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女儿们(为了活下去,她们拒绝成为女人。可媲美《使女的故事》与石黑一雄《别让我走》的杰作!成功入围英国科幻小说ZUI高奖“阿瑟·克拉克奖”!卫报2018年Z(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9 17:3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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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珍妮·梅拉米德

出版社: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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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的女儿们(为了活下去,她们拒绝成为女人。可媲美《使女的故事》与石黑一雄《别让我走》的杰作!成功入围英国科幻小说ZUI高奖“阿瑟·克拉克奖”!卫报2018年Z

岛上的女儿们(为了活下去,她们拒绝成为女人。可媲美《使女的故事》与石黑一雄《别让我走》的杰作!成功入围英国科幻小说ZUI高奖“阿瑟·克拉克奖”!卫报2018年Z试读:

楔子

瓦妮莎梦见自己是个成年人,拖着沉重的身子,心力交瘁。她的两个轻灵优雅的女儿在海岸边雀跃嬉戏,她在沙滩尽头的草地上望着她们。她们飘飞的裙裾呈白垩色,像苹果的果肉,又像风吹日晒后泛白的石头。渐渐炽热起来的阳光在水面上碎裂,亮晶晶的碎片在细细的波纹上荡漾,宛如破损闪烁的电影胶片。一个女儿停下脚步,回转身,使劲向她挥手。瓦妮莎也满心疼惜地向她挥了挥手。两个女儿抓着彼此的胳膊,蹦跳旋转,她们叫啊,笑啊,最后双双倒在沙滩上。

她们站了起来,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然后提起裙子下到海里。别走太远了!瓦妮莎喊了一声,她们假装没听见。她们像笨拙的苍鹭一样,一边叉着腿往前走,把裙边都沾湿了,一边仔细瞅着水里的鱼虫虾蟹。小女儿转过身来,叫道:我们要去游泳,妈妈!

你们不能去游泳!瓦妮莎抓狂地嚷道。她们没有理会,而是纵身扑到水中划了起来,蹬着修长的双腿,手臂拍打着水面。很快,乘着一股强劲的水流,她们的身影越变越小。瓦妮莎想跑到海岸边,可是她的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牢牢扎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两条腿就像枯死的树桩,完全没有知觉。她张开嘴巴,想喊她们回来,可是,她非但没有催促两个女儿赶快上岸,还身不由己地大喊:快游!离开这里。快走,快!太阳不见了,大海顿时一片昏黑,海水翻滚咆哮着,她们可爱的脸蛋缩成了两个小点。瓦妮莎双拳紧握,闭着眼睛,大叫起来。再也别回来了!要是回来,我就杀了你们!我发誓我会把你们俩都杀了!两个女儿消失在天边,瓦妮莎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贼,一句耳语仿佛从四面八方响起,在她的胸腔轰鸣哀叫。亵渎神灵的罪人。地面变得松软,穿过茫茫一片黑色黏液,她掉入下方暗无天日的黑色烈焰中。她的骨骼像枯枝一样咔嚓作响。她猛地旋转已经折断的脖颈上的头颅,看见两个女儿在她旁边抽搐打滚,她们纤细笔直的双腿弯折碎裂,白裙子被火焰吞噬。

这时候爸爸出现了。他摇了摇她,把她搂住。“瓦妮莎,放松,”发觉她浑身打颤,呜呜咽咽,他说,“只是做梦罢了。”她松开拳头,借着黎明的清辉,看到她的掌心留下几道又小又暗的月牙形掐痕。“你梦到了什么?”爸爸睡眼惺忪地问。“我不记得了。”她回答说。虽然这个梦多少次反复纠缠,在她的脑海中狰狞地盘旋弥漫,她每次都要喘着粗气、苦苦挣扎才能回到正常状态,但她却总是对爸爸说,她不记得了。她的直觉知道,不能把这件事随随便便透露给大人,就像送出一朵花或者一个拥抱。这个梦和它所包含的阴暗的亵神意味,是个可耻的秘密,像牙齿或者指甲那样结实牢固。爸爸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含糊地咕哝几句,从来不曾对她刨根问底。

有时,在梦醒之后疲乏的早上,她端详着妈妈,好奇地想,如果她从妈妈身边游走,游向那片荒野,妈妈会喊些什么话。

春天

第1章 瓦妮莎

冗长的拼写课结束了,亚伯拉罕先生此刻在讲浸泡和加工皮革的工艺。他东拉西扯地讲着浓缩尿技术,瓦妮莎小心谨慎地轻轻吸气,仿佛生怕染缸里加工皮革的酸臭味把她的肺灼伤似的。早春时节,空气中连续几周弥漫着半是醋半是麝香的味道,她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要嫁给鞣皮匠,甚至绝不要住在鞣皮匠的住所附近。她睁着眼睛,脸上做出专心听讲的表情,思绪却飘进了夏天的白日梦。莱蒂把手伸到后背抓挠肩胛骨,趁机把一个纸团丢在她桌上,让瓦妮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用啃过的指甲把小纸团打开,上面写着:

你认为那是她的第一次吗?

半小时前,弗里达·约瑟夫在拼写“芜菁”时突然哭了起来。不是懊恼地掉眼泪,而是大声抽噎干嚎,好像喉咙挨了一拳似的。亚伯拉罕先生把她领出教室待了一会儿。他一定送她回了家,因为他回来时,她没有跟着回来。

弗里达的空座位很是醒目。前后左右的女生都小心地避免看它。木椅上有一块鲜艳的血渍,边缘不整齐,地上还有一滴正在凝固的暗红色血斑。大家都知道昨天那儿还没有。

瓦妮莎默默地沉浸在记忆中。莱蒂在座位上动来动去,终于回过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瓦妮莎有点烦,敷衍地冲她耸了耸肩膀。

莱蒂把头转了回去,在纸上撕了个小角。她用细细的炭笔在纸片上写了几个字,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把它丢在瓦妮莎桌上。

瓦妮莎抓起纸条,在怀里展开,偷着看了看。炭笔字很模糊,她只能勉强认出几个字:多小孩子气啊。我第一次就没哭。

瓦妮莎忿忿地咬了咬舌头。她仔细从一沓纸中抽出一张,写道:撒谎。她探身向前,把纸条一丢,它像一只小黄蝴蝶落在莱蒂怀里。莱蒂委屈地瞥了瓦妮莎一眼,就一本正经对着亚伯拉罕先生,假装很专注的样子。瓦妮莎用手指绞着辫梢,希望自己在外面,在奔跑。

女孩们一律扎着辫子,光洁的发辫弯曲有致地搭在肩上,一到紧张激动时就摆弄辫子。这是个积习难改的小动作,等她们长大成人,把头发盘起,也还会徒然地在空中挥舞手指,努力回想少了什么东西。女孩们慌乱时喜欢用手指摆弄的另一样东西是裙边,她们的裙子很少有边缘整洁、针脚细密的。今天,她们穿着妈妈认为适合五月份的各种裙子,有的冷得发抖,有的热得冒汗。有几件裙子用浆果汁染成了粉色,有些用根茎染成黄色,还有些纯毛薄裙是没有染过的米黄色。裙子污迹斑斑,腋窝处发黑,还有吃饭时不小心沾上的饭菜渍。夏季是集中进行纺织和缝纫的时节,人们把裙子要么放大,要么放长,使劲搓洗后重复使用,或者转送给有小女孩的人家。大女孩常常穿着刚做的新裙子,小女孩总是裹着快要散架的肥大的旧衣服。

亚伯拉罕先生还在呶呶不休,瓦妮莎只盼能有足够的纸用来画画。但几位游侠前几年就做出决定,岛上应该自己造纸,不该依赖来自荒野的残余纸张。旋工约瑟先生一直在做实验,可是今年这批纸一塌糊涂,几乎一碰就破,碎成粉末。即使这样,他们也不愿浪费。鲍比·所罗门用一张纸画了一幅绵羊喷火的画,就挨了老师吉迪恩先生一顿鞭子,让他好几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快到三点时,钟表似乎走慢了,时针和秒针蹑手蹑脚,步履蹒跚。瓦妮莎想知道,亚伯拉罕先生今天早上有没有记得给它上紧发条。它很精美,是用产自荒野的铜做的,满满当当的齿轮传动装置小巧之至,像一只微型的茶色甲虫,小得可以放在食指的指尖上。虽然索尔牧师喜欢大谈荒野上的罪恶和战争,瓦妮莎却不由地心想,既然那里的人们发明了这么神奇的玩意,看来他们还是做了些正确的事情。

去年,加布里埃尔·所罗门把几个零件带到学校,零件是他从当钟表匠的父亲那里偷来的,他父亲又是从游侠手中得到了那几样宝物。孩子们聚在一起,对荒野的产品连声赞叹,哀求摸一摸那几个亮晶晶的微缩模型。有时,瓦妮莎凝望着几颗星星,想象它们是坏了的钟表内部小小的链齿和传动装置,被人抛入了夜空。她希望爸爸是个钟表匠,虽然游侠的身份重要得多。神圣的游侠在荒野上行走,却没有成为疾病的一分子。索尔牧师常说这句话。瓦妮莎问过妈妈,牧师所说的疾病是什么病,妈妈不知道。她又问爸爸,爸爸给她讲了那场战争之后在荒野肆虐的各种疾病。但他不肯给她讲那场战争的情形;从未讲过。瓦妮莎使出各种小鸟依人的手段向爸爸提问——他喜欢她头脑聪明——却白费力气,他绝口不谈这件事。她在图书室也找不到线索。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肯定都写在书里,藏在什么地方,可是事实证明,她能找到的书都没什么帮助。

钟表终于走到了差五分三点。亚伯拉罕先生擦了擦教室前面的大石板,把教学留下的粉笔屑擦干净,孩子们自觉地站起来,低头致意,鼓掌。亚伯拉罕先生郑重地取下一本《经书》——在岛上写成的唯一著作。它是写在荒野纸上的手抄本,用最结实的皮革装订,但亚伯拉罕先生还是得用一根手指按着,防止松散的页码像枯死的圣叶飘落在地。“我们浴罪恶之火而生,像绿枝在朽木上长出,”他念道,“辛勤劳作、大有可为的人们从匮乏的荒野走来。我们的先人从战火蹂躏的恐怖中走来,让我们免于伤害。”和大家一样,瓦妮莎也跟着他逐字逐句地朗读。“从那场灾难经过净化和粉碎的尘土中,信念绽放,新生开始。在先人的指引下,我们将沿着一条笔直的窄路成长壮大。啊,先人,前十位成圣者,请为了我们的缘故向上帝祈祷,拯救我们免于不洁。阿们。”“阿们。”女孩们跟着念道。她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走出房间,四下散开,脚后跟在木地板上吧嗒作响,仿佛有人把一把卵石抛在地上。女孩跟其他班级的孩子们混杂起来,一伙的男生穿着褴褛的短裤和长衬衫,小孩子们在前面开心地尖叫奔跑。萨拉·摩西挽住瓦妮莎的胳膊,两人一起跑下台阶,跑到潮湿的空气中。“我敢打赌,很快就要下雨了。”萨拉说着抬头望了一眼迷蒙的天空。她的头发受潮卷曲,在脑袋上丝丝缕缕围了一圈。“还不到六月呢,”瓦妮莎没好气地回答,“六月以前从来没有下过雨。”“啄木鸟已经在树上打洞了,”萨拉欢快地说,“妈妈说那是个信号。汤姆一冬天都在削石头。”

瓦妮莎翻了翻眼睛。汤姆·摩西梦想制造武器,但是到目前为止,他做过的事情只是投掷石块,然后飞快地跑到一边,起哄。“他不是该帮你爸爸纺织吗?”她直言不讳地问萨拉。“他帮忙干活了,”萨拉说,“我们今年冬天织了很多布。今年亚伦先生的毛线很好。过了夏天,我们会有成堆的布匹。他们从荒野带来的绵羊新品种真不错。有时候小羊羔身上还长着斑点呢。”“我知道,”瓦妮莎回答说。斑点羊羔从羊妈妈肚子里出生时,大家都去看过。它们长大了,雨季还没到,那些斑点看上去就像溅满了泥巴。“这么说,毛线是褐色的?”“偏黄褐色,”萨拉说,“不是泥土色,有点差别。”瓦妮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道当初几位游侠是把那些绵羊一只只赶到一处,还是偶然发现了满圈的绵羊。家畜新品种很稀罕,这次是运气好;岛上的羊羔得了一种未知的疾病,约一半的羊羔陆续死了,羊毛又脆又软已经好几年。

尽管天气潮热,瓦妮莎却很喜欢走路回家。乌鸫在树丛里唧唧啾啾,细高的草叶随着下方看不见的小动物一抖一抖;一只兔子蹦蹦跳跳地跑过,一只轻手轻脚的猎猫发出沙沙声。她避开一块块植被低矮的碧绿牧场,走在齐膝高的琥珀色草地上,听任草叶迅速掠过她的双腿。

回到家,妈妈做好了饼干。瓦妮莎三岁的弟弟本看样子好像已经吃了一整天。瓦妮莎觉得好笑,她伸手从他的金色卷发中拂去几块金黄色的饼干屑,得到一个奶腥气的笑脸作为回报。妈妈走过来,给她端来盛在陶盘里的两块蜂蜜玉米饼,还有盛在瓦妮莎心爱的漆器杯子里的新鲜牛奶。瓦妮莎专注地用一根手指搅拌牛奶,望着茶色的乳脂浮到表面。她把玉米饼在牛奶里蘸一下,仔细把附着在泡软的饼干上的乳脂舔得精光。

八年前,瓦妮莎五岁时,她的爷爷奶奶喝了绝命汁,他们一家住进这栋房子,把老房子留给了妈妈的妹妹。如同岛上的多数房屋,它几乎全部用荒野的木料建造,再用染工摩西先生的防水酊剂加以保护。房子本身造得坚固结实,亚当家的厨房在岛上更是首屈一指。爸爸喜欢修造,他刚把父母掩埋,就捣鼓起厨房来,添了特制的抽屉用来存放面粉或谷物,又在炉膛里加装了长短不等的金属杆,关上黏土门,房间里就不会烟雾弥漫。他在炉门边呈扇形铺了灰紫和淡紫色的石头,可以把食物放在靠近炉门的石头上保温。瓦妮莎记得妈妈在新厨房里走了一圈,目眩神迷,满脸笑意,好几次开心地看着爸爸,眼神饱含着瓦妮莎说不清楚的奇特渴念。

整座房子的点睛之笔是厨房的餐桌,也是用荒野的木料做的,但是散发出金黄、深红的光泽,斑斓夺目。爸爸一家已经把它传了几十年,留下了经年使用的斑痕:中间有一块烧灼过的黑斑,桌腿上的刮痕像金色的伤疤。为了保护它不再受到损坏,妈妈用一块粗纺垫子几乎把它整个罩起来,但瓦妮莎喜欢撩起垫子的边角,用手指摩挲泛红的木头,看她皮肤的油脂在桌面留下一道油腻的印迹。“小心别洒了,”妈妈说,瓦妮莎把手掌按在桌子上。“爸爸想让你今晚早点上床,”她接着说,“他说你睡眠不足。”瓦妮莎瞥了妈妈一眼,可是妈妈忙着把烤焦的碎屑扫到墙角的桶里。瓦妮莎叹了口气,把手指在牛奶中蘸一下,又按了按剩余的饼干屑,把它调成糊状。“哦,珍妮特·巴尔萨泽快生了,我们要去参加。可能再过几天吧。”

瓦妮莎做了个苦脸的表情。珍妮特·巴尔萨泽已经生了两个有缺陷的婴儿,生下来就是黏糊糊的青色死胎,像水洼里淹死的昆虫。她要是再生个有缺陷的孩子,就再也没有资格生育了。有人就会鼓动她的丈夫吉尔伯特再娶个妻子。有时女人宁愿喝下绝命汁,也不愿无儿无女活在世上。索尔牧师喜欢赞扬这样的女人。

瓦妮莎想象不出安静乏味的吉尔伯特·巴尔萨泽能拿什么大主意。他和珍妮特可能会孤苦终生,到他再也干不动时,就不事声张地默默死去。希望到时候他把打铁的本事传授给了别人。男孩都想学打铁,他们打赌说他生不出孩子,到时候不得不收别人家的次子为徒。他经常把他们从火炉旁边赶走,喝令他们一边玩儿去。“我们一定要去吗?”瓦妮莎问。她记得珍妮特上次生下缺陷胎儿时的情形,那场面既吓人又恶心。“这是我们的义务。”妈妈说,意思是一定得去。“我能去图书室吗?”瓦妮莎问。“只要你的两只手很干净。”妈妈说。瓦妮莎低声咕噜着背出妈妈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希望你记住,你是多么幸运,手边就有书。岛上其他人都没有这个优越条件。”

游侠们也都是收藏家。从往昔文明的遗迹涉足而过,怎么可能不是收藏家?每户游侠家庭都不仅继承一堆宝贝,而且,游侠每去一趟荒野,还会再添一些宝贝。这些宝贝有时杂七杂八:精美的饰有花卉图案的盘子,亮晶晶的首饰,几台机器。有时主题鲜明;游侠亚伦收藏了一些骏马的图画和雕塑,骏马向前拱着精致的脖子,健壮的腿伸展开来,让岛上的孩子们觉得怪异,孩子们从没见过比羊大、比狗跑得快的动物。爸爸与先祖亚当的代代传人一脉相承,他带书回来。他们家的图书室占了整栋房子将近一半的空间。爸爸把一部分书藏在一只箱子里妥善保管,说它们只能给游侠看,瓦妮莎始终打不开那把锁。不过多数图书都是故事书,他骄傲地把它们摆放在环绕房间四壁的简易书架上。图书的品种之多令人咋舌:有的书只有手掌大小,有的书庞大厚重到瓦妮莎必须抵到肚子上才搬得动。它们用她从未见过的黄油色精美皮革做封面,或者用质地细密的布料做封面,分辨经纱和纬纱让人眼睛发疼,或者用厚纸做封面,上面点缀着从不会剥落的插图。瓦妮莎觉得有一本书最漂亮,它的页码边缘涂有薄薄的金砂,把书合上,它看起来像一块熠熠生辉的珍宝。《神圣罗马帝国的创新》虽然外观富丽堂皇,里面却没有图片,不能告诉瓦妮莎神圣罗马帝国是什么样,也没有清晰地说明它到底发明了什么。

爸爸把书籍的出版日期都抠掉了,他说荒野的年代没有意义,但是保留了作者姓名和其他信息。那些名字很怪,让瓦妮莎非常惊讶。玛利亚·卡兰斯沃思。阿瑟·布雷顿。阿迪埃尔·韦克斯曼。萨尔曼·鲁西迪等。在岛上,大家都沿用先人的姓氏。取名要经过游侠批准,名字是岛上某位故世者的名字。瓦妮莎觉得自己的名字很无趣:她更愿意叫萨尔曼。

学校里也有书,是学生在上课时共用的大部头。学校里的书没有把日期抠掉,但这无关紧要,因为谁也不知道先人是哪一年靠岸的。如同爸爸的书,它们的出版地址令人振奋,无法拼读。费城,阿尔伯克基,魁北克,西雅图等。学生们编故事,讲述这些地方在沦为荒野以前是什么样。费城矗立着黄金铸造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阿尔伯克基是一片始终熊熊燃烧的森林;魁北克的夏天无比寒冷,孩子们走出户外瞬间就会被冻死;西雅图在海面下,经由金属隧道把书送到陆地上。

瓦妮莎觉得爸爸图书室的许多书很没意思。有一次,爸爸送给她一本书,说它对女孩有好处,但故事中的那些人却不用名字称呼彼此,除了结婚从不思考别的事情(结婚过程惊人地繁琐)。爸爸听了她的反馈觉得好笑,又送给了她一本《野性的呼唤》,她把这本书读了八遍。岛上有狗,但没有书里那种高大、凶猛、健壮的狗。她从这本书中学到很多;滑板啦,竞赛啦,户外生火啦,狼啦。有时她梦想独自一人大步行走在白雪皑皑的寒冷旷野,旁边跟着毛发刚硬的野狼。

今天,瓦妮莎挑了本《立体主义者毕加索》,她快速翻着里面的图片。前几页被人撕了,剩下的全是画。爸爸说他不知道立体主义者或毕加索是什么人。她喜欢这些奇怪的画,画的是不存在的事物,成年人像畸形儿,两只眼睛长在脑袋的同一侧。林迪·亚伦曾经让她摸过一幅画,她不该摸的,那幅画的手感很涩,很厚实。这些画看起来也给人那种感觉,但她摸上去却只有纸的感觉。

不一会儿,瓦妮莎躺腻了,就走了出去。农庄和花园一片碧绿,在迷蒙的阳光下错落有致,索尔家的果园成了天边一条淡淡的黑线。爸爸是游侠,定期收到岛上家家户户献上的贡品,田地、花园和大海出产的最新鲜、最美味的食物;瓦妮莎一家只要有个小菜园即可,房屋周围环绕着一片在风中起伏的淡黄色草地。

一条褐色的瘦狗蹦来跳去。瓦妮莎叫了它一声,它乐颠颠地飞跑过来。它叫里德,是约瑟夫家的狗。里德把大脑袋伏在瓦妮莎胸前,哼哼唧唧,身体扭来扭去,仿佛要把瓦妮莎的胸膛穿透似的。瓦妮莎抓挠它的耳朵,它脑门的温热传遍了她的全身。瓦妮莎希望自己是一条狗;她只要到处奔跑、吃食就行了。可惜那么多新出窝的小狗都给溺死了,她得运气好才能长成一条大狗。

晚饭是羊肉和土豆。瓦妮莎不爱吃羊肉,妈妈总对她说,他们能吃到肉,要谢天谢地。她也想感恩,却做不到;羊肉吃在嘴里像泥巴。爸爸吃得津津有味,他用牙齿撕咬纤维,嚼得很起劲。她环顾四周,看见几张大吃大嚼的嘴巴,牙齿咬在肉上,把肉嚼成肉泥。她咬紧牙关克制住反胃的感觉。她小口吃着黄油土豆,又吃了几口烤得焦脆的羊皮。爸爸终于注意到了,说道:“瓦妮莎。”瓦妮莎强迫自己把羊肉咽下去,几乎没有咀嚼,假装自己是一条狗。狗从不咀嚼,它们直接吞咽。“今晚你想喝点什么帮助睡眠吗?”妈妈问。爸爸皱了皱眉。他认为没必要喝安睡奶,每每为瓦妮莎喝了下去而失望。瓦妮莎对妈妈点了点头,小心地不去看爸爸。她的晚间牛奶有一股又苦又辣的味道。

这天晚上,瓦妮莎没怎么醒来。她醒来时刮着风,一切都在随风摇摆,树枝摔打着墙壁。就快入夏了,她想,黑暗随即又追上了她。

第2章 瓦妮莎

教堂半埋在地下。妈妈说,她小时候,教堂大部分在地上,后来就一直下沉。

先人上岛时,来不及给自己造房子,就先兴建了一座高大宏伟的石头教堂。他们不知道,这座厚重的建筑会在多雨的夏季沉入淤泥中。大教堂慢慢向地下沉没,挡住了从窗户透进来的亮光,犹如合上黑色的百叶窗,教民们不知不觉把背驼得越来越低。建筑者并不气馁,他们又添了些石头,教堂以继续下沉做出回应。每隔十年左右,等到屋顶几乎与地面齐平时,岛上的男人就聚集起来,在它上面垒起石墙,把原教堂的屋顶变成新教堂的地板。瓦妮莎问过妈妈,为什么不用木头。妈妈说,这是传统,改变传统就是对先人不敬。如今,岛上可用的石头早已打磨切割,砌入教堂的墙壁消失殆尽。游侠不得不一点一点从荒野带回新的石头;要是一次带回,会把渡船压沉。

瓦妮莎忍不住想,要是让她说了算,她会稍微改变建筑方法,让它持久一点。但是她怀疑等到自己长大成人,就不会觉得目前兴建教堂的方法有什么问题了。兴建教堂然后让它沉没,在这个过程中,除了兴致勃勃,她没见大人们表达过其他情绪。

游侠带回来的石材很漂亮,是彩色的。瓦妮莎觉得它们的纹理、它们从泥墙上探出的样子使人愉悦。她喜欢用手掌摩挲那几块最光滑的石头,就像摩挲口袋里那几颗溜圆的鹅卵石。一块石头上留有一条小鳗鱼的化石印迹,孩子们都喜欢仔细端详它雅致的骨骼图案。

沿着长长的台阶下到昏暗的教堂,让人扫兴。窗户用大块切割玻璃精心构造,看起来就像玻璃上有裂缝,仿佛有人把玻璃打碎又重新粘起来。目前窗户半埋在黑色的淤泥中。微弱的阳光在靠近天花板处游弋,像蒙了几层细纱。瓦妮莎即使一边听着布道,一边也总是留心注意着窗户。莱蒂赌咒发誓说,曾经有一头巨兽游到玻璃上,它像一条大蠕虫,只不过长着牙齿,它把白肚皮紧贴着玻璃,扭动,啃咬,随后又摇摇摆摆地游走了。许多传说讲述巨大的地下生灵,比教堂本身还要大;它们从夏日的泥水中游过,用柔软有力的怀抱缠在孩子们身上,把孩子囫囵吞下去。

教堂的长椅用打磨光滑的木头制作,是岛上能找到的最平滑的地方。虽然屁股坐了上千次把它们磨旧了,但瓦妮莎还是不舒服地滑来滑去;她总是找不到可以安坐的位置。索尔牧师站在诵经台上,背后高大的石墙上映出他的身影。

他照例讲到了先人。“他们来自那样一块土地:家庭四分五裂,父女被迫分离,儿子遗弃母亲,让母亲孤独地死去。我们的先人怀着憧憬,这憧憬在烈火熊熊、战争四起和无知充斥的世界无法实现。思想和行为的烈火和瘟疫如黑烟笼罩,比那块土地上肆虐的烈火和瘟疫还要可怕。”

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尊贵的旧挂毯,它纤细得像飞蛾的翅膀,松软得像云团。挂毯描绘开辟这座岛的情形,诸位先人的头发用略微不同的颜色绘制。先人上岸,建立教堂,建造房屋,生儿育女,在果树下分别召集孩子们开会,到处行走,征服自然或者冲鸟儿叫嚷(很难辨别),安慰老者,死去,升入天国。挂毯使用的布料虽然褪色破损,却仍然光彩夺目:金线在毛茸茸的绿色材质上闪烁,洒过水的红褐色布料像肉块一样厚实光滑,瓦妮莎知道那一抹淡黄曾经是金黄色,像晚霞一样壮美。

另一位游侠的女儿阿尔玛·摩西曾经告诉瓦妮莎,她爸爸说过,一台机器在荒野上出了岔子,把一切变成火海。差不多整个世界都着了火。牧师讲的很多内容听起来和摩西的说法很相似。先是大火,接着是瘟疫。那是一场灾难。可是现在,游侠们时常到荒野去,带回布匹、铁器、纸张甚至动物,丝毫没有显出毁灭的迹象。也许一切都烧光了,后来又长了出来。另一名游侠的女儿汉娜·所罗门说,她爸爸告诉她,爆发过一种疾病,那种病导致肌肉糜烂,人们在站立的地方倒地身亡。还有个女孩琼·约瑟夫说,当时,死人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四处走动,用眼睛把一切点燃,直到他们的尸体腐烂。不过大家都知道琼喜欢夸大其词,她爸爸只是个养山羊的农夫而已。

此时牧师讲到了妇女,就瓦妮莎所知,这是他最爱讲的主题。这个主题比什么都让他来劲。她想象他夜里在卧室里走来走去,严厉地数落只想睡觉的妻子。他有两个儿子,只有妻子一个女人可供他训斥。“当女儿服从父亲的意志,妻子服从丈夫的意志,妇女充当男人的帮手时,我们就对先人和他们的憧憬表达了尊崇。先人坐在造物主脚下,心灵受到温暖,转而温暖着造物主的心灵。妇女用得体的行为、适当的意图尊崇先人。先人定会打开天国的大门,上几代长辈会张开双臂迎接我们。”瓦妮莎感觉到爸爸在瞪着她,勉强把目光从窗户收回。“这种服从行为只有出于坦荡的心怀和心甘情愿的头脑,”牧师接着说,“这些事情只有出于端正的精神,我们才能真正得到救赎。”瓦妮莎知道,如果得不到救赎,死后就会堕入下方的黑暗,永无出头之日。她在开始做噩梦之前有一次问过妈妈,那意思是不是堕入魔鬼居住的地下。妈妈笑了,然后严肃地说,也许。

多亏那些噩梦,现在瓦妮莎对下方的黑暗和随之而来的恐惧了如指掌。她一直在努力做到端正,尤其在思想上。她想象自己的先人菲利普·亚当明察秋毫,审视着她头脑中冒出的每个卑劣念头,并且在一张纸上做着黑色的记号。“男子汉们,我们也不是没事可做,”牧师警告说,“我们必须待女儿以仁慈和敏感。我们不得使性子伤害或毁损她们,而是必须遵照先人离开禁地时订立的约定,对她们保持兴趣。我们必须把她们交到丈夫手中,安全、明理、怀着爱意。我们要让妻子感觉备受呵护,就像她年幼时在父亲的臂弯里感到备受呵护一样。”

瓦妮莎扭头去看凯特琳·雅各,凯特琳的胳膊上总是留有指印淤青,坐在凯特琳近旁的人们却把头转向别处。“我们的社会以妇女为基础,”牧师说,“以恭敬的女儿和恭敬的妻子为基础,但是我们必须帮助她们,保护她们。我们必须当好牧羊人。我们必须牢记先人的教诲,牢记他们为何来到这块土地上。”

瓦妮莎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一点动静,她蓦地察觉,珍妮·所罗门正隔着几道长椅盯着她。瓦妮莎和珍妮是岛上仅有的两个红发女孩,红发赋予了她们一种身份,即使没有别的特点,她们也显得与众不同。瓦妮莎的红色是明晰偏暗的褐红色,她觉得与珍妮的头发相比黯然失色。珍妮的头发像燃烧的火焰,那种红接近橘色,熠熠闪光,一束束铜色发绺向外炸开。她本人似乎在座位上放射着光芒。

瓦妮莎迟疑地迎接了珍妮的目光。珍妮的眼睛是几近无色的灰色,突然,她瞳孔放大,一双眸子似乎变得幽黑。瓦妮莎皱起了眉头,想起珍妮上一次盯着她看还是在好多年以前,还想起那个星期爸爸遭遇的事情。她的心跳加快了。珍妮能看到未来吗?

大家都怕珍妮。她到了十七岁还没有迎来成熟,这样的事前所未闻。他们说,为了避免成熟,她几乎不吃饭,她吃的东西只够让她睁开眼睛,让血液正常流淌。瓦妮莎试过一次,想看看几乎不吃饭是什么感觉。到下午时她就又累又饿,结果后来吃了两顿的饭量。

珍妮的威慑气质有一部分来自夏天的记忆。夏天来临时,珍妮和她的妹妹玛丽所向无敌,连男孩也怕她们。他们说,珍妮把杰克·索尔的眼珠抠了出来,事后又显得好像纯属意外。他们说,她爸爸也怕她,在家里不敢说话。他们说,要是有人碰过她一根手指,事后一定会后悔。

此刻她正盯着瓦妮莎。瓦妮莎屏着呼吸看回去,却无法直视那双黑色的眸子,就把视线移开了。珍妮想干什么?瓦妮莎望向别处,觉得头晕,才又回头去看珍妮。她看见珍妮的目光越过自己,注视着别人——也许注视着虚空,任思绪在那颗火红的古怪脑袋里翻飞。

瓦妮莎望着珍妮那根耀眼的发辫,它的颜色多么鲜艳,它好像在动,在她的肩膀上盘旋弯折。到了全体起立时,瓦妮莎忘记站起来,爸爸碰了碰她的肩膀。她腾地跳起来。

该诵读岛上的律令了,牧师管它叫“先人诫命”,其他人叫“戒律”。尔等不可偷窃。尔等不可偷听隔壁邻人。瓦妮莎虽然嘴里机械地默诵着睡梦中也能倒背如流的词句,思绪却悄悄溜了号。尔等不可忤逆父执。尔等不可未经邀请进入他人房舍。尔等抚育子女不可超过二人。尔等不可怠于犒赏游侠。“不可”的条目虽然连篇累牍,她却每次都能全背下来。有一次爸爸告诉她,过去只有十条左右,后来随着游侠智慧增长,戒律的条目也增多了。会众的齐声高吟烘托着她心不在焉的咕哝。尔等不可忘祖。月事之女入果实之夏前,尔等不可与之触碰。

瓦妮莎很纳闷,一直觉得纳闷,为什么诫命用“尔等”和“汝”这样的词,除了背诵戒律时,她从没听过有人这样说话。连牧师也不这样说话。她想象自己对菲奥娜说:“散学后尔可否请吾去汝家,吾可戏汝之犬,食汝之饼?”她咬住舌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一个婴儿啼哭起来,长嚎转为有节奏的哼哼,她的妈妈摇着她,低声软语地给她讲述戒律,像唱儿歌似的。尔等不可令汝妇之言行或身体背离。尔等不可令非汝姊妹母女之妇无男子之导引私聚。尔等不可杀戮。

戒律之后,采集盘传了过来,还有针。爸爸把盘子放在怀里,把指尖的血吮干净。在进入果实期之前可以不必采血,但瓦妮莎一贯早熟,她八岁时就开始照办了。她小心地取过针,扎在指肚上,挤出一滴血,滴到那一汪红色凝状物中。随后要把凝血倒在一块长势不好的庄稼地里。瓦妮莎一家从来不用种田,在她看来,庄稼地是些大坑,是垃圾的去处:动物粪便、人体排泄物、血、死尸。她尽量不去想,她吃的粮食也产自这些大坑。

礼拜后禁止说话,直到在家里完成祭拜。她指尖的味道像金属。人们站起来,鱼贯穿过长椅走上台阶,走向门口。瓦妮莎满怀希望地看了看天空,天空一片碧蓝。她嗅到风中的热气。夏天快来了,这几个星期向来最是难熬。

他们默默地走路回家,向其他走向教堂的人们点头致意;礼拜仪式整个上午重复进行。他们一到家,爸爸就打开祭坛室的门,祭坛室有单独的入口。多数人家都不设专门的祭坛室,但爸爸在瓦妮莎年幼时就造了祭坛室,其他游侠很快纷纷效仿。妈妈虔诚地用抹布和肥皂水打扫,它却动辄积满灰尘。尘埃盘旋飞舞,在阳光下像没有重量的小鸟莹莹闪烁。

祭坛用轻质木材建造,打磨雕刻的工艺很精湛,瓦妮莎在岛上的雕工那里从未见过;祭坛本身是爸爸从荒野找来的。祭坛上支着一本破旧的《经书》。原典几经磨损,已经化为灰尘,牧师的部分职责就是一丝不苟地抄写新的《经书》。《经书》旁边点着一支黑点斑驳的蜂蜡蜡烛——想必在蜡冷却时,几只蚊蚋飞了进去——还有首位亚当、即菲利普·亚当及其家人的画像。爸爸说,人像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在那场灾难前,人们用一种方法让某个瞬间定格。它跟课本里的图片很像,但是光洁、生动,惟妙惟肖。瓦妮莎认为,这意味着那时候的人简直像神。不然怎么能把时间定格在纸上?

菲利普·亚当一头金发,挺拔健壮,咧着嘴仿佛正要大笑。一头黑发的妻子侧身对着他,望着他的眼神充满爱意,两只手轻轻搭在他身上。他们旁边站着一个瘦削的男孩,身高体不宽,笨拙地咧嘴笑着,露出太多牙齿。另一边是他的女儿,跟他的妻子一样瘦,太瘦了。女儿也长着黑发,一双迷离的眼睛像脑袋上开了两个洞,嘴巴呈一条黑线。他们脚下的婴儿透着机灵,一头金发浓密得不可思议。那时候人们可以生两个以上的孩子。

在岛上,祭拜上帝的灵验程度跟祭拜太阳差不多:赞美或恳求的言辞都不太可能打动它们。上帝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是个再无可造之物的造物主,一个早已对孩子失去兴趣的父亲。看顾岛上凡人的是先祖,是古昔那些神一样的人。他们用强劲有力的臂膀迎接死者升入天堂,或者把死者打入下方的黑暗。一切祈祷都由先人转述给上帝,疏忽或亵渎也由先人奏报。“先人目睹一切,岛上无处不及。”《经书》写道。瓦妮莎小时候一度觉得,她大小便好像是做给一群若有所思的先人看的。

此时家家户户都在祭拜先人。菲利普·亚当属于最早的十位先人之列,另有几户人家也在瞻仰他的画像或遗物,向他献上敬拜词。不止一户人家可以把菲利普·亚当视为本族的祖先,这似乎有点混乱。瓦妮莎婚后要赞美另一位祖先,到时候就会显得奇怪;她已经对着这个俊朗的金发男子的非凡画像瞻仰了那么久,她担心换一位祖先会感到失望。他们说,菲利普·亚当是个天才。他连日不眠不休,奋笔疾书,才思泉涌,终于萃取精华写成《经书》。他随即入定,人们只好在他流泪时给他喂饭和清洗。他把诸位先人集合起来,催促众人赶在他预言过的世界末日之前,上了这座岛。他也是首位牧师,并设计了第一座教堂。“以您的名义,菲利普·亚当,”爸爸跪在灰尘上,用一根手指虔诚地摸着画像说,“以您的名义。”“以您的名义。”瓦妮莎和妈妈随声附和,本却只说了句“以名义”。“最早的先人赐给我们力量。教给我们智慧。由您的双臂抵达上帝,让他进入我们的生活,让他萦绕我们的思想,把他藏在我们的心怀。愿男人像树一样健壮,女人像藤,孩子像我们的果实。我们沉入地下时,把我们拥在您的怀抱,带我们进入上帝的领地,让我们不要看向下方的黑暗。”“阿们。”妈妈和瓦妮莎说。本看见一只微微发光的小飞虫开了小差。妈妈掐了他一把,他号啕大哭,攥紧了小拳头。

第3章 阿曼达

游侠的妻子索尔太太脸庞干瘪,说话刻薄,阿曼达本不想选她来举行仪式,可是只有她有空,阿曼达又等不及。她们迈步走进分娩屋,阿曼达手中的蜡烛在致密的木板墙上摇曳不定。木板墙散发出干涸血迹的金属味,很难闻,这是成百上千个大声啼哭的婴儿和哀叫不已的母亲们留下的味道。阿曼达皱了皱鼻子;索尔太太注意到了,厉声道:“你以前没见过生孩子吗?”

阿曼达没有答话。她见过,见过一次。妈妈为了表示恪尽母职带她来过,但阿曼达怀疑妈妈没能骗得了任何人。当时她们沉着脸,默默坐着,山羊农夫的妻子迪娜·约瑟夫叫得很大声,翻滚着生下一个死胎,青紫色,身上挂着一道道红红白白的黏液。迪娜呜呜地啜泣,阿曼达被迫目睹这桩赤裸裸、血淋淋的伤心事,心里很厌烦。她瞄了妈妈一眼,妈妈显得百无聊赖。她心里突然想道:我们这对母女就是两个彻头彻尾的缺陷儿,至少我们在一起时。妈妈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想法,瞪了她一眼,阿曼达不悦地收回目光,注视着迪娜搂在怀里的那团血肉模糊的青色东西。

索尔太太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个仪式吗?”

阿曼达在学校里听别人讲过,剖开嚎哭的妇女的肚子,把婴儿取出来检查一下,再放回去,但她信不过讲故事的人。“不太知道。”她说。“嗯,不要紧,”索尔太太轻快地说,“要不了你的命,然后你就知道了。要保守秘密。男人不知道,也不该知道。这是女人的事。我们自己要做好准备。”

阿曼达点了点头。“索尔太太?”阿曼达叫道。“你现在是大人了,”索尔太太回答说,“可以叫我帕梅拉。”“噢,”阿曼达说。直呼其名好像有点不礼貌。“为什么必须是游侠的妻子?”“你想让别人来做吗?”索尔太太冷冷地问。“不、不,不是的,”阿曼达违心地说,“我只是有点好奇。想知道原因。”“身为游侠的妻子,我们掌握着权力,我们是女人当中的游侠。”索尔太太俨然说道,阿曼达点了点头。

她们不说话了,呼吸着血腥味的空气,然后索尔太太说:“你打定主意要做这件事吗?很多人不愿做。等把孩子生出来也没什么不行。”“是的,我想好了,”阿曼达顿了顿,“我该做什么?”“先把裙子脱掉。”

阿曼达握着裙边,把它从头上脱下,为了稳妥起见,又把束缚鼓胀乳房的布解开,裸着身子站立。索尔太太斜睨了她一眼,问:“大概四个月了吧?”“哎。”阿曼达说。“你十三岁?十四岁?”“快十五岁了。”“头一次生孩子的好岁数。躺在这儿。我去弄点稻草。”索尔太太把几捧干草堆在房间中央。“躺下。把腿伸直。”阿曼达照办了,眼睛盯着昏暗的天花板。“会疼的。”“我能忍住。”阿曼达生硬地回答。“我相信你能忍住。”索尔太太说,阿曼达狐疑地望着她。索尔太太是在恭维她吗?

索尔太太把手伸进裙子口袋,掏出一把小刀,它顿时被烛光照亮,细碎的波纹在金属刀刃上闪烁跳跃。她把刀子放在阿曼达胸前,哼唱起来。

她唱的不是歌词,而是无意义的音节构成的曲调,旋律如烛光般此起彼伏。她的嗓音低沉、沙哑、优美,阿曼达做梦也想不到,索尔太太尖酸的喉咙里有这样一副好嗓子。刀子轻轻地从阿曼达的胸骨划过,划到她隆起的肚子上。索尔太太深吸一口气,开始切割。她没有切到肉,只切破皮肤表层,鲜血渗出来,晶莹的小血球形成串珠,越来越大。缓慢的切割把阿曼达催眠了,刀子所过之处,她肚皮上那道原本冰冷的切线在疼痛中沸腾冒气。“深呼吸。”索尔太太唱了半句停下来说。阿曼达照办了。

索尔太太切完了,阿曼达低头一看,只见索尔太太的切口整齐笔直得让人难以置信,它顺着滚圆的肚子一路切到她的耻骨。歌声使她镇静,让她觉得疼痛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凉丝丝的鲜血从肚子两侧淌下,在她胸前画出道道血痕,把她变成一个影影绰绰的奇怪生灵。

索尔太太停止哼唱,阿曼达趁机低声问道:“现在要做什么?”索尔太太却只是瞅了她一眼,又哼唱起来。她打开一个厚厚的小布包,深吸一口气,好像给自己定神似的。她用粗壮的手掏出一把洁白剔透的东西,迅速泼洒,使劲在阿曼达的伤口上抹开。

阿曼达疼得叫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打开了,疼痛深深地钻进了她的血肉。那条疼痛的细线绽放成一朵灼烧般的红花,在她疼得彻骨的肚子上描画出神秘难解的图案。她疼痛难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喘息,啜泣,哽咽。“深呼吸。”索尔太太说。

阿曼达想翻个身,但索尔太太的手放在她肚子上,用力按着肚子两侧。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像一条搁浅后被开肠破肚的鱼,喘着粗气抽搐扭动。疼痛渐渐消散,海浪般柔和地退去,她的注意力放在索尔太太的两只手上。“感觉怎么样?”她悄声问道。

她从索尔太太脸上看出来了。她紧闭双眼,使劲想把什么东西注入体内,为婴儿赋予生机。过了几分钟,她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索尔太太潸然泪下。“是个女儿。”阿曼达责怪地说。“是个女儿,”索尔太太点点头说,她的歌唱完了。“一下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待着,纹丝不动,其实疼得很呢。是个女儿,愿先人帮助她。”“先人谁也不帮助!”阿曼达嚷道。从索尔太太的脸色看得出来,她失态了。“愿他们饶恕你。”索尔太太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愿他们饶恕我。”阿曼达也温顺地说了一遍。她血迹斑斑的肚子一阵阵剧痛,她的眼泪涌了出来。索尔太太凑到她的脑袋跟前,抚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要紧,阿曼达,”她轻声说,“我们都当过女儿。现在我们到了这一步。我们的女儿会很坚忍。想一想夏天吧,想一想你要给她的爱。”

阿曼达却只想到肮脏的冬天,她要被肉身束缚,困在床上度日如年,一次次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我不干。她想。我不干。接着又想,先人啊,这种罪我还得再受一遭。她哭起来,强烈的悲伤像疾病侵染了她浑身的血脉。索尔太太用胳膊搂着平躺的阿曼达,把脑袋贴着阿曼达的喉咙上。她的头发散发出好闻的山羊奶、灰尘和盐的味道。“哭吧,”索尔太太耳语道,“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你熬过去以后要站起来,带着愉快的笑脸回到丈夫身边。忍受吧。我是这样做的,你也能做到。”

阿曼达的女儿迟迟才有了反应,在她的子宫里踢腾,转悠。

第4章 凯特琳

凯特琳有个让她害怕的噩梦反复出现,梦里的世界没有夏天。那个世界从不下雨,一切周而复始,一如既往。那是个炎热而没有自由的世界。有时候她担心自己会发疯,像所罗门家的那个儿子,他说话语无伦次,还用头撞墙。他的父母耐心地等他死去,好再生个有点出息的孩子,但他固执地活了好几年。他突然消失了,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凯特琳可不愿意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从梦中醒来,揪一揪耳朵,把耳朵揪得生疼。她头痛欲裂,痛感让她醒悟过来,她还是原来的凯特琳,没有发疯。她知道没有夏天的世界不曾存在过,也不会存在。

凯特琳即将迎来果实之夏,如果运气好,她不愿初潮很快到来。有些女孩盼望果实之夏,她知道自己也该盼望。然后,她会结婚,搬到别处去住。乔安娜·约瑟夫说,大家都很享受,要是你不享受,可以喝点东西让自己享受。凯特琳不能肯定她更怕哪一种情形,是身为凯特琳经历一切,还是变得不像凯特琳,事后醒来,浑然不知发生过什么事。

在凯特琳的脑海中,果实之夏与荒野和下方的黑暗一样可怕。爸爸经常讲到荒野。凯特琳的爸爸不是游侠,但他声称,他们给他讲过一些可怕的事情。夜深人静时,凯特琳琢磨他的故事,把它们放大拉长,添枝加叶,直到噩梦由惊悚的种子开出花来。有时她幻想一些十分可怕的场景,不由地为荒野的孩子们哭泣,尽管她拿不准荒野上有没有孩子。荒野上肯定有孩子,她自己就是其中一个。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不记得了。

至于下方的黑暗,妈妈说只要她是好孩子,就不会堕入其中。于是凯特琳使出浑身解数做个好孩子。

妈妈是个好女人。有时在夜里,爸爸的呼噜声告诉她们,他不会醒来,凯特琳就爬到床上跟妈妈一起睡。妈妈环抱着她,像一块温暖的毯子把她包起来。她们不能像白天那样唱歌和说话,但妈妈把凯特琳紧搂在怀里,很安全,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感觉很好,那种力度。有时她能睡着。凯特琳听说有一种糖浆,喝了就能在睡梦中熬过一切。她很怕向人问起,听到斩钉截铁的否定回答,她宁愿梦到一个金黄醇厚的世界,在里面,睡眠像呼吸一样到来,不知不觉,不可避免。

每天放学后,她都尽量帮妈妈干活。家务活必须静悄悄地做,不妨碍别人,千万不能打扰爸爸或者把爸爸惹烦。要干的活儿很难及时干完,因为凯特琳家的房子眼看要塌了。妈妈娴熟地默默擦洗和清扫,随时把污垢和灰尘归拢倒掉,爸爸却忘了修补木头上松动的坑洼。每隔几年,男人就得刷一层染工出产的酊剂,防止霉菌滋生,这件事爸爸也忘了做。墙上黑褐色的霉点猖獗滋生,霉菌从墙壁底部分叉,火焰般向上腾起,小黑点盘旋翻滚,舔着天花板。她和妈妈有时要用抹布耐心地擦洗,甚至用指甲抠掉污渍,可是她们费心费力,却每每无济于事。凯特琳看到,霉菌现出各种图案,就像人们看到云团现出各种图案。树。蝴蝶。魔鬼。

有时候,别人家的房子似乎太干净,太完好,墙壁又干又亮又平整,让人不舒服,地板到处都可以随便踩踏,这自由也让她惊讶。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台阶上跑上跑下,用不着敏捷地跃过正在朽烂的台阶。

因为爸爸的缘故,日子只能这样过,他不喜欢受到打扰。他听从先人的指点,在家里严格维护家长威风。大家都认为她爸爸揍她,她觉得很难堪。她知道,那只是因为她很容易留下淤青。爸爸有时开玩笑说,刮大风也能给她留下淤青。他把手放在她腿上,她的腿就会出现淤青。他抬起她的胳膊,在什么地方碰一下,那地方就会出现淤青。有时候她全无知觉,也会留下淤青。凯特琳讨厌那些斑痕;好像她的身体喜欢搬弄是非,把别人的身体沉默以待的大事小情都喋喋不休地扒拉出来。她的身体太聒噪,到处都是青肿、粉斑和红点。她不想吵上加吵,只好少言寡语。既然她不能变得聪明漂亮,她可以做到安静。还有,乖巧。

凯特琳是个少见的第一代移民。爸爸妈妈在她小时候就搬到这座岛上。以前,很多孩子问她,她对荒野有什么记忆,老老实实的回答是全无记忆。她问过妈妈,妈妈说她也不记得了。在别人看来觉得奇怪,凯特琳却认为妈妈说的是实话。妈妈多么奇妙,可是她跟别的妈妈不一样:消瘦,苍白,自我收缩。如果奇迹出现,再没有活儿要做,有时候妈妈就连续几个小时两眼茫然地坐在桌前。要是凯特琳问她在想什么,她就半笑着说:“哦,我一定是……”从来不把后半句话说完。爸爸在家时,她马上恢复成一道影子,轻手轻脚地在边边角角掠过,收拾杯盘,擦拭台板,却神奇地隐而不见。

让爸爸讲点荒野的事情要稍微容易些,特别是他喝麦芽酒醉了以后。问题是凯特琳想不出合适的问题。她问,是不是爆发过一场大火,他笑着说:“有这种事!”那语气让她拿不准他在开玩笑还是说了实话。她问,他和妈妈为什么来这里,他就说起先人啦,不要偷听隔壁邻人的戒律啦。她问,现在还有没有马,她记得课本插图和亚伦家画上的那种健壮的长腿巨兽。他说:“马!你怎么会想起来问马?”她问,荒野上有没有孩子。他说:“问题问得多了,就会出问题。”

要是他没喝醉,或者醉得太厉害,她从不问他问题。她必须恰到好处地抓住时机。有一次她从他嘴里套出来,荒野上有狗,她在学校里人气旺了整整两天,随后大家又对她视而不见了。凯特琳知道,她们希望她聪明点,好好问些问题。有个她那样的爸爸,这很难做到,但她不知道怎么跟人解释。

有时在静悄悄的下午,妈妈瞪着墙壁,爸爸在床上打呼噜,她老是思绪翩翩,想入非非。她不能把思绪禁锢起来。很奇怪,安宁的地方似乎只有教堂。虽然牧师发出黑暗下方的严厉警告,她不断地为了自己不够好而心情沉重,悲观失望,教堂却是可预料的。人们坐在长椅上,牧师大步来回,咆哮嘶吼。她不用说话,也不用回答问题。她知道,大家都得坐在长椅上保持安静,跟她一样。有时她闭上眼睛,稍微打个盹,耳朵里还能听见牧师讲话,眼皮后面却看到各种颜色和闪烁的面孔。

这个礼拜天,她正要在长椅上开小差,打个盹,前面有什么动静突然让她睁大双眼,感觉像没了眼皮似的。原来是珍妮·所罗门转过身,正盯着自己,凯特琳差点尖叫起来。世人当中,她最怕珍妮。比怕爸爸还厉害,比怕那些秘密开会、做出重大决策的游侠还厉害,比怕黑利·巴尔萨泽还厉害,有一次课间休息,黑利一拳打在凯特琳的肚子上。珍妮的相貌与众不同,她头发闪亮,雀斑密布;大家传言她到了夏天怎样势不可挡。不止这些。珍妮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这才是珍妮最让人害怕的地方。

凯特琳低头看着膝盖,看着有个虫眼的粗纺裙。她抬头望着天花板,好像在上面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还提心吊胆地冲珍妮的方向做了个挥手的小动作。珍妮的目光没有改变,只是歪了歪脑袋,像狗听到微弱的响动似的。她浅灰色的眼睛扫过凯特琳的胳膊,瞳孔幽黑阔大,凯特琳的胳膊上有斑驳的淤青从长袖内探出来。凯特琳突然很想大声叫嚷:“没事的!我真的很容易留下淤青!”当然,她宁死也不会在教堂里大喊大叫。珍妮生着雀斑的嘴唇向一侧努了努。凯特琳正想从教堂的长椅下爬过去,珍妮却又转身面朝前方了。凯特琳的心砰砰直跳,她慢慢地把一只手挪到大腿旁边,手指摸索着,像一只犹犹豫豫的蜘蛛,顺着木椅抓住了妈妈的手指。妈妈短促地捏了捏凯特琳的手掌,就像反射作用,面朝前方空洞地露出笑容。

第5章 阿曼达

阿曼达检查胡萝卜的时候,在地窖里愣了一会儿神。她手里抓着几根胡萝卜,琢磨晚饭该用哪一根拌沙拉,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起了变化。一股重量静静地落在她肩上,逝去的时间像斗篷似的兜头罩下。她慢吞吞地走上台阶,看了看钟表。过了近两个小时。她迟疑一下,叹了口气,走回到冰凉昏暗的地窖。

有一次,阿曼达跟邻居乔琳娜·约瑟夫说起逝去的时间。乔琳娜笑了,说那是“孕期狂热”,她自己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阿曼达也笑了,没有再说起早些年,她从记事起就经常愣神。

自从胎儿开始踢腾,忘记时间的情况就变得严重了。起初阿曼达以为是自己的消化出了问题,但她随即反应过来,这种悸动太规律,太迅速,不可能是嗳气。一只飞虫在窗户上疯狂地扑闪,抖了一下,停在窗台上。阿曼达第一次感觉到肚子悸动时,把一只手按在上面,心里想,你好,女儿。她随即冲进室外厕所,对着瘴气坑呕吐。透过褪色的酸橙味木头坑口,瞪着马赛克般的秽物,她当时就忘了时间。她回过神来,慢腾腾地回到屋里,心想,没办法知道,可能是个男孩。现在她坚定地知道是个女儿。

阿曼达害怕生了女儿,她会变成妈妈那样。妈妈从阿曼达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恨她。阿曼达后来才知道,妈妈拒绝喂她,是爸爸用布沾着羊奶喂养了她。爸爸给她换尿片,清理屎尿,逗她玩耍。妈妈坐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号哭。

阿曼达两岁时,伊莱亚斯出生了,妈妈立刻把他当成心肝宝贝。爸爸白天总在忙着修补屋顶。刚开始,阿曼达形影不离地跟着妈妈和伊莱亚斯,可是他们钻进一个只容母子二人的硬壳,让她茫然无措。后来她不再要他们陪伴。她只在爸爸回家后说笑,他把她抱在怀里,用双手摩挲她的脚丫,把她淡褐色的头发绕在手指上。

阿曼达竟然跟爸爸一起睡在儿童床上,妈妈和伊莱亚斯四仰八叉地睡在双人大床上。她一天天长大,膝盖骨、胳膊肘和髋骨经常顶到爸爸。她六岁时,爸爸的身体越过床架,把她弄醒了,此后她就没法睡觉了。爸爸睡得很沉,他每动一下都让她受到颠簸,每声呼噜都让她神经紧绷。再后来,她开始在壁炉边睡觉,如果壁炉是冷的,她就团成密实的圆球,如果壁炉不冷,她就像帽贝一样摊在屋顶睡觉。爸爸先是取笑她,继而恳求她,再后来喝令她夜里上床睡觉。但是等他一入睡,她就溜走了。

学校里其他女孩发现了阿曼达在屋顶睡觉,认为她特立独行,很勇敢,是个大无畏的叛逆者。她对这个称号毫不介意。她衣衫褴褛,鞋子快散架了——阿曼达的衣服只有破得挂不住,妈妈才肯给她缝补——与其让她们可怜她,不如这样更好。

很快,即使睡在屋顶也离爸爸太近,她就开始到处游荡,找别的地方睡觉。她学会了在严寒中睡觉,倒不是雪地里。后来她开始睡在岛屿边缘,微咸的海水慵懒亲切地涌到岸上。早上,天边总是迷雾茫茫,看不了多远,但她喜欢天光像温柔的触摸穿透薄雾,树林和浮木的轮廓发出淡淡的光芒,随着太阳升起,越来越清晰。她喜欢小小的寄居蟹,它们骄傲地把蟹爪伸到空中,碎步奔跑,也喜欢鱼儿在水中跳跃和扑腾的声音。她甚至喜欢回去面对妈妈的怒容和爸爸沉闷而惹人厌恶的慈爱,因为她知道,她已独享了好几个小时。

阿曼达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因为遭到妈妈嫌恶而睡在严寒中,可是妈妈也许并没打算讨厌阿曼达。只是事不由人罢了。

安德鲁回到家,阿曼达还在地窖里抓着几根胡萝卜。蜡烛烧得只剩一小截。地窖用石头精心建造,抹了灰浆,夏天可以防止泥水渗透。渐渐淡去的光线在平整的墙壁上跃动,挂着的鸡肉和成堆的土豆好像呲牙咧嘴的吓人活物。“这是晚饭吗?”他笑着问。他把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吻了吻她的后脖颈。阿曼达平生第一次希望他走开。“晚饭要晚一点,”她说,“我打了个很长的盹儿。”“没关系,”他回答说,“星期四蒂姆家会备好半扇羊肉,都用烟熏过,可以存入地窖。我应该要一整扇;他家的屋顶能使用几十年。比别人家的屋顶都要耐久。”他身上满是锯末和细木枝,让她纳闷他是不是一直匍匐在树下。

阿曼达不敢相信她嫁的丈夫跟爸爸从事同一个行当。此刻她想起这一点,不由地一阵反胃。她竭力遏制住喉咙里的呕吐冲动,专心说话。“我不知道,”她回答说,“要是一整扇肉,不等我们吃完就变味了。”“你胃口那么好,不会的。”他说着冲她咧嘴一笑。“胃口好的不是我,”阿曼达说着摸了摸肚子。不要说“她”。“是,是孩子。”“是孩子。”安德鲁附和着。“其实我今天晚上一点也不饿。”她说。“你想让我去乔治家吗?”他问。乔治是安德鲁的哥哥,也是个屋顶工,整天乐呵呵的。乔治有两个女儿。“你愿意去吗?”阿曼达问。她强做笑脸,感觉自己笑得很假。“只是……我只是太累了。”“当然愿意。”他说着拉起她的手。她把手指挨个从掌心松开,好让他握着她的手,而不是拳头。这天晚上,她扶着腰蹲坐在地窖里,晚饭吃了没有洗的胡萝卜,既品味到蔬菜的清甜,也尝到了泥巴的金属味儿。

夜里很晚,她听到隔壁人家传来啜泣声。从声音听出来是南希·约瑟夫,南希前不久来了月经,面临着果实之夏。阿曼达叹着气,烦躁地翻了个身,那声音抵挡不住,让她很沮丧。她终于朦朦胧胧睡着了,可是轻柔的哭泣在她脑海中徘徊不去,随她进入梦中。她梦到一个皮包骨头的孩子拱着背在绝望地嚎哭,她自己愣在一边,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不能给予安慰。

第6章 瓦妮莎

妈妈常对瓦妮莎说,也会轮到她的,但她还是觉得分娩很恶心。她见过很多次分娩,见过动物,也见过人,分娩本身不再让她困扰。只是她自己也要分娩的念头让她觉得讨厌。她不希望憋着气使劲啦、血水黏液啦、味道啦,跟自己扯上关系。妈妈说,等她长大就不会这样想了,莉诺·吉迪恩告诉瓦妮莎,反正她也别无选择。瓦妮莎疑心她们说的是一回事。

珍妮特·巴尔萨泽在用力呼吸,每次吸气时,她的肚子硬得就像石头。妈妈蘸着油按摩珍妮特的肚子,基利安·亚当把一把点着的药草放在她的鼻孔处,帮助她缓减疼痛。燃烧药草的甜丝丝的霉味刺破了血汗交加的浊重气息。分娩时总有至少一位游侠妻子在场,妈妈不顾瓦妮莎的抗议,每年都拖着她来观看若干次。这间狭小的分娩木屋——可同时容纳三名产妇,以备不时之需——挤满了女孩,妈妈们带她们来领悟今后要受的磨难。她们年纪不等,希尔达·亚伦刚刚会爬,此时在草堆上安然入睡,屁股蛋儿露在外面,谢尔比·约瑟夫今年即将经历果实之夏,她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分娩是过了果实期、无亲缘关系的妇女在男人缺席的情况下聚在一处的唯一时机,瓦妮莎见过好多次,一群女人把孩子们赶走,只顾叽叽喳喳地说话,对产妇置若罔闻。不过妈妈从不对忍受疼痛的女人视而不见,其他人也受到了她的影响。她屡次向谢尔比点头示意,低声发出指令,给出解释。珍妮特尖叫起来,喉咙上青筋暴起。

瓦妮莎跟几个小女孩簇拥在一起,一伙人稀稀拉拉坐在稻草上,她们想离珍妮特·巴尔萨泽再远一点,无奈已经贴到了墙上。“最好这次不是个缺陷儿。”尼娜·约瑟夫对瓦妮莎说,这明摆着是一句废话。尼娜只有七岁,瓦妮莎没有呵斥她。“我想肯定没问题。”瓦妮莎说。“你怎么知道?”尼娜问。瓦妮莎意识到她其实不知道,她只是在学妈妈说话。“嗯,要是有问题,那……”“我妈妈在生我和布拉德利以前,生过一个缺陷儿。”尼娜说。“我想我妈妈没有生过缺陷儿。”瓦妮莎说,但她也说不准。

两个女孩的位置刚好能看到珍妮特的两腿之间。放在水碗中的几支蜡烛忽明忽暗,摇曳不定,在珍妮特裸露的皮肤上画出波浪形的图案。一股血水涌出来,伴着一股浓烈的味道。她们不约而同站起来,挪到边上,在那里只能看见使劲用力抖动的大腿。分娩结束、棚屋人去楼空时,女孩们要负责把弄脏的稻草清理掉,换上新鲜的稻草铺好,准备迎接下一次血水喷涌。瓦妮莎没有期待。她想起那一次,大概一年前,她在厨房发现了一堆血水浸透的破布,紫褐色,硬邦邦的,发出铜臭味。妈妈躺在床上调养头疼的毛病。瓦妮莎问妈妈是不是做起了屠夫,她本意是想开个玩笑。妈妈却沉下脸来。“一定程度上是的。”她说。瓦妮莎害怕极了,就没有继续追问。接下来的几天,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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