掩不住的兴奋和嘲讽,说着:“恭喜你啦老爷!这丫头倒是满俊气的——可惜不像你。嘻嘻……”

欧阳岚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一个急转身,两眼火辣辣地盯住她喝问:“像谁?”

一枝花正陶醉在窥到别人隐秘的巨大喜悦中:“眉眼嘛,像她娘,水灵灵的;鼻子挺直,像放了线似的;嘴角呢,有两个窝窝,像木匠的凿子凿的……”她故意卖着关子,仔细地描绘每一个细部。那是一种恶意的欣赏。“你——说清楚!”欧阳岚耐不住了,一把揪住那女人的领口,野兽一样低吼了一声,平日的斯文劲头全没有了。

一枝花使劲挣开了,气势汹汹:“还说得不够清楚?像小木匠!——怎么的?女人让人偷了,冲我发哪门子凶?酸臭!”她一扭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点起一支烟,呼地喷了一口气,高傲而鄙夷地睨视着欧阳岚。

现在,她是得意极了。在最初发现玉梅怀孕的那些日子里,她内心充满了嫉妒。完全是从阴暗的心理出发,想象着玉梅怀孕来路不正。但因为无凭无据,不敢说出口来。今天玉梅生下孩子时,她细细端详,果然不出所料!这一下,她抓到把柄了。她有足够的理由把玉梅置于死地,在欧阳大院牢牢保住自己的地位了。

这一阵,欧阳岚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耳光,脸色正由红变紫,血都冲到头顶上去了。两个老婆,一个被人明占,敢怒不敢言;一个被人暗偷,你也能容忍吗?欧阳岚啊欧阳岚,你算是白活了!他在心里骂着自己,一腔烈火从眼里喷出来。一咬牙:“我掐死这个臭婊子!”说着,一卷袖口,就往外走。

一枝花跷着二郎腿,手里夹着烟,得意地笑了。可是忽然间,她想到了什么,飞也似的奔出去,连拉带拖把欧阳拽回来:“别忙!”

欧阳岚回来了,两眼闪着凶焰,不解地看着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

一枝花扔了烟蒂,眨着眼低声问道:“那小木匠是谁叫来的?在后院干活是谁安排的?不让你多管后院的事是谁吩咐的?小木匠走后,又是谁让你在后院住了几夜的?”

欧阳岚懵懵懂懂地回道:“……不都是老太太吗?”“这就对了!这件事老太太肯定知道。想来都是她一手安排的。你这么直来直去害死玉梅,张扬出去,欧阳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欧阳岚如梦方醒。刚才他是气糊涂了。现在回过头一想,一切都是这样明明白白。他傻了眼。自己被蒙骗,被捉弄了,却有苦难言……母亲为什么要瞒着自己让玉梅做这种事呢?显然是为了欧阳家能有个后,用意是好的,可自己怎么能受得了这个呢……他斜眼瞟了身旁的这个女人一下,不由恨恨地想:都是你臭娘们儿多事!如果不把这事说明白,不也挺圆满的吗?……可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欧阳岚感到恶心透了!他恨,恨玉梅,恨母亲,也恨一枝花!那味道,如同喝了半碗铁钉,肚里像被扎破了肠子似的难受。一枝花见他沉默不语,又凑上去说:“我看,还是先看看老太太的意思再说。先前见她生了个女孩,老太太一下子昏了过去,看样子也不满意呢!”欧阳岚没有理睬,闭上眼,嘴唇咬得铁紧,慢慢将身子落到太师椅上。

第二天,老太太整天没有起床,玉梅躺在自己屋里,昏昏迷迷。欧阳家没一个人来看望她,只一个老妈子照料着,忙来忙去,显得冷冷清清。

傍晚时,一枝花来了,假惺惺地抚慰一番,又掀开被窝,看着小女孩红嫩的脸蛋。笑嘻嘻地向玉梅说:“姐姐,你真好福气哟!这闺女柳叶眉,瓜子脸,鼻梁正得像木匠的线打的,小嘴有棱有角,像刨子刮凿子凿的,嘻嘻嘻……”

这哪里是祝贺,分明是作践人。她要用这种办法把人折磨死。这样杀人不用刀,比欧阳岚要掐死她,高明多了。

由于身体极度虚弱,加上精神刺激,使玉梅又急又气。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闭上眼任凭一枝花羞辱。现在,孩子该喂奶了,她却一点奶水也没有。孩子饿得哇哇直哭,两只小手乱抓乱挠。玉梅在被窝里抚摸着这个柔弱的肉团团,泪水成串地往下淌。太多的苦难,已经使她一蹶不振了。

哭声传到隔壁,老太太心里一阵紧缩,听不下去了。她是这场悲剧的导演者,扪心自问,她感到这样对待玉梅是亏心的。再说,孩子已经生下来了,虽说不称心,可从根里说,还是亲骨肉。如果玉梅母女出了意外,自己心里有愧不说,还会招来种种猜测和闲话,戏班子来的那个小娘们儿就够快活的了……不如索性将错就错,假戏唱成真的,堂堂正正把孩子拉扯大!日后招个女婿也好哇……娘的!

母骆驼毕竟是母骆驼。主意打定,一骨碌爬下床,就到玉梅屋里去了。一见玉梅半死不活的样子和孩子嗷嗷待哺的凄惶景象,老太太的心就软了。毕竟,她也是个女人。她真的流出几滴泪来,好言安抚了一阵,又摸摸玉梅的额头,急忙吩咐老妈子熬药为玉梅催奶;转身又出了门,喊过长工刘尔宽,去外面觅个奶妈来;又安排下人,天明去玉梅的娘家王庄报喜;另派下人置办孩子的穿戴,操办庆贺的酒席。她风急马快,点将分兵,顷刻间,一切事情都有了头绪,欧阳大院气氛大变!

欧阳岚和一枝花都吃了一惊,猜不透老太太怎么突然变了态度。一枝花不敢问,鼓动欧阳岚去探个底。欧阳岚正想找母亲出出闷气。他到后院母亲屋里,吞吞吐吐说出了自己的猜疑,却被母骆驼点着鼻子臭骂一顿:“放你娘的臭屁!端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你是天下第一号的傻瓜蛋!从小供你念书,我看你狗日的念糊涂了。那小娘们儿自己生不出来,反挑弄是非,你就信?再多嘴多舌,我一顿拐棍把她打出门去!”欧阳岚唯唯应声,连忙退了出来。

第二天,母骆驼看见一枝花又在前院挤鼻子弄眼,不由火起,跳着脚骂道:“别他娘的上轿拎个哭丧棒,放着好看不要,找难看!哪个敢斜眼看我孙女,我把老底都给她揭出来!”一枝花转身钻进屋子,没敢回嘴。她生私孩子的事,母骆驼全知道。经过数次较量,她已知这老太太不是好惹的。心想,一年年熬下去,你总不能老活着。这个家有朝一日还是我当。现在,犯不着和你针尖对麦芒了。

老太太别着劲,亲自为孙女起了个名字:珍珠。俗虽俗,却也响亮。珍珠连人带名都是她的创造。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什么时候服输过?没有!在这件事上,她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自己的失败。

长工刘尔宽也喜欢珍珠。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欢。也许是佩服老太太的胆识,同情玉梅的遭遇。

老太太委托他,为珍珠觅个奶妈,要细心老实一些的。刘尔宽未曾出院,就想好了一个人。

第三章

在柳镇东南角一个河汊子旁,住着一户人家,孤零零的。这户人家姓陈,男人叫陈老刚,是个猎户,家中没有一分地。

这个世界是太不公平了。就是这个没有一分地的人家,却是柳镇的第一户居民。

柳镇的历史并不久远,只有六十多年。那是在清朝咸丰五年,黄河决口改道之后,这一带方圆七八十里内没有人烟,村庄毁弃了,田园荒芜了,当地幸存者逃往外地谋生去了。其实,那年月,哪里又有穷人的乐园?这里人往外逃,外地人往这里逃。人们不过是逃来逃去罢了。

一年以后,黄水干涸了。陈老刚的曾祖父带着家小从山东老家逃荒来到这里,看到有大片荒地,就搭个茅庵住下了。不管这里多么贫瘠,只要有土地,就会有粮食,就不会饿死。临离开家乡时,他们砍了一根齐眉高的擀面杖粗的柳棍拿着,一来做拄棍,二来打狗用。在这里落脚后,用不着了,就把它埋在庵子旁边,取个“扎根”的意思。第二年春天,它果然发出一蓬嫩绿的枝条。以后,逃荒户越聚越多,小柳树越长越大。经过多年的繁衍、生息,在这片荒沙滩上居然形成一个村落。村前村后也栽满了柳树。柳树最耐得瘠薄,和穷人的生命力一样顽强。后来的逃荒者们没有不喜欢柳树的。直到多年以后,柳树仍是这地方的主要树种。当然,他们也感激陈老刚的曾祖父。在这个地方有了十几户人家时,他们为了不让后辈人忘记第一个拓荒者,给自己的村子取名柳树屯。柳树屯怎么又繁华起来,改叫柳镇,其间自有许多曲折。反正经过多年的开垦,古黄河滩上已经废弃的荒地,越来越多地变成了可耕田,那全是用穷人的心血和汗水浇灌起来的,但在几十年的岁月里,也经过了无数的倾轧和争斗,被开垦的土地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到了陈老刚的父亲时,家中已濒临破产。陈老刚的父亲死了,为了埋葬父亲,他卖掉了仅剩的二亩地,从此成了赤贫户。家也从柳镇街里搬出来,挪到现在的河汊上,盖了两间茅草房,一家人靠打猎为生了。柳镇丁字街口那棵最老的柳树,就是当年他的曾祖父栽下的那根打狗棍。可惜已经不属于他了。那块地盘已被镇长刘大炮买下开了烟店。

陈老刚和他的上几辈人一样,性情暴烈,受不得人的欺负。那棵郁郁葱葱的老柳树,每每勾起他心酸的回忆和满腔怒火。所以,平日除非有要事,他是极少到街里来的。他宁愿带着老婆孩子,在河汊上独居。老辈人悲惨的创业史,使他对土地失去了兴趣。他决意靠打猎谋生。黄河滩里有的是兔子,一天打十来个,够养家糊口的了。他有一个温存贤惠的妻子,很会料理家务,省吃俭用,日子还过得下去。

不料两个月前,陈老刚在黄河滩里遭人暗算,被枪打死了!他死得十分蹊跷,十分突然,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街上的铁匠赵松坡和在欧阳家扛活的刘尔宽是他的把兄弟,他们虽知陈老刚性情不好,可并没有和谁家有生死之怨。是谁下的毒手呢?连柳镇的人也都百思不得其解。

他突然死去了,才只有二十七岁,生生撇下女人和一个不满一岁的儿子黑虎。赵松坡和刘尔宽大哭一场,帮着把陈老刚埋了。柳镇的人们无不为之叹息。

陈老刚被谁暗算,只有他的妻子心里有数。但她不敢讲,唯恐招来更大的灾祸。她在丈夫坟前哭天抢地,悲恸欲绝。丈夫是因为她而死的啊!可她一个女人报不了仇。她只能把仇恨埋在心里。要把儿子拉扯大,那是陈家唯一的根苗呀!她知道那个害了她丈夫的人多么凶残,假若自己稍微露出一点口风,连半岁的儿子黑虎也保不住性命,因此连陈老刚的把兄弟赵松坡和刘尔宽也不敢告诉。她知道他们有生死之交,一旦让他们知道了真情,别说性子一样刚强的赵松坡受不了,连一向老实巴交的刘尔宽也会找那人拼命的。他们拼得过他吗?弄不好把他们也连累了。

陈老刚一死,黑虎母子家无分文,日子眼看过不下去了。刘尔宽和赵松坡便经常周济一些粮钱。可他们自己也不宽绰,日子长了总不是办法。黑虎娘流过不知多少泪,只好央求他们帮她找个事做做,给人做奶妈佣人都行。

欧阳家添了珍珠,刘尔宽首先就想到了黑虎的娘。当下两面一说,都满意。铁匠赵松坡知道了,也只好同意。

十一

当天晚上,黑虎娘把黑虎哄睡,卧在床上,难过得哭了一阵子,然后交给特意赶来的赵松坡暂时看护着,跟刘尔宽去了欧阳家。

铁匠赵松坡二十八岁,祖籍关西。长得魁梧雄健,长年在铁匠炉边干活,熏染得面如金枣。他少年时在关西老家学过武艺,后来随父逃荒到这里,又认陈老刚的父亲为师,和陈老刚一同练过武。此人有胆量、重义气,但不像陈老刚那样暴烈,遇事沉稳。鸡毛蒜皮的事情,得让人处且让人。因他豪爽豁达,在街面上人缘极好。陈老刚被人害死,他难过得心如刀绞,但平日却不露声色,只是明察暗访,细细揣摩。两个多月过去,竟没有任何结果。如今师弟大仇未报,黑虎母子落得如此凄惨,想到此,不由暗暗落泪。他站在床前,看着幼小的黑虎,深感自己肩头的沉重。

赵松坡正在屋里嗟叹不已,忽听门外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走走停停,不像光明正大之人。他两眼在暗中一闪,决定先躲起来。左右打量,两间茅草屋,四壁空空,无处藏身。便纵身一跃攀住横梁,像猫一样蜷上去,伏在上面不动了。

门虚掩着,“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从外面伸进一个脑袋来。那脑袋长如驴头,两眼闪着贪馋和疑惑的光。赵松坡在梁上一眼就认出是镇长刘大炮。天这么晚了,他来做啥?只见刘大炮把头伸进屋来,搜看一遍,没发现什么人,便失望地缩回头,重把门掩上。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朝柴草垛和厕所那里去了,不久又转回来,在门外站了一阵。然后骂了一句什么,悻悻地走了。

等脚步声完全消失了,赵松坡才轻捷地跳下地,心中霍然一动,这狗日的来这里决无好意,不由联想到师弟的惨死,猝然间明白了什么……

黑虎娘随在刘尔宽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街里去,她心里一阵阵酸痛。撇下自己的孩子不能管,去奶人家的孩子,做娘的心里该是个啥味呢!往后给人做了奶妈,孩子怎么办?人家能让自己带上黑虎吗?

刘尔宽想起陈老刚的惨死,想起她母子如今无依无靠,心中也暗自伤情。但他不敢太放纵了自己的感情,只好强忍着,一路劝说黑虎娘:“嫂子,天无绝人之路,等把黑虎拉扯大,就会好了。”这话实在没劲,可此刻又能说什么呢?黑虎娘自然懂得,光哭没有用处。现在是去入家里求事做。人家新添孩子是个喜事,不能哭哭啼啼。临到丁字北街欧阳大院前时,她扯起衣襟抹净泪水,强打精神走了进去。

黑虎娘先去见了母骆驼,彼此原都认得的。说了几句客套话,母骆驼便急着问:“她婶,你的奶水还好吗?”黑虎娘点点头回说:“回老太太,还好。”母骆驼一把拉过她来,双手从衣襟底下伸上去,摸住两个鼓胀的乳房,连连笑着说:“真是呢,像两个水罐子!”然后又捏了捏,这才松开手,放心地说,“她婶,也难为你,给自己孩子断奶,到这里当奶妈。放心,往后你母子俩的吃穿,我全包了!”

黑虎娘乳房被她抚摸了一阵子,本来有些羞惭和不快,这和买牲口验牙口有什么两样?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和眼下的处境,只好微闭上眼由她前后左右摸了一遍,心里却光想流泪。现在听她说得这样慷慨,反倒生出一些感激来,于是微红着脸回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把小姐交给我,不会出差错的。”母骆驼笑起来:“知道,一看就知道你是个细发人,放心,放心!——呃?你的孩子咋办呢?明儿带来吧,就住在这里。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奶,我看够吃了!你说呢?”黑虎娘更加感激,想不到老太太如此爽快,赶忙道谢,心中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母骆驼见黑虎娘很温顺,心里满意,便招呼外面的老妈子说:“快把她婶领去吧。”

刘尔宽一直在外面黑暗中偷听,知道一切事情都已办妥,听老太太叫人,便赶忙走开了。

黑虎娘被领进玉梅的卧室,看到玉梅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侧身躺在床上,两只美丽的眼睛已塌成深坑了。珍珠在她怀里揽着,饿得“哇哇”直哭,玉梅泪珠子挂满了两腮。这情景使这个善良的女人,立刻忘记了自己的不幸,二话没说,解开衣襟,伏下身把小珍珠轻轻揽到怀里。小珍珠已饿了半天,一头拱在她怀里,忙乱地找了一阵,衔住乳头,立时“吱儿咂”地猛吸起来。小嘴一瘪一鼓的,一声也不哭了。

做母亲的心都是相通的。此刻,两个身份不同,遭遇不同,却同样都很不幸的女人,好像由小珍珠一根线牵着,把她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她们对面而卧,中间只隔个珍珠,相距得那么近,彼此的喘息都能感到。玉梅没有说什么,只是感激地望着对面这个女人。看来,她比自己要年轻一些,不过二十六七岁。微黑的椭圆脸上两个眸子亮闪闪的,睫毛密长,闭拢时贴住下面的眼睑,像两把又弯又小的梳子。一绺乌黑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半个额头。由于操劳过度,眼角上已呈现出几根细小的皱纹。身上穿着陈旧的裤褂,却很整洁,一切都显出这个女人的干练,透着贫穷和苦难遮不住的秀美。

这时,她正低下脸,一只手扶住乳头,专心地看着珍珠吃奶,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珍珠柔嫩的小脸蛋儿,露出慈祥的笑意,好像在喂养自己的孩子一样。玉梅悄悄打量着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了靠山,有她在,小珍珠可以活下去了。

不知什么缘故,黑虎娘第一眼看见小珍珠,就喜欢上这个孩子了。瞧,多么逗人爱的闺女呀,薄薄的眼皮,又大又亮的眼睛,这些都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鲜桃似的小脸蛋,正直的鼻梁骨。她小嘴一撅一撅的,仿佛一边吃奶,一边还在生奶妈的气:“呣……呣,怎么才来给我喂奶呀?”黑虎娘看着看着,笑了。神气活现的,真是个精灵的丫头!玉梅也笑了,欣慰伴随着一丝儿苦涩。这是她两天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十二

按当地的风俗,小孩子生下十二天,姥姥家要送粥米。这一天,玉梅娘家人和亲朋好友全来了。镇长刘大炮也被请来吃喜酒,扯旗放炮地庆贺了一番。

席间,珍珠由奶妈抱着让大家看。亲朋们一边往外拿红纸封好的见面礼,一边逗弄着小珍珠,啧啧地赞叹,这闺女真是俊极了。刘大炮两只鹰眼却直直地盯住黑虎娘看。黑虎娘刚碰上他的目光,便悚然闪开了,心里骂道:这条毒蛇,有一天要和你算账的!

害死陈老刚的正是刘大炮。早在几年前,他就看上了黑虎娘。那时,黑虎娘刚嫁来不久,像一朵黑牡丹花一样水灵,别有韵味,但一直没有机会下手。陈老刚搬到河汊上居住以后,他便趁陈老刚出外打猎的机会,几次偷偷地溜去纠缠,黑虎娘死力反抗,他到底没有得逞。黑虎娘在家受了屈辱,却不敢告诉丈夫。她深知丈夫性如烈火,听了这种事断然咽不下气的。刘大炮有权有势,如果丈夫一恼之下杀了他,事情决没有好结局。每次丈夫外出时,她都小心提防着,只要看见刘大炮远远走来,不是关紧房门,就是绕弯到街里有人的地方去躲着。她以为这样就能无事了,谁知刘大炮先下了毒手!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却能断定是刘大炮害死了丈夫。她痛悔莫及,早知这样,何不早告诉丈夫,或者远走高飞,或者先杀了他;哪怕吃官司,也比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好啊!丈夫空有一身武艺和胆量,却无声无息地被人暗算了,黑虎娘悔恨莫及,只能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里。她所以乐于搬到欧阳大院来住,除了谋生,其实也为了躲避刘大炮。不想在今天的宴席上,又看见了这个该天杀的!从那焦灼和贪婪的眼光里,她知道刘大炮并没有死心。但她已经不怕他了,自己将终年不出欧阳大院,看你又能怎样呢?

事过一两天,那从肚肠里翻搅出来的仇恨才渐渐强压下去。看护儿子和珍珠两个孩子够她忙的了。

这么多天,黑虎娘发现,只有老太太关心玉梅母女的事,欧阳岚和一枝花都很冷淡。一枝花来过几次,每一次都阴阳怪气地说上一番不受用的话。玉梅心虚,不敢和她分辩,只能流着泪默默承受。一枝花恨和尚憎及袈裟,对黑虎娘也是冷目相待,敲缸敲盆的。欧阳岚来过一次,理也没理玉梅和黑虎娘,只掀开被窝仔细看了一阵小珍珠,带着阴沉和审视的目光。她看到,玉梅浑身战栗,那样害怕地看着他,像一个等待处死的囚犯。等欧阳岚走后,玉梅捂住脸哭泣起来。黑虎娘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升起一团团迷雾和隐隐的不平。他们是嫌她生了个女孩吗?

玉梅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惶惑和惧怕,羞耻和愤怒,悲哀和绝望,一齐折磨着这个身体已弱不胜衣的女人。她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如果说,已经过去了的苦难和不幸,还没有使她丧命,那么今后还很漫长的人生之路,她已没有勇气和力量再走下去了。她几乎不吃不喝,故意折磨着自己已衰弱不堪的身子。

老太太也很伤心,却不知如何劝慰,只是见天来几趟,显得焦急不安。

黑虎娘奶着珍珠,也细心照料玉梅。这并不是她分内的事,可她做了。既不是为了讨好谁,也不是被人逼迫。她是真心实意的,像亲妹妹对待亲姐姐那样,不,她在执拗的玉梅面前,更像一个温存的大姐。她劝玉梅要想开些,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着想;她用自己的不幸和拉扯孩子重新生活的信念感化她。她述说一个又一个饥寒交迫乃至逃荒要饭还要活下去的女人的事例,企图重新燃起她的生命之火。但这一切全都无济于事。

的确,玉梅没有遭受过那些出身贫寒之家的女人的饥寒之苦,但仅仅是这精神上的创伤,已经足以让她在人生面前望而却步了。她出身富家,从小受过严格的伦理道德的熏陶。自己做的这件事显然不合家教,但这又怪谁呢?谁能理解她呢?她自己无法回答这些,也不愿探寻究竟了。她宁愿死去,在死后得到解脱。

从短暂的相处和黑虎娘热诚的话语中,她看到了这个穷苦的奶妈有一颗善良而博大的同情心。在孤苦无援中,玉梅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成了自己最亲近最可信赖的人!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在这不多的日子里,她渐渐生出一种强烈的念头:把自己的苦楚告诉她,不吐不快啊!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去,日后欧阳家还不定给自己身上泼什么污水。她要证实自己是清白的,要让世上还活着的人知道,自己和女儿都是无罪的!

这天晚上,很晚了。欧阳大院黑漆漆的,静悄悄的。人们都已经入睡了。黑虎娘给珍珠喂了最后一次奶,准备回到自己住的东厢房去。不满周岁的儿子黑虎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会不会被被头压住呢?她放好珍珠,又为玉梅掖掖被角,同情地说:“少奶奶,你歇着吧。我去眯一会儿,再来给小姐喂奶。”说着要走。玉梅却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扯住了她的衣角,泪水从眼里一点点渗出来。

黑虎娘害怕了,忙问她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先生来。玉梅摇摇头,示意让她坐在床前,然后长吁了一口气,把自己多年来受的苦和珍珠出生的前前后后,都详细说了出来。黑虎娘完全怔住了!她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可显然这是真的。

这许多天来,欧阳大院的人对玉梅的态度,已使她觉察到有些异样,她原以为是他们不满意她生了个女孩子,哪里能想到这一层去!她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玉梅悲哀地说:“好妹妹,这个院里……没有珍珠的亲人了。我死后,欧阳岚两口子不会疼她的。老太太百年之后,更没有……珍珠的……好日子过。孩子虽说是……这么来的,可我不后悔,不后悔。她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只怕……日后没人照应她。事到如今,只好托付你了。咱姐妹……虽说往常没处过,可这些天,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心人,疼爱珍珠。我死后,你能……当女儿一样看待她,我在九泉,也……放心了。来世做牛马,我……会报答你的。”她挣扎着坐起来,突然扑下地,在黑虎娘脚下磕了一个响头。

黑虎娘万没想到她会这样,慌忙弯下腰扶住:“少奶奶,可别这样!我哪承得起?”

玉梅怎么也不起身,仰起模糊的泪眼,乞求说:“好妹妹,你要不嫌我肮脏,就别叫少奶奶了。叫我一声……姐姐,你肯吗?”

黑虎娘心头一热,泪水噗噜噜掉下来。她急忙跪在玉梅对面,搀扶着她的双手,咽声说道:“……玉梅姐,这事怪不得你啊!你尽管放宽心,有我一口气在,一定把珍珠拉扯大,我会像疼亲女儿一样疼她的。”玉梅感动极了,张手抱住黑虎娘,浑身哆嗦着。两个女人头抵头,一同哭泣起来。

等黑虎娘把玉梅架扶到床上,只见玉梅的脸色更苍白了。虚弱和激动,使她喘气急促。好一阵才又说:“好妹妹,等……珍珠长大了,你要告诉她,千万嫁到穷人家去,别像我,不能吃苦,不能周周正正地活着。”稍停,仿佛突然被想起的一件事激动了,欠起头来对黑虎娘说,“妹妹,日后你如能见到……我那个木匠表弟,就说我……感激他!”黑虎娘含泪点点头。她看到,玉梅已经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渐渐泛起两片红云,像暮晚天边的云霞,火红火红的。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在烛光的照映下,放射出熠熠的光彩。

十三

病人的情绪是千变万化的。也许是因为心中的苦闷一股脑儿吐了出来吧,玉梅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了。

她想到小木匠,想到黑虎娘,想到小珍珠,似乎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自己的亲人;还有人能理解她,疼爱她;还有生活的希望。第二天,玉梅居然开始进食了。

黑虎娘非常高兴,更是不离左右地时常劝说。玉梅很少说话,只是眨动着睫毛,感激而兴奋地听着。那神态,像一个尚未懂事的少女,听大人讲述人生的道理。真的,这个穷苦的女人,给了她多少知识和力量啊!人生在世,谁没有磨难呢?是的,要活下去。珍珠大了,找不到娘,该多么痛苦。她会骂自己的母亲心太狠?把她一个人撇在世上受欺凌。

几天以后,玉梅的气色开始好转。为了让她睡得安静些,黑虎娘把小珍珠抱到自己屋里去了。

玉梅身体好转,母骆驼心里也高兴。刘尔宽和一些下人们,也都希望这个温顺的少奶奶及早康复。但他们却看到,欧阳岚和一枝花阴沉着脸进进出出,不时关在屋里嘀咕着什么。

这天半夜,玉梅喝下一碗糖茶,便躺下身去,静静地歇着,心里异常宁静。在经历了这场劫难之后,她把顺困荣辱看得淡薄了。不再那么容易忧伤,容易激动,有些超脱了。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子的,一切烦恼都无济于事,死去又能怎样呢?自己才只有三十几岁,死得太早了。玉梅一颗濒临枯萎的心,又重新恢复了活力。现在,她把自己的全部心力都转移到孩子身上去了。东厢房珍珠一声啼哭,都能牵动她全部神经。可是,小珍珠却没有太多的哭闹,想来,她已经躺在奶妈的怀里,安详地睡着了。黑虎娘一人搂两个孩子,太累了,明天就把珍珠抱过来。她想。

忽然,玉梅听到一阵迟疑而轻悄的脚步声,接着自己的房门被推开了。自从奶妈来了以后,她夜间从未闩过门,为的是让她给珍珠喂奶,进出方便。这两天珍珠被抱走了,她仍然不愿上闩。好像这样能使她和东厢房时刻相通,不会感到孤独。如一旦闩上门,就把自己隔开了。其实,这完全是初做母亲的人一种微妙心理。

这是谁呢?玉梅欠起头,猛见一枝花走了进来,心里不由一阵厌恶。怎么,你还要用言语来作践我吗?我不怕了!玉梅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动也未动,用挑战的目光迎着她。一枝花扭着身子来到床前,一屁股坐在玉梅枕边,笑盈盈地说:“玉梅姐,你好些了吗?”一边伸手在玉梅额上轻轻抚摸着,露出无限关心的样子。她身上一阵阵香气直扑鼻子。

玉梅微闭上眼,心里又矛盾开了。这女人,说不定是真心诚意呢,这么深更半夜地跑来问候。人都有错处,能回心转意终是好。于是,玉梅睁开眼,温和地说:“我好多了。天这么晚,你也歇去吧。”一枝花并不急于走开,又往前挪挪屁股,抱住玉梅的头,趴在脸上抽抽噎噎地说:“玉梅姐,以往都是我不懂事,你还生我的气吗?”玉梅心里一热,心想也是,她还不到二十岁,我怎么能和她一般见识呢?于是说:“过去的事就算啦……”玉梅沉醉在这个女人突如其来的温情里,朦胧觉得又进来一个人。她想扭脸看看,可是转不动,一枝花紧紧地抱住了她,玉梅感到不舒服,想挣开她的双手,却被更紧更重地按住了。玉梅突然警惕起来,想往起爬,一枝花猛然掐住了她的喉咙。她顿然意识到了什么,一阵恐怖袭上心头,想大声喊人,嘴张了几张,却没有声音。猝然间,她感到一个尖利的东西刺进了前额深处,伴着一声闷钝的声音。那是怎样的锐痛啊!玉梅立刻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明,黑虎娘最先发现,玉梅死在床上。尸体已经僵硬,身上的被子好端端盖着。她脸白得像纸,两眼紧闭,嘴微微张咧。整个面部凝结了死前一刹那间感到的恐惧和痛苦。

母骆驼哭得涕泪双流。她觉得玉梅到底没熬过这场病,是自己害了她。她感到愧疚。黑虎娘除了难过,还感到玉梅死得古怪。明明病情已经好转,怎么会突然又死去呢?在盛殓时,刘尔宽托住玉梅的头慢慢往棺材里放,忽然发现她前额的头发有一绺粘住了,顺手往里一摸,头发根上还有一点粘湿,前额有豆粒大一块头皮塌了进去。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已印上了殷红的血迹。他大吃一惊!心里已有些明白了。

等把玉梅的尸体装殓好,刘尔宽悄悄把母骆驼拉到另一个屋里,伸出指头,说出了自己的怀疑。这个忠厚老实的人满以为老太太会大发脾气,追查是谁害了玉梅。想不到母骆驼先是惊吓得瞪大了眼,随即又将刘尔宽拉进里间,压低了嗓子嘱咐:“尔宽,你跟我不是一年了。欧阳家的事就是你家的事。家丑不可外扬,千万别把这事张扬出去!玉梅的丧事,我会办得体体面面的。对你还有重谢!”

刘尔宽心眼是太实了。他光知道老太太对儿子和一枝花不满,哪会想到在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上,母骆驼是断然不会把儿子卖出去的呢!

欧阳岚和一枝花正是料定了这一点,知道老太太再怎么护着玉梅,也不会不要儿子,才决定这么干的。那天晚上,他们钉进玉梅脑壳的是一根两寸长的铁钉。这种暗害人的方法古来就有,血不往外流,极难察觉。事后,他们又检查一遍,才悄悄离开。没想到伤口还是渗出来一点血,露了痕迹。

玉梅娘家人也来了,只知道玉梅是病死的,没有深究。再说丧事办得相当隆重,还能说什么呢?

丧事已罢,母骆驼把儿子叫到自己屋里,二话没说,劈脸两个耳刮子,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该千刀杀的!你也忍心!往下若对小珍珠再生一点歹心,我一齐揭出去,咱都甭活了!”欧阳岚见母亲已经知晓,一声不吭地垂手而立,任她痛骂了一顿,心里也有些后悔。实在说,若不是一枝花极力撺掇,他也真的下不了杀人的狠心。

老实的刘尔宽终于看清了这一家人的伪善和残忍。他虽然收下了母骆驼给他的一百块大洋(他不能不收),表面极力装出平静和效忠的样子,但那内心的愤怒,却怎么也压抑不住。他到底还是偷偷地给黑虎娘说了。两人私下里骂了一阵。黑虎娘也把玉梅死前和她结拜的事告诉了刘尔宽。他们忽然都觉得,保护小珍珠成了自己的责任!

母骆驼恨透了一枝花,看见就骂:“小骚货,甭得意过早了!玉梅死了,老娘还活着。等我也不行了时,一把火烧光,这个家谁也别想要!”自从玉梅死后,老太太常做噩梦,精神渐渐有点不正常,总做些很古怪的事情。她把自己住的三间屋隔开一个西间,白天锁上,谁也不让进。下人们传说,每天半夜以后,老太太从东间床上爬起来,一个人摸到西间,颤颤抖抖地打开锁,点上蜡烛,不知在里面干什么,很长时间不出来。有时还会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天明,欧阳岚问母亲出了什么事,她说啥事也没有。可是每天晚上都像闹鬼一样。欧阳大院的人上上下下都有点惶惶然。老太太还常说一些丧气的话,里里外外的事也不大管了。一辈子要强的人,现在突然泄了劲。

埋葬玉梅以后,珍珠由黑虎娘带着,住在东厢房。她可怜这个没娘的孩子。她已经不觉得自己是珍珠的奶妈,而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了。玉梅的不幸,使她母性的慈爱一天比一天增长。平日绝少出门,像母鸡看护雏鸡一样,警惕地守护着珍珠。

一天,黑虎娘在屋里给珍珠喂奶,一边用湿手巾角为珍珠擦拭着小脸蛋。那脸蛋更显得娇嫩。濡湿的小嘴咂动着,两个黑眼珠滴溜溜直转。她忍不住疼爱地亲了一口。黑虎已近周岁,会蹒跚着走路了。为了更好地哺育珍珠,给黑虎断了奶。这时,他趴在母亲肩旁,眼睁睁地看珍珠吃奶,馋得直咂嘴,伸出一只小手,去摸母亲另一个乳头,被黑虎娘拦住了。小黑虎急了,伸手抓了珍珠一把。珍珠“哇”的一声哭了。黑虎娘赶忙重新把乳头塞进珍珠嘴里,照儿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馋嘴!”这下打重了,黑虎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正在这时,一枝花摇摇摆摆走了进来,不怀好意地说:“看嫂子还真疼爱珍珠呢。自己的孩子可也别太苛刻了。”黑虎娘并不领情,回道:“没娘的孩子人人可怜,好歹我是奶妈。少奶奶,你不是比我更疼她吗?”

话里有刺,一枝花听出来了,却不能翻脸。于是顾着说:“那是……那是。唉,玉梅姐死得太早了。她咋就想不开事呢?”说着,讪讪地走了。有老太太在,她暂时还不敢太过分了。

黑虎娘厌恶地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凝视着门后,目光定住了。那里有一棵细小的草芽,从砖墙的夹缝里长出来,叶片黄嫩,茎子细长煞白,吃力地悬吊着。那柔弱的样子,看了叫人难受。

不知为什么,黑虎娘一下子将珍珠揽得紧紧的,不觉得潸然泪下。

十四

丁字街口老柳树底下,街东有三间店铺,门楣上方悬着“荣和”二字。门两旁贴着一副对子:

呼吸间烟云变幻

坐谈处兰蕙芬芳

门上横批:“喷云吐雾”。这就是镇长刘大炮的荣和烟店。店里卖的是各种小烟,制作相当精细。第一道工序是把晒叶或者炕叶的梗子去除,行话叫扯片。然后在烟片上喷洒豆油、香油、白糖水、冰糖水、蜂蜜、玉兰香粉等,再用姜黄和金黄染色。这一切做好了,把烟叶片压紧,用烟刀切成一个一个条方,很像印刷厂切纸的样子。把切好的条方用皮绠绷紧压实,用刨刀刮成细丝,然后再次拌料、染色。根据用料和成色不同,加工好的烟丝分别叫做丹桂、兰绒、金丝等,一包一包封好待卖。这种烟丝润泽柔软,可以捻成团而不散开,放在烟袋锅里,燃着了抽一口,那真叫幽香袭人。一些烟瘾大又没钱买烟的人,常到店里来喝二烟汤。就是趁别人吸烟时坐在一旁闲聊,吞吐别人喷出来的烟雾,鼻子一耸一耸的,居然也能解馋。这种烟丝是丰县的传统特产,邻近的沛县有一种高粱酒,和它齐名。外地人称为“丰县的烟,沛县的酒,走州过府不改口”。它的名气,在这四省交界之地,就更不用说了。

荣和烟店的生意很好,是刘大炮一个重要生财之地。他和欧阳家不同。欧阳家没有什么生意,全指靠土地。刘大炮的地并不多,却在柳镇街上开了许多店铺。除了荣和烟店,还有客栈、铁货店、杂货店等,镇上几种大生意,几乎让他垄断了。他得意得很,一年年下来,风不打头,雨不打脸,银元像流水样进了家。欧阳家算个屌!风吹日晒,土里刨食,母骆驼还跟着下地干活,到头来不过是个土财主。上面摊捐派款,都以土地计算,让母骆驼骂倒霉的去吧!刘大炮有眼光,心事不在土地上。这也是多年来欧阳家的土地能越聚越多的重要原因。母骆驼没有竞争对手。每逢母骆驼买地,刘大炮不仅不捣乱,反而热心周旋促成。在他看来,母骆驼每买一块地,就等于在她背上多压了一盘磨,早晚把她压垮,累死。他像玩母猴一样玩着母骆驼,把那些破了产的农民的仇恨都引向母骆驼。而他却跳出三界外,清清闲闲赚大钱。柳镇所处的特殊的位置,使他认定这里生意大有可为。

刘大炮手头有钱,历任县长都买得倒,镇长的位置多年来坐得牢牢的。这家伙性情蛮横,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除了县长,谁都不放在眼里。柳镇连接四省,情况复杂,常有些想不到的是非纠葛,没个金刚钻,确实也揽不了这个瓷器活。刘大炮自恃天高皇帝远,独占一方,在柳镇跺一脚镇四省,威风得很。

刘大炮平生三大喜好:财、酒、色。店铺生意,自有下人操持,不用他多费心,一天到晚就是喝酒、嫖女人。柳镇街上的人说,刘大炮十天有九天是醉着的,十夜有十夜要嫖女人。街上的姑娘媳妇看见他就躲,不少人吃过他的亏。他在柳镇仇人很多,但没谁敢奈何他。他有权有钱,身上常别一把枪,弄得不好,会落个家破人亡。而且这种事张扬出去丢人,许多人只好吃哑巴亏。

这天晚上,刘大炮又喝醉了酒,从北街家中出来,摇摇摆摆往丁字街口走去。他有一副大个头,两条腿特别长,走起路来像踩高跷。长着一副驴脸,嘴巴子能抵住胸脯。由于酒色过度,身子亏空,只显得一身大骨头,像剔了肉的驴骨架,撑着一件青布大褂。他走路膝盖抬得老高,步子却跨得很小,老像在原地踏脚,充分显示出他的安闲和自信。他慌什么呢?

时值暮春,晚风拂拂,青布大褂一摆一摆的。因为喝酒太多,他心里发热,抓下头上的礼帽,在手里扇着风。街上零零星星还有人来往,看到刘大炮走来,能躲的躲了,躲不开的便站住打个招呼。刘大炮今晚兴致颇好,和人应酬着一路走去。在他身后几十步远的地方,一个黑影悄悄随着,也是不急不忙的样子。

刘大炮一直进了老柳树旁边的烟店。他是每天都要在自家各个店铺里走一遭的。那个黑影在树下黑影中一闪,也就不见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刘大炮从荣和烟店出来。这时,小镇的街上已清清静静,看不到人影了。他站在店门前伸伸懒腰,打个长长的哈欠,回身向店里吩咐一句:“天晚了,关门吧。”里面急忙应一声:“你走好镇长,我这就关门。”刘大炮抬步往北街走,刚走了三十多步,到一个东西巷口,他忽然往右一拐,走了进去。巷子里有他一个姘头,他打算在这里过夜了。

这时,先前消失的那条黑影突然又出现在他的背后。那人见刘大炮加快了步子,便也疾风一样追过去。没等刘大炮发觉,便一个扫蹚腿将他踢倒。刘大炮刚叫了一声,那人伸手卡住他的脖子,将他脸朝下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在他腰间连捣数拳,接着在他一条腿上刷地一个立掌。大约是腿被打断了。刘大炮惨叫一声,不再挣扎。那人这才松开手,只几步就蹿出巷口,消失在夜色之中。看来,他并不打算要他的命。平民百姓被人暗害,无人过问;一镇之长被人杀了,是要追查的。这么折腾几下,外伤加内伤,够他躺半年的了。这对报复者来说,似乎更合算。

第四章

十五

眨眼工夫,十四五年过去了。

这么些年,柳镇发生了一些重要的事情,首先要从刘大炮倒霉说起。

那年冬天,县警察局长白振海利用各种关系,把县长挤掉,自己当上了新县长。他上任伊始,为了显示自己关心民事,决定治理黄河故道。

黄河故道荒僻破败不堪,堤防残破。当年决口时冲成的河汊繁多,最长的一条大沙河长达百十里,短的也有七八里,到处沟沟坎坎,不成系统。一下大雨,南半个县几十万亩土地就得受害。过去的官府曾数次拨款募捐治理,结果都是主办的官员借机捞一把钱财,潦草完事。

这次,白振海似乎下了决心,除了贴出告示,下文征款外,阳春三月间,还亲自来到黄河故道巡视察看,计划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单等秋后实施。

他带着几个下人,一路微服查访,遇有乡人,也盘膝坐地,仔细倾听他们的意见,不耍威风,不摆架子。没几天,故道两岸的百姓就传遍了,说这一任县长平易近人,体察百姓疾苦,是真正的父母官。

这天傍晚,白振海带几个人风尘仆仆来到柳镇,在丁字街口打听欧阳岚家住哪里。问清了路,便一直朝北街去了。街口一时聚了许多人。那些见到白振海的正在炫耀自己的眼福,说白县长如何方面大耳,如何和蔼可亲,如何便衣便帽,如何一身尘土。围观的人便也啧啧称赞,羡慕地看着他,催他讲得详细些。钉鞋的李四在人群里蹦来蹦去,激动得老说一句话:“操他娘,白县长鞋子都磨破了!鞋子……”他从小坏了一条腿,不能干别的事,十几岁起就学补鞋钉掌,常年在丁字街口,什么事都知道。先前白振海经过面前时,他首先就看到了他一双张着嘴的布鞋。这也是职业习惯吧,他向来是认鞋不认人的。这时大伙哄笑起来:“瘸子,你咋不给白县长补补鞋呢?说不定能赏你几块大洋呢!”李四遗憾地咂咂嘴:“操他娘,他在我跟前打个转就走了,总不能拉他。操他娘!”他说话一向粗鲁,不知道的人听了,总以为他在骂人。他挨过不少揍,可老也改不了。本镇的人知道他这毛病,笑得更欢了。

这时,街面上剃头的吴师傅伸手扯住他的耳朵,戏笑说,“李四,你一句一个操他娘,白县长知道了,不割你小子舌头才怪!”大家又哄笑起来,李四吓得脸色变黄了,立时缄口,一瘸一拐地溜走了。别看他什么事都喜欢插一嘴,胆子却小得很。他几乎还是个孩子,只有十七八岁。

这个剃头的吴师傅只有二十多岁。虽说年轻,却深谙世事,喜好诙谐,和什么人都处得来。寻常间,他的剃头铺是个人场;他在柳镇,也算得一个人物。吴师傅人虽滑头,却不乏正义感。白振海微服视察,在他看来不过是欺世盗名而已。刚才明是吓唬李四,实则借口骂人,但你又抓不住他什么。

白振海驾到,欧阳岚受宠若惊,母骆驼虽说知道他和一枝花不清不白,心里恨他,但县太爷住到她家,毕竟是增光彩的事啊!况且她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近来什么事都懒得管,一切由儿子张罗招待。

一枝花忙里忙外,满面春风。干哥荣升县太爷,已经使她高兴万分,现在又住到她家,更觉得脸上有光。她吆五喝六,把下人支使得团团转。

到了晚间,免不得设宴洗尘。镇长刘大炮不请自到。县长到柳镇不先找他,却直奔欧阳岚家,这使他心中不快,也有点胆战心惊。他和前任县长有交情,白振海上台是否会给他小鞋穿呢?因此不敢怠慢,急忙赶到欧阳大院。一路上在心里骂:“老子还没来得及送礼,你就给我颜色看啦?全是他妈的一路货!”到了欧阳家,刘大炮装出一脸笑,向白振海请安。白振海和他拉手言笑,并无丝毫隔嫌。白振海还解释说,这趟出行,为了减少麻烦,一概不打搅地方官。刘大炮这才放下心来。

欧阳大院中间的客厅里,烛火辉煌,筵席丰盛。出席作陪的除欧阳岚、刘大炮,还有几个柳镇上的头面人物。一枝花执壶斟酒,扭来扭去。今天,她浓妆艳抹,打扮得入时俏丽,在朦朦胧胧的烛光下,愈显得秋水汪波,体态动人。连刘大炮也看得呆了。

白振海肥头大耳,坐在首位,一把太师椅勉强塞下身子。这些天巡查故道,虽是做戏给人看,确也吃了不少苦头。往常在家,向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十几天来粗茶淡饭,早已把他馋坏了。今天是大吃大喝,又有一枝花在身边绕来绕去,使他兴致特别好。张口谈笑,声若洪钟;喝起酒来,不用怎么劝,就一杯杯往肚里倒。众人只听说白振海喝酒海量,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连刘大炮也自愧不如。

刘大炮一边喝酒应酬,一边不停地伸手在腿上挠痒,显得很忙乱。白振海故意开他的玩笑:“大炮兄,今儿是怎么的?身上有虱子?”说得一圈人都笑了。刘大炮脸涨得紫红,忙说:“不……父母官耍笑我了。我这条腿……跌断过,今儿酒喝得多,加上地气回升,接口处发痒呢……”

刘大炮那次被人痛打了一顿之后,右腿断了。但他没敢声张。他自知自己仇人很多,怕一时抓不到人,再遭暗算,只好忍了,慢慢记在心里。后来在床上睡了八个多月,思前想后,渐渐明白这事是铁匠赵松坡干的。他的把兄弟陈老刚被自己害死,想来他已知道。而且能一巴掌打断人腿的,除了他,还有谁呢?他对赵松坡有十分仇恨,却有三分惧怕。那个为人豁达,老是面带微笑的虬髯大汉,有一股潜在的威慑力量。他知道,对方既然已向自己挑战,就会有足够的防范;而他没要自己的命,似乎又说明希望到此为止。看来,还是不要再招惹他为好。一条腿换一条命,也算没有吃亏。刘大炮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想到自己一生树敌过多,好像应该歇歇性子了。他一直在观察,一直在犹豫,没有贸然报复。和赵松坡在街上见面,反显得比以前热乎,其实心里都提防着哪!刚才被白振海触痛心病,心里骤然蹿出火来:娘的!老子一辈子吃过谁的亏?凑机会还是要干掉他,出这口恶气!

酒宴仍在继续。白振海仍在兴头上,他要一枝花唱一段,助助酒兴。欧阳岚心中不悦,却不敢阻拦。刘大炮和其余几个人一齐起哄。一枝花正要卖弄,清清嗓子便唱了一段: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这是《西厢记》中莺莺送别张生时唱的一段,含有无限情思。一枝花另有哀怨,唱起来也是情真意切,凄婉动人。刘大炮等人只知叫好,欧阳岚却心中明白,暗暗发恨:骚娘们,我不曾亏待你,为何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白振海想起旧事。一枝花十六岁起就和他如胶似漆,多少良宵,多少欢娱。如今撇她在荒僻之地,心中又老大不忍起来,一时间神情不免惆怅。又饮了几杯酒,忽然拱手说:“卑职不胜酒力,要先歇去了。各位继续开怀畅饮!”说着,哈哈大笑一阵,起身去了。众人不敢相强,一齐送出客厅。一枝花紧走几步搀扶着,磕磕绊绊向欧阳卧室去了。那是傍晚时专腾出来供白振海歇息的。

十六

众人愕然,白县长刚才还是谈笑风生,怎么这样快就醉了?心里都有几分明白。

欧阳岚脸上一红,心里酸溜溜的,可是一愣神,赶忙拉住众人说:“各位就座,就座。县长说了,咱们接着喝!”大家不便推托,重新入席。

镇长刘大炮自以为发现了什么秘密,异常高兴。今日又是好酒好菜,哪肯轻易罢休。他捋捋袖口,嚷着:“喝!今天欧阳兄做东,白县长赏脸,喝个一醉方休!”伸出手和桌上的七八个人挨个划拳,连打两个通关。他虽然赢拳不少,可禁不住人太多,两圈下来,不觉又有半斤酒下肚,已是醉醺醺的了。欧阳岚显得格外热情,又连敬刘大炮三杯酒。这下可真的是大醉了。大家觉得都喝得差不多了,便纷纷告退。欧阳岚也不再挽留,一一送出门外。

刘大炮醉得东脚打西脚,正抱住客厅门框,挣扎着要回家。欧阳岚一把扯住他,低声说:“镇长,那些人走就走了,你是一镇之长,怎好不辞而别呢?白县长怕是酒也醒了,你还是去问个安告辞一下才好,也显得知礼。”

刘大炮已经醉糊涂了,忘记此去会有不便,以为欧阳岚是好意,舌头打着转说:“老弟说得是,险些……失……了……礼!”于是扶住墙,跌跌撞撞往白振海住处走去。

欧阳岚看他真的去了,阴险地一笑,假装收拾东西,喊来刘尔宽等人撤下杯盘,然后躲到一旁去了。

你道欧阳岚用心何在?原来,他已猜透白振海和一枝花干不出好事来,可自己又不敢去冲撞。哑巴亏又实在咽不下去,便把刘大炮灌醉,撺掇他去的。如果真的让刘大炮撞上了,想白振海心狠手毒,手中又操生杀之权,断然饶不了他。镇长之职是欧阳岚切盼已久的,到那时就不愁到不了手了。这一着一箭双雕,亏得欧阳岚能想得出来。

刘大炮乐极生悲,合该倒霉。他不知是计,一栽一撞地到了白振海住处门口。门虚掩着,他一头撞了进去,不料被脚下门槛儿一绊,一时收脚不住,直往里栽了几步,一头扑到里间屋的门帘上“咕咚”一声摔倒了。恰好身子在外间,头在里间,门帘吊在肩上,里间的情景全都看清了:白振海正搂着一枝花在床上睡觉!白振海知道,欧阳岚是他早就把握透了的,任他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也断不敢进屋捉奸,因此放心得很,连门也不上闩,两人就在屋里睡上了。

不料猝然门响,真有人敢来!一枝花惊坐起来,仓皇而顾,见是刘大炮正趴在地下往上翻白眼,吓得“哇”一声叫,又赶忙捂上嘴。

白振海体胖,而且也还沉着,爬起身来吃力地扭转头,看见刘大炮正往起爬,知道已被他看见。心想,你小子也算活够了!他抬手示意往下略按了按,笑悠悠地说:“刘大炮别动!还照原样儿趴好,趴好——哎?——嗯,对了!这样就满好,满好。”那语气神态,活像慈祥的老爷爷在哄小孙子玩耍。

刘大炮酒已吓醒,才知上了欧阳岚的当。今晚撞上鬼了!他一看,白振海没有发火,只是挺和气地叫他原样儿趴好,他有点蒙了,只好拱拱肩,又趴下了,那个驴头样的脸整个儿在地上乱磕:“县长息怒,小人不敢……”

白振海没有理他,使个眼色,吓蒙了的一枝花赶紧穿上衣服,跳下床跨过刘大炮的身子,一掀门帘跑了出去。白振海穿好衣服,下床来又倒了一杯水端在手里,像没事人似的。刘大炮仍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额头上都出了血。

白振海忽然心生一计,让刘大炮起来。刘大炮还没站稳,他已掏出枪来,对准刘大炮大腿就是一枪,同时大喝一声:“来人!”刘大炮嚎叫一声,一下又摔倒地上。现在,他是完全清醒了,欧阳岚和白振海是往死里整他呀!不由得心中大怒,正要欠身掏枪,被白振海一脚踩住脖子,伸手从他腰里掏出枪来。白振海是警察局长出身,玩枪是极其熟练的。他深知像刘大炮这种人,在地方上作恶多端,身上是离不了枪的。刚才先把他一枪撂倒,是准备先发制人,以谋杀罪论他的。

两人正在撕扭,白振海带来的下人已闻声赶来。这几个便服打扮的下人,其实都是他的保镖,全是些精悍的汉子。几个人一拥而上,抓起刘大炮,不由分说,先是一顿好揍。顿时把刘大炮打得昏了过去。

白振海把枪往床上一扔,鼻孔里哼了一声:“这小子闯进来行刺,想必心里有鬼!先把他关起来,天明着人查账!”刘大炮立刻像死狗一样被拖出去了。

十七

第二天一早,白振海回县,把刘大炮也带走了。丢下两个人督察刘大炮任职期间的账目,并让柳镇的百姓有冤的伸冤,揭发刘大炮平日的劣迹。柳镇的一切事宜,由贤绅欧阳岚代理。

刘大炮当镇长多年,性情蛮横,积恶已深,积怨已久。这一来不打紧,百姓像见了青天。还传得神乎其神,说县太爷此次来柳镇,是专为捉拿刘大炮的。喝酒时曾劝他改恶从善,刘大炮不听,散席后闯进县太爷居室,意欲行刺。县太爷佯装酒醉,躺在床上动也没动,等他刚掀开门帘,县太爷甩手一枪就把他打倒了,云云。不管怎么说,大伙料定,刘大炮的末日到了,纷纷起来告发申诉。欧阳岚只在暗中煽风点火,并不出头露面。他知道刘大炮还有个儿子刘轱辘,和他爹是一样的货色,天不怕地不怕的。

当天,刘大炮被带到县里。第二天,白振海亲自审问。刘大炮自知没有好结果,若不是冲了白振海的艳事,贪污再多也办不了他的案,谋刺县长更是他妈的捏造罪名!刘大炮越想越恼,那股蛮劲又上来了,在公堂上破口大骂:“白振海,我操你奶奶!专搞女……”下句还没骂完,白振海一挥手:“咆哮公堂,掌嘴二十!”一群听差乱嚷一阵,如狼似虎捉住刘大炮的头,掌起嘴来,劈里啪啦几十家伙,大大超出定额。

刘大炮头昏耳鸣,满嘴鲜血。任你怎么打,咬紧牙关不出声。听差一住手,又立刻大骂起来:“日你奶奶,白振海!……”于是再打。如是三番,不仅绝无供词,反而骂不绝口。只好罢堂,改日再审。

刘大炮被关在一个单人牢房里。看守他的狱卒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此人名叫吕子云,为人风流倜傥,爱管个闲事。他看刘大炮是条硬汉,很佩服。当天晚上,吕子云悄悄对刘大炮说:“你落到白振海手里,别想活着出去。要有当紧的话,可以告诉我,我设法转告你家里人。”

刘大炮半信半疑。但想到此仇不报,做鬼不甘,纵然这狱卒是白振海心腹,话说了,大不过一死。于是把前情说了一遍,咬着牙发狠:“我儿子叫刘轱辘。你告诉他,若是刘大炮的种,和欧阳岚、白振海势不两立!”吕子云点过头又劝说:“明日过堂,你不要再骂了,免得多遭打。”刘大炮血红着眼说:“我操他奶奶白振海!跪着也是死,站着也是死,明日上堂,我还骂!”

果然,一连三天,过一堂,刘大炮骂一堂,一嘴牙都被撬光了。有人向白振海献计:“饿他老小子三天,看他还有力气骂?”白振海从谏如流,点头说:“好,饿他三天。”

第三天晚上,白振海带几个心腹来到牢房。刘大炮连饿加折腾,已是奄奄一息,睡在墙角动也不能动了。白振海弯下腰,把刘大炮拍醒了,戏谑地问:“大炮,还骂不?”

刘大炮微微睁开眼,看清是白振海,两只眼闪出困兽样的凶光,嘴唇动了几动,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日你奶奶!”

白振海很有涵养,居然一点儿也不生气,笑着在刘大炮面前摇摇大拇指:“好样的,有种!”他站起身,指指刘大炮旁边的一个尿罐子,对随从说:“灌他点水喝喝,清清嗓子。”罐子里屎尿全有,臭气熏天。随行几个人抠开刘大炮的嘴,提起罐子往里一倒。刘大炮猛一呛,伸伸腿不动弹了。

刘大炮一死,白振海查封了他的全部家产,归公。又把刘大炮平日罪行布告百姓,往上报了个抗罪谋刺,绝食而亡的名目,此案就算了结了。白振海手握警政大权,里外都是心腹。这件事干得不仅不露痕迹,而且冠冕堂皇,还落了个清官名声。有人传说,白县长仁至义尽。刘大炮临死,他还亲自去牢里看望,喂了几口清水。

刘大炮全家霎时变成穷光蛋。他母亲惊吓而死,老婆上了吊。儿子刘轱辘去县城收尸时,吕子云已把他爹的话偷偷传给他了。刘轱辘哪容得下这口气!

出殡那天,家里停着三口棺材。刘轱辘披麻戴孝,怀揣牛耳尖刀,让人去叫欧阳岚,说是看在世邻的情分上,请他主持丧事。欧阳岚哪会上这个当!头天晚上,他已和一枝花逃往县城去了。

刘轱辘不露声色,把三个老人送到地里,在坟前插上哀丧棍,脱下孝衣孝帽,用麻绳一煞搭在背上,家也没回,跺跺脚就走了。

刘轱辘此一走,多年不见踪迹。

十八

刘大炮死后,欧阳岚当了柳镇镇长。

这时,世面上越来越乱,时常有兵匪骚扰。欧阳岚为笼络人心,也为了防备刘轱辘报复,组织柳镇百姓,花了三年时间,重新建了一圈坚固的寨墙。附近小村庄人也出了一些财力,一旦有事,他们也可以到寨子里避乱。

寨墙修得像古城堡一样,四角都有炮楼。五六十条枪守着,还有十几门大抬杆。欧阳岚自己的院墙也加高加固了,院内新雇了七八个家丁,大多是些亡命之徒。

儿子当了镇长,母骆驼并不怎么高兴,反有点心惊肉跳,在她看来,要做就做朝廷命官,再不就当庄稼人。当这么个镇长,地方上除了得罪人,没有啥好处。弄不好还落个刘大炮的下场,连家业也败了。她素知儿子心胸阴窄,患得患失。做点小手脚还行,干不了大事。现在又有一帮子地痞流氓逞着,很不放心。她时常嘱咐儿子:“不行善,也别作恶;不受人欺,别欺负人。”这是她一生做人的信条。

这年冬天,老太太受了一点风寒,接这个因由,大病一场。没熬过除夕,就死去了。头一天晚上,她给儿子留下一句话:“好生待承……珍珠。生她那个时辰,街上有个要饭的……冻死了。这孩子命……苦。”母骆驼一生不信命,不信鬼神,临到死,忽然迷信起来。

其实,老太太相信鬼魂已经不是一天了,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在她西间一个墙旮旯里,有一张陈旧的小木桌,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供着玉梅的灵位,灵位前面的三个香炉里,都积满了香灰。这是老太太死后,才被人发现的。

光阴如梭,不知不觉间,珍珠已长成十四五岁的少女,亭亭玉立。一根又软又长的辫子拖在身后,走起路来一摇一摇的,越发显得体态柔媚。她两只大眼像秋水一样清澈,眸子黑如点漆,只是缺少这个年龄的少女应有的神采,仿佛被一层淡淡的哀愁笼罩着。

黑虎母子前几年就搬回家去住了。现在珍珠一个人住在东厢房里。母骆驼活着的时候,曾让一个老妈子同她做伴,珍珠不愿意。她喜欢独自一个人关在屋里,默默地出神。这个高墙大院,在她看来像一座阴森森的寺庙,不能给人一点人间的温暖和乐趣。事实上,欧阳家的人,除了老太太,没有任何人关心她。珍珠没裹脚,这也多亏了老太太。母骆驼一生大脚板,受益匪浅。珍珠不愿意裹脚,她摆摆手说:“算啦!把个好端端的脚缠得像辣椒,有啥好?不裹就不裹!”

有老太太怂恿着,珍珠确实没受什么束缚,一切事情由着性子。但母骆驼缺少一般女性的细腻和温柔。从她三十来岁守寡起,街上的地痞流氓,包括刘大炮在内,从来没谁想过她的好事。她说话行事全不像个女人。他们只想着法子在钱财上打她的主意。对珍珠的爱抚,前些年都是由黑虎娘给予。珍珠从小跟黑虎娘长大,倒并没有感到没娘的缺憾。

后来,渐渐大了一点,黑虎也长成半大小子,成天混在一起,有许多不便。黑虎娘便想离开这里,反正珍珠也可以照料自己了。母骆驼顺水推舟,同意了。当奶妈多年,母骆驼没给过什么工钱。临走时,她拿出几十块银元,黑虎娘没要。她觉得抚养珍珠是义姐玉梅的嘱托,她已把珍珠看成自己的孩子了。母骆驼过意不去,要给她把家里的房子修整一下。黑虎娘没再拒绝。她家那个破房子多年不住,确实也不行了。走前,黑虎娘特意关照刘尔宽,早晚多照料珍珠。刘尔宽自然满口应承。

黑虎母子一走,小珍珠才切实感到了寂寞,体味到没有娘是个什么滋味儿,时常关起门来悄悄垂泪。烦闷得受不住时,就到长工刘尔宽住的长工屋里,听他聊天。刘尔宽会讲许多故事,而且也疼爱珍珠,常从街上买些小零食来给她吃。无形中,珍珠也把他看做自己的亲人。

老太太死后,珍珠更觉凄凉。偌大一个后院,几乎没人住。老太太和玉梅原先住的两间堂屋,一个做了仓房,一个做了祭祀祖先的灵堂。珍珠习惯了,仍住东厢房。按照老太太生前的嘱咐,刘尔宽不再喂养牲畜,住在西厢房看守后院,一面和珍珠做伴儿。老太太对刘尔宽的忠诚是一百个放心的。小珍珠也乐意。

欧阳岚倒是照着母亲生前说的办了,但绝不过问珍珠的事情,十天八天也不和她说一句话。只是偶尔看着珍珠发愣。他的心情很复杂。一枝花更不把珍珠放在眼里。她经常往返于县城和柳镇之间。她有她的事情和兴趣。

珍珠落得清静,却更加孤僻、郁悒。这个大院窒息了她少年的欢乐。她开始过早地想心事,她时常想母亲。母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她想不出来。只听奶妈黑虎娘说过,母亲叫玉梅,长得很俊,心地善良,但性格过于柔弱。她是怎么死的呢?奶妈告诉她,是生她时失血过多病死的。唉,这太简单了。凭这点支离破碎的东西,珍珠怎么也勾勒不出母亲的形象来。

她还听刘尔宽大叔说过,父亲欧阳岚待母亲不好。那么,母亲一定是受过许多委屈了。父亲对我为啥也不好呢?对于一枝花,不用什么人说,珍珠就对她没一点好感了。她像条水蛇似的,从没正眼看过自己,老是斜着眼,那眼神总是那么睥睨和生气的样子,好像自己从生下来就不顺她的眼。

十九

珍珠记得,在她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她拿着奶奶给买的一串冰糖葫芦吃。吃着吃着,忽然发现黑虎哥手里没有,正馋馋地望着自己。珍珠忙把糖葫芦摘下几个来送过去。黑虎迟疑着正要接,恰巧一枝花看见了,几步闯过来,“啪!”一巴掌打掉了。拧住黑虎的耳朵说:“你也配吃!”又捉住珍珠的小辫儿,使劲往下扽,咬着牙骂道:“天生的下贱胚!”在她额上又重重地戳了一指头,才斜着眼,一扭一扭地走了。

珍珠摸着自己的辫根儿,疼得噙着泪水。黑虎忙上前为她擦泪。珍珠看到,黑虎哥那只被拧过的耳朵通红通红的,可是他却没有哭,眼睛里闪着仇恨的火光。从此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黑虎再也不吃珍珠给他的东西了。“你吃嘛!”珍珠着急地把东西塞到他怀里。“不吃。”黑虎又还给她。“没人看见的。”“那也不吃。”“那……你还和我好吗?”“好!”

两个孩子依然很要好。但他们已开始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些不同的地方,又好像有些共同的地方。说不清。

不几天,一枝花的尿壶被人钻了一个洞,晚上撒了一被窝的尿。天明骂骂咧咧地把被子晒出来。等她离开后,黑虎拉着珍珠,偷偷凑上去看,被子上湿了一大块。珍珠捂住嘴笑了:“嘻嘻,这么大个人了,还尿床。”

黑虎赶紧把她拉到一旁,神秘地说:“不是。她的尿壶有个洞,漏的。”“真的?”“真的。”“谁钻的?”“我。”“嘻嘻……”珍珠开心地笑出声来,前仰后合。黑虎慌得赶紧拉着她跑回后院去了。

黑虎带着珍珠,常从后门溜到丁字街上去玩耍。这里是一个繁闹的世界。沿街卖唱的,挎着竹篮卖绣花的,打拳卖艺的,卖各种风味小吃的,补鞋的,剃头的,都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赵松坡的铁匠炉旁,是他们常去的地方。赵松坡脸膛紫红,两腮挂满络腮胡子,眼睛特别深邃,眉毛浓黑,拧着弯儿护住两只眼,看见黑虎和珍珠,显得特别和善。他一边不停地翻动着烧红了的铁块,一边笑哈哈地关照:“孩子们,离远一点,当心火星子溅着……”珍珠赶忙后退,捂住脸,只从指缝里往外看。黑虎却勇敢地偎上去,要拎大锤。可是憋红了脸,也拎不动。赵松坡开心地笑了:“哈哈!不行吧?”赵松坡的儿子大龙拍拍手里的风箱:“来!虎子,你拉风箱,看我的!”

大龙才只有十七岁,已长得虎背熊腰,几十斤重的大铁锤拿在手里,像棒槌那么轻。他和父亲配合默契,锤声响成有节奏的点儿:“叮!——当!叮当!——当!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叮……”

大铁锤要追着小铁锤敲击的地方,使劲儿砸,一阵急风暴雨似的。有时要连续十几大锤,没有一膀子力气是不行的。铁块冷却了,赵松坡用铁钳夹住,重新送进炉膛里烧。大龙丢下锤要拉风箱,黑虎却不让了:“大龙哥,你歇会儿!”大龙只好擦把汗,笑着在一旁看。黑虎使足了劲,才勉强拉得动。珍珠也急忙跑上去,帮着一拉一推,炉盘上的火苗立刻一蹿一蹿地上来了。他们高兴地笑着,拉着,好开心哟!

赵松坡忙对大龙说:“快接过来,别累着他们。”黑虎和珍珠已累得手酸气喘,只好松开手。赵松坡从腰里摸出几个钱递过去,“看,那边有卖冰糖葫芦的,快去!”两个孩子接过来,欢呼着跑走了。

二十

更多的时候,黑虎和珍珠是在孩子们中间玩耍。

起初,那些穷人家的孩子不乐意和珍珠玩。那完全是一种本能的恶感和戒备心理。他们认为珍珠是财主家的孩子,吃得好,穿得好,和穷孩子们不是一伙的。

黑虎像办什么交涉一样,和他们解释:“珍珠也很苦!”“她家那么多地,那么多马,珍珠怎么会苦呢?”孩子们不理解了,凑上来眨着眼问。“她没有娘。”黑虎这样回答。“呀!……”

孩子们于是同情起来,立刻咋咋呼呼地表示,可以和她一起玩了。刚才,珍珠畏缩着,心里真害怕孩子们不要她一起玩,泪珠子已经挂在睫毛上。现在,她高兴得红着脸笑了。

他们玩得非常开心,花样也多。在皎洁的月光下“捉迷藏”,“杀羊羔”,“娶媳妇”,“斗拐拐”……

最有意思的是“抬大官”。

这个游戏很有气势,可以几十个孩子一齐玩,而且要化妆,分配角色。坐轿的大官叫“小红孩”,这个角色最享福,黑虎是孩子们的领袖,多由他扮演,没有什么争议。其余的角色有小老鼠、狸猫、兔子、旗手、炮手、锣手、鼓手等等。有时为了分配角色,几十个孩子吵得一塌糊涂。大家最不愿干的是小老鼠。小老鼠要四个,实际是轿腿子,游戏开始后,要由他们打起扣手,让小红孩坐在上面,沿街游行,很吃力。而且这名字也难听,大多不愿意干。常常总得由黑虎亲自点名,当然要拣力气大些的。如果再不愿干,黑虎便发脾气:“不愿干?滚!”几个小老鼠只好自认晦气。不过,为了不让他们太累,有时也派八个孩子,轮流抬,还更显得威风一些。

玩这个游戏,还有一个顶重要的角色,就是花喜鹊。花喜鹊要穿得花,身段活泼,最主要的是会唱。珍珠有一副好嗓子,其余条件也都占先,因此多由她扮演。小老鼠、狸猫、兔子之类化妆起来,并不麻烦。都是头天约好,各自从家里刮些锅底灰来,调一调涂在脸上。如果碰巧谁家母亲正染衣服,能偷些红绿颜料来,就算上品了。当然,孩子们的化妆技术是相当低劣的,任凭各人发挥想象,在脸上乱涂一通。常常分不清谁是狸猫,谁是兔子,一律都像舞台上的小鬼。他们主要讲形似,游行起来,看谁动作模仿得像。

游戏开始了。小老鼠们弯腰打成扣手,小红孩坐在上面,喊一声:“起!”于是,队伍就浩浩荡荡沿丁字街一路走去。放炮的炮手没有炮,不断鼓腮,从嘴里“咚!咚!”发出响声;敲锣的没有锣,拿个破铜盆,“当儿!当儿——!”敲个不住。那些不入流的角色们,随便拎个什么家什,叮当乱敲,完全没有章法,只要敲响就行。

兔子在前面开道,一蹦一跳的,不时向两旁看热闹的人大叫:“回避。”扮兔子的孩子其实不懂什么叫“回避”,只是唬儿马哟地叫,常把“回避”叫成“混屁”,居然也没谁纠正。兔子挺厉害,所到之处,不管大人孩子,都要躲一躲,闪出一条人巷,仿佛真的来了什么大官。狸猫不断扭着屁股,做打伞状。有时也用棍子挑一顶破草帽或自编的柳条圈代替伞,不离小红孩左右。小红孩做了大官,高傲得很,目不斜视,对夹道欢呼的百姓毫无安抚的意思。

这时最出风头的还是珍珠。她扮演花喜鹊,要一路唱,一路扭,载歌载舞。唱词是:

小红孩呀,戴红帽呀,

四个老鼠来抬轿呀,

狸猫打着伞呀,

兔子喝前道呀,

问你做的什么官呀?

……

唱到这里,下面还有一句,要由小红孩回答。于是黑虎把个头摇得像货郎鼓,接唱道:

啷当啷当不知道哇!

这未免可悲!自己坐在轿上出巡,一帮人前呼后拥,威风凛凛,两旁黎民百姓夹道欢迎,小红孩却不知自己做的什么官,可见其为官糊涂了!于是看热闹的大人孩子们哄然大笑。如是多次重复,花喜鹊唱一遍,问一次;小红孩仍是那句话:“啷当啷当不知道哇!”而且毫不惭愧。

这样闹腾到半夜,看热闹的笑够了,孩子们也累了,才算罢休。自然,黑虎扮演的糊涂官,珍珠的嘲讽和顽皮劲,都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

然而,这一切都像流水一样,随着童年的结束而流逝了。

如今,奶奶死了。黑虎哥搬出去了。十五岁的少女珍珠,像一个被人忽略,被人遗忘了的人,被丢弃在这个深宅大院里了。

院子里那棵老楸树,常在黄昏时摇动着硕大的叶片,唱着沙哑而苍凉的歌。珍珠久久地在树下徘徊,伫立,沉思。蓦然,房脊上瓦片“嗒”地响了一下,她吓得咬紧了指头,仓皇四顾。等看清了房上是一只夜猫,才惊魂稍定,两串清清的泪水挂满了腮……

第五章

二十一

黑虎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了。

他已经能打柴割草,为母亲分忧解愁。

刚从欧阳大院搬回来时,他力气嫩,只在旁边的河汊里放羊,打草。后来大一些了,就跑到三四里外的黄河滩上去。那里天宽地阔,充满了神秘和野气。这么大岁数的孩子,正是喜欢探险猎奇的时候。

母亲也放心让他去。黄河滩里虽然少有人迹,但并没有凶猛的野兽,最大的动物是狸猫和兔子,有时也能碰上黄鼠狼。黄河滩头南北十几里宽,也有劫路的蟊贼。时不时地有过路人遭劫。但小孩子身上没有钱财,不会受到伤害。

黑虎有一把锋利的大镰刀,是赵松坡的儿子大龙给他打做的。他们仿效父辈,已在三年前插香结拜了。黑虎在河滩里打草,打半天,够用绳子挑两三趟的。先放到家里,第二天一早再挑到丁字街上去卖。当然,卖不了几个钱。这地方草太多了。

家中的日子是艰难的。黑虎却感到充实,快乐。

每天晚上或者阴雨天,黑虎就到铁匠赵松坡家里去,和大龙一起学武术。他们练的是少林拳派,内外功全有。练起来很苦。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黑虎记着赵铁匠的话:“学一身本领,不受人欺负,吃忙当紧能护身!”他练得十分刻苦,不怕摔打,已经坚持五年了。赵松坡特别喜欢这个倔强的孩子,尽平生本领,凡是教给儿子大龙的,也悉数教给了黑虎。

这天晚上,黑虎练功回来,发现珍珠坐在自己家里,忙招呼:“珍珠,咋这么多天不来玩了?”

珍珠调皮地笑着:“这不是来了吗?”

一问一答,两个人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有点窘。黑虎娘忙说:“你珍珠妹妹不是为等你,多会儿就走了。”

珍珠不承认:“谁等他?我和干娘说话儿玩呢。”脸却红了。

黑虎宽容地笑了。他们很久没有在一起了,有许多话要说,也想得慌。可见了面又不知说什么好。

大家又说了几句闲话。天不早了,珍珠要回去。母亲说:“虎儿,路上黑,有好远呢。你送送你珍珠妹妹。”

珍珠正盼这句话,黑虎也高兴。两人出了门,转过院后,绕着沟沟坎坎,走得很慢很慢,却很少说话。过了一道小沟,要进入柳镇南寨门了。珍珠停下来,在黑暗中转向黑虎:“虎子哥,明儿让我跟你去黄河滩里玩吧?”“我要打草,很累。”“我帮你打。”“家里让你出来吗?”“没谁管我。从后门出来,给刘大叔说一声就行了。”“那好!”黑虎高兴起来,“我在东边河汊里等你。”“哎!你回去吧。”珍珠迈着轻快的步子,转眼就消失了。

第二天,珍珠和黑虎一块儿进了黄河滩。一个打草,一个收堆,快了许多。很快就打满一担。黑虎说:“够了!”珍珠也坐在草堆上歇起来。

今天,黑虎特意带来一只捉鸟的打笼。还是刘尔宽大叔给做的。黑虎头天晚上睡觉前,在屋檐缝里捉了一只麻雀放在里头做引鸟。此刻,他把笼子放在一片刺槐丛里,和珍珠埋伏在一旁,卧在草地上。他们肩并着肩,头挨着头,互相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没见面时,都觉得有好多事要告诉对方,可现在觉得那些事都毫无意思了。两人都觉得满足,快活。最初的拘束感已经消失,又像童年时代那样无拘无束了,这里是他们的世界,花花草草都是他们的。不知是花草的香气,还是少女身上特有的气息,使黑虎感到连喘气都很舒畅。珍珠歪头看了黑虎一眼,忽然“嗤嗤”地笑起来。

黑虎回转头。“笑啥?”

珍珠用一根指头往他唇上一抹。“嘻嘻……”又笑了。

黑虎在唇上慢慢触摸了一下,一下子脸红了:唇上已有了毛茸茸的胡髭。珍珠还在笑,黑虎用肩碰了她一下。“有啥好笑?男子汉嘛!没有胡子还叫男子汉?……嘘!”“来了!”珍珠也发现,有一群麻雀飞到了刺槐丛里。两人停止说话,心怦怦地跳着,紧张地盯住了那里。

十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喳喳”叫着。忽然,它们发现自己的一只同族被关在笼子里,失去了自由,正“扑棱扑棱”地往外钻,十分惊诧。但又怕有什么危险似的,先是歪着头在一旁观察,互相“啾啾”地叫着,好像在研究讨论什么事儿。有几只跳下刺槐枝,围着笼子蹦来蹦去,似乎在作进一步侦察。其中两只冒失鬼迫不及待地飞上打笼,要救出同伴。可是突然间,脚下笼盖翻转,它们一齐陷了进去。其余的麻雀“轰”的一声吓飞了。笼子里三只麻雀“扑棱扑棱”乱飞乱撞。黑虎和珍珠几乎同时欢叫着冲上去……

二十二

从此以后,黑虎和珍珠又常在一起了。整整一个夏天,隔上两三天,两人便见一次面。

有时候,珍珠在黑虎家里玩。一边说话,一边帮黑虎娘做点事,学些针线活。更多的时候,是随黑虎去黄河滩。

他们打完草,沿废黄河滩到处跑,上上下下十几里,几乎全跑遍了。这里到处是荒沙岗、刺槐丛、荫柳棵、茅草、芦草、野苇、蒲子,还有一片片的积水潭。水潭边的草尤其茂盛,有野菊、萋萋芽、鸡蛋球棵、节节草、崖渠芝、富苗秧、锦锦菜……凡是当地生长的野草野菜,这里几乎都有。不像干沙岗上,光长茅草。这里有水,周围的土地滋润,什么野草野菜都可以生长。一年四季,都开着各色野花,红的、蓝的、紫的、黄的、白的,还有说不上什么颜色的。草地上常有成群成双的蝴蝶飘飘舞舞,白色的、黑色的、粉红的、花斑的,五彩缤纷。各种鸟儿飞翔嬉戏,叽喳鸣叫。鸟的种类也有很多,体形小的有麻雀、黄莺、鹌鹑、蓝雀、苇嚓等。大的有喜鹊、布谷、猫头鹰、兀鹰、兔虎、野鸭、大雁……不下几十种之多。到了秋冬,地里的庄稼少了,兔子藏不住身,都从两岸的庄稼地汇集到黄河滩来了。一天用棍子也能打死几只。

古老的黄河滩上,正因为少有人迹,自然界各种生命便都尽情地繁衍生息起来了。这里简直是童话般的世界。

上了黄河滩,就有欧阳家的地。地里种着花生、红芋。有时候,他们扒些出来,拿到干河沟里烧着吃。当然,这“偷盗”的差事都由珍珠干。秋天里,柴禾干草到处都是,随便聚成一堆,一把火点起来,先是一股浓烟,团团朵朵。忽然“嘭”一声响,火苗蹿出来,浓烟变成淡淡的青灰色,袅袅升入高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烟柱。远远看去,好似边塞烽火。

柴草烧完了,等不得文火焖一会,两人就急忙扒开吃起来。红芋、花生都烧得皮焦了,乌黑的一层包在外面。他们顾不得脏,剥开皮就嘻嘻哈哈地吃着。因为是自己的创造,吃起来特别香。不大会,两人的手和嘴唇全成了黑色,珍珠最先嘲笑黑虎:“虎子哥,看你,嘻嘻!成了黑嘴老鼠。”黑虎伸手往嘴上一抹,半个脸都成了黑的。珍珠笑得歪倒了身子:“咯咯咯……”

黑虎故作生气,伸手在她鼻子上一点:“你呢?连鼻子也是黑的。”

珍珠不乐意了,噘着小嘴跳起来:“你给我擦!你给我擦!”

黑虎赶忙笑着帮她擦,却越擦越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嘿嘿……嘿……”

珍珠使劲捶打他:“给我洗去!给我洗去!”“好,好。”

黑虎拗不过,只好把她拉到附近的清水洼前,一把一把为她洗净。珍珠任他用手掌在自己脸上摩擦,痒得光想笑。可她偏咬紧了嘴唇,撅嘴翻眼地瞅住他。黑虎认真为她洗好,珍珠又不愿意了:“不行!你占了我的便宜。”“我怎么占了你的便宜?”黑虎愣了。“人家女孩子的脸,怎么能让半大小子摸呢?看我不回去坏你!”说着就要走。

黑虎慌了,一把拉住:“你让我洗的嘛!”“我让你洗灰,没让你洗脸!”“你……”真是不讲道理了,黑虎无可奈何地说,“那咋办呢?”

珍珠脸一红:“我也要给你洗,摸你的脸!”“嘿!”这倒不错。黑虎赶忙蹲在水边,把个头伸出来,嘴唇撅得老高,两眼眯起来,做好了一切准备。

珍珠偷偷笑了。她可没那么老实,先撩起一把水,浇在黑虎嘴上,又撩一把水,浇在眼上,这才伸出手掌,轻轻一拍,水珠子溅得满脸都是。黑水道子往下流。黑虎催促:“快洗呀!”两眼闭得死死的。珍珠“咯咯”地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像磨豆浆一样,把个软绵绵的小手掌按在黑虎脸上,磨一圈又一圈。她要报复,使劲按。可力气小,任怎么也使不上劲,黑虎很有耐性,任她磨,还摇头晃脑地配合着。珍珠的小手掌软乎乎的,他感到舒坦极了。珍珠笑着磨够了,才重新撩上水,仔细为他洗净。

黑虎睁开眼,怪模怪样地冲珍珠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说:“我当你要给我洗一辈子呢!”珍珠白嫩的脸蛋儿红了,跳起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地叫了一声:“虎子哥……”黑虎先是一愣,随即也紧紧地抱住珍珠,两张还挂满水珠的稚气的脸贴到一起。黑虎紧张而又激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朦朦胧胧的感情,在浑身涌流奔突,他的眼闭上了,潮润了。这一刹那,他仿佛感到自己已长成了男子汉。“哈哈!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突然从水洼那边的芦苇棵里,伸出一个圆圆的大脑袋。他冲黑虎和珍珠大声地笑着,笑声干涩而凶猛,令人毛骨悚然。

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同时松开手,又惊又窘地转过身来,看了看,互相狐疑地眨眨眼:

面前是个陌生人。他们并不认识。

二十三

是的,这是个陌生的男人。约有三十七八岁,长得矮墩墩的,又粗又壮,头像西瓜那么大,那么圆,脸也是圆的。几乎看不清眉毛,两个黄眼珠快暴出来了。嘴唇是翻卷的,他一笑连肥厚的舌头也伸了出来。他戴一顶灰色兔皮帽,肩上扛一杆猎枪,上面挂两只兔子,摇摇晃晃的。陌生人看黑虎和珍珠诧异地打量着他,伸出肥厚的舌头又笑了:“嗨嗨!不认识吧?”

两个孩子眨眨眼,没有吭气。黑虎把珍珠往身后一拨,警惕地摇摇头,拳头却暗暗地攥紧了。“嗬!你们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们呢。”陌生人走过来放下猎枪,笑容可掬地说。

黑虎一愣,努力回忆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这时珍珠从背后凑近他的耳朵说:“见过他,夏天……”

哦——黑虎终于想起来了。夏天时,他和珍珠沿黄河滩到处乱跑,碰见过这个人,几次呢?……一次,两次……三次!不过,那时他光着头,碰面看一眼,没怎么注意就过去了。黑虎看他放下枪,自己的手也松开了,反问道:“你认识我们?”“当然。你叫虎子,黑虎。你爹是陈老刚,对吧?”陌生人自信地笑笑,看黑虎没有否认,又越过黑虎的脸,把目光投向珍珠:“你叫珍珠。你爹是镇长欧阳岚,是不是呀?”珍珠微微点点头。陌生人又笑着说:“我还知道,你是吃黑虎娘的奶长大的,对不对?”

两个孩子都在心里想,这人怎么摸得这样清呢?黑虎问:“你是哪个村子的?”

陌生人狡黠地眨眨眼,两个黄眼珠还未包上,又轱辘凸出来。“我嘛,在——在河南岸那个村子。”回头一指,好远的地方,有一个黑黝黝的村庄。“我也是打猎的,过去和你爹挺熟——来,”他忽然弯腰从枪管上取下一只兔子,扔过去,“见面分半,送你们一只煮着吃,嗨嗨!”显然,他不希望孩子们再盘查他。

黑虎和珍珠开始对陌生人有了一些好感。珍珠没吃过野兔子肉,好奇地凑上来看。黑虎心想,刚认识,怎么能要人家的东西呢?上前提起来,又扔回去。“我家也有猎枪,我也要打兔子的!”回手一拉珍珠,“咱们走吧。”

珍珠“哎”了一声,两人转身要走。陌生人跟了一步,迟疑地说:“虎子,咱们交个朋友,在黄河滩里会常见面的,对吗?”

黑虎有点自豪起来,他竟把自己当成大人看待,顿时产生了一种男子汉的气魄。一回头说:“那当然!明儿我就来打兔子。”

两个孩子,一个挑草,一个提鸟笼,一前一后沿河沟走远了。

陌生汉子目送了好一阵。看来,他很满意今天的会面。

二十四

黑虎和珍珠都已略知人事了。两人之间那种纯真的兄妹之情,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蓬勃萌生的无法言说的感情变化,就像深秋的苦胆草花一样,带着黄河故道的野性和芬芳。

然而,珍珠越来越不自由了。

先是镇子里的女人们似乎发现了一点什么。“你留意没有?”“啥?”“珍珠总往黑虎家跑呢!”“自小儿一块长大,一时哪分得开。”“不光是这……”“这闺女从小没娘,也想找个依偎。听说黑虎娘可疼她呢。”“怕是还有别的因由。”“因由?”“都是十五六岁的人,也不小了。”

“……”“说不定黑虎想娶那闺女呢。”“倒是怪好的一对。”“你好糊涂!欧阳家是啥门台?黑虎家是啥门台?”“可也是。”

……

种种闲话,首先传到了一枝花耳朵里。欧阳岚随即也知道了。这使他勃然大怒。当初玉梅的事好歹没有传到外面去,万一珍珠再闹出纰漏来,自己在柳镇还有什么颜面!

一枝花在一旁怂恿:“这小妮子人小鬼大,不立规矩是不行了!”

欧阳岚厌烦地瞪了她一眼。“我知道该怎么办!”近来,他对一枝花常在他面前指手画脚,越来越受不了。不就是仗着白振海的势吗?臭娘们,我偏要指挥指挥你。“去!给我把珍珠叫来!”

一枝花正一心要收拾珍珠,没有计较欧阳岚的言语,应声就走。欧阳岚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一挥手说:“回来!”起身出了屋门,直奔后院去了。也许,他以为做起手脚来,后院比前院更僻静一些。

一枝花心中得意,也一扭一扭地随后追去了。她可不甘心袖手旁观。这些日子,一枝花越来越感到,让珍珠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是个错误。过去,自己从没把她放在眼里;可她又何曾把自己放在眼里过呢?长到十几岁了,没听她喊过一声娘。一枝花边走边在心里发狠:“婊子养的,今儿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时值暮春,珍珠正在自己屋里睡午觉。欧阳岚一脚踹开房门,带着一股风奔到珍珠床前,一把撩起帐幔。珍珠穿着粉红内衣,正侧身躺在床上,下半身蒙着一层薄被。已经发育的臀部呈曲线形隆起。一条胳膊枕在头下,另一条胳膊软软地搭在腰身上,袖口滑脱下来,露出一截玉石般光滑而洁白的胳膊。浓黑的头发散落在鹅黄色绣花枕头上。脸蛋儿由于天气暖和午睡变得粉红潮润,娇艳得像一朵桃花。撞门声惊醒了她,两只大眼正惺忪地睁开来,忽闪忽闪地看着欧阳岚。她还没弄清眼前要发生什么事情。

欧阳岚看到珍珠如此美丽的神态,心头猛然一颤,有一股庄严和神圣的气氛逼面而来。她静静地卧在那里,神态安详,天真无邪,只在忽闪的眼睛里露着一些惊讶,甚至还带点儿感激之色,好像在小心翼翼地探询:“爹,你……有什么事吗?还是专来看我?”

这一刹那间,欧阳岚污秽的心灵和阴毒的品性被震摇得粉碎了!这个仿佛从天庭降临的少女的圣洁和无邪,使他惶悚不安和自惭形秽!父女俩对望着,对望着,那是一场无声的心灵的交战。欧阳岚已经举起的一只巴掌,滞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没有勇气,也不忍心打下去了!他想起了母亲临死前交代的话:“好生待承珍珠,这孩子命苦……”

一枝花咒骂着也闯进来了。欧阳岚忽然暴怒地一跺脚,向一枝花横扫一眼。“嗨!”了一声,转身走了。

一枝花愣了一下。她并不知道欧阳岚此刻复杂的心理变化。心想:怎么,今天让我唱主角?也好!她伸手从门后抓起一把扫帚,倒提上一步步逼到床前,两眼直直地藐视着小珍珠。她还不急于打她,她要像猫捉住老鼠一样,先尽情戏弄一番。珍珠果然惊恐起来。“你可知今天为啥要打你?”一枝花用扫帚疙瘩点着已经翻身坐起的珍珠。

珍珠已经完全清醒了。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把她吓坏了。两只眼惊惧地看着她,使劲往墙角里缩。手里扯住薄被,防护着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为啥要打她。“臭婊子养的!你和黑虎干了些什么事?说!”一枝花伸手拽过珍珠手里的薄被。珍珠整个身体都暴露出来了。那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形体啊!一枝花嫉妒了!她恼怒而猥亵地瞅着,劈头就是一下!

珍珠终于明白了——她在侮辱自己,侮辱黑虎哥,侮辱自己和黑虎哥的友情!恐怖顿时变成气愤,她冲口而出:“俺啥也没干!”“嘭!”一枝花又一下打在她身上。珍珠躲闪着,一枝花劈头盖脸乱打起来。每一下都带着仇恨,每一下都不落空。珍珠护住头,在床上翻滚,咬住牙不讨饶,泪珠子直往下掉。一枝花一连打了十几下。扫帚把打散了,又一把揪住珍珠散乱的头发,按在床帮上使劲磕碰。珍珠拼命挣扎,可她毕竟力气小,怎么也挣不开。可仍然咬住牙一声不吭。

一枝花容不了这无声的反抗,一看打不服,便存心羞辱珍珠。她放开头发,又去撕扯珍珠的内裤。“臭婊子养的!让我看看你肚里有了没有!”

珍珠羞愤至极,奋力昂起脸来。“啪”一下,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一枝花没想到她敢还手,气疯了,又一手抓住珍珠的长发,在床帮上下劲撞起来:一下,两下,三下……珍珠被撞得头疼欲裂,眼冒金星,血染红了床帮,渐渐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十五

这一整天,刘尔宽都不在家。

一大早,他受欧阳岚指派,赶一辆马车去县城采办东西去了。有吃的、穿的、用的。一枝花还让他捎去一封信,是给白振海的。这个风骚的女人,虽然已经三十六七岁了,却仍像个妖精。她和白振海隔些日子不见面,便有书信来往。

刘尔宽办完事回到欧阳大院,天已黑了好一阵子。卸车时,有个老妈子一边搬东西,一边告诉他珍珠挨了打。刘尔宽不便细问,急急忙忙把马送到西跨院,就到后院去了。他大步跨进珍珠住室,另一个老妈子正在床前坐着安慰珍珠。珍珠躺在床上,两眼直瞪瞪地望着上面的帐幔,一言不发,像痴呆了似的。头发仍旧散乱着,脸上的血虽然洗去了,伤痕和肿块并没有消失。样子十分凄惨怕人。

刘尔宽从看护的老妈子嘴里,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气得连连跺脚。他从珍珠想到玉梅的死,一股怒火充塞胸膛,厚厚的嘴唇直打哆嗦。玉梅惨死的真相,除了黑虎娘,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为欧阳家遮丑,盼望他们能改过。可现在证明自己又错了。他们又开始折磨珍珠了!不定啥时候,也会害了她。而她到死可能还不知他们何以这样仇视她。告诉珍珠,一切都应该告诉珍珠,起码也让她有个防备呀!

刘尔宽在屋里点上烟袋,沉闷地抽着,想着。忽然对老妈子说:“你回去歇吧,我来看着,珍珠出不了什么事的。”老妈子又劝说珍珠几句,便告辞出去了。欧阳家的事,下人们谁敢多问呢?

屋里静悄悄的,珍珠侧过身看着刘大叔,泪水刷刷地流出来。突然,“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刘尔宽忙站起来走到床前,伸出两只长满老茧的手,为她抹泪,自己也忍不住眼睛湿了。这个善良的庄稼人,平时最看不得别人流泪,何况是珍珠呢?他感到这个出生在富人家的女孩子,在生活的夹缝中一天天长大,比穷人家的孩子还可怜!

珍珠抬起头,猛地枕在刘尔宽胸前,哽咽着说:“大叔,他们为啥这样恨我呀……”

刘尔宽嘴唇抖了几下,抚摸着珍珠的头发,没有言语,眼睛却闭上了。他浑身都在颤抖。

珍珠觉察了他复杂的心情,猜想一定有难言的事情,于是愈发追问得紧了:“大叔,她总说我是婊子养的,我的生母……究竟是咋回事?你说啊!大叔,我求求你……”她仰起脸,使劲摇晃着刘尔宽的肩膀,痛苦的泪水把半边头发都粘在脸上了。

刘尔宽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一股酸痛和仇恨涌上心来,再也不想瞒下去了。他沙哑着嗓子低声说:“大叔说,都说给你,你听。你可要……挺住哇!”

与此同时,在前院欧阳岚的居室里,一枝花正得意洋洋,向男人炫耀着自己的赫赫战功。欧阳岚睡在床上,一声不响地听着,显得烦躁不安。

他越来越厌恶身边的这个女人,靠着她,自己做了镇长,但却付出了耻辱的代价。在他面前,一枝花几乎毫不避讳她和白振海的关系,寻常说话,也老是离不开她的干哥,有意无意地抬高自己的身价。这正是心胸狭窄和虚荣心很强的欧阳岚所不能容忍的。他不是那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他有自己的自尊心。但他又绝不敢得罪她,得罪她就等于得罪了白振海。他怕失去现在的地位,更怕落刘大炮那样的下场。通过刘大炮的死,欧阳岚更看清了白振海的狠毒,他可以在谈笑之间把一个人像捻蚂蚁一样捻死。欧阳岚清楚,自己稍一反目,就会招来杀身之祸,这个躺在身边的女人是一包祸水,实在捅不得。

有时候,他想到刘大炮之死,就会心惊肉跳。是自己耍手腕害了他,做了镇长。他的儿子刘轱辘一跺脚走了。他怎能和自己善罢甘休!刘轱辘一走多年没有露面。他真希望他死在外面了。当他相信刘轱辘已经死了时,会得到片刻的安宁。但更多的时候,他确信刘轱辘还活着。不定哪天晚上会闯进来,杀了他,烧了他的院子。他老做这样的噩梦。十几年了,这桩没完没了的血怨一直在心头潜伏着,他的精神被折磨得疲惫不堪,惶惶不可终日。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

欧阳岚整日在烦恼中过日子。常常感到难言的恐惧和孤独。有时想到自己身后无人,偌大一个院落,冷冷清清,丝毫没有家庭的乐趣,更觉伤感和凄凉。他渴望温情,希望有人能抚慰自己空虚寂寞的心灵。然而,他得不到。一枝花需要的只是肉欲和享乐,若不是看他有这份可以尽情挥霍的财产,说不定早已走了。

在这种寂寞和烦躁的心境中,欧阳岚极易暴怒。今天听到一枝花谈及珍珠和黑虎的事情,一下子就火上了脑门。他烦躁,恼怒。为什么生活老是给自己出难题呢?然而,当他要痛打珍珠一顿,发泄内心的烦恼时,却忽然发觉珍珠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长大,自己怎么就从没有注意到呢?她的睡姿竟和当年玉梅一样,那么楚楚动人,光彩夺目,那么文静优雅,温情脉脉。一刹那间,他想到了玉梅,那个女人曾给过自己多少温情啊!自己曾那样折磨她,摧残她,她却从来没有反抗过……唉,这一切都失去了。失去了尊严,失去了独立的人格,失去了家庭的温暖,失去了平静的生活。自己像被恶魔牵引着,一步步走向深渊。夜晚,他后悔过,而一到白天,又会振作起来,得意于自己在柳镇的威风。他恐惧过,而一想到自己大权在握,一看到坚固的寨堡,又充满了信心和杀机……

第六章

二十六

一九三六年深秋的一天。

天空辽阔,高远。几片淡淡的白云像狭长的玉色舢板,飘浮在蔚蓝色的天海,轻轻滑过,渐去渐远。

黄河故道显得更加高远空旷了。它以雄伟的气势穿过中州平原,到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地方,呈现出铺天盖地之势。啊啊,古黄河像一条搁浅的巨鲸,涸死了,腐烂了,向两岸伸露出千百条河汊沟壑恰如巨鲸的翅骨。在这一广大地区,荒村寥落,人迹罕见。那苍凉荒芜的景象,会使人误以为世界还处在洪荒时期。

过午时分,一队鸿雁从遥远的北方飞来,在云天之际排成“一”字形,发出“叽————叽——”的叫声。这叫声整齐,雄壮,播撒天宇。像一支神奇队伍,呼喊着奔赴南疆。

这时,故道北岸一个荒岗上,一簇灌木晃动了几下,随即钻出一个青年猎人来。他一抬眼,立刻闪出电火一样的光芒。小伙子长得剽悍挺拔,透过一身破旧的黑粗布衣服,你能清楚地感到那结实的肌体的轮廓。看样子,他才不过十八岁。一头刚硬蓬乱的头发,桀骜不驯地支棱着。黑黝黝的脸膛闪映着光彩。两个嘴角往上翘起一点,显得自信而又顽皮。

他身穿黑布夹袄,左肩已剐破了一个洞,肩上搭着四五只野兔和几只飞禽。右手提一杆猎枪。身旁站一只凶悍的猎狗,也是一色黑毛,由于在荆丛间奔突,毛有点乱。它站稳了使劲筛筛身子,毛变得像黑缎子一样平顺光滑了。两只耳朵耸动着,警惕地看着前方,不时抬头观察主人的脸色,渴望随时得到出击的指令。

主人并没有注意它,正仰首看着天上的雁阵,表情肃然而神往。“叽————”“叽————”

忽然,他发现一只大雁掉队了,远远地落在后面。那只孤雁一面凄惶地叫着,一边拼命追赶前面的队伍,总也追不上。显然,经过长途飞行,它疲惫了。

这时,整个雁阵正在横越黄河故道,看不出有在这里歇息的意思。已经飞到猎人南边一里多远的地方去了。那只掉队的大雁正从北面匆匆飞来,它飞得很低,完全在猎枪的有效射程之内了。但青年猎人没有举枪射击的打算,反显得十分焦急。

还好,已经飞远的雁阵又折回来了!也许它们发现有伙伴掉队了。只见雁阵已变成“人”字形,在头雁的率领下,迎着掉队的大雁,毅然从高空下滑,翩翩降落在猎人西边一个僻静的河汊里。青年猎人终于高兴地笑了。

这里确是大雁歇脚的天然良港。猎人站立的荒岗,原是一截残堤,堤脚下的豁口是当年黄河决口时冲开的,很深,一年四季没断过水,清冽冽的。积水潭有七八亩面积,三面是又密又深的野苇,只有东面是一块平坦的沙滩。沙滩南北狭长约有半里,宽不过十几丈。春天,沙滩上早早就发出了嫩草芽,绿茵茵的,像一条碧毯。秋天呢,茅草虽已枯萎,却还长着一簇簇崖渠芝、野菊花、水风花、节节草、鹅肠棵等,叶片、草茎嫩绿水灵,还有许多金色的小花撒在上面。水潭、野苇和铺满秋草的沙滩,组成一个隐秘幽雅的环境,成为大雁栖息的理想地方。据说,大雁和天鹅一样圣洁,凡是人畜污染过的水草,它们都不再食用。春秋两季,人们能在这里看到一群群的大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也得了一个美丽的名字:落雁滩。

青年猎人站立的荒岗,在落雁滩东面,拔地而起,有杨树梢那么高,十分陡峭。上面长着一蓬蓬荫柳和刺槐丛,密密匝匝的,很隐蔽,人站在里头也不易被发觉。这里居高临下,能清楚地俯瞰落雁滩的全貌。

小伙子悄悄放下肩上的猎枪和猎物,蹲下身子,拨开荫柳棵的枝条,机敏而欣喜地向落雁滩上窥望。这群大雁有三十多只。十来只在积水潭边张开翅膀洗濯、饮水,另十几只散落在沙滩上觅食草芽和草种。一只站岗的大雁高高地昂起头,像荷枪实弹的哨兵,在沙滩上走来走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小伙子看到这个组织严密的雁的部落,眨眨眼笑了。这时,他完全不是一个剽悍英俊的猎人了,倒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笑起来显得那么灿烂,那么天真。他喜欢大雁,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黄河故道两岸的深港河汊,是南来北往的大雁歇脚的地方,当地的老百姓把大雁看做神圣的鸟,看成高贵的客人,从来不伤害它们。民间传说,雁是一种情义鸟,在飞行途中,有一只掉队,所有的雁都会停下来,等掉队的雁休息好了再一同飞行。一对大雁,如果有一只被人伤害,它的情侣就不再飞走,只在这一带飞翔哀鸣。站岗失职的哨雁也要留下,和失去情侣的孤雁一道,向捕雁人伺机进攻。那种进攻完全是不顾一切的。它们用坚硬的翅膀扫打;用嘴啄人的眼睛。但这种报复极少成功,大多招致更大的灾难,一同被杀死。那结局是很悲壮的。不过,有时也有例外。据说很久以前,一个猎人打死一只大雁,第二天又来到老地方,突然从一个荒岗上箭一样飞下两只雁,直向他扑去。那人来不及给枪装上火药,只好一边用枪管乱拨乱打,一边惊恐得落荒而逃。两只雁“叽——!叽——!”大叫着紧追不舍,腿被打断了也不后退,终于将那人眼睛啄瞎。猎人满脸是血,捂住脸在地上翻滚。几天以后,人们又找到了那两只大雁,它们已落在一片草丛里绝食而亡。这件事曾轰动一时。老百姓说,那个猎人算不得真正的猎人,那两只雁却是真正的情义鸟。它们为情而战,为情殉命。后来,那两只雁被人埋在一个积水潭边。这就是现在这个落雁滩的由来。

小伙子正出神地呆望,突然发现积水潭西边密密的野苇丛里,有一点异样的动静。如果不是猎人特有的机敏,是决计看不出来的。因为这时正好有一阵秋风掠过,把那点动静给掩没了。平静的水面也漾起层层波纹。

他顿时紧张起来,两眼死死地盯住那片地方。果然,从苇丛里慢慢伸出两截枪管,枪口隔着积水潭,直指沙滩。

——有人要猎雁!如果再有一呼一吸的工夫,不!也许只要一瞬间,枪声一响,至少要有几只大雁被射杀。这个幸福安谧的雁的部落,正面临着巨大的灾难!

看来,猎雁人已埋伏了很久,从那微微发颤的枪管上,完全能想象到他们此刻狂喜而又紧张的心情。哨雁只在沙滩东面转悠,显然还没有发觉西边苇丛里的危险。所有的雁仍在安闲地憩息,准备不久以后继续它们的飞行。

青年人陡然生出不可抑止的愤怒!

他顾不上细想,飞快地抓起手边的猎枪,抢在捕雁人之前,熟练地扣动了扳机。“轰——通!”

一声报警的巨响,掠过落雁滩的上空。几十只大雁猝然腾空而起:“哦——!哦——!”一阵惊叫,霎时射向高空。“轰——通!”“轰——通!”

野苇丛里的枪也随后响了,但已不是为了射杀大雁,而是猎雁人恼火的发泄!

二十七

落雁滩上,硝烟袅袅。

雁群惊飞时遗落的几根羽毛,打着旋,静静地落在积水潭里。于是一切又归于平静和沉寂。这沉寂就像两军阵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刹那,令人不安,令人紧张。

青年猎人猛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倏地站起,迅速往枪膛里装上铁砂。他脸上的天真烂漫消失了,两眼又闪出电火一样的光芒。他像一个执拗而勇敢的斗士,等待对手前来厮杀。猎狗也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抢先站在猎人脚前,机警地支棱着耳朵,准备随时跃出去。

不大会儿,从苇棵后面骂骂咧咧蹿出两个人来。他们绕过积水潭,来到陡坡下,气急败坏地向高处的沙岗上张望。其中一个长得像圆轱辘似的,凸暴着黄眼珠。另一个戴米色宽檐礼帽,刀子脸,白面皮,上唇一抹短髭。圆轱辘汉子首先认出了青年猎人,一跺脚叫起来:“黑虎!你小子也太不仗义了!”

青年猎人正是黑虎。两年前,他就不再打柴割草,而背上了父亲留下的猎枪。他也看清了下面的两个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狡黠地笑起来:“怎么,柳大哥,我哪儿冲撞了你啦?吕大哥也在哇!”

姓柳的汉子气得翻黄眼,还要再说什么,被姓吕的拦住了。姓吕的接口笑起来,朝着上面豁达地说:“是黑虎兄弟?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搞误会啦!没事,没事!哈哈哈……”又扯扯身旁的圆轱辘,低声说,“算啦,别因小失大!”然后,往上一招手:“黑虎,等着,我们上去啦!”

这个圆轱辘似的汉子,正是两年前黑虎和珍珠在河滩里遇到过的那个陌生人。此后经常碰到他,彼此熟悉起来。但黑虎只知他姓柳,没有深问过,见面就叫他柳大哥。那个姓吕的汉子是三个月前才认识的。

还是夏季的一天。那时,遍地都有庄稼,黄河滩里兔子还不太多。那天,黑虎沿黄河滩一直往下游走,大约走了十里路,才打了两只。他看天色已晚,刚想回转,忽听南岸有呼救声。黑虎脑子一转,莫非有拦路抢劫的不成?他循声奔去,在百多步远的一个河汊里正有人在搏斗。一个高大的凶汉正一脚踢倒一个老汉,旁边有三只羊。那凶汉一手拎一只羊就要走。黑虎一看,顿时恼上心来,大叫一声:“不要走!”便举起猎枪,指住了那家伙。

大汉生得炭块一样,长一身横肉,一听黑虎喊叫,猛地站住了。“好汉要怎样?”好家伙,这一声像牛叫似的!

黑虎用猎枪一指:“把羊还给老人家!大天白日,你胆子不小!”

黑汉子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对手,见他虽然虎虎有威,却远不如自己粗壮,大体上还是个孩子,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但双方相距有十几步远,对方手里有枪,如果一搂扳机,那铁砂喷在头上可不是玩的。于是笑笑说:“年轻人,逞英雄可别仗着有家伙。咱试试力气,你若能打倒我,这羊就物归原主。有种不?”

黑虎看他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想,叫你知道知道厉害!于是把猎枪对空一搂:“轰通——!”放出铁砂,把枪一丢,直奔前去。他那条黑狗一看主人要和人打架,呼地蹿上去就咬。黑虎喊一声:“黑子!回去看着枪,别动弹!”黑子委屈地又回来了,急得吱吱叫唤,前爪扒得沙土乱飞,却不敢再往前冲。

黑汉子看黑虎上了当,轻蔑地一撇嘴。在对方离有七八步远时,突然猛抡右臂,把手中那只绵羊凌空摔了过来!——乖乖!黑虎吃了一惊,这小子有股牛劲,一只羊足有八十多斤,他居然能这么扔过来!

黑虎不敢怠慢,身子往旁边一纵,双手接住,刚放到地上,另一只绵羊又兜头砸来。黑虎毕竟艺高胆大,一转身又单手抓住,顺势往地上一丢。绵羊没被摔死,吓得“咩咩”直叫。

那汉子一看两下砸空,暴叫一声,一头顶来。黑虎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这小子是条笨牛!看来没学过拳脚,便有心耍他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大汉一头撞来,像头大牯牛似的,弓背蹬腿,势不可挡!黑虎看他到了面前,机灵一跳,朝他后脑勺上“呱”地拍了一下,同时伸脚一绊,大汉“咕咚”栽倒。黑虎快活得像个顽皮的孩子,拍着巴掌笑起来。这么大个人,竟如此不经打!

大汉跌了一嘴泥沙,恼羞成怒,爬起身,“嗖”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圆睁二目向黑虎扎来。黑虎眼疾手快,飞起一脚,匕首“铮”的一声不见了。他正要亮开架式打个痛快,猛听背后有人喊叫:“黑虎住手——!”

两个人同时都愣住了。回转头,见东边一个岗子上正急急赶下两个人来。前头的那个是姓柳的,凸暴着黄眼珠,黑虎认得。另一个却不知是谁,长着刀子脸,白面皮,一抹黑胡,两眼闪着惊喜和佩服的光。

和黑虎打架的黑汉子急不可捺地叫起来:“吕大哥,柳大哥,你们来得正好!这小子多管闲事,揍他!”

姓吕的开心地笑起来,点着他:“你这么大个人,还打不了一个孩子!”

大汉憋红了脸,有点尴尬:“不……不行,这小子怕是会拳脚。”

姓柳的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你知道他是谁?”

大汉愣了,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是陈老刚的儿子,赵松坡的徒弟!你三个翟二也不是对手。哈哈哈哈……”

黑虎轻蔑地扫了他一眼。翟二不服气地一歪头,却没敢再说大话。

姓吕的打破僵局,和解地笑起来:“不打不成交,彼此不是外人,往后就认识了。翟二,家里揭不开锅啦?出来干这行当。给——”他转脸冲翟二使个眼色,掏出一块银元递过去:“回家去吧!”

翟二愣愣地走了。那个过路的老汉也千恩万谢,牵上自己的羊上了路。

姓吕的看黑虎困惑的样子,掩饰地叹了口气:“嗨!这年头把人饿急了,好人也会出来干坏事。官逼民反哪!你看我,原本在县城有个事做的,后来……别提了!现在不得不跑这里来打猎谋生,唉——”

黑虎同情地点点头。也是,这世道太不公平,一步步把人逼上绝路,自己家中辛酸的创业史,他听母亲讲过多次。曾祖父曾是柳镇的第一户居民,可现在呢,偌大一座寨堡里却没有自己一块立足之地,不得不在镇子外面的河汊上居住……

这时,圆轱辘嚷嚷起来,要拉着黑虎同去喝酒。姓吕的也一拱手说:“黑虎弟若是不弃,咱们到前面村子里喝几盅,叙叙心中不平事,如何?”

黑虎看天色将晚,忙说:“改天再陪二位喝酒。天晚了,母亲一人在家,会孤单害怕的。”

姓吕的稍一沉吟,先笑起来:“也好!黑虎弟真是个孝子。好在来日方长,今天也熟了,以后再找机会!——哎,小弟,往后有啥难处,要老哥们帮忙的,只管说!”

圆轱辘也一拍大腿;“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黑虎谢了,向他们告别后,捡起猎枪,带上猎狗,一路急急地走了。今天虽然猎获不多,心情却格外高兴。一是救了人,二是交了朋友。自己初入人世,就被人这么看重。他陡然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不由从心里生出一股豪气,晃晃肩膀,浑身是劲。同时觉得柳、吕二人谈吐爽气,行事豪侠,够朋友!黑虎以一个刚刚成熟的后生,完全沉醉在被人信任的喜悦心情中了。

从此以后,黑虎常在黄河滩里和他们碰面,在小村酒肆里喝过酒,互相谈些人间不平事,交谊日深。不过,黑虎发现,他们俩人常在一起,不断变换穿着,而且对打猎似乎漫不经心,倒是对交朋友特别热情。

二十八

现在,黑虎站在沙岗上,看他们扯着荆条一路爬上来,一个个拉了一把,笑着说:“两位老兄怎么打起大雁来了?”

圆轱辘一边喘气,一边挥着兔皮帽:“别提了,算我和吕大哥白等半天!”姓吕的接口说:“一个朋友的母亲病得古怪,先生开个方子,说要大雁肉做药引。不然,哪能在苇棵里蹲半天?”

其实,这话是信口胡诌。黑虎却信以为真,反有些抱歉地说:“早知如此,我哪能惊跑它们呢?”“算啦算啦,改日再说吧。”姓吕的安慰说。圆轱辘不会做假,不耐烦地说:“扯鸡巴蛋!”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酒葫芦。“老子今儿累坏了,解解乏!”仰起脖子“咕咚!咕咚!”连饮三口,一抹嘴递给黑虎。“来!”黑虎不便推辞,接过来也饮了一口。他不大能喝酒,一下辣得咳嗽起来。他把酒递给姓吕的:“你们喝,我烧两只兔子吃。”圆轱辘一拍大腿:“够朋友!”黑虎笑笑:“值什么!”一边忙着解下两只兔子,随便聚了一些干柴架起来点着,用棍子挑着野兔,一反一正地烤起来。

因为是白天,火苗不大,其实火势很旺,不大会就飘出了肉香。又烤了一会,两只兔子往下滴油了,外面包着黑黄色的皮痂。黑虎掏出内脏扔给猎狗吃了。三个人把两只兔子撕扯一通,一人提一块,一边啃,一边喝酒,别有一番风味。三个人渐渐都有了醉意。

姓吕的忽然拍拍黑虎的肩膀,乜着眼说:“兄弟,听说你和欧阳岚的女儿珍珠要好,可是真的?”

黑虎红着脸笑,没有否认。

圆轱辘腾地站起来,扔掉最后一块骨头,抹抹嘴叫道:“人讲时运屌讲胆,这事就得胆子大着点!生米做成熟饭,欧阳岚就没辙了。不然,他会把闺女许你?”

这话粗俗得让黑虎发瘆,抬头说:“柳大哥,你嘴里干净点!”他感到他玷污了自己和珍珠的友情。

姓吕的赶忙圆场:“狗打哈欠,都有股臭气,这个人!黑虎兄弟,别和他一般见识。——不过,话说回来,你柳兄也是一番美意。这种事,就是要胆子大一点。我们都是过来人,比你懂得多哟!哈哈哈哈……好啦,遇到难处时,喊哥们一声。古人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嘛!”圆轱辘也慷慨激昂地表示:“为朋友两肋插刀,皱皱眉不算好汉!”

黑虎被他们的友情包围了,感激地点点头,脸红得更厉害了。的确,在这种事上,他承认自己完全没有经验。

姓吕的朝圆轱辘使个眼色,忽然一拍胸脯:“君子无戏言,光说不算,咱相识也不是一天了。黑虎兄弟要是不嫌弃,咱三人就此结拜为兄弟,你们看怎样?”

圆轱辘首先跳起来叫好。黑虎毫无思想准备,但事已至此,又不好推辞,也同意了。三人聚沙为炉,插草为香,就在突兀的荒岗上,对着天地神明,一起叩下头去……

第七章

二十九

自从结拜那天,吕、柳二人提到他和珍珠的事以后,黑虎一连几天神情恍惚。他已有许多日子没见着珍珠了,心里着实想得厉害。

儿子的心事,母亲是知道的。她比儿子还要忧愁。两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孩子们成了少男少女,产生了更深切的感情。她从那些眼神和举止里,看得极为清楚。做母亲的,多么希望儿子如愿啊。然而,她比儿子看得远,知道这事发展下去,只会带来不幸的结局。如果不赶快制止,不光会害了儿子,也害了珍珠。

她多次劝说黑虎:“虎儿,把你珍珠妹妹忘了吧。咱穷人家……”黑虎却烦躁地顶撞说:“我的事你别管!穷人家怎的?只要珍珠愿意,管别人什么事!”他把这事看得很简单,认为这只是他和珍珠两人的事情。

黑虎娘也劝过珍珠。可珍珠只是咬住嘴唇,一言不发,看样子也铁了心。

自从珍珠从刘尔宽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特别是母亲惨遭杀害的真情以后,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她很少哭,心被仇恨凝结成铁石了。她想一刀杀了欧阳岚和一枝花,一把火烧了这个院子。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要办这样的事,谈何容易。但她并不悲观,更不像母亲那样懦弱。她倔强地想,你们害死了我母亲,又想来害我?我偏要结结实实地活着,活得像个人样儿!

一天晚上,她偷偷来到黑虎家。她两只秀美的眼睛痴痴呆呆的,脸色阴郁得吓人。黑虎娘不安起来,几天不见,这孩子咋变成这副模样?心里猜疑,却不敢问,只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想让她高兴起来。

黑虎坐在一旁,也有些慌乱,以为她病了。珍珠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干娘,你说世上的人都有个命吗?”

黑虎娘一愣,随口说道:“命……人家都说有,自然是有的了。你看,有做官的,有为民的;有享福的,有受罪的……”“那——我是个啥命呢?”珍珠又追问道。“这……”黑虎娘迟疑着,“你生在富贵人家,自然是好命了。”

珍珠咬住唇,突然两眼涌满了泪水,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干娘,你还要瞒我几时?我生下十八天,娘就叫他们杀了。这算……什么好命啊!”她号啕大哭着,紧紧地搂住干娘。

黑虎娘也紧紧抱住珍珠,泪如泉涌。她明白,肯定是刘尔宽把什么都告诉这孩子了。黑虎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哭,哭得他心里也发酸、发抖。欧阳家的往事,母亲从来没告诉过他。他急于知道事情的真相,不停地催促母亲:“娘,你快说呀!到底是咋回事啊!”

黑虎娘自知不能,也不愿再瞒了。等珍珠平静一些后,又把事情的经过,连同玉梅死前向她托孤的事,仔细说了一遍。珍珠才彻底弄清了这件事的始末,黑虎也才如梦初醒。珍珠的不幸,更激起了他巨大的同情心。一股男子汉的冲天豪气,使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保护她,一生一世不受人欺负。珍珠又述说了前些日子一枝花毒打她的事,黑虎咬牙切齿地说:“早晚有一天,我杀了他们!”

黑虎娘擦擦泪,劝说两个孩子:“这事知道就行了。你们都还小,万一冒出风去,他们会起歹心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饶不过他们的!”又一再嘱咐珍珠:“孩子,你在他们眼皮底下,凡事要谨慎一些,有事多和你刘大叔商量。那是个大好人,不会亏待你的。嗯?”

珍珠含泪点点头。黑虎娘找一把梳子,慢慢为她重新梳好头,才让黑虎送回去。

三十

时令进入初冬。柳镇的黄昏杂沓而又安谧。

有人在打水,互相打着招呼;木水桶碰撞井沿,不断发出沉闷的钝响;有人挑水走了,扁担“吱吜吱吜”地尖叫着。不少人家要吃晚饭了,女人们喊叫孩子,孩子呼唤父亲;喊叫声,回应声,脚步声,门的开关声接二连三。谁家的鸡在上宿,往院子中间的高树上攀飞时,发出“扑棱扑棱”的响声。羊儿可怜巴巴地“咩咩”地叫着,大约是没有吃饱,或者是催促主人快往羊圈里牵它吧。狗儿在“汪汪”吠叫,声音懒洋洋的,似乎在例行公事。你可以想象到,它卧在门口的草垛上,只是昂了昂头,尾巴还照样儿盘着,身子根本就没有动弹。突然,不知谁家的驴子打了一长串喷鼻:“嚏!……”然后,哪里又传来一声深沉而悠远的牛叫:“哞——!”

黄昏时的一切声响,都是如此清晰。但当你要逐一分辨时,又什么都分不清。千百种声音饱和着乡镇特有的温馨,和谐地融汇在橘红色的晚霞里。西天的霞光像一挂巨大的肺,在扩张了一整天之后,正慢慢收拢,闭合。

黑虎打猎归来,有些累了。他洗洗脸,对母亲说了一声,就转出柴院,斜插着奔向南寨门去了。他心里苦闷,近来喝酒上了瘾,肯定又是去马家酒馆了。母亲随出来,站在院外,看儿子消失在暮色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丁字街口,大多数买卖都已收了摊子,只有马家酒馆和欧阳客栈门前还亮着灯。自从刘大炮死后,街上的铺面在十几年间,已大多落到欧阳岚手里。他有地有店,本钱充足,几家小店都快让他挤垮了。

马家酒馆所以能独立支撑,完全靠一门祖传的手艺。最出名的是羊肉汤。据说马师傅祖上上过两年私塾,从一个“鲜”字上,悟出煮羊肉时里头放上鱼,味道必定鲜美,后来一试,果然不差。每逢煮羊肉时,选肥一些的切成大块入锅。同时,把几尾活蹦的鲤鱼剖好,也投进锅里,放上各种佐料,一同用大火烧开,之后再用文火炖一会。这时,羊肉煮到八成,熟而不烂;鲤鱼已完全煮透,汁水都浸在锅里了,捞出来扔掉。把羊肉用飞刀打成薄片,放在一个大盆里待用。客人来了,要喝一碗羊肉汤,马师傅先抓十来片羊肉放在漏勺里,在滚汤里烫几下入碗,放上葱片、胡椒、辣椒油,舀两勺肉汤一冲:“喝去——!”喝吧,醇而不腻,清而不寡,那味道真叫鲜美。而且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添汤不要钱。柳镇是个过路地方,不仅有大客商,也有小本生意人,这些人出门时为了省钱,常常只带干粮。这样一来,马家酒馆就特别受欢迎了。有钱的人吃的是风味;没钱的人图他添汤不要钱,可以泡上烙馍之类,吃得浑身发暖。马师傅还会炒三十六样荤,七十二样素,样样色味俱佳。黄河滩出产的野味,如兔子、鹌鹑、蒲芽、苇笋等等,在他手里都能加工成美味的佳肴。不过,这四省交界处最有名气的还是羊肉汤。他的招牌也怪,卖羊肉汤不挂羊肉,而是挂一条大鱼在门前,知情人一看就知这是马家酒馆了。马师傅坚持薄利多销,加上手艺绝妙,因此生意特别好。有人眼热心动,也想学他。可马师傅是祖传手艺,火候、佐料极有讲究,不外传。外人仿效着做,只学个皮毛,烧出汤来不是那味儿。半天不卖一碗,卖一碗想赚二亩地钱,无人光顾,只好拆锅。

白天在马家酒馆喝酒的,主要是过往客商行人。傍晚就不同了,全是本镇上的人在这里消闲。大体有两种人,一种是在柳镇有点头脸的人物,如私塾先生、小店铺掌柜、大户管家、账房先生,以及一些手艺人,如铁匠、鞋匠、剃头师傅等。这些人虽属三教九流,但因为不必种地,便显得尊贵一些。另一类喝酒的是庄稼人。下地干活回来累了,到这里打二两酒,用小碗端着,坐也不坐,趴在柜台上,就着几颗茴香豆,“滋儿滋儿”地喝,大都默不做声。

黑虎来到丁字街口老柳树底下,放缓了脚步。往烟店里看看,已打了烊。当初刘大炮的这家烟店已归欧阳岚所有了,烟店的字号也由“荣和”改成“万隆”。今晚不知为何早早关了门。黑虎摸摸当年曾祖父栽下的这棵老柳树,又继续往街里走去。

马家酒馆今天喝酒的人不算太多,七八张桌子闲着一半。黑虎一眼看见赵松坡的儿子大龙在一张桌子前独坐,面前放一盘茴香豆,另一只盘子里盛几只煮羊蹄,也是下酒的好菜。大龙端起酒杯正要喝,抬眼看见黑虎,忙招呼:“黑虎,来这里坐!”

黑虎微笑着点点头,去柜台上又提了一壶酒。店小二送上一只杯子、一双竹筷。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便对喝起来。大龙已在头年成过亲,前不久得了一个儿子叫大锤。看意思,赵铁匠一家对子孙并没有太高的企望,只希望这门手艺代代相传了。

大龙这时已有四两酒下肚,脸膛变得紫红。他忽然伏在黑虎耳朵上,低声问:“黑虎,珍珠的事你听说了吗?”

黑虎一惊,端着酒杯停在唇边没有喝,低声紧问:“什么事?”

大龙知道他和珍珠的关系,叹了一口气:“珍珠已经定了亲啦!听说是一枝花说的媒。那边是白县长的儿子,据说才只有十五岁。”“当啷!”黑虎的酒杯掉到桌上,酒泼了一片,杯子歪倒转了半圈,不动了。他的手仍照老样子端着,大拇指和食指弯成半个圈。

大龙见黑虎失态,忙凑上来安慰说:“兄弟,别难过。珍珠虽好,终不是咱穷人家的孩子。如今和县长攀了亲,难说她不会变心……”

黑虎勃然变色,刷地站起来,横了大龙一眼,转身就走,一路碰倒几个凳子,“稀里哗啦”乱响一阵。其余喝酒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见大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喝下面前一杯酒,面色变得沉重起来。

三十一

黑虎出了店门,脚步踉跄,心烦意乱,不知不觉一直往北街走去。一条狗从旁边经过,被他飞起一脚,踢出有丈把远,那狗一声嗥叫,打个滚飞窜去了。

黑虎一肚子怒火,实在又说不准是在生谁的气。是恼火大龙不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还是恼恨欧阳岚和一枝花?或者是怨恨珍珠不该变心?可转念一想,你见着珍珠了吗?你知道珍珠变没变心?

他急于要见到珍珠问个明白,蹽开大步,往北走去。走了约有百多步,离开街面,向东拐进一个胡同,前面不远就是欧阳大院了。

黑虎正走得急,突然背后被人扯住。他回头一看是刘尔宽大叔,正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刘大叔一句话没说,拉住黑虎就往回走。黑虎晕晕乎乎,被他扯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没个头绪。

两人来到一个僻静处。刘尔宽放开手,提起袖口擦了一把汗,急急地说:“你要往哪去?让我好找!”

黑虎傻子一样,没有吭声。黑暗中,刘尔宽伏在他脸上悄声说:“珍珠让我找你。她说要你去她那里一趟。有话要说哩!”

黑虎觉得头蒙了一下,又炸开了。在这之前,他多么希望能尽快看到珍珠,把事情问个清楚;心里却相信她不会变心。但现在珍珠真的捎信让他去,却一下子动摇了自己的信念。有话要说,为啥不能偷偷到我家去说,反要我去她那儿呢?说什么?宽慰我几句,然后一刀两断?是了!她连我妈也不好意思见了!

黑虎怪样地冷笑一声,抽身要走。刘尔宽又一把抓住:“你往哪去?快跟我走呀!珍珠在等你哪!”

真是奇怪。黑虎什么也没说,竟又转回身,乖乖地随在刘尔宽身后,沿墙根一直往欧阳后院走去。他是那样身不由己,迫不及待,不时踩着刘尔宽的脚后跟。他脑子里还是乱纷纷的,理智要他往回转,脚却急急地往前走,那完全是感情和下意识在起作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早已飞向珍珠的身边,要向回转的想法多么无力,多么虚假!

三十二

珍珠的这桩婚事,完全是由一枝花撮合的。

那天,欧阳岚多喝了一点闷酒,坐在自己屋里,信手翻看一本唐诗。外面正飘着大雪,几进深宅,声息全无,只听见院中的树枝偶尔发出轻微的断裂声,可知积雪已经很厚了。屋里虽生着炭火,依然觉得寒气逼人。“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欧阳岚掠过这几行字,再也读不下去了。心头涌起无限凄凉和伤情。

一枝花进城去,又是三天未归了。这些年,这种事本来是常有的。欧阳岚很想平心静气地对待,却总是不成。每一次都使他感到耻辱和愤怒。他发脾气,摔东西,撕毁诗书,还经常情不自禁地歇斯底里大发作。但当着一枝花的面,又绝不敢问及半句。一是羞于出口,二是怕触怒了她。一枝花对他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他恨她,又怕她。看见她,就像看见一条响尾蛇那样不舒服;想打又怕伤了自己。他失悔自己当初不慎娶了这样一个女人。他怀念玉梅的温情,更痛感自己眼前的凄凉。他甚至后悔当了这个镇长,把自己陷进敌对和仇恨里。近来几次听说,有人在黄河滩里见过刘轱辘,欧阳岚顿觉不寒而栗,时时有一种不安全感。他在人前装得镇定自若,似乎一切成竹在胸,心里却恐惧得很。他命手下人日夜提防,四门把守,唯恐让刘轱辘混进来。

这几天,他几乎惊惧不能入睡,常常一个人坐以待旦。手边一壶酒,一本书,一支枪。这实在有点不伦不类,但对于欧阳岚来说,又一样也少不得。

他几乎承受不住这样的精神折磨了,很想摆脱这个局面,辞去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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