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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0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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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阿尔贝·加缪著 徐和瑾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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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鼠疫

局外人:鼠疫试读:

Albert CamusL’ÉTRANGER/LA PESTE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局外人;鼠疫/(法)加缪(Camus,A.)著;徐和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ISBN 978-7-02-008374-9

Ⅰ.①局… Ⅱ.①加… ②徐… Ⅲ.①中篇小说—法国—现代②长篇小说—法国—现代Ⅳ.①I565.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1)第232338号

责任编辑:黄凌霞 装帧设计:何婷

责任校对:常虹  责任印制:张文芳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http://www.rw-cn.com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编:100705

北京季蜂印刷有限公司印刷 新华书店经销

字数 263千字 开本 880×1230毫米 1/32 印张 11.625 插页 2

2011年5月北京第1版 2011年5月第1次印刷

印数 1—10000

ISBN 978-7-02-008374-9

定价 25.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局外人第一部一

今天,妈妈死了。可能是昨天,我不清楚。我收到养老院发来的电报:“令堂仙逝。明日葬礼。肃此电达。”说得一点也不清楚。也许是昨天。

养老院位于马伦戈,离阿尔及尔有八十公里。我要乘两点钟的长途汽车去,下午即可到达。这样,我能在夜里守灵,并于明晚回来。我向老板请了两天假,有这种借口,他无法拒绝。但他显得不高兴。我甚至对他说:“这不是我的错。”他没有回答。我就想不该对他说这话。总之,我不需要请他原谅。反倒他应该向我表示慰问。但到后天,他看到我戴孝,一定会对我表示慰问。现在仿佛妈妈还没死。相反,等下葬之后,这就像归档的案件,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我乘上两点钟的长途汽车。天气很热。我在塞莱斯特的饭馆里吃了饭,就像平时那样。他们都非常为我难过,塞莱斯特对我说:“母亲只有一个。”我离开时,他们把我送到门口。我有点厌烦,因为我得上楼去埃玛纽埃尔家,去借黑领带和黑纱。他伯父在几个月前去世了。

我跑着去车站,以赶上长途汽车。这样急着奔跑,再加上汽车颠簸和汽油味,还有公路和天空的反光,也许是因为这些,我才觉得昏昏沉沉。一路上差不多都在睡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个军人身上,他朝我微笑,问我是否来自远方。我只说“是的”,不想再多说一句。

养老院离村庄有两公里路。我是走着去的。我想马上看到妈妈。但门房对我说,我先得去见院长。当时院长正忙着,我等了一会儿。在这段时期里,门房一直在说话,然后我见到了院长:他在办公室里接待了我。他是个矮小的老头,身上佩戴荣誉勋位勋章。他用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接着,他跟我握手,但时间很长,我不知该如何把手抽出。他看了一份档案,并对我说:“默尔索太太是三年前入院的。您是她唯一的赡养者。”我觉得他有点责备我,就开始对他解释。但他打断了我的话:“您不用给自己辩解,亲爱的孩子,我看过您母亲的档案。您无法负担她的生活费用。她需要有护工照料。您工资微薄。不管从哪方面看,她在这儿都更加幸福。”我说:“是的,院长先生。”他补充道:“您知道,她有一些朋友,是跟她年纪相同的老人。她跟他们会有同样的兴趣,是另一个时代的一些兴趣。您年轻,她跟您在一起会感到厌烦。”

确实如此。妈妈在家时,总是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我。进养老院后的前几天,她经常哭泣。但那是因为习惯问题。几个月后,如果要把她接出养老院,她就会哭泣。这也是习惯问题。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去年几乎没来这儿。但也因为这样要占用我星期天的时间,另外还得花费力气,去赶长途汽车,买车票,路上得走两个小时。

院长又对我说了些话。但我几乎不再去听他说话。然后他对我说“我想您想看到您的母亲。”我站了起来,但什么话也没说,他带我朝门口走去。在楼梯上,他对我解释说:“我们把她搬到了小陈尸室,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受到惊吓。每当院里有老人去世,其他人在两三天内就会神经过敏。这就使服务工作变得困难。”我们穿过一个院子,院子里有许多老人在三五成群地聊天。我们走过时他们就不吭声了。我们过去后,他们又开始交谈。就像鹦鹉在唧唧喳喳学舌。走到一幢小屋门口,院长跟我告辞。“我失陪了,默尔索先生,我在办公室等您。一般来说,葬礼定在上午十点。我们考虑到,这样您可以给亡母守灵。最后说一句,您母亲似乎经常向院友们表示,希望按宗教仪式下葬。我已对此做好安排。但我想让您知道。”我对他表示感谢。妈妈不是无神论者,但生前从未想到过宗教。

我走进小屋。只见大厅十分明亮,墙壁用石灰粉刷过,顶上是玻璃天棚。厅里放有椅子和呈X形的支架。大厅中央两个支架上放有一口棺材,已盖上盖子。棺材上只看到螺丝钉闪闪发亮,并未拧紧,在刷成褐色的棺木上十分醒目。棺材旁边,有个阿拉伯女护士,身穿白大褂,头戴颜色鲜艳的方巾。

这时,门房从我后面进来。他想必是跑来的。他说话有点儿结巴:“棺材已给盖上,但我得把盖上的螺丝旋出,让您能看到她。”他要走近棺材,但我把他拦住。他对我说:“您不想看?”我回答说:“是的。”他不再说话,但我感到尴尬,觉得我不该这么说。片刻之后,他看了看我,然后问我:“为什么?”但并无责备之意,仿佛想了解其中的原因。我说:“我不知道。”于是,他捻捻白色的小胡子,说话时没看着我:“我理解。”他眼睛漂亮,颜色淡蓝,脸色略显红润。他拿来一把椅子给我坐,自己在我靠后一点的地方坐下。女护士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这时,门房对我说:“她有梅毒下疳。”我听不明白,就朝女护士看了一眼,看到她眼睛下面有一条绷带,绕头一圈。在鼻子处,绷带是平的。在她脸上看到的只有白色绷带。

她走了以后,门房说:“我失陪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手势,但他留了下来,站在我背后。后面有人使我感到拘束。大厅里充满着傍晚的艳丽阳光。两只大胡蜂在玻璃顶棚上嗡嗡作响。我感到十分困倦。我对门房说话,但并未把头转向他:“你在这儿已有很长时间了吧?”他立即回答说:“五年了。”仿佛他一直在等我问他。

接着,他说了许多话。在他看来,如果有人对他说,他将终身在马伦戈养老院当门房,他会感到十分惊讶。他六十四岁,又是巴黎人。这时,我打断了他的话:“啊,您不是本地人?”我随即想起,他在带我到院长办公室以前,就曾对我说起我妈妈。他对我说,必须尽快把我妈妈下葬,因为在平原天气很热,而这个地方尤其炎热。正是在那时,他告诉我他曾在巴黎生活,很难遗忘那个城市。在巴黎,有时能在遗体旁守灵三四天之久。在这儿可不能待这么久,想到已经要跟在殡车后面跑了,就感到不舒服。当时他妻子对他说:“别说了,这种事不该告诉先生。”老头脸红了,并表示道歉。我调解般地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觉得他说得对,也说得有趣。

在小陈尸室里,他告诉我,他是因为贫穷才进养老院的。他感到自己身强体壮,就毛遂自荐当了门房。我对他指出,其实他是养老院收养的人。他对我说不是这样。此前我听到他说话的方式,已经感到惊讶,因为他说到院里收养的人,总是说 “他们”、“其他人”,有时候也说“老人们”,而在这些人中,有些人年纪并不比他大。当然啰,这不是一回事儿。他是门房,在某种程度上,他有权管理他们。

那女护士在这时进来。夜幕突然降临。夜色很快在玻璃顶棚上变得漆黑。门房开了灯,我因突然出现的亮光而感到刺眼。他请我到食堂去吃晚饭。但我肚子不饿。于是他提出要给我端来一杯牛奶咖啡。我很喜欢喝牛奶咖啡,就表示同意,片刻之后,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我喝了。我于是想抽烟。但我犹豫不决,因为我不知道是否能在妈妈的遗体前抽烟。我思考之后,觉得这毫无关系。我递给门房一支烟,我们就抽了起来。

有一个时候,他对我说:“您知道,您母亲大人的朋友们也要来守灵。这是院里的习俗。我得去搬些椅子、弄些清咖啡来。”我问他是否可以关掉其中一盏灯。灯光照在白墙上,使我感到疲倦。他对我说关不掉。开关是这样装的:灯要么全开,要么全关。我不再去对他多加注意。他出去后又回来,把椅子都摆好。其中一把椅子上,他叠放着一圈杯子,中间放着咖啡壶。然后,他在我对面坐下,是在我妈妈的另一边。女护士也坐在大厅里面,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事。但从她手臂的动作来看,我可以猜出她在织毛线。大厅里很舒服,咖啡使我感到暖和,通过开着的大门,飘进来一股夜晚和花卉的气味。我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一阵窸窣声把我吵醒。我闭上眼睛之后,觉得这厅里更加白得发亮。我前面没有丝毫阴影,每件物体、每个角落和所有的曲线都清楚地勾画出来,但十分刺眼。就在这时,妈妈的朋友们走了进来。他们一共有十来个人,在耀眼的灯光下静静地移动。他们坐下时,没有一把椅子发出嘎吱的声响。我看着他们,如同从未看到过人那样。他们的脸部和衣着的细节,我是尽收眼底。然而,我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很难相信他们确实存在于世。女人几乎全都系着围裙,腰束带子,使肚子鼓得更高。我还从未注意过,老太太的肚子能鼓得多高。老头几乎个个干瘪,而且都拄着拐杖。在他们的脸上使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看不到他们的眼睛,只是见到一堆皱纹中有一点暗淡的亮光。他们坐下之后,大多朝我观看,拘谨地点了点头,嘴唇都被吃到无齿的嘴里,我弄不清他们是在跟我打招呼,还是脸上肌肉在抽搐。我还是觉得他们在跟我打招呼。这时,我发现他们都坐在我对面,是在门房周围,并摇晃着脑袋。我一时间产生奇特的印象,认为他们是来对我进行审判。

不久之后,一个女人哭了起来。她坐在第二排,被前面一个女院友挡住,我无法看清。她低声哭泣,哭得很有节奏:我觉得她会哭个不停。其他人好像都没有听到她哭。他们心灰意懒,闷闷不乐,默不作声。他们看着棺材或他们的手杖,或是随便看着什么东西,但他们只盯着一样东西看。那女人还在哭。我十分奇怪,因为我不认识她。我真希望不再听到她哭。但我不敢对她这样说。门房朝她俯下身子,跟她说了话,但她摇摇头,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按原来的节奏继续哭。于是,门房来到我身边。他在我旁边坐下。过了很久,他对我说时没看着我:“她跟您母亲大人很要好。她说这是她在这儿唯一的朋友,并说她现在已没有朋友。”

我们就这样待了很长时间。那女人的叹息和抽噎声越来越稀少。但她时常用鼻子吸气。最后她不做声了。我已不再困倦,但感到疲劳和腰疼。这时,我感到难受的是所有这些人默默无语。我只是有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但弄不清是什么声音。时间一长,我终于猜出是几个老人在咂嘴,发出这种奇特的啧啧声。他们在专心思考,因此没有察觉这事。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即躺在他们中央的死者,在他们眼里毫无意义可言。但我现在觉得,这是一种错误的感觉。

我们都把门房拿来的咖啡喝掉。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夜晚过去。我现在想起,我当时曾在一时间睁开眼睛,看到老人们都在蜷缩着睡觉,只有一个老人没睡,他下巴支在拄着拐杖的手背上,两眼盯着我看,仿佛只是在等我醒来。过后,我又睡着了。我醒来是因为腰越来越疼。晨光渐渐在玻璃顶棚上显露。片刻之后,有个老人醒来后老是咳嗽。他把痰吐在一块方格大手帕上,每吐一口如同拔树那样吃力。他把其他人都给吵醒了,门房说他们应该走了。他们站了起来。这次守灵累得他们面如土色。他们出去时,使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是,他们都跟我握了手,仿佛这一夜我们虽然没说过一句话,却在感情上更加亲近。

我感到疲倦。门房把我带到他的房间,我进行了简单的漱洗。我又喝了牛奶咖啡,味道很好。我走出房间时,天已大亮。在马伦戈和大海之间的山丘上,天空一片红色。海风越过山丘,把一股咸味带到这儿。这一天看来天气晴好。我去乡下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感到,如果没有妈妈这件事,我去那儿散步会有多么快乐。

我在院子里等待,待在一棵法国梧桐下面。我呼吸着泥土的清香,不再感到困倦。我想起办公室里的那些同事。在这个时候,他们起床要去上班:对我来说,这一直是最为难熬的时刻。我又对这些事略加思考,但这时一幢幢楼里响起铃声,使我不由分神。窗子里传出一阵乱哄哄的声音,不久就平静下来。太阳在天上微微升高:我的脚开始被晒得发热。门房穿过院子后对我说,院长要见我。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他让我在几张纸上签名。我看到他身穿黑色上装,下面穿条纹长裤。他拿起电话听,然后对我说:“殡仪馆职员来了已有一会儿了。我去请他们来盖棺。在盖棺前,您是否要再看您妈妈一眼?”我说不用了。他在电话里压低声音命令道:“费雅克,您告诉他们,可以去盖棺了。”

然后他对我说,他将参加葬礼,我对他表示感谢。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把双腿交叉。他告诉我,送葬的只有我和他两人,以及值班的女护士。一般来说,院友们都不应参加葬礼。他让他们守灵。他指出:“这是人道的问题。”但这一次,他已准许我妈妈的一位老友“托马·佩雷兹”跟随出殡队伍一起去。说到这里,院长微微一笑。他对我说:“您要知道,这是一种略带孩子气的感情。但他和您母亲几乎是寸步不离。在院里,大家都跟他们开玩笑,并对佩雷兹说:‘她是您的未婚妻。’他听了就笑。这种玩笑让他们高兴。确实,默尔索太太去世,他十分难受。我觉得不应该不准他去。但是,根据保健医生的建议,我昨天不准他守灵。”

我们默默无语,一起待了很长时间。院长站了起来,朝办公室窗外观望。有时,他进行观察:“马伦戈的本堂神甫已到。他提前到了。”他告诉我,要走到村里的教堂,至少得走三刻钟。我们走到楼下。本堂神甫和两个侍童待在屋前。一个侍童手拿香炉,神甫朝他俯下身子,以调节银链的长短。我们来了之后,神甫直起身来。他称我为“我的孩子”,并对我说了几句话。他进了屋,我跟随其后。

我忽然看到,棺材盖上螺丝钉已经拧紧,并看到厅里有四个黑衣人。我同时听到院长对我说,殡车已停在大路上等候,并听到神甫开始祈祷。从这时起,事情都进行得十分迅速。那四个人拿着柩衣朝棺材走去。神甫、侍童、院长和我走了出去。门前有一位女士,我并不认识。院长对她介绍说:“默尔索先生。”我没有听清这位女士的名字,只知道她是护士代表。她面无笑容,点了点瘦长的头。然后,我们站成一排,让遗体过去。我们跟在抬棺材的人后面,走出了养老院。门前停着殡车。殡车呈长方形,漆得发亮,活像文具盒。殡车旁站着殡葬司仪,此人个子矮小,穿得滑稽可笑,还有一个举止做作的老头。我看出他是佩雷兹先生。他头戴圆顶宽檐软毡帽(棺材抬出门时,他把帽子脱下),身穿一套西服,长裤呈螺旋形落在鞋面上,戴着小小的黑领结,而衬衫的白领却很大。他嘴唇颤抖,鼻子上全是黑点。他纤细的白发下露出奇特的耳朵,耳朵摇晃,如有粗糙折边,呈血红色,而脸色却十分苍白,使我印象深刻。殡葬司仪让我们各就各位。神甫走在前面,然后是殡车。殡车周围是四个黑衣人。后面是院长和我,最后则是护士代表和佩雷兹先生。

天上已充满阳光。天空开始使大地感到沉重,气温迅速升高。我不知道我们为何等待很长时间后才出发。我穿着深色衣服,感到很热。那矮老头原来戴着帽子,这时又把帽子脱下。我稍稍朝他转过头去,看着他,院长就跟我谈起了他。院长对我说,我母亲和佩雷兹先生经常在傍晚去散步,一直走到村子,由一名护士陪同。我环顾田野。一排排柏树延伸到天边的山丘,透过柏树,只见这块土地红棕色和绿色相间,稀疏的房屋点缀其中,显得十分漂亮,我立刻理解妈妈当时的心情。在这个地方,傍晚想必是忧伤的休憩。而今天,漫溢的阳光照得这景色颤抖,使其变得毫无人情,令人沮丧。

我们开始上路。这时,我发现佩雷兹的腿有点瘸。殡车渐渐加速,这老头就落到后面。殡车周围有一人也给落下,现跟我并排走着。我感到意外的是,太阳竟升高得如此之快。我发现田野里早已响起昆虫的鸣叫声和草丛的簌簌声。汗水在我面颊上流淌。我没戴帽子,就用手帕扇风。这时,殡仪馆职员对我说了句话,但我没有听清。与此同时,他右手把鸭舌帽帽檐微微抬起,用左手拿着的手帕擦了擦头顶。我对他说:“怎么样?”他指着天连声说道:“晒得真厉害。”我说:“是的。”片刻之后,他问我:“那里面是您母亲?”我又说:“是的。”“她年纪老吗?”我回答说“就是这样”,因为我不知道她确切的年龄。后来他就不做声了。我转过头去,看到佩雷兹老头落在我们后面五十来米远的地方。他急忙往前赶,手里拿着毡帽摇晃。我也看了看院长。他走路的样子十分端庄,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额头上渗出几滴汗水,但他没有去擦。

我感到出殡队伍的行进速度有所加快。我周围的田野依然明亮,沐浴在阳光之中。天空亮得刺眼。有时,我们走在一段新修好的公路上。太阳把柏油路面晒得裂开。脚踩下后就陷进去,留下了果肉般光亮的裂口。在殡车上方,车夫戴的煮硬的牛皮帽,仿佛曾在这黑泥般的柏油里鞣过。我感到有点头晕,只见天空是蓝白相间,周围则全是黑色,有裂开口子的柏油路黏糊糊的黑色,有身上穿的衣服暗淡的黑色,还有殡车漆成的黑色。烈日当空,殡车的皮革和马粪的气味,油漆的气味和焚香的气味,以及彻夜未眠的疲倦,使我的视觉和思想都模糊不清。我再次回头望去:我感到佩雷兹似乎已十分遥远,隐没在一片热气之中,后来我无法再看到他。我用目光寻找他,看到他已离开公路,并穿越田野。我也发现,公路在我前面转弯。我看出佩雷兹对地形熟悉,正在抄近路走,以赶上我们。他在转弯处追上了我们。后来,我们又把他给丢了。他还是穿越田野,就这样反复走了多次。而我则感到热血在太阳穴里奔腾。

其后的事情都进行得极其迅速、确实而又自然,因此我现在对那时的记忆已荡然无存。只记得一件事:在村子的入口处,护士代表跟我说了话。她说话声音奇特,跟她的脸并不相称,这声音悦耳,却在颤抖。她对我说:“要是走得慢,就会中暑。但如走得太快,又会汗流浃背,进了教堂就会着凉。”她说得对。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我还留有那天的几个印象,如佩雷兹的那张脸,就是他最后一次在村子附近追上我们的时候。他既紧张又难受,大滴眼泪落在面颊之上。但由于脸上皱纹条条,眼泪竟流不下来,有时扩散开来,有时聚在一起,在这张变形的脸上形成一片水光。还有教堂以及人行道上的村民,公墓的一座座坟墓上老鹳草的红花,佩雷兹晕倒了(他活像散了架的木偶),撒在妈妈棺材上的血红色泥土,以及混在土中的白色树根,还有人群,说话的声音,村庄,在一家咖啡馆前等待,马达不停的隆隆声,以及长途汽车进入阿尔及尔灯火通明的街区时我心里的喜悦,因为我想到,我即将上床睡觉,可以睡上十二个小时。二

我醒来时才明白,我向老板请两天假时,他为什么显得不高兴:今天是星期六。我当时可把这事给忘了,但在起床时想了起来。我的老板自然想到,加上星期天,我就有四天假期,这样的话,他当然不会高兴。但是,一方面,妈妈下葬是在昨天而不是今天,并不是我的错,另一方面,不管怎么说,星期六与星期天都是我的休息天。当然啰,尽管如此,我仍然理解我老板的心情。

我勉强起床,因为昨天确实很累。我刮脸时在想,今天要干什么,我决定去洗海水浴。我乘有轨电车前往港口海水浴场。在那里,我跳入航道。有许多年轻人。我在水里看到了玛丽·卡多纳,她以前在我的办公室里当打字员,我当时曾想打她的主意。我现在觉得她当时也对我有意。但她不久后辞职了,我们就没能亲近。我帮她爬上一个浮筒,并顺手摸了她胸部。我还在水里,可她已俯卧在浮筒上。她朝我转过头来。她头发盖住眼睛,在那里笑。我也爬上浮筒,待在她旁边。天气很舒服,我像开玩笑那样让头往后仰,枕在她肚子上。她什么也没说,我就这样躺着。我眼望天空,只见蓝天金光。我感到玛丽的肚子在我颈背下微微起伏。我们似睡似醒,在浮筒上待了很久。当太阳晒得太热时,她跳进水里,我则跟随其后。我追上了她,用手搂住她的腰,我们就一起游泳。她总是在笑。在码头上,我们把身上擦干时,她对我说:“我晒得比您黑。”我问她晚上是否想去看电影。她又笑[1]了,并对我说,她想去看费尔南代尔的一部影片。我们穿好衣服后,她看到我系黑领带,显得十分惊讶,问我是否在戴孝。我对她说,我妈妈死了。她想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我就回答说:“是在昨天。”她稍稍往后一退,但并未发表任何看法。我想对她说,这不是我的错,但我没说出来,因为我想到,我已对老板说过这话。这话毫无意义。不管怎样,人总是会有点错。

晚上,玛丽已把这些事全都忘记。这部影片有时滑稽可笑,而且也实在太蠢。她的腿靠在我腿上。我抚摩她的乳房。电影快结束时,我拥吻了她,但没有尽兴。出去后,她来到我家。

我醒来时,玛丽已经走了。她跟我说过,她要去姨妈家。我想到今天是星期天,我感到厌倦:我不喜欢星期天。于是,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在长枕头上闻玛丽的头发留下的咸味,我一直睡到十点钟才醒。然后,我抽了几支烟,但仍躺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十二点。我不愿像平时那样到塞莱斯特的饭馆去吃饭,因为他们肯定会对我提出问题,而我不喜欢这样。我煮了几个鸡蛋,就在这盘子里吃了,没吃面包,因为我已经吃完,也不愿下楼去买。

午饭后,我感到有点无聊,就在套间里转悠。妈妈在这儿时,这套间十分合适。现在,我一个人住显得太大,我只好把餐厅里的桌子搬到我卧室里来。我只是在这个房间里过日子,里面有几把草垫有所塌陷的椅子、一个镜子发黄的大立柜、一张梳妆台,以及一张铜床。其他房间都弃而不用。过了一会儿,为了做点事,我拿起一张旧报纸来看。我把克鲁申盐业公司的一则广告剪了下来,贴在一本旧练习簿上,我感兴趣的剪报都贴在这本子上。我也洗了洗手,最后,我走到阳台上。

我的卧室朝向这郊区的大街。下午天气晴朗。但路面泥泞,行人稀少,却仍然匆忙。先是看到几家人在散步,两个小男孩穿着海魂衫和过膝的短裤,衣服笔挺,样子有点拘谨,还有一个小女孩,头戴粉红色大蝴蝶结,脚穿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母亲走在孩子后面,她身材高大,穿着栗色真丝连衣裙,父亲个子矮小,又弱不禁风,我看到过。他头戴扁平狭边草帽,戴蝴蝶领结,拿着手杖。我看到他跟妻子在一起,知道街区里为何说他优雅。不久之后,郊区的一个个年轻人走过,他们头发油光锃亮,系大红领带,穿奇装异服,上衣小口袋上绣花,脚穿方头皮鞋。我觉得他们是去市中心看电影,因此这么早就出来。他们急忙去乘电车,还大声笑着。

他们过去后,街上行人渐渐稀少。我觉得,各个剧场的演出均已开始。街上只剩下了一个个店铺老板和一只只猫。街道两边的榕树上方,天空无云,但并非光彩夺目。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个香烟店老板搬出一把椅子,放在门口,跨坐其上,双臂搁在椅背上。刚才满载乘客的一辆辆电车,现在几乎空无一人。香烟店旁是“皮埃罗之家”小咖啡馆,侍者正在空荡荡的厅里,用木屑把地板擦干净。这确实是星期天的景象。

我把椅子倒转过来,像香烟店老板那样放着,因为我觉得这样坐更舒服。我抽了两支香烟,回屋拿了一块巧克力,又回到窗口吃了起来。不久之后,天色变得阴暗,我以为夏天暴雨将临。不过天气渐渐转晴。但一片片乌云飘过时,如同下雨的预兆,使街道变得阴暗。我仰望天空,待了很长时间。

五点钟,有几辆电车在嘈杂声中驶来。电车把一群群观众从郊区的体育场送回来,他们有的站在踏板上,有的扶着栏杆。后面几辆电车则载着运动员,我是从他们的小手提箱看出来的。他们大声喊叫、歌唱,说他们的俱乐部会永世长存。好几个运动员跟我打招呼。其中一个还对我叫喊:“我们战胜了他们。”我也说“对”,并点了点头。从这时起,小汽车开始蜂拥而至。

天色又稍有变化。屋顶上的天空变成淡红色,黄昏开始降临,条条街道热闹起来。出游者陆续回来。我在其他人中认出了那位优雅的先生。他家的孩子们哭着或是让父母拖着走。街区的那些电影院,几乎立即把观众的人流倾泻到街上。在观众中,年轻人的手势比平时更加坚决,我想他们是看了一部惊险片。从城里的电影院回来的观众到得稍晚。他们似乎更加严肃。他们也不时笑笑,但显得疲倦,像在遐想。他们待在街上,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街区的姑娘们都不戴帽子,她们相互挽着胳臂。小伙子们设法跟她们迎面而过,他们开起了玩笑,姑娘们听了转过头去直笑。有好几个姑娘我认得,她们跟我打了招呼。

这时,路灯突然点亮,夜空中初升的星星为之黯然失色。看着人行道上行人和灯光的变化,我感到眼睛疲倦。路灯把潮湿的路面照得发亮,而定时驶过的电车,则把反光映照在发亮的头发、微笑的面容或银手镯上。过了一会儿,电车更加稀少,树木和路灯上方已是漆黑一片,街区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空无一人,直至第一只猫慢慢地穿过再次空旷的街道。我于是想到该吃晚饭了。我长久地靠在椅背上,感到脖子有点疼。我上街去买了面包和果酱,做了菜,站着吃饭。我想在窗口抽支烟,但空气已变凉,我感到有点冷。我把窗全都关上,回来时在镜子里看到桌子的一端,上面放着我的酒精灯和几片面包。我想到,这星期天依然过得疲劳,想到妈妈现已安葬,我将要重新开始工作,总之,生活并未有任何变化。三

今天,我在办公室做了很多事。老板对我和蔼可亲。他问我是否太累,还想知道我妈妈有多大年纪。我说“有六十来岁”,是为了不出错,我不知道他为何显出宽慰的样子,并认为事情已经了结。

我桌上放着一大堆提货单,都要我来处理。在离开办公室去吃午饭前,我洗了手。中午,我非常喜欢这样的时刻。晚上,我在这种时刻就不大喜欢,因为能转动的公用毛巾已经湿透。我曾在有一天跟老板指出。他对我回答说,他也感到遗憾,但这毕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在十二点半跟埃玛纽埃尔一起出去了一会儿,他在发货部工作。办公室朝向大海,我们一时间观看了港口里的货轮,太阳把港口照得火烫。这时,一辆卡车开来,发出链条的哗啦声和马达的轰隆声。埃玛纽埃尔问我“要不要去”,我就跑了起来。卡车超过了我们,我们在后面直追。我被淹没在噪声和灰尘之中。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到是在拼命奔跑,周围是绞车、机器,以及在地平线上晃动的桅杆和我们沿路看到的一个个船体。我首先抓住卡车,并一跃而上。然后,我帮埃玛纽埃尔上车坐下。我们俩都气喘吁吁。卡车在码头高低不平的路面上颠簸,沉浸在尘土和阳光之中。埃玛纽埃尔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来到塞莱斯特的饭店时汗流浃背。他一直在那儿,大腹便便,腰系围裙,蓄着白色小胡子。他问我是否“过得还可以”。我对他说是的,并说我饿了。我很快吃完饭,还喝了咖啡。然后我回到家里,睡了一会儿,因为我酒喝得太多,醒来时想要抽烟。时间已晚,我跑着去赶一辆电车。我整个下午都在干活。办公室里很热,傍晚出来时,我愉快地回家,沿着码头慢慢地走着。天空呈绿色,我感到高兴。不过,我还是直接回家,因为我想煮土豆吃。

上楼时,我在阴暗的楼梯上撞到萨拉马诺老头,他跟我住在同一[2]层楼。他牵着狗。他跟狗一起生活已有八年。这猎犬有皮肤病,我觉得是原虫性肠肝炎使它的毛几乎脱得精光,皮肤上布满棕色的痂盖和硬皮。萨拉马诺老头长期跟狗一起生活,同住一个小房间,最终变得跟狗很相像。他脸上有淡红色痂盖,黄毛稀少。而那条狗则像主人那样驼背曲腰,口鼻前伸,脖子伸长。他们似乎属于同一种类,但却相互厌恶。每天两次,上午十一点和下午六点,老头都要出去遛狗。八年以来,他们一直没有改变散步的路线。可以看到他们沿着里昂街[3]走,那狗拖着老头走,最后萨拉马诺老头绊了一跤。他于是就对狗又打又骂。狗吓得趴在地上,让人拖着走。这时,由老头来拖着狗走。过一会儿,狗忘掉之后,再次拖着主人走,并再次挨打挨骂。于是,他们俩都待在人行道上,四目对视,狗是怕,人是恨。天天如此。狗要撒尿,老头不让它撒完就拉它走,这猎犬就边走边在地上撒下一滴滴尿液。狗偶然在屋里撒尿,就又要挨打。就这样过了八年。塞莱斯特总是说“真不幸”,但实际上,谁也弄不清楚。我在楼梯上遇到萨拉马诺时,他对狗说:“坏蛋!脏货!”狗则在呻吟。我说了声“晚安”,但老头仍然在骂。我就问他,狗对他干了什么。他没有回答我。他只是说:“坏蛋!脏货!”我见他朝狗俯下身子,猜出他正在对狗的颈圈进行调整。我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他没有把头转过来,只是强忍怒火对我回答说:“它老是这样。”然后,他就拖着狗走了,那狗趴在地上被拖着走,一面发出呻吟般的叫声。

正在这时,跟我住在同一层楼的另一位邻居走了进来。街区里都说他是吃软饭的。然而,有人问起他的职业,他就说是“仓库管理员”。总的说来,他不大讨人喜欢,但他常跟我说话,有时他到我家里来坐一会儿,因为我愿意听他说话。我觉得他说的事情很有趣。另外,我也没有任何理由不跟他说话。他名叫雷蒙·森泰斯。他长得相当矮小,肩膀宽阔,鼻子像拳击手那样塌陷。他总是穿着得体。他在谈到萨拉马诺时也对我说:“如果不是这样不幸就好了!”他问我,这事我是否感到厌烦,我回答说没有。

我们走到楼上,我要跟他离别时,他对我说:“我家里有香肠和葡萄酒。您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吃点喝点?……”我想到这样我就不用自己做饭,就同意了。他也只有一个房间,还有一间厨房,但没有窗子。他床的上方有个白色和粉红色的仿大理石天使塑像,以及一些体育冠军照片和两三张裸女画片。房间很脏,床没铺好。他先点上煤油灯,然后从口袋里拿出肮脏的纱布,开始包扎右手。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跟我说,他跟一个家伙打了一架,那家伙想找他麻烦。“您知道,默尔索先生,”他对我说,“这不是因为我凶狠,而是我火气大。那个人对我说:‘你要是男人,就从电车里下来。’我对他说:‘你别闹。’他就说我不是男人。于是,我就下了电车,并对他说:‘够了,最好到此为止,要不我就把你打得稀巴烂。’他对我回答说:‘凭什么?’于是,我就揍了他一顿。他倒在地上。我要把他扶起来。他却在地上踢我几脚。我就用膝盖把他压住,打了他两记耳光。他脸上都是血。我问他是否受够了。他对我说:‘够了。’”

森泰斯一面说,一面用纱布包扎。我坐在床上。他对我说:“您看,不是我去找他。是他来惹我。”确实如此,这我承认。于是,他告诉我,他想就这件事征求我的意见,他说我是一条汉子,见过世面,能给他帮忙,并说以后他会成为我的朋友。我什么也没说,他又问我,我是否愿意做他的朋友。我说无所谓,他显出高兴的样子。他取出香肠,在炉子上煮好,接着摆好酒杯、盘子、刀叉和两瓶葡萄酒。做这些事时,他都默不作声。然后我们坐了下来。吃饭时,他给我讲了他的事。他先是犹豫片刻。“我认识了一位女士……可以说是我的情妇。”跟他打架的那个人,是这个女人的弟弟。他对我说,他曾包养这个女人。我什么也没说,但他立刻作了补充,说他知道街区里的流言飞语,但他问心无愧,他是仓库保管员。“说到我这个事,”他对我说,“我发现有欺骗行为。”他给她的钱恰好够她维持生活。他自己替她付了房钱,每天给她二十法郎伙食费。“三百法郎房钱,六百法郎伙食费,不时送一双袜子,这样就要花费一千法郎。这位女士又不工作。但她老是说我太抠,说我给她的钱不够用。可我总是对她说:‘你为什么不去打个半天工?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我来替你操心这些小事了。这个月我给你买了一套衣服,每天给你二十法郎,替你付了房钱,而你呢,每天下午都跟你的女友们一起喝咖啡。你用咖啡和糖招待她们。我呢,我给你钱。我待你不薄,可你却以怨报德。’但她不去工作,她老是说钱不够用,于是我就发现她在骗我。”

他于是告诉我,他看到她手提包里有一张彩票,她无法向他解释是怎么买来的。不久之后,他在她那儿看到“一张当票”,证明她在当铺里当了两只手镯。在此之前,他不知道她有这两只手镯。“我清楚地看出她在骗我。于是,我就跟她分手。但我先打了她一顿。然后我才戳穿她。我对她说,她一心只想玩物取乐。您可以理解,默尔索先生,我是这样对她说的:‘你没看到世上的人都在羡慕我给予你的幸福。你以后自会知道,你现在是多么幸福。’”

他把她一直打到出血。以前他不打她。“以前我打她,可说是轻手轻脚。她稍稍叫喊。我就关上百叶窗,然后罢手,总是这样。但现在,我可是动了真格。我觉得对她惩罚得还不够。”

他于是跟我解释,说是因为这事,他需要别人给他出个主意。他停止说话,去调节即将烧完的灯心。我一直在听他说。我喝的酒将近有一公升,觉得太阳穴发烫。我抽着雷蒙的香烟,因为我的香烟已经抽完。最后几辆电车驶过,带走了郊区现已遥远的嘈杂声。雷蒙继续在说。他感到烦恼,“是因为他对他的姘头还有感情”。但他想惩罚她。最初,他想把她带到一家旅馆,把“风化警察”叫来,制造一件丑闻,让她像妓女那样在警察局登记入册。后来,他向几个黑社会的朋友讨教。他们没想出任何办法。但正如雷蒙向我指出的那样,参加黑社会还是十分值得。他把情况告诉他们之后,他们就建议在她脸上“留个记号”。但是,他不想这样做,他要考虑一下。在此之前,他想问我有什么主意。不过,在问我之前,他想知道我对这件事有何看法。我回答说,我没有任何看法,但我觉得这事有趣。他问我是否认为她在骗他,而我呢,我确实感到她在骗他,至于我是否认为应该惩罚她,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会怎么做,我就对他说,这永远无法知道,但我理解他为何要惩罚她。我又喝了点酒。他点了一支香烟,跟我说出他的想法。他想给她写一封信,“像用脚踢她一样狠,同时又要说得她后悔”。然后,如果她回来,他就跟她睡觉,并在“刚要完事时”把唾沫吐在她脸上,并把她赶出门外。我认为,用这种办法,她确实将受到惩罚。但雷蒙对我说,他觉得自己写不好这封信,想请我代笔,由于我没有吭声,他就问我是否觉得马上写有难处,我回答说没有。

他喝完一杯酒,就站了起来。他把盘子和我们吃剩的少许冷香肠推开。他仔细擦干净桌上的漆布。他从床头柜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方格纸、一只黄信封、一支红木杆蘸水笔和一瓶方形紫墨水。他把那女人的姓名告诉我,我从而看出,她是个摩尔人。我把信写好。信写得有点随意,但我尽量让雷蒙满意,因为我没有理由让他不满意。然后,我把信大声念给他听。他听我念,一面抽烟一面点头,然后,他请我再念一遍。他十分满意。他对我说:“我知道你见过世面。”我起先并未发现他在用“你”来称呼我。他说出“现在,你是我真正的朋友”这句话时,这样的称呼才使我印象深刻。这话他又说了一遍,我就说:“是的。”做不做他的朋友,对我来说无所谓,而他似乎确实想交我这个朋友。他把信封好,我们把酒喝完。然后,我们抽了一会儿烟,一句话也没说。外面十分安静,我们听到一辆汽车驶过。我说:“时间不早了。”雷蒙也这样认为。他发现时间过得很快,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确实如此。我困得想睡,但又难以站起身来。我想必显得疲倦,因为雷蒙对我说不该泄气。起初我没听明白。他就对我解释说,他听说我妈妈死了,但这事迟早都会发生。这也是我的看法。

我站了起来,雷蒙跟我紧紧地握了握手,并对我说,男人之间,总会相互理解。我走出他家,把门关上,在漆黑的楼梯平台上逗留片刻。屋子里一片寂静,从楼梯井深处传来阴暗、潮湿的气息。我只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边击打的嗡嗡声。我纹丝不动地站着。但在萨拉马诺老头的房间里,那条狗在低沉呻吟。四

这个星期,我工作一直很好。雷蒙来过,并对我说,他已把信寄出。我跟埃玛纽埃尔一起去看了两次电影,他总是看不懂影片里发生的事。于是就得给他解释。昨天是星期六,玛丽来了,我们是事先说好的。我见到她,很想跟她发生关系,因为她身穿红白两色条纹的漂亮连衣裙,脚穿皮凉鞋。可以看出她乳房坚挺,皮肤被太阳晒成棕色,那张脸就像一朵鲜花。我们乘上一辆公共汽车,前往离阿尔及尔几公里远的海滩,海滩处于悬崖峭壁的环抱之中,岸边是一排芦苇。下午四点的太阳不是太热,但海水暖和,微波在懒散而又长久地荡漾。玛丽教我一种游戏。在游泳时,迎着浪尖喝足水含在嘴里,然后转过身来,把水朝天吐出。于是就形成一条泡沫构成的花边,在空中逐渐消失,或者像温热的雨水般重又落到我的脸上。但片刻之后,我的嘴就被咸味的海水弄得发烫。玛丽于是游到我的身边,在水里跟我紧紧地贴在一起,她把嘴贴在我的嘴上。她的舌头舔得我的嘴唇感到清凉,于是,我们抱着在水里翻滚了一会儿。

我们在海滩上穿好衣服,玛丽用发亮的眼睛看着我。我拥吻了她。从这时起,我们不再说话。我搂着她,我们急忙去乘公共汽车,回到我家,双双跳到我的床上。我让窗开着,感到夏夜在我们棕色的皮肤上游动,真是舒服。

那天上午,玛丽待着没走,我对她说,我们共进午餐。我到街上去买了肉。回到楼上时,我听到雷蒙的房间里有女人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萨拉马诺老头开始骂狗,我们听到木楼梯上响起鞋底声和爪子的声音,还有“坏蛋!脏货!”的骂狗声,他们走到了街上。我跟玛丽说了老头的事,她笑了。她穿着我的一套睡衣,把袖子都卷了起来。她笑起来后,我又想跟她发生关系。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是否爱她。我对她回答说,这毫无意义,但我觉得不爱。她显出难受的样子。但在做饭时,谈到一些小事,她又笑了起来,笑得我又拥吻了她。正在这时,雷蒙的房间里传来争吵的声音。

起先听到女人刺耳的说话声,接着雷蒙在说:“你对我做了错事,你对我做了错事,我要教你怎么对我做错事。”响起几个沉闷的声音,那女人尖叫起来,叫得十分可怕,楼梯平台上立刻挤满了人。玛丽和我也走了出去。那女人仍然在叫,雷蒙也仍然在打。玛丽对我说真可怕,我没有回答。她要我去叫警察,但我跟她说,我不喜欢警察。然而,一个警察跟三楼的一个房客一起来了,那房客是管子工。警察敲了房门,里面就没有声音了。他敲得更响,过了一会儿,那娘儿们哭了起来,而雷蒙则把门打开。他嘴上叼着一支香烟,显出嬉皮笑脸的样子。那娘儿们冲到门口,对警察说雷蒙打了她。警察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雷蒙作了回答。警察说:“你跟我说话时,把香烟从嘴里拿掉。”雷蒙犹豫不决,看了我一眼,又抽了一口。这时,警察使劲打了他一记耳光,出手很重。那支香烟顿时落到几米远的地方。雷蒙脸色骤变,但他什么也没说,然后他谦恭地问,是否能把烟头拾起来。警察说可以,并作了补充:“下一次你得记住,警察可不是布袋木偶。”在此期间,那娘儿们一直在哭,并反反复复地说:“他打了我。他是姑爷仔。”雷蒙就问:“警察先生,说一个男人是姑爷仔,这是否合法?”但警察命令他“闭嘴”。于是,雷蒙朝那娘儿们转过身去,并对她说:“你等着,贱人,咱们后会有期。”警察叫他住口,说那娘儿们应该离开,而他要待在家里,等待警察局的传讯。他还说,雷蒙醉得浑身发抖,应该感到羞耻。这时,雷蒙对他解释说:“我没有喝醉,警察先生。我只是在您面前发抖,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他关上门,大家就都走了。玛丽和我做好了午饭。但她不饿,几乎全给我吃了。她是一点钟走的,我就睡了一会儿。

大约在三点钟时,有人来敲我的门,是雷蒙走了进来。我仍躺在床上。他在我床边坐下。他一时间没有吭声,我就问他,他的事是怎么闹起来的。他对我说,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了,但她打了他一记耳光,于是他就揍了她。其余的事,我都看到了。我对他说,我觉得现在她已受到惩罚,他应该感到满意。这也是他的看法,而且他看到,警察这样做是白费力气,丝毫不能改变她挨打这一事实。他还说,他对那些警察十分了解,知道该如何对付他们。他于是问我,当时警察打了他耳光,我是否曾期待他还手。我回答说,我当时无所期待,不过我并不喜欢警察。雷蒙显得十分高兴。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出去。我就下了床,并开始梳头。他对我说,我得给他作证。我觉得无所谓,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据雷蒙说,只要说那娘儿们对他做了错事。我就同意给他作证。

我们来到街上,雷蒙请我喝了杯白兰地。后来,他想打一盘台球,我输得很可惜。然后他想去逛妓院,但我说不去,因为我不喜欢。于是,我们慢吞吞地走回去,他对我说,他十分高兴,能对情妇进行惩罚。我觉得他对我很热情,并觉得这段时间过得愉快。

我在远处看到,萨拉马诺老头待在门口,显得烦躁不安。我们走到近前时,我看到狗不在他身边。他四处观望,在原地转来转去,企图看清黑暗的走廊里的东西,含含糊糊地说出毫不连贯的话,又开始用红色的小眼睛朝街上搜索。雷蒙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没有立即回答。我模糊地听到他低声在骂“坏蛋,肮货”,并依然烦躁不安。我问他狗在哪里,他粗声粗气地对我回答说狗跑掉了。然后,他突然口若悬河般说了起来:“我把它带到旧校场,就像平时那样。有许多人,是在集市的木棚周围。我停下来看《逃生之王》。我要离开时,狗就不在了。当然啰,我早就想给它买个较小的颈圈。但我从未想到,这脏货会这样走掉。”

于是,雷蒙对他解释说,狗可能迷了路,它会回来的。他给老头举了几条狗的例子,说它们走了几十公里,只是为了找到自己的主人。尽管如此,老头显然更加烦躁不安。“但他们会把它抓走,你们要知道。如果有人把它收养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它有痂盖,人人讨厌。警察会把它抓走,肯定会这样。”我于是对他说,他应该到警察局招领处去看看,狗在的话付点钱就会还给他。他问我付钱多不多。我不知道。于是,他勃然大怒:“要为这脏货付钱。啊!让它去死吧!”接着,他开始对它咒骂。雷蒙笑着走进屋子。我跟着他进去,我们在楼梯平台上分手。片刻之后,我听见老头的脚步声,他敲了我的门。我把门打开后,他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并对我说:“请您原谅,请您原谅。”我请他进来,但他不愿意进来。他看着自己的鞋尖,他两只布满痂盖的手在颤抖。他问我时没有看我:“您说说,默尔索先生,他们不会把我的狗抓走吧?他们会把它还给我的。不然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对他说,警察局招领处保管丢失的狗的时间为三天,过了这时间就由他们自行处理。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跟我说:“晚安。”他关上自己的房门,我听到他在里面走来走去。他的床嘎吱响了一下。一种奇特而又轻微的声音从隔墙传来,我听出是他在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了妈妈。但明天早上我得早起。我肚子不饿,因此没吃晚饭就躺下睡觉了。五

雷蒙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他对我说,他的一个朋友(他曾跟这个朋友说起我)邀请我到阿尔及尔附近的海滨木屋去过星期天。我回答说我很想去,但我已答应那天跟一个女友一起过。雷蒙立即说,他也请我女友去。因为他朋友的妻子会很高兴在一群男人中找到女伴。

我想立刻把电话挂上,因为我知道老板不喜欢有人从城里给我们打电话。但雷蒙要我过一会儿再挂,并对我说,他原可以在晚上向我转达这邀请,但他还想告诉我其他事情。他曾整天被一群阿拉伯人盯梢,其中有他以前的情妇的弟弟。“你今晚回家时,如果在住房附近看到他,请你告诉我。”我对他说一言为定。

片刻之后,老板让人来叫我,我当时觉得有点烦,因为我以为他会叫我少打电话多干活。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对我说,他要跟我谈一个计划,但只是初步的想法。他只是想了解一下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计划在巴黎设立办事处,处理当地的业务,直接跟大公司做生意,他想知道我是否愿意去那里工作。这样我就可以在巴黎生活,每年又有部分时间可以外出旅行,“您年轻,我觉得您应该会喜欢这种生活。”我说是的,但我心里觉得无所谓。他就问我是否有兴趣改变生活,我回答说生活永远无法改变,不管怎样,各种生活全都一样,在这里生活,我也觉得不错。老板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并对我说,我总是答非所问,说我没有雄心壮志,这样做生意就会失败。我于是就回去工作。我不想扫他的兴,但我觉得没有理由要改变我的生活。我仔细考虑下来,觉得自己并非不幸。我在读大学时,有许多雄心壮志。但在辍学之后,我很快就懂得,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晚上,玛丽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跟她结婚。我说我无所谓,如果她想结婚,我们可以结婚。她于是想要知道我是否爱她。我又像上次那样回答了她,说这事毫无意义,但我也许并不爱她。她就问:“那你为什么要娶我为妻?”我对她解释说,这事无关紧要,说如果她想要结婚,我们就可以结婚。另外,这要求是她提出的,我只是说同意而已。她于是指出,结婚是一件大事,我回答说:“不是。”她沉默片刻,默默地看了看我。然后她又开始说话。她只想知道,如果另一个女人跟我有着同样的关系,也提出同样的建议,我是否会表示同意。我说:“当然会同意。”于是她心里在想,她是否爱我,而我却无法对此有所了解。她再次沉默片刻,然后低声说我这个人怪,说她也许是因为这点才爱上我的,但我可能会在有朝一日因同样的原因而使她感到厌倦。我无话可说,没有做声,她就微笑着挽起我的手,说她想跟我结婚。我回答说,她什么时候想结婚,我们就马上结婚。我于是把老板的建议跟她说了,玛丽对我说,她很想到巴黎去看看。我告诉她,我在巴黎住过一段时间,她就问我巴黎怎样。我对她说:“很脏。有鸽子和阴暗的院子。那里的人都皮肤洁白。”

然后,我们出去散步,从条条大街穿过城市。街上的女人都很漂亮,我问玛丽是否注意到了。她对我说是的,说她对我有了解。一时间,我们不再说话。但我希望她跟我待在一起,我对她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塞莱斯特的饭馆吃晚饭,她说很想去,但她有事。我们走到我住房附近,我跟她道别。她看了看我说:“你就不想知道我有什么事情?”我很想知道,但我没有想到这点,她因此显出责怪我的样子。这时,她看到我尴尬的样子,就又笑了起来,并把身子朝我靠了过来,给我送上她的吻。

我在塞莱斯特的饭馆吃了晚饭。我开始吃饭后,进来一个奇特的矮小女子,她问我是否可以坐在我的餐桌旁。当然可以。她手势急促,又不连贯,眼睛雪亮,小脸宛如苹果。她脱掉收腰上装,坐了下来,急躁地看了菜单。她叫唤塞莱斯特,立刻用清晰而又急促的声音把菜都点好。在等待冷盆端来时,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方形小纸和一支铅笔,先把饭钱算好,然后拿出小钱包,加上小费,把钱放在面前。这时端来冷盆,她当即迅速吃完。在等下一道菜端来时,她又从提包里拿出一支蓝铅笔和一本介绍本周广播节目的杂志,她十分仔细,几乎把所有的节目都做了记号。那本杂志有十几页,因此在吃饭期间,她继续细心地做着这件事。我吃完饭后,她仍在认真地做记号。然后,她站起身来,穿上收腰上装就走了,动作仍像机器那样准确无误。我无事可干,也走出饭馆,跟在她后面走了一会儿。她走在人行道边上,走得极其迅速而又稳当,使人难以置信,她笔直往前走,没有回头。我最后无法看到她,就往回走。我觉得她这个人很怪,但很快就把她置之脑后。

我看到萨拉马诺老头在我家门口。我请他进去坐坐,他告诉我,他的狗丢了,因为在警察局招领处没有。那里的职员对他说,狗也许被车给轧死了。他当时问,在各个警察分局能否查到此事。他们对他回答说,这种事不会记录在案,因为每天都会发生。我对萨拉马诺老头说,他可以再养一条狗,但他不无道理地向我指出,他已习惯跟那条狗一起生活。

我蹲在床上,萨拉马诺则坐在桌前的一把椅子上。他面孔对着我,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他戴着那顶旧毡帽。在他发黄的小胡子下面的嘴里,一点点说出含含糊糊的话。我感到有点厌烦,但我无事可做,也不想睡觉。为了找话说,我就问起他的狗。他对我说,他是在妻子去世后养那条狗的。他很晚才结婚。年轻时,他想要搞戏剧:在团里,他是部队轻喜剧团的演员。他最终却进了铁路部门,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现在有一小笔退休金。他跟妻子在一起并不幸福,但总的来说,他跟她一起过已经非常习惯。他妻子死后,他感到十分孤独。于是,他便问车间里的一个同事要了一条狗,那条狗当时还很小。他得用奶瓶喂它。但狗的寿命比人短,因此他们最终一起衰老。“它脾气不好,”萨拉马诺对我说,“我们常常吵嘴。但它仍然是一条好狗。”我说是良种犬,萨拉马诺就显出高兴的样子。他又说:“它患病之前,您还没有见到过它呢。它最漂亮的是全身的皮毛。”狗得了这种皮肤病之后,每天晚上和早上,萨拉马诺都要给它涂药膏。但在他看来,狗真正的疾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无法治好的。

这时,我打了个哈欠,老头对我说他要走了。我对他说,他可以再待一会儿,并说我为他丢失狗的事感到烦恼:他因此对我表示感谢。他对我说,我妈妈很喜欢他的狗。在谈到她时,他称之为“您可怜的母亲”。 他在想,我在母亲去世后想必十分难过,但我没有回答。他于是告诉我,说得很快,脸色尴尬,说他知道街区里对我评价不好,因为我把妈妈送进了养老院,但他对我了解,知道我很爱妈妈。我回答说,但我现在仍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这样回答,我说我在此之前,一直不知道别人在这方面对我评价不好,但我觉得送她进养老院理所当然,因为我没钱请人照顾妈妈。“另外,”我还说,“她早就跟我无话可说,独自待着也很无聊。”“不错,”他对我说“在养老院,至少可以找到朋友。”然后,他起身告辞。他想去睡觉。现在,他生活发生了变化,他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过。这时他悄悄向我伸出了手,我认识他之后他是第一次这样做,我感到他皮肤上有痂盖。他莞尔一笑,在走之前对我说:“我希望今天夜里那些狗别叫。我总是以为是我的狗在叫。”六

星期天,我沉睡难醒,得要玛丽叫我、推我才会醒来。我们没吃早饭,因为我们想早点儿去洗海水浴。我感到茫然若失,脑袋也有点疼。我的香烟有一股苦味。玛丽嘲笑我,因为她说我“哭丧着脸”。她身穿白布连衣裙,披着头发。我对她说,她很漂亮,她高兴地笑了。

要下楼时,我们敲了雷蒙的门。他对我们回答说,他正要下去。走到街上,我由于疲倦,也因为我们没有打开百叶窗,充满阳光的白昼朝我袭来,如同打了我一记耳光。玛丽高兴得蹦蹦跳跳,不断说天气多好。我感到舒服了一点,发现自己肚子饿了。我跟玛丽说了,她对我指了指她的漆布手提包,里面放着我们俩的游泳衣和一条毛巾。我只好等待,我们听到雷蒙关门的声音。他穿着蓝色长裤和白色短袖衬衫。但他戴了顶扁平狭边草帽,玛丽看到后笑了起来,他的前臂雪白,上面长着黑色汗毛。我见了有点讨厌。他下楼时吹着口哨,样子十分得意。他对我说“你好,老弟”,并称玛丽为“小姐”。

前一天,我们去了警察分局,我证明那娘儿们对雷蒙“做了错事”。他受到一次警告,就完事了。他们没有对我的证词加以核实。在门口,我跟雷蒙谈了这件事,然后我们决定去乘公共汽车。海滩不是很远,但乘车去到得更快。雷蒙认为,他的朋友看到我们到得早会感到高兴。我们正要走,雷蒙突然对我做了个手势,要我看看对面。我看到一群阿拉伯人背靠在香烟店的橱窗上。他们默默地看着我们,但以他们的方式看,仿佛我们是石头或枯树。雷蒙对我说,左起第二人就是他说的那个家伙,并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又说,不过现在事情已经了结。玛丽听不大懂,就问我们是怎么回事。我对她说,一些阿拉伯人对雷蒙有怨气。她希望我们立刻离开。雷蒙挺直身子,并笑着说,得赶快走。

我们朝车站走去,车站有点远,雷蒙告诉我,那些阿拉伯人没有跟着我们。我回头观看。他们仍在原来的地方,仍然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我们乘上车。雷蒙看来已完全放心,他不断对玛丽开玩笑。我感到他喜欢她,但她几乎没有搭腔。有时,她笑着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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